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賣房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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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重光發來一張圖片,是柿子樹的照片,並發來邀請:“柿子熟了,你應該來看看。”

    她當然想去,這個人有什麽魔力似的,明明已經是秋天了,他一出現,一開口說話,空氣裏都春意盎然,但是她最近太忙了,除了負責的幾個項目,李總監又接下了一個五星酒店的園林設計,如此一來,整個團隊都有得忙了。她遺憾地拒絕了:“最近太忙了,公司接了一個大項目,真的很忙。”

    為了表示自己的“忙”不是借口,她又補充了一句:“雅雅一直要去織布,答應了她卻沒時間去。”

    他隻是簡單地回了句:“我知道。”

    荷風接了一個大項目,某五星酒店的園林設計,苗木需求龐大,於是搞了一個小小的招標會,翻看資料的時候,林琅發現,有個叫重光的苗木公司,企業負責人就叫周重光。這麽巧?是他嗎?

    開招標會的時候,周重光果然來了。第一次見他西裝革履,刮過胡子,做這一行的,都比較粗糲,他坐在一群糙漢子裏尤為醒目。台上有人講話時,他悄悄給她發消息:“你去不了,我就來了。”

    她假裝認真開會,又忍不住用餘光偷偷瞄他。

    會議冗長,程序繁多,為了避嫌,他們並沒有別的交流,直到會議結束,她整理好文件從他身邊走過,兩人深深地對視,什麽也沒說。回到辦公室,他發來消息:“你今天化了妝。”

    “你今天刮了胡子。”

    “但這還不是約會。不過距離我們的約會很快了。”

    她對他這種故作玄虛和胸有成竹的態度也覺受用,有一種中年霸道總裁的味道,又令人隱隱期待。不過她有預感,這次招標,他很可能隻是陪跑,她看過他們的標書,他的報價高於其他投標人,很難中標。

    到了晚上,看到陶夭夭發在朋友圈的售房信息,林琅那顆已經平靜的心又躁動了,陶夭夭寫的是急售,也直接標明了售價,低於市場價近十萬,這樣算下來,首付大概三十萬。兩年前,湊十萬首付就能買的房子,現在需三十萬首付,還是撿漏價。夭夭的房子剛裝修好就要賣,一定事出有因,她擔心她,先私信詢問她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忽然賣房?

    陶夭夭說明原因,有點迫切地問:“你要買嗎?”

    親人生病,林琅感同身受,她想起父親的離去,父親走得急,隻恨回天乏術,而橫在窮人麵前的,醫療費卻是第一道難關。林琅沒法決定買不買,首先,她沒有三十萬,其次,她有點猶豫,這種時候撿漏,到底是幫夭夭,還是趁人之危。

    她勸夭夭:“房子還是不要賣了,你太虧了。手術費湊湊吧!我可以先借你點錢。”

    這年頭主動提出借給別人錢的人不多了,陶夭夭感動得鼻酸,還是決定先自己想辦法,她有自己的驕傲,借錢在她這裏是下策,她說:“沒事,房子以後還能買,但是奶奶隻有一個。”

    自從消息發出後,這房子不缺買家,陶夭夭從甘肅已經趕回來,看房子的客戶已經來了三四撥,有兩個意向強烈,其中有一個說後天就來簽合同。當然,意向最強烈的當屬自己的親媽和弟弟,但是他們跟她討價還價,說錢也不多,寶玉賣包子攢下的錢,和媽的錢再湊一湊,總共能拿出二十五萬來,希望陶夭夭看在是親人的份兒上,價格低一點。夭夭不同意。

    陶梅的原話是這樣說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你這房子低價賣給外人,還不如賣給弟弟。”

    “這二十五萬你拿到手也是賺的,你想想,當初你多錢買來的,那時候才幾千一平方。要我說,都是一個媽生的,寶玉是你親親的弟弟,你應該原價賣給他,還賺他錢,你好意思嗎?”

    夭夭被說急了,反問:“奶奶不是你的親媽,不也是他的親外婆嗎?為什麽是我賣房子湊手術費,你倆有錢為什麽不直接拿出來給奶奶做手術?”

    陶梅被問得臉上訕訕的,強詞奪理:“奶奶不是最愛你,對你付出最多嘛?”

