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我是大娘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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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卻誰也不願意當麵道破。
都是聰明人,有些話點到為止。棄之想說的時候,他自然會說。
回到沈家時,已近黃昏,日頭偏西,風愈發入骨了。
沈家的門前石階坐著一名女子,身著上好的刺桐緞製成的衣裙,臉上掛著仍然稚氣的憂傷。
不是傅家六娘,又是何人。
杜且倒是覺得沈家門前的人多了起來,一個兩個都喜歡守著等著。這個壞習慣似乎是從章葳蕤開始的。
章葳蕤是人生地不熟,不敢進門。可傅芸卻不是,她是沈家的外孫,出入沈家如自家一般,傅青山和沈氏根本不把她這個掌家大娘子放在眼中。
“稀客。”這話是不假,傅芸很少獨自到沈家,一年也就大年節會隨父母前來,平日想見也見不到。近日憑憑見到,但僅僅是為了蹴鞠大會,之後不想有太多的瓜葛。
傅芸立刻起身,施了一禮,“表嫂,我有事與你相商。”
杜且示意她進去再說,傅芸卻一步不動,“舅母禁止傅家的人進沈家,表嫂難道不知道?”
杜且確實不知道,她與羅氏各忙各的,打見麵都很困難。中秋時羅氏回來,日日盯著她,想見不到都難。可如今卻是想見都難。可見,能不能見取決於羅氏。很顯然,羅氏對杜且處理傅家的糾紛並不滿意,決定親自動手,而這一過程並不需要與杜且商談,也就沒有見麵的必要。
但禁止傅家人出入這件事,羅氏卻沒有讓人知會她這個掌家大娘子。孰不知,是忘了,還是有意為之。
杜且還是把傅芸帶進沈家。
羅氏在家,但並沒有出言驅趕傅芸,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隨後離開。
杜且命人上了兩杯丁香熟飲,“先暖暖身子。”
傅芸把茶盞置於掌心,反複摩娑取暖,“你能不能放過傅家,放過隆祥莊?”
杜且挑眉,“六娘可能找錯人了。方才你見的那人,才是你該求之人。我對傅家、對隆祥莊,什麽都沒做。相反,是我幫了你傅家,幫了你隆祥莊。若是沒有人為刺桐緞正名,隆祥莊至今仍被孟祥莊打壓。”
傅芸抬起頭,眸光堅定,“不,就是你。棄之說,若非傅家對不起你,他也不會趕盡殺絕。如今他單方麵提出解除契約,衙門還未處理,可他根本不管隆祥莊,其他牙號也不敢插手,父親隻能自己處理。”
這些事情杜且是知道的,但她並沒有覺得棄之做錯。若非傅青山欺人太甚,事情也不會到如此田地。自棄之提出解除契約後,不少蕃商向隆祥莊提出退貨和解除預購的協議,而有些人預付的訂金還未給,也就不給了,隻當預先購入之事從來沒有過。因此,從無人問津到搶購一空,再到排隊退貨,隆祥莊隻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幾許沉浮,幾許興衰,終成空。
“父親已經病倒了,眼下隆祥莊的所有事務都是我與大嫂商量著處理。可如此局麵,並非我所能麵對。”
傅芸咬了咬牙,撲通跪在地上,“表嫂,請看在沈傅兩家多年交情的麵子上,高抬貴手,放我傅家一條生路!”
杜且往後退了一步,“我幫了你,反倒說是我害了你。六娘,你這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讓你進門,不是讓你詆毀我!你來求我,根本沒有用,因為我什麽都沒有做。我也不想說你傅家做了什麽,你是否能處理隆祥莊的事務,那是你的事情。”
“既然如此,還有一事,表嫂一定能幫上忙!”傅芸生怕杜且不讓她說,急急忙忙地出口道:“回風號出海貿易,我隆祥莊要三個艙位,我兄長與陳三同行,共保回風號順風。”
杜且看著她,露出一記冷漠至極的笑意,裹著穿堂而過的秋風,讓人不寒而栗。
“春桃,送客。”
傅芸跪著不起,“表嫂這是同意了?”
“送客。”杜且的語氣愈發不耐。
“表嫂若是不同意,我就跪這不起了!”
杜且深深一個吐納,“威脅我?”
傅芸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三個艙位這是沈家給傅家的傳統,不要忘了,你還欠著我們傅家債呢!”
“傳統?眼下是我當家,傳統是什麽,我不知道,我也不認!你倒是提醒我了,還有賴賬這件事情!”杜且又喚來冬青和其他三名侍婢,把傅芸架出沈家。
傅芸大聲哭喊,可沒有人敢上前。
“你呀,還是太心慈手軟。”羅氏不知何時走回正堂,站在立柱的陰影處,幽幽地開口:“傅家是靠沈家才有今日,卻如此忘恩負義,你以為傅六娘會是良善?我一個養得好好的女兒進了他們家,卻要與我這個當娘的算舊賬,你以為是誰唆使的?”
