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精氣神兒不能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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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路上,林琅的電話響起來,她正開車,沒來得及接,母親的電話又響起來,接了電話,母親馬上坐直了,臉色變了:“什麽什麽?老林咋了?哪個醫院?”

    電話是林教授的朋友老楊打來的,他很羞愧,又覺得很無辜,林教授和他吃飯,他勸了兩杯酒,林教授就忽然昏迷不醒。在電話裏,老楊一直念叨著:“真沒多喝,就喝了兩杯。”

    母親惡狠狠地掛了電話。

    林琅聽後,心急如焚,一腳油門,朝醫院駛去。

    趕到醫院時,林琛已經到了,林教授也已經醒來,老楊理虧氣短,看到林琅媽進來,忙不迭地道歉:“都怪我,我不知道老林有肝硬化。”

    林琅媽也沒客氣:“你不知道?你怎麽不知道?”

    老楊陪著笑臉:“就喝了兩杯,誰能想到呢?”

    “一杯也不能喝,一口也不能喝。”母親走到父親病床旁,言語生硬,沒有了往日的隨和,並不給客人留情麵。

    老楊叔叔尷尬無比,又求助地看了看林琛林琅,猶猶豫豫道:“老林這也沒什麽事了,我,我就先,回去了。”

    林教授已脫離了危險,插著管子和氧氣,人醒了,但麵如死灰,意識遲鈍,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咽下了。看到林教授這樣,母親又生氣又心疼,也不忍再責怪,反倒自責起來:“要是我今天不出去,在家看著你就好了。這麽大的人了,不聽話。”

    兄妹倆都寬慰母親,醫生也來交代病情,肝硬化,喝了酒,引起肝昏迷,要重視,這次雖搶救過來了,但要是再掉以輕心,後果不堪設想。

    母親撫著自己的胸口,心有餘悸。

    夜深了,病房裏不能留這麽多人,大家商量誰來陪床,林琛林琅都自告奮勇,母親不放心,也不肯走,雅雅已經困極,坐在一個椅子上打著盹。母親腰不好,兒女們勸了半天,最後大家決定,林琛送母親和雅雅回家,他和林琅輪流照顧父親。

    夜深了,病房裏隻留了一盞夜燈,空調有點涼,林琅走過去給父親掖了掖北角。父親虛弱迷糊,又睡著了。燈光下,他的臉一半慘白,一半黃。旁邊的病床沒住人,她奔波了一天,也累了,就過去和衣躺著,從這樣的角度看過去,父親躺在那裏,身體枯瘦,像一片葉子。父親也老了,再不是從前可以把小小的女兒駕在脖子上笑鬧的男人了,父母老了,而她還沒長大,還在跌跌撞撞地走在自己的人生裏,讓人操心。她很愧疚,也很無奈。

    夏天天亮得早,五六點,父親醒過來,要喝水,林琅倒了溫水,從包裏找裏一根吸管,讓父親用吸管喝。父親喝了水,含混不清地感慨道:“還是女兒好。你跟你媽一樣,細心。”

    “以後不許喝酒了,聽話!”

    父親又感慨:“還跟你媽一樣,愛嘮叨。”

    八點多,母親來了,她把雅雅送到幼兒園,在家煮了粥,急急忙忙送過來。過了一會兒林琛也來了,待了一會兒見沒什麽大事,急著要走。單位最近麵臨上級部門的檢查,大家都加班加點,他實在不好請假,屋漏偏逢連陰雨,楚清有點先兆流產,醫囑讓在家躺著。

    林琅忙說:“我已經請過假了,你去忙吧!”

    就這樣,林琅和母親兩人輪流照顧父親,兩班倒。

    人病了,精氣神兒像被抽走了,脾氣也沒有了,人心也柔軟起來,林教授看著老伴兒和女兒衣不解帶地照顧他,心裏動容,卻也不好意思說什麽煽情的話。一天,林琅一個人在病房陪護,林教授忽然開口:“那個事我知道了。”

    “什麽事?”林琅一時沒反應過來。

    “公租房的事。”

    “媽說的?”林琅一陣羞赧。

    “新聞裏看到的。你呀!別瞎折騰了,手心手背都是肉,爸也不會不管你。我是看了,有個病啊痛啊,還是女兒看得住。你媽跟我說了,我也想明白了,回頭家裏房子動遷,給你一套。”

    “爸,我……”林琅不知該說什麽,心裏翻江倒海似的,各種情緒堆積著,眼睛潮了。

    兩人正沉默著,門外傳來林琛的聲音:“哎!清清,怎麽不進去呢?”