    “為什麽奶奶對我付出最多而不是你?你生了我,難道不應該是你承擔責任付出最多嗎?”她憤然脫口而出。

    陶梅無言以對,罵女兒白眼狼,掛了電話。母女倆談崩了,陶夭夭覺得鬆了一口氣,落個清靜。

    林琅既想買那個房子,也想幫夭夭解燃眉之急,她手頭有十二萬,想要買這個房子,隻能再找母親借,但是她曾經暗暗對自己發過誓,要憑借自己的能力買房子,不依靠任何人。

    楚清已經轉到月子中心,母親白天有時間就去陪陪,晚上再回家來。楚清術後便秘嚴重,吃水果都不管用,用了開塞露,還是解不下來,傷口剛剛長好,稍稍一使勁就疼,人憋漲得難受,也沒有胃口,心煩氣躁。

    月子中心的醫生說了解決方法,說得很隱晦:“那個地方就好比一個小城門,如果大家都你推我擠往外擁,誰都出不去,這時候就要交警來,先把擠在門口那幾個不守規矩的大塊頭清理走,大家按順序走,也就都出來了。”

    說得輕巧,要是真正實操起來,還不得把臉裝進口袋裏?楚清聽了很絕望,正好林琛打電話來,她叫他晚上過來,他說來不了,晚上要加班做個表。楚清氣不打一出來,劈頭蓋臉先把他罵了一頓解氣。

    婆婆知道醫生說的方法,去衛生間洗了洗手,又找了個一次性手套戴上,笑笑:“多大點事兒,我來吧!”

    楚清羞赧地抓緊被角,滿臉通紅,連連拒絕:“不了不了,等林琛來。”

    “人難受,等他來,還多受一會兒罪。有啥害羞的,麵子重要還是身體重要?都是女人,有啥不好意思的。”

    好說歹說,婆媳倆拉拉扯扯半天,楚清終於放下麵子,眼一閉心一橫,同意了。

    不守規矩的大塊頭被清理掉,再把開塞露打進去,人舒服了許多,過了一會兒,楚清去上了衛生間,上下通暢,人頓覺神清氣爽。從衛生間出來,她卻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婆婆嚇了一跳,忙扶她躺下,軟語安慰,問她怎麽了。楚清抓著婆婆的手,抽泣著,低著頭,不停地叫著:“媽,媽,我……,我沒臉說。”

    “月子裏不能哭,對眼睛不好。到底怎麽了?”

    “媽,我對不起你。”

    ……

    母親從月子中心回到家,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默默垂淚時,林琅帶著孩子來了。看到母親垂淚,林琅慌了,忙上前詢問。

    母親對女兒不設防,把媳婦兒匿名租房收房租的事說了。楚清聲淚俱下地坦白完後,母親雖然當時大度地表示,她覺得這並不是什麽不孝不義的事,租房付房租天經地義,她租別人的房子照樣要付房租,楚清收的房租還比小區同戶型便宜二百塊呢,總之,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再說,她的錢,付給兒媳,不過是左口袋倒到右口袋。母親反倒說了許多話寬慰兒媳,楚清更覺得婆婆寬容待人完美無瑕如同觀音,婆媳倆親厚熱情地相處了一個下午,楚清發誓以後要把婆婆當親媽一樣看待,母親也勸慰自己一定不要和小輩兒生氣,可是,下午回到家裏,回到這套小房子裏,母親又忍不住哀傷起來。

    “人心隔肚皮啊!”母親歎息。

    林琅是早就知道這件事的,但她要裝作剛剛知道,流露出小小的驚訝,下一秒再輕描淡寫地淡化這件事帶來的傷害,笑笑說:“您要換個角度想,兒媳婦多有本事啊!掙了兩套房子,你兒子旺妻也旺了自己,手裏有房,心裏不慌,一家人日子越過越好,多好的事。”

    聽了林琅的話,母親果然舒心了許多。這晚,林琅沒有回家,陪母親下樓散步散心,小區門口開了一家奶茶店,林琅走過去,對母親說:“來,我請你們喝奶茶。”

    母親欣然接受,很熟練地對店員說:“我要一杯鮮芋泥啵啵奶茶,少冰,半糖。”

    雅雅一聽也想要,撅著嘴巴做索吻狀說:“我也要啵啵。”

    林琅對母親刮目相看,讚道:“很會喝啊!以前我要喝奶茶,你就說垃圾食品,對身體不好,最好的飲料是白開水。”

    母親笑了,接過自己的奶茶,先吸了一口,說:“這個東西我喝好幾次了,還真好喝。我覺得以前活得太沒勁兒了,一輩子賢妻良母,溫良恭順,循規蹈矩,一點出格的事都沒做過,沒意思,我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先吃遍年輕人喜歡的食物,再玩遍年輕人喜歡玩的遊戲。”

    雅雅聽了,狡黠地眨眨眼睛,說:“姥姥,那我請你吃小朋友喜歡的冰淇淋好不好?”

