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杜且之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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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朝文人間流行四雅事:掛畫、點茶、插花、香道。而這四雅事通常是可以同時進行,以彰顯文人雅士之間的愜意灑脫。譬如在讀書、閑居、烹茶、雅集、彈琴、宴客之時,焚上一爐合香,一室氤氳,謂之清趣。

    爐煙方嫋,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於此。

    再觀章葳蕤身上新製的衣裙,不正應了晏幾道的那句:禦紗新製石榴裙,沉香慢火熏。

    杜且之用心,可見一般。

    棄之眸光微黯,自嘲地勾了勾唇,為自己的不識抬舉。這便是他與杜且的差距,士庶之間,涇渭分明。士人的風雅,是他一介賤籍所無法參悟的。即便他認為自己漸入佳境,可始終在如此精心的安排之下,看清自己。

    他何德何能,敢叫杜且同他一起走。

    走,又能去何處?

    他一無所有,又能帶她去何方?

    過往的二十幾載歲月,並沒有教會他,什麽叫做自知之明。

    而今,卻在這間小小的廂房內,他懂了。

    那是一道道他無法跨越的鴻溝,可杜且從來沒有讓人感覺到她的高高在上。於是他有了妄念。

    不該有的妄念。

    這便是所謂的雲泥之別。

    棄之起身,走到門邊正欲開門,倏地發現他出不去這道門。

    “你這是做甚?”阿莫叫住他,“如廁也不能出去。”

    棄之愣了愣,索性坐在門口的地方。

    阿莫措手不及,回頭看杜且和章葳蕤依然雙目緊閉,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為所動。

    良久,棄之才悶聲道:“無他,不過是不想破壞大娘子精心的布置。”

    阿莫心中雖有疑惑,但也沒有追問。誰心中沒有不想為外人所知的秘密,有時隻是情緒的起伏,卻無從說起,隻能自己獨自麵對。尤其是像他和棄之這般的半南蕃,總是有太多無法對人言說的難處,麵上不顯,內心卻早已翻江倒海。

    於是,阿莫與他一道在門口坐著,不再發生聲響,還這個廂房以安靜。

    過了兩個時辰,有人輕輕叩門,兩聲輕響,一陣沉默,又是兩聲。

    杜且倏地睜開眼睛,雙眸一掃混沌,快速走向門邊,“杜平?”

    “回大娘子,顧家的香仍以龍涎為底,無甚新奇,但其中加了零陵、豆蔻,還有乳香、安息香、冰腦,深得東平王的喜愛,連陸修都認為此香會深得文人雅士的偏愛,大有可為。”

    杜且應了一聲:“知道了。”

    門外的人影頃刻不見蹤影。

    都以為不能進出,並沒有說不能讓人打探消息。

    “不過是跟趙提轄說了一聲,杜平便能在府衙的香堂自由行走。你們不用過於驚訝,妾往年在臨安,如此形式的香會也不是一次兩次。”

    章葳蕤不知何時也起了,“往常都有侍婢小廝居中傳遞消息,還能修改香方應對。可這次卻沒有修改的必要。顧家的香方無功亦無過,不出意外,應當會獲得大多數的簽子。”

    這也是預料之中。

    顧家香方經營百年,雖然到了顧衍手中有些後繼乏力,香方的推出也一拖再拖,更是囚困方漸蓉,以重振顧家,但顧家的香方還是足以在任何一個香會上勝出,而且勝得毫無懸念。

    章葳蕤升了升懶腰,“快到我們了,杜三你是不是該調弦了?”

    杜且這才坐到琴前,十指輕攏慢撚,一串流暢的琴音劃破周遭的靜謐,音色質樸,幽遠深長。

    “有些生疏了。”杜且十指交握活動兩下,她已經一年多沒有摸琴,若非為了這次的香會,她又怎麽把蒙塵的琴拿出來,“還是高山流水吧!文人雅士最愛這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戲碼,雖說與此時此境不太相配,可總算是琴音繚繞,布局精妙。”

    章葳蕤坐到香案前,插花的婆子已經離開,花並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但都沒有香味,這是她一再強調的,不能破壞她將要焚的香品。隻要意境而已。

    “還不如孔雀東南飛,想想南外宗落於此地,遠離故土親朋,心中難免惆悵感慨。”章葳蕤隻是覺得名字不錯,“泉州又在東南,正合時宜。”

    杜且輕嗤,“幼時讓你多讀些書,你偏愛胡鬧,眼下這不學無術之名,你可認啊?”

