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童話裏說的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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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租房公示了,林琅還是在偶然上網看新聞的時候知道的,她激動地在公租房信息網的公示名單裏尋找自己的名字,看遍了也沒找到,轉念一想,自己走的是旁門左道,也許名字不在這裏?

    趙苗苗似乎有些日子沒發朋友圈了,兩個人平時也沒什麽聊的,似乎好久沒聯係了。

    林琅給她發了一條消息:“公租房公示了,我那個,沒問題吧?”

    等了一會兒,趙苗苗沒回信息,林琅轉身忙了一會兒工作,忘了這回事。

    到了晚上,發現趙苗苗還沒有回信息,她心裏有點發毛,現代人都是手機不離手,趙苗苗跟她吃飯時都盯著手機,沒道理不回消息啊?

    林琅的心裏打鼓,打電話過去,電話提示音說“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後再撥。”她的腦子“嗡”得一聲,心瞬間跌入穀底。她的後腦勺木木的,仿佛被人用磚頭狠狠地拍了一下,無法思考,大腦一片空白。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這是被騙了嗎?趙苗苗是騙子?她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幾十秒後,她才緩過神來,手顫抖著,再去撥打微信視頻,她發現,自己和趙苗苗已經不是好友,她被拉黑了。

    她的心咯噔一下,這是被騙了?可是想起趙苗苗真誠的眼神,想起童年時那個怯弱的身影,她仍是不能將她和騙子聯係在一起。

    第二天,林琅請了個假,直奔趙苗苗上次帶她去的那家中介公司,她仍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希望這隻是一個誤會。

    中介公司還在,門大開,她進去時候,兩個警察在裏麵,一個中年婦女正在哭訴,一個警察略帶譏諷地批評她:“申請公租房要走正規程序,別相信這些歪門邪道,騙子太多……”

    那個警察被同事瞪了一眼,把後半句話咽下了。

    她終於確信,自己被騙了,被騙後的羞恥比四萬塊的損失更讓人難以釋懷,她恨不能遁地而行,下意識就要轉身離開,被那個警察叫住了:“你也是來報案的嗎?”

    她羞愧地停下腳步。

    做完筆錄,她慌不擇路地逃開了那個地方。

    四萬塊錢,不傷筋動骨,但那種感覺像吃了蒼蠅一般,生吞了咽下去,難受,她鬱悶,羞恥,憋屈,卻無處訴說。

    一連幾天,林琅鬱鬱寡歡,心裏壓著塊大石頭,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走在街上,看到和趙苗苗身型相似的人,忍不住會多看幾眼,晚上去洗手間拿東西,會忽然忘了自己去幹什麽。雅雅也看到了媽媽不開心,臨睡前,忽然說:“媽媽不開心,雅雅就不開心。”

    她心裏一驚,摸了摸孩子的頭,擠出一個幹澀的笑:“沒有,媽媽沒有不開心。”

    周五下午,孩子要回姥姥家,林琅心裏懨懨的,有心事,怕讓父母看出來,就不想回,雅雅卻一直鬧著要去把上一次忘在姥姥家的芭比拿回來,林琅拗不過,隻好帶她去了。

    好巧不巧,林琅進門的時候,父母又在拌嘴。父親說第二天要來幾個老朋友,讓母親做一桌飯招待老朋友,母親一開始委婉拒絕:“我明天有事要出去,你們出去吃吧!選個好餐廳,好吃又省事。”

    “你能有啥事?我不想出去,待家裏舒服。”

    聽了這話母親不樂意了,反駁道:“我也不想做飯,不做飯更舒服。”

    “我發現你這個人現在越來越不講理了。”

    “到底是誰不講理?我給你做了一個星期的飯,就算是保姆,周末想休息一下不行嗎?”

    雅雅要姥姥給她找上周遺落的芭比娃娃,父母親暫時平息了爭吵。父親打開了電視,一邊胡亂換台,一邊生悶氣。

    本地台的都市新聞正在報道公租房中介騙局,父親冷笑著譏諷:“騙子太多,傻子不夠用了。”

    林琅聽得臉發燙,悄悄地沒吭聲,進了母親的房間。

    母親正在幫雅雅找芭比。林琅問:“媽,你明天有事?那我一會兒就帶雅雅回去了。”

    “我沒事,就是想歇一歇,不讓自己那麽勞累。年輕時你爸就愛呼朋引伴叫一幫朋友到家裏來吃飯,我一整天都鑽在廚房裏,整一河灘,就落他們幾句誇獎,等人都走了,我又洗又涮,你爸也不會幫我洗一個碗。我現在幹不動了,何苦來著!”

