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你得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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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棄之當夜沒有去望海雲樓等歸航的船隻,他備了另一份厚禮去了蔡家,依照蔡永以往的習慣,胭脂水粉、四季新衣、珠釵佩飾,都是出自泉州城最好的鋪子。
踩著一地星光,棄之回了沈家偏院。阿莫朝他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低聲交談,直到春桃出現,請他們往主院用夕食,才停了下來,仿佛之前二人從未有過對話一般。
杜且備了四方食案,不似在偏院的涼亭圍桌而坐。這裏是主院,她身邊的婆子侍婢,都是杜家一手調教,跟隨她多年,她不能在這些人跟前有任何不合時宜的舉動,而且還是在沈家的主院,以當家主母的身份。她可以不畏人言,但這些人是父母的眼線,她還是不想做一個過於出閣的出嫁女。
章葳蕤見她左右打點,連衣裳都是整肅的潔白孝服,頭頂竹釵,“為何不去偏院?主院過於拘束,又有那麽多雙眼睛盯著。”
杜且十分坦然,“今日是女兒節,雖說不是什麽大節,往常我一個人也不大在意這些,可既然你來了,總不能連個年節的樣子都沒有。在這個偌大的泉州城,我好不容易有了些說話的人,自然要盡地主之誼。女兒節,自然是女兒家做主的日子,為何還要在偏院?這個家,我做主。”
章葳蕤有些犯難,“可是我什麽都不會!你不會讓我下廚做個拿手菜吧?那個,杜三,我老實跟你說,我可是什麽都不會。針線活也不要指望我,我不想紮破手。”
“狗鼻子,我就沒指望過你會這些!”杜且睨她,“你也不用會這些,因為我也不會。”
“對一個爛酒鬼來說,找酒喝已經占據她許多的精力,何來心思做女紅。”章葳蕤也不會放過取笑她的機會,“也不知道我們該慶幸還是應該憂傷。”
杜且倒沒有她這些突如其來的感歎,“橫豎都不會了,憂傷也不會讓你會,慶幸倒也不必,這並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情。”
“倒也是。”章葳蕤還是有些憂傷,“現學也來不及了。”
“狗鼻子,去挑幾壇酒來。”
這是章葳蕤最大的用處,至少在她的調香之能顯露出來之前。
章葳蕤這次沒有反駁,轉身看到棄之和阿莫相攜而來,她很自然地叫住阿莫,“跟我去拿酒。”
阿莫點頭,提燈走在前頭。
棄之到了也不進正堂,一個人在堂前青石階上坐著,依舊是寬袍緩帶,發鬢半挽,不羈輕狂的模樣。
月明星稀,唯獨不見牽牛織女星。
“兒時,我阿娘同我說,七夕這日都是要下雨的,因為牛郎織女一年隻見這一日,必然是要抱頭痛哭,是以天也要跟著下雨。”杜且緩緩走出來,語氣平淡,“可往往有幾次,七夕真的下雨了,我也不得不相信這個傳說的真實性。但我依然不認為,牛郎織女一年隻見一次,卻還能一直彼此守望。”
棄之抬頭望了望天,星辰閃爍,“今日似乎沒有雨。”
“天有不測之風雲,下一刻的事情誰也說不準。”杜且也隨意地坐到地上,托著腮望天,“但我相信隻是一片積雲雨飄過,而不是牛郎織女抱頭痛哭。”
棄之不禁反問:“你為何要對一個傳說如此較真?神話傳說隻是傳說,人們口耳相傳,聽過便過了。”
“不過是替織女不值。”杜且長歎一聲,“神女配凡人,若是長長久久地生活在一起,肯定早成了怨偶,又何來鵲橋相會的佳話。”
棄之神情陡然一黯,“你是說牛郎是個粗鄙的凡人,配不起高高在上的神女,注定一世怨偶?”
杜且說:“也不全是,隻是這個故事充滿處處疑點,這個說故意的人純粹是自我滿足罷了。人世間的情愛,除了一見傾心之外,還需要長久的相互扶持、相互陪伴,才能算是情比金堅。一年隻見一次,還不如不見。如同陌生人一般,何苦來哉?”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有一種無力抵抗的無奈與愁苦。她與沈嚴之間,不就是陌生人。陌生人也便罷了,可他們至今從未見過,可她卻還是要為他收拾沈家這個爛攤子。
而且任勞任怨。
棄之不再反駁她,默默地閉了嘴,連呼吸都放得很淺,生怕驚擾到她的沉默。
過了良久,杜且長歎一聲,淡淡地說道:“胭脂水粉我都不缺,但你挑的都不差。以後不要花這個冤枉錢,直接折成現銀給我,我覺得會更好一些,畢竟我缺錢。若是覺得給錢銀太俗氣,你可以少收一些牙人傭金。你看可好?”
