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風月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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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三章禍起蕭牆(9)

    李元吉見柳連不語,臉上的笑,亦慢慢僵持,眼神陰寒刺探:“怎麽?將軍不敢?”

    柳連心中“噔”地一顫,眉間頓結起層層深溝,幽沉可怕:“怕……沒有我柳連不敢做的事情,除非……是不想!”

    “好!”

    李元吉言語之間,便拔出柳連身上長劍,銀亮的光,蓋過了火燭的焰芒:“好!大哥不識貨,咱們……便自行出手!”

    李元吉說著,便從桌上紫紅精製的木盒中取出支精巧的瓶子,柳連知,那……便是李元吉所謂的“珍物”——鴆毒!

    李元吉臉上掛著森冷可怖的笑,小心緩慢地捏著塊紅錦緞子,將那毒,些些均勻地塗抹在刺眼的劍身之上,目光一轉,便遞給了柳連……

    有此一舉,已無須李元吉吩咐,柳連心中,已自有了然……

    夜,本是濕悶的,裹了熱氣的風,吹撲在柳連臉上,絲絲發燙,柳連緊握著手中劍柄,心中顫顫發抖,殺李世民,絕不可以!可不殺……又叫自己如何向李元吉交代!

    思想間,已行至天策府府牆邊上,越過這道牆,便是燕嵐的房間,每一次為了掩人耳目、為了安全,都是由燕嵐去找來無憂,他們自在燕嵐這個不引人眼的、王府的普通角落裏敘談,燕嵐自是為他們掩護……

    可今日,柳連心裏卻莫名發慌,皺著眉,猶豫在府牆之外……

    李世民剛剛回來,自也有諸多事情等待處理,今日,更是直談到深夜仍在繼續,此次未隨李世民前去關中之人,都受到了東宮與齊王府不止一次的極高禮遇,他們如實地報給李世民,李世民心中甚是欣喜,可冷峻的臉上,卻仍沒做出過多喜色……、

    在此交談間,有一侍人,出入多達數次,隻與李世民低低而語,縱連無忌也並不知曉,而每一次待侍人出去,李世民的臉色都會銷黯下不少,這一次更是結凝了俊眉,眼色無光……

    “先……都去吧!”

    李世民隻一句,沉啞肅厲的話,便令所有人退去,無忌低看他一眼,見他蹙眉深思,臉色亦越發深沉,心下雖有疑惑,卻也沒敢問他,照如常人的退了出去……

    李世民對於無忌的注目,怎無感覺?隻是故作不覺而已,見他退去,眼神更卸去了所有掩飾,寒得隻迫入內心深處……

    柳連終還是躍進了府牆,見了無憂,亦對無憂說出了李元吉的安排,無憂略感震驚,鬥歸鬥,奪權而已,卻不想真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依大哥看……”

    刺耳的一聲門響,突震斷無憂柔潤的音,隨門風頓入的疾戾之氣,更驚破這夜的沉靜銷凝……

    柳連與無憂同回過頭去,目光怔忪,門口竦桀俊拔的身影,巍然肅立,投映在搖搖無定的燭光之下,赫赫威嚴,右手……還緊緊攥著燕嵐的細腕……

    燕嵐淚眼淒蒙,亦在他發狠的力道中嬌顏失色……

    第一百四十四章禍起蕭牆(10)

    “二……二哥……”

    無憂清透的眼波水微凝,無意間,便望向怔住的柳連,李世民目光欲裂,手上發力,將燕嵐狠狠地甩至一邊,發出一聲嬌吟……

    “這一次……還有什麽可說的嗎?”

    李世民疾戾的眼神烈烈灼燒,突將整間屋子的焰火盡數掩過,拔出腰間佩劍,銀芒掠現,抵在了柳連梗住的喉間:“我說過……別再……見他……”

    李世民雖是麵對著柳連,可語卻是對無憂,無憂自然明白他語中之意,穩定住情緒,忙上前握住他緊攥劍柄的手,眼眸微顫:“放他走,我……我會解釋!”

    “放他走?”

    李世民深俊的眼目冷冷惻橫,寒銳的光,直讓無憂的雙目倏然結凍,隻定凝在李世民勾起的唇角上,森森的寒:“來人!”

    李世民突地大喊一聲,震徹心扉:“抓……刺客!”

    隻是瞬間的一句,天策府的侍衛便如迅風般,從漆門兩側魚貫而入,擠滿了狹小的空間,其速度之快,直令無憂心底一涼,這……顯然是早有準備,而非無意撞破……

    無憂握著他的手,顫顫鬆開,眼中盡是不可置信的清芒:“你……你……監視我!”

    李世民冷冷的俊眸,忽掠過絲絲冷風,與無憂顫動的眼默默相對,燭火搖曳在彼此眸中,皆是無法言說的苦痛……

    “我沒有!不過……”

    李世民握著劍的手略有加力,指腹前抵,眼風撲側向柳連深重的臉,絕狠的話,由唇齒間冷冷溢出:“哼!可真是……好一個‘本王要秦王的命,將軍你……要秦王妃’啊,虧你……還叫我放他走!他隻會在你麵前假裝而已!”

    柳連驚顫得抬起眼來,正對上李世民鷹銳的冷眸,陰寒森重得如寒霜冷雪,直令人心裏發抖,冷汗直從血液裏滲透出來,突感可笑,自己……怎麽會沒想到呢?怎麽會……為他這樣的人操心呢?他——可是李世民啊……

    柳連突牽起唇角,澀然一笑,李世民——自己雖對他沒有任何好感,是因著無憂而幫他,可自己不否認對他的敬佩,一直認為他有天縱之才,不屑於暗勾心角,才怕他會中了東宮與齊王府的陰謀而令無憂受累……

    哼!可現在看來,倒是自己多慮了,在皇家鬥爭之中,恐怕沒有誰比誰更清白,也沒有誰比誰更陰險,李世民——他是定不會允許自己落於被動的!

    無憂雖有疑惑,但,這般明晰的話,她的心裏,也多少有所了然……

    無憂望望柳連,再望望四周嚴肅定立的侍衛,陣陣窘迫之意,直湧至清澈透明的眼底,想想以李世民之精細,怎會當著如此眾多人的麵前,說出這種話來,便縱說心有氣鬱,不顧及自己的感受,難道……也不怕這許多人中有人將話傳給了齊王嗎?

    “你……你在說什麽?”

    “說什麽?哼!恐沒有誰比柳將軍更明白了!”

    李世民說著,劍的寒氣便隨聲自領頸處傳入柳連的整個身體,柳連側開身,欲拔出腰間長劍,但腦中轉念一閃,卻猶豫在觸到劍柄的瞬間,那把劍上……可塗滿了致命的毒藥……

    一切亦在轉瞬之間,李世民的劍,在柳連片刻停頓的動作下,精準無誤,刺在了柳連堅挺的肩臂上,血……沿劍而下,在銀亮閃爍的劍身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痕……

    李世民略有一驚,柳連斷續的動作,實出乎他意料之外,若他拔劍橫在自己胸前,是定能避過他不算凶狠的一招的,可他卻沒有,眼神中……竟滿充著猶豫不決的念頭……

    無憂亦被驚住了眼眸,柳連緊握劍柄的手顫抖著,卻始終未能將劍拔出,其中顧慮、其中情意,她自然知悉……

    “放他走!我說過,我……會給你解釋!”

    無憂上前一步,重又拉住李世民高舉的臂,纖細的玉指尖泛出微微的白……

    李世民幽眸一冷,五指亦倏然收緊,手背上筋絡畢現,發出股狠狠的力,突地拔出銀色、染了血紅的長劍,紅腥飛散;柳連亦順勢轉身,迅捂住流血的肩膀,抬起眼來,瞪望向李世民……

    第一百四十五章禍起蕭牆(11)

    “將此人……拿下!”

    李世民反攥住無憂握著他的手,狠狠的力道,捏得無憂指節欲碎,可她卻顧不得疼,清明的冰晶,慢慢凝聚,流淌出切切絕對的光色:“不!你誤會了!你……”

    “還要為他辯解嗎?”

    李世民喑啞的嗓音,沉悶中爆發出一聲盛怒的厲吼:“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在刀劍碰撞的響動中,無憂知道,柳連已拔出了劍,那滿浸著劇毒汁液的劍,無憂心裏生生發疼,李世民冷傲風俊的臉,突變得恐怖猙獰……

    “放他走!否則……”

    無憂亦攥緊被他捏住的手,清美的臉孔上帶著無比堅決的神色:“否則……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永遠!

    李世民兀地怔住,無憂秀麗的嬌顏,滲透出如殘雲漫天的紅色,定定的眼眸,更令人全身一抖,永遠……這在李世民聽來是多麽嚴重的兩個字,海誓山盟或山崩海嘯,恐都是它的意義所在,永遠——對於兩個人來說,包含了太多太多,這其中……又怎能容得下第三個人的因素存在?決不能……

    李世民緊攥無憂的手越發收緊,森冷陰暗的眸、驚異的顫顫抖動,刀劍之聲,仍然不絕於耳,然而心……卻是木然的……

    “住……手……”

    李世民低啞的聲音,如悶雷滾天,在無憂心中重重一震,他絕冷深重的眼,再無一絲柔和顧憐,有的……隻是痛惜的光……

    刀劍之聲,終隨著李世民的命令戛然而止,柳連為不使有人無辜枉命,應付間已有所不及,喘上口粗氣,方才定住身子,頓望向怔怔相對的兩人……

    屋中一片靜謐,所有人皆沉默不語……

    柳連自天策府出來,一路上心神起伏不定,行走亦是步步緩慢,待回到齊王府時,天邊已抹上了一層淡淡的紅彩……

    李元吉正坐在屋中等他,手邊茶杯仍熱氣蒸蒸,可臉上的表情卻陰冷得可怕,似凍住般毫無微動……

    柳連斂去了眼中猶疑,低身見禮:“齊王,屬下無能……未能將……”

    “哼!不用說了!”

    李元吉突站起身來,左手一揚,白瓷精巧的杯子,摔落在地,隻一聲脆響,便已成碎片:“天策府……已提前得到消息,早做了準備,哼!不怪將軍,隻怪……忽略了他一向的花樣繁多!”

    柳連心中一悸,眼望著一地碎片,麵色上仍持著穩重的神色,默不作聲,心中卻是百結,看來……自己終是過於簡單了,看他們之間的你來我往,其反應速度、消息傳送,皆夠急夠快,隻是……

    柳連略一結眉,隨即抹去,隻是……以李世民之謹慎精細,又怎會如此輕易、如此不慎地令齊王府獲知了消息呢?還是……

    柳連正自忖思,李元吉卻立在了他的身前,眼神厲厲發狠:“將軍速隨本王走東宮一趟!”

    柳連迅回過心神,低眉而應,隨在了李元吉憤然匆急的腳步之後……

    天才剛剛露白,李元吉便早早來到東宮,李建成想定是有何要事,便與嶽凝及幾位親近的近臣一同見了他與柳連二人……

    李元吉氣憤非常地將事情經過講了,言語中,亦有對李建成不予配合的責怪之意。李建成擰緊了眉,與嶽凝對視一眼,一聲深歎,煩躁不堪:“我說你……你怎麽就這般沉不住氣呢?如此打草驚蛇,日後對付起他,豈不更加艱難?他……若不再隻是防禦,發起了反擊,你我……恐要多花上幾倍的心思也未必能勝,你這……”

    “所以殿下……”

    李建成還未及說完,一個幹啞的聲音卻兀自響起,側眼看去,正是魏征黑瘦的身影,閃至了李建成麵前,打斷了他:“所以……正因為此,殿下才要當機立斷,勿要留給秦王喘息之機,臣看……非齊王沉不住氣,而是殿下您……太過優柔寡斷、兒女……”

    “大膽!”

    李建成頓站起身來,右手高舉,直指向言語無攔的魏征,怒意橫生,想他僅一太子洗馬,竟敢指摘自己:“魏征……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如此放肆!難道……我上一次的話,你都當作了耳邊風,全數忘記了嗎?”

    忘記?

    魏征黑亮的眸,略有一閃,忘記?哼!他怎能忘記?隻是當時的境況不容他多做言語,不然恐會有未知的責難,可今日卻不同,齊王在此,亦是急切地要置李世民於死地,想李建成縱再如何,有人幫襯,也終不會將他怎樣……

    賭一賭吧,魏征也深知,自己是在和怎樣的一個人博弈,所謂棋逢對手,也正因為此,才更有戰鬥的欲望和激情……

    第一百四十六章禍起蕭牆(12)

    “殿下,打蛇不死反被蛇咬的例子還嫌不夠多嗎?殿下……僅以仁愛之心,顧念著兄弟之誼,可秦王呢?秦王常年征戰在外,一向爭強好勝,刀劍磨礪、戰火洗禮,恐早已令得他野心勃動,又豈會有久居人下之心?到時候……殿下再後悔,怕……為時晚矣啊……”

    李建成一怔,“豈會有久居人下之心”這一句著實震住了他的心,濃眉間,擰起了深深蹙痕……李元吉亦側望向魏征,如此黑瘦不起眼之人,卻不想竟這般敢想敢為,唇角不禁牽起條冷冷的弧度……

    李建成眉目拉扯,忽緊忽弛、忽明忽暗,李世民……縱他心中再有芥蒂,可那……那也畢竟是同一血脈的手足兄弟啊,自己年長他十歲之多,從小便帶著他玩耍打獵,許多親密無間的時光猶在眼前,卻竟隻能隨著身份的變換,而一去不返了嗎……

    嶽凝最是了解李建成,見到他如此神情,便已知他心中所想……

    “殿下,依我看……魏先生倒是言之有理!”

    嶽凝淡淡的一句,令李建成猛地側過了頭去,定凝著她豔麗明透的眼,難以置信……

    嶽凝仍是冷靜地起身,輕握住他的手,穩定住他起伏的心緒:“殿下,父皇在時且不說,若有朝一日,父皇不在了,殿下……可有萬全的把握穩得住秦王嗎?況且……父皇尚在,都已經很難約束於他,又何況是……殿下你呢……”

    李建成心中一悸,嶽凝不愧是自己最寵愛的女人,句句言語,皆直入他的心裏……

    是啊!穩定住李世民!這許根本是毫無可能的事情……

    李元吉見他猶豫,亦趕忙上前一步,引過了他不定的眼神:“大哥,別再猶豫了,難道……非要他奪了你的太子之位去,你才能……”

    “三弟!”

    李建成突地打斷李元吉,眼神凝住,穩定在李元吉躁亂的臉上,倏然冷卻:“便……煩請三弟……幫為兄設宴,宴邀二弟,三弟的珍物……也好……請二弟來……鑒賞鑒賞……”

    李建成言語緩慢,可眼底流動的光,卻已不再灰暗,李元吉亦是黑眸一亮,對上李建成變換的眼神,不由得便勾起了粗厚的唇角……

    柳連心底錚錚一震,可麵色上仍一如既往地毫無表情;站立在一旁的魏征,卻定望著終下決心的李建成,絲毫體不到輕鬆之感,在李建成眼裏,他仍看到了些許飄忽不定的遲疑……

    而嶽凝此時的心思,更仿已不在李建成身上,麗眸凝定在某一個角落,久久皆無半分流轉,似有所思……

    柳連走後,李世民便甩開了無憂的手,一個人紮進了書房之中,眼裏是徹夜無眠的血絲,雙手緊緊地攥成拳頭,直到無忌進到房中,才鬆開了緊握的手,轉動了眼眸……

    無忌已聽說了昨晚的一切,望著李世民深重的眼,亦是嚴肅的:“聽說昨晚……”

    “我……不想再提昨晚!”

    李世民站起身子,俊眸倏地收緊:“今日找你,隻談……公事!”

    無忌一怔,隨即隱沒在結起的眉間,目光持定:“我……還是要說!昨晚……無憂……是不是如你懷疑一般,我不好多說,想如此多年的夫妻,你的心裏……該是比我明白,隻是……你……又是從何……而知呢?”

    李世民心中一顫,緊收的眼光慢慢溢開,避開無忌探究的眼、流散飄離,臉色亦由沉怒轉了閃躲……

    第一百四十七章鴆酒凶毒(1)

    無忌了然一笑,無須再問,便已心中有數:“齊王妃……是嗎?”

    李世民風俊的眼,閃開無忌的逼視,久久停落在窗的樹影上,默不言語……

    無忌心底怎無氣他的感覺,難道他自己鶯燕無數,便不是對無憂的傷害?

    “世民,你們的事情,我……從不過問,可是……你若要無憂無端端地受委屈,我這個做哥哥的可不答應!”

    李世民略有一怔,無忌似第一次用這般嚴厲的口氣對著自己,轉首之間,已卸去了眸中的深重之色:“無忌……今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談,至於無憂……我心中自有分寸,我更加相信,你……不會比我更愛她……”

    無忌眼神一頓,與李世民深沉的眼光倏然相對,欲要言語,卻又莫名止住,自李世民墨黑幽遠的眸中,他似看到了更多痛惜傷感的光……

    與無忌一直談到了中午,皆未再提起無憂之事,雖是如此,可心中的惦念又怎能消除,昨晚……自己確是衝動了,竟沒有聽無憂解釋便憤然而去,想無憂定是傷透了心……

    正午的陽光,炎日流火,照映得人睜不開眼來,亦令人心生浮躁,李世民走到無憂門口,久久定立在漆門邊側,伸出手,無憂和潤的聲音卻自屋中傳來……

    “嵐兒,這信……可是大哥親自交到你的手中?”

    “是!”

    隨而便是一聲小心翼翼的輕應,李世民舉在半空的手倏然停止了動作,修長的俊指慢慢蜷縮,緩緩落至了身側……

    屋中是許久的靜默……

    “秦王!”

    一名侍從的喚聲,突從身側響起,李世民竟出神得沒有察覺……

    “秦王……”

    那侍從小心得加大些聲音,李世民才驚得一下,略一側頭,臉色卻是暗沉的:“什麽事?”

    “回秦王,齊王府遣人送話過來,正在前廳候著!”

    “齊王府?”

    李世民小聲叨念一句,正欲邁開腳步,輕微的門聲,卻響在了耳側,李世民身子一頓,略側過頭去,正是無憂與燕嵐緩緩走出了門來……

    無憂穿著身淡紫紋花的裙,外麵罩了件茶白色輕薄的小衫,隻略卷起的發上,錯疊交結的蝶飾微微擺顫,便如眼中抖動顧盼的光,搖曳著李世民的眼……

    “齊王府之人嗎?”

    無憂將清美流玉的目,轉落在侍從身上,並沒去在意李世民是否已在門口待了許久……

    侍從向她見禮,點頭應了:“是,王妃!”

    李世民心中莫名一亂,層疊的焦煩,分分躍上了眉心:“怎麽?齊王府之人……秦王妃……便那般在意?”

    明豔豔的陽光之下,無憂突感滿眼灰蒙,蒙矓淒惘的水,淌過眸心眼底的絲縷憂傷,隻一瞬便消沉了音色:“可否與秦王一同前去?”

    李世民鷹眸突地一顫,凜凜掃過無憂淡漠的容顏,一瞥眼間,冷峻的眸中風起雲湧:“隨便吧……”

    隨而便是沉重匆急的步子,快速得隻能聽到耳邊的風聲……

    第一百四十八章鴆酒凶毒(2)

    無憂隨李世民來至前廳,那侍人的言語果不出無憂所料,無憂聽得字字分明,卻聲聲觸心,請李世民赴宴,無憂心裏一緊,果如信上之言,一字不差……

    無憂淺淡的唇,微抹過些許然色,待侍人走遠,便立至了李世民身前,望著他冰寒無光的眼,心底亦是一冷:“不能去!”

    李世民撤開冷俊的眸,擦過無憂纖細小巧的肩,卻被無憂冰涼的手指緊緊纏住,那因著心底的寒而由內向外的冷,令得纖指微微顫抖……

    “你……不能去!”

    李世民深暗的眼風,瑟瑟鋪漫至無憂殷切的臉,自無憂微微凝凍的眼中,他亦能體出深濃的牽掛之意,可被她握住的手,卻莫名其妙地一掙,別過了頭去:“不去?還怕……他們如此明目張膽地陷害我不成?況,便縱是一個鴻門宴,不去……豈不是大大失了體麵,徒增人事後笑柄?”

    “體麵?”

    無憂眸心碧波閃動,粼粼盈滿了清潤的眼池:“體麵……便真的……這般重要嗎?重要到……超過了我……和咱們的孩子……”

    李世民身子陡然一震,深色黑暗的目,流淌過許許柔和的光,卻在垂首間隱在了修俊的眉目之中,他知無憂如此切切地擔心並非空穴來風,自己又何嚐不知此行的凶險?可不去……難道他們便不會生出其他計策來對付自己嗎?哼,既然無論如何都是躲不過的,與其防不勝防,倒不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李世民深重地望了無憂一眼,給她的回答……竟是沉默無言……

    今夜的風,略有些冷,掃起街麵上零散飄落的葉,星,淡得無一點光色,夜幕濃籠下,是一派蕭冷瑟索的景象……

    齊王府燈火通明,照映得府外周邊有了些微顏色,昏黃中隱隱傳來的歌舞之音,更去了些寒夜的涼冷之氣……

    七八名身著金色抹衣的美人,翩翩起舞,揮動起輕裹於細肩嬌臂上的月白薄紗,媚眼飄忽在眾人各異的臉上遊走,如是夜浮動的煙雲,燕燕輕盈、鶯鶯玉軟……

    李元吉端著杯美酒,笑容堆滿了整張臉孔,對向麵色沉靜如常的李世民,眼角輕挑:“來,二哥,你我兄弟,已許久未能若此般暢飲,前些個日子,若做弟弟的有何不是,也還望二哥多多包涵!”

    李元吉說著,便一飲而盡,眯縫的眼,斜睨向李世民盯凝著他每一個沉穩持重的動作……

    “你我自己兄弟,又何須如此客氣?”

    李世民隻簡單的一句,便將酒杯放至唇邊輕抿,卻看不出那酒……是否沾濕了他的雙唇……

    李建成與元吉互望一眼,見李世民飛俊冷靜的眼,始終定落在體態婀娜的舞姬身上,想李世民定是拉緊了身體裏每一條神經,隨時提防著周圍的一切動靜……

    李建成心思一轉,亦舉起了手中酒杯,臉上是亦如平常和氣的笑:“二弟,何不一飲而盡?該不是還將過去的些許小事記在心上吧?來,就讓咱們兄弟三人同飲了此杯,從此……便前嫌不計,大哥……先幹為敬了!”

    李建成於是仰頭飲盡了杯中淳酒,李元吉亦是舉杯而飲……

    第一百四十九章鴆酒凶毒(3)

    李世民似鷹眼般銳利的眸,左右一閃,映進兩人虛偽假裝的臉孔,心中突生起股莫名洶湧的厭惡,隻冷冷地舉起杯子,麵無表情,仍然隻是淺酌上一口……

    元吉並不似建成的沉穩,見此情形,一著上了急切的臉色,緊緊攥住手中酒杯,發出些微微磨蹭的聲響……

    坐在一旁的楊若眉亦是眼神切切,低望眼暗自發力的李元吉,靈巧的心中,迅速閃過無數個念頭……

    怎麽辦?怎麽辦呢……

    楊若眉心思翻轉,如若李世民不喝下足夠多的酒,許他們是不會放他走的,他亦沒有脫身的借口,楊若眉纖柔的指緊緊攥住錦繡雲紋的衣袖,嬌唇輕抿,略掃開眉間蹙起的淡淡輕愁,對麵的那個男子,實充滿了無盡誘惑,霸道英俊的臉、棱角分明可見,舉世無雙的傲眉俊目,冷漠得凍人心骨,直讓人心裏莫名顫抖……

    楊若眉於眾人無意間,輕輕站起了身,疏緩盈動的步子,略擺開水紅色逶迤金邊的裙袂,向一側捋過的柔絲,垂墜在春色半露的酥胸紫衣上,媚眼如絲飄曳、麵如桃花映水,手中還端著壺滿滿淳香的烈酒,走到了李世民身邊……

    李元吉本是不解,意欲叫住走去的楊若眉,可見她手持著金色的酒壺,又走到了李世民身前,這才沒有作聲,與李建成對望一眼,喝下口酒……

    楊若眉一手持壺、一手持杯,為自己斟了滿滿的一盞,抬起眼來,抹了金茶色奪目的粉料,更顯得豔光四照……

    李世民亦舉眸望她,深遠之中,蘊含了許多質疑的光色,楊若眉舉起酒杯,媚眼一低,視向李世民桌上幾乎未動的酒,嬌脆的音色中,盡是迷魅人心的語調:“秦王且舉杯,若眉……也來敬秦王一杯……”

    李世民終站起身來,俊得不實的臉孔上,微揚起神秘莫測的笑:“弟妹這杯……有何由頭?”

    楊若眉麗眸遊轉,終著上暗喻重重的光,俏頜輕抬:“便敬……我們這齊王府……秦王您難得來上一回……”

    李世民仍持著刻意假裝的笑,低望眼手中烈酒,片刻忖思間終還是緩緩伸出了手去,與楊若眉纖指輕捏的杯,稍稍一碰,撤手之間,一聲脆響,隨著楊若眉倏然抬高的手腕,酒便濺濕了一身,杯亦摔落在地……

    楊若眉忙取出桂花香飄的絹帕,卻並未做出抱歉驚慌的樣子,將絹帕遞在李世民手上,媚眼一挑:“秦王怎般這樣不慎?還是存心不想與若眉飲了這杯啊?”

    李世民接過絲質軟滑的帕子,在身上輕輕拂拭,低眼間,卻見楊若眉柔嫩細白的手,執起自帶來的那壺美酒,重又斟滿了兩隻杯子,李世民眉眼一頓,隻在瞬間便了無痕跡,他慢抬起眼來,終明白了楊若眉的此番用意……

    楊若眉果遞上了新斟好的酒杯,假做出不依不饒的樣來:“秦王,這下子,秦王可要與若眉連飲上三杯才能算賠罪!”

    李世民定凝著楊若眉嬌麗的美目,兩相交匯間,均勾起唇邊了然的弧度:“好!這是自然,不僅如此,本王……再自罰三杯,弟妹看,可夠誠意?”

    楊若眉微側過頭,抿唇一笑:“這個自好,可也是秦王自討去的!”

    二人說著,便連飲下三杯,楊若眉站在李世民桌前,正擋住了李元吉探尋的目光,可李建成位於中間上座,卻分明看見,李世民所飲之酒,皆是楊若眉後帶去那壺。李建成略有一思,但想她一小小女子,怕隻是一時興起,並不知曉這其中原委的無意之為,倒也沒有過多的疑她之心……

    第一百五十章鴆酒凶毒(4)

    直看到李世民喝下自罰的三杯,李建成才重又舉起酒來,出於小心,有意無意地探看了楊若眉一眼,楊若眉雖心有一悸,卻麵不改色,迎上了李建成探看的目光,唇邊笑意,仍溶了絕美的情韻……

    李建成這才放下心來,看向李世民:“二弟你看,為兄的敬你一杯,你便隻淺酌半口,可與弟妹卻一連飲了六杯,可是……厚此薄彼啊?”

