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光榮榜or恥辱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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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林琅和前夫劉傑離婚的理由說出來有點可笑,也是因為一條蟲子。
那天,她正在客廳擺弄從院子裏摘下的鮮花。插花是一門藝術,她以向日葵作為主花,搭配花頭小、花莖纖細的金光菊,空隙位置插入鼠尾草,再點綴一些紫色的鐵線蓮,鮮亮又輕柔。作品完成,她左右端詳,忽然,一條黑色的軟體小蟲從花心裏爬出來,懶洋洋地蠕動著。林琅的心驟然縮緊,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把花瓶一推,驚慌失措地喊起來:“啊啊!救命啊!”
劉傑經過,看著她誇張失控的樣子,鄙夷地掃了一眼,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什麽也沒有說,一把抓起那束花,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他再次經過她時,說:“可笑!”
他語調平穩,但流露出很深的厭惡。林琅驚魂未定,動了動嘴唇,想反駁,心裏先泄了氣,覺得沒意思,劉傑也不等她說什麽,提著公文包出去了,關門的時候,發出很大的聲響,在那個平常的早晨,那個聲音顯得空曠又遼遠,在樓道裏回響。她驀地一驚,覺得四周靜得可怕,覺得自己的婚姻也靜得可怕,對著山穀罵一句“操”,還能聽到個回音,對著水麵扔個石子,還能打個水漂,可她的家裏,連架也吵不起來,誰扔一把刀過來,對麵的人和血吞了,也不屑多說一句話。
他們也很久不做愛了,兩個月?三個月?或者半年了?她也記不清了。從生下雅雅出院,他就主動分房睡了,說是怕吵,那兩年也是他晉升的關鍵時候,中國的女人們,難免有叫夫婿覓封侯,夫榮妻貴的想法,林琅也不願讓他分心,寧願自己辛苦一些。劉傑在城市規劃局上班,後來也如願提到副處級,可謂年輕有為。孩子長到一歲,斷母乳,被接到外婆家,夫妻倆才在產後第一次過夫妻生活。他草草地親了親她的嘴唇,就進來了,她情緒不足,身體幹澀,喊疼,他被打斷,也疲軟下來,就停了,停下來後他去找套套,翻箱倒櫃半天,好容易找到了,戴上自己鼓搗了一會兒,她被晾在那兒,很尷尬,過了一會兒他又摸索翻身上來,她還是沒感覺,閉上眼睛,一副英雄就義的模樣,沒想到,才一分鍾他又不行了,他停下來,卻不甘心,翻個過自己躺下,用手不容置疑地箍住她的腰,把她扯上去,生硬地說:“你上來。”
林琅也不是保守的人,她上去也不是不行,隻是她厭惡這種被強迫的方式,礙於夫妻顏麵,她配合了,他挺享受,朝上頂了兩下,就繳械了。他心滿意足地去洗澡了,她一人躺在床上,心頭惘惘的,像是什麽地方漏了個大洞,風朝裏麵灌。
後來發生的那些屈指可數的性生活,他都要求女上位,為此林琅每次都會扭手扭腳拒絕一番,過去他們也有過和諧甜蜜的性生活,她喜歡後位,現在他偏不,他還美其名曰,女上,就是把性的主動權交給女人,節奏由你掌控。她並不這麽覺得,她隻覺得反感,厭惡,抗拒,每每女上位的時候,她就在心裏惡狠狠地飆髒話——呸!去他媽的女上位,還不是你又懶又虛弱還自私。
生活中多少事都是如此,看似把主動權交給你,其實你根本沒有選擇。
她再拒絕他,他幹脆就不做了。做愛這件事變成了反感,沒有了,於她似乎還是一種解脫。
看到他和女上司的聊天記錄,她很平靜,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心想,終於有一個擲地有聲的理由了。聊天記錄裏,他們蜜裏調油,顯然已上了床,他誇她乳房大,她讚他技術強,他為討好情人,恬不知恥地曝光了自己老婆的隱私——她的奶很小,就是兩個扣子貼在胸口,她的腳長得最難看,有大腳骨,夏天都不敢穿露趾涼鞋,嗬嗬!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不能容忍他在另外一個女人麵前這樣談論她。她坐在客廳,聽著浴室裏水流嘩嘩的聲音,手指從顫抖漸漸恢複平靜,心頭也靜靜的,像風暴刮過的天空。
她和他談離婚,他也很平靜,坦然承認,敷衍地說:“是我不對,你要怎樣,都聽你的。”
他再次把主動權交給了她。
她沒得選擇。
離婚扯皮了一段時間,是因為財產,她要孩子的撫養權和房子,房子他不給,說這是自己婚前湊錢買的,還房貸也是他,他的無恥讓她吃驚,她質問他:“你的錢還房貸,那我的工資呢?”他不屑:“你那三瓜倆棗,還不夠你造,買花買衣服買香水買茶具買咖啡杯買一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可笑!”