    “好啊!我還要吃遍小朋友喜歡的食物。”

    “媽媽,給我錢,我要請姥姥吃冰淇淋。”

    林琅被氣笑了,拒絕:“天涼了,不可以吃冰淇淋了,姥姥也不吃,對胃不好。”

    雅雅撅起小嘴,兩臂抱攏,故作生氣地說:“哼!一點出格的事都不能做,沒意思。”

    祖孫三人都笑起來。

    借錢的話,林琅始終沒有說出口。她知道父母這些年有些存款,但那些錢是父母省吃儉用存下的,原來他們不是不能接受奶茶,他們從來不喝,可能隻是因為奶茶貴。買房要量自己的力而行,而不是把父母的養老錢掏空。父親走得急,母親年紀也大了,若是有了病痛,錢可能就是還魂丹救命草,房子保值,升值也快,但需要用錢的時候,變現太難,夭夭賣房籌錢這件事,讓她更清楚地認識到這點。罷了。

    陶夭夭賣房的事,楚慧聞也看到了,林琅和她聊起來,慧聞警覺道:“你不會想買吧?別買。”

    “為什麽?”

    慧聞有自己的看法:“根據我多年經驗,隻有一套房子的人,要賣房創業,要賣房給親人治病,最後都會後悔,創業的,都賠了,救命的,多半命沒救回來,最後房子也沒了。”

    仔細想想身邊或新聞裏看過聽過的例子,慧聞說得似乎有些道理。林琅還是為陶夭夭的這份孝心和老人的命運唏噓,說:“她和外婆感情很深,人命關天,她這也是無奈之舉。”

    “籌錢有很多辦法,比如,找有錢的朋友借錢。”

    林琅在手機這端“噗嗤”笑了,給慧聞發去一個捂嘴笑的表情。

    “別聽現在的毒雞湯說什麽借錢給朋友,就失去了這個朋友,真正的朋友,應該有通財之誼。我當初創業,還是借朋友的錢呢!陶夭夭這是嚴重沒有把我放在眼裏。”

    “開口借錢是很艱難的事。她有自己的顧慮吧!我們在她需要的時候給她支持就好。”

    陶夭夭賣房並不順利,這一次,她深深地體會到房子變現很難。那個說第二天就簽合同的買家,考慮到她的房子不滿三,不能正常上市交易,就顧慮重重,最後決定不買了;另一個買家,聽說新房和二手房價格倒掛,也不買了,去附近的樓盤搖號去了;還有幾個客戶,看房的時候非常滿意,說回去和家裏人商量一下,就沒信兒了,隻有親媽和親弟意誌堅定地想買這套房,不能正常去房管局交易他們也不介意,願意簽一個協議,許多中介公司都這麽幹。幾番軟磨硬泡下,陶夭夭勉為其難同意了。

    這天晚上,她做完兼職跑腿的最後一單,跟舅舅通了一個電話,舅舅說奶奶做完透析後效果並不好,前日人又昏迷了一次,奶奶覺得痛苦,又不願意花錢,總念叨著要回家。夭夭聽得心裏陣陣絞痛,哽咽著對舅舅說:“要治,要治,叫奶奶等等我,你們等等我。”

    她想了,二十五萬就二十五萬,她還有一些基金可以賣掉,最近半年做直播和其他兼職也攢了些錢,湊一湊也夠了。她一邊計劃著,一邊騎著共享單車朝弟弟的包子店趕。

    已經是夜裏十點,寶玉那個包子店的街麵上人流漸漸稀了,許多店鋪已經關門了,隻有幾個小攤仍守著,偶爾有幾個下班晚的人去小攤上吃夜宵。她把單車停好,走近寶玉的包子店,店鋪的檔口已經關了,門虛掩著,透出點燈光。

    她推門進去,屋裏的人沒注意,正忙著調包子餡兒。店裏有一個小型的絞肉機,隻見寶玉把廢紙箱和一遝報紙塞進絞肉機裏,媽把一個白塑料桶裏的東西倒進鐵盆的肉餡裏,白色的粉末一倒出來,馬上散發出濃鬱香味,廢紙板和報紙的碎末下來了,和肉餡攪拌在一起,寶玉再拿拖把棍使勁攪拌了幾下,幾樣東西不分彼此,渾然一體。旁邊的一個鐵盆裏,還有許多沒攪的肉,全是疙裏疙瘩的淋巴肉。

    夭夭好像看明白了,又好像沒看明白:“拿那個報紙弄啥呢?”

    寶玉一回頭,看到是姐姐,先一愣,眼睛迅速掃視著四周,轉而埋怨媽:“你是不是忘了關門?”