    李建成說著,便走下了位子,亦來到李世民桌前,如料的,拿起了桌上酒毒融合的一壺,為李世民倒滿了整整的一杯:“來,這一杯……可要喝幹啊……”

    李世民定看著李建成手中金燦如是夜燈火的酒杯,心卻是銷黯的,他深知,自己若不痛痛快快地喝下幾杯,他們……是不會罷休的,況,若一口一口地淺飲,恐還會喝下更多說不定……

    李世民心下一定,還好楊若眉已與自己飲了數杯,再喝下這杯,便可推脫不勝酒力,先行辭去,就隻望這毒性……不要太過強烈才好……

    李世民麵無微動地接過杯子,這一次與李建成杯杯相碰後,便仰頭喝盡了明知會劇毒攻心的烈酒……

    李元吉見狀,亦舉杯走了過來,臉上滿堆的笑,虛假可惡:“二哥,那弟弟這杯……你自也該……”

    “嗯……”

    揉進許許嬌氣的輕聲嗬吟,隨美人傾倒的身體,流進李元吉耳裏,楊若眉體態翩動,如燕鳥輕盈擺翅,歪倒斜靠在李元吉肩上,雲錦織紋的袖,半遮了微紅的麵孔:“剛剛……真是喝得猛了些,這酒……還真烈呢……”

    李元吉順勢摟住美妃嬌軟的腰肢,目光關切,亦放下了手中酒杯,扶穩了楊若眉搖搖欲倒的身體:“你看你,一口氣喝下了這麽許多,快去坐下……”

    李元吉雖有憐惜,可不解風情的眉,仍結起煩躁,扶著楊若眉向回緩步走去,楊若眉微微回首,於墨發絲隙間透出一縷柔光……

    李世民觸到她刻意留看的眼神,亦忙放下手中酒杯,微微揚起些笑容:“大哥,今夜這酒……”

    語至一半,笑便僵凝在半啟的唇邊,陣陣灼燒似火的痛感突如風嘯,洶湧澎湃……

    李世民俊目一收,身子微微前倒,趕忙繃緊了身體上每一處肌肉,令自己定住,心底卻不免驚意橫起……

    好快的反應,好烈的毒性……

    李建成見他眼目微茫,知其身體裏、怕已起了反應,心中湧起些莫名之感,明明是目的所在,卻展不開心裏眉間的深深皺痕……

    李世民強持住唇邊僵住的笑容,字字如頓,艱澀在齒喉之間:“這……這酒……果是好酒,卻不想太烈了些,大哥……世民實在不勝酒力,今日,也是喝得多了,再喝下去,恐會失儀,便……先去了!”

    李建成微垂下眼睫,木然地點了點頭,臉上卻絲毫不見哪怕一些假做的笑容:“好!二弟既有不適,自不好強撐,便去吧,大哥……再坐一會兒!”

    李世民僅帶的兩名侍從,忙從兩側上前扶住,黑暗安寧的夜幕下,籠著喧囂不歇的歡歌燕舞,錦袖如雲卷霧、嬌軀似蛇媚扭,飄然律動在晃然的眼目中,各種顏色交雜在一起,已辨析不清,頭腦裏混沌得隻有燒痛的感覺……

    第一百五十一章鴆酒凶毒(5)

    “大哥,你怎就叫他走了呢?他可沒喝多少!”

    李元吉安住了楊若眉,方才走來,惶急地問向李建成……

    李建成淡淡地望他一眼,見他毫無顧忌的神情,突感刺心,三弟的心腸,未免太過堅硬:“他的身體已見不適,可見毒已入體,若……他真能不死,那……便是天意如此,他……命不該絕了!”

    李元吉眼目一橫,卻並不似李建成般聽天由命,厚厚的唇邊,溢出絲冷硬的聲音:“哼!不行,絕不能……冒了這個風險!”

    李元吉遂向身後一望,正觸到柳連幽深漆黑的眸,一如既往地毫無流轉,看不出他心裏隱匿的喜樂悲愁……

    “柳將軍,便……煩勞你帶上這隊暗人,速速趕上秦王,半路上就……”

    李元吉右手狠落,做出個“殺”的手勢……

    柳連心底,倏騰起微微驚訝,可臉色上仍沒有些許微動,隻順應得低下頭去,輕聲應了……

    嬌麗的舞姬,亦早已停止了歌舞,適才巧笑盼流的媚眼,已換了肅然的光色……

    “三弟!”

    “大哥別管!若有什麽,我……也定不會扯上大哥……”

    李元吉目光流狠得微微抖動,一絲一毫也未放鬆緊攥的手指,李建成上下看他一番,沉沉一歎,算了,留,亦是隱患,死亦是,便一切隨天,且看天意如何安排……

    楊若眉看似安坐在精製雕花的椅上,一動不動,可心,卻早已隨舞姬們翩動如風的裙擺,飄搖而去……

    她微微閉起雙目,努力使自己平靜,向不怨天尤人的她,從未若今天這般信命,這般地希望上天有靈,但願他吉人自有天相,但願一向料事如神的他,亦能料到今日的一切……

    暗暗思想間,楊若眉卻略有一驚,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心……竟是疼的……

    回想起初次見麵便已情愫萌動的那個回廊,楊若眉一聲苦歎,原來情……已在不知不覺、歲月流逝中,這般深重……

    李世民由一名侍從攙扶著,已不能騎馬,一步一頓地行走在夜色寧靜的街道上,周圍靜得可怕,似隻能聽到兩人同樣促急的呼吸聲和偶爾一聲倦鳥的哀鳴……

    另一名侍從已先行奔至了天策府,一來叫車,望能迎上步履沉重的李世民,二來,也好早些傳來最好的禦醫……

    李世民胸口疼得吸不上半口氣來,心髒在火燒火燎的劇痛中,幾欲炸開,李世民強自撐住身體,腦中模糊一片的意識,混亂交纏在眼前心裏,便如幻象般來回更迭,俱是些辨析不明的妖光魅影,攪弄得頭腦更加暈眩、呼吸更加促急……

    夜幕中,流霧亦凝了絲絲詭秘,在李世民迷蒙的視線中越發深濃,眼皮微有些沉重,一點點落下,腳下更已經步步蹣跚……

    無憂……

    李世民心中啃噬般疼痛,除了鴆毒攻心的作用,還有那擔憂深愛的人,在心中反複攪動……

    如墨潑染的流香烏絲、如蝶翩動的卷翹美睫……

    李世民嘴角微浮起一抹苦笑,這才發現,一切的一切,其實都不那麽重要,唯有她安寧和潤的笑,才是心底最深的珍重……

    眼裏,微現出天空的漆黑顏色,忽然頓悟,但願……一切還來得及……

    (第二冊完)

    第一百五十二章 鴆酒凶毒(6)

    耳裏突傳來一陣陣聲響,李世民微側過頭去,是幻聽嗎?可那一步步急促地奔跑,卻聽得莫名真切,自黑夜無盡的暮色中,人影漸近……

    李世民俊眸一緊,盯看著越發清楚的一行來人,一男子青衣長劍,領在些妖媚淩厲的持劍女子身前,眼光冷峻,複雜糾錯……

    柳連!

    李世民心中“噔”的一顫,看來人這般架式,已心知不好……

    “哼!要……趕盡殺絕嗎?”

    雖是站立都已不能穩定,可李世民俊冷深幽的目光,仍舊銳利,眉間亦籠上些堅毅,絲毫沒有束手就擒的恐懼……

    要回去!一定要回去,李世民的眼光更加堅定,無憂一定還在府中徘徊,擔心著他的安危……

    柳連與他寒光變換的眼眸有片刻相對,隻從他瞬間遲住的神色中,便看到了無憂的影子……

    不可否認的,心中略有一酸,即使是他已命在頃刻,隻在喘息之間,卻仍不能令他們永隔,她在他的眼裏、心裏,恐這便是他撐到現在,仍未倒下的最大原因……

    “嗖嗖”幾聲鳴響,幾名美豔妖嬈的舞姬已將長劍橫起,身態如適才曼舞輕揚般迅速移動,將李世民團團圍住,呈半圓形狀……

    柳連長劍亦倏地橫挑,奪目耀眼的劍身灑了星芒,更加銀亮,劍尖直抵在李世民喉間,便如那晚的情形如出一轍,隻是持劍之人換作了柳連……

    柳連知道,隻要他的指腹稍稍前抵,略一加力,便能在頃刻間要了李世民的命,可劍術不凡的他,握著劍柄的手卻不期地抖了一下,連他自己都有一絲驚訝……

    原來,自己也並非聖人,在如此命運攸關的緊要時刻,也會有自私的念頭和刹那動搖的想法……

    李世民亦在他眼中看到了閃爍無定的光,也在暗暗揣度他複雜的眼神,自己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殺他,那是男人普遍有的霸道與虛榮的自尊……

    那麽他呢?

    李世民眼光倏地凝結,深邃不已……

    其中著杏黃色金邊繡裙的舞姬,長睫翻卷,美目橫斜在柳連身上,手卻迅疾似風地向前直刺,正對向李世民心髒處猛然一劍……

    銀色的光,映月掩星,刺破了夜的寒芒……

    一聲刀劍相撞的聲響,濺起火光四射,隻在眾人略一失神,眨眼之間,風雲突變……

    隻見,一柄爍亮燦色的金鐧,隔開了杏黃衣女子的猛烈一擊,其功力運用深厚,直震得女子腕上陣陣發麻……

    女子驚詫得抬眼望去,隻見,一闊臉濃眉麵色深沉的中年男子,已穩站在李世民身側,正是秦瓊!他的身後,還跟著數名彪悍的將軍,程咬金、尉遲恭、甚至還有長孫無忌,一個一個,皆是名聲在外……

    眾女子皆不免為之一驚,收了些眼中寒氣,蓮步微挪,竟有些許退縮之意……

    李世民亦微有一驚,卻鬆下口氣,望向柳連,雖是秦瓊隔開了杏黃衣女子的一劍,可李世民看得分明,那女子刺向自己的同時,柳連的劍也已偏傾了方向……

    柳連與秦瓊久久對視,曾經的兄弟、曾經的生死之交,眼神交會中,自有不同別人的對語……

    “撤!”

    柳連還劍入鞘,隨而揮手吩咐眾姬。杏黃色衣裙的女子,麗眸一爍,嬌唇切切緊抿,失了血色……

    “秦將軍,如何……如何……”

    李世民雖強自支撐,可鴆酒的毒性何其猛烈,在黑暗的深夜下,臉色蒼白如紙……

    秦瓊趕忙遣開侍人,與同樣關切的無忌一起架過了李世民。李世民眼皮沉重,似黏合般隻剩一條縫隙,修長堅俊的手指,劇烈地顫顫抖動……

    秦瓊忙用另一隻手握住他,回道:“是王妃,召集了咱們,前去東宮附近隨時觀察動向……”

    無憂!

    李世民灼燒勝火的心髒,似更加熱烈非常,一股莫名湧動的流,激騰至耳鼻喉間,似還裹了絲絲血腥的味道,胸口倏然一悶,一大口鮮血,染紅了紫白相間的長衣……

    無憂……

    李世民唇角微有牽動,是無憂……是她……

    心口熱辣辣的,全身燒熱難禁,五髒六腑都仿似被點燃般,焚成了灰燼……

    “無憂……我……要見無憂!”

    李世民再無半點光華的眼,努力凝聚,在無忌身上緩緩落定。無忌將他扶好,心底亦是感歎:“撐住,撐住才能見到無憂,她在家裏……在家……等著你回去,平安地回去……”

    無憂揉了多少脆弱傷感的聲音,重又回蕩在無忌耳裏……

    “哥,我隻要他回來……平安地回來……”

    夜空,灑滿了濃重的墨色,四周風聲細細,在耳鼓中流淌穿梭,絲絲抽冷……

    李世民眼神悵離,飄移不定在任何一處,腦中一片空白,僅有身體的燒痛仍持續不斷……

    雪青色織花繡紋的衣,外披件月白色開身曳地長服,微擺的雲錦絲邊裙,隨風不安於茫茫的夜色中……

    李世民眼中青白相疊,交相錯落,無憂殷殷切盼的水眸,池心凝固,靜靜站立在天策府肅穆的門前……

    無憂……

    李世民突感安心,心底迸發的最激烈呐喊,無奈麻木在唇邊,隨劇烈的燒痛泯滅在灼烈的喉間……

    無憂泠泠抖動的眸,迎水剪破,月白色曳地雲繡紋衣,翩飄如蝶,絲發略略輕蕩在玉頰邊側,竟如仙境神女,出塵不染……

    “無……憂……”

    這許是他身體裏最後一絲力氣,望著無憂匆急而至的身影,竟也勉力掙開了無忌,我……一定要過去,一定要!要抱住她,要緊緊地抱住她……

    身體向前微微傾去,可腿腳卻偏偏不聽使喚,麻木在原地動彈不得,整個人都直直地向下倒去……

    無憂趕忙加快幾步,卻仍沒能扶住他沉重的身體,兩人的臂,交纏緊扣在一起,同倒了下去……

    李世民滾燙的臉,緊貼著無憂雪青色織繡的抹衣,起伏酥軟的胸口,香甜溫暖……

    “快!我……扶你進去!”

    無憂聲音已有哽咽,李世民促急的呼吸中卻吐出一絲滿足……

    我……撐到了!

    終於……撐到了你的麵前……

    輕弱的一聲長歎,意識全無……

    望著李世民紫白衣上的大片血紅,無憂的心,緊緊糾結,好在他飲酒不多,中毒未深,禦醫下過藥,吐出一口口黑濃的稠血,便逐漸平靜了……

    可整夜整夜的意識渙散,囈語喃喃,仍使人揪心,在他心裏口中,唯一清晰的,隻有一聲聲肺腑俱裂的“無憂”……

    經了一夜的周折反複,李世民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時而灼痛非常,直到晨光初露,微微偷入窗縫,無憂才覺出夜已過去……

    她輕輕地站起身來,推開窗子,吹進一陣和暖的風,已不似夜的涼冷,無憂輕作一歎,不過幾個時辰,竟是冰火兩種感受……

    “無憂……”

    李世民一聲清晰促急的呼喊,猛得坐起身來,雙目不安地上下眨動,四處驚看……

    無憂聞聲,亦趕忙回過神來,輕盈的步子,月色飄擺的衣,如仙影,坐在了李世民床前……

    “醒了……”

    “無憂……”

    無憂柔膩的手,才觸及他大汗淋漓的額頭,李世民便伸手握住,順勢將她拉進到懷中,促急的呼吸,吹吐在無憂耳際,幹涸冰冷的唇,在香頸處深深一吻,凝白的肌膚上,泛起淡淡的紅……

    “嚇壞了吧……”

    臉頰在無憂柔發間細細磨蹭,仍涼無溫度的手,撫摸著無憂瘦削的背,眼中一絲恐懼,似猶在眸心……

    無憂亦緊擁住他,眼霧迷蒙:“沒有,我有感覺,感覺你……一定會沒事……”

    “可我嚇壞了……”

    李世民更緊了手臂,固著懷中深愛珍惜的人:“怕……我會撐不住,撐不住見到你,撐不住……說……對不起……”

    無憂眼底倏翻一潮熱流,水珠溶動,掉落在唇角,微微的甜:“哪有對不起,你我之間……永不說抱歉......

    李世民身子一顫,輕推起她細弱的肩,才發現她粉唇邊掛著的笑和眼裏盈盈浮動的水霧……

    “無憂……”

    “別說了,我……都懂!哥哥和秦將軍們,已在府中守了一夜,唯恐他們再生殺心,昨晚大家情緒有些激動,此時,怕都有話……要和你說呢……”

    無憂輕按住李世民的唇,聲色柔和:“我……去叫他們進來!”

    李世民在她纖指上輕輕一吻,閉目,點了點頭……

    第一百五十三章 洛陽夢碎

    將無忌秦瓊等李世民多年的心腹之人喚進屋中,無憂本欲去的,可李世民卻緊緊地握住她,便像個孩子般,執意不肯放手,經了這次,整個身體雖似抽空般虛弱難承,可心,卻是豁亮了,仿如重生般、看透了很多……

    昨晚的一切,的確驚心動魄,在場之人也確如無憂所說,俱是有話要講,最為忍耐不住的便是尉遲恭:“秦王!您……您還能忍得住嗎?那時咱們說,太子有意拉攏咱們,您全當沒聽見,現在如何?現在……”

    “尉遲恭!不得無禮!”

    無忌申斥了他一句,也恐隻有他知道,李世民並未置之不理,坐以待斃……

    尉遲恭說話,也是隨便慣了,被無忌一說,再看看臉色煞白、精神虛弱的李世民,心下也生出些不忍,可也是為他好不是……

    李世民望望直言直語的尉遲恭,眼神飄忽:“各位勿要激動,昨日之事……確是凶險,故,本王想了下,覺得這長安城……終是是非之地,倒不如……”

    李世民頓了一頓,強牽起一絲笑紋:“各位看,洛陽……如何?”

    洛陽!

    眾人眼眸皆有一滯,無忌亦有些許驚訝,難道……向來爭強好勝的大唐秦王,這一回,竟也生了退縮之意?

    無憂感到,掌心突傳來股湧動的力道,略一抬眼,正觸到李世民光色緊收的眼,心中莫名一顫,那眼神中散著的光,恐並非退讓逃避之意……

    “怎麽?秦王……您……您……要去……洛陽?”

    尉遲恭再又忍不住叫了起來,無忌亦是擰著眉,無法理解李世民的想法,他向不是懼怕挑戰之人,卻為何突生此軟弱的想法?

    秦瓊與無忌對望一眼,到想起多月前張亮之事……

    張亮在洛陽散發資財,為李世民招賢納士,結果被李建成得知,並報給了李淵,欲以此來誣陷李世民企圖不軌,但,還好張亮口硬,任怎樣也沒有扯上李世民來,現在想想此事,怕是那時……李世民便已生了洛陽之心……

    無憂望望他,卻自他眼中看不出些許退避之意……

    幾人正自疑惑,一名侍人卻自外跑了進來,神情促急:“秦王,陛下……駕到!”

    言語之間,門外便響起腳步雜亂之音,李淵已竟自走了進來,眾人慌忙下拜,一陣“萬歲”之聲……

    李淵略一蹙眉,環視四周,在每人頭頂上皆有一頓,心中微有的關切之意,瞬間破滅,變了猜忌……

    世民若要造反……實在太容易了!

    李世民見李淵目光凝滯,心中亦起了重重波瀾,無憂扶著他,忙斂了衣,欲要下床:“父皇,兒臣不知父皇駕到,衣著不整,失禮了……”

    李淵這才回過神誌,忙伸手扶了世民:“這是說哪裏話,你我父子何須見外……”

    說著,又望向眾人:“你們……也都平身吧!”

    眾人這才起身,互望一眼,李淵片刻的凝視,人人亦有所覺……

    “世民,你這裏……很熱鬧啊,朕本聽說你偶感風寒,特來看望,現在看來……倒沒什麽事……”

    李淵扶世民坐下,本是溫情的舉動,卻令世民心裏“騰”的一悸……

    偶感風寒!

    隻一夜之間,足可要命的鴆酒之毒,便作了偶感風寒!哼!是東宮部署周密迅速,還是李淵本就有所暗示,李世民心中冷笑,冷冷的笑……

    “你們……都先下去吧,朕與我兒,要單獨談談!”

    眾人臉色亦著了了味,偶感風寒,自他嘴裏說出,便是偶感風寒,是……金口玉言……

    眾人施禮退下,無憂望了望這對曾親密無間、共商大舉的父子,甚有感慨,她入李家多年,她知道,如今天這般的親切場麵,已許久不見了,不管這親切中是否夾雜了太多虛假……

    無憂掩了門,獨留下了這父子二人……

    李淵知道,李世民是逼不得的,之前建成亦有失敗的例子,便是因為過於急迫了,其實,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又真的舍得下誰呢?望著向來強勢的兒子虛弱的臉孔,怎無心疼……

    “世民,父皇知道,這許多年……你……也是受委屈了!”

    李淵略低著眉,也似突然頓悟般,想到了什麽,不要說是建成,就恐是自己也是對李世民不放心的,故,與其讓這般鬥來鬥去的互相猜忌,倒不如分開他們,也讓自己安心……

    畢竟,真要讓他整治世民——這個自小便頗為疼愛的兒子,也是舍不得的……

    分開,也許是最好的方法……

    李世民心裏突感酸澀,李淵如此溫暖關切的話,已不知多久沒有聽過,他甚至已快忘記了,同李淵那份父子的感覺,有的隻剩父皇與兒臣……

    “父皇言重了……”

    李世民靠在床邊,背上滲出些些冷汗,驚訝於自己的語塞,何時……自己與父親,竟已變得無話可說……

    李淵亦覺出了他的冷漠,這種父子間的溫切,的確已令人不再習慣,心中一聲長歎,頓了一頓,還是直入了主題:“世民,有些事情……父皇心裏都明白……隻是……”

    李淵亦如李世民般塞住了話語,眼紋中抹出些刻意遮掩的笑:“我兒覺得……洛陽如何?”

    李世民一怔,李淵的心思竟與自己想到了一處……

    李世民眼神飄忽,故意輕咳幾聲,轉開了李淵過於集中的注意……

    洛陽……

    他聽上去,卻並不感到輕鬆:“洛陽山色秀麗,河水交輝,氣候溫和宜人,自是好地!”

    李淵眼上笑紋更加深重,點了點頭:“是啊,那裏自古便是風水勝地,所以……世民,父皇看,你便前去洛陽,以為……如何啊?”

    李淵言語之中試探太多,雖正合李世民心意,可卻無端感到更加沉重,李淵該不會不清楚洛陽的優渥,又怎會主動讓自己前去洛陽呢?

    李世民心底一寒,記不清從何時起,他們父子之間已經不能說出心裏的話,取而代之的是彼此的猜疑與顧忌……

    李世民自是應了李淵的提議,隻是心裏卻又多了層顧慮,李淵去後,人人皆知秦王將去洛陽,自也掀起不小的波瀾,李世民身體已在流言蜚語中漸漸恢複,可心事卻越發濃重了……

    如此何乎心意之事,卻惹來他更深的憂慮,無憂起初不懂,可如今卻懂了……

    洛陽,地處黃河中遊南岸,為遼闊中原的腹地,它北依綿延逶迤的邙山,南臨巍峨壯觀的龍門伊闕,東據虎牢成皋之天險,西擁函穀、崤澠之要隘,洛、伊、廛、澗四水環繞橫貫城中,自古便有“河山拱戴,形勢甲於天下”之說,如此要地,李世民欲去,又豈能輕易如願?

    無憂感慨於這自古的奪嫡之爭,能令人改變太多,她早自李世民眼中看出了不同,他說要去洛陽,想也不過是一說,以李世民之心思細密,又怎會不知這其中牽扯太多,非他想去,便能去的,但他仍要那般提議,怕也是試探李淵更多……

    可沒想到的是,李淵卻同樣以此來試探於他,其實李淵之意本是他答應便好,不答應反會有所責難,但,世事便是如此,尤怕人言,李世民的應允,反被說成了意圖不軌,欲往洛陽要地自立為王,結果可想而知,李淵在多方言論之中,終放棄了想法,疑心反比從前更加深重……

    所謂“刀怕對鞘”,由於李淵恰好合了李世民原有的計劃,反令他計劃全無,這一次事件,從毒酒到洛陽,雖不能說一敗塗地,卻也全然沒有占到一點便宜……

    而對於東宮與齊王府來說,沒有殺掉李世民固然可惜,但,各方疏通間,李世民顯已處在了下風,也許是答應得過於爽快了吧?由於這辯也辯不清之事,李淵對他可以說是信任全無,盡管洛陽之行,原是出自他口……

    隻十幾日間,天策府幾乎已被架空,這絕非是危言聳聽,自洛陽事件後,李淵便以戒備邊關要地為由,將天策府心腹之人一一調離,秦瓊、程咬金、尉遲恭等等,皆赫赫在列,文人亦被牢牢控製……

    李世民回首一望,突然發現,自己身邊竟隻剩下無忌而已,真正感到了危機……

    第一百五十四章 密謀天策府(1)

    若說從前隻是與對方鬥氣,那麽如今便真真是十萬火急了,東宮與齊王府得意地等待著李世民下一步反應,可李世民卻出乎平常的沉靜,似所發生的一切皆與他無關……

    “世民,你……不打算做些什麽嗎?”

    無忌倒是顯得急切,他們在東宮與齊王府亦有眼線,但最近報來的消息,李世民皆無心去理……

    “你……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見李世民消沉地望著窗外,不做理會,無忌甚至叫嚷了起來,他也是自心底為他著急,他不僅僅是自己的知心好友,更是自己的妹夫,他的安危與否,還關乎著無憂的命運……

    李世民終回過身來,淡淡地望他一眼,眼神幽深邃遠:“我在等……”

    等!

    無忌一怔,他在等什麽?如今的這個形勢,還容他等什麽?他的軍權,已被剝奪得所剩無幾,難道……他要等到手無寸鐵、毫無反擊之力時再去反擊嗎?

    無忌不解,可再無論如何怎樣追問,李世民都沒有再說一句話,隻是默默地望著窗外……

    接著,又發生了許多,張、尹二妃極盡所能地在李淵麵前添油加醋,李世民俱都忍下了……

    東宮與齊王府更在興頭之上,不斷製造爭端與麻煩,增加李淵對李世民的反感,李世民亦是忍下了……

    朝中之事,他已不甚參與,即使問到他,也隻會說些不痛不癢之言,每日每日地笑容不見,便似自暴自棄般意氣全無……

    不知不覺,天已進了六月,陰晴無定便如人的心情……

    這日,是難得的清爽天氣,和風細細,園中一樹梔子花落,揚揚灑灑,紛如細雨,香意沁了滿心;花瓣飛旋如蝴蝶亂舞,孩子們玩耍嬉鬧,天策府涼亭中更是妍花競秀,眾美妃穿花納錦,

    直令花柳失色,別是一番景致……

    望著已漸漸長大的孩子們,臉上皆是和暖的笑容……

    “姐姐,喝些茶吧,這茶……是新下的,味道清淡,是姐姐喜歡的……”

    柔妃已改作了陰妃,陰柔亦再不用隱姓埋名,去了心結的她,再不似從前的鬱鬱寡言,人也嬌媚了許多,對於無憂,她是心存感激的……

    無憂接過茶杯,淺酌一口,讚許地點了點頭:“嗯,確是好茶……”

    韋妃向與陰柔不和,見她大難不死,反還生了兒子李佑,心中自有不平,輕瞟她一眼,玉指挑出茶杯中一根細枝,不以為然:“再好的茶葉,終也有瑕……”

    眼光刻意掃過陰柔的臉,輕蔑、嘲諷……

    陰柔雖知她定說不出好話,可雙頰還是暈上了紅色,對於她,陰柔是向不退讓的,無憂自也知道,知她定要回語,便及時地按住了她的手,示以“不必理會”的眼色,陰柔便作罷了……

    一時間,涼亭中沉默無語,意圖未達的韋妃,直覺出了尷尬,喝上口茶,潤了潤喉中幹澀……

    “怎麽都在這裏?在談什麽?”

    涼亭外,突傳來男子熟悉的聲音,眾妃回過頭來,皆趕忙起身,美目中流出有意無意的媚色,盈盈拜禮:“王爺……”

    “都不必多禮!”