杜且臉色凝重,不發一言。
“我本不想讓沈慈嫁進傅家,但傅青山想盡辦法,趁我不在家,讓傅聰到家中勾搭她,以為生米煮成熟飯我會同意這樁婚事。可我仍是不同意。既然是壞了名聲,我沈家的閨女還怕沒有人要不成!可沈慈還是與他私奔了。我攔不住她!”羅氏語氣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家事,“傅青山狼子野心,一心想要侵占沈家家產,以為娶了沈慈,便能再分走家產,可我什麽都沒有給。女兒留不住,是我這個阿娘的責任。但我不能讓沈家被一再侵占,我還有沈嚴,還有沈容。”
“如今隻剩下一個沈容了,即便是豁出我這條命,我也不允許任何人肖想沈家的家產。還有你,阿且,父親同意把出海貿易的利潤五成分給你,我不反對,這是你應得的。但是,這五成就是五成,若是我發現你多拿,我絕對與你仔細清算。”
羅氏隻有一個沈容了,那是她後半生的依靠,也是她在人世間唯一的牽掛。沈四海走了,沈嚴走了,她原本一生想要的依靠,一個個不告而別。她獨自支撐一個家,守著這份家業,不讓人覬覦分毫。可她終究會老會死,隻能盡可能把更多的家產留給沈容,以保他百歲無憂。
杜且望著羅氏遠去的背影,想起一句話: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她的心情莫名沉重,若是沒有這些束縛,羅氏或許會過得恣意灑脫。可她這一生為了夫君、為了子女、為了沈家,不知可曾為自己想過。
傅芸走後不到一刻鍾,棄之匆匆回來,沒有通傳,直奔杜且的東院。
杜且在書案後提筆沉思,驚覺屋中多了一人,驟然抬眸,猝不及防地撞進棄之滿是溫情的眸中,她下意識地想要躲開,卻還是沒有遲疑地與他四目相對。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棄之斂去所有多餘的表情,上前取走她沒有放下的筆,“以後不要隨便放人進來,羅夫人是對的,她比你更了解傅家,更了解沈家的敵人。她可有傷了你?”
杜且搖頭,“這是在沈家,她如何傷得了我?”
“大娘子還是要小心,萬萬不可過於自信,防人之心不可無,莫要因為她是傅家人,你便生了惻隱之心。”
杜且沒有反駁,“六娘她,她這是在惱你吧!你們曾經那般親密……”
棄之冷冷地打斷她:“胡說什麽!我何時與她親密!議親之事我從未答應過,也沒有默許過,隻是傅家一廂情願。難道你到現下還看不明白嗎?”
杜且有些扭捏,輕聲道:“那是你的事情,我哪裏會知道你意欲何為。”
“我隻知道我是大娘子的人。”棄之急了,拿杜且說過的話揶揄她,“既是大娘子的人,自然要對大娘子負責,又怎會做出朝秦暮楚的勾當。”
杜且強裝鎮定,可臉頰瞬間紅了,想要掩飾也掩飾不了。這話她當時究竟是如何說出口的,她怎麽想不起來?
棄之正色一凜,“總歸,平安號是不會再做隆祥莊的買賣,大娘子也不要因為傅家的債主,而做出妥協。一筆歸一筆,債可以還,但艙位沒有傅家的份。”
“那有蘇比的份嗎?”蘇比在門口張望許久,遲遲不敢進來,他的宋語雖有進步,但僅限於日常的溝通,他隻知道棄之與杜且二人的臉色不對,說什麽他也不太懂。
蘇比賣度牒得了一大筆的錢,但這筆錢他一個銅錢都沒有用。平時的吃穿用度都在偏院,他也沒有用錢的地方,可他還太小,不適宜一個人出海。但置辦物貨,委托出海,隻要杜且點頭,並不是難事。
杜且與棄之相視一笑,把蘇比叫了進來,叮囑他想帶貨出海去找陳三,陳三會幫他打點妥當,回航的物貨也會幫他置辦。
蘇比愉快地接受了,“大娘子,那日的蹴鞠大會,我看大娘子對絲綢頗為精通,可否請大娘子看看這塊布料。這塊料子,是我從仇人身上撕來的。”
蘇比說的仇人,就是洗劫他所乘商船的海盜。
杜且接過料子,臉色微變,“這是內銷的刺桐緞!”
內銷與外銷,別家布莊是否有區分織法,杜且並不知曉。但隆祥莊有,這是傅芸在蹴鞠大會籌備時,親口告訴她的,區別在於背麵的圖案。隆祥莊的內銷刺桐緞,背麵是隆祥莊的徽記。而蘇比撕下的這塊料子,背麵正好是隆字的一角,很好辨認。
也就是說,海盜極有可能是泉州城的某個人。(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