    林琅一陣心酸。母親從前在孩子們麵前從來不喊累,不示弱,下班回來,挽起袖子就做飯,吃完飯又洗洗涮涮,從來沒有怨言,現在她老了,累了,做兒女的不能為她做些什麽,還隻能平添煩惱。她愧疚地說:“媽,那就好好歇歇吧!我給你和我爸報個旅行團吧!”

    “我才不想跟他一起去,要去我就自己去。”

    “你一個人怎麽行?我怎麽能放心,等我休年假了,我陪你去。”

    “一個人怎麽不行?我還想考個駕照,自己自駕遊呢!你給我聯係一家靠譜的駕校,報個名。”

    “啊?”

    “啊什麽啊?”

    這時,林琅的電話響了,她低頭一看,心裏一緊,是負責她那個案件的警官的,明明她是受害者,她卻做賊心虛似的,起身背過父母,鬼鬼祟祟到陽台上去接。案件還沒什麽進展,警官又向她詢問了一些關於趙苗苗的細節。周末了,警察還在辦案,掛了電話,林琅一陣羞愧。

    回到房裏,母親看到林琅一臉鬱色,有些吃驚:“你怎麽了?剛才就看你臉色蠟黃,是不是生病了?”

    她極力隱藏,還是被母親看穿了,仍掩飾道:“沒事,可能這幾天沒睡好吧?”

    母親也沒有追問,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又問她:“你明天有事沒,咱們去山裏玩吧!散散心。”

    難得母親有這樣的雅興,林琅一口答應,她這些天獨自生悶氣,也快憋出病了,正好去山裏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換個心情。她當即打開手機,搜索好玩的去處,祖孫三人商量了一番,決定去山裏的一個藍莓采摘園。

    林琅試圖粘合父母的關係,去問父親:“明天我們去山裏玩,您一起去吧!”

    林教授仍在生悶氣:“不去。”

    第二天,她們驅車離城三十公裏的一個藍莓采摘園。秦嶺山脈逶迤,浸潤在霧靄和陽光裏,山腳下空氣清涼,令人身心都鬆弛,開闊起來。孩子像花蝴蝶一樣提著小籃在藍莓田裏穿梭,林琅和母親也各提著一個小籃,走走停停,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說吧!你到底怎麽了?給媽說說。”母親忽然問。

    山風吹開了頭頂的流雲,人心似乎也開闊起來,林琅這一刻忽然覺得,人生廣闊,那點小事,實在不算什麽,她便坦然說了出來:“我被人騙了,騙了四萬塊錢。”

    她說完前因後果,母親半晌沒說話。四萬塊錢,在老人眼裏,畢竟還是一件不小的事,但母親克製了心頭的震驚,在心裏消化了這件事,盡量語氣平靜地說:“你也不用自責了,媽知道你平時是謹慎理智,這一次病急亂投醫,人就沒了判斷。”

    母親一語道破了問題的根源,林琅羞赧地歎口氣,旋即又自嘲地笑了笑:“都是房子惹的禍,是我太心急了。”

    “女人築巢是天性,媽理解你。我跟你爸剛結婚那會兒,住的是學校的筒子樓,那是公共產權,人心不足,就想要屬於自己的產權房,再後來趕上福利分房,住了幾年,有了你,覺得房子小了,又置換成現在這個,每次換房,搬家,裝修,你爸都是甩手掌櫃,全都是我一手操辦,那時候我一個人跑建材市場,腿都跑細了,為了省錢,和裝修工人一塊搬水泥,學抹灰,都成了半個裝修工了,但是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心裏那種滿足,就能溢出來。”

    “媽媽,人家正傷心,有你這麽安慰人的嗎?”林琅嗔怪。

    “你也別抓瞎了,咱家這個房子,真的要拆遷,已經發動遷通知了。我跟你爸商量了,要兩套小的,我們住一套,給你一套。”

    母親從手機上找出那個動遷文件給林琅看,林琅又驚又喜,又有點遲疑:“爸同意吧?”

    “他當然同意,自己的孩子,有什麽不同意?昨天才跟他說來著。放心吧!過陣子簽協議時,我給你通知。”母親給林琅吃了一顆定心丸。

    原來父母也暗暗關心她、牽掛她,為她籌劃安排著未來,而她在別處吃了點虧,就像驚弓之鳥似的,劍拔弩張地對抗著這個世界。她有些汗顏,又為這個消息而開心,連日來的陰鬱散去,心情舒展起來。

    雅雅提著小籃子跑回來,藍莓沒摘多少,不耐煩起來,放下籃子去撒歡兒了。母親累了,坐在園子的涼亭下休息,雅雅轉眼跑到了一壟田的盡頭,田埂地頭不平,林琅不放心,忙去追。

    一隻漂亮的蝴蝶飛啊飛,雅雅在後麵追。藍莓園的盡頭有一道綠色的鐵絲網圍欄,有一處損壞了,圍欄外是一大片小樹林,蝴蝶飛過去,雅雅從那片破了的圍欄輕易地鑽了過去。小樹林鬱鬱蔥蔥,芳草及膝,陰涼幽靜,各色野花靜靜開放,雅雅很快忘記了那隻蝴蝶,又去采花,一邊采花一邊問:“媽媽,這是什麽花?這個又是什麽花?”