    李世民幾步便走上了涼亭,早自無憂下拜前便自然地扶住了她,牽著她坐在了石椅之上……

    眾妃舉首間,兩相交握的手映入眼簾,或麻木得心無所動,或酸澀得妒火中燒,無憂皆已習慣……

    若是從前,無憂定會抽出手來,不令她人難受,可自毒酒事件後,她卻更覺出了彼此的珍惜,一切一切的親昵,都由了他了……

    這時,玩得累了的孩子們也已跑了過來,大一些的跑在前麵,小一些的搖搖晃晃地跟在後麵,撲到了各自母親的懷裏,隻承乾先禮貌周全地見過了父親……

    無憂知他向來害怕李世民,做什麽都力圖做到最好,李世民隻要稍有表揚之詞,他都會開心很久;無憂樓過承乾,為他擦去額頭的汗珠,愛惜地望著,青雀則是依在李世民腿邊撒嬌,盡管李世民懷裏抱了最慢過來的麗質,麗質嘬著手指,模樣可愛極了……

    “不許吃手,我們麗質這麽漂亮,總吃手,長大該不好看了!”

    李世民抽出麗質的手指,麗質卻杏眼盈水,巧眉間收了不願,使勁將父親攥住的小手往嘴邊送,掙紮了一會兒,自掙不過父親,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你看看,總是把孩子弄哭!”

    “怕她把手吃壞了,這麽些孩子,就她最愛吃手!”

    無憂不去理他,伸手接過麗質,輕輕拍哄,麗質偎在母親懷裏,再又甜蜜地吃起小手,眼睛水靈靈的,偷偷望向李世民,晶眸中閃著勝利得意的光……

    承乾站在一邊,為妹妹拭去臉上的眼淚,從懷中掏出把閃爍精致的小刀,那是他七歲生日時,李世民送給他的……

    承乾從果盤中拿過個最紅的蘋果,切成了幾塊,最先遞給了麗質,又遞給了李世民。李世民接過來,拿在手中,看了看桌上大小不一的幾塊,摸摸承乾的頭,由衷地讚許:“承乾真是長大了,越來越有大哥的樣子了……”

    承乾聽到誇讚,俊秀的小臉,揚起笑容,又遞在青雀手中一塊,然後一一發給其他孩子……

    李恪、李佑、韋妃的女兒湘兒,也不管李佑那麽小,是不是能吃……

    無憂與李世民對身而坐,麗質太小,蘋果還隻能一點點小心地喂,無憂捏著蘋果塊,讓她一點點抿著吃,李世民則不時地為女兒拭去嘴邊汁水……

    承乾站在母親身邊,微笑地看著妹妹,似仍在回味父親的誇讚;青雀撒嬌一定要李世民抱,李世民隻得依了……

    薰暖的風,拂起一地花落,迷了多少癡蒙的眼;

    這——恐才是家的感覺,真正的一家人……

    “秦王!”

    一聲驚斷整片溫馨,李世民側目看去,眼中浮起一絲慍色:“什麽事?”

    “房先生、杜先生正在書房候您!”

    李世民眸光略有一滯,將懷中青雀放在地上,立起身來,眼神飄離:“去告訴他們,本王……正與小王子、小郡主放風箏,沒有空,況且,朝下……不論公事!”

    侍人一驚,意外的眼中滿是不知所措;李世民卻隻望他一眼,便鋪張開俊容上抹抹笑意,真如暖風拂麵,吹漾開人心波漪……

    “來,都和爹去放風箏,好不好?”

    之後,自是一片稚嫩的應和之聲……

    無憂翠眉間攏起些詫色,與李世民隱意重重的眸,有一瞬相對……

    他——

    到底在想些什麽?近日來,李世民的反常,無憂皆看在眼裏,街頭巷尾、朝中眾臣,亦皆言秦王大病一場,似被帶走了魂魄,安於享樂,意誌消沉,不思進取,再不是那為大唐打下半壁江山、赫赫威武的天策上將了……

    無憂立在涼亭白玉石柱邊,眼神微微幽茫,浩浩碧空下,那挺拔威俊的男人,如燦日淩空、耀人眼眸的笑裏,又隱了多少無法言說的無奈與苦澀呢……

    一連幾日,李世民亦皆如此,任東宮與齊王府之人如何尋釁挑事,也隻是默默忍耐,承受下了所有……

    逐漸地,李建成與李元吉自也失去了尋事的興致……

    “看來,那次用毒後……二弟也是怕了,聽說……朝後已不論公事!寧願在家逗孩子!”

    東宮之中,李建成和李元吉同一如既往的幾個親信之人,聚在了一起,柳連亦在其列。上一次沒能殺掉李世民,杏黃衣女子在李元吉麵前告了柳連一狀,柳連以其慣有的冷靜,對李元吉所作懷疑不閃不避,更不辯解,反讓李元吉消去了疑慮……

    嶽凝望了望李建成,卻不予讚同:“不會!戰場打拚命都不顧的秦王……怎會因怕死而意誌消沉,主動示弱?想這其中定有何旁的原因,咱們……還是勿要輕舉妄動為好!”

    李建成點點頭,眼神一側,落在魏征黑瘦無表情的臉上:“魏先生,以為如何啊?”

    魏征起身,眸光在太子妃臉上略有停頓,對於嶽凝的冷靜果敢,他也是多少敬佩的,可這一次,卻不苟同於她……

    “殿下,魏征仍以為……夜長難免夢多,他意誌消沉也好,主動示弱也罷,都非重點,重點在於他目的為何?魏征想,以秦王向來的性格,怕不會是示弱、示好,若咱們同他一般持觀望態度,那麽便是給了他喘息布置的機會,故,殿下仍該繼續計劃,不能絲毫心軟放鬆,更不能有任何婦人之仁,步了夫差之後塵啊!”

    李建成不可否認地心中一悸,魏征直接毫無隱諱的一句,確在理上,夫差!是啊,勾踐得以臥薪嚐膽、最終複國,夫差的打蛇不死、掉以輕心是最根本的原因!

    可是……

    李建成眉心蹙結,李世民若憤然反撲,他也許還能狠得下心腸,可他卻如此忍氣吞聲,一再容忍,反令他多有不忍;畢竟,那是自己同父同母,流著相同血液的親生弟弟,小時候,自己亦疼愛過他,不是嗎?

    李元吉可不若李建成般柔腸百結,對於魏征之言,更大加讚同:“大哥,魏征說得對啊!不能猶豫,更不能心軟就此放過他,我看不但不能放過他,反還要速戰速決,盡早地……除之後快!”

    李建成眸心一緊,李元吉眼裏的光,透出爍動的冰冷與無情……

    窗子微透一條縫隙,李建成凝思中走至窗邊,掩窗之際舉首而望,幽沉的夜空裏,星月無芒,黑暗如墨的天際邊,突有條細長銀亮的線倏然劃入眼底……

    那是……

    李建成濃眉一立,眼望著閃爍的一條默默墜落在天策府方向……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密謀天策府(2)

    皇宮籠罩在濕氣濃彌的夜茫中,悄悄的沉,一線光亮突穿過夜的悄凝沉靜,驟然熄滅在天際邊緣,風聲嘯起……

    夜觀天象的太史令傅奕,急急進宮求見李淵。李淵正與陳叔達議事,聽說他來事緊急,便忙宣他入殿……

    傅奕果然匆急,見了李淵,氣都還沒喘勻,已是失了儀態,趕忙調息一忽,才恭敬見禮;李淵見他神態慌張,想是有何要事,自也不予計較……

    “陛下,適才微臣夜觀天象,夜空之中,金星突然劃過正南方午位,那是……那是……”

    傅奕吞吐著偷望李淵一眼,李淵見了,自懂他眼中之意,也知他向以通曉天文曆數聞名於世,不耐煩地輕歎追問:“是什麽……愛卿盡管說來,恕你無罪!”

    傅奕聞言,這才跪下身去,言語促急:“陛下,那是……那是秦地分野,是……是……秦王當擁天下的征兆啊!”

    傅奕甚是誠摯地磕頭下去,想也能想到李淵驚凝的眼……

    李淵果然戰栗地悚動著雙眸,緊握雕金鑲龍椅的手顫顫抖動,驚怒間惶措浮上蒼老的臉……

    這個夜,沒有涼意,絲絲發熱的風,裹了夜露,襲入天策府敞開的窗,冉冉跳動的紅燭,焰火明媚,有如暗夜裏爍爍閃著的星子,微有一層薄霧,嫋嫋浮遊……

    燭火掩不過刺入夜空的銀亮,李世民俊眸抖動,隨光束沒入夜的盡頭,燃起耀眼的光……

    “是……金星嗎?”

    李世民目光,仍投向在夜的遠處,無憂靠在他肩旁,玉珠閃動如八月湖水,唇邊微凝一絲苦笑,聲色無動……

    李世民側目望她,眼中悵惘瞬換了毅然堅決的神色:“無憂,你信天意嗎?”

    無憂亦轉眸望他,眸中水霧點染了初夏的溫暖:“我……隻信你!”

    窗外突起陣熱流的風,吹散開素淨女子如墨染的雲絲,李世民伸手拂去她唇角邊的一縷,微微地笑:“真是頑皮的家夥!”

    無憂也是笑,粉唇抹化開夜的沉悶,亦想拭去他心裏的苦澀……

    金星耀亮秦地分野,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各種流言,再次圍繞了大唐秦王,麵對紛紛議論早已習慣的李世民並與平常無異……

    可種種傳言入耳,李淵又怎會心無所動,自古帝王,原便是忌諱星雲天象,更何況是在此緊迫敏感之時……

    東宮、齊王府隨時準備拔劍,李淵的眼睛更緊緊盯住了天策府,如此八方受敵,李世民的處境岌岌可危……

    之前,房玄齡與杜如晦便不止一次見過李世民,可李世民不是借故推托,便是沉默不語,著令兩人詫異,這天卻不似往日,李世民主動找了二人,卻不言語,二人對望一眼,皆不明其意……

    李世民微作一笑,淡掃過兩人詫異的臉,眼神幽邃:“你們……不是有很多話要和本王講嗎?”

    二人一怔,房玄齡更是頓了下唇,望向李世民深不可測的眼,黑眸中略有一閃,忙縱身上前,最近難得李世民有這個興致,自是單刀直入主題:“二殿下,想我二人所謂何事,您心中早已有數,洛陽之行莫名作古,鴆酒劇毒無端變成偶感風寒,身邊親信一一離去,可用之人所剩無幾,難道……難道您還坐得住嗎?”

    李世民眉眼一低,語氣仍是淡的:“坐不住……又要怎麽樣呢?”

    言說之間,突響起三下叩門之聲,李世民輕輕一咳,門便輕輕開啟,閃身進來的,正是長孫無忌……

    李世民忙站起身來,平展無波的臉上、終有一絲牽動:“無忌,怎麽樣?”

    無忌眼角邊拉出條細細的紋,給出肯定的笑容……

    李世民考究的眉目更加俊朗,幽遠深黑的眸,爍出耀亮的光:“終於……是時候了!”

    目光,側落在房、杜二人身上,俊薄的唇,微微揚起弧度:“二位先生……請繼續!”

    房、杜二人互看一眼,滿頭霧水,李世民變化無常的眼神,著令人難以把握,剛剛還晦澀的眼中,瞬間充滿反撲的烈火……

    房玄齡心下一定,言語也便再無遮掩:“二殿下的功勞,足以遮天蓋地,卻屢遭人詆毀陷害,故,殿下心中……便不該再懷憂慮誡懼,所謂能者居之,秦王您……理所應當該繼承皇帝的偉大勳業,前日,金星耀亮秦野分地,便更是上天的暗示,就連天也在幫助秦王您下定決心,不能……再猶豫了啊!”

    房玄齡說得慷慨激昂,可李世民卻隻與無忌對望一眼,相視而笑……

    無忌搖搖頭,緩步走上前去,拍了拍了激動的房玄齡,一笑:“房大人,前些個日子,我也同你一般,為這個家夥著急上火的,但,大人可知,咱們……可都是被他騙了!”

    李世民抿住薄唇,笑意隱在線條分明的唇紋中,尤顯修俊:“哼!所謂‘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本王……就是要逆來順受,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逆來順受,才能……爭取到時間!”

    李世民側望向無忌,無忌了然,接上他的話語:“嗯,所謂‘請將不如激將、激將不如疑將’,世民此舉,定令許多人不解,他們……就算不相信世民在主動示弱,也會因忌憚而不敢輕舉妄動,這樣……才有時間……等待秦將軍他們疏通好一切,從各個邊關秘密返回,現……已在長安城郊一隱蔽處,隨時候命!”

    房、杜二人皆有一頓,李世民竟掩飾得如此周密,竟……連他二人都不曾提及;可見,他對這件事情是多麽地小心翼翼,雖然堅決地站在李世民一邊,可二人仍不免互望一眼,心生些許涼意……

    這皇家奪嫡,無論如何,都將是場慘烈的悲劇……

    李世民並未在意房、杜二人的瞬間驚異,隻是望向無忌,語聲微低:“無忌,奏折……可有寫好?”

    無忌點點頭,自袖管處抽出一紙牒書,遞在李世民手裏:“寫好了,你看看,抄錄下一份便好!”

    李世民展開牒書,眼光緩緩遊走在膠白色紙上,目色時而凝聚、時而鬆散,具是辨析不明的情緒……

    “呈上這份奏書,父皇……定會召我入宮,那時……無忌,你便按咱們說好的開始部署,定要……做到萬無一失!”

    無忌舉首,迎上李世民堅定的目光,輕點點頭,眼眸中、是同出一轍的毅然……

    第一百五十六章 驚變玄武門(1)

    若說心中一些顧慮也無,那一定不是真心話,如今,大唐江山初定,內有隋時舊部不斷起義,外有突厥強邦蠢蠢欲動,皆覬覦這雄偉河山的遼闊威儀……

    而自己的決定,恰恰是在此時——這內憂加劇、外患火急之時,這令禍起蕭牆、山河動蕩的決定,在他心中,亦是疼的……

    李世民悵惘地策馬徐行,途經東宮之處,久久凝望,手中韁繩越發收緊,心中感觸深重……

    大哥,就讓我……最後叫你一聲大哥吧……

    李世民眸中閃過一忽傷感,隨而轉了狠戾之色,下馬,向太極宮方向絕然而去,背影凝了冷冷的黃昏之色……

    這天,李淵特要李世民前來,偌大的太極殿內,隻有他們父子兩人,縷縷飄忽不定、茫若仙氣的煙,朦朧渺然在二人之間,似刻意、亦似幻象般升騰起濃凝的詭異……

    李淵手中緊攥著一紙奏折,眼目裏鋪滿著黑暗渾濁、無法辨清的顏色,深深的寂靜之中,喉間突發出一聲幹咳,終打破整片沉默……

    “世民,這……你這折上之言,可都句句屬實嗎?”

    李淵將手中折子狠狠擲在地上,便落在李世民腳邊,李世民微一低眉,隻淡淡一眼,不用看,也知是哪一封奏折……

    唇角邊牽起一絲冷笑,遮掩在嫋嫋輕熏的檀煙之中:“回父皇,句句屬實,兒臣……已命人取了人證物證,父皇大可以徹查此事!”

    徹查!

    李淵心中重重一擊,此等醜事,無論有與沒有,都會置皇家威儀於蕩然無存之地,要如何徹查?李淵沉沉悶住口氣,竟有層層疊疊的羞辱之意,刺入心裏……

    “你說……你說建成、元吉淫禍後宮,你……你可敢與他們當麵對質?”

    李淵突站起身來,直直地指向李世民……

    李世民亦瞬間收攏起眸中陰冷之色,換了堅定的目光:“有何不敢?隻怕到時……大哥、三弟,反不敢前來!”

    “哼!朕令他們前來,他們豈敢不來?可是世民,若要對質過後,令朕發現其中的半點漏洞,你……如此詆毀誹謗他人之罪,便罪加一等!可也……莫怪父皇重重治你!”

    李淵自心底迸發出雷霆震怒,可李世民心裏,卻隻淡泊冷笑……

    重重治我!

    隻恐怕,到時候沒有漏洞也會換作是有!

    父皇、父親——

    李世民心裏冰涼一片,最後一絲殘存的親情蕩然無存,陛下啊陛下,隻怕你我父子之間,早已沒了當年的了解與默契……

    見到李淵一步步走入自己設下的局,李世民深深一歎,驚訝於自己的漠然……

    李世民上折李淵,實則為周密計劃的部署之一,什麽淫禍後宮,都不過是信手拈來的罪名而已,真正的目的是要李淵震怒,震怒到忘記了他已傾斜無餘的立場,顯然,這個罪名無疑是最佳選擇……

    父子間的一番對話,雖避了人,卻避不開隨處安插的耳目……

    天已將近灰暗,李世民回到天策府中,濃重的暮色遮罩了周圍一切景色,暗夜中,萬物俱靜,唯有一樹梔子花落,揚起陣陣沁人心脾的芳香……

    飛舞旋落的潔白香雪,紛紛灑灑,飄飛圍繞住樹下深愛的潔衣女子,白衣中綴了梔子花香,便如自仙境裏不期飛落的玉蝴蝶,人間從不曾得見……

    李世民定立在廊子深處,久久凝望,莫名地不敢靠近唯美的如畫女子,眼裏,微泛起一絲笑意,疼痛自心底湧起,直刺入眼中,不忍再看……

    無憂,原諒我,就原諒我……許再不能許你的今生吧……

    微有落寞的背影,失意在茫茫的夜色中,漸漸隱沒……

    如詩如畫的女子,怎無所覺?麵容上流淌過微微的涼,熱風拂去一些,留下幹澀的痕跡……

    “王妃,車已經……”

    “傳王妃之命,天策府任何之人,未經許可,不得踏出天策府一步!所有備好的車,皆留於府中,不得擅離!”

    清和潤透的眼中,流露出堅決的神色,侍人呆呆望了一忽,王妃少有的命令口吻,著令他為難:“可是王妃,秦王……”

    “一切……皆有我,你速去,不得有誤!”

    無憂重又堅定地複說一句,侍人低頭應了,再不敢言……

    按壓住心底沉沉的心事,李世民緩步走入天策府偏僻的暗閣,想無忌早已安排好一切了吧;李世民深吸口氣,自恍惚中,強打起一絲精神……

    暗閣裏,燈火昏黃暗淡,忽明忽滅的火苗,映襯得氣氛更加凝重壓抑,冒死回返的眾位兄弟,一臉風塵之色尚不及洗去,一張張粗獷、生死不懼的闊臉上,刻滿了唯求盡忠的萬丈豪氣……

    李世民不由得心底一震,如此烈烈耿耿的忠心,令金戈天下、縱橫馳騁疆場畢生未嚐敗績的他,意誌陡然堅定!

    此戰——隻許成功,絕不容失敗!

    “眾位,眾位的忠心,本王……謝過了!”

    李世民說著,深深一揖,各位將軍亦趕忙上前一步,還以大禮:“秦王萬莫如此,這決定,秦王……早便該下了!”

    李世民點點頭,傲俊飛逸的眼光,一一掃過麵前患難相隨的生死兄弟,銳眸轉動中,突有一滯,左右側望,凝出絲寒冷的光:“房玄齡與杜如晦何在?”

    暗啞的聲音中,努力透出些柔和,卻更顯得堅硬如鐵;責問的目光,更在無忌身上久久停留,似不可置信於他的辦事不周……

    無忌微低下頭,聲音亦壓到極低:“二位大人,皆……皆言身體不適,故未前來!”

    眾人心中不約而悸,無忌在李世民麵前,是極少這般支吾吞吐的,他甚至仍稱為王為主的李世民為——世民!可這一次,言語的遲疑躲避,顯著了旁的隱意,眾人聽在耳裏,心中陣陣抽緊……

    李世民更加驚訝於如此簡單的一句,令心底迸射出顫顫震感的一句,昏黃的燭光,染暗了俊美男人冰涼的臉色……

    “身體不適!”

    聲音低回在暗閣深處,隻一眨眼,銀白如電閃風馳的光,迅疾掠過燭火,燒成金的顏色,耀耀的亮……

    “尉遲恭!”

    右手用盡臂力地憤然一擲,李世民隨身佩著的寶劍,已被尉遲恭下意識的穩穩接住,茫然不知所從的大眼,正對上李世民冰冷無溫的幽眸,身上一陣陣發冷……

    “持本王寶劍,再去請房玄齡、杜如晦速來天策府,如若不來……”

    深色的眼中,瞬掃過抹危險的光芒,絕然的冷:“殺!”

    斬釘截鐵的一個字,毅然決然地擠出唇齒,錚錚然如利劍穿心的一個字,打透每個人的耳鼓……

    眾人互望一眼,便連向不多慮的尉遲恭、都難免顫了下眼眸,以李世民對下屬之仁厚,竟……說出了這個“殺”字,無一絲猶豫的溫度……

    但,尉遲恭不同於別人,隻會聽命於李世民,而不若秦瓊等過多考慮,微作一驚後,便提劍而去……

    眾人在沉如深夜無光的暗閣中,沉默不語……

    直到暗閣的門,響起三聲長短有序的輕扣,李世民眼目才有些許抽動,猛然向閣門口灼烈射去,他不希望看到尉遲恭染了鮮紅血色的手……

    無忌小心地打開門來,拂進陣潮熱濕悶的風,一燭飄忽如絲脆弱的光焰,將欲燃盡,搖搖熄滅在眾人眼中……

    無忌眼光怔怔一滯,純白色淡青絲邊的衣,明滅閃爍在抖動的光色裏,搖曳燦生出分外清晰的人,麵如仙子水凝,沉悶的空氣中,突沁入梔子花的香氣……

    無忌猛然向後看去,緊緊盯住向外探看的李世民,倒吸口悶氣……

    李世民亦是定定地看著,眼中映入雪白如蝶舞翩飛的身影,恍然如夢境淒茫不清、迷離若仙、清幽瑰麗,似自畫中走出的人,目光寧和、玉潔冰清……

    “無憂!”

    李世民猛然起身,整個身體仿不是自己般,風急地奪步上前,扣住眼前仙子細軟纖巧的肩:“你……你怎麽會在這裏?你怎麽可以……在這裏?”

    李世民鷹銳寒光的眸中,掠過驚惶關切、憂心忡忡的影,隻在這一瞬,萬般糾結於其中,凍住般一動不動……

    無憂在他越發收緊的力道中,秀眉輕蹙,目色安寧如水:“因為……你在這裏!”

    輕柔如薄絲靈透的音,亦如仙樂般悅耳動聽,躍然至焦躁不安的耳中,一片火熱,赤燒著眼前男人整張俊臉,微微漲紅……

    “不!不行!”

    李世民抓住她細弱嬌嫩的手腕,微有些冰涼:“你……你該在……”

    “該在不知去往何處的車裏……是嗎?”

    無憂粉潤的唇邊,浮起淡淡苦澀,無奈地笑:“二哥錯了,莫說出了城去,也難擺脫該來的劫難,便說這府中上上下下這般之眾,即使分開了行動,難道……府中滿布的眼線便無所覺嗎?

    說不定……你們此方戰陣未開,城郊便已多出了幾條枉死的人命,而你們……怕也會因風聲走漏而功虧一簣,故,我已令所有車駕萬不得離府,希望……還沒讓他人看出動靜!”

    李世民深扣入無憂肌膚的手,微有一抖,無憂水紫色勻抹於眼上凝著脂香淡淡的粉,泛出神秘冷靜的妝彩,尤襯了她此夜的如仙玉姿,燦若霞煙絢爛……

    李世民突然感到,眼前女子,竟是這般光彩奪目:“可是無憂……你……你可知道,我若是敗了……”

    “敗亦如何,勝亦如何,勝了,你是我的丈夫,敗了,你……還是我的丈夫……”

    晶亮掩過是夜星芒的清眸,盈盈抖動了粼粼水幕,奪過李世民已見柔和的話音,堅決中隱有入骨的溫柔……

    李世民總會於不期然間淪陷於她清澈的瑤池碧水當中,剛剛還狠戾絕冷的眸子,柔光乍現,似欲將她熔化於沸騰的骨血裏:“無憂,我……讓你幸福太少,欠你……太多……”

    無憂纖指輕按住他俊薄的唇,笑容安然:“忘了嗎?你我之間……”

    李世民吻了她纖柔的細指,亦溫柔地笑:“永不說抱歉!”

    燭知人心的情動,有一刻,停止了雀躍的歡跳,火光孤獨在暗閣的每個角落,他們旁若無人、羨煞多少雙寂寞的眼睛……

    “對了!”

    無憂自織花紋絲的袖中,取出張薄薄的紙,纖指一撚,分成兩張,遞在李世民手中:“寧淑妃與靜嬪同傳來消息,應該可靠,說……張、尹二位娘娘遊說父皇,明日……改在海池泛舟,再

    行召見你們兄弟三人,怕是……東宮也得到了什麽消息……”

    李世民持著兩張薄紙,細細看去,果是女子絹秀的筆跡……海池泛舟!

    李世民眸色一頓,何以突然改變了主意?莫非真是得了消息?那麽……又知道了多少呢?是全盤計劃,還隻是那封莫須有的密折呢?

    李世民正自想著,再是三聲短長有序的扣門,終令他移開凝神的眸,頓換了堅冷的眼色,將無憂輕拉近至自己身側,生怕她萬一看到惡心血腥的一幕會害怕,故,緊拉住她的手,方才示意無忌開門……

    這一回,果不出其料的乃是奉命而去的尉遲恭,李世民目光緩緩下落,恐意悄悄結凝在眉心,他亦不想自精雕細製的劍鞘邊,看到一絲血色……

    “二殿下……”

    尉遲恭進來有一忽,門外方才小心地閃進兩人,黑衣紗帽,皆為道士妝扮,麵目緊張嚴肅,借著燭的昏光定睛細看,才是一驚,竟是房玄齡與杜如晦……

    原來,他二人遲遲不來,正是怕遭了東宮與齊王府的監視,此時夜色深暗,才改了行裝,姍姍而來……

    李世民漸漸展開眉目,不可否認地鬆下口氣,唇邊勻了抹笑,毅然堅定……

    還是來了,終於還是來了……

    無憂靜靜地站在李世民身邊,明顯感到他手掌心潮濕的熱度,秀目若明燦月光皎潔,環顧左右肅然凝住……

    尉遲恭、侯君集、秦瓊、程咬金、哥哥長孫無忌,加之剛剛入門的房玄齡、杜如晦,這小小暗閣之中,竟瞬間聚了這許多精強悍將,越發深重的濃濃殺氣,升騰在無憂眼裏,彌散至整個天策府肅穆的上空……

    第一百五十七章 驚變玄武門(2)

    “二位先生,剛剛得到消息,父皇……會於明日泛舟海池,再行召見我們!”

    李世民接過尉遲恭手中寶劍,一切動作自然連貫仿似從未生過烈烈殺心,語氣亦平和如常……

    房、杜二人見過李世民,並未注意他細微末節的動作,隻盯看著李世民遞上的兩張字條,細細看去:“秦王,消息可確實嗎?”

