第一章 仙女怕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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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在黃昏來臨時抵達。
大理地處低緯高原,四季溫差小,但地形地貌複雜,氣象多變,上一秒豔陽高照,車子拐個彎,下一秒雨就劈頭蓋臉撲過來。
雨是輕薄柔軟的,前擋風玻璃很快濡濕了,林琅打開了刮雨器。
四歲的女兒雅雅坐在後座,頭上戴著一個花環,正在吃零食。花環是遊客中心的小商販手裏買的,樹枝和野花編的,清新自然,襯托著女兒像精靈一般,林琅玩興起,給自己也買了一個戴在頭上,雅雅說,媽媽像仙女。剛才林琅特意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照了照,眼梢似有點下垂了,t區出油,有些浮粉,笑的時候,她的嘴角微微向一邊歪斜,呈現一種倔強,但是她現在看到,這種倔強被臉上各路情緒壓得變形了,變得又薄又脆。
“媽媽,剛才那家人的菜園邊為什麽種那麽多仙人掌啊?紮到了雅雅的手了。”
雲南仙人掌多,又肥又大,剛才在那戶農家餐館吃飯,農戶後院有個花園,花園的周圍種了一圈仙人掌代替籬笆牆。
林琅一邊認真開車,一邊安撫孩子,解釋道:“仙人掌有刺,種了仙人掌,牛啊羊啊就不敢進園子裏偷吃踩踏了。仙人掌是為了保護那些花花的。等會兒本仙女給你吹一口仙氣就不疼了。”
孩子懵懂地點頭,嬌嬌地朝自己的手指吹氣,說:“我是小仙女,我自己吹一吹。”
車子拐彎,灰青的公路插入瑰色的暮雲深處,導航顯示,再有四十分鍾,就可到達她們下榻的民宿酒店。
雨刮擺動的頻率越來越快,雨越來越大了,視線模糊,這時,林琅恍惚看到路邊一個紅色的身影,心頭一悚,許多驚悚故事瞬間在腦海中迸發,她的手緊緊地握住了方向盤,目視前方,踩了一腳油門。
“媽媽,那個阿姨在對我們招手,她沒有傘。她是不是想搭車?”雅雅說。
林琅不能讓孩子看出自己的虛弱,朝路邊看了看,一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女人在焦灼地揮手,腳邊放了一個行李箱,另一隻手上拿了一個塑料袋遮在頭上,淒淒慘慘的,林琅把心頭的驚悚故事壓製回去,動了惻隱之心。車子慢下來。
“媽媽,你不是說我們要助人為樂嗎?”
她停下了車,搖下了車窗,那紅衣女孩狼狽地跑過來,語速極快,但言簡意賅,很快說明了她流落雨中的緣由——因為她不肯購買導遊推薦的翡翠,發生了爭吵,被無良的旅行團扔到了路邊。她請求搭車。
孤兒寡母,荒郊野外,麵對一個陌生人,林琅還是有些猶豫。
“我叫陶夭夭,這是我的身份證。”為求得信任,女孩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證。女孩還很年輕,圓臉,雨濡濕了她的頭發,劉海兒緊緊地貼在前額,雨水從她鼻翼的雀斑上滾下來,她一臉期待地看著林琅,生怕遭到拒絕。
“上車吧!”
陶夭夭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道謝,自顧把行李放到了後備箱,然後上了車,坐在了副駕,羽絨服被雨淋得水滑光亮,她怕弄髒座位,又局促不安地用雙手在衣服上刨,訕訕地笑,看到後座的小朋友,便友好地揮揮手,緩解尷尬。
“我們打算回酒店,在雙廊,你要去哪裏?”林琅問。
“回酒店?姐,你也是來旅遊的?你是哪裏人啊?”
