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仙女下了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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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光磊和公司的糾紛拖拖拉拉,勞動仲裁,訴訟,開庭,終於判決了,李光磊輸了。事情沸沸揚揚,一度登上熱搜,眾說紛紜,網友們甚至兩派對立,各執一詞。李光磊走後,大家又都懷念起他的一丁點好來,為他感到不公。判決後的一次公司大會上,閆總揚眉吐氣,在“我再多說兩句”那個環節滔滔不絕,含沙射影,說什麽“誠信是立人之本”,“邪不勝正”,大家都知道她說的是誰,還是勉為其難地在結束語後熱烈鼓掌。林琅難免物傷其類,感到後脊陣陣發涼,心裏生出一絲退意。

    齊麟做了手術,很成功,配合化療,恢複良好,醫生說,情況很樂觀。陶夭夭考過了招教考試,可算雙喜臨門。林琅去看望齊麟,調侃讓夭夭請吃飯慶祝,夭夭很為難,一則現在手頭緊張,入不敷出,二則她走了沒人陪齊麟,齊麟善解人意,反倒催她:“快去吧!病人也需要一點私人空間。”

    照顧病人久了,人難免疲乏,夭夭對護士千叮嚀萬囑咐,給自己放了一個假。

    出了醫院,摳王天使的本性又原形畢露,她對林琅說:“你上次升職總監,還沒請吃飯呢!這頓你請。”

    林琅本就打算自己請吃飯,感謝夭夭介紹了靠譜的裝修工人,但就是故意逗她,說:“升職?我都打算辭職了,那個升職不算。”

    “為什麽辭職啊?”

    “當然是幹得不開心啊!”

    夭夭這才勉為其難:“好吧!我做直播掙了點錢,請你吃飯。”

    林琅說某某山頭有一家網紅萌寵樂園,聽說有樹屋玩,還有菜園,餐廳的菜都是地裏現摘,純天然的。

    “我先去我媽那兒接雅雅,她最近天天上網課,都悶壞了。”

    車子走了一會兒,夭夭想起來,遲疑地說:“要不,叫上楚慧聞吧!”自從上次她借錢無果,義正言辭地“罵”了慧聞,兩人再 沒聯係過,慧聞給齊麟送過水果禮盒和一些錢,都是林琅代勞,兩個人都憋著一口氣,誰也不肯先低頭。

    “那你叫唄!”

    “你叫。我不好意思,那家夥,我要是先叫她,她又該耀武揚威了。”

    “幼稚!大度點好不好?你的勇敢呢?你的真誠呢?你倆這狗脾氣,教訓起人來一套套的,做起事都像小孩子。”

    夭夭撇撇嘴,拿出手機,想了想,編輯了半天,發了條消息給慧聞:“摳王天使請你吃飯。”

    沒想到慧聞很快回複了:“別老叫自己摳王,會形成心理暗示的。”

    “你又訓人。”

    “好好好,不說你了。那你叫我仙女我才去。”

    夭夭看看林琅,開心地笑了,發語音過去,嬌嗔道:“仙女,大仙女。”

    其實林琅早通知了慧聞,她已等候多時了,說:“叫林琅過來接我吧,我車子今天限號。”

    夭夭這才知道,林琅和慧聞早已通過氣。

    接到雅雅和慧聞,車子朝城外開去。

    一路上大家說說笑笑,沒人再提吵架那一茬,像從未發生過不愉快,又有雅雅這個開心果在,歡樂指數五顆星。

    行至半路,雅雅忽然肚子疼,要“嗯嗯”。林琅慢慢停下車,探頭出去前後看了看,旁邊是個果園,角落倒是有個簡易的露天廁所,她帶著雅雅下了車,自己先探頭打探了一番,然後讓雅雅進去。

    果園吹來陣陣小風,夾雜著草木香,陽光溫情親切,雅雅和她隔著一道土牆,時不時叫一聲“媽媽”,她就輕輕地“哎”一聲。

    果園的路旁,一位坐輪椅的老人被一位中老年婦女推著,出現在林琅的視野中。

    “今天太陽真好!”老人說。

    “重光叫我多推你出來曬太陽,前兩天還買了什麽魚油,說是美國的,吃了對心腦血管有好處,叫我每天拿給你吃呢!我差點給忘了。”那婦女說。

    “重光是個好娃啊!要不是他,我早都見馬克思去了,也是我這老漢拖累人家了,到現在還單身,也不結婚。”

    林琅的心好像漏跳了幾拍,她屏住呼吸,耳朵不聽使喚了,雅雅在茅房喊她也聽不到了。

    那婦女安撫老漢:“哥,你別多想,那是人家重光對咱英英有情有義。”

    “也是英英命薄沒福氣,都怪我,把她慣壞了,性子野,從小就愛爬高上低,闖下禍了,我又不舍得打,早知道我就該打她一頓。”老人說著說著,語氣激動起來,帶著悔恨和傷感。

    “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咱向前看。”

    “咋向前看?讓你給重光介紹對象,咋沒動靜?”