    杜如晦心中似起計較,眼裏微生些興奮之色,李世民卻目光溫適,幽幽側落在深愛女子清美絕塵的臉上……

    無憂自是會意,上前一步,肯定地點了點頭:“皆為娘娘親筆,無憂認得!”

    杜如晦對無憂恭敬一禮,眸光忽定,將兩張字條合為一處,放於昏黃幽若的燭火上,發出股淡淡的焦味,字條在頃刻間燃成灰燼,杜如晦唇邊拉出條細細的紋:“殿下,伏兵……臨湖殿!”

    臨湖殿!

    李世民心中一顫,眼目頓澀在一處,略作思索,唇邊亦漸漸揚起微微的弧度:“以好……控製父皇!”

    杜如晦一笑,肯定地點了點頭……

    無忌心中讚歎,確是好計!萬一東宮與齊王府合兵一處奮力反抗,那麽控製住李淵,討到手諭,自能安定下各方,但,無忌心中仍有另一層顧慮:“世民,無論海池還是太極殿、玄武門都是必經之地,你上折密告一計,雖可令其二人同時出現在玄武門,可玄武門開時,天已拂曉,大隊人馬一起湧進,是否過於招搖?守門將軍又怎會許我們攜帶兵器進入宮內?萬一陛下得知,提前作防,那……又當如何?”

    秦瓊一思,也覺有理:“可若要深夜進入,便要經了門下省拿到鑰匙才行,那豈不更難?”

    “守門將軍,可是常何?”

    眾多渾厚沉重的聲音中,突飄入清如迎風微動的柔和音質,眾人轉眸看去,目光中,純美如雪潔淨的白色,似能洗滌去人心浮動的燥烈……

    眾將麵孔平展,皆不由得放低了聲音:“是……是啊王妃!王妃的意思是……”

    尉遲恭與程咬金一如既往的性急,不加深思熟慮,可麵對著無憂,說話間卻刻意低柔,令李世民不覺好笑……

    “我明白了!怎就……忘記了他!”

    李世民風俊的眼,滿溢讚許的光,緊緊握住無憂的手,力道深重:“我……這就休書一封,要他明早,放我們一行直入玄武門!”

    眾人心中皆已明晰,常何曾為瓦崗舊人,雖不若瓦崗五虎天下聞名,歸唐後,卻也曾隨秦王、太子出生入死,南征北戰。李世民更是優待於他,見他清苦,時常許錢財給他,加之瓦崗舊將大多在李世民手下,拉攏他該是不成問題;而他身為守門將軍,若他開門放他們進去,還有什麽可以阻攔呢?

    李世民揮筆豪書,揚灑一篇言辭懇切的文,站起身來,卻突地結凝了眉,久久沒有遞出手中書信……

    這封信,要由誰送去呢?眾位武將皆為偷偷返回,文臣亦是被緊緊盯住,能來到此已是不易,此信事關重大,然若有失,便恐怕滿盤皆負,怎不令他為難?

    無憂何其了解他,隻一眼,便將他心中猶豫盡收眼底:“交給我吧!”

    李世民自沉思中突的驚起,轉眼望向清如仙子臨境的妻:“給你……”

    “給我!”

    無憂再次給出肯定的眼神:“想我一介女子,不會有人想到會參與其中,況,平日裏與常何妻亦有往來,時常走動著,倒不會顯得刻意!”

    無憂自李世民手中接過書信,眼裏寧和平靜如常……

    李世民亦鋪展開眼中溫存,將默契了解的女子溶進深幽的眸裏,無比信任凝成句於心不忍的囑咐:“定要……小心!一切……隻你最重要!”

    無憂一笑,點頭,兩相交會遮掩星月輝映的眼中,脈脈流情……

    無憂辦事一向穩妥可靠,更聰敏過人,幾次隨機應變地為己解圍,尤是清晰;李世民定在暗閣燒殘的燭火旁,仍難免擔心記掛,無憂,要怎麽辦呢?我是多麽不想你受此牽連,更不想令你無辜卷入這風暴旋渦的中心,可是……

    李世民一時凝神,竟未聽到三聲暗閣門響,無忌望向他,見他表情悵然,默默無一絲牽動,亦知他心有所思,便自過去開了門,無憂雪白玉潔的身影飄然若仙,隨眾人一聲“王妃”,李世民方才猛地回過神來……

    “無憂!”

    一聲凝了多少關切,輕撫她凝了夜霧朦朧的臉,竟似許久未見:“如何去了這麽久?叫我這般擔心?”

    無憂心中溫熱,顏若飛霞抹紅,輕拿下他遊走在嬌顏的手:“辦好了事情,去了……如夕那裏!”

    “如夕?”

    李世民不解,執住她手,情意繾綣……

    “嗯,如夕公主出身,經過大世麵,我想,明日這府中若有變數,還要有人穩住大局才行,承乾、青雀、麗質,我……都已交給了如夕!”

    絕美傾倒塵世萬種的眼,翠瀾千頃,凝了淡紫色粉脂煥彩、濤雪疊瑩,神秘柔和、暈在婉轉悠揚的碧池中,迷人醉心……

    “無憂,你……”

    李世民這才注目到她的裝束,無憂一身勝梅欺雪的白,尤為輕便,沒有曳地逶迤的華麗後擺,及足跟處便繡了羅絲青色的邊,李世民俊眸一收,恍然了悟於心……

    她——如此這般打扮,莫不是……

    “讓我們……並肩作戰!”

    柔音中勻了堅定的信念,似仙樂鳴奏,如期響起,碧水橫流的眼目驀然堅決,玉手纖凝細致,抬舉至胸前半高處,被厚實修長的手緊緊握住,眼前深愛男子,眸中亦是絕然的光:“對!並肩作戰!”

    無憂唇邊揚起春風和暖,似這緊張肅殺的夜無關喋血慘烈,美若星辰璀璨的眼光,一一掃過暗閣每一張肅然的臉,更加貞堅:“各位,讓我們一起……並肩作戰!”

    兩相交握的手,定落在眾人中心處,柔卻感染人心的一句,出自嬌婉的王妃之口;眾人目光凝聚在潔如仙子出塵的王妃身上,恍惚間憶起了昔日洛陽城頭的一幕,何其相似……

    人們驚異於這個嬌弱的女子,竟有如此大的勇氣麵對即將發生的一切,眾將互望一眼,無比敬佩!

    明日的凶險慘烈,她孰能不知?明天,哼!或許再沒有明天,他——便會成為天下最不孝的兒子、最卑劣的亂臣,許千古流芳,許萬世唾罵,可生與死、榮與辱,她竟不在意……

    如在洛陽同出一轍,一樣的凜然,一樣的高貴聖潔,以從容淡定、冷靜的一句,溶化開緊張窒息的空氣,以她女性獨有的矜穩持重,淡去了血光裏無數波濤暗湧……

    無忌第一個奔上前去,緊握住二人的手,隨著,秦瓊、程咬金、尉遲恭……

    一個個、一雙雙,緊緊相握,對視中皆有莫大震動,想一個小小女子,尚有如此奔騰的熱情,這般昂揚的鬥誌,又怎不令個個血性剛烈的男兒,筋脈賁張、豪氣幹雲……

    李世民亦感到了氛圍的突變,壓抑沉悶的空氣中,突注入激昂奔嘯的熱流……

    李世民俊目含情微測,無憂,你竟令我如此驕傲……

    李世民命尉遲恭、侯君集點齊天策府所有可用之兵,約八百餘,想來與東宮、齊王府的兵力之眾天地差別,隻望經了如此周密細致的安排,能令天地勢力為之傾斜……

    終於,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夜色灰蒙尚未褪近,隻有絲縷晨曦透過飄緲薄雲流瀉下淺金色光束……

    玄武門外,靜若湖麵無波,密林深樹茂密蔥鬱如蔭,晨風徐徐微起,掠出深林密樹間“沙沙”風的低吟……

    這一日後,大唐江山、天下社稷,都將連著無數條身家性命,乾坤扭轉、天地挪移……

    “臨湖殿之人可做了特別交待?”

    一隊人馬全副武裝自西出現,胄甲鮮亮如鱗,李世民不放心地問向身邊之人……

    “放心吧,殿下!”

    尉遲恭小聲應了……

    “玄武門呢?支應了常何,他可安排了自己人守門?”

    六月清晨的風,依舊微涼,李世民不經意地手上一抖,恰入無憂眼中,無憂趕忙握住他,給以溫暖平和的笑,其實心中亦是顫抖的……

    “放心,昨日我已囑咐了常何,今日守門之人乃敬君弘、呂世衡,自己人!”

    無憂繡青邊領口微微翻起,幾片薄紗輕軟,輕靈蕩於馬身兩側,似雪回旋飛舞,似梅落於無息……

    李世民心中陡然安定,掌心微微傳來的熱度,令心沉氣靜,微笑略浮上唇角,反握住她,緊緊一下,目光重又深凝在一點,毅然堅決!

    一行軍隊,於晨的寧靜中前後有序,嚴陣肅穆,無息間,洶洶湧入玄武城門,如入無人境地……

    其中,不乏當世英傑,個個黑盔鐵甲,表情嚴峻,隻需秦王一個眼神,便行動如神兵天將有素,一隊去向臨湖大殿埋伏,其餘人等迅速消沒,伏隱不見……

    常何分明看在眼裏,這支常勝之師殺氣騰騰的戎裝威儀,心口嗖嗖抽冷……

    約莫半炷香時間,玄武門口安靜如常,宮門依舊冷清不見人往,可即將發生的,常何與敬君弘卻皆能想象,心跳早已沒了節奏……

    再有半炷香時間,城口遠處才有些微動靜,常何不禁抬眼望去,太子與齊王正騎馬由東側並排而來,身後侍衛不過四五十,似還在小心地議論著什麽……

    該是……向李淵的解釋之詞吧……

    李建成經過玄武門口,向常何不經地一眼,令常何全身俱是一抖,惶惶然避開了李建成的眼神……

    李建成微一蹙眉,手心莫名冒出汗來,李元吉喋喋不休的話語,似也再聽不見,心裏無端端不安……

    “三弟,你……有沒有覺得……怪!”

    李建成慢慢停下馬來,疑慮重重地望向李元吉,李元吉亦勒住馬,向周圍一掃,微有餘溫的風拂過臉頰,耳裏分外清晰……

    太靜了……

    李元吉回過頭來與建成有片刻相對,心底湧起陣莫名所以的驚顫,相互無一言半語,皆迅勒馬回身,向回奔去……

    風,突地乍起,卷起陣陣埃塵落絮,飛揚迷入人眼眸深處,沙疼沙疼的模糊不清……

    沙塵顆粒飛散,抽打之感逐漸消失在臉頰,風聲亦在一瞬間歇止,眾人蒙矓睜開雙眼,玄武門樓兩側,齊整整、威凜凜的鐵騎兵將,赫然而立……

    李世民神情肅穆,眼神冷峻如刀,一身金盔胄甲,爍閃明亮在朝陽晨光之下,耀人眼目,燦燦生華……

    尉遲恭、程咬金、秦瓊……紛紛出列,亦皆如此……

    李建成心裏“噔”的一抖,李世民如此陣容浩浩,突兀在玄武門中,怕絕非好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驚變玄武門(3)

    “世民,你……你這是……何意啊?”

    李建成意外中努力冷靜,口齒卻莫名吞吐,李元吉更是掃視著眼前陣勢,驚異得眼眸顫抖……

    李世民薄唇微微一挑,聲線混沉冷漠:“在此……恭候大哥多時了!”

    “世民你……你……”

    “大哥,別廢話了!還看不明白嗎?快……快跑阿!”

    李元吉驚怵地大喊一聲,令李建成迅速勒緊馬韁,身邊僅有幾十名親信,圍繞於二人身側,隨時準備誓死相搏!

    李世民眼目一橫,七十餘精銳兵將齊齊排開,麵對敵人縱橫殺氣,似與征戰沙場無異……

    是的,此玄武門中,也僅七十餘人,因天策府中尚有眾多府眷需要保護,李世民將大量兵力,留在了府中;想李建成、李元吉奉旨而來,定不能攜過多兵力,不過也就幾十人而已,算到了這裏,玄武門中七十精兵,與對方不相伯仲……

    幾名親信護於建成、元吉之前,向玄武城門衝殺而去,李世民一個手勢,七十餘人依次散開,將匆忙不及布置、無序散亂的東宮衛隊,圍了個結實嚴密、去路全無……

    李建成一驚,心裏陣陣慌亂,不愧是多年戰場磨礪的常勝之師,威勇軍隊,赫赫立於眼前,李建成眸光漸漸離散,已有大勢將去的預感……

    潔白如雪舞盈落的仙姿玉人,突凝在李建成目光深處,恍恍惚惚,意識茫然遠離,劍影刀光回落於脈脈深情,他們夫妻契合,同立於危難之際,何等唯美動人的畫麵,而他呢……

    李建成微微苦笑,許已再沒機會抱一抱他的小凝了……

    “太子快走!”

    一親信大喊一聲,拍馬前衝,隨而帶起一陣喊殺之聲,李建成雙目一定,反沒了恐懼,即使是徒勞無功、以命相搏,也定要一搏!

    他……還要見一見小凝,還要告訴她,他有多麽的愛她……

    風,如雲卷暮,裹著濃而不去的殺氣騰騰,刀劍互擊之音,氣勢磅礴如虹,響徹整個玄武門上空,驚雲駭霧……

    彎弓拉成滿月弧度,目光凝住,手腕抖也不抖,無一些猶豫不決之色,弓箭離弦,脆響破入長空,自刀劍聲中劃音而出,無比清脆於每個人耳鼓……

    箭,如流星追月,一支貫入燃天烽火……

    已奔出狹窄逃路的李建成,突感劇痛穿胸,自背上直入心髒處的疼,令全身戰栗一抖,箭尖自心口處露出血色紅光,李建成顫顫低頭,血已汩汩如注……

    麻木的李建成回過頭來,眼裏映出絕世英豪的二弟、牢牢緊握弓箭的手,牢牢地、緊緊地握著,仍停滯在半空之中……

    李建成腦中“嗡”的鳴響,直直跌下馬來,雙眸不甘地定落在李世民臉上,身邊不絕於耳的打殺之聲,皆比不得眼前絕俊男子的恐怖猙獰……

    “放……放過……放過小凝,她……隻是……隻是個女人!”

    勉力、絕望、痛悔交結的奮力呼喊,塵囂的雜亂中,李世民策馬近於身前,已收在耳裏……

    但,高高赫立於馬上的李世民,眼角隻有一絲抽動,便再不見微點情緒,冰冷如雪霜切切:“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聲調同眼神般涼無溫度,與李建成驚痛非常的眼冷冷相對,絕情,便如陌路,從不曾相識……

    李建成視線已漸模糊,冷冷的笑、絕望於他絕情的眼中,如今他真真有些後悔,怎就會顧憐於他,怎就會忽略了他是一隻鷹,是一隻高瞻遠矚的鷹,隨時警惕著周圍的一切,從不曾放鬆,可自己卻一再猶豫不決,一而再、再而三的對他心慈手軟!

    “我……我真後悔!後悔……沒……沒聽了魏征……魏征之言!殺了你!殺了你啊……”

    最後一聲天動地抖的絕喊,令李世民心中終有一痛,眸中掠閃過一瞬即逝的感傷,微一側目,小時一起爬的梧桐樹突現眼底,李建成卻已再看不見……

    嘴角,微抽起苦澀的線條,小凝,對不起,小凝,我……愛你……

    生命最後時刻的僅存意識,竟與江山權力無關……

    此時,東宮與齊王府亦聞訊馳兵來援,為首的是統領東宮兵馬翊衛、車騎將軍馮立,以及副護軍薛萬徹、謝叔方,眼看浩浩兩千精兵朝玄武門奔襲而來,天策府猛將張公瑾挺身而出,趕身至前,此人身材魁梧,青麵髭須,一雙大眼炯炯圓瞪,一聲大喝,僅以一人之力便將厚重的玄武門緊緊關閉,一時匆忙,卻也將敬君弘、呂世衡等人擋在了門外,刀劍錚錚砍在城門之上,敬君弘、呂世衡以死守門,不令馮立等人進入玄武門中,直到戰死!

    李元吉嚇得麵如灰土,由幾人護著,幹脆不再向門外衝殺,而直接朝武德殿奔去……

    李世民冷眼一橫,眸底充盈烈烈殺氣,揮劍策馬朝李元吉急追而來,穿過絞殺糾鬥的人群,風速迅急如電……

    無憂靜立在一個角落,身邊兩名兵士護著,第一次親臨戰場殺戮,六月的天裏,手心寒冷如冰……

    突地,馬蹄紛踏聲近,自一片混亂中逐漸清晰,約有三四人,麵目猙獰,策馬迎麵殺來,正是逃脫無路的李元吉,恐懼,灼烈燒於眼底,匆惶迫急的朝無憂方向逼近……

    身邊兩名縱風雲變色亦不敢寸離的騎兵,終拔刀揮劍,與來人打殺在一起,李元吉一把抓住無憂馬韁,一名騎兵一刀朝他砍去,李元吉側身一躲,那刀便正落在無憂馬身之上,馬蹄倏地高高上揚,嘶鳴刺破長天蒼穹……

    無憂並無騎術,想緊緊拉住韁繩,卻無奈不得其術,雪白色衣袂如蝶紛舞,折了翅般重重跌下馬來……

    眼看馬蹄隨之落下,無憂亦趕忙向旁一側,這才感到胸口疼痛劇烈,竟不能動彈,她連忙用手捂住,咬住唇,疼得鑽心刺骨……

    李元吉亦躍下馬來,睜著恐怖驚懼的眼,粗厚大手的黑影,向無憂籠罩而來;無憂秀眉頓蹙,美目水霧盈動,卻無奈胸口痛楚加劇,倒在當地竟無逃脫之力……

    銀光閃亮若暗夜星芒,乍現於二人之間,劍身發出“嗡嗡”的抖動之聲,以雷霆萬鈞之勢迫開李元吉的猛烈攻擊,李元吉與無憂懼一抬眼,正是追趕而至、殺得滿身血氣的李世民……

    眼中寒光、戾氣縱橫,煞紅了眼底……

    李元吉迅回過神來,不知哪裏來的巨大勇氣,在明知不可敵時,仍憤然舉劍橫劈,直向李世民而去;身邊天策府兩名騎兵與李元吉的四名親信亦搏殺在一處……

    人數寡於對方,自漸漸落於下風,其中一名兵士更身中數刀,跌馬而亡,就倒在無憂身邊,滿身創口湧出濃濃血光如濤,殘忍的紅……

    李元吉青寒劍光凜冽,窮盡畢生之力以命相搏,李世民不想其攻勢竟這般磅礴,剛剛調整了身手力道,卻突見兩名齊王府兵士,亦齊向自己襲來;眼見另一名天策府兵士惡鬥兩名齊王府之人,自顧尚且不暇,而其餘眾人,亦皆在百步之外,雖已向這邊奔來,卻絕對頃刻難至……

    李世民奮臂振開李元吉,一劍刺死迎上的其中一人,劍還不及拔出,另一人已提刀而至……

    李世民心底“咯噔”一顫,如此腹背有敵,李元吉又再揮劍而來,左擋還是右避,腦中一時竟無半點思路……

    難道……是天要亡我嗎……

    恍然失神的一瞬間,迎麵而來的兵士,舉劍過頭,怒目圓睜,李世民定凝著來人,命在旦夕頃刻……

    那人一雙大眼,突地頓住不動,黝黑的臉麵上卻抽搐若篩糠抖動,唇角溢出濃腥的鮮紅,僵木在當地,舉劍的粗手,亦遲遲未能落下……

    李世民一怔,趕忙回過神來,眼目凝聚在一點,揮劍向側邊攻來的李元吉猛地擋去,再一轉眼,與李元吉刀劍相搏間那木在當地的兵士已轟然倒地,抽了幾抽,再不能動彈……

    潔白若雪梅紛落的人,倏然映入眼底,纖柔細致的小手,緊緊握住連雲黑漆的劍柄……

    劍,在手中顫顫抖動,鮮血沾染了潔淨素白的衣……

    無憂清美無塵的水眸,蒙蒙若霧,刀槍劍戟交叉在眸心深處,一池萍玉若翠,慘紅一片似血……

    無憂木然僵硬在當地,如置身寒潭死水,徹骨冰涼如霜,風,颼颼抽過臉頰,生生的疼……

    長劍隨手的劇烈顫抖掉落在地,身體亦隨之而落,胸口劇烈的疼痛重又襲滿全身;李元吉揮劍砍向她時,她——明明就已疼得站不起身,明明就連呼吸都困難得不能接續,但,當看到李世民腹背受敵,命在眨眼瞬間之時,卻自體內湧起股莫名奔湧的熱血,拾起身邊死人寶劍,滲入血液骨髓的痛,亦再不能阻止她奮然起身……

    從未握過劍的手,猛力刺向身前之人,鮮血飛濺眼中,滾熱如地火烈烤焚燒;腦中一時思想全無,僅存一個念頭,堅定無疑……

    要救他!一定……要救他!哪怕是殺人……也絕不能眨眼……

    李世民狠厲煞紅的眼中掠現一絲溫柔,勇敢舉劍、若仙女脫凡的無憂,令心底起伏震撼江海激騰翻湧,這些日子,自己給了她太多驚險意外,而她卻於坎坷榮辱間選擇生死相隨……

    無憂,今生今世,教我怎能負你……

    神誌分散間,李元吉一劍飛至,李世民閃躲不及,腳下一絆,向後摔倒下去,李元吉已急紅了眼,更忙撲身上前,緊緊掐住李世民脖頸,死死按住,力道沉如鉛鐵……

    不!不可以死,李世民心底烈烈嘶喊,已經戰到了這步田地,絕不能就這樣死去!

    李世民漲紅著臉,雙手緊緊扣住李元吉的手,不能死!不能……他的無憂,還在看著他,還在等他緊緊地抱住她……

    一箭,如雷電追雨,千鈞一發,飛疾若長虹貫空,皮肉炸開一聲悶響,“嗤”的破入風沙塵埃,淩厲若鷹入雲霄……

    李元吉眼目微瞪,緊掐李世民的手漸漸失去力道,眼中殺意似尤未散去,不可置信的最後一抖,側倒在地,再無呼吸……

    李世民輕咳幾聲,撐起身來,見正是尉遲恭彎弓而至,身後還跟了一隊人馬……

    “殿下,沒事吧?”

    李世民搖搖頭,臉上已恢複些血色:“沒事,多虧將軍!”

    迅疾站起身來,腦中再沒別的念想,隻幾步便奔到深愛女子身邊,緊緊抱住,恍如隔世,恍如再世重生……

    無憂亦迎上他幽俊的眸,美目若朝霞惹露溫柔,望見他毫發無損安然無恙地奔到自己身邊,心底一舒,一切的一切,俱是值得的……

    “無憂,受傷沒有?”

    無憂素白的衣染了腥紅,血色格外耀眼,李世民將她越發擁緊,殺人皆不曾眨眼的他,終感心上劇痛,難以承受的疼……

    無憂木然地搖搖頭,想要努力給予他安慰的笑容,可唇角卻莫名僵硬,無法牽動一分一毫,身子亦在冷風中瑟瑟而抖……

    那被她殺死的人,麵目凹陷至恐怖的扭曲,不甘的雙眼,圓睜至最大,翻出擴散的白,她,殺死了他,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結束在自己手中……

    縷縷森冷的寒,滲透入血液骨髓,竄入心窩深處,零落的淚如雨飛落……

    “沒事了,沒事了,我們……勝利了!”

    李世民更緊地裹住她,細語在耳邊呢喃升溫,無憂亦緊靠在他熱血滾燙的懷裏,一股股腥味,濃濃侵入口鼻……

    水光盈動的眼,不期掃向四周,殘屍遍野疊錯,血肉橫飛如泥,如此這般的詞匯,似尚不能企及這觸目驚心的慘烈……

    勝利了嗎?這就是……勝利了嗎?以多少人生命的不複為代價,以多少家庭骨肉的離散為基石,我們……真的勝利了嗎?

    天空,微抹一層暗淡的黃,籠罩著血腥中瞬間寧靜的戰場,玄武門上空,烏雲一片遮日,天地泣血,為之駭然失色……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夜雨深,夢驚魂(1)

    李建成、李元吉被殺,玄武門中殺戮戛止於此……

    數百步外,陰陽兩重世界,海池湖畔,陽光映水燦爛,點點光暈躍然出耀眼奪目的金,池上風光旖旎,泛舟欣賞觀望,到讓李淵心中沉靜不少……

    想想這麽多年,建成、世民、元吉,自己最看重的三個兒子,你爭我鬥,越發激烈,而自己身在其中,盡力保持平衡,可終也不懂,對於世民,總有更多的猜忌,難道一旦坐擁天下,父子君臣間,為父的便不再慈愛,為子的便冷漠無情,為兄的疑神疑鬼,為弟的麻木不仁?

    李淵深深一歎,他孰能不知世民之能,可他身上未免殺氣太重,治國終要以文勝武,方能長治久安,所以……

    李淵喝上口茶,望望身邊笑語盈盈、媚態橫生的年輕美妃,心中篤定,無論此事是真是假,自己既要有分明的立場,恐便要放棄些尊嚴了……

    哼!建成,希望你不要讓朕失望……

    “嗯?”

    李淵眼眸突地凝住,一陣馬蹄聲起,與身邊大臣、如玉美妃,同時回眼一望,岸上一隊兵衛林立,全副武裝,盔甲晃著日光耀耀生輝,寒光殺氣洶湧如濤,為首之人黑麵闊鼻,分明是那日搶三關、夜奪八寨的尉遲恭!

    李淵園目倏地一瞪,隱隱抽動,心知來者不善:“尉遲恭,你等來此……有何意?”

    李淵盡量保持冷靜威儀,尉遲恭卻雙目寒厲,毫無一絲隱諱客氣:“回陛下,太子、齊王作亂,已被秦王……舉兵誅之!恐驚動陛下,特令臣……前來護駕!”

    一言驚起波濤萬丈,海池碧綠突有如墨汁潑灑,舉兵誅之……舉兵……誅之,久久在海池上空回蕩……

    張婕妤、尹德妃美目中乍現驚惶,全身抖動如置身冰天雪地。李淵濃眉劇烈抽跳,雙唇麻木,語音都有了顫動:“誅……誅之!怎……怎麽會發生了這樣的事,怎麽會……”

    李淵心中寒冷一片,想他們可是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即使偶有爭端,卻不想竟真到了這等地步,失神的眼,茫然掃向眾臣,晃晃落魄:“此當……此當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裴寂向站在太子一邊,倏聞此言,尤在驚訝中未能回過神來,蕭瑀與陳叔達互望一眼,忙回道:“陛下,太子、齊王於大唐基業功勞實在有限,更嫉妒秦王功勳,屢生殺心,多有不義之謀,而秦王……率土歸心,天下靜穆,陛下……當以太子命之,今則定能無事!”

    李淵眼眉一立,頓對向二人,哼!好兩個見風使舵之徒,幾時就站到了世民一邊?虧朕還當你們心腹重臣!

    李淵心中氣血奔湧,但轉望向尉遲恭若牛鈴圓瞪的雙眼,心裏亦不禁顫抖,不寒而栗……

    世民,真好個李世民啊……

    李淵按下口氣,也是無可奈何:“好!此亦朕之……夙願!”