還不待林琅回答,後座的雅雅唱了起來:“西安人的城牆下是西安人的火車,西安人不管到哪兒都不能不吃泡饃,……看夕陽西下,我坐在護城河,懷裏抱著一本賈平凹的小說。”孩子的嗲聲帶著方言的鄉土味,令人莞爾。
林琅寵溺地看看雅雅,笑:“我們從西安來。”
陶夭夭的眼睛亮了起來,笑得亮晶晶的,驚喜的問:“呀!你們也是西安來的?我也是西安來的,我大學在西安上的,畢業也一直在西安上班,人稱西漂,不過我現在也不算西漂了,我買房了,以後落了戶,就是西安人了。有一座城市,它叫人難以割舍,有一種懷念,叫曾經來過,有一種旋律,它扯著嗓子唱歌,嘿……”說著說著,她也唱了起來。
既算半個老鄉,林琅心裏的一絲戒備徹底放下,啟動了車子。
陶夭夭歎口氣,說:“我就跟你們一塊吧,先到酒店住下來,維權的事明天再說。氣死我了,以後再不來了。人心不古啊!被無良的旅行社欺負不說,我站在雨裏十幾分鍾,過去了好幾輛車都沒理我,隻有你停下來了。姐,你是個好人。”
林琅用餘光瞥了瞥陶夭夭的紅色羽絨服,諱莫如深地笑了笑:“你要是穿一件別的顏色的衣服,可能活雷鋒就多了。”
“啊?什麽?”陶夭夭後知後覺,低頭打量著自己的衣服,忽然恍然大悟,會心笑了。
“媽媽,你肩膀有個東西?有個蟲子?”
“什麽?別瞎說。”
“是真的,有個綠色的蟲子,從花環裏掉下來的。”
林琅低頭側臉看了看,餘光裏果然有個綠色的條狀物在蠕動著。軟體小蟲子是林琅的噩夢,她慌了,頭皮發麻,肩膀感覺被點穴了一般僵硬起來,手也不聽指揮了,方向盤飄忽地左右亂轉,她驚恐誇張地叫起來:“啊啊啊!快,快幫我拿掉。”
陶夭夭倒不怕這玩意兒,生在農村,什麽蟲沒見過,小時候農忙時,她敢抓一堆白胖白胖的玉米蟲,讓它們排排隊玩,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排成個人字。她心裏諷笑,矯情,小蟲子有什麽好怕的?安撫林琅道:“別怕別怕,我幫你拿掉。”
車子開得不穩當,陶夭夭去捉蟲,一顛簸,眨眼睛蟲子掉落了,不知掉到哪個縫縫裏了。
這一下林琅徹底崩潰,如坐針氈般,差點從座位彈起來,一慌,手腳全亂了套,一腳油門,猛打一把方向盤,車子發狂一般竄出主幹道,撞上了隔離墩。
“砰!”
三人發出驚恐的尖叫。
後座傳來雅雅的哭聲。
兩分鍾後,她們從車廂裏脫困,所幸沒有人受傷,林琅抱著受驚的孩子,腦子嗡嗡作響,一片空白。
車頭已破損,前保險杠也掉了。林琅和陶夭夭麵麵相覷。
雨仍拖拖遝遝地下著,天似乎迅速黑了下來,夜風是硬的,過著雨絲,小刀子一般往脖子鑽。車上隻有一把傘,林琅找了出來,她抱著孩子,陶夭夭撐傘。
林琅抱緊了孩子,掏出手機,她的手抖得厲害,簡單的號碼,好幾次都按錯了,好容易接通,她剛“喂”了一聲,發現手機自動關機了。
陶夭夭忙奉上自己的手機,並主動去抱孩子,雅雅受到驚嚇,緊緊地攏住媽媽的脖子不肯鬆手。林琅木然地接過手機,一股巨大的無力感襲來,她不知是該先給租車公司打個電話,還是先報警?她為什麽會站在這裏?她本來應該和家人團聚,吃著年夜飯,一起吐槽春晚的;雅雅現在很重了,她一隻手根本抱不住,隻好緊緊地扯住自己的衣襟下擺,她的光鮮亮麗,優雅美好,在一條小蟲子麵前瞬間現了原形。
“姐,姐?你沒事吧!”
“媽媽,我要回家。”雅雅哭了起來。
林琅從短暫的失控中回過神來,沉一口氣,再次拿起手機。
彎道上忽然出現一道燈光,汽車鳴笛,隱隱傳來歌聲,越來越近,像是對這空曠山野打招呼。
一輛吉普車出現,然後停了下來。車上下來兩三個人,帶頭的是一個高瘦的女人,穿件灰色長風衣,仔褲,長腿,長脖頸,瘦,是經常健身的那種瘦,英姿勃勃,她掃視現場幾眼,問:“要幫忙嗎?”
