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誰也別想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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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日,沈家居喪,前來吊唁者絡繹不絕。沈老太爺一生樂善好施,幫助過不少的人,如今泉州城的八大商戶中,過半接受過他不同形式的資助。因此,即便是過年之日,依然有人一早登門上香吊唁,留下幫忙處理沈老太爺的身後事。

    杜且身為事主,與羅氏跪在靈前,看著人來人往,幾乎泉州城的大商戶都來了一遍,神情是木然的。此刻的她,不敢有半分的懈怠,她不知道會有何人突然發難,質問沈老太爺對身後事的處置。並不是她不該得到沈家的船塢,而是沈老太爺在給她船塢的同時,也給了她放妻書。這意味著她已經不是沈家的人,卻還擁有沈家的家產。

    自沈老太爺死後,杜且一直沒有與羅氏說過話,並不知曉她內心的想法。羅氏守了沈家一生,她一向認為沈家的船塢是沈容日後官運亨通的倚仗。她可以允許杜且離開沈家,但她不見得願意看到船塢與杜且一起離開沈家。

    曾有幾次休憩的機會,杜且想和羅氏說話,可她都避開了。

    這讓杜且很沮喪。

    杜且把她的想法告知伊本蕃長,“翁翁在做這個決定之前,跟阿娘商議過嗎?”

    伊本蕃長搖頭,“應該不曾。我也曾與老爺子提過此事,但他表示沈家家產的處理,羅氏應該比他更清楚,沈四海的那份早被他自己敗光了,沈嚴的債務仍由你償還,沈家所有的商鋪、房產和田產,都歸沈容和羅氏,即便沈容不入仕,不沾染賭博惡習,夠他一生衣食無憂,傳承後人。而沈家的船塢,其實一直都是老爺子的私產,日常隻供給沈家偏院的一應開銷,這些年的盈餘你也都知道,都充了公賬,這部分都留給羅氏與沈容。於你而言,船塢隻有去年的盈餘,你要麵臨的不僅僅是偏院龐大的開支,還有五月歸航商船的修繕。而且我還聽聞,你還讓工匠新造了一艘大福船……”

    在蕃長看來,沈家的船塢是一個燙手的山芋,因為與之捆綁的還有一個無底洞式的偏院,甚至還有無數人的虎視眈眈。

    “其實老爺子並非不讓你離開沈家,隻是他對你心中有愧。為了保全沈家,不令船塢旁落,他為沈嚴求了這門親事,令你獨自成親,受盡委屈。本來沈嚴三年不歸,他自當放你離去,可他並不清楚你離開沈家之後,該如何生活下去。回臨安的杜家,固然是一條路,但你總歸是出嫁女,在家時父母再疼你,你離開三年總會有不同。倘若你在杜家呆不住,可你卻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可以為生的營生。而這個時候,沈嚴的債主上門。老爺子想以此為條件,看看你是否有獨立營生的能力。若是你能還清債務,將來你也一定可以養活自己。若是你無法解決債務問題,老爺子也會給你一些家產,以保證你日後的生活,而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他說,女子不易,不能讓你再受任何委屈。”

    這些話是沈老爺子彌留之際,對伊本蕃長直言不諱。

    “可你的能力十分出眾,回風號順利回航的話,今年之內你便能還清債務,但最為關鍵的是,你善待落難的蕃商,不問出身,為他們排憂解難,也敢為泉州城的海商爭取利益。更重要的是你以沈家之名重啟商舶,揚帆出海。凡此種種,無論是沈四海還是沈嚴都不曾做到過。”

    杜且聽罷,良久無言。她曾以為的道道艱難,卻是沈老爺子對她的層層庇護。她以為可以自由離去,隻要回到家中,離開沈家,她可以什麽都不在乎。但有人比她想的更多、更長遠,甚至提前為她打點好。

    “老爺子說了,這是他欠你的,沈家耽誤了你大好年華,讓你在無望的等待中飽受折磨。可是,最終他還是要把偏院交托給你,他覺得你是最適合的人選。他的一生向海而生,屢次三番曆經風浪,卻又奇跡地活了下來,他感念過往的海商,因此他也決定要將畢生經營還之於海商。”

    伊本蕃長停了一下,杜且仍處於沉默之中,他便又接著說道:“你可能會說,為何要把船塢也給你,船塢有太多人想要,你日後會很艱難。老爺子年輕的時候,曾經有一個夢想,他想讓沈家造的船能駛向海的更一邊,那些從未有人去過的地方。有生之年,他心有餘之力不足,沈家後繼無人,而你重啟商舶時讓他重燃了信心,也看到希望。他想,你應該不會拒絕,他相信你有這份野心和能力。”

    杜且不太確定自己是否像沈老太爺說的那般,有這份擔當,可沈老太爺的遺囑寫得明明白白,她是船塢的主人,而且不得轉賣。若是她要轉賣他人,必須經由伊本蕃長同意方才買賣。而伊本蕃長根本不會同意。