    章葳蕤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不學無術便不學無術吧,橫豎我也用不上,錯便錯了,聽你的便是了。”

    杜且無奈搖頭,“烹茶吧!不必用龍鳳團茶,用本地的團茶,清淡一些,清香即可。”

    中年婦人依命行事,拿出另一塊團茶。

    這時,卻見章葳蕤拿出五朵素馨花置於熏炭之上。

    棄之和阿莫同時一愣。

    都說都城臨安的文人雅士愛用鮮花、蔬果為引,以調節香品以沉香、檀香為主的沉鬱,而以淡雅清洌取而代之。

    但聽說過荔枝殼、薄荷,卻從未見過素馨花的。

    並不是說素馨花不好,而是素馨花本身的香味極是霸道,容易奪走其他香料本該有的味道,因此可能不易討好。

    有顧衍的香品珠玉在前,想要以素馨花的香品取勝,隻怕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杜且和章葳蕤並沒有因此而遲疑,在一室素馨花香之後,杜且的琴音漸出,一曲高山流水遇知己漸次鋪開,曲調和緩,高低起伏,行雲流水。

    如在山林,如在花間,似有溪水潺潺,又似鳥飛蝶舞,餘音繚繞,輕鬆自在。

    雖說自嫁到沈家後,杜且已久疏琴技,琴上都已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埃,但自小琴棋書畫一日不落的她,早已不需要過多的磨煉。

    何為知己?

    杜且下意識地望向佇立在門口的棄之。

    棄之似有感應似地抬眸,琥珀色的瞳仁微芒一閃而過。

    杜且對他微微頜首笑起,笑容帶著一抹微澀,眼底有訴不盡的欲語還休。五年的時光,她可能是太過孤獨,以至於把棄之當成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相互利用也罷,利益的糾纏也好,他成了她最值得信賴和依賴的人。

    她願把他當成家人與知己,攜手前行。

    隻是她並不知道,棄之是否也願意。但他的願意與否,對她沒有任何影響,她單純地想要把他當成知己,並不需要他的認同。

    這一路太難,她一個人太辛苦,有一個人這麽讓她依賴著,也是不錯的,即便隻為利益,隻為利用。

    香已燃,茶已烹,琴未遠。

    章葳蕤已做好準備,走到門邊跟外頭候著的人說了一聲準備就緒,東平王與劉慎一行五人,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齊齊來到杜且的廂房。

    門一推開,五人皆是一愣。

    一間樸素簡單至極的廂房,掛了一幅當朝杜大學士的花鳥圖。據聞杜大學士極善工筆花鳥,但產出極少,一向信奉慢工出細活的他,一年也畫不了一幅,廢稿倒是有不少。有人曾在杜府的後門想要尋一二廢稿過過癮,可從來沒有看到過。聽聞都被杜夫人收了起來,高價出售,但也沒有人買到過。因此,廢稿的價錢也被炒得奇高。

    而今,卻在這間小小的廂房看到杜大學士的真跡。沒錯,是真跡。杜且能拿出來的若不是真跡,這世間還有何人會有真跡?

    五人走到畫前,細細端詳,恨不得這畫乃是自家之物,蓋上自己的寶蓋,以據為己有。可惜,杜且的琴聲繚繞,時刻都在提醒著他們,此畫有主,不能妄動。

    東平王素來知曉杜且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但她少年時在臨安從不曾表露過,閨閣聚會她隻會玩樂,都道她是紈絝,不似士宦之流。後來,她隨杜少言外放,來到泉州,東平王甄選士宦之女嫁入海商之家,首先便是杜且。因為他知道,杜且不會讓他失望,她有著士宦之家該有的隱藏鋒芒。而杜且也沒有讓他失望過。

    但這是東平王第一次聽杜且彈琴。沒有太多的驚豔,但意境十足。隻能說,杜且的選曲贏了。

    士人風雅,最愛高山流水這一套。

    杜且也沒有想炫技的意思,她要的就是意境,以襯托章葳蕤的香品,烘托這間廂房之中所努力營造的士人風雅。

    品香,並非隻是為了香氣繚繞,而在於此時此境。

    章葳蕤的香品,創意十足,而且添加了泉州城才有的素馨花。素馨花,乃是舶來之物,經由大食的商舶帶入泉州,由客居於此的大食商人遍栽於宅中,香味經久不散,因此被廣泛種植。

    在大食的教義之中,素馨花的花語為“花之最弱者”,因其教義的特殊性,女性成年後出門必須戴麵紗,一生依附於男子。因此,把香味濃鬱,而外形嬌小柔弱的素馨花成為大食男子心中信仰的象征,那是他們的母親、妻子,是他們一生奮鬥的方向。

    因此,當大食商人來到泉州,攜家帶口,長居於此,把這裏的家當成故鄉來經營。素馨花成了必不可少的點綴,因其花香獨特,廣受喜愛。

    這是一款獨特的香品,所有的取材均是來自於舶來品。

    是以,這款香品與香坊同名,謂之“思歸”。

    而所謂的思歸,不僅是久居於此的蕃商,還有所有客居泉州的商人。甚至於,對避居於此地的趙宋皇族都是不小的衝擊。他們遠離繁華故土,何嚐不思歸處。京師的繁華,文人雅士的雅趣清談,宮廷夜宴的暗香浮動,唯獨不能缺了各色香品。

    再觀焚香之人。

    禦紗新製石榴裙,沉香慢火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