“要,要!”陶夭夭搶著回答。
那女人就叫隨行的一個男子去查看受損的車子,轉頭向林琅兩人詢問情況。
許是天氣有點冷的緣故,林琅說話的時候,牙齒有點打顫,話也說一半留一半,半真半假:“我朋友就在這附近,馬上就過來”。荒郊野外,麵對這一群陌生人,她還是留了個心眼。
“啊?真的嗎?是……”陶夭夭不明就裏,被林琅使個眼色,把後麵的疑問咽了回去。
她的謊話馬上被眼前這女人看穿了,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拿出了自己的駕照:“這是我的證件。壞人臉上沒有寫字,但是你要有甄別的能力,在外保持警惕,有安全意識是對的,但是你讓孩子跟著你們在這裏淋雨就不對了。”
一盞高高的路燈伶仃地照著,光線昏暗,林琅還是仔細看了看,證件顯示眼前這女人叫楚慧聞,也來自陝西西安。都是老鄉,心裏的戒備瞬間落了地。
“我叫林琅,我們是來旅遊的,車是租xx車行的,我住在雙廊雲棲酒店。”
“巧了,我們也回雲棲。”楚慧聞轉頭問隨行的男子:“小趙,怎樣?”
“問題不大,檢修和報警的事,我來處理,我先給徐哥打個電話。”
楚慧聞點頭。做旅遊,常年東奔西跑,人脈廣,公檢法多少認識幾個人,她聰明會來事,所到之處總能迅速搭好關係網,凡事好有個照應,等閑小事她都不會發怵為難。
林琅和陶夭夭上了楚慧聞的車。
這是一台七座的越野商務車。車上還坐了三位外國遊客,上車後,楚慧聞用英語對三位客人解釋了幾句,中排有位遊客便友好地讓出一個座位給林琅,陶夭夭坐副駕,楚慧聞開車,她簡單地介紹了一句:“我是做旅遊的。”
一聽到做旅遊的,陶夭夭心裏的委屈又被點燃了,她憤憤不平地抱怨道:“你是做旅遊的?雲南的旅遊行業太亂了,應該好好整治一下,我都快被氣死了。”
“怎麽了?被宰了?”楚慧聞自然深悉行業亂象,但聽到對方抨擊自己的行業,心裏還是有些不悅。
陶夭夭並不設防,沒心沒肺,還以為找到了內部人士可以幫她維權,於是一五一十把剛才的悲慘遭遇全說了。
楚慧聞聽罷,這才知道,陶夭夭和後麵那對母女也隻是半途偶遇剛認識,她諷笑了一下,問:“報的是低價團吧?”
陶夭夭遲疑了一下:“呃!嗯,還好吧,599,低嗎?”
“不貴,你多花冤枉錢了,好多旅遊團做慈善的,299,199的價都有,零元團都有。”
陶夭夭一聽這話,味道不對啊!羞憤辯解道:“話不能這麽說,我知道要逛購物店,我也逛了啊!我還買東西了呢!”
“導遊能有什麽壞心思?隻是想讓你們勞逸結合一下,餓了就試吃一下,沒休息夠,都不讓你出門。”
“什麽勞逸結合,一天逛了四個購物店,腿都快跑斷了,為了趕時間,半夜四點就起床了。”
“那是導遊在告訴我們要珍惜時間,隻爭朝夕,出發得早,太陽還沒出來,不用抹防曬,都是替遊客考慮的。”
“那住的地方也太差勁了吧?什麽荒郊野外,快到四川了。”
“那是知道你們出門是追求詩和遠方,住得當然越遠越好了,早上還能聽公雞打鳴呢!體會一下歸園田居的樂趣。”楚慧聞說著,自己先笑起來。
陶夭夭氣急敗壞,生氣道:“哎!這位姐姐,你到底替誰說話啊?”
楚慧聞覺得這姑娘單純有趣,轉頭笑笑,答非所問:“你休息一會兒,很快就到了。”
林琅坐在後麵,一直默默,車廂溫暖安適,雅雅困極,在林琅懷裏睡著了。她想起今日遭遇,想起剛才那條小蟲,一陣沮喪侵襲了她。車子微微顛簸,耳邊是車子與風擦肩的的輕微悶響,駛入隧道,車燈照著前路,黑暗和光線交接,宛如進入記憶的汪洋。<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