    林琅也是愛好養花的人,但她沒有在鄉村生活過,到了這鄉野之地,麵對這些自然風物,她才發現自己那點植物知識根本不夠用。她的回答很勉強:“這個,好像是狗尾巴花。”

    “這個呢?”

    “這個我知道,這個是大蔥開的花。”仔細看看,底下的莖幹卻不是大蔥的樣子,林琅有點心虛,又小聲改口:“好像又不是。”

    雅雅若有所思:“大蔥開的花,那就叫蔥花,可是和姥姥拌麵的蔥花不一樣啊?蔥花拌麵可香了。”

    林琅被孩子逗笑了,耳旁忽然也響起一陣爽朗的笑聲:“小朋友是個美食家啊!”

    林琅抬起頭,看到一個農民樣的男子站在眼前,他手持一把鋤頭,戴著一頂寬沿草帽,皮膚黝黑,眼鏡有些反光,細看之下,又不像農民,更像是電影裏的牛仔,又像是下鄉改造的落魄書生。

    男人像是對孩子說話,又像是對林琅說話,他說:“蔥花拌麵可香了,不過,這個不是炒蔥花,也不是蔥開的花,這個是白車軸草,它是白車軸草開的花,你看,它的三片葉子上有一圈白色的紋路,拚起來像不像車軸。”

    “哇!真的耶!媽媽你看,像個車軸。”雅雅驚喜得如同發現新大陸。

    林琅覺得很羞愧:“原來這個叫白車軸草啊!我還以為……”

    “大蔥開的花跟這個有點像的,混淆了也正常。”那人善解人意地為她找了個台階。

    林琅看看來時路,這才發現,她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小樹林,眼前豁然開朗,腳下有一條青石板鋪設的小徑,鮮花滿蹊,左手方向,種植著大片不知名的樹木,如同一列列整飭排列軍隊,更遠一些,是一些大棚和花房,看起來,這裏像是一個林木苗圃基地,小徑盡頭,有一棟土坯房,窗口向外延伸,做了落地玻璃房,土洋結合,竟意外地雅致。林琅遲疑著,是不是該原路返回?

    男人大概看出她的心思,說:“你們是來摘藍莓的吧?走到房子前麵的大路上,也可以回到那邊。走!小朋友,帶你去看看真正的大蔥開的花。”

    雅雅又被花圃裏的花吸引,自顧朝前跑去,好奇寶寶繼續發問:“這是什麽花?那是什麽花?”

    林琅這才發現,自詡為種植達人的她,對花草樹木的認識實在有限,隻見那男子走在前麵,時而躬身,耐心地給雅雅介紹,什麽是紫雲英,什麽是婆婆納,什麽是蛇莓,什麽是卷耳,他還帶她觀賞了一片真正的蔥花地,大蔥開的花是白色圓球狀的,還有一種叫知母蔥,開的花是紫藍色的,像繡球花,林琅也被吸引,走近了去聽。

    雅雅走在最前麵,忽然腳下一絆,摔了一跤,林琅忙緊走兩步去扶,那男人也去扶。

    她對他說:“謝謝!”

    離得很近,隻見那男子的鼻頭泌了一層汗,一笑,牙齒幹淨潔白,真是一個英俊的農夫!

    田裏柔軟,孩子也沒哭,站起來,覺得小腿刺癢,低頭去撓,林琅忽然發現,雅雅的小腿上紅腫一小片連著一小片,看上去觸目驚心,孩子覺得難受,不斷用手去撓。

    “是不是被蚊子叮了,我們趕緊回姥姥那裏,她拿著花露水。”林琅安撫她。

    “不是蚊子叮的。”男人篤定地說。

    “媽媽,我被那個草咬了一口,好疼啊!”雅雅指著一株植物,委屈得哭了。

    “這個叫蕁麻。恭喜你小朋友,你獲得了安徒生童話《野天鵝》裏的珍貴體驗。童話裏的小公主要讓變成天鵝的哥哥們恢複原來的麵貌,得到仙女指引,要采集蕁麻,踩碎它們,抽出纖維得到麻,搓成線,織成披甲,給哥哥們穿上,才能解除他們身上的魔咒,讓他們變回人形。”

    “這個咬人的草真的是童話裏的蕁麻嗎?”雅雅想起了媽媽給她講過的童話,抽泣著。

    “對呀!安徒生描寫它就像燃燒的火,可以把小公主的手燒得起泡,但是小公主都沒有哭,她很勇敢對不對?”