她竟無言以對,因為她也覺得自己可笑。
扯皮的日子她還如常上班,送孩子上幼兒園,收拾房間,打理花園,從花園裏剪了花來插瓶,那隻跑出蟲子的向日葵,就是她從花園裏采的。她要這個房子,並不是貪戀財產,隻是她對這棟房子太有感情了,家裏的一塊窗簾,一塊桌布,都是她精挑細選,用心搭配;房子是一樓,當初開發商贈送了三十平米的花園,從清除雜草,平整土地,設計造型,做硬化,選踏步石,種植,每一步都是她親力親為,為了買一棵風車茉莉,她親自開車從郊外拉回來,枝幹粗糙,劃破了她的手。她舍不得這個房子。
男人更舍不得,這是他真金白銀買的,當時掏空了父母的家底,借了大姐五萬,嶽父又給了五萬,才買下這個房子,現在房價漲了,他怎能拱手讓人?這個人是他孩子的媽也不行。
那條蟲子徹底擊潰了她,它像一個暗示,一個隱喻,多像她的婚姻啊!表麵光鮮亮麗,內裏藏汙納垢,蟲蛀了心,早已空了。
她不扯了,她退讓了,一天都不想忍了。
也許是良心不安,他主動提出給把車子給她,再給她十萬塊補償,算是房子的差價,車子已經開了五六年了,林琅單位遠,多是她在開;至於十萬塊錢,他又說,他其實也沒什麽錢,錢在基金上,等等,等時間到了賣了就給她。她隻求速戰速決,隨他去吧。
去辦離婚手續的時候,到了民政局門口,他有那麽一瞬間的猶豫,又很勉強,敷衍地挽留道:“要不,算了吧!我跟她已經斷了。誰還不犯點錯?誰家不是這麽過的?咱倆各退一步。”
誰家不是這麽過的?不,我就不這麽過;各退一步?我還往哪兒退?她氣極反笑,平靜地說:“進去吧!”
拿到離婚證的那一瞬間,她依然很平靜,胸口有一口鬱氣終於艱難地娩出,是身輕如燕的感覺,太好了,以後再也沒有人嘲笑她做菜時精致的擺盤是瞎講究,再也不會有人說她喝咖啡是荷花不開瓣——裝蒜,再也不會有人說她買的花不如兩斤排骨實在,再也不會有人說她虛頭巴腦、裝腔作勢了,再也不用過一分半鍾的夫妻生活了,再也不用了。
她在孩子的幼兒園和自己單位的中間地帶租了一套一居室,然後把自己和雅雅的東西從家裏一點點整理搬出來,她的各色咖啡杯,脆弱易碎,宜輕拿輕放;雅雅的衣服,繪本,芭比一個都不能少。搬東西的時候他不在,臨出門的時候,看著花園裏那些花草,她忍不住給他發了個消息:“記得給花澆水。”
發完她又懊惱,覺得多餘,隻怕他又要諷“可笑”。
她開著車子走到半路,他回她信息,隻有一個字:“嗯!”薄情至此。
她把東西歸置好,花半天時間打掃。房子的原主人留學去了,房齡還新,裝修得雅致清新,林琅買了一塊枯粉色和灰相間的窗簾掛上,把雅雅的芭比一個個擺好。
下午,她去接孩子。這麽多天,她一直躊躇著怎麽對孩子說這件事,這是一件艱難的事。
雅雅出來了,像花蝴蝶一樣撲向她。她先帶孩子去吃了冰淇淋,然後慢慢告訴她:“媽媽和爸爸要分開了,不在一起住了。”
“為什麽?”
