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村子東邊發現了鐵礦，一群描龍畫風的社會青年過來一頓忙活後，掙了錢，走了，留下一個大坑，滲滿了澄碧的水，據說深處可達四十米深。

    轉眼三四年過去了，有人承包了池塘養魚，放養了各種各樣的淡水魚，對於周邊居民的政策是可以釣魚，不允許下網捕魚——因為那麽深的水，很難釣到大魚，能咬鉤的都是些小魚。可是，急性子的二哥就不信這個邪——我們村的魚塘，就應該允許我捕魚。於是，趁著晚上看管魚塘的人不在，他就和老夥伴們動手了：從南頭鳧水到北頭，長長的漁網就下上了，十多斤甚至二十斤重的鰱魚草魚一網弄個三五條，很容易。害的家裏人天天吃魚，都吃膩了。於是，他想了一個辦法：將魚剁成一塊塊的，一層層放入水缸，撒上一層層的鹽，然後密封起來，發酵。過些日子開壇，一股奇怪的味道散發出來，一塊塊魚肉變成金黃色，閃閃發亮。

    二哥選擇兩塊，切成方塊，過油後烹飪出鍋，放碟子裏上桌，一股奇異的香味兒激發了我們的味蕾。金黃色的魚肉，銀白色的魚肚，黑燦燦的魚鱗，看著就讓人流口水。挑一點兒入口，口齒留香，很有嚼頭且口味獨特，吃了還想吃——隻是比較鹹，不能多吃。本來銅錢大小的堅硬的魚鱗，也被油炸過後，翻卷開來，入口即化。

    老家旁邊有膠東半島最大的人工湖，許多市民喜歡來此品嚐野生魚。二哥說，哪兒有那麽多野生魚，看看魚鱗的顏色你就知道，全是養殖的，還不如我們池塘的魚好吃。的確如此。於是跟二哥開玩笑，以後有朋友來吃魚，把錢給他，由他來做大廚，一道鮮魚，一道鹹魚，再加上自己菜園子裏的幾樣蔬菜，就夠了。他說可以。

    二哥很認真地把一口特大水缸注上水，放養了三條魚，加了氧氣泵。那水缸本來是放糧食的，如今退役，高度有一米半，口徑也有一米半，頂部蒙上了一塊木板，遮陽的同時也防止那魚跳出來。二哥就這麽可愛憨厚，倒不是真的在等我的朋友來給他開張。

    父親節，我回老家。二哥抄出一條花鰱，頭燉湯，餘者紅燒，外加一盤鹹魚，土豆絲、拌黃瓜、雞蛋炒韭菜、幹煸豆角等都是用的自家院裏的食材，還有涼拌馬齒筧、掃帚草，都是小院裏的雜草。十幾樣菜品，各個有樣兒有滋味兒，吃的我嘖嘖稱讚。

    開了一瓶五糧液，二哥喝了兩杯，有些賴呼呼地殃及我再給他倒一杯，我照做，並說這是最後一杯了——二哥的酒量特別大，一頓一瓶白酒沒問題，隻是喝這麽高檔的就有些叫人心疼。我說，等舅舅來再喝。

    歸田園居，似乎自古文人的向往，陶淵明如此，我也是。但願幾年後我退休了，回老家學習農業，還有健康的二哥給我做可口的飯菜，陪我喝酒聊天。

    四年前，大姐出事兒那年，大姐夫種下了五畝蘋果樹苗。

    那年秋天，八十多歲的父親因為幽門梗阻、糖尿病並發症等住院治療，搞得全家一團忙亂。一邊輪班陪護父親，一邊抽空秋收、采摘葡萄的大姐突然出事兒了：她騎電動車摔倒，不省人事。經過醫院的開顱手術、重症監護一個多月才醒了過來，但卻變成了一個三歲孩子的智商、不能獨立行走的半植物人。幾經努力康複，能夠蹣跚學步時候，她再次摔倒，再次入院牽引保守治療，卻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希望了。