    “唉!哥,先前托人介紹了兩個,都在市裏上班,一個是醫生,還有一個是大學教師,還沒見麵,人家裏人悄悄到村裏一打聽,也不知道你們得罪誰了,那風言風語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說……”女人有所忌憚,說一半又猶豫了。

    老漢果然不高興了,對著空氣怒罵道:“放屁!還不是老趙那一家子孬種在背後嚼舌頭。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還過不去?早些年我當村長,為承包田一點小事,說我做事不公,一直懷恨在心,後來我那櫻桃園,重光的事業發展得好,礙著他們了,自己那三分地刨不清,就會暗地裏日鬼倒棒槌。重光是啥人?我能不知道?”

    “說的是呢!踏實,穩重,人又大方,給我開的工資,比城裏的保姆工資都高。”

    “早都叫他去城裏住,他偏不聽。”

    “也是孩子對你的一片孝心。”

    ……

    “媽媽!我好了。”雅雅又叫起來。

    林琅的心又突突地猛烈地跳起來,臉燒燒的,羞愧和懊悔都掙脫出來,狠狠地嘲諷她。她料理完孩子,牽著她低頭從那條路上匆匆走過,與老漢擦肩。那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農村老漢,陽光把他曬得紅光滿麵,他被照顧得很好。命運讓她和這位陌生的老人因周重光而產生微妙的連接,就像生活拋給她一個謎題,她百思無解,這位老人,就這樣恰好地出現,帶著謎底出現了。

    回到車上,一路向前,打開車窗,涼風從四麵八方灌進來。她們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吃了親手摘的青菜和蘑菇,雅雅喂了兔子和孔雀,還騎了農場的小馬,這孩子膽子真大,騎在馬背上挺直腰背,喊著“駕”,一點也不怵,後來慧聞和夭夭都去騎,慧聞是早都會騎的,夭夭是第一次,農場馴馬的大叔教了一會兒,就鬆開了韁繩,夭夭緊張又驚奇地握緊韁繩跑了兩圈,興奮地衝林琅喊:“你也來啊!很刺激的。”

    林琅始終不敢,後來慧聞和夭夭下了馬,都來慫恿她。

    她戰戰兢兢地上了一匹棗紅色的馬,馴馬的大叔先牽著韁繩走了幾步,然後把韁繩遞給她,輕輕地拍了拍馬的屁股,馬跑起來,她嚇得每個毛孔都縮緊,霎時出了一身汗,慌張地回頭尋找馴馬大叔。大叔在後麵喊:“朝前看,抓緊韁繩,心裏不要想別的。”

    學會騎馬的那一刻是不知不覺的,無師自通的,就像小時候學騎自行車,父親在後麵扶著車後座,她踩著踏板,晃晃悠悠地騎出去,穩穩地回到原點,才發現,父親早已丟了手。那大概就是所謂的安全感吧!

    馬兒跑起來的時候,風在耳邊打著呼哨,襯衣鼓起來,她覺得自己像一麵帆,舒展,自由,充滿力量。

    福禧的工程曆時四個月,完工後,她遞交了辭職報告。閆總把她叫到辦公室,嚴肅中透出幾分女性的溫和,委婉地表達挽留:“我對你還不錯吧?為什麽?”

    林琅很坦然地承認:“我隻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吧!”

    從荷風辭職後,林琅把更多精力放在慧聞的民宿項目上,造園是一個繁難漫長的過程,堪比十月懷胎,有喜悅,更有許多煎熬和折磨,各行有各行的難,不足為外人道也。她注冊了一個個人工作室打算單飛,慧聞在民宿留了一間房給她做工作室,一開始她覺得工作室離城市太遠,和客戶見麵談合作不太方便,慧聞一語道破,說:“等民宿的園景做好了,邀請客戶來這邊談案子,這裏就是活招牌,什麽推銷話術都不用。”林琅不得不讚慧聞遠見卓識,對未來的路也更多了幾分篤定。