“因為我和爸爸在一起不開心了,他也不開心了,如果不開心,就不可以在一起生活了。”
孩子舔了一口冰淇淋,癟癟嘴,說:“雅雅也不開心,你們都不說話,雅雅也不開心。”
“我們新家的壁紙上有一座城堡,我把你的帳篷也帶來了,從陽台上可以看到湖,周末了媽媽可以帶你去劃船。”
“好啊!我可以現在就去新家嗎?”小孩子心性,很快被她描繪的新生活吸引了。
她開著車,朝租屋的方向駛去,感到隱隱的幸福,模糊的快樂就在前麵。
路上,孩子又問:“媽媽,我以後還可以見到爸爸嗎?”
她的心陡然一酸,從那模糊的快樂裏瞬間跌落,聲音悶悶的,說:“可以,當然,隨時。”
離婚兩周後,娘家父母知道了。那天是個周末,她像往常一樣,帶雅雅回父母家吃飯。席間,雅雅說:“外婆,我的新房子裏有個城堡,粉色的城堡。”
父母聽到這話都一愣,把不解的目光投向林琅,母親問:“什麽新房子?你們買新房了?搬家了?沒聽說啊!”
林琅放下了筷子,遲疑了一下,說:“我離婚了,租了個房子,搬出來了。”
飯桌上忽然安靜下來,父親抬起眼皮,冷冷地盯了她幾秒,把手裏的筷子重重地放下,說:“胡鬧!”
有孩子在側,林琅不好辯駁解釋,就當沒聽到似的吃飯,給孩子夾菜。
下一秒,父親又把目光轉向母親,說:“都是你慣的。”
母親也不辯駁解釋,尷尬地幹笑著,仍給他夾菜,小聲說:“先吃飯,吃飯。”
這個家向來如此,孩子們若出息了,成績好,聰明,父親都會樂嗬嗬地邀個功:“隨我,這娃隨我。”要是誰做錯了事,成績退步了,他就會指責妻子:“都是你慣的。”
大家各懷心事地吃完飯,雅雅在客廳看動畫片,林父黑著個臉回屋去了,林琅和母親一起收拾廚房,她平靜地說起婚姻裏的齟齬,起伏,暗礁,擱淺。劉傑以前總說她矯情,說好聽點就是文藝,她講這些痛苦也是文藝的,有時像在寫散文,落筆散淡,給母親傾訴,有虛有實,藏著掖著,有些話,不能說透;有時像寫小說,有場麵,有細節,才能打動聽者。說到傷心處,她覺得淚腺酸酸地疼,似要流淚,被她抑住了,母親擦了擦濕答答的手,一隻手撫上她的肩,像拍撫似的,說:“媽哪裏會想到,把你如珠似寶疼愛著長大,到了婚姻裏,卻吃了這麽多苦,媽吃過的苦,你又吃了一遍,說什麽也不能這樣過一輩子。”
林琅第一次聽到母親對自己的婚姻也有怨言,當年父母的愛情傳為佳話,她一直以為母親很幸福。
“媽!你……”她詫然看著母親。
“回來吧!和孩子回來住,隻要媽在,這就永遠是你的家。”
眼淚就抑製不住地淌下來了,她忙轉個臉,用手背抹了一下。
“不行,她胡鬧,你也跟著胡鬧。夫妻倆鬧矛盾,做父母的不要摻合,叫她回來住,就是給她撐腰,激化矛盾。”父親不知何時端著水杯進了廚房,先嗬斥妻子。
“爸!?”林琅不可置信地望著父親,感覺不認識他,她低聲重複了一遍:“我沒有胡鬧,不是鬧矛盾,我離婚了。”
“離婚還能複婚。退一步海闊天空,給對方一個台階,也是給自己一個台階。”他訓導女兒,還拿自己做模範婚姻的榜樣,說:“你看我和你媽,時不時也拌個嘴,現在不是很好嗎?”