    話音冰冷,“夙願”二字切切沉重……

    尉遲恭聞言,便自李淵處討了手令,以安正在天策府廝殺一團的東宮、齊王府兵馬,畢竟以天策府幾百之人,恐難以支持太久……

    李淵蒼老的手抖如枯枝,無奈心痛如絞,寫下了字字血恨的手令……

    天策府亦是血光喧天,與玄武門無異,馮立、薛萬徹等人攻不進玄武門,便轉而率兵攻至天策府,與府中幾百之人,混雜廝殺,直見到李淵手令和太子、齊王人頭,方才止兵歇武,仰天而望,也算是盡忠了……

    人心散如水泄,再難聚合……

    無憂臉色如紙,胸口烈烈劇痛,灼燒之感在全身橫竄漫流,滲出冷汗如水流淌,但,她還是堅持到了最後,與李世民緊緊攜手,以慰眾將血染鐵盔、以命相搏之義!

    一場血腥過後,天空亦被染成了紅,進而黑,進而無色……

    整整一天的屠戮,雷聲轟鳴,仍似戰鼓擂擂驚天,豪雨滂沱,粗亮昏瞑於天地塵寰,洗去了玄武門潑剌的血戮……

    一切似歸於平靜……

    鋪天蓋地的雨聲,抽打著漆紅色窗欞,令疲憊的人睡不安穩,凝眉間,已睜開若皎月清潔的眼,將欲起身,胸口一陣劇痛,卻又迫得躺回到床上……

    “無憂!”

    “娘……”

    身邊一片關切之音,無憂這才自混亂的意識裏,憶起之前一切情景,心中仍難免一悸……

    “娘!”

    麗質杏眸中淚水汪汪,帶著哭腔趴在了母親身上:“娘,昨天有好多壞人,麗質害怕!”

    無憂輕撫女兒的頭,目光一掃,卻突地一顫,驚望向坐在床邊緊緊握著自己的深情男子,目光凝滯:“承……承乾呢?”

    “大哥受傷了,被壞人弄傷了……”

    “麗質!”

    李世民趕忙打斷天真的女兒,麗質若無憂清潔明亮的眼,無辜眨動,更緊地依向母親……

    無憂強撐起身子,美目若碧水起瀾,晶晶點點在李世民臉上:“承乾怎麽了?傷在了哪裏?重不重?”

    李世民見她切急,忙扶她靠好在床邊,安撫在粉頰上輕輕一吻,女兒便被擠到了一邊:“無憂,沒事,他傷到了腿,暫時不能下床走動,你別擔心了,好好休息,禦醫說,你有些拉傷,還要靜養才好!”

    “我要去看看承乾,不然如何能靜得下……”

    無憂說著,便拉開綿金色錦被,絲紗柔軟輕細,貼著婀娜纖楚的玉體,越顯單薄……

    李世民趕忙摟住她,不令她起身,無憂卻是一掙,牽動了胸口熱辣的傷處,忍不住輕呼一聲,李世民立忙鬆開手,不敢再強扭她,無憂忍住劇痛,竟下了床來,身如靈鳥羽毛飄落,略略一晃,李世民趕忙上前扶住……

    青雀亦跑過去,拉住母親的手:“娘,青雀也摔了一大跤,摔破了腿都沒哭,也沒有不下床呢,青雀勇敢嗎?”

    無憂攥了攥青雀的手,勉強一笑:“勇敢,青雀好勇敢!”

    無憂並不急給孩子更多鼓勵,便朝門口走去,卻迎麵奔進一名侍從,匆忙向二人見了禮:“秦王,尉遲將軍、秦將軍求見!”

    李世民俊眉一牽,雙眉之間隱了難色,無憂了然地望他一眼,輕抽出被他緊握不願放鬆的手,向身邊侍女點頭示意,侍女忙過來扶好王妃……

    “你去吧,我自己去看承乾便好!”

    無憂唇邊再牽不起一絲笑意,不因身上疼痛,隻因那念著兒子的心……

    李世民捋了捋她臉邊散著的絲,心疼愛惜,鄭重吩咐向侍女:“嗯,定要……小心伺候王妃!”

    無憂來到承乾房裏,飛濺的冷雨穿透半啟的漆窗,沾上承乾紅錦色床被,承乾靠在床邊,眼神輕落於母親臉上,小小年紀,竟似看破了很多,眼神空蒙悵惘,看在眼裏,更令人憐……

    “承乾,怎麽不讓關窗呢?雨都濺到被上了!”

    無憂輕輕撫摸兒子的小臉,眼中抖動著疼惜的光:“娘去關上好嗎?”

    “不,好悶!”

    承乾終於開口說話,微一動彈,似又牽扯了腿上傷口,靈眉間微有一皺。無憂忙安撫他坐好,擔憂的眼,強抹上溫和的笑:“好,不關,那承乾和娘說說話可好?”

    承乾烏亮的眼定在母親溫切的臉上,傷口似也不那麽疼了:“好!”

    無憂柔然一笑,向身後侍女輕聲吩咐:“去外廳候著吧!”

    說著,便拉過承乾的小手,掌心微微發燙:“這……是不是發燒了?娘看看……”

    “娘!有人推我!”

    承乾瘦小的身體突然撐直,黑亮黑亮的眼,如他父親般閃爍如電:“若不是……那個叔叔,承乾就再見不到娘了!”

    窗外突起一聲巨響,雷電轟鳴徹天驚動,案幾屏榻、桌椅陳設,具在雷電風雨中微微震動……

    無憂心裏“噔”的一抖,握著承乾的手,莫名潮濕:“有人……推你?何人?又是誰……救了承乾?”

    烏眸中點出些許戾色,承乾薄唇一抿,像極了父親:“我沒看到是誰,我站在那裏,和青雀、和麗質,我是大哥,我站在他們中間,拉著他們,其他弟弟妹妹都依在各位姨娘身邊……”

    承乾聲音漸漸微弱,眼神不經流出一絲感傷,無憂心裏一疼,將承乾緊緊摟在懷裏:“是爹娘不好,不能……在你們身邊,娘不好……”

    “娘沒有不好!爹娘有要緊事要辦,承乾知道!”

    承乾依在母親懷裏,格外溫暖:“娘,我一點也不羨慕他們,一點也不!因為隻有我娘……能和爹在一起,娘雖沒有說,可我知道娘是和爹在一起,才會……拋下了承乾!”

    無憂心口緊緊一抽,不是傷勢的抽動,而是內心強烈的震動,他的兒子,似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雙手更緊地摟住兒子,想給他更多更多的溫暖,卻也似不能彌補……

    “娘,外麵突然衝進了好多人,爹的衛兵圍在我們前麵保護,麗質哭了,楊姨娘蹲下身子摟著她,青雀害怕,鬆開我的手躲去了楊姨娘身後,我站在那裏沒動,麵前的衛士一個個倒下,血都濺到了我身上,一個女人持劍刺向我,我睜著眼,可就是一動不動,我也真的害怕,娘,承乾是不是很膽小?”

    講到一半,承乾突然望向母親,母親溫適如水的目中,萬般慈愛:“不!承乾很勇敢,很勇敢!然後呢……”

    承乾笑了,今晚第一次笑:“然後……承乾拔出了爹送承乾的金刀,想……像爹一樣,可是……”

    眼裏重又罩上戾色,陰暗如不是他這般年紀:“可是……身後突然有人推我,很重的一下,我跌倒了,那個刺向我的女人動作更快了,我倒在地上,害怕極了,一動都動不了,承乾當時好想娘,好想……我以為就再見不到娘了,一個叔叔突然從旁邊過來,隔開了那個女人的劍,那個女人似乎有一些意外,手上不穩,劍便被挑了起來,飛上了天,直直向我紮下來,那個叔叔想要抱起我,可那個女人又出手攔住了他,那個叔叔一手與她打在一起,一隻手隻得推了我一下,我的身體避開了劍,可是……”

    眼眸中驚恐猶在,顫顫一抖:“可是腿上突然好疼,我低頭一看,劍就插在我的腿上,流出好多血,娘……”

    承乾盡量表現得堅強,可麵對母親,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掉:“娘,有人推我,真的……有人推我!有人推承乾!”

    無助天真隱帶著痛恨的嘶喊,無憂聽在耳裏,驚在心中!

    她相信承乾不會說謊,說這樣的謊也沒有意義,承乾已是不小的年紀,該也不會說錯,可……是誰呢?會是誰在那般混亂之時,要去加害一個孩子呢?目的……又是什麽呢?

    “承乾,告訴娘,你……一點都沒看見嗎?一點……都沒有嗎?”

    抱著承乾的手,突有一緊,目光凝聚不敢移視……

    承乾搖了搖頭,已平複下不少:“沒有,隻是有一股桂花的香氣,好濃的飄過來,然後我便摔倒了!”

    桂花香氣!

    無憂心中一顫,如雨打風吹般生冷生冷,屋外風雨亦似天神咆哮,滂沱豪放;一場屠戮剛剛於鮮血橫屍中平息,另一場戰役,卻於雷霆風暴中驟然而起……

    無憂單薄的衣隨風生寒,她恐怕——這場戰役並與硝煙戰火無關……

    承乾畢竟還小,當時又是混亂,無憂亦不能從隻言片語中猜測那人是誰,可當時,東宮與齊王府之人衝入天策府、亦如玄武門的血雨腥風,無憂卻能夠想象!更能肯定,那救承乾一命之人……定是柳連!

    無憂哄承乾睡下,才由侍女扶著回到房中,李世民早已回來,坐於昏弱的燭火旁,房門打開,狂風急雨撲入,吹散滿屋焰火幽光……

    李世民風俊的眼暗淡無光,濺入的冷雨寒風撲打在臉上,亦未覺得冷……

    “怎麽了?臉色這樣差?秦將軍他們……說了什麽嗎?”

    無憂一聲關切,李世民才回過神來,眸光掠現一抹溫柔:“沒什麽,來,我扶你去床上,最近可勿要多行動了,早些把傷養好才行!”

    二人進內室,侍女知趣地退下,無憂在床邊靠好,李世民為她蓋好絲錦綢被,正欲起身寬衣,無憂卻突地拉住了他,目色如水溫馨:“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不然……你一定睡不好,我也……會睡不好!”

    無憂柔軟細膩的手,微微發涼,李世民眸光一滯,悵惘微浮在眼底,許久才緩緩坐下身來,反握住她,摩擦出掌心暖和的溫度……

    “想瞞……都瞞不了你!”

    嘴角略抽起愛惜的弧度,將她的手,放在唇上輕輕一吻,雙目緊閉,收斂住萬般情緒……

    “這個是當然,都……寫在這了!”

    無憂細滑的指,點在他眉心深處,撫平之間叢生的痕跡:“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

    許久,屋中皆是一片靜默,燭光搖曳如幻,浮影深沉幽寂……

    “大嫂和承儒……不見了蹤影!”

    如海邃遠的眸裏寒光拂過瞬間,刹起波雲浪卷……

    無憂清淨的眼池亦起波瀾萬頃,定看著他越發收狠的眼,心中寒風如劇;她知道,在這過去的一天裏,發生了很多,血戮從未曾停息,太子建成、齊王元吉的十個兒子,皆為“承”字輩親王,下令一概處死,清除出皇家屬籍,而承儒,便是嶽凝的小兒子……

    無憂默望他許久,在他的眼中,分明隱有殺氣,騰騰未消……

    無憂握住他著手,微微一收:“就……讓他們走吧,一個女人、一個孩子,又能……成何大事?”

    李世民側望向她,眸光似鷹鋒銳非常,深情的目中,戾氣縱橫如刀,齒猶切切:“斬草就要除根,趕盡便要殺絕!”

    涼無情意溫度的一句,令無憂不由得心悸,清和透亮的眸掩不住其間驚凝的光……

    她知道,自古皇家奪嫡,皆難免如此,留下後人,便會有重結舊黨作亂之危,這……自己絕不能阻止,怕也阻止不了……

    望著李世民決狠鋒利的眼,亦有驚懼,無憂心底澀然一歎,她想……她能做的,隻是給他安慰、安寧和安心的慰藉,如此而已……

    於是,轉開了話題:“承乾……有沒有和你說起他如何受傷?”

    李世民搖搖頭,仍在思索中沒能脫離。無憂見狀,實不忍再惹他煩心,承乾的事情,還是自己多為留意吧。但,有一人,她卻不得不此時提起……

    “承乾說,當時有一劍刺向他,救他的……是一個叔叔,我想……該是柳大哥……”

    李世民轉眼望她,唇角微牽,卻被無憂纖凝的指按住薄唇:“柳大哥……為何會入齊王府,我尚不知曉,但,他卻絕無害你之心,幾次冒險傳訊,出手相救,怕都是你……所不知,烈馬之時,可記得你說我似有預料,為你備了匕首,這種事,又哪裏是我能預料?再有暗人所在、鴆酒毒害,樁樁件件,無不是有心幫你,之所以不說,一怕府中耳目眾多,二也怕不足取對方信任,所以……二哥,你……非但不能責怪於他,還應該好好的謝謝大哥,也希望你……不要再對他有任何偏見……”

    李世民輕拿下她細致的手,指尖仍有些微涼,望向她,眼中情意了然:“這個……我早已知道……”

    “知道?”

    無憂詫然,李世民卻終有一笑:“嗯,在我中毒那夜,他……曾想救我!串聯一下之前發生的事情,也就不難想象了!”

    無憂剛欲再言,李世民卻突地直起了身子,眼凝在一處,約有半晌,才站了起來,放開她的手,神色匆急:“不行,我要去找下無忌,無憂你好好休息,千萬別等我!”

    “可外麵雨還那麽大,你昨夜便沒睡了,這樣怎麽行?”

    無憂拉住他紫金色滕紋衣袖,猶顯威俊的背影,隨燭光一晃,紙醉金迷……

    “定要……抓到他們才行!”

    可以想象,他的目光定是決冷的,無憂輕鬆開他的衣袖,眼神迷離,突然看不清他的心和他急去的背影……

    窗外,依然風雨狂嘯,雷聲嘶吼開沉沉夜茫,真希望一切都能盡早過去……

    第一百六十章 夜雨深,夢驚魂(2)

    六月四日那場劇變,血親相屠於玄武門中,大器經國、深諳謀略的李淵,在既定事實麵前順水推舟,於七日,即立秦王李世民為太子,下詔大赦天下,建成、元吉諸黨一概不問,軍國常務、無論大小,也皆由太子處決,奏之皇上即可……

    一切看似風平浪靜,可李淵心中,卻尚有心結難開,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失去哪一個,都會是錐心之痛,而活下來的,也隻會平添更多哀傷而已……

    隻幾天時間,李淵便覺蒼老了許多……

    原東宮、齊王府屬僚一概不問,也正是李世民之意,也隻有這樣,才能穩定住天下民心,除天策府一班功臣猛將被安排在重要職位外,原東宮、齊王府的有才之人,也皆被委以重任,但,唯不見柳連的身影……

    無憂心中多少遺憾,曾思過其中各種理由,他……至少也該見自己一麵啊,至少……也要給她一個多謝他的機會,不然,這等情意,要讓她此生如何安心?況且,他當初究竟如何入了齊王府,也尚未說明,雖然,現在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唉……恐相見也是徒增傷感,不見也罷,無憂望著天,夜色難以捉摸的冷……

    “在……看什麽?”

    墨潑的發絲,香勝熏袖,耳後呼吸溫熱,腮雪邊微微發燙:“沒什麽,隻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

    遊至頸側的溫熱,頓然停滯,有許久,呼吸都若暗夜遊光虛無,幸福……李世民莫名迷茫,此時,他看似擁有了一切,甚至即將擁有江山天下——

    可是幸福……卻為何聽來如此沉重……

    雨過的夜,淒冷漸沉入海,海嘯聲劇如滾滾悶雷起伏,風起浪卷幽咽,鬼神泣月哀號;東宮上空,浮光怪影、塵沙飛揚若霧、遮天避月掩星……

    玄武門血影刀光的殺戮,似在東宮每一個角落閃爍重來……

    “大哥……大哥……不……不是……不是……是你們逼我的,你們逼我的!是你們!”

    喃喃囈語,轉而高,再轉而淒厲,刺破深夜詭暗冰冷的胸膛,李世民呼喘促急慌亂,額頭處豆大豆大的汗珠如水流淌,眼目驚惶四騁環顧,樹影搖晃窗欞,月光穿透紗窗簾櫳……

    “怎麽了?做噩夢了嗎?”

    冷冷月色,映照著深愛女子玉潤寧和的臉,眼眸爍如瑩石晶透,遮掩月的寒涼淒冷……

    “無憂……”

    李世民緊緊擁她在懷,竟忘了她胸口傷處未愈,無憂皺眉忍住,任由他手上力道越發加重:“無憂,是……是他們逼我的,逼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無憂輕撫他的背,呼吸溫柔如常:“這事情……”

    “不!不!是我奪了大哥的位置,是我……奪了他的位置,奪了太子、奪了……天下,奪了……”

    “冷靜!”

    無憂掙出他的懷抱,眉間秀痕微凝:“冷靜些!這太子之位,本便從不屬於誰!所謂能者居之,誰得了,就是誰的!”

    屋中,未燃一根燭火,夜籠的黑暗中,無憂的眼,格外明亮,雲絲飄長流散,安靜在麗肩酥胸前,風情千萬……

    李世民長長一歎,暗眸微低在無憂發上,伸手捋過一絲,疲憊依在無憂肩頭:“無憂,我……我……”

    “別說了!我懂……”

    無憂安慰地摟住他,政變的陰影,直擊他靈魂脆弱的一處,無憂知道,若揮散不開這層灰霧,從此,他——便再不是他……

    冷夜過後,晨光流灑下整片安寧,白日裏的李世民,仍舊神飛氣朗,威俊如常,高踞東宮顯德殿中,軍國政務應對果決自如,任誰也無從察覺他夜晚的恐懼驚慌……

    但,無憂自是例外,眼看著李世民日忙於政、夜不能眠的越見消瘦,心中酸楚難禁……

    李世民的噩夢中,大多是李建成的影子,呼喊的也是大哥居多,許是對建成的愧疚更深,抑或是這東宮的每一處片瓦,都鋪滿了前太子的怨影……

    這樣下去不行,李世民的心裏陰影太過深重,遲早會支持不住……

    多夜的噩夢頻驚,令李世民終感身心疲憊,此時,又逢廬江王李瑗糾兵造反,嶽凝與承儒亦無音信,便更令他心結難除……

    陰濕的暗夜裏,淒雨撲濕絲簾,冷風敲打窗閣,都會令李世民驚悚起身,拔劍立在床旁窗畔……

    他總覺有人要殺他,不肯原諒他、不肯放過他……

    這幾日,無憂也都親自下廚為他準備膳食,小蔥蒸上河魚,十二朵菊花燉上豬肝湯,夜裏,再用蜂蜜調麵,配以核桃花生,做成精致小點,每天變換不同,卻都是有益睡眠、安神養心的菜點!

    食有一月,李世民漸漸好轉,已不會無緣無故驚懼起身,但,每日睡覺前,還是會憂心忡忡、過度緊張……

    這夜,沒有擾人心煩的風雨悲鳴,沒有聒噪亂心的昏鴉啼叫,月光如水柔和,纏綿隱隱若絲,李世民幽幽醒轉,已不是一月前的噩夢生驚……

    他緩緩坐起身來,眼目微悵,金絲繡錦綢被滑下身來,身邊卻不見了日夜守護的深愛女子,李世民趕忙抬頭,雙目自黑暗中尋找一絲光明,終定在窗邊靜靜盈立的女子身上……

    微風,透過窗紗飄入,星光灑滿一身璀璨,女子背影幽麗如煙,纖柔消瘦……

    李世民這才驚覺,這一月來,無眠的恐不僅僅是自己而已……

    “無憂……”

    心疼關切的呼吸溫暖,無憂卻仍有微微一驚,側過頭來,李世民已抱住了微抖的身子,欲語還休……

    無憂輕握住他修長的指,眼裏柔光若月:“又睡不好了嗎?別擔心了,門上……已貼了尉遲將軍和秦將軍的畫像,晝夜看守護衛,任何妖鬼皆不能輕入!”

    “無憂,我已好了,這些天隻讓你為我勞累,卻……卻……”

    李世民沒能再說下去,隻細吻她臉邊如雲香絲,這一月來,自己隻顧心結難去,卻忽略她太多太多——玄武門的亡靈,恐在她心中更是揮之不去的魅影……

    他的眼神,不難讀懂,無憂向來解他,自知他已了知了自己的心事,是的,為李世民忙碌,為李世民守候,多少衝淡了玄武門的血屠殺戮,但,冤鬼哭嚎的悲吟、血肉橫飛的慘烈,於午夜盤旋入夢,亦需要她獨自承受,默默撫平傷口……

    無憂輕抹一笑,平慰他心上的歉疚:“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隻是太子殿下……還應要父皇、要天下百姓、要文武眾臣看到,你乃是建功社稷、造福黎民百姓的千古明君,才不致枉費了這戎馬十年、最終一搏的心力啊!故,萬不要再沉淪夢魘,杞人憂天了!”

    無憂言語懇切由衷,更將自己稱之為太子殿下,李世民知道,她心裏最深的焦慮還是自己……

    “好!我答應你,定要做……建功社稷、造福黎民的千古明君!”

    言之鑿鑿,在深愛女子麵前,便如海誓山盟堅決……

    無憂淡淡一笑,眼神飄忽在半啟的窗外,突感悵然:“葵傾赤,玉簪搔頭,紫薇浸月,木槿朝榮,蓼花紅菱花乃實,七月了,花開得正好呢……”

    “嗯!”

    李世民纏綿在她耳際,溫柔貪戀:“改天,定要陪你同賞……”

    無憂歎聲無息,隻幽幽地望著窗外夜茫,這……都並非她在乎的,自李家興兵太原,平定海內,坐穩大唐江山以來,李世民更多是與刀戈為伴、戟劍為伍,花前月下,恐早已是太過奢侈的願望……

    比起這些,另一件事,到更令無憂不安於心……

    無憂側轉回過身,對上李世民深沉俊魅的眸,碧水幽池中微微起瀾:“二哥,放過他們吧,就……放他們一條生路、也……留咱們一份安寧……”

    李世民一怔,自知她所指是誰,久久凝視她無染塵凡的眼,心底亦有感歎,是啊,想大哥命在旦夕的最後餘願,便是饒嶽凝不死,這樣深的情,世間又尚存幾分……

    李世民閉目長歎,對於流血廝殺,他亦感到身心俱疲,將無憂緊緊擁在懷裏,點了點頭……

    第一百六十一章夜雨深,夢驚魂(3)

    李世民放棄追殺嶽凝、李承儒,引來一片爭議,首當其衝反對的竟然是長孫無忌,嶽凝不是一般的女人,心機深沉陰狠,又與李建成感情濃厚,關鍵是她帶走了李建成最小的兒子——李承儒!

    這……很容易成為頑固黨羽造反叛亂的因素!

    李世民將此事冷淡處理,無論如何爭議,都俱不再提,但,有一人,他卻已耽誤了一月之久,聽說他還一直待在家中沒有逃脫,似坐待處置般從容……

    此人,正是魏征!

    李世民將魏征傳至顯德殿,上下打量起眼前的黑瘦男人,不起眼的麻布黑服,更顯得人精瘦老練;李世民俊眉一挑,眼中頓起寒光萬丈:“魏征!你……何以百般離間我們兄弟感情?”

    一句驚住側旁眾人,李世民言下之意,便是無他挑撥,他們兄弟便不會生了今日之亂,如此責任大轉,眾人手心無不冷汗直冒……

    可魏征卻隻抬了抬眼,麵色安定無波:“若原太子……肯聽了魏征之言,便也……不會有今天大禍了!”

    一語驚住四座,便連閱人無數的李世民、也不由得一愣,麵對生死毫無畏懼之人他見過,但,如此當麵冷嘲熱諷的倒是少見,他亦沒料到,他一介文人,竟這般大膽……

    “魏征,你想……我……會如何處置於你?”

    李世民走下座位,更加仔細地端詳起魏征那並不精致的臉,憶起過去種種,想當年,李淵曾派過此人,安撫山東,後來,他又曾隨建成剿滅了劉黑闥,聽說也出了不少主意,況且,站在他的角度,勸建成殺掉自己,也確是難得的遠見卓識!

    此人若能化敵為友,為我所用,豈不大大有益!

    李世民眸光冷峻鋒銳,常人不敢久視,可魏征卻迎著李世民的眼,神情自若,從容不迫,也並不答李世民的話……

    李世民沉吟一忽,薄俊的唇,竟勾起微微的弧度,意味深長:“魏征啊魏征,倒有些傲骨,哼!現,便命你為詹事主簿,你……可願意?”

    詹事府是太子東宮的最高行政機構,相當於朝廷尚書省,詹事主簿是負責來往政務文書的收發審核並用印的職務,級別雖低,卻極其重要!

    若是別人,定是驚喜萬分,但,魏征冷硬的臉,卻仍無牽無動,寵辱不驚,隻一句“謝殿下”,再無其他……

    李世民本就是惜才之人,又向有容人度量,也並不與計較……

    七月天裏,大片木槿粉花垂枝,紫紅重瓣,朝開杏繁如錦,暮落凋殘似塵,東宮每一叢綠茵,都綴了香雪紛紛,風景奇秀自成……

    若花美人衣袂飄舉隨風,鶯聲笑語掩了前日的風雨淒迷……

    無憂同眾妃園中賞花,心事卻似花香濃重,她不能忘了承乾的話,那句——“有人推我”!

    眾人走得累了,自在亭中休息,東宮的亭,更大一些,卻不比天策府精心設計的雅致,天策府已被李世民廢黜,可那其中,卻有太多回憶欲罷不能……

    無憂望著一樹香槐花落,微微悵惘……

    “姐姐,在看什麽這般出神?”

    燕嵐一如既往的乖巧懂事,遞上杯金銀花水,加了紅果、百合,令人寧心安神、清理內熱……

    無憂回過神來,伸手接了,低眸微嗅,香氣沁人心脾:“嗯,果是清新,難怪人說‘上品飲茶,極品飲花’,真是如此……”

    說著,便酌上一口,氣味悠長:“看這七月天裏,花開得好呢,到得八月,桂花滿園時,便又是一番景致……”

    “姐姐喜歡桂花嗎?”

    陰妃放下茶杯,美目微側……

    無憂唇抹和風,笑容溫暖:“喜歡,卻研究不多,隻知這花開白為銀桂、黃為金桂、紅則為丹桂,咱們用的各種桂花香料,也有上下品之分,我……卻分不得!故,縱是喜歡,平日裏,也不常用!”

    “是啊,姐姐不常塗桂香呢,卻不知姐姐喜歡!”

    楊如夕豔眸瑰麗流芳,纖指凝嬌膚嫩,端起玉製含彩透光的杯,舉止優雅端莊……

    “平日裏,我常換著香塗,卻也唯愛桂香呢……”

    楊如夕放下手中茶杯,發出微點聲響:“姐姐可聽過,‘丹桂之香,百花裏無有及者’,所以,這桂香中,也以丹桂為最,其天然花香固然濃鬱,但若加以特別調製,香氣更加獨特,濃而久不散去,更是佳品!”