    一個農民家庭因病致困，在農村不是個例。

    父親那年臘月初九走了，比二姑晚走一周。總是記得父親告訴我他小時候揪著二姑的小辮子趴在後背上不肯下來的故事，於是我就聯想到二姑彎下的腰板兒幾乎與地麵平行，是不是與父親的小時候霸道有關係呢？而我何嚐不是！大我八歲的大姐，從我記事兒起就記得她羸弱卻溫暖的後背。可是當我告訴她爸爸沒有了的時候，她的表情似乎一怔，含糊不清地問我：“他不是在住院嗎？”我哭了，大姐不解地看著我……

    大姐夫為了照顧大姐，賣掉了豐產期的一半葡萄園。

    有一句話叫“禍不單行”：大外甥女檢查出平滑肌肉瘤，也就是一種癌症的晚期。三十歲離異的她，艱難地跟病魔抗爭卻很快輸掉了生命。大姐夫悲痛欲絕，一夜間蒼老了很多。

    大姐或在床上躺著，或者坐在輪椅裏，冷漠地目睹著這一切，卻又該吃吃，該喝喝，體重增加了不少，大姐夫都要抱不動她了。

    四年了，那五畝地的蘋果樹開花了，結果了，多年沒有認真施肥、除草的果園裏，一棵棵蘋果樹卻擺動著身姿，張揚地顯示出生命的活力。

    回老家拉回幾箱蘋果，身邊的人吃了都說好，可是一向木訥的大姐夫卻沒有提叫我賣蘋果的事兒。畢竟產量有限。

    突然發現外甥女的朋友圈在叫賣蘋果，我問她怎麽回事兒。她說，鄰居家的蘋果豐產，卻賣不掉，可是人家對爸媽的照顧，超出了我這個做女兒的。

    是啊，遠親不如近鄰。據我所知，這個鄰居也是一副熱心腸，大姐夫帶著大姐去醫院、辦傷殘證等等好多事情，都是人家開車接送，家裏好多家務活大姐夫不會幹，人家女主人就過來幫忙，農忙時候幫著收割，做飯，不一而足。

    外甥女是一個非常懂得感恩的人。雖然是兩孩兒媽媽，小的才不滿周歲，卻頂著寒風在小區門口展示樣品，接受預定。

    我是不是該做點兒什麽呢？

    我嚐試著問了幾個朋友同學，但是，我沒好意思發朋友圈。不久，各種反饋不斷發來，三箱兩箱的，十箱二十箱的，五十一百的也有，並且有的主動把價格提升，說是湊個整數。

    當然，也有置若罔聞沒有回複我微信的，包括平時經常聯係的同學，包括牛逼哄哄的“能人”，經常聚會喝酒的所謂兄弟。最為尷尬的是我的大學同學群、老鄉群，我發了一條信息後，沒有任何人回複，非常尷尬。隻有王老師出來提了些建議，包括去他小區早市上零售等等。我這個人有個原則，開口了，隻需要一次，從來不會二次開口。即為了自己的所謂麵子，也的確不想叫人家為難，畢竟蘋果這東西，今年真的太多了。

    全家人動員起來，宣傳，預定，收款，記賬，送貨……兒子戲稱我是賣蘋果的小老頭。

    兩三天的努力，我幾乎動用了自己周邊所有的可以動用的人脈，姐夫家和鄰居家一萬斤蘋果銷售一空。說好500箱一車拉過來，卻隻能拉400箱！於是，我再次努力，爭取提高到兩車的數量，這樣就不必空跑浪費運費了，無非需要從其他鄰居家調一部分貨，但是，我再三強調要一模一樣，保證質量，大家諾諾。

    我微信一個很久沒有聯係的知名老板，他沒有回複。我忍不住給他打電話，他說在忙一個接待：“雖然前幾天我運來不少，但是你放心，我叫他們籌劃一下，你先告訴我家裏有多少？哦，好，這樣吧，最好的最大的，你給我準備一百箱，價格你出，咱不差錢，隻要品質保證。”