不過,父親的話很快被打臉,母親拿眼白翻翻他:“好什麽好?那是你覺得好。”
父親沒好氣:“你就好好慣吧!你教出的好女兒。作吧!身在福中不知福,到手的福氣拿腳踢,我們林家還沒出過離婚的人,丟人現眼。”
“爸,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離婚?你怎麽那麽肯定我是身在福中?”
“那還用問嗎?誰家過日子沒點磕磕絆絆?婚姻,就是恒久忍耐,一有不遂心的事就離婚,那這個社會不亂套了嗎?你考慮過孩子嗎?考慮過我們的感受嗎?”
林琅心裏哀哀的,父親的話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她打斷了他,聲音沉滯,但語氣是堅硬有力的:“我想先考慮考慮我。”
“你這就是自私,不負責任,你讓我們的老臉往哪兒擱?”父親抬高了聲音,像他在課堂上訓斥學生一樣。
母親拉了拉林琅,林琅委屈,不管不顧,不知哪裏來了股勇氣,反唇相譏:“臉放哪兒?脖子的上麵,頭的前部,還能放哪兒?”
“你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你聽聽。”父親氣得手裏的水杯在哆嗦,指著林琅斥道:“怎麽?你還覺得離婚上了光榮榜?很光榮是吧?你一人光榮吧!我丟不起這人。”
淚水再也抑製不住,她咬著唇,心絞成一團,母親左右為難,小心翼翼地握著她的手,婆娑著她的後背,小聲地勸說:“都少說一句。”
林琅咬牙切齒道:“離婚不是上光榮榜,可是也絕不是釘上了恥辱柱。你放心,我不會回家來住丟你的臉的。”
孩子被爭吵聲嚇到,跑過來抱住林琅。
那天在父母家的不快很快被忙碌衝散。在兒女們心裏,都曾被“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洗腦,隔些日子母親叫她回家吃飯,飯桌上生硬別扭一會兒,孩子在大人之間打鬧歡笑做紐帶,彼此給個台階,這事就算過去了。
春節前的一個周末,和兄嫂在父母家聚上了,談及過春節,嫂子多了句嘴,說:“聽說離婚的女兒在娘家過年不吉利。”哥哥連忙夾一塊排骨往嫂子嘴裏塞。
倒是父親這次開明,說:“啥吉利不吉利,都是迷信。”
林琅心裏翻過一個小小的歡喜,像是一團灰燼裏,跳出了一個小火苗,下一秒,卻聽父親話鋒一轉:“不過就是進進出出被鄰居說幾句閑話,親戚來了被議論幾句罷了。”
她知道再說下去下一句就該是“我這老臉往哪兒擱?”,為了讓父親的臉有地方擱,她連忙說:“過年我出去旅遊,早都定好了,先帶雅雅去上海迪士尼,然後去雲南。”
母親端著果盤出來,正好聽到林琅說過年去旅遊,舉雙手讚成,說:“旅遊好,出去散散心,人也舒坦,孩子還能長長見識,過年走親戚最沒意思了。”
這就是一個失婚婦女過年期間來雲南旅遊的全部原因。她的旅途挺愉快,住的是星級酒店,高檔民宿,吃到最鮮美的菌菇火鍋,洱海的雲和別處不同,雅雅在白族人家學紮染,得到一塊藍底白色小海豚作品,即使經曆了剛才的小插曲,此時此刻,她依然覺得這是一段精彩的旅程。她一定要證明這旅途精彩紛呈,舒心灑脫,才不讓流落在外的淒惶冒頭。<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