    陶梅也愣了一下,木然地說:“啊?剛才出去扔垃圾,忘了關。”

    “姐,姐,你咋這會兒來,來了?”寶玉說話有點結巴。

    “拿那個報紙幹啥呢?”她不依不饒。

    “沒幹啥,啥報紙?你看錯了。”

    陶梅聽著女兒質問的語氣,看著她一臉正義的樣子就來氣,不以為然地說:“都是一家人,有啥藏著掖著的。實話告訴你,就是把那個東西拌到肉裏,有那個香精,蒸出來木頭都是香的,吃不出來。”

    陶夭夭震驚不已,嘴唇顫抖起來:“那個包到包子裏,給人吃?”

    “那有什麽?又不是毒藥,吃不死人,舊社會人沒飯吃不是還吃樹皮嘛!紙不是用木頭做的?這還廢物利用了。”陶梅甚至有點得意。

    “這又是啥?”她指著那盆淋巴肉。

    “肉啊!這個肉才一塊錢一斤,便宜。你以為生意好做啊?要節約成本。”陶梅還傳授起生意經來。

    “你吃過嗎?”陶夭夭覺得自己的牙齒在打架。

    陶梅撇撇嘴:“我不愛吃包子。”

    “你,每次給我帶的包子,也是用這個餡兒包的?”陶夭夭轉頭怒視著弟弟,她臉色蒼白,隻覺得胃液一陣陣上湧。

    寶玉被她的目光戳得往後退了一步,企圖轉移話題,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姐,你怎麽過來了?你坐,我給你倒水。”

    “我讓你姐今天有空就過來的,來談談買房子的事。”陶梅洗了洗手,拉了拉椅子,示意叫女兒坐。

    陶夭夭沒動。

    寶玉倒了一杯茶水,雙手捧著遞過來,她沒接。現在看這個店裏所有的物品,器皿,她都覺得肮髒,藏汙納垢,惡心。

    寶玉尷尬地把杯子放下了。

    燈光昏暗,陶梅並沒有看到女兒臉上的表情,依然自顧說道:“房子的事,你考慮好了吧!你找個中介,熟悉流程的,簽個合同,明天就把錢給你。”

    “你,每次給我帶的包子,也是用這個餡兒包的?”陶夭夭對母親的話置若罔聞,依然死死地盯著弟弟,目光凜凜,像利刃一般,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寶玉有點發怵,心裏不安起來,忙解釋道:“姐,生意不好做,大家都這麽幹,好好做沒利潤,我也沒辦法。你別生氣,我給你保證,以後不這麽幹了。”

    陶梅仍不以為然,輕描淡寫道:“別說這個了,說說房子吧!”

    “這房子,我不賣了。”她咬牙切齒。

    陶梅這才感覺到女兒的不滿,但她很不理解,嚷起來:“你怎麽出爾反爾啊?下午那會兒不是說得好好的嗎?”

    “黑心爛肺的人,不配住那個房子,你們昧良心賺的錢,也買不起我的房子。我不賣了。”

    陶梅冷笑了一下:“喲!這麽硬氣?沒想到我女兒還是正義使者啊!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房子不滿三沒法上市交易,陌生人都有顧慮,不敢下手。怎麽?奶奶不做手術了?你不急了?”

    “不急,這你就不用關心了,你隻要關心你兒子就好了,別人的死活,都跟你無關。我有的是辦法。”

    她抬腿欲走,寶玉橫在門口,哀求道:“姐,我真錯了,你別生氣,我以後不這麽幹了。”

    “好自為之!”

    出了包子店,走過拐角,她隻覺腳步虛軟,仿佛一雙大手在胃裏揪扯著攪拌著,她伏在一棵樹旁,劇烈地嘔吐起來,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

    她喘著氣,讓自己從憤怒和失望中平靜下來。

    看看時間,已經是十一點了,不知道慧聞睡了沒有。她思前想後,決定先發一個消息。

    “慧聞,睡了嗎?我有點事找你。”

    等了半分鍾,慧聞沒有回消息。她疲倦地站起身,想找一輛共享單車,就在這時,舅舅打來了電話。她心裏咯噔一下,連忙接起,舅舅的聲音是沙啞的,說:“夭夭,奶奶走了。”

    秋夜的風從她的頭頂灌下來,她打了個寒顫,巨大的哀慟鋪天蓋地而來。她愛的人,愛她的人,在這一瞬間都失去了,現在,她真的就是孤零零的野草了。

    手機提示音又響起來,她抹了一把眼淚,掃了一眼,是慧聞發來的:“我在。”

    “沒事了!”她四顧茫然,走進蒼茫的夜色中。<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