    雅雅被童話裏的小公主鼓舞,止住了哭泣,也忘記了疼痛,對這奇特的草產生興趣,追問:“這個真的可以搓成線,織衣服嗎?”

    “當然,作家都不會騙人的,我從小就相信,童話裏說的都是真的。下次我們可以戴上手套,一起來試試,能不能抽出麻來。不過,現在你應該先抹點藥。來!”

    林琅心裏暗暗折服,沒想到在這鄉野間,還有這樣博學有趣的人。她們跟著那男子來到他的土坯小屋前,雅雅坐在廊簷下的一個竹凳上,男人進了屋,拿了一管藥膏出來,又到花圃旁的水龍頭下打了一盆清水,對林琅說:“先給孩子清洗一下,然後抹上止癢的藥。”

    林琅依言做了。男人又壓低了聲音對她說:“注意觀察,如果出現全身的紅斑、風團、瘙癢,要及時服用抗過敏的藥,比如撲爾敏,當然,一般來說不需要。”

    抹上藥膏,雅雅的癢痛馬上緩解了。林琅把藥膏還給男子,說:“謝謝你!”

    “客氣了。我是那棵蕁麻的主人,它犯了錯,我要負責的。”他幽默地開了個玩笑。

    “你的花園很漂亮。”林琅讚道。

    不等男子回答,雅雅先搶著說:“那我們下次還來這裏好不好?”

    林琅玩笑道:“你不怕蕁麻再咬你嗎?”

    “不怕,反正這個叔叔說了,他會負責的。我還想用蕁麻織衣服呢!”

    “歡迎小公主。”男人隨和又親切。

    孩子不知是天真還是心無旁騖,又催她:“那你加一下叔叔的微。信,叫他發定位給你。”

    林琅有點窘,推脫了一下:“這個位置我知道的。”

    男人已經打開了手機呈在她麵前,微笑道:“聽孩子的話,沒錯的。”

    兩個人離得很近,呼吸可聞,她的心繃著,漏跳了幾拍,掃名片添加的時候,他自我介紹:“我叫周重光,做苗圃林木種植。”

    手機發出掃描成功後“滴”的一聲,她竟然發現,對方本來就是她的微。信好友,隻是忘記是什麽時候添加的,也從來沒有過交流。她頗覺意外,又很迷糊:“啊?我們以前加過?”

    周重光倒並不覺意外,像是一早就知道似的,坦然地說:“是的,幾年前,你來買過一株風車茉莉,三年了,還是四年?”

    她想起那株風車茉莉,隻是對這個地方,這個人印象不深了,但出於禮貌,還是假裝想起來:“哦!原來那株風車茉莉在你這裏買的,我就感覺你有點麵熟的。”

    周重光淡淡笑著:“你不必因為我記得你,而假裝想起了我。”

    那點社交小伎倆一眼就被他看穿,林琅自嘲地笑了,調侃道:“啊!我演技退步了嗎?”

    兩人都笑了。雅雅雖然不知道大人在笑什麽,但看到媽媽在笑,她也笑了。

    “那麽,那個風車茉莉還好嗎?”他問。

    這一次林琅是隱隱約約記起來,當時買完風車茉莉,他請求添加微信,本意是要提供售後服務的,她是寧肯百度也不去麻煩別人的,時間久了就忘了。

    風車茉莉還好嗎?她當然養得很好,那株花攀爬到她的臥室窗外,嫋嫋娜娜,花開時潔白如雪,夜風從窗外灌進來,帶來沁涼的花香。它現在還好嗎?大概被劉傑已經連根拔起,鏟除幹淨了。它還好嗎?

    想到這裏,林琅就一陣心酸,她沮喪地說:“死了,養死了。”

    周重光有點幸災樂禍,調侃道:“可惜了,本園提供周到的售後服務。谘詢,上門養護,包種,包活,死苗補發。要不,我給你補發一棵吧!”

    林琅一想到現在租住的鬥室,沒有地方種茉莉,還是拒絕了這份好意,說:“算了,不要了。”

    母親在藍莓園等得急了,在那邊地頭遠遠地喊起來,林琅循聲望去,能看到她在朝這邊揮手,她也忙揮揮手。

    她匆匆與男子道別,帶孩子離開了。

    出園的時候,她看到木柵門旁掛了一個小小的木質門匾,上麵寫著“耕心園”。<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