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趙苗苗是個瘦巴巴的鼻涕蟲，上課坐得很直，成績卻不好，家庭作業常常交不上來，是老師口中的“極個別人”。趙苗苗的父母好像是在市場賣菜的，每次開家長會，她父母都不來。林琅其實也記不清了，因為她和她的生活，實在交集不深。

    趙苗苗把自己的電動車停在樹底下，手裏拿著那把車鑰匙，小眼睛閃著光，興奮地和林琅聊天。過去那個自卑寡言的小女孩，現在倒是個嘻嘻哈哈的外向的人，她講了一些同學的近況，某某欠債被人砍了一個小拇指，某某就是班裏那個倒數，竟然後來考上大學了，現在做軟件開發，娶了個漂亮老婆，還有某某，以前當文藝委員的那個，都生三個孩子啦！

    除了那個文藝委員，其他人林琅都有些記不清了，但她還是保持著禮貌的微笑，時不時附和一句“啊？真的嗎？”“哦！好可惜。”眼看著雅雅坐在車裏已經等得急了，趙苗苗還沒有停止聊天的意思，林琅隻好打斷她，問：“你這是打算去哪兒啊？”

    “哦！今天去交資料，申請公租房，我才從管理處回來，這會兒沒事。”看這語氣，她是不打算走了。

    聽到公租房，林琅心裏微微一動，公租房林琅在新聞裏看過，以前沒關注過，她便問了一句：“公租房？好申請嗎？”

    “符合條件就好申請。咋？你感興趣？你們住著大房子，看不上這種房子的。”

    林琅當然不會對趙苗苗說自己離婚了，需要一套住房，這個大嘴巴，能把這點八卦傳到外太空去。她淡淡一笑：“我隨便問問。老家有個表妹在這邊打工，離婚了，帶個娃，不知道能不能申請，幫她問問。”

    趙苗苗一聽這話，終於找到了機會，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打開二維碼，熱情地說：“那咱倆加一下微。信，我回去給你問問，我準備材料跑了幾趟，那管理處的人都認識我了。”

    林琅本打算自己回去上網查查，見老同學已經調出了二維碼名片，熱情難卻，隻好添加上了。

    回去以後，趙苗苗很快就林琅發來一些鏈接和資料，告訴她申請公租房需要的資料，林琅也上網查了查，她沮喪地發現，自己並不符合條件，她工資略高於條例要求的那個標準，她還有一輛高於十五萬元的車。也就是說，她想要享受這個惠民政策，就必須窮，想要長期居住，那就要長期穩定地窮。算了，一定有人比她更需要，她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隔了兩日，趙苗苗又發來消息，關切詢問林琅的那位“表妹”有沒有交資料，馬上到最後期限了。林琅已不惦記這個事了，一口撇清：“她條件不符合。”

    誰知趙苗苗依然很熱心，追問道：“什麽條件不符合？告訴我，咱再想想辦法。我這邊有點關係，能辦。”

    條件不符合就是不符合，林琅沒想到那些歪門邪道，還是拒絕了：“算了，不弄了。”

    趙苗苗苦口婆心：“在外麵租房子多貴啊！這個公租房，一個月才幾百塊，到時不想住了，悄悄租出去，住夠五年了，符合條件的承租人可以以造價為基準來購買，你想想，現在的商品房房價多貴啊？跟坐著火箭似的，何必花那個冤枉錢給開發商和銀行做貢獻，是不是？你跟你表妹好好說說。”

    “住夠五年還可以買？”林琅的心被這句話磕了一下，又心動了。

    “是啊！你好好看看那些條款。咱表妹考慮好了，你隨時來找我。”

    和趙苗苗聊完之後，林琅又考慮了幾天，她倒不是時時刻刻在想，但是隻要閑下來，她就惦記起這個事來，下班時看到路上的高樓會想，回家後看到租住的這個租金很高的房子會想，有一天上班因為堵車繞路，經過一個叫惠悅居的小區，看到樓體上寫著大大的四個字“安居工程”，她知道，這就是公租房小區，看起來真不錯呢！單位有個才畢業一年的新人，一畢業就申請了公租房，見他在朋友圈曬過，五十多平，小兩室，收拾一下，溫馨極了！

    有一天晚上，林琅剛剛給雅雅洗完澡，忽然停電了。她前幾天才買過電，為什麽會突然停電？已經是晚上十點多，她不敢貿然開門出門，從窗戶探頭望出去，發現整棟樓和對麵的那棟樓似乎都停電了，雅雅在黑暗中怯怯地叫“媽媽”。她回到屋裏，打開了一盞電池款的小台燈，又找出幾根蠟燭點亮，屋子被光亮充滿，她如平常一樣，讀繪本，哄孩子入睡。