    手上一緊,杯中金銀花水暈開水紋,無憂微抬起頭來,秀眉蔵抹煙黛,清眸淋水盈波,望著楊如夕,聲色不露、笑容和潤如常:“哦?如何獨特?獨特了?可還是桂香?妹妹可會調製嗎?”

    微風吹起蓼花幽紅,點染了楊如夕高貴的眉:“自是會,此是宮中獨秘製法,外不曾有呢……”

    “哼!這桂子香,製法繁多,民間流傳便數種,所謂獨秘……不過也是其中一種而已!”

    韋妃美目豔光流動,輕瞟楊妃一眼,楊如夕向來不屑與她爭執,並不予理會……

    無憂轉望向她,目色安和若茶:“韋妃妹妹……也對桂子香有研究嗎?哦,對了,平時到見你常用,可也是自製的?”

    韋妃眉也不抬,輕晃手中金銀花水,語聲刻意高挑:“我們這些個尋常人,哪來得那般精貴?隻用的普通香脂而已……”

    楊如夕知她譏諷,厲瞪她一眼,傲眉麗目中狠色漸濃,韋妃近來越發放肆了,自己越是不為動容,便以為自己好欺負了嗎?

    “你……”

    “妹妹……”

    無憂輕按住楊如夕,微笑絲毫未動,水目漫掃過在座每位,轉開了話題:“好了,這風景大好的,大家別盡說些敗興的話,殿下今晚難得空閑,要大家一起夜賞花景呢,到時燭火耀了滿園,妹妹們可要精心打扮了,什麽桂子香、子蘭香的,都塗上了來,也好讓殿下開心……”

    楊如夕沉下氣來,瞟韋妃一眼,淺酌口金銀花水,心中暗暗起瀾……

    其餘眾妃,則不管二人爭執,如此難得之機,俱隻想著如何引來李世民更多注目……

    夜色幽淡,潑灑滿園月冷,木槿花朝開繁盛,近暮卻凋若塵埃,一園繽紛粉白交錯,紫亂紅旋飛落……

    各位美妃裝扮華貴,穿花納錦抹翠,金絲鑲邊,墨玉簪花,無不施展其豔色絕姿……

    無憂亦著了水紅色紋絲開衫,內穿金綿絲牡丹承露衣,高挽發髻、隻垂下一縷香絲,油生萬種嬌麗……

    李世民緊挨著無憂坐,身邊還有楊如夕坐於左側(1),依次是燕妃、韋妃、陰妃,此是按進門先後而坐……

    無憂望望眼前眾妃情態,目光神色各異,心中不免深歎——這日後,宮廷爭鬥,恐在所難免,而這位次,怕便是首當其衝……

    “沒想到,這木槿花落,竟也是這般美……”

    李世民不禁稱讚,眼光溫柔自然地落在無憂身上,無憂微微淺笑,倒向楊如夕望去:“妹妹今晚這裙,真是襯你,對了,可是塗了桂香嗎?”

    李世民亦轉眼望去,楊如夕一身紫繡紗羅衫,寬袖微卷至拇指節處,玉手嬌若水嫩,發飾珠搖翠擺,尤顯高貴奢華……

    “是,今日見姐姐喜歡,特塗了桂香,還為姐姐備了些……”

    難得李世民久久注視,楊如夕微起一步,將鑲金點玉的胭脂盒子遞在無憂手裏,豔眸飄掠過李世民的眼,隱隱波動……

    可惜李世民的目光,卻已飄離了自己,重又落在手持鑲金玉盒子的女子身上,楊如夕心中沉如千斤,驚訝於自己不經意的舉動,何時……自己也若別的女人般,刻意吸引李世民的注意了……

    她一向自命高貴,女人爭鬥見得多了,反而不屑,但,許是因為從未受過委屈折辱,從未經過寂寞冷落,即使是新婚時的刻意躲避,她也明白李世民的迫不得已,之後,無憂回來,二人相處和睦融洽,李世民更待她不薄,曾感到過一些幸福,但,隨著燕嵐、陰柔尤其是韋妃的一個個進門,無憂的地位自牢不可破,可自己……能得到的卻越來越少,隻空有著清高美貌,沒有了賞它之人,又能當作什麽呢?

    楊如夕心中苦澀,如今……她竟有些理解了那些女人……

    在李世民麵前,韋妃依舊和婉溫柔,並不似常日的尖刻,聲勢奪人;韋妃繡裙飄舉,苔綠色翩然情動,盈盈起身至無憂與李世民麵前……

    向李世民微一施禮,媚眼冶豔妖嬈,轉落在無憂身上,瞬間灰霧蒙矓:“姐姐,我這……也有盒桂子香脂,還望姐姐不要嫌棄才好!”

    無憂亦起身上前一步,接過韋妃手中盒子,一陣桂子花芬,濃香撲鼻入心……

    韋妃向李世民刻意留神,恰到好處的停留一忽,才回到座位之上;無憂低眉望望粉盒,目光卻不經地落向了楊如夕,楊如夕神色恍惚若離,眼中亦有惶惑閃爍不定,絕美的臉若有所思……

    奇怪!

    無憂目光倏地一轉,又定落在韋妃臉上,韋妃卻也似有焦慮不安之色,隱在刻意掩飾的眉目間……

    為什麽呢?

    無憂秀眉微蹙,為何……她二人皆會是這般茫亂的神情?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又有多少是無意而為呢?無憂緊了緊手中粉盒,恐這一切一切的問題,皆在這兩盒香鬱濃彌的脂粉當中……

    無憂眼光凝聚正自忖思,天空卻突現一抹燦芒,自暗夜中劃出道刺眼銀亮的線,寒光乍現於夜的幽迷,無憂心底倏然一驚,隻聽到李世民一聲大喊入耳,驚起落花滿地飛旋……

    “無憂小心!”

    一聲大喊,驚得無憂回過頭來,身邊一端茶侍女突自腰間抽出柄寒光爍閃的軟劍

    園中一片驚呼之聲,無憂下意識側過身子,衣帛撕裂的聲響清脆入耳,李世民奪步上前,卻比那女子慢了一步……

    那劍已挑破無憂水紅色衣袖,並轉開劍鋒,追刺向躲避不及的無憂……

    “來人,抓刺客!”

    李世民一聲大喝,行動卻不敢放慢,一手扣住那女子肩膀,一手奪那女子手中軟劍,那女子眼色一收,唇邊抹了絲冷笑,衣袖一擺,幾支暗器閃亮刺眼,李世民彎身避過,手上卻不敢放鬆絲毫,生怕她抽身而去,傷到了近前的無憂……

    此時,東宮侍衛已將花園團團圍住,封了所有逃脫之路,那女子側望一眼,秀眉間終起條條痕跡,手上與李世民匆急應對,眼光卻飄離出惡打纏鬥之外,露出艱難之色,尋著某一個與她相接的目光……

    無憂心中一顫,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隨著那女子尋找的眼光望過去,卻落在侍衛身後的幾位美妃身上……

    但,此時此景,每個人的表情俱是驚惶的,並看不出其他異樣,出神間並未注意身邊動向,那女子暗器揮灑,搏命般傾盡所有,李世民幾個垂頭翻身躲避,退到數步之外,方才定住身子……

    侍衛們怕擾了李世民避讓之路,待他立住,才敢一擁而上,那女子目光厲厲,毫無一絲猶豫,直向無憂飛身而去,無憂正自思看眾妃情態,落花萬點隨風而起,迷亂紛繁……

    無憂睜開眼來,劍鋒薄刃已橫在玉頸邊側,絲絲抽涼……

    “別動,不然怎樣,我想……太子殿下,不需要我來說吧?”

    嗓音微有些抖,眼中亦有驚恐之色,無憂能明顯感到她手上的顫動,顯然,她亦沒有做好充分準備……

    “姑娘,是受人指使吧?”

    無憂被她挾住,卻似不為所動,清眸微微側落,波玉流光……

    那女子手上一顫,眼光不自覺的掃向身邊眾妃,無憂亦隨之望去,眾妃一如既往地神色各異,或真心關切、或事不關己、或……忙亂驚惶,無憂盡皆收在眼裏……

    “姑娘,若你受人指使,無須挾持太子妃,便說出了那人,我……自會放你去,但,若你一意孤行,再被抓住,那麽……可非如此簡單便能了事,到時候,刺殺太子,挾持太子妃,無論哪一條都是死罪!還望姑娘細細思量!”

    李世民自無憂言語中,得到啟示,此女最開始便非衝自己而來,不然抽出軟劍同時,便可直刺自己心髒,但,她卻將劍鋒調轉,刺向了身邊的無憂,一劍不成,附加一劍,顯然衝無憂而來……

    無憂能與何人有仇呢?哼!定是受人指使,而指使之人……

    李世民亦將目光掃向側旁眾妃……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夜雨深,夢驚魂(4)

    如此凜冽的目光,眾妃亦有所覺,持劍女子神情恍然,似有動容,手上軟劍微有顫動……

    “啊!”

    眾人眼神俱凝在那女子身上,卻不覺樹影搖曳,微風突地一掠,那女子手中軟劍發出“當、當”兩聲脆響,手腕一麻,劍隨風速的金鏢飛落在地……

    眾人下意識向空中望去,那女子驚懼中拾起地上軟劍,向正自躲開的無憂平直刺去,劍尖倏然畫出道半圓弧線,躲開要命之處,身子迅挺上前,再將無憂擒在懷中,眼裏光芒閃爍無定……

    “放我走,放我走,我自保她無恙……”

    “啊……”

    那女子話未說完,身子便突地側傾,手上自然一鬆,無憂趁勢逃出她掌控之中,慌亂匆忙間那女子猛然挺劍一橫,向側麵推她之人一劍刺去……

    皮肉裂開的悶響聲刺入耳中,無憂側眼望去,苔綠色流紗垂絲裙,翠色飄搖,劍身瞬綻開大朵大朵的鮮紅,沿劍而下……

    無憂一驚,不可思議眼中所見一切,碧池幽水倏然凝結成霧,模糊不清……

    眾妃麗目亦頓凝一處,俱不置信適才瞬間的一幕,李世民更是震驚地望著,奪步上前,扶住了緩緩跌落的受傷女子……

    女子眉心蹙結,腹上鮮血流如泉水,正是韋妃……

    “抓活的!”

    李世民一邊扶住韋妃,一邊向旁邊侍衛吩咐,適才因太子妃安危而不敢輕舉妄動的侍衛們,齊擁而上,可那女子卻眼如死水,一時呆住,立在當地一動不動……

    本是花開正好、人心愉悅的夜,卻突生這等枝節,李世民站在韋妃床邊,與禦醫說了幾句,再望向錦床上虛弱的韋妃,已悠悠醒轉,無憂亦站在一邊,眉有秀結……

    “殿下,我……活不了了……是不是?”

    韋妃麵色蒼白,唇無血色,聲音虛弱無力,卻微有顫抖……

    “別瞎說,禦醫說,隻要過了今晚不會再出血,就會沒事了,所以你好好歇著,萬不要多想多說話了!”

    李世民坐下身來,目光懇切溫柔:“謝……謝謝你!”

    李世民不知該不該這樣說,但卻是由衷、發自內心的謝謝,他不敢想象,如果躺在這裏的是無憂,剛剛經曆了許多的他,是否還能承受……

    李世民輕握住韋妃的手,給與安慰,卻不覺間望向了一邊的無憂,心有餘悸……

    韋妃自不會忽略他瞬間的一瞥,腹部疼痛不止的她,卻已沒有了嫉妒的力氣,唇角微牽、蒼弱苦楚……

    “姐姐……乃殿下心頭之人,自……自不可有損絲毫,而我……能夠在殿下身邊,見到殿下開心,就……已是足夠……”

    “妹妹怎麽這樣說呢?殿下……也著是疼你的!快別說了,好好休息吧!”

    無憂亦站至床側安慰,韋妃卻輕輕搖了搖頭:“殿下,我……我想和姐姐單獨說說話,可……可好嗎?”

    李世民望無憂一眼,無憂低眉示意,李世民才輕輕站起了身:“那好,不要說太久了,你還要好好休息!”

    韋妃微笑點頭,目送李世民離開的背影,高大俊拔、引人心誌迷亂……

    無憂望著韋妃凝神的眼,心中亦有感觸,想她一再嫁之婦,又嫁得是李世民這般身份地位的男人,心思多些,倒也是常事……

    “姐姐心裏……多是厭我的吧?”

    韋妃轉回過眼,眉睫低落、弱力虛浮……

    無憂輕歎一聲,唇邊笑容柔暖和潤:“哪裏,隻是個人有所不同,說不上誰厭誰的……”

    韋妃搖了搖頭,似牽動了腹上傷口,眉頭微微皺起:“我知道,自己是惹人厭的,但是……”

    韋妃輕咳一聲,無憂趕忙輕撫她胸口,韋妃搖搖手,示意沒事:“但是,姐姐,我的孩子,湘兒……她……她是沒有錯的,我知姐姐心善,萬一……萬一我真有個什麽,還望姐姐……姐姐能照顧湘兒,別讓她……受委屈了!”

    無憂笑容仍舊如常,安慰道:“別亂說了,你定會沒事的,禦醫都說,隻要今晚不會再大出血,便會沒事了,萬別想那麽多了……”

    “姐姐……”

    韋妃似有激動,微微撐起身來:“姐姐答應我,照顧湘兒……”

    無憂扶住她,眉間隱有一絲疑惑,仍平和道:“妹妹快些躺好,我答應你就是,你放心,好好休息吧……”

    韋妃這才躺好在枕上,喘了口氣,眼目微微閉合,無憂為她蓋好綿絲錦被,手及脖頸處,卻被韋妃輕輕握住……

    “姐姐,其實……那個時候,我是說……在洛陽之時,我與姐姐偶在河邊相遇,姐姐將手帕遺落在河邊,然後當時還是秦王的殿下,找您至此,我才知道,您……竟會是秦王妃……”

    韋妃眼裏已再泛不出光彩,說起話來,倒顯得由衷:“而我,失了丈夫,獨自帶著女兒,生活艱難,這……無疑是上天賜給我的良機……”

    說著,又輕咳幾聲,麵色越發蒼白了:“然後……我便拿了王妃的手帕去見了殿下,殿下很傷心、又很擔心的樣子,怕我泄露了姐姐行蹤,而叫我留在軍營之中,再後來,姐姐被王世充抓了,殿下束手無策,喝了一晚悶酒,闖進我帳來時,實是把我當作了姐姐,然後……”

    韋妃說著,臉抹一絲紅霞,似有回味:“然後,他醉倒了,醉得……什麽也不知道了,我……便在他的頸邊……留下了你……容易發現的痕跡,到時候,即使姐姐回來,拆穿我也無濟於事了,可……殿下這樣的英雄,雖知是奢求,但我……也是真心喜歡,故,待姐姐回來,我又有所指的暗示姐姐,叫姐姐不好拆穿於我……我……”

    韋妃轉眼望著無憂,氣喘聲漸急,無憂忙又撫她胸口,淺笑道:“好了,都是些過去的事了……”

    原來……是這樣!

    無憂淡淡苦笑,可與李世民經曆了這麽許多,甚至生死相共的她,卻真的已經不在意了……

    “今晚的刺客……”

    無憂清盈水目流轉,映出韋妃瞬間驚恐的臉,韋妃身子微微一顫,重重咳嗽起來……

    無憂眼眉一凝,心中倏然抖動,看來,她的坦白終還是有所保留的,隻是為她也許即將死去,所做的準備而已,若說真心……

    無憂心中了然,怕有也是不多的……

    “好了!妹妹休息吧,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

    隨著無憂的柔聲細語,韋妃才漸漸平靜,閉上眼,直聽到無憂輕輕關門的聲音,才又睜開來,微微鎖眉……

    韋妃的一番話,不及她的表情來得微妙,無憂細細思量,今晚刺客刺中她時,眼中亦是驚訝的,適才自己提到刺客,韋妃反映也是劇烈,難道……難道竟真與她有關嗎?

    那麽玄武門時,推了承乾的……

    無憂心中莫名躊躇,該……不會是她吧,韋妃雖與自己少有往來,但,卻時常帶著承乾、青雀他們一起玩,承乾對她也很是喜歡,她對其她妃子所出也頗為愛護,就算平日裏心計再多,城府再深,在孩子麵前也俱都沒了……

    但若不是她……無憂身子倏地一顫,竟自停下了腳步……

    “在想什麽呢?還不回去?”

    一男子聲音,突自耳後響起,隨而便是熟悉的體熱傳遍整個身體,可無憂的手心,卻泛起涼意……

    “沒……沒想什麽,你呢?怎麽還在這裏,不是……早回房了?”

    無憂轉回過身,依著他健實溫暖的胸膛,突然覺得好冷、好累……

    “去……見了那個女刺客!”

    無憂感到,撫在自己發上的手,微有一抖,停滯住許久未動……

    她抬眼凝住李世民的眼,黑俊的眸子爍如星芒燦亮,卻隱有憂慮、久未能散去……

    “怎麽?她……說了什麽嗎?”

    無憂挨緊他,七月的天裏,發自內心的冷……

    李世民在她頭頂輕吻,一歎,微有瞬間遲疑:“她……是原東宮暗人,據她所說,她們……都是很小便受東宮訓養,從前都是無家可歸的孤兒,我也這才知道,大哥自十年前就養了這麽些暗人,也就是……我們剛剛起兵之時,看來大哥身邊亦有很多能人,便預見到了我家擁有天下後,所會起的爭執!”

    李世民擁著無憂的腰,向回緩緩走去:“而她,在玄武門那天,隨東宮眾人來攻天策府,受了傷,她說,一女子將她偷偷救回,便養在長安郊外的民屋,說那女人……”

    李世民聲音一頓,手上不自覺收緊,盯凝向無憂水清的眸,目光切切:“說……她要皇後之位!”

    一聲驚起在心裏,無憂亦有一抖,手心冷汗冒出些許……

    李世民放開無憂的纖腰,轉而握緊她的手,目光勝過月色的溫柔:“沒想到,我看似擁有了一切,卻……還是要如此累你!”

    語中歉疚,令無憂動容地停下腳步,“如此累她”,恐這四字不僅指今夜而已……

    “哪有累我,日後……你要學著做明君聖主,而我……自也要學做能分你憂的皇後,哪來相累一說?”

    無憂目光懇切,眼池微起一絲漣漪:“她……有沒有說何人指使?她又為何會聽命於她?”

    李世民搖搖頭,一聲長歎,疲憊之極:“她隻說受人救命之恩,定要相還,至於是誰指使……她便更不會說了,我若逼她,想她曾為殺手暗人的本性,隻會寧願死去!”

    無憂亦是微微一歎,望向天際一溝冷月清淡,也覺累了,太累了:“嗯,說了……隻會徒增煩惱,便就……放她去吧,日後,我……也會倍加小心的!”

    李世民點點頭,緊緊擁她在懷裏:“隻是……有這樣的人在身邊,我想起來,便覺得寒啊,幸好……韋妃救了你,不然……不然我……我縱是擁有這天下,又還有何意義!”

    李世民動情處聲音微有一抖,暖流亦自無憂心底倏然騰起,柔細的手,輕撫他強健的背脊,心思卻突地一轉……

    雇人來殺自己,是為了尊榮崇貴的皇後之位!那麽……承乾呢……

    無憂心底倏地一涼,眼中明月慘白,若是這樣想來……

    無憂拿出鑲點金玉的胭脂盒子,悵然心中——怎麽會是你?為什麽……會是我如此信任的你……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君臨天下之飛龍舞鳳(1)

    李世民放走了那名女子,給她錢財,要她好好生活,亦沒再逼問她何人指使,如此知恩圖報的女子,也實是少見,況且,便真的查了出來,又能怎樣?不過徒增困擾而已,查出了一個,難保不會有第二個,查出了第二個,難保不會有第三、第四個……

    無憂心已了然,亦不會追究,隻望經了此次生死,能令韋妃心有認識,隻是承乾之事,還令心中久不能安,看來,所謂姐妹也不過如此,待人之心再誠,卻也抵不過無尚的權利誘惑……

    可是如夕,無憂至今仍不願相信,難道……自小見慣了後宮廝鬥、高貴驕傲的你,竟也會淪為其中之一嗎?

    無憂不禁心痛,雖不能僅憑一桂花香脂便斷定什麽,但……無憂澀然一笑,若說韋妃刺殺自己,是有望爭到皇後之位,那麽……承乾呢?承乾身為長子,如果遭遇不幸,次子李寬又是早亡,得到直接利益的又是誰呢……

    無憂想想便是心寒,雖一切隻是推測而已,但,確是不可忽略的訊號……

    韋妃便如禦醫所言,一夜未再流血,經了精心調養,不足一月,便是大好;回想當時,怕那女子被抓而供出自己,所以飛身上前,挨上了那麽一劍,即使她說,自己也有理辯駁,但,卻不想一劍下來,這般深重,竟真差點要了命去,才和無憂貌似認真地坦誠了洛陽往事,可當無憂問起刺客時,她還是做好了兩手準備,萬一自己幸免於難,說了出來,豈不得不償失了?

    她的嚴謹果是沒錯的,這番活下來,得了李世民更多的關切……

    一月的紛繁,攪擾了夏的寧靜華美,園中垂枝木槿開了又落、落了又開,便換了八月的景致,金黃粉白、丹紅若血,桂花紛紛撒撒、香了滿園清風……

    八月初九,天空抹了金霞燦爛,明絲華蓋浩蕩遮天,東宮顯德大殿,氣勢恢宏蔽日,群臣無不華服林立,兩旁禮樂徹天宏壯……

    玄武門後兩個月,太子李世民頭戴十二旒黑色玉製冕,一支玉笄穿過兩孔繞了黑色緞絲帶,絲帶垂下,及耳處各墜一顆珠玉明燦,允耳不聞之意

    玄色紋龍蟠上衣,繡以金黃色十二章紋圖,日月星辰華麗輝映,山石鳥蟲奇俊爭鳴,圓領對襟龍騰九霄之勢,寬袖腰束雙龍奪珠之威,深朱色下裳,三色雲紋錦繡,豪毅中隱了柔和美感……

    李世民一步一步,走向天下至尊極位,邁向人生高峰之巔,挺拔的身軀,偉岸震懾人心,深沉內斂的眸,帝王之氣縱橫交輝……

    他轉過身,麵向南邊俯首一望,殿堂之下,群臣齊身下拜,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上雲天奪日,回音久久不息……

    “眾卿平身!”

    李世民雙袖揮起,尤似當年指揮千軍萬馬之威,居高臨下,亦有高處不勝寒之感……

    隋末動亂,兄弟殘殺,一幕一幕頓在腦中飛閃盤旋,如今他得到了天下,卻突感若有所失……

    大殿之下,文臣武將林立,功勳謀士官服官帽威儀,可是……父皇呢?赫赫豪邁的眼中突現一絲感傷……

    李世民下令大赦天下,關內及蒲、芮、虞、泰、陝、鼎六州,免租調兩年,自餘給複一年,天子之令,久旋於大殿上空……

    登基大典,繁瑣叢遽的一天,李世民心中各種感情交錯,尤感疲憊……

    “陛下!”

    直回到寢殿,微悵的眼才漸漸明亮,深愛女子柔潤莊重的一聲,令全身俱是一震;殿堂齊呼、萬民山喝,似皆不及眼前女子的一句來得珍貴……

    無憂身著月色白衫繡雲裙,發上隻輕挽支琉花碧玉簪,清淡怡人如常,目中點淚流光,身邊侍女跪了一地……

    “無憂快起來,怎也對我外道了?”

    李世民忙上前攙扶,眼神溫柔似水……

    可無憂卻仍跪在當地,目中淚光盈盈抖動,似凝了許多感觸,徹心地道:“此非外道,而是……自今而後,我的二哥、我的夫君,便是這天下之主、是一國之君,為妻的由心感動,定要與別人一般恭賀心中才安,也同要……尋找其中的感覺!比如,陛下該自稱為朕!”

    話到末處,無憂已抹上絲笑,眼中淚水微微結凝;李世民略一錯愕,隨而亦勾起唇邊俊美的弧度,上前攙起無憂,無奈地笑:“一時……還改不過!”

    說著,將順勢起身的無憂擁在懷裏,引得兩旁侍女紛紛垂目……

    “說實在話,令我征戰沙場,號令千軍萬馬,我……絕不會眨下眼睛,可這治國……卻終不比平定天下,麵對群臣、麵對子民,麵對……”

    李世民突地一頓,擁著無憂的手緩緩滑落,神色微有悵惘……

    無憂何其懂他,輕撫他對襟上繡龍紋圖案,輕輕一歎:“所以,你才更要做好才行,父皇……會看到的,遲早一天,也……會放下的!”

    “做好……”

    李世民向有成竹的眼,突然迷茫:“想要做好,談何容易?我為太子僅有兩月,實是沒有一點治國經驗,怕是……”

    “便從……稱‘朕’開始!無論在朝堂還是寢殿,你……都是皇上,都是陛下,都是……朕!”

    無憂握緊他的手,水目中光耀燭輝:“所謂,‘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誌,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萬民蒼生為先,而後是己……”

    李世民幽深的眼,光線分明,在無憂脂香凝玉的臉上鋪灑一片:“嗯!天下……沒有不成之事,隻有……不想之事!”

    無憂點頭輕笑,眉間舒開淡淡秀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君臨天下之飛龍舞鳳(2)

    新帝登基之禮剛過,宮內上下又忙作一片,皇後之位無可爭議,李世民雖沒定下具體時日,卻令盡快籌備,禮部不敢怠慢,忙得天昏地暗,李世民顯得興致極高,隻待籌備過後,即刻舉行立後大典……

    無憂反複說過不必著急,可李世民卻似孩子般,不肯聽進去……

    “何必那般著急,一樁樁一件件,按合禮儀,慢慢來便是了……”

    夜晚的皇宮,退去了耀眼的爍光鎦金,沉暮下,片瓦石階俱靜,唯寢殿之中,燭火通明,一雙碧人相依,耳語輕細……

    “這也是按合禮儀,一件件來的,便是加快些速度,要我仙姿玉骨的妻子,早些成為朕的皇後!”

    李世民在無憂鬢絲邊細細摩擦,呼吸溫熱……

    無憂覺得癢,向旁略略一側:“這事急了,旁的事也是要跟著著急,比如……陛下可想好了這眾妃位次?可按進門先後嗎?”

    李世民重又挨緊她,在她臉頰頸邊輕輕細吻,顯得漫不經心:“這後宮安排自有皇後處置,朕可管不得……”

    無憂略推開他的身體,淡粉色唇邊含了笑:“誰是你的皇後?我可認得?”

    李世民亦笑得曖昧,眼光佯怒:“哼!膽敢諷刺天子,你要……該當何罪?”

    無憂芳唇抹了春色無邊,半支起身子,李世民倒順著躺了下去,無憂低眼望著他,一瀑水絲柔落,撩起俊美男子萬般心火……

    “不要盡說些煩心事,負了這大好春宵!”

    倏地摟過眼前女子,緊貼在胸膛,無憂卻輕輕撐起來,臉色凝了鄭重:“這事情,遲早要說的,早些定下,也免得……爭執!”