    我跟姐夫和外甥女說了這個喜訊，他們都很高興，說老家收購價也就二塊五，95公分直徑的以上、1斤一個的。於是我報價三塊五，70元一箱，每箱20斤。我再次反複強調要保證質量，大姐夫和鄰居誓言旦旦：沒有問題。

    隱約從外甥女那裏得知姐夫的野心：他看到蘋果這麽好賣，並且價格比老家高出這麽多，想擴大收購，爭取賣第三車，自己和鄰居就可以多掙點錢。由此，我想起那個知名淘寶商幫助農民售賣農產品最後因為品質、信譽而關閉店麵的慘劇——人性的貪婪，農民的愚昧，我作為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孩子早就領教了多次了的。

    果然，他們買下了一片果園，挑選最好的裝那100箱最大的，其他的多出來，可以再拉來第三車。我徹底失望了！我告訴他們第三車賣不了，也沒有地方放。他們卻強調買蘋果都是這樣，一包一片，否則最好的蘋果人家不會單獨賣的。我說你早說啊，我就不答應人家這100箱精品了。這樣吧，減掉那個120箱小果的一半，湊滿一車拉來，多出來的四五十箱我想辦法。

    這120箱小點的蘋果，是我跟關係不錯的一個老板說起來，他安排辦公室與食堂負責人跟我對接。120箱，最大的一單。可是，人家那兒沒地方放，需要兩次送貨，一個月消耗60箱，並且不要大果，我說最小的75mm,人家也不介意價格。我就想，60箱找地方放倒是沒有問題，無非放在附近我一個朋友那裏，並且聯係他，他很痛快答應，並且說如果多了就多拉些過來，他幫忙賣。可是，沒有貨車，我的小車需要拉幾次啊？還有百餘米的台階路搬運，我幹得了嗎？年過半百的我，真的有些為難，可是想想老家的處境，我決定豁出去了！

    某國資平台公司董事長接到微信，回電話繼續熱情地稱呼我為老哥，並且說一定安排人員幫忙。於是，他的口頭指示一層層到了食堂，食堂經過研究，決定要三箱小的，叫我根據需要送貨。也行啊，反正附近有我一個儲藏室，這是賣掉我的房子留下的紀念。於是放了25箱。可是第二天問他，他很不情願地說，總共要三箱，也不說時間，我心裏想：人家為難就算了吧。於是決定把這20箱加上老家來的40箱湊60箱送給那個120箱訂單單位，至於一個月後的60箱，就算了吧。

    這樣，第二車滿滿的送來，第三車我堅決不要了。

    大姐夫和鄰居失望地離開剛包下的那片蘋果園，到處找95以上貨源，可是人家給再多的錢也不單獨賣。他們告訴我，想提價，我左右為難。

    朋友電話我今天不是送貨嗎？我說對不起，來不及，明天吧。並且我稍微提到價格三塊五不太行，人家也沒言語。

    大姐夫打聽到有這批貨在外地賣，就喊了回來，畢竟一個村的。說是三塊多收的，三塊五，保本。

    外甥女在小區賣的很上癮，效果也不錯，但是最後訂單加現場叫賣，也就是85箱的樣子。她感歎薑還是老的辣。

    朋友紛紛想過來提貨，外甥女說沒有了，賣的很好。我說，不要不講誠信，大小生意要講誠信，有的人生氣了提不到貨。於是她才停止售賣，叫幾個急需的朋友提貨走了。

    熱心的嫂子發動家人朋友，在微信群接龍訂貨，最後達到了120多箱。我說打住吧，再往後不敢保證質量了。而她卻聽外甥女說還有一萬斤……

    不忘初心，看來用在哪兒都是貼切的。適可而止，做人做事兒。

    第二車蘋果姍姍來遲，原來是貨車司機是村支部書記，要上午開會。等趕來送到最為重要的客戶那裏已經是11點多了。本來想去看看質量的，因為工作卻過不去。朋友給我來電話，說跟圖片不符啊：圖片是紅的，這個不是。不過，人家沒說多，我卻有些坐不住了。