    門開了,林琛和楚清一同進來,林琛手裏提了一箱奶和一袋香蕉,略帶尷尬地笑著:“爸,楚清一定要來看看你。”

    楚清解釋:“我本來應該過來照顧爸爸,醫生說這胎有點問題,讓多躺躺,林琛不讓我過來。”

    林教授看著那一袋明顯是剛剛從醫院門口買來的不走心的禮品,心裏本就有點慪氣,但還是克製了,淡淡地說:“聽醫生的,別跑來跑去的,我這裏有林琅在照看,不用操心。”

    “還是女兒好,女兒貼心。”楚清把目光轉向林琅,語氣有點酸,又說:“要我說,我們有果果就行了,林琛非得再生一個,現在養個孩子,壓力多大的,剛出生時奶粉尿片,長大點要報早教班興趣班,想上個好學校要買學區房,成年了還得給兒子買婚房娶媳婦,想想都累。”

    以林琅做人事的經驗,她聽得出嫂子這話並非字麵意思,她這是向所有人提醒,自己肚子裏懷著的孩子如珠似寶,向所有人提醒,她身負重任,勞苦功高,她很重要。

    林琅搬了椅子,讓嫂子坐。

    這點小心思,林教授當然聽得出,他連忙表示:“要生,要生,養孩子是有壓力,可是人活一口氣,有了兒子,那是你的精氣神兒,脊梁骨,養孩子是有壓力,有了精氣神兒,那點壓力算什麽?你好好休養,林琛,把楚清照顧好。”

    這話林琅就不愛聽,走過去幫父親把床放平,撇撇嘴,譏笑說:“你的精氣神兒在哪兒呢?可不在我哥那兒,在這吊瓶裏呢!趕緊休息,把你的精氣神兒養好。”

    當兒子的聽了父親那一番“精氣神兒”的論調,倍覺羞赧,主動留下來替換林琅,讓林琅回家休息。

    林琅順道送楚清回家,兩人閑聊,楚清說起娘家的事,說娘家漆水巷的房子要拆遷了,能置換三四套房子,又說漆水巷那個爛地方,汙水橫流髒亂差,早該拆遷了。

    林琅便附和:“多好,你也能分到一套吧?嫂子以後可就是坐擁幾套房產的富婆了呢!”

    楚清馬上否定:“不不不,我爸說給我一套,我不要,娘家的東西,是我哥和嫂子的,我結婚了,不惦記娘家的東西。”

    話裏有話,林琅馬上敏感地反應過來,剛才和父親在病房裏的話,嫂子在外麵聽到了?剛才和父親之間那點溫情瞬間被嫂子這句話攪散,心頭像吃了蒼蠅一般。她瞥了楚清一眼,故意裝傻充愣,順著她的話茬說:“別啊!該惦記還是要惦記,女兒也有財產權和繼承權,分一套也是應當應分的。”

    楚清一愣,沒想到林琅現在也這麽伶牙俐齒,揶揄道:“你現在跟我姑姑走得挺近吧?倆人都穿一條褲子了,說的話都一模一樣。她都那麽有錢了,還來爭房子,真想不到。”

    “楚慧聞嗎?她也這麽說?你看,我們所見略同,我為她點讚。”

    聽了這話,楚清氣結,許多話又沒法挑明了說,她隻得撇撇嘴,轉過頭去看窗外。

    送完楚清,林琅去母親那裏接了雅雅,一起回到自己的小家。幾日黑白顛倒,林琅白天去上班,晚上陪護,母女倆總是匆匆一見,洗完澡,母女倆躺在床上親昵不夠,雅雅仍惦記著去郊外那個園子用蕁麻織衣服的事,問:“姥爺病好了嗎?”

    “好了,明天就出院了。”

    “那我們什麽時候去那個花園玩?”

    “花園?哪個花園?”林琅又忙又累,最近都沒有好好跟孩子聊天,不知道她講的是什麽。

    “就是那個地方長了好多蕁麻,我被蕁麻咬了一口,有個叔叔,給我拿藥,還帶我們看蔥花。”

    一想到蔥花,林琅會心一笑,想起來了,說:“好啊!周末,周末去。”

    隔日父親出院,身體康複,又像沒事人一樣,生活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母親在家照顧他,時不時像訓小孩一樣訓父親,父親老實了幾日,慢慢又開始“反抗”,不服“管教”。

    周五快下班時,劉傑忽然發來消息:“晚上有空嗎?有點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有事?商量?林琅一頭霧水,又有點生氣這種臨時邀約,透著股隨意和不尊重,但礙於情麵,她還是答應了。

    她自然是帶著雅雅一起去的。劉傑見到女兒,卻有些意外,背過孩子悄悄埋怨她:“怎麽帶孩子來了?”

    “你不想見孩子?你……”林琅很吃驚。

    劉傑歎口氣,無奈道:“也不是,我是……,有點事要跟你說。算了,進去吧!”

