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以望海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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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闔家團聚、共話桑梓的大好時光,遊子歸鄉,親朋相聚,一年的辛勞盡在圍爐之間消散於無形。然而,就在這樣的時刻,杜且一身縞素,把沈老太爺的靈堂置於知府衙門的大門前,為這個新年憑添濃墨重彩的一筆。
劉慎甚是頭疼,一邊是東平王施壓,沈五湖手握沈老太爺的藥渣,欲置杜且於死地,一邊是沈老太爺的靈堂在前,棄之將藥童、沈充的表哥以及大量的附子送官,欲定沈五湖及沈充的謀害之罪。
“這個案子一目了然。”陸修的性子與劉慎不同,劉慎八麵玲瓏,誰也不想得罪,但陸修隻認事實,“沈五湖鬧騰如此之久,不就是為了沈家長房的家產。你隻是礙於東平王,不好下判而已。但是,證據擺在麵前,你若是徇私,將來追究起來,東平王也保不了你。杜大學士可是你的老師,他日回京,你有何顏麵見他。即便你想與他老死不相往來,你現下若是定了杜大娘子的罪,這個案子送到大理寺複核,你以為能過嗎?”
劉慎長歎一聲,“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東平王……”
“你我要治理的是泉州城,是市舶司的海外貿易,而不是東平王。”陸修乃是通判,通判是監官,對一州知府有監察之職,他日劉慎若被治罪,他也有失察之職,難逃幹係。“東平王想要沈家的船塢,可沈老太爺把船塢給了杜大娘子,白紙黑字,你如何顛倒黑白?可這回若是你還杜大娘子一個公道,他日你用得上她的時候,她定然不會拒絕你。她一個孤女,沒了沈老太爺,沒了沈家,她日後要仰仗你的地方還有很多,你若是善加利用,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至於,東平王……”
劉慎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都是為朝堂效力,本府一樣可以,為何要為他東平王當鋪路石……”
劉慎心裏清楚,南外宗正司的這些皇族都是出身旁係末枝,遠離臨安朝堂的中心,有封號卻無封邑,北方戰亂,都城南遷,這些不受重用的所謂皇族為了自保隻能逃到更遠的東南沿海。這裏海上貿易繁榮,市井富庶,商賈眾多,財賦豐厚,可以滿足這些皇族奢靡的生活。
因此,東平王初到泉州時,將不少士宦女子嫁入商賈巨富之家,為的就是籠絡人心,從中取利。
東平王也聽聞杜且在知府門前設靈堂一事,震怒。他讓王妃前去斥責她,此乃不忠不孝,逼迫朝廷命官,其心可誅。
東平王妃並沒有親自前去的意思,她認為沈五湖欺人太甚,是該給點教訓。
“女子本就不易,沈老太爺把船塢給她,這是她應得的。”
東平王大為惱火,“王妃,你這是在嘲笑本王嗎?”
王妃垂眸,“妾不敢,但妾知道阿且本來是可以離開沈家,是你讓人傳旨,讓她必須償還沈嚴的債務,為的是安撫泉州城的海商,你不讓她與子安再續前緣,妾按你的意思出言警告過她。你斷了她所有的後路,甚至在她稍有起色之時,總是刻意打壓。王爺,你也該適可而止了,杜少言並非不能把她接回京城,隻是給王爺留一絲顏麵,他日若是撕破了臉,朝堂之上,杜少言的一句話,可比王爺的姓氏管用。”
東平王氣得渾身發抖,望著自己的結發妻子,良久無法成言。
他不得不承認,東平王妃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事實,他眼下的地位還不如一個杜少言。但杜少言乃是士林楷模,一言一行皆是典範,在禮法之內不會與他計較,並不代表杜少言會一再容忍。
“阿且有沈老太爺的遺囑,還有伊本蕃長做保,羅夫人對此也沒有異議。王爺若是一味縱容沈五湖,吃虧的是王爺自己。妾相信,劉慎和陸修一定會依法辦理,不會授人以柄。”
東平王以為泉州城遠離臨安,天高皇帝遠,可以為所欲為,可東南富庶,市舶之利已成為國之根本,國用司呂清思還在泉州城住著。雖說國用司並無建製,但歸宰相直接管轄,直達天聽。