    早上六點多來電了，起床洗漱送孩子上學，經過小區草坪時，工人正在修剪草坪，物業的那位女經理正在對工人訓話，林琅經過時候，經理點頭打了個招呼，林琅多嘴問了一句：“昨晚怎麽忽然停電了？也沒提前通知。”

    經理覺得很意外：“通知了啊？線路故障檢修，樓管前天就在業主群通知了，你沒看到啊？”

    林琅臉上僵了一下，一絲小小的虛榮莫名而起，找了個理由：“呃哦！群太多了，可能沒注意到。”

    她不是業主，她沒在業主群裏，因此停電的消息她沒有及時看到，無論這是誰的疏忽，這件事讓她感到沮喪。

    趙苗苗再發來消息的時候，林琅說：“我表妹想好了，辦！”

    她和趙苗苗約在一家茶館聊。來之前她下了很大的決心，見麵一坐定，她先開言：“這個房，是給我申請。”

    趙苗苗竟然沒有一點意外，悠然地喝茶，說：“嗯！我知道。”

    “我離婚了。”要對眼前這個過去八竿子打不著的小學同學、且大嘴巴的人坦白這件事，她是下了很大決心的。林琅當然不是覺得離婚羞恥，但這事本來用不著向不想幹的人交代，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女人貼上“離異”的標簽，是個人都想刨根問底：她為啥要離婚？她老公出軌了吧？還是她出軌了？她被拋棄了？她好可憐，她好失敗。

    趙苗苗竟然也沒有表現出一點八卦的神色，淡定地說：“我看出來了。”

    “看出來了？這，能看出來？”

    “我會看相。嘻嘻嘻！”趙苗苗笑起來，氣氛一下子輕鬆起來。

    林琅忽然覺得趙苗苗還挺可愛的，以前怎麽沒發現。她笑笑，說：“你還挺幽默的，以前都不愛說話。”

    “離婚的女人，臉上有一種倔強，一種卯著勁兒的倔強。當然，這股勁兒，一般人看不出來，隻有同類能看出來。”

    “同類？”

    “其實我也離婚了，我前夫賭博，欠了一屁股債，回來就找我要錢，逼我去借錢，急了就動手。好不容易離了，脫離苦海。離婚是為了幸福，沒啥丟人的。”

    這番輕描淡寫的話聽得林琅膽戰心驚，腦補了一個水深火熱血肉橫飛的婚姻，為趙苗苗心酸了一下。比起來，自己是不是幸運多了？

    一起比慘，痛苦減半。林琅一遍唏噓著，一邊貼心地為趙苗苗添茶。兩人似乎親近了幾分。

    趙苗苗也識相，沒有問林琅離婚地原因，直接單刀直入說正事：“這個房僧多粥少，就算你條件都符合，最後審核後公示的結果，誰也說不準。”

    “我知道。”

    “我這個朋友，開了中介公司，和政府有合作，你懂的。”

    “有風險吧？會被查出來嗎？這樣操作，可以嗎？”林琅有點打退堂鼓。

    “放心吧！我現在住的房子，就是從他那裏辦的，我都住了兩年了，一點事也沒有。那天你見到我，其實是我替我妹妹交資料。咱們什麽關係，我還能騙你嗎？”

    林琅遲疑地問：“要花多少錢？”

    “花錢才能買心安。其實這個房出來，是會留一部分給關係戶的，走的是正規的流程，沒有一點問題的。你想，有些人提著豬頭都找不到廟門，我們不是賺到了，等過上五年，掏點錢把這個房一買，不比你買商品房劃算嗎？省的就是掙的，對不對？”她就是不直說多少錢。

    “多少錢？”

    趙苗苗伸出四個手指。

    “四千嗎？”林琅不太確定。

    “四萬啊姐姐，你想這個要給你省下多少錢啊！給別人都是要五萬，我拿一萬，咱倆這關係，那一萬我就不抽了，但是上麵該打理的這個錢不能少。”

    “四萬？”林琅吃了一驚：“有點多啊！”

    看到林琅猶豫不決，趙苗苗倒也不急，淡淡一笑：“你考慮吧！花錢才能買心安。你要是不放心，改天我帶你去我朋友的公司看看，是很正規的，這隻是其中一個業務。”