這彎拐得有些大,棄之愣了一下才知道她這是在討價還價,變相說他收的傭金太高。
他清了清嗓子,回道:“說得好像你給過我傭金似的。”
“正因沒有給過,才有必要與你提一下。”杜且錙銖必較的模樣十分不要臉,“這些日子以來,你我也算是相識一場,不是嗎?”
棄之啞然失笑,他見過不少討價還價的手段,還有人直接跟你談感情,可是如杜且這般的還是頭一個。可是能提相識一場的人,似乎也隻有杜且。
多年來,他與誰能說相識,但相識一場,卻不見得。他對誰都帶著三分熱絡、七分疏離,除了銀錢往來,不再有其他。
“我想,還是錢銀比較實在。”
章葳蕤選了四壇酒,都是出自千日春,杜且看著那酒壇上的簽文,眉頭深深蹙起,“隻有千日春能入你的狗鼻子嗎?”
“是你讓我挑的!”章葳蕤挑眉,“外翁怎麽給你這麽多的千日春!太偏心了!我的千日春一壇沒見著,隻能拿你的過過癮。這女兒節吧,就該喝千日春才是,其他的酒都不配。”
杜且眸中劃過一絲促狹之色,“你取了四壇,是一人一壇的意思嗎?今日不喝完不準睡!”
以章葳蕤一杯倒的酒量,她竟然沒有拒絕杜且的提議,自己抱了一壇說:“這是我不在家中過的第一個年節,喝便喝了,醉便醉了,又有何妨!”
身後的阿莫急忙去接她的酒壇,生怕她把她壇子給摔了。
“沒有一壇的量,就不要誇這個海口,還沒喝完便醉了,是要我把你灌醒嗎?”杜且還是不住地揶揄章葳蕤,她知道章葳蕤不開心,雖然心中對章家的怨,但她還是不願意看到章家現下的境況,尤其是章以行光天化日暈倒,何其悲慘。
可有些話,杜且不能說,也不想說。章葳蕤與章以行始終是兄妹,她無法讓章葳蕤與章家完全割裂,即便她信誓旦旦地說與章家再無幹係。
章葳蕤睨她,抱著酒壇往廳堂走,阿莫跟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護著,始終怕她把酒壇給摔了。
棄之從章葳蕤出現後,便不發一言。他從階前立起,伸手扶了杜且一把,杜且與他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四人分案坐定,案前都有一壇千日春,啟封時,酒香四溢。酒不醉人,人自醉。
棄之先前喝過一次千日春,但那壇是杜且隨手取的,自然不能與章葳蕤那狗鼻子挑出來相比。都是千日春,但釀造的年份不同,窖藏的時日不同,都會有所偏差。即便是同日釀造的酒,窖藏的位置也會影響最終的口感。因此,這些都要靠章葳蕤比常人靈敏的鼻子。
杜且示意冬青和春桃倒酒,舉杯道:“今日是七夕,雖不是什麽大年節,但與聚於此地,也算是一種緣份。都是無家之人,且把此地當成家。這杯酒,我先幹了。”
說完,杜且率先飲盡杯中酒。
再倒。
“你我雖不是骨肉兄弟,但相互扶持也是至親。我與棄之、阿莫可謂是素昧平生,無論是為報恩之故還是為錢銀之故,都無妨。隻要能為我所用,我便視你為至親。在萬商雲集的泉州城,也隻有你們願意為我所用。這杯,我幹了。”
再倒。
“這第三杯酒。”杜且舉杯,目光流轉,盡是風華,“妾幼時不學無術,隻知吃喝玩樂,紈絝至極,針線女紅一概不會,調香烹茶也是一知半解,半點養家糊口的技能都沒有。日後不免還要麻煩三位多多幫襯一二,若是妾有不當之處,還請不吝賜教。”
杜且是海量,三杯酒飲盡,臉色未變。
“章四,有些話,我還是要說在前頭。”杜且轉向章葳蕤,當著棄之和阿莫的麵,“你我雖是表親,自幼一起長大,但這裏是沈家,我身上背著五萬貫的債務,不得不處處謀劃,事事小心。而你的到來,我沒有把你拒之門外,也同意幫你還清債務,但並不表示你可以任性妄為,隨意對這個家中之人無端猜測、胡亂指責。眼下,你我尚且自顧不暇,應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下月中秋的鬥香大會上。章以行是你兄長沒錯,但在鬥香大會上,我們是對手。請莫要忘了,為你承擔債務之人是我,幫你四處奔走之人,是坐在你對麵的這兩位。”
棄之倏地抬眸望向麵容端肅的杜且,心中的震驚難以用言語來形容。親疏有別,章葳蕤才是杜且這座城的至親之人,血緣親情,成長之誼,都不是他與阿莫給予她的幫助所能相提並論。
章葳蕤咬唇不語,雙眸盛水,有些委屈,卻又深知杜且所言差。
“可我不能對章家見死不救吧!”這是她的心裏話,也是無法規避的家族責任。
“首先,你得活著!還得好好活著!沒有負債地活著!”(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