    天子眼中掠現鷹銳晶光一閃,凝著無憂清和的眸,越發收緊,是啊,這位次不定,難免女人中的爭鬥,李世民輕撫無憂的臉,已越發消瘦,這些個月,真是累她太多太多……

    “實不瞞你,這事情我早已想過,隻是還未最後定下!有些事……到還要你去疏通!”

    其實,自女刺客後,李世民便已想過此事,他不想令無憂來定,便怕誰心裏生了不滿,而借機報複,這日後,無憂雖貴為一國之母,可自古宮廷爭鬥,卻不管權利位次,隻以手段論!

    李世民將她輕輕摟在懷裏,看燭光搖曳,閃爍不定:“皇後之下,剛好四位夫人

    無憂嘴唇微微一動,想要說什麽,終究沒有說出來,若韋妃真如她所說,隻是自卑自危,那麽希望這後宮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能令她滿足了,況且,還有湘兒,她的女兒畢竟非李世民骨肉,多受其他孩子白眼,雖自己常要承乾、青雀、麗質勿以為伍,可小小一個女孩,心裏定是不好受的……

    “如夕先進門來,又是公主出身,貴之下淑妃之位,該由如夕!”

    李世民推起無憂身子,繼續道:“想如夕向來清高,也定不會爭這位次!”

    無憂碧水流轉,微微一凝,附和的笑中難免苦澀,她知李世民向對韋妃特別,除自己外,深諳進退之道的韋妃得去了最多,這番無意造成的苦肉之計,便更令李世民另眼相看,故,這貴妃的決定,恐也有很多寵愛在其中,而淑妃……

    無憂心中暗歎,不錯,楊如夕向來清高不爭位次,但,隻恐她所要爭得……反是自己要更加提防的……

    李世民並沒注意無憂的怔忪,凝眉細思:“對於柔兒,我心裏是多有歉疚的,她全家再怎樣也皆為我大唐所殺,雖是報陰世師措骨揚灰之仇,終也是累得她家破人亡,後又被我利用,故,雖她進門要晚,但,淑之下德妃之位,想由她居之!”

    李世民捧住無憂的臉,長長一歎:“所以,便隻有委屈了嵐兒為賢妃,還要你去說好……”

    無憂點點頭,她知嵐兒是不會計較地位名次,想多年來,李世民也是了解的,才會作此安排……

    無憂凝看著眼前男子疲憊深黑的眸,已不似適才的溫柔愜意,不禁心疼,習慣的撫開他眉間倦意,卻不得不提起另一個人:“陛下可還遺漏一人?”

    俊眸微微一滯,其間光澤瞬間變了顏色;李世民輕坐起身,深深望她:“你是說……楊若眉吧?雖我欠她很多,但,恐她的身份,並不宜有所封位……”

    眼中凝了絲無奈,無憂低眉,亦是感歎,玄武門後,李世民下令肅清齊王府、東宮屬親,卻獨令留下了齊王妃,之後,她便一直住在東宮,也知自己身份尷尬,並不常和人走動,甚至那夜賞花,都不見她來……

    無憂握緊李世民的手,知他有愧,雙眼含了情意,卻不得半語……

    女人是複雜的,卻也簡單,隻是一味愛她所愛之人,為其傾盡所有都還嫌不夠;楊若眉看似幸運,得到了所愛之人最終的眷顧,可她又何其悲哀,恐隻有自己心知——如此這般的愛中,塗滿了多少親人家人的鮮血淋淋……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君臨天下之飛龍舞鳳(3)

    君王心急,宮內準備自不敢有片刻閑散,八月二十二日,丙子日,新君登位僅十三天後,宮內再次披金布彩,幔車成簇堂皇富麗,禮樂徹天,鳴奏音律衝入霄雲……

    沿漢白玉階,步步婀娜的窈窕仙女,身著赫赤色滾金緞襈朱羅衣

    無憂姿態端莊貴雅,銀紅色淡粉勻抹,眼睫桃頰緋流若霞,櫻唇微含了丹朱,香脂輕塗了雪頸;青絲挽髻,金鳳飛於烏雲深處,瓔珞金步搖舞若雀翔……

    李世民不由得愣住,無憂這番濃妝豔抹,竟美得如此驚人,清潤的眼眸流光明媚,豔色的紅妝絕麗風情,傾城難描其一點風韻,傾國亦不能得其半分顏色……

    無憂尚未走進身前,李世民便不覺得起身,迎著走上幾步,伸出手一直舉在半空,直到纖凝柔膩的指尖微觸到修長的指,才緊緊握住,眼目深情地望著,宛如回到了十三年前,那個紅燭燃心的夜……

    無憂亦有一瞬間出神,李世民玄衣龍袍威儀,君臨天下的氣質,豪邁堅毅,一時間,新婚、分離、洛陽、玄武門,皆在腦中輾轉盤旋,夫妻十三年的種種辛酸甜蜜,暈開眼裏波水漣漪粼粼……

    大殿之中,一時靜寂,似禮樂動天驚地,亦不能闖入他們的世界……

    過有一忽,李世民回過心神,將皇後璽印交於無憂手中,從此,天下江山,山河萬裏,皆有他深愛的女子與他共享,今生何其有幸……

    “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聲蓋禮樂震天,百官齊喝,直上雲霄……

    無忌亦在其中,抬眼望向高高在上的妹妹,光彩照人掩日,神態怡然自若,被逐家門的羞辱,寄人籬下的無奈,多年打拚、相依為命的過往,亦皆在這一刻由衷感慨……

    李世民始終牽著無憂的手,俯望文武百官,整個大殿突顯得狹小,他的江山、他的美人、他的天下社稷,心,再無半分彷徨……

    ☆☆☆

    立後大典結束,李世民卻仍然心情澎湃,寢殿之中握著無憂的手,力道絲毫不減,眼神更久久凝著她穠豔的臉,呆呆出神……

    “看什麽?又不是沒有見過?”

    無憂眼中含情帶露,他的眼神深情熱辣,令得胭脂更添緋燦……

    李世民的手拂過她紅潤的臉頰,唇邊笑紋橫生萬種情意:“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佳人難再得

    無憂朱唇輕抿,知他亦如自己般感慨叢生,今日之於他們,便似十三年前般、永生珍貴……

    “就會哄我,一國之君、花言巧語的……”

    堅實的拇指,輕按在朱唇上,身體緩緩靠近,俊美的臉,在無憂眼中漸漸放大,呼吸吹吐在耳際,熱在心裏……

    “我的天下,有你共享……才完整!”

    濕熱的吻隨聲音而下,沿著耳垂臉頰,遊走溫柔,無憂隻覺被熟悉的手臂緊緊抱住,眼中霧水凝了一生的幸福……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君臨天下之飛龍舞鳳(4)

    立後大典已過,眾妃亦各得其位,心中不論欣喜不滿,皆不流於表麵,新製的宮妃裝穠豔流麗,各位美妃抹了妝彩爭妍,每日一早,都會來向皇後問安……

    作為再嫁之婦,韋妃卻在眾妃中封位最高,眉宇氣度間自含了頗多傲色,楊如夕的確不在意這名次排位,可要這個女人位於自己之上,心中難免諸多不滿,表麵不屑亦含了清高之色,無論韋妃如何眼神挑釁,皆盡量保持儀態不失……

    “眾位姐妹都是熟悉的,便不要這般拘謹顯得生分了,貴妃近來身子可好?前陣子一忙,到忘了關問!”

    畢竟身份已然不同,人還是那些個人,卻顯得拘束起來,韋妃倒是不然,依舊笑滿春風:“謝娘娘關心,承陛下愛護,盡送些珍品稀物補身,已是大好了!”

    柳眉彎了厲色一挑,別有意味……

    楊如夕目光最是淩厲,亦覺她是獨對著自己,如今她雖正在得意之時,卻也不能就此落了聲勢,不然,豈不日後更加抬不起頭來……

    “貴妃娘娘確是日漸好了,最近氣色也越發紅潤了,這身子……”

    說著,掩口輕笑:“這身子……也見豐腴了不少,雖說圓潤有致,卻也不宜過了,還要多注意的好,您說呢?”

    韋妃麗眸緊緊一收,迎著楊如夕淺淺含笑的眼,狠狠一瞪:“不勞淑妃費心,我們初來乍到的自頗有不適,宮中水土尚未曾適應,自當要盡補,才不至失了體統,倒不似淑妃來得輕車熟路,不需勞費心神了……”

    楊如夕心中倏地一悸,眼眸微有凝滯,隨而平和:“哼,到當真如此,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

    楊如夕之意,便是她生長於皇宮,自生來比她貴出許多,此自然而然,無需與她爭執。

    韋妃亦出身大戶,讀得詩書,怎能不解其意?粉嫩的臉,更加紅潤,櫻唇抿出了白痕……

    二人爭執越發明顯,無憂左右而望,終凝在楊如夕身上,眉目安和如常:“淑妃言語越見銳利了,到叫我想起初見之時,想想竟已過去了這許多年,你我姐妹長久,妹妹已持穩得多了,怎又似少時般咄咄了呢?妹妹可莫負了陛下之心,要真真……當得起這個‘淑’字啊……”

    無憂言語漸漸舒緩,卻眼神幽深,字字切切,生生遁入楊如夕心裏。

    楊如夕身子莫名一抖,轉眼對向無憂的眼,清若山泉的水眸,卻有徹骨涼意……

    “娘娘,楊氏殿外待候請安!”

    一婢女,恭敬施禮,無憂微一示意,便起身去了。

    楊如夕正不知如何回語,如此一來,到解了自己尷尬,可心中漣漪卻猶不能平息。

    無憂如此玄機暗藏的一句,令手心直冒出冷汗……

    楊如夕正自忖思,一襲紅衣、明璣珍珠耀了滿頭烏絲的楊若眉,步步款款而來……

    赤紅色水紗石榴裙,搖擺浮豔生姿。

    低胸抹衣針繡蝶舞桃花飛,越顯酥胸白脂香凝。

    楊若眉姍姍來遲,神色旁若無人,盈盈恭敬施禮:“楊氏,拜見皇後娘娘千歲……”

    第一百六十七章 君臨天下之渭水深深

    大殿之中,有一瞬間安靜,似皆屏住了呼吸,望著眼前絕豔女子,眾美妃表情各異,楊若眉卻隻當旁無她人,麗睫抬也不抬……

    “不必多禮!平時倒是少見你呢,也要多與大家走動才好!”

    無憂微笑的對她,楊若眉卻仍麵無表情,斂袖起身……

    無憂望望眾妃,皆以異樣的眼神打量起楊若眉,而楊若眉麵色平淡,似完全未覺局促,無憂微一低眉,楊若眉纖細的指,緊緊攥住絲絹,紋路分明可見……

    無憂一歎,看來她仍是心有顧慮的……

    “好了,一個早晨,我也乏了,各位妹妹便散了吧!”

    無憂吩咐身邊一句,眾妃攬衣起身,各自施禮,脂香粉濃飄了滿殿馥鬱……

    “陛下駕到!”

    內侍官聲音高挑尖細,頓驚住眾妃的心,眾妃重又斂衣下拜,姿態婀娜翩躚,聲音嬌婉柔和,適才或咄咄逼人,或尖酸刻薄,抑或是沉默冷淡的,俱都換了另一幅臉孔……

    李世民走進殿來,眉頭卻緊鎖在一起,見了眾妃拜作一地,皺痕更深了一層……

    “平身吧!”

    聲色暗啞,表情暗淡……

    無憂亦迎上前來,微一欠身:“陛下!”

    “皇後不必多禮!”

    修長的指,微微發涼,無憂秀眉微蹙,他指尖的溫度,直令心裏莫名不安……

    眾妃起身,霞絲緞裙擺起萬種風情,楊若眉豔眸深凝著眼前男子,已是赫赫威嚴的大唐天子,可為他付出了所有的自己呢?楊若眉澀澀苦笑,在他心裏,竟什麽也不是……

    李世民在她熱烈的注目下,亦有微覺,玄武門後,與她從未曾有過單獨相處,他怎不知她心中的渴望,但……

    李世民看她一眼,隨即轉開,他——終是不能過去心裏的坎兒……

    “都退下吧!”

    冰冷的一句,不再看眾妃一眼……

    眾妃臉色或倏然沉暗,或習以為常,唯楊若眉冷冷一笑,最先轉過身,揚袂而去……

    眾妃這才再一施禮,隨著退了出去……

    “妹妹慢走!”

    身後一聲輕喚,令走在最先的楊若眉回過頭來,迎上的是風柔華貴的楊如夕,楊若眉並無言語,隻待她走近身來……

    楊如夕情態端莊,卻頗有意味地挑了挑眉:“妹妹心計真出乎了姐姐意料,原來向和我走的近,原不是姐妹投緣,而是……意在陛下啊!”

    “哼!這……便叫引狼入室吧?”

    韋妃亦近了身來,柳眉高挑,瞟了眼楊如夕……

    楊如夕看她一眼,眾人麵前,依舊不失端儀:“是不是狼的……倒不一定,陛下卻可是怠慢了妹妹,妹妹若有難處盡管開口!”

    楊若眉眼中微凝了厲色,隱下心中怒意,掃向二人的眼:“多謝姐姐關愛了!這起初……妹妹確輸了姐姐們大截,要姐姐們多多教誨了,可這日後……”

    唇角揚起些不易察覺的笑:“這日後深宮之中,怕……還要各憑本事……”

    韋妃與楊如夕皆有一顫,楊若眉體態妖嬈,絕媚的背影搖擺生姿,直到赤紅色水紗裙逐漸隱沒,其餘眾妃才互看看,皆有尷尬之色,本是與燕嵐陰柔無關,但,聽了楊若眉那番言語,難免心中暗暗不快,看來,這本便愈見複雜的形式,又要再興波瀾了……

    “她……還好嗎?”

    李世民本就暗淡的眸,更沒了顏色,眼望眾妃退去的殿門,有許久沉默……

    無憂自知他所指是誰,走到他身邊,輕輕一歎:“表麵看去還好,但想來心中……定有頗多苦楚!”

    李世民亦是一歎,擁著無憂的腰,向內殿走去:“你……多去開解她吧!”

    無憂倏地停下腳步,思有一忽,方才抬起眼,目光懇切:“說到開解,恐沒有人比陛下……更能是她心中良藥了!”

    李世民手勁一收,許久,皆是默默……

    “再說吧,眼下沒有那個心情!”

    擁著無憂繼續走,行動緩慢,步步沉重……

    無憂早看出他似有心事,握緊他摟著自己的手,關切道:“怎麽?是不是……朝中有事?這朝中之事,樁樁件件的都還要慢慢來,急不得,也……”

    “突厥軍隊……已打到了高陵!”

    指尖濕冷的觸感更加冰涼,李世民眸光絲絲生寒,被無憂握著的手,指節間“咯咯”作響……

    周邊各國入寇中原邊境,早已屢見不鮮,早在六月玄武門後,吐穀渾便舉兵進攻岷州,突厥則趁機入侵隴州、渭州;七月,柴紹大破突厥於秦州,八月,吐穀渾與突厥又分別遣使請和,可謂一波三折……

    如今,李世民剛剛登基不過七日,突厥又趁大唐國內有變,新君即位,頡利、突利兩可汗合兵一處,大舉進攻高陵;八月癸末,突厥兵已至渭水便橋之北……

    長安城全城戒嚴,承天門外兵甲黑壓如雲……

    頡利派了心腹使者執失思力入見李世民,以觀虛實……

    執失思力走進大殿之中,眉眼高揚環顧左右四看,毫無恭敬謙和之態,微一下拜,眼神低也不低:“執失思力拜見大唐天子!”

    李世民坐於寶座之上,龍目中精光鋒如刀刃,殿下之人,隻一小小突厥將領,眉宇間便無一絲敬畏之意,若然聽之任之一味求得平安保全,隻怕令其氣焰越發囂張,更加肆無忌憚……

    李世民龍目一橫,雙眸冰冷深沉:“哼!你們可汗,可是派你來探究虛實?”

    執失思力身子一顫,實沒想到李世民如此直截了當,微有一愣,隨即避開李世民逼問的話鋒,仰首道:“我二位可汗已率兵百萬,正在渭水便橋之北……靜待陛下!”

    音調漸漸加緊,氣焰何其囂張!

    李世民縱身而起,臨戰對峙,多少名臣將領皆不足與他相持,又況此突厥小將乎?拿率兵百萬嚇唬誰來?

    “住口!我與你們可汗當麵結為兄弟,約定和睦通好,前後贈你金銀布帛不計其數,雖你們乃戎狄族人,但也是長著顆人肉之心吧?卻何以做出如此背信棄義、禽獸不如之舉?而今,乃你方可汗單麵違反約定,我大唐自問心無愧!今日,便且先要了你小命再說!”

    李世民眸底寒光凝結成霜,直讓執失思力心裏一抖,素聞李世民善於緩兵之計,但此次卻不想行動這般迅疾,不加絲毫考慮和半點敷衍拖延之詞……

    不由得愣在當地,李世民冷冷一笑,龍目中厲色攝人心魄:“綁起來!”

    左右之人欲要上前相勸,畢竟突厥雄兵正於渭水河畔虎視眈眈,李世民卻是右手一揚,示意左右勿再加多言,赫赫威武震得大殿瓦片俱顫……

    執失思力傲眉厲目頓失了光彩,竟自跪在地上頻頻求饒,李世民冷哼一記,卻不作理會,執失思力隨即被關入門下省!

    李世民聽著執失思力聲嘶力竭的討饒聲漸漸隱沒,雙目微閉,心中感慨頗多,如此,雖是聲勢上奪了先機,但此卻絕非長久之計,渭水河畔,突厥雄兵百萬之眾,要如何退之,心中亦沒把握……

    天空已泛幽黃,暗淡得籠罩了整個皇宮,死氣沉沉的秋,長風直入長安城每一個角落,沒一處安寧,亦無一處聲息……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唯有風聲……

    “陛下如今已是身係天下,萬事還當要小心!”

    無憂便如從前一般,為李世民捧來明光盔甲,李世民低眼望望,有片刻凝神,接在手裏,卻放在了一邊……

    “陛下!”

    見李世民沒有換裝之意,無憂輕呼,秀眉微微蹙凝……

    李世民擁過她,眼中精銳的光,隱有萬分無奈:“無憂,這仗……不能打!”

    向來縱橫天下未嚐敗績的他,眼光越發暗淡:“這一戰,牽扯太多,莫說如今實力尚有差距,且說朕才剛剛即位,便要興起戰爭,恐人心浮動,百姓惶恐,國之根本必將動蕩,故,這一仗……不……能……打!”

    字字切切,寒氣漫遍整個眼底……

    無憂知他心中激憤不服,卻又不得不忍,心有感歎,卻是堅信的神色:“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忍得一時之辱,圖得百年基業,不戰而屈人之兵,更是英雄!我相信……你……絕對可以,如今情勢,也隻有……你可以!”

    無比堅信的眼神,如流水蜿蜒,如浪濤激蕩,撞入李世民五髒六腑,熱血奔騰衝入眼眸……

    李世民緊緊握住無憂的手,緊緊握住!

    秋風瑟瑟如刀,吹起渭水河畔潮濕的味道,李世民帶高士廉、房玄齡、蕭瑀等僅僅六人,出玄武門,直奔渭水……

    渭水河流緩慢奔淌,李世民駿馬傲立,與突厥百萬之眾僅一水相隔,平緩起伏的原野,風低拂淺嘯,李世民的臉,堅硬有如刀削……

    河水流淌的聲音,交雜著李世民咄咄憤怒的呼喝,指責頡利違背盟約、背信棄義;頡利眼睛一眯,並未聽清他所有言語,所聽到的亦不很清晰,但,李世民平直伸著的右手,始終直直地指著自己,未見轉向突利分毫,心中頓起疑竇,轉頭瞪向身邊的突利!

    突利亦有所覺,如此情形,與當初關中一戰何其相似,突利心中冷笑,臉上卻不見絲毫表情……

    渭水河流倏然湍急,如巨浪拍岸,奔嘯破石之聲驚人震天……

    不對!

    尚在各自盤算中暗暗出神的兩位可汗,猛然抬眼,此絕非水聲,那會是……

    四目一對,再轉眼聚凝在對岸年輕傲立的君王身上,心中俱是颼颼生寒;隻一瞬間,隻是那出神的那一瞬間,聲色俱厲的李世民已換了淡漠的神色,冷冷的笑紋,清晰在渭水河畔明光輝映的藍天下,氣魄懾人威凜……

    對岸微風拂撩,原野微黃的草上萬馬千兵奔騰,旌旗瞬間連綿蔽天,好個聲勢咄咄的大唐軍威……

    頡利心中“咯噔”一顫,再見李世民手勢瀟灑自如,揮動間,大唐兵馬齊刷刷、訓練有素的閃出片空地,在後布成密集有序的陣勢……

    頡利濃眉一立,尚來不及細思,李世民舉手揚鞭一揮,眨眼之間,已策馬輕騎不顧左右相勸而出,麵無絲毫俱意……

    頡利瞪一眼突利,突利亦有些許詫色,隻是些許而已!哼!別是你們有何不可告人之事吧?想他李世民如今萬金之軀,身係天下社稷,何以敢於如此膽大妄為?別是……和誰商量好要取我之命吧!突利侄兒!

    頡利心中越發氣急,眼見李世民策馬欲渡河而來,趕忙起身,向李世民一聲大喊:“且慢渡來……”

    李世民唇角一勾,本就是擺出聲勢嚇嚇他,頡利多疑,果然中計,於是,迅速勒住了馬韁,心中已然安定,想你突厥所以傾兵而來,無非是看我大唐國內有亂,朕剛即位,想來此搶掠一番!哼!若我閉門不出,主動示弱,豈不任你欺淩?

    相反的,若我聲勢咄咄,理直氣壯不弱於你,則戰,定要你一敗塗地,和,亦令你不敢再來!

    頡利換了一臉和顏悅色,與李世民一番交涉,萬千在此一舉,當日,頡利便派人請和,定於乙酉日,雙方盟誓於便橋之上……

    許多將領並不理解,李世民何以仍要如此遷就於突厥,突厥此次準備不足,明明可以一舉而擊之,可他們的君主、他們的聖上,曾經征戰沙場多年未嚐敗績的常勝將軍,這一次,卻為何退縮了……

    李世民看著議和協議,心中怎無萬般屈辱?非他實力不濟,非他畏懼不前,隻是,如今他即位時間太短,國家尚未安平,百姓亦不富足,最應當做的是休養生息,而不是逞此一時之氣!於國家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想突厥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提出如此強盜掠奪般的議和新盟吧……

    李世民強自隱忍住胸中熱血,如今,萬事皆要以突厥退兵為重!

    乙酉日,白馬歃血盟於便橋,李世民矜住心中意氣,眼底血紅潑灑一片成河,不禁暗自重重發誓——

    突厥,此生不叫你臣服於我,我李世民……愧對這君主之位,愧對我大唐萬千子民!

    盟約既定,李世民當日返回宮中,城頭上白色縐紗飄舉如飛的人,迅速跑下城來,翩然若蝶舞鶯飛的衣,罩住水藍色錦緞如染的裙,在秋風中蕩出渭水長天渾然一色……

    身邊群臣跪了滿地,李世民鬱悶的胸中倏騰一股熱氣,在群臣麵前,無憂一反常態的沒有行禮,奔到他的身邊,奔到他的麵前,被他緊緊擁在懷裏(1)……

    雲鬢間,汗珠細密晶瑩,他的心跳猶自不能安定,俊臉微側在耳邊,深深盟誓:“無憂!總有一天,我……定將他們一舉殲滅!”

    無憂點頭,目光一如既往堅信不移:“我相信!”

    彼此再無言語,天地變了通明的顏色,群臣跪在那裏,變作極小極小的縮影……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君臨天下之江山美人(1)

    八月的天,秋意已近,星光暗淡,沒了華彩明燦的奪目光芒,夜幕下的皇宮,靜得幾近恐怖。太極宮蒼老慵懶的太上皇,身邊美人依舊,張、尹兩位美妃,仍被留在李淵身邊,但,李淵已越見老去,兩位美人,夜間竊竊私語,多月來惶惶不得安眠……

    “姐姐,太上皇越發蒼老了,可你我姐妹還年輕,若然太上皇一去,那……咱們先前可沒少得罪過當今陛下!”

    張婕妤言語中不無擔憂,薄薄一層水紗碎花裙,被秋風吹起層層波紋……

    尹德妃麗眼倏地凝緊,狠狠捏住手中熱氣蒸騰的桂花茶,咬牙道:“哼!我看這事兒……壞,便壞在了楊若眉那賤人身上!不然……陛下肅清前東宮、齊王府所有屬親,卻為何獨留下了她?竟還收在了宮中!之前,建成他們部署何等精密?又如何李世民他便逃過了那許多次生死?我看……和楊若眉這賤人,不會沒有關係,真是枉費了元吉如此愛她!”

    張婕妤四下望望,輕聲說道:“噓……姐姐出言還要小心,莫直接呼了陛下名諱,被人聽去,恐會……”

    “哼!如今太上皇可還在,你我姐妹此時不尋出路,更待何時!”

    尹德妃重重放下手中茶杯,望向一邊美目茫然的張婕妤,柔唇冷冷一勾:“不過……在尋出路之前……要先好好教訓教訓那小賤人方才消我心頭之恨!不然日後,豈不要爬到了咱們頭上!”

    張婕妤心中也有憤怒,想來也是,李世民獨留下楊若眉絕不會沒有緣由,哼!若非如此,如今李世民恐早已命無歸處,又怎令她姐妹落得如此尷尬境地……

    “好!姐姐要如何做?”

    張婕妤湊近到德妃身邊,尹德妃纖指掩住櫻唇,低語幾句,張婕妤臉上漸漸帶上了笑意……

    八月已近末了,桂花凋謝,花飛滿園秋風,香了寂寂深宮內院寂寞的窗閣,麵若芙蓉花綻的美人,倚窗凝思,滿心空廖落寞,如桂花凋若殘葉,說是花落更惹人憐,可是人呢……

    女人顏色便如花期有時,凋落了,可還能有另一番景色?

    楊若眉微微苦笑,歎這深宮,歎這無邊無際的寂寞……

    “夫人,張婕妤、尹德妃已駕到芙蓉苑殿前,夫人要準備迎接!”

    因楊若眉沒名沒分,宮中宮女內侍皆稱其為夫人,楊若眉秀眉一蹙,芙蓉花顏綻出絲詫色,起了身,緩緩移向殿前……

    “楊氏拜迎二位娘娘!”

    聲音清冷無波,亦無些許情緒,張、尹二妃瞟她一眼,卻拂身而過,不做任何理會……

    楊若眉美目一凝,慢起了身來,緩步跟在後麵……

    “大膽!”

    尹德妃倏地回身,一掌摑在楊若眉臉上:“這是誰教你的規矩,不叫起身,便敢這般放肆!”

    楊若眉驚訝萬分,實不想她二人竟會如此發難,猛抬起頭來,玉墜珍珠釵,當當作響……

    張婕妤冷眼一橫,假作勸慰地拉了拉尹德妃:“好了姐姐,何必生氣,你我乃太上皇妃嬪,人家新君愛妃怎還會放在眼裏?”

    “愛妃?”