    “老爺子還給你留了一處宅院,就在蕃坊附近。”伊本蕃長覺得還是把話一次性說完,“沈家這處宅院是羅氏和沈容的,偏院也該搬離此地。”

    杜且慢慢地抬起頭,她終於能理解沈老太爺的良苦用心,他這是不想讓她與沈家再有瓜葛,雖然把船塢和偏院都讓她打理,但給了她便是她的私產,不適合再依托於沈家主院。而她的身份已不再是沈家的掌家大娘子。

    伊本蕃長把該說的都說了,留下杜且一個人陷入長久的沉思。她想起與沈老太爺的初見,想起這三年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見麵的機會並不是太多,她總是很冷漠,她對整個沈家都隻是一種責任而已,因為她是掌家大娘子,她有義務照顧好這個家的每一個人,僅此而已。

    夜已深,沈家吊唁的賓客還未散,杜且換了羅氏去休息,她在靈堂前久久地發呆。耳邊傳來各種議論聲,關於老太爺的放妻書和遺囑,關於她有名無實的掌家大娘子,關於老太爺的死因……

    她沒有反駁,也沒有為自己據理力爭,白紙黑字就是最好的證明,她不需要對任何交代什麽。

    棄之便是踩著這些議論聲走進靈堂,他深深地拜了四下,又對杜且一拜,杜且還了他一拜。

    四目相對,他退至她的身後。

    “沈五湖的事情,我已經處理好了。”棄之邊說邊往她手裏塞進一個暖爐,“藥童和沈充的表兄都已經關在知府大牢,沈充和沈五湖也被叫去問話。這個年,誰也不好過。”

    杜且冷哼,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隻留下深深的漠然,“若是沒有沈五湖,這個年大家都相安無事,既然他讓我不得安生,讓翁翁無法安然離世,我豈能善了?他想以此霸占沈家家產,讓我蒙受不白之冤,我會把這些都還給他。”

    “你放心吧,證據確鑿,他逃不掉的。”原本劉慎想等沈老太爺入土為安後,再辦理此案,可沒想到棄之昨夜擊鼓鳴冤,除夕之夜在知府門前守歲,劉慎與陸修不得不破例受理。

    “他必須為翁翁償命!”羅氏說得沒錯,翁翁必須死得有價值,而不該死得悄無聲息。

    棄之說:“劉慎不敢徇私,他說過一定給你一個交代,給沈家一個交代。”

    可杜且並不相信劉慎,劉慎不過是一州知府,權責有限。

    沈五湖和沈充被叫進知府衙門後再也沒有出來,沈家二房的女眷急了,見自己的男人大過年人進了知府大牢,怎肯善罷甘休,帶著人上沈家來鬧。

    沈五湖有一妻三妾三子五女,長子沈充一妻二妾,再加上其餘二子的妻室,近二十餘人,坐在沈家門前嚎啕大哭。

    她們罵杜且沒有良心,自己死了男人,卻不放過別人的男人,明明是她克死一家男人,卻要栽贓陷害別人,害別人家破人亡,簡直是最毒婦人心。

    她們還罵,杜且偷人,為了偷人害死沈老太爺,沈五湖是為了伸張正義,為沈家清理門戶。

    她們說今日是初二,本該回門,卻因為杜且這個喪門星,她們有家歸不得。

    羅氏聽得心煩,“要趕走嗎?”

    “有人哭靈挺好的,讓她們嚎。”杜且不以為然。

    羅氏又問:“不要名聲了嗎?”

    杜且反問:“我有過好名聲嗎?”

    她嫁進沈家,被說是財婚,貪慕富貴。沈嚴三年不歸,是她克夫。沈嚴身死,她為還債務拋頭露麵,說她不甘寂寞偷人。沈老太爺離世,也是她下的毒。

    無論她做什麽,都會備受非議。

    “他們鬧了這麽久,也該我們鬧了一場了。”杜且看了一眼跪在靈前的沈容,“明日讓沈容好好休息一下,不要讓他出來。”

    羅氏點了點頭,“你也好好休息,晚上讓容兒守夜。”

    婆媳二人安排好一切,各自回去歇息。

    翌日一早,初三人日。

    杜且與羅氏披麻戴孝,在靈前上了香,鄭重地拜了四拜,又對在場吊唁的賓客深深一拜。

    杜且道:“諸公見諒,翁翁屍骨未寒,妾本該讓他入土為安,但翁翁死因未明,沈家遭人覬覦。妾為證清白,還請諸公與妾一同前往知府衙門,給沈家列祖列宗一個交代,也讓翁翁可以含笑九泉。”

    杜且命人扛起沈老太爺的棺材,把靈堂安在知府大門前。

    這個年,注定誰也不好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