    疫情雖然還不知什麽時候徹底結束,但生活已恢複了整飭有序。雅雅終於開學了,林琅的房子裝修完畢,隻等散散味就可以入住了。房子的裝修風格是她喜歡的簡約美式,裝修到後期有點超出預算,她還是斥巨資咬牙買了自己喜歡的水晶燈,誰說水晶燈華而不實?那樣的光華璀璨,像夢一般美好,就是落到了實惠。有一天她搬了一些書過去,外麵忽然下了大雨,她就在屋子裏坐下等雨停。雨迅猛粗暴,像繩子一樣抽打著窗,她去關了窗,屋子馬上安靜下來,雨聲隱隱,屋內的甲醛味釋放出來,像木屑渣的味道和汽油味雜糅,微微刺鼻,又帶有一種迷人的誘惑,讓她忍不住又深嗅。她聽陶夭夭說過,房子剛剛裝修好後,她曾經在那裏吸了一下午的甲醛,她說新房的甲醛味有一種奇怪的魅力,像鎮定劑,像迷魂湯,暈暈乎乎,舒舒服服,就想睡一覺。她曾笑她傻,今日,她也成了那個嗅甲醛的人。

    一天,她送完雅雅上學,返回的時候,看到路邊一個男人在抽煙,身型很像重光。她駛近了他,停下電動車,他抬起頭,露出一個溫情又坦蕩的笑容,然後撚滅了煙頭。

    “送完孩子了?”他隨口問來,就像每日都見麵的鄰居一樣自然。

    “嗯!”她看看旁邊的貨車和地上的樹苗,明知故問:“送貨啊!”

    “嗯!交貨,我來早了,等人。”

    “你……”

    “你……”

    兩人異口同聲,都想說點什麽,又不知該說什麽。

    “雅雅上二年級了吧?”他還是會主動問起孩子。

    “嗯!開始會氣人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她忍不住多說了兩句。

    “這樣很好,小孩子不要太乖了。”

    兩人又陷入短暫的沉默,她覺得有些尷尬,告辭道:“那,再見!我先走了。”

    她跨上電動車,正要啟動,他叫住了她:“你怎麽沒戴頭盔?”

    她這才意識到沒戴頭盔,不好意思道:“早上走得急,忘了。”

    “你等一下。”他回到車裏,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拿出一個黑色的頭盔,遞給她:“湊合戴吧!”

    她戴上頭盔,前麵的殼子遮住了大半個臉,躲在殼子裏,她的眼睛泛酸,有點潮。他待她仍有情意,她心裏有了底。

    她啟動車子,車身剛閃了一下,又停下來,對他說:“其實偶爾抽點煙沒什麽,那一次,是我無理取鬧。”

    “你能這樣說,我很欣慰。”他克製地笑了笑。

    她騎著電動車風一般混入車流,車輪帶來的微小氣流托起一片樹葉,她的背影颯爽又略顯疲態,像這個城市的大多數人,她活得像每一個普通的清晨,熱氣騰騰,真實可親。仙女下了凡,也愛這人間。

    他望著她的背影和這個城市融為一體,互為背景,慨歎著,點了一根煙。

    陽光明亮,市聲喧嘩,她也無限感慨,剛才,她示弱了,示弱,讓她覺得自己驕傲又勇敢。

    那天晚上,她難得清閑一刻,翻一本人物自傳,看到一句箴言,頓覺如雷貫耳,心被擊中,馬上拍照發了一條朋友圈,那句話說:“處事時不瞻前顧後,縱情時不過於謹慎,以及愛恨時可以任其愚昧的那些人,都讓我很著迷。”她附言:不再患得患失,才是擁有的開始。

    寫這本書的,是意大利一位著名的導演,他在童年時代,曾離家出走跟著馬戲團去流浪。

    十秒鍾後,很久沒在朋友圈出現的他,給她點了讚。

    十月將盡,陶夭夭和齊麟結婚了,舉辦了一個小小的溫馨的婚禮。令人意外的是,周重光也來了。雅雅見到他很開心,但小學生會羞澀了,克製地叫了聲“叔叔”,他摸摸雅雅的腦袋,又自然地拍了拍林琅的肩,算是打招呼,然後熟門熟路,坐到了旁邊全是男人的一桌。

    夭夭和齊麟在門口迎賓,她悄悄地問齊麟:“周大哥怎麽來了?誰叫的?”

    “我們一直有聯係,他公司遇到些麻煩,跟人打官司,托我幫忙。這是男人的友誼。”

    “你不知道他和林琅姐分手了嗎?多尷尬!”