    電話落實才知道，他們把片紅換成了條紅，這是兩個紅富士品種！換品種都不告訴我？不要說什麽好吃，價格高！我在電話裏有些生氣。

    嫂子也來電話圖片說大小、顏色、口味都不如第一批。我說幸虧我們打住了，否則第三車估計還不知道啥質量呢。

    說好現場結賬的朋友沒有打款，我想在電話裏又不好溝通，想去當麵拜見一下他，可是，人家一個忙碌的大企業家，我不約而至幾乎等於空跑……

    馬不停蹄，大姐夫一行終於在下午二點半左右趕到比較遠的地方送60箱蘋果，那邊催了多次，下班了，沒男勞力幫忙。我說沒事兒，麻煩給預留三四個人的午餐，姐夫他們卻沒心思吃。不久，那邊告訴我，你的人不想賣了，嫌搬運太遠太累，要裝車拉回去。我立刻聯係姐夫的鄰居，他是唯一一個會微信導航的。他說太遠了，你說百餘米台階，哪兒啊！三四裏地！我說不能啊，你發個位置給我！於是，我協調他們吃飯，把蘋果放在就近的公廁裏，再送下一家，他們勉強算是聽話，幸虧我取消了下個月的訂單。

    那邊又來電話：明天廁所堵著門，怎麽辦啊，男職工最近不上班。我說，你給雇傭倆人幫忙吧，我出錢。於是打過去200元紅包算作勞務費，而送給人家的兩箱蘋果人家也一起打錢過來，扣點了4個點的稅費，說些老農不容易的話，我表示非常感謝。

    黑天了，大姐夫他們趕到最後一個送貨點，人家關門了，並且出差了，至於怎麽辦，我就不管了，我把嫂子在微信群的百餘箱預定都給了外甥女，因為送貨比較零碎，包括郊區某地的十五箱。姐夫抱怨：拐這麽一個大彎兒，還不夠油費呢。至於他們的蘋果成本，他們一直沒有給我透露過，運費我問過，說自己人，還沒談。

    妻子感覺這些天我瞎忙活一頓，免不了送些蘋果出去，回頭還有可能請幾個夥計為此吃飯答謝，就提出在我的預定量扣除一點兒費用，比如，外甥女都是二塊五賣出，我都是二塊八賣出，要一斤提取三毛錢費用，作為有些人要發票的扣點等等。我不置可否，她卻樂此不疲地給我算賬看，充分展現了一個專業會計的水平。

    我最擔心的誠信，總是叫我惴惴不安，尤其是企業家朋友那邊。

    外甥女多要了五六十箱蘋果想在小區賣，可是真的賣不動了，她跟我說愁死了。於是，我給同學說了，他竟然發了朋友圈！我說快刪除，裏邊有我電話，名字。同時，他的同學我認識的一個校長聯係我，最後我說大的小的一共44箱了。他說，我在上海，都送學校吧，並且給了聯係人電話。外甥女說了兩三次謝謝小舅，這是少有的情況。

    我勸她好好休息吧，這幾天凍壞了也累壞了，連她女婿也跟著遭罪了。

    “小舅，大姐預定的蘋果不要了，說太小，還有二十多箱……”我唉聲歎氣又有什麽意義呢？硬著頭皮聯係一個朋友，外甥女婿送了過去，人家也沒有討價還價，外甥女卻告訴我送貨來回四十公裏，我說還有沒有了？有就要送到百公裏以外了——百公裏以外，我還能想起誰能幫我呢？

    晚上朋友和嫂子來了，拿了一個不滿意的樣品，我量了量，不到六十公分。圖片發給外甥女和大姐夫的鄰居，外甥女說：“不能這麽量吧？”

    大姐夫的鄰居給我和外甥女打來各500元紅包，我們都沒有收。

    明年，我還幫姐夫買蘋果嗎？

    我猶豫。(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