    回去後，林琅有點沮喪，但是這事這陣子也算上了心，又有點不甘。回去後又過了幾天，趙苗苗在朋友圈發過一張圖表，裏麵是即將推出的安居工程的各個小區信息，林琅留心看了看，有一個小區，離她現在住的地方挺近，周邊全是知名的大樓盤，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段。許多安居小區地段都很偏遠，這就很難得。

    隔兩日，她隨趙苗苗去參觀那家膽大包天的中介公司。中介公司開在一家挺高檔的寫字樓，十二層，走進去，裏麵裝修得挺雅致，格子間有員工在忙碌，接待區有客人在谘詢，公司叫“鵬輝地產”，看上去挺正規。

    趙苗苗熟門熟路，讓一個小姑娘進去通報，過了一會兒，經理室出來個戴眼鏡的男人，熱情客氣地招呼她們進辦公室談。林琅打量著經理辦公室，大班桌，文件櫃，桌上放著各種報表，牆上還貼著業績表，一切看上去都挺正常。她對戴眼鏡的男人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感，把懸著的心一半放到了肚子裏。

    經理說的內容，和趙苗苗說的沒差，不過經理更從容，不緊不慢，分析樓市行情，政策法規，又天南地北地聊起北上廣的房價，說到美國的次貸危機、日本上世紀的房產泡沫，看起來並不像生意人那樣急功近利，隻是一個朋友在閑聊天，林琅把另一半心也放到了肚子裏。

    說到最後，經理也坦言，這個公租房不是他們的主要業務，捎帶手的事，都是經熟人朋友介紹，不賺錢。雖然他們都信誓旦旦，但林琅還是留了個心眼，沒有馬上交錢，說回家和家人商量一下。

    從寫字樓出來，趙苗苗也貼心地說：“這事不能草率，你再問問家人意見，我也跟經理再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分期付款，就是先給他一半預付款，等事情辦成了，再付另一半。”

    如果說林琅之前對趙苗苗還有點猜疑，這一刻已經對她完全信任，趙苗苗依然是童年時代那個單純善良的小女孩，她事事處處替林琅著想，見人就掏心窩子，太熱情反遭人質疑，隻是因為現在的人都太冷漠了。林琅覺得自己之前多慮了，她為自己的猜疑感到汗顏，從大廈出來後，請趙苗苗吃了一頓大餐。

    林琅想找人商量一下這件事，發現和誰講都不合適。找父母說吧！這事往歪門邪道裏去了，搞不好她還被父親罵一頓，跟朋友們也說不得，她們沒法理解現在的她，想來想去，她又在單位裏和那個住公租房的新人在茶水間搭話，聊他住的那個房子，果然聊到一點有用的信息，他說：“我運氣好，一次就申請到了，我有個同學，跟我一塊兒申請的，就沒這麽好運氣，第二次找了個關係，塞了點錢，才申請到的。”

    林琅故作驚訝：“塞錢就能辦？”

    剛入社會的新人撇撇嘴，流露出對這個世界的鄙夷，說：“能吧，有錢能使得鬼推磨，唉！”

    林琅還想打探一下他同學花了多少錢，新人卻被領導匆忙叫走幹活了。

    如果一個人想做一件不太正確的事，她（他）會找盡理由說服自己，讓自己的選擇變得正確。聽了這個年輕人的話，林琅像吃了一顆定心丸，認為這個潛規則是已經存在的，可操作的，她這裏不是先例。

    隔天趙苗苗也打來電話，她很抱歉地說，對方說了，分期付款不行，有規定，有難處，但是在後期電腦搖號選房的時候，可以操作操作，幫她選個麵積大的。

    林琅又吃了一驚：“搖號也能作弊？”

    趙苗苗壓低了聲音：“啥叫作弊？說得那麽難聽。電腦還不是人發明的。反正你知道就行了。”

    下午趙苗苗陪她又去了一趟那個中介公司，交了錢，四萬塊劃到對方的賬戶，有一點點肉疼，也有一點點心神不寧，經理叫財務給她開了收據，一切仍是按正規的流程在辦。

    從大樓裏出來，林琅滿臉通紅，趙苗苗以為她熱，還拿一個廣告小扇子幫她扇風，給她寬心：“把心放在肚子裏，等著就行了。”

    林琅知道，她並不是熱，她隻是覺得羞恥，從小到大，從來不知作弊為何物，更不會為了升遷或利益給領導送錢送禮，這樣一個光風霽月的人兒，也開始接受人世間的藏汙納垢，人性裏的醜陋貪婪。她有點看不起自己，可是，有什麽辦法呢？生活叫她變得醜陋，此刻，唯獨她理解自己。<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