    “尷尬什麽?你不懂,我師父說我現在要多為自己積福報,多做好事,我這叫日行一善。虧你還和林琅是好姐妹。”

    夭夭心領神會,後知後覺地笑了。

    婚禮開始了。他們請了一個便宜的司儀,但依然是個煽情高手,莊諧並出,插科打諢,念的台詞一套套的。夭夭看過別人的婚禮,新娘子在那種氣氛和煽情下大都感動落淚,輪到她了,她卻沒有一點流淚的衝動,她一直在笑,是那種飽滿的、不摻雜一點雜質的、喜悅的笑,她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麽要哭,和相愛的人結婚,是一件多麽開心的事啊!

    陶梅也來了,坐在家長席,接受新女婿的敬酒。人一高興就忘形,陶梅控製不住矯情起來,擺著家長的譜,問東問西,夭夭護夫心切,小聲提醒母親:“咱倆提前說好的,不許犯規。趕緊拿紅包給他,大紅包。”

    陶梅掏出紅包來,猶豫了一秒,還想再說句什麽,夭夭一把搶過紅包,塞給了齊麟。

    大家都竊竊地笑。

    齊麟的日行一善,並沒有起到明顯效果,周重光全程在和那桌男人聊天,隻是中途轉身了兩次,把菜品上裝飾的小花傘,果盤上的小番茄兔子拿給雅雅,林琅則興致勃勃地和慧聞聊天,她和他都若無其事,連目光的交接也無。

    後來齊麟和夭夭給客人敬酒,周重光喝了敬的酒,送上祝福,宴席也接近尾聲,他打了個招呼,打算提前離開了。經過林琅這一桌,雅雅已經跑開去撿氣球了,正好有一個空位,他順勢坐下來,開門見山:“明天有時間嗎?去爬山。”

    林琅好像一直在等待這一刻,很爽快地回答:“好!”

    慧聞自然聽到了,不忘調侃:“琅琅,我也去,帶上我。”

    周重光無奈地笑笑,直言:“楚總,你的民宿要用的苗木,我可以給你最大的優惠,我們應該互相幫助。”

    三人都心領神會笑了。

    第二天,她一身光風霽月去赴約。他發了一個定位,是秦林深處一處不太有名的山峰,時逢深秋,聽說紅葉是勝景。他們從各自的位置出發。

    他先到了,發信息說自己在入口處等她。

    等她按照導航到達約定地點,除了零星幾個遊客,並沒有看到他的身影。聯係之後才知道,兩人走岔了,她導錯航,到達了山下的西入口,而他則在另一個入口等她。兩個入口之間,隔了很長一段距離。最後,兩人決定將錯就錯,從各自的位置出發爬山,最終都可以到達峰頂,看到秋日秘境。

    她深吸一口氣。太陽正從一片深黛的山頭向上拱動,草皮泛黃,濕黑的山坡上長滿黃櫨、楓香、槭樹、烏桕,紅葉一路紛披翻飛,非常壯觀。

    他們各自走走停停,隨手拍下身邊美景,休息的間隙,分享給對方,也間或分享這一年來各自的現狀與改變。他坦言公司受到疫情影響,業務停滯,訂單取消,又遭遇蟲害,損失慘重,幾處投資也打了水漂,現今負債,為資金周轉不得不賣掉了過去和亡妻的房子。他那樣坦誠,坦誠的背後,也流露出一絲脆弱和無奈,他沒有一絲偽裝,一絲不掛地赤  裸   相見。

    “那天看到他們婚禮上的雙喜字,我更加覺得,好的婚姻,應該是喜上加喜,是兩好擱一好,是錦上添花。”他說這番話,仿佛是要把她推開,嚇跑,隔著山頭,又像是給她時間掙紮。

    “我記得你說過,真正的安全感,不是擁有多大的房子,而是我不再擔心失去什麽,有一天,沒有你,沒有房子,我的內心依然舒展、自由、強壯、溫柔。重光,我覺得婚姻就是一場冒險,人心都軟弱,反複揣測猶豫,也隻是更畏懼,並不會更好一些,不再患得患失,才是擁有的開始。”她打下這些字。

    “那,我們山頂見。”

    她再次踏上崎嶇的山路,山半腰的雲,一路的紅葉,像和她賽跑似的,甩也甩不掉。中午溫度升高,她出了一層一層的汗,終於到達山頂。她竟先到了。

    山頂的風更氣勢磅礴一些,呼哨也聲音渾厚,擦過耳膜,直灌頭頂,山頂的陽光更炙熱明亮,汗水蒸發後,像脫盡了繁重枷鎖,脖頸有微微涼意,這一刻,她如釋重負仿佛脫胎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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