一直在家低調行事的顧衍,聽聞沈五湖和沈充被請到知府衙門之後,氣得罵了一晚上。在失去劉能之後,私販銅錢的路暫時有了阻礙,還需要等沈五湖找到下一個願意冒險的商戶,才能把私販銅錢這條路再續上。從開年到端午,足有五個月的時間,可以好好地謀劃,不愁找不到人。
而後沈五湖又失去與南外宗造辦局的合作機會,他不得不全力除掉杜且,以確保盛平號在泉州城牙號中的地位。
顧衍對此並不是不讚同,但他沒有想到,沈五湖竟然會用如此愚蠢的辦法。
顧衍栽了一次,失去明年市舶司香藥貿易的資格,已是損失巨大。明年顧氏香坊的香料買入價格會比往年高出一倍不止,這會直接影響到香品的銷量。而回風號一旦順利返航,所攜帶的香料杜且絕對不會放到市麵上售賣,她用以最便宜的價格賣給思歸,然後製成香品售賣。
這還不是最糟的。倘若沈五湖這次被定罪,盛平號也會就此消聲匿跡,這泉州城的牙號唯平安號獨尊,棄之是絕不會讓顧衍有接觸到香料的貿易。
而現下留給顧衍的,隻有私舶私貨。可盛平號沒了之後,誰來處理這些物貨還是一個問題。
但顧衍最想做的是把沈五湖的嘴堵上,避免他把一些不該說的事情都說出去,以求自保。
劉慎沒有讓杜且在天寒地凍裏等太久,他親自出衙門祭拜沈老太爺,答應會給杜且給沈家一個交代,但是還要請杜且把沈老太爺先帶回沈家安頓。
可杜且和羅氏並不是這般好唬弄的,幾句話便想讓她們離開。
劉慎答應她,正月十五開衙時,定會審理此案,絕不會拖至十六。
杜且卻說,“那妾便等到十五。”
“大娘子這是不想讓本府安生?”
杜且連聲致歉,“並非妾攪擾知府您的元日休沐,隻是翁翁除夕之日慘死,沈家家無寧日,沈五湖至今仍逍遙法外,你讓妾如何能夠安寢,你讓翁翁如何能夠瞑目!還請劉知府成全妾的拳拳之心,讓妾在此為翁翁守靈,直至知府衙門開衙。”
劉慎隻能讓棄之來勸,可棄之拒絕了,“您也知道,大娘子要的是什麽樣的結果,而且證據確鑿,您秉公辦理便是。”
“眼下是休沐,又是元日期間,她這般私設靈堂成何體統!”劉慎不是不想辦理此案,但衙門有衙門的規矩,他是先受理此案沒錯,但衙門沒有開衙,他不能為她開這個先例,否則這也是徇私。休沐期間開堂審理,有私設公堂的嫌疑。
杜且不會不懂這個規矩,她就是故意要鬧。
她要讓泉州城的人都知道,到底誰才是始作俑者。
她向來不怕把事情鬧大,隻要能以最快的方式解決問題。
劉慎來過後,陸修也來了,先是祭拜沈老太爺,而後苦口婆心地勸杜且回沈家,並且以通判之名保證一定會還她一個公道。
但杜且沒有走。
而後,呂清思也來了。他與杜且隻有一麵之緣,但他深知沈家在泉州城海上貿易的地位和沈家船塢的重要性,與沈五湖的盛平號相比,杜且才是日後海上貿易的掌舵者。
呂清思也沒有勸動杜且,不是杜且不給他麵子,而是呂清思也沒想勸,他甚至主張杜且可以鬧得再大一點。
“泉州城的大海商,也該重新洗牌,他們該看看沈五湖的下場。若是為非作歹之人,都能安然無恙,劉慎這個市舶司提舉,不要也罷。”
呂清思雖然無法彈劾泉州城的官員,但宰相可以,隻要他八百裏加急直呈國用司。
於是,劉慎把這件案子連夜報福建路提點刑獄司,請求刑獄公事遣人來泉協助辦理,以示公允。而劉慎身為杜少言的學生,為了避嫌,他申請退出此案的偵辦。
此案轉由福建路提點刑獄司協辦,陸修主審。
但陸修還是等到十五開衙才開堂。但是不出半日,便有了結果。晌午過後,張榜公示,沈五湖與沈充毒害沈老太爺人證、物證俱在,處死刑,斬立決,藥童和沈充的表兄發配邊關,公告由福建路提點刑獄司與泉州知府共同簽署發布。
杜且命人抬起沈老太爺的棺材,前往刑場,親眼看著沈五湖和沈充人頭落地,她才撤了知府衙門前的靈堂。
正月十五,人月兩團圓。
杜且卻沒有帶沈老太爺的棺材回沈家,而是直接去了望海雲樓。
望海樓樓高十八層,由沈老太爺出資建造,以望海舶之用。但建成之後,他隻來過一次,因年老身弱,無法獨自登高遠眺,隻得作罷。
臨死前,他一再交代,若是能死在這望海雲樓之上,也能一償夙願。隻可惜,沒來得及帶他來,他便咽了氣。
杜且要把沈老太爺葬在望海雲樓的最高處,讓他每日都能遠眺大海,以望海舶。(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