    進了商場,隻好找了一個兒童遊樂場讓雅雅去玩,他倆就在圍欄外的休息區等候,旁邊等候的父母很多,遊樂場歡呼尖叫,人聲嘈雜,劉傑幾次張口,都咽下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林琅忍不住了。

    劉傑抬眼看了看林琅,又迅速把目光移開,看向遠處,像是自言自語:“我要結婚了。”

    林琅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孩子,隻見雅雅從一個高高的滑梯上滑下,“嘩”,從高處跌落,淹進一大片海洋球,林琅的心,也像是坐在那高高的滑梯上,“唰”一下,跌下來,一種木木的疼。

    “恭喜你啊!”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慍不怒不急不惱。

    一個很大的海洋球飛出來,雅雅從池子裏飛撲過來,臉蛋紅撲撲的,開心地喊:“爸爸,把那個球扔進來。”說罷,湊上媽媽打開的水杯喝了兩口水,接過球,又歡快地跑開了。

    許是這一刻的父慈母愛天倫之樂觸動了劉傑內心殘留的一絲親情,他麵有愧色,解釋道:“我是因為……,是……,因為……”

    林琅勾起嘴角冷笑了一下,一語雙關地諷刺道:“不用解釋,你一向追求速度嘛!”言語間還是帶出了怨氣。

    他登時紅了臉,“速度”?她是在影射他床上表現不佳嗎?是可忍孰不可忍,她不留情麵,他也不必維持此刻的溫情脈脈了,索性絕情到底,冷臉道:“我叫你來,是想說,這兩天抽空把你的戶口遷出去吧!她要把戶口遷進來,都在一個本上,不太方便,也不好看。”

    周遭仿佛忽然靜下來,林琅聽到自己吸了口氣,滯在胸口,心也隨著那口氣停在那裏,半天才回過神來。不,她不能泄了精氣神兒,不能輸,馬上故作輕鬆地說:“好啊!你不說我都忘了。就這點事,你發個信息就行了,不用當麵說。”

    劉傑隻得尷尬地說:“我也想見見孩子。”

    至深至淺是夫妻,曾經以為白頭到老攜手同行的那個人,到頭來,連戶口本上的一個名字都覺得礙眼。林琅一邊暗恨自己粗心忘了這件事,一邊感慨情薄如紙。

    “我明天去辦。”

    “林琅,我……”

    劉傑還想說什麽,林琅轉過臉,拿手機給孩子拍照,招呼孩子回頭,似乎並沒有聽見。

    回家後,林琅便把遷戶口的事跟父母說了。林教授先會錯了意了,說:“這個房子動遷安置不是按照人頭,不用遷戶口的。”

    林琅麵露愧色:“不是為分房子。我戶口還在劉傑那裏,我想遷出來。”

    “哦!那該遷,放那邊也不方便,遷回來吧!”母親說。

    母親回房翻箱倒櫃找戶口本,半天沒找到,想起來前陣子戶口本被兒子拿去幫忙辦醫藥費報銷的事了,還沒還回來。

    “行,我找我哥要就行。”

    隔天再找林琛要戶口本,他還在單位加班,說戶口本在家放著,讓林琅去家裏拿。

    林琅來到哥哥家,嫂子和孩子正吃飯,見林琅來了,嫂子又是請她坐下一起吃飯,又是倒水拿水果,親厚熱情。林琛已給楚清交代了戶口本的事,她打開電視櫃的抽屜去找,隨口說道:“我也想把自己戶口遷回娘家去,聽說是按人頭補償的,好多人現在都把戶口往回遷。”

    林琅知道嫂子也想歪了,她不想讓她誤會,解釋道:“嫂子,我遷戶口不是因為要爭取拆遷安置的房子,是因為,我前夫,他……”林琅忽然覺得羞恥,為什麽要向她解釋?向一個婚姻幸福的女人去解釋一個失婚女性的無奈,解釋男人的無情?在這個社會裏,一個女人不能擁有一個男人的庇護和珍惜,就是短處,你想要別人同情?同情是林琅最討厭的詞;還是想要理解?理解是多珍貴的情感;做夢吧!不被人恥笑就好了。

    她的解釋開了個頭,又打住了。

    楚清拍了拍林琅的肩,流露出一種推心置腹的懂得,又轉頭去書架上找,一邊找一邊嘀咕:“你哥說他把戶口本就放在電視櫃的抽屜裏了啊?怎麽不見?你給他再打個電話問問。”

    林琅忽然覺得,這個戶口本不需要再找了,今天肯定是找不到。她想起來,她其實可以單獨落戶。

    “嫂子,別找了,不用了。”她站起了身。<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