    尹德妃冷哼一記:“倒是我這記性差了,貴淑德賢下,可有……楊夫人之位啊?”

    楊若眉麗目狠狠一瞪,她不知此二人何以突然來此,但,不懷好意卻是肯定的了……

    張、尹二妃進到芙蓉殿中,四顧環望,遣下了所有下人,不叫人伺候,瞥了眼站在一邊的楊若眉,坐下了身子:“夫人這殿中,秋意可是深了,這樣冷,夫人……可要注意身子!”

    “就是啊,也讓陛下給添些暖香錦被的,莫凍壞了身子!”

    張婕妤隨聲附和,二人相視掩口輕笑:“呦,我這也是聽說來的,聽說啊,陛下……還未曾踏進過芙蓉殿呢,倒不知夫人這裏冷呢!還是改天,我們這些個做長輩的,遣人送些個必備物件,也免得夫人這裏無人過問!”

    楊若眉自知她二人冷嘲熱諷,可言言句句,卻又無不戳中她內心深處,心中苦澀,眼眶亦酸脹莫名,幾欲滴下淚來……

    尹德妃一見,眉眼頓收了笑意,起身迅奪至楊若眉跟前:“哼!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真虧了元吉如此疼你,你竟能做出這等背夫忘義、下流肮髒之事,哼!落得此番孤獨寂寞受人白眼的日子,便是報應!”

    楊若眉強忍住眼中淚意,仰頭一笑:“真……多謝二位娘娘關心了!”

    張婕妤亦走近身來,雙眼凝了恨色:“真好個絕色動人的齊王妃,何時勾引了當今陛下去,倒不知也是被人利用了,害死了親夫,得到的卻是獨守冷宮,楊夫人午夜夢回之時,便不會……

    有冤魂索命嗎?”

    楊若眉心中騰地一驚,身子不由得微微發抖,麗眸索了驚色,突感茫然無措……

    尹德妃更加得意,撇開唇角,狠狠瞪向楊若眉:“這……就感到委屈、感到恐懼了嗎?哼!本娘娘明確告訴你,這日後……休想……有半天好日子過!”

    楊若眉心底寒涼一片,這些個日子的深宮生活,著令她苦澀無奈,自己身份敏感尷尬,李世民又從未臨幸過她,甚至未曾踏入過芙蓉殿一步,其她嬪妃不給諷刺白眼便已是客氣,更別談傾訴心中苦處了,平日裏,雖是假作滿不在意,強自持住沉穩高傲,可心裏的痛,卻隻有自己拂拭……

    “二位娘娘、夫人!皇後娘娘駕到芙蓉殿前!”

    氣氛剛好持住,一宮女匆匆忙忙進來通報,楊若眉看她二人一眼,麵無表情,轉身疾步出殿迎接,多麽及時的通報,正在自己無計可施、萬般不能之時,一聲通報自先可解了眼前之圍……

    “楊氏拜見皇後娘娘千歲!”

    楊若眉盈盈拜倒,眼中猶有驚恐未消……

    “不必多禮!”

    無憂牽住她的手,暖暖的溫度滲入楊若眉冰涼的掌心……

    楊若眉心中莫名溫暖,任無憂牽著走進了殿中……

    無憂進到殿來,看到張、尹二位美妃,略作驚訝狀,忙恭敬道:“卻不知二位姨妃也在,給二位姨妃請安了!”

    張、尹二妃對望一眼,尹妃一別身,冷笑道:“不敢當……”

    無憂唇邊微微含笑,並不在意二人冷硬的態度:“今日不知二位姨妃在此,來的唐突了,隻是陛下吩咐的急,趕在了一起……”

    無憂說著,便望向楊若眉,她看上去的確憔悴多了:“妹妹,這眼看深秋已至,便快入冬了,陛下吩咐送些個必備物品到妹妹這裏,前些個日子,國事繁忙,倒忽略了妹妹,這才叫我親自送來,妹妹……可莫要往心裏去阿!”

    楊若眉看她一眼,再看看身後侍女捧著的錦緞絲衣,眼裏微凝了詫異,那其中一匹秋香色錦緞綢,分明是添置新裝時,皇後唯獨留下的一匹,李世民怎會……又賜給了她?

    楊若眉心中忖思,恍悟地抬起眼來,對向無憂的眼,無憂見她臉上驚訝,知她似有了然,忙在她手上緊緊一握……

    楊若眉會意,趕忙謝恩:“楊氏謝陛下賞!”

    無憂看張、尹二妃一眼,平和道:“今晚……妹妹自己謝陛下吧!”

    楊若眉雖心知不可期盼,可被無憂握著的手,仍莫名顫抖……

    張、尹二妃聽她二人一問一答,站在一旁頗感到無趣,不久便去了,無憂與楊若眉恭送了她們,終於鬆下口氣……

    楊若眉欠身一禮,頗為由衷:“謝娘娘!”

    隻這三個字,多少滋味了然其中……

    無憂輕扶過她,胭脂遮不去容顏憔悴的姿色,無憂知她心中有苦,更受其她妃嬪排擠,卻不知如今還要忍受太上皇妃的怨氣,對她竟生出許多憐憫:“不必客氣,倒是你宮中侍女聰慧,懂得去求助於我!”

    楊若眉看一眼身邊侍女,亦是由衷:“多謝!”

    侍女甚為惶恐,忙低下頭:“奴婢怎當夫人謝字!”

    侍女名喚碧兒,生得便是乖巧,無憂朝她笑笑,溫和道:“碧兒可是有心了,先去吧,我與夫人,有些話講!”

    碧兒一應,隨一行侍人行禮去了……

    待侍人退盡,無憂才轉眼望向楊若眉,楊若眉的確變得多了,許是人經曆了更多吧,她變得沉默卻也冰冷了許多,不似先前的嫵媚妖豔、風媚極盡了……

    楊若眉見無憂盯望著自己,勉強一笑:“這……都是皇後娘娘的東西吧?並非陛下賞賜,若眉再謝娘娘用心了!”

    無憂知她心中苦澀,從人人敬慕、亦是萬般榮寵的王妃,變作沒名沒分、人人白眼的後宮女人,的確難為了她,雖然她曾經的作為,亦令自己不敢苟同,可事已至此,卻也不忍見她這般淒苦……

    “你……也要體諒陛下,他見到你,便會……想到些旁的事情!”

    無憂柔聲勸慰她,望能稍解她心中鬱結……

    楊若眉澀然一笑,強自隱忍的淚水,終沒能留在豔美的眼中:“我……懂……”

    無憂不想更觸動了她的心事,她在後宮中屢受人言語譏諷,生活上更受人欺負,她也是有所聽聞,怕這一切,不緣於她沒名沒分,隻緣於李世民從未踏進過芙蓉苑一步……

    無憂拭去她臉上淚水,一歎:“會過去的……”

    楊若眉眼噙著淚,假作出的堅強,再不能忍耐,將心中委屈、盡數流在了無憂麵前……

    自芙蓉苑出來,無憂也是感到疲乏,自從渭水之盟後,李世民便常在顯德殿(1)前的庭院中,以萬尊之軀同群臣將卒習練射擊,無憂剛走至院門,陣陣疏朗的笑聲、歡呼聲便迎入耳來……

    無憂淡淡微笑,走進庭院,正見李世民親自指導名兵卒射箭要領,兵卒連連點頭,甚是惶恐……

    無憂並未叫人通報,隻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融融日光下,李世民身穿鎧甲,笑容耀眼奪目,似這秋日陽光亦不能比……

    眾位兵將興致高昂,精力百倍升騰,與李世民一處,輪番射擊,射中紅心者,李世民皆有獎勵,氣氛一時鼎沸,李世民自不會注意到後台群臣憂心忡忡的神色……

    無憂微笑間,卻沒有忽略,悄悄走近前去,群臣見了,剛欲施禮,無憂卻是一攔,看眼李世民,笑道:“不必多禮了,莫擾了陛下興致!”

    幾位大臣這才作罷,無憂輕問:“我看眾位坐立不安的,何以如此神色惶惶?”

    幾位大臣互看一眼,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恭敬道:“回娘娘,大唐律令,以兵刃接近皇帝所在者,絞!可而今陛下時常身處刀劍之間,不做防備,萬一有狂夫偷襲,要如何向天下社稷交待!”

    又一人射中紅心!李世民朗聲大讚,拚命鼓起掌來,無憂轉眼望望,抿唇而笑:“眾位多慮了,陛下以誠懇之心待人,推心置腹,用人不疑,何以……會連宿位將卒都要猜忌呢?”

    言說間,眾臣低下頭去,神色卻仍是惶然……

    “皇後小心!”

    站在側旁的大臣突然大喊一聲,隨著入耳的便是極為清脆的撞擊之音,當當兩下,無憂轉首間,一支橫飛而來的羽劍便落在地上,側邊還有支金光奪燦的小鏢,隻在無憂一步之外,好險……

    李世民更加吃驚的回過頭來,一聲“皇後小心”,令他的心瞬間擰緊在一起……

    第一百六十九章 君臨天下之江山美人(2)

    剛還滿是憂慮的群臣,更加焦急,見李世民飛奔一樣過來,趕忙下拜,李世民卻顧不得他們,徑直奔到無憂身前,雙手緊扣住她纖麗的肩,目光驚懼:“沒事吧?怎麽來了,也不叫人報?”

    無憂定下心神,俯身拾起地上金鏢,看眼李世民:“這個東西……救我不止一次!”

    無憂說的輕淺,李世民卻猶自驚魂未定,注意並不在金鏢身上,摟住無憂的腰,這才想起令群臣起身……

    一人上前一步,驚恐道:“陛下,日後還是勿要做這般冒險之為了,還是要以天下萬民、社稷江山為重阿!”

    李世民鷹眸一栗,亦俯下身去,拾起地上羽箭,目光肯定:“這……非宮內箭羽!”

    眾將卒聞之,亦鬆下口氣,李世民掃眼眾臣,緊緊握住手中羽箭,目光落在無憂身上,溫柔顧憐……

    無憂看著他,心中也有頗多計較,但,望著他索緊的眉頭,仍是給與和潤安慰的一笑……

    “無憂,我要……如何保護你!”

    一國之君深情在摯愛女子耳側,呼吸繾綣溫熱,裹著柔柔細吻,呢喃漸漸清晰……

    他胸膛堅實炙熱如火,無憂的臉緊緊貼著,感覺男子修長的指、在雲絲間遊走穿梭,吻,不時落於眼角眉梢,停留在耳際時,便有柔情蜜意灌入,進而輕輕含住柔軟的耳垂,細細吮吸……

    靠在他的懷裏,一輩子都還覺不夠……

    “這樣……就足夠了!”

    他的臂彎溫暖安全,不需要保護、不需要承諾、不需要海誓山盟……

    一國之君嘴邊淺淺含笑,卻是苦澀的,他想要給她保護、給她天下、給她一生的幸福,可為什麽,幸福越多,她反而瘦了;保護越多,她反而危險……

    李世民深深吻她,唇邊深情滲入彼此體內:“無憂,我要頒旨,昭告天下,我這一生隻你一個皇後,誰……都別想取而代之!生生死死,都是一樣!”

    無憂身子由心一震,不可否認意識在刹那沉淪,但,就隻是一刹那而已……

    “你啊,就是會說些甜言蜜語,一國之君頒此昭旨,豈不令天下人笑你兒女情長?”

    無憂說是歸說,可心裏卻猶是感動的,清亮的眼中,亦有珠光閃爍晶瑩:“你心裏這樣想,就夠了……”

    夠了!

    李世民心裏竟是一疼,夠了——她似乎總是對他說“夠了”……

    總是……

    “無憂,讓我為你做點事情,讓我……也為你付出一些!”

    李世民說得由衷懇切,無憂卻隻淡淡一笑:“這怎麽能同?你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你的天下江山不僅僅有我,可是我……”

    無憂抬眼,含情帶脈溫柔:“可是我的天下……卻隻有你!”

    李世民纏繞她發絲的手,霎時停滯,眼裏似水柔情,頓起波濤萬頃……

    “無憂……”

    激動的身體,下意識前傾,胸中一股熱氣澎湃洶湧,懷中女子在身下脈脈含情,整個身體都因著她燃燒蒸騰……

    “有沒有想過……立誰……為太子?”

    無憂突然鄭重的一句,令如火滾燙的激情停滯在酥軟起伏的胸口,緊攥她玉臂堅實的手,力道深深一收,鷹銳的眼中柔情頓然不見,有的,隻是一片茫然……

    “為什麽……突然想起這個?”

    君王威嚴的身軀,緩緩上移,陰影籠罩住嬌小女子整個身體……

    無憂秀睫扇動,她怎會想在此柔情蜜意時候提起,隻是李世民方才的一句,突然點醒了自己……

    他——

    雖不能為保護自己,而荒唐的昭告天下,自己是他心中唯一的皇後,可是,他卻可以曉諭世人,誰將是這大唐江山未來的儲君,以令有所圖謀之人放棄圖謀…… `

    無憂熟練地撫開他眉間糾結,無奈的笑:“掃了你興致吧?可這事情……遲早是要想的!那麽……”

    “知道掃了興致,就……擇日再議!”

    迅疾如風卷霧襲向她芳甜的唇瓣,不再給她開口的機會,手上動作不見絲毫遲疑,可心裏卻已被莫名打亂……

    無憂!

    不是我不想回答你,隻是……孩子們都還小,立長還是立賢,我尚未想好,我真的不想,令我們的悲劇,再次發生在我孩子的身上……

    想著,閉上眼睛,深深地吻她……

    這一次,又是何人要殺她呢?無憂對窗凝思,麗正殿外(1)花飛落紅無數,偶飄進幾片,留下點點餘香在手……

    “想什麽呢?”

    君王熟悉溫柔的聲音響在耳畔,思若飛絮的美人才忽地驚覺,轉過頭,深愛男子的唇,已貼在鬢絲間……

    “想……這秋……該過了吧?”

    無憂轉回過頭,纖纖玉手伸入窗外,一片丹桂似血,飛落指尖瞬間不見……

    “花,快要謝完了!”

    無憂撚起落在窗閣的一瓣,塗了淡青色粉脂穠麗的眼,對望向李世民:“花開正好時,集眾人目光於一處,最好的一朵,等不到花謝,便早被人折了去……”

    無憂歎息一聲,將花瓣放飛在風裏:“陛下可曾聽過……集寵於一身,便是……集怨於一身?”

    李世民一怔,眉目不覺擰在一起:“我……不會再讓誰傷害到你!”

    無憂笑笑,搖了搖頭:“即使你可以,可別人心裏,就不會詛咒怨恨我嗎?況且,後宮雨露均沾,本便是該的……”

    說著,饒有意味地望了望李世民,低下眼去:“楊夫人……很是辛苦呢,本便是尷尬的身份,而你……又從不入芙蓉苑半步,想這寂寂深宮,她一個女人,要怎生禁受呢?別人的諷刺白眼,日子過的苦倒還罷了,可落寞紅顏,便如這謝了的花,沒了一點期盼,陛下,哀莫大於心死阿!”

    李世民心中一顫,楊若眉,不管旁的人如何看她,至少……自己是不該怪她的,如此冷落於她,又是沒名沒分的,想來定是有苦難訴,也定是受了許多委屈,無憂也才會這樣說……

    於是,將無憂輕輕摟在懷裏,吻她的發,點頭道:“我知道了……”

    夜,突然變得好冷,雖已是近了秋末,卻也不至自心底裏瑟瑟發抖,無憂倚靠著窗邊,一彎新月如鉤,星,亦淡得沒了顏色……

    怎會突然感到寂寞?無憂望了望灑滿月色的案桌,樹影搖曳斑駁,碎了月華碎了整片銀河……

    自己這是怎麽了?沒有他的夜晚,從前也有過許多,卻皆不似今晚這般落寞,心裏莫名無端湧起些傷感……

    莫非不是他的原因嗎?無憂自嘲,怎麽會呢……

    “娘娘,天寒呢,披上件衣服吧!”

    宮女彩映一禮,遞上件繡紋隱花絨披風,胭脂色的,極襯了皇後的端莊素雅……

    無憂接過來,披在身上,窗邊秋風如訴,吹進心裏颼颼生涼;突地想起什麽,無憂微一側首,輕道:“都先下去吧,不叫,都不要進來!”

    彩映及著一班宮女內侍應了,隻一忽,麗正殿中,唯有秋風吹熄燭火的響聲,寂靜出乎意料……

    無憂輕歎一聲,自袖管中掏出支金光爍爍的暗鏢,暗鏢映著月色生華,心中感觸頗多……

    是你吧?

    無憂細細思來,除了他,還會有誰屢次援手救她,可是柳大哥,為什麽呢?玄武門後,一切柳暗花明,可為什麽……你卻連一個謝你的機會也不給我……

    無憂垂首,越是望著手中金鏢,感觸越是深刻,她這一生,唯覺虧欠的人恐便是這金鏢的主人了吧……

    柳大哥,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邊,甚至很緊很近的地方,可是……你卻為何要躲起來?難道,心中竟真如此放不下嗎……

    燭火忽地一搖,晃了幾晃,無憂側目一看,燭光搖亂了月影稀疏,再一凝眸,卻不禁駭然怔忪——那燭光碎影裏,分明有一人影、高大挺拔在自己身後……

    第一百七十章 君臨天下之江山美人(3)

    無憂攥緊手中金鏢,會是他嗎?可如今李世民已成這天下之主,雖仍居在東宮之中,但戒備絕不比太極宮鬆懈,他何以能輕易進到麗正殿中?

    無憂倏地回過身來,眼中掠現一絲驚喜,隨而隱去,換了驚訝的神色……

    眼前男子俊眉如削英武,薄唇風流俊逸不失威儀,挺拔的身軀,高大莊重,偉岸若青鬆傲立,迎風更覺風采飄逸……

    那男子俊唇邊笑意漸漸凝結,卻不是這金鏢的主人……

    “陛……陛下……”

    無憂一生輕呼,李世民的出現,著實出乎她的意料,他此時不是該在芙蓉苑嗎?不是……該陪著楊若眉的嗎?眼中因著意外閃爍的光,飄忽不定,竟似驚嚇到般恍惚……

    李世民擰著眉,低低望眼無憂的手,嫩若孺子玉潔的指,緊緊捏著支燦燦閃爍的金鏢,直刺入君王眼裏,龍目中頓籠起秋風寒氣……

    李世民伸出手,拿過無憂手中金鏢,漠然道:“在想什麽這般出神?見到朕……好像嚇一跳呢……”

    無憂沉下口氣,觀他臉色,明顯帶了不快,忙平靜下心氣、坦誠道:“在想這金鏢的主人,屢次救我,我想……該是柳大哥吧,一直都想要當麵謝謝他,卻還沒有機會!”

    李世民握著金鏢的手莫名一緊,他亦知道柳連之於自己也算有恩,但……

    李世民心中冷冷一笑,那……怕也是因著眼前這個女子而已吧……

    李世民手上一揮,金鏢狠狠插入側邊堅實漆紅的木柱,眼中籠下一層烏雲濃重:“哼,朕……本以為如此秋夜,朕的皇後也會如朕念著她般念著朕,本以為看到星夜趕回家的丈夫,會驚喜萬分、喜極而泣,可是……”

    李世民幽眸暗色漸濃:“可是……她……卻在想著另一個男人!”

    無憂心裏一疼,不可思議他質疑的眼神,平日裏,自己雖稱他為陛下,可他卻一向稱“我”,可他剛才說朕,分分明明說的是——朕!

    “你……你又想到哪裏去了?怎麽事到如今,你還要這般猜忌我們?”

    無憂最不能忍受的便是他懷疑的目光,她知道,他是想給她驚喜、想給她意外,讓她開心,可卻落了空,心裏有氣才會這般火大,可是……如此傷害她的話,即便隻是氣話,也著令人心裏不能禁受……

    “難怪……”

    無憂傷心之餘,竟也有了些氣話:“難怪柳大哥……寧願躲躲藏藏,也不願……歸朝為官,原來天下男人的心胸,都是如此!他放不下,你……又何嚐不是呢!”

    李世民深眉緊緊一擰,條條皺痕頓如溝壑幽深,心中頓感寒冷如冬,恐怕今日,自己就真不該回來,就真不該……目睹了她若有所思的背影,徒令心中忿忿莫名……

    “朕……回來拿本書而已!”

    隨意抄起本什麽,暗如黑夜的臉,不留一絲眷戀,身上寬袖敞身的龍袍,飄忽朦朧的黑色,一陣疾風掠過,如秋意寒涼……

    無憂呆立在當地,一切快的還恍若夢裏,一場隨時可能驚醒的噩夢……

    李世民攥著手中書籍,身後宮女內侍官急步跟著,腦中沒有別的想法,隻知自己的興致勃勃,被當頭潑了冷水一盆……

    “陛下駕……”

    “都下去!”

    剛進到芙蓉苑門口,宮女正要稟報,李世民卻阻住了她們,一揮手,盡數退了下去……

    但,如此氣勢洶洶,正在外殿的楊若眉怎無所覺?出殿一看,驚喜之中亦有猶疑萬分;俊美君王的臉上,秋霜嚴嚴籠了整整一層,森嚴恐怖……

    “陛下……”

    “不必多禮了!”

    楊若眉匆忙起身,隨著進到殿中,再隨到內殿,李世民將手中書籍,狠狠扔在地上,許久……卻隻暗自運氣,一言不發……

    楊若眉緩緩俯身,拾起地上書籍,小心抬眼望了望李世民,似已平靜下一些,才敢嬌聲道:“這是……誰惹陛下生了這麽大氣?去了……又回來的?”

    李世民側目望她一眼,仍是無語……

    楊若眉將書放在桌案上,站立在一旁,亦不再言……

    屋中,一時靜極,隻能聽到燭火燃燒的微弱聲音……

    “有酒嗎?”

    李世民轉身望她,眼神卻是黯然的……

    楊若眉微一施禮,嬌聲若琴音悅耳:“妾,這便去吩咐……”

    說完,便轉身去到外殿,李世民坐在床榻邊,突感到滿心疲憊……

    一早,晨光如縷縷棉紗,透過芙蓉苑樹影縫隙,灑進內殿窗閣,帳暖枕畔流香……

    昨日確是喝得多了,年輕帝王沉沉睡在芙蓉香帳,臉上線條分明流暢,勾勒出風流倜儻的絕俊麵容,如玉女子身體半撐,香肩微露出萬種風情,無限春光旖旎,散落的烏絲半遮半掩出誘人春色……

    若青蔥尖削的指,輕輕滑過帝王的臉孔,貪心留戀的眼,流溢出似水柔情……

    “陛下,該是去朝上了吧?”

    美人柔膩的聲音,輕輕飄入耳鼓,帝王微睜開眼,朦朧睡意未消,略坐起身來,隻覺頭腦昏昏沉沉,隨即又躺了下去,輕歎一聲,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今……歇朝一日!”

    楊若眉一怔,柔細的手,輕搭在俊美君王健實的肩上,言語小心:“陛下,這……不好吧……”

    李世民第一次歇寢在芙蓉苑中,便要歇朝一日,這……叫本就在風口浪尖的楊若眉如何是好?宮中之人、上上下下的又要怎樣議論……

    李世民是喝得多了,頭昏腦漲,哪裏想得到那麽許多,隻慵懶生硬的別過身子,不再言語……

    能躺在朝思暮念的男人身邊,楊若眉固然欣喜,可是……

    望望身邊攝人心魄的君王,楊若眉不禁苦歎,想又一場風暴要向著自己而來了……

    經了一夜無眠,無憂卻仍一如既往,一大早,便前往太極殿向李淵請安,湘妃色

    “皇後啊,怎麽今天……來得比平日還要早?”

    李淵悠閑地靠在軟椅上,略略帶了微笑……

    無憂微低下眉,恭敬道:“昨日夜涼,沒能安睡,早起了,便早來了些,沒有擾到了父皇安吧?”

    李淵端起杯茶水,抿了一口,漫不經心:“噢,沒有,父皇老了,睡眠本就是少,你早過來說說話,也是好!”

    身邊風韻不減絲毫的豔美妃子,依在李淵肩頭,德妃麗眸高高一挑:“皇後昨夜睡得不好?哼,是不是……陛下芙蓉苑暖,皇後倒覺得冷清了?”

    張婕妤亦是湊過身來,對望著李淵的眼,故作擔憂:“是啊,聽說陛下昨日頭回歇在了芙蓉苑,這今日,便也頭回……沒有臨朝呢……”

    李淵手中茶杯微有響動,望了無憂一眼,濃眉擰似繩結:“皇後,可有此事啊?”

    無憂眼睫微有眨動,遮掩去其間絲縷纏繞的憂愁:“回父皇,近來陛下國事繁忙,昨夜亦很晚才去了芙蓉苑,定是連日操勞,疲倦了!”

    “連日操勞?”

    德妃麗眼稍稍一瞪,冷笑道:“這楊夫人從前可與我們近呢,那可真是嫵豔妖嬈,媚術不可低估啊,所以皇後,還要多多上心才好,莫要大度得……傷了陛下龍體!”

    太極殿熏起的煙,淡香繚繞,李淵皺紋深刻的臉,在浮煙縹緲中模糊不清……

    “是啊,這如今做了一國之主,可不比從前,種種誘惑接踵而來,上慣了戰場的世民,恐怕……還要多適應、多學習著如何治國,而不是做了帝王便隻知享帝王之樂了!”

    李淵言語中不無責色,眉眼亦是高高揚起,父子之間芥蒂盡在其中……

    無憂心中微微一顫,知張、尹二人定是記恨著芙蓉苑一事,也定是不肯放過楊若眉,而李淵……則是心裏的結,還未能解開……

    於是,微抹開唇邊笑意,眉目間亦隻有平靜如常:“父皇教訓,臣媳定轉於陛下,隻是父皇,陛下為人想父皇甚是知道,有言,‘柳下惠

    李淵眼眉倏地一橫,黑眸略略一滯,好一句——甚是知道!

    曾經……自己的確敢說甚是知道,可如今……自兩個月前那場殘殺後,他卻再沒了把握……

    “但願吧!”

    李淵眯起眼睛,向身後靠了靠,表示疲累:“好了,安請過了,你也……去吧!”

    無憂舒下口氣,向李淵和兩位美妃恭敬施禮:“父皇好生歇息,臣媳告退!”

    步步謹慎地退出太極殿,無憂一聲長歎……

    第一百七十一章 君臨天下之江山美人(4)

    才回到麗正殿,眾位妃子亦紛紛而來,無憂雖是乏了,可仍微笑著,端儀不失。楊若眉亦在其列,莫說是她,便是無憂都能明顯感覺到周圍的異樣,眾人目光似有意無意的皆要在楊若眉身上停留片刻,韋妃更始終盯凝著她……

    還是早些散了的好,自己也確是累了……

    無憂抹開絲笑,悠慢道:“今日也是不早了,便都先去吧!”

    眾妃起身施禮,楊如夕瞟了眼楊若眉,每逢看到她,都會無端端生出些被利用的感覺,令驕傲的她甚感窩心,在她看來,當初楊若眉與她的一切恩好,都不過是別有用心,為了趁機接近李世民而已……

    轉身間,身子故有一頓,令楊若眉亦不得不停下腳步……

    “楊夫人,確是要早些回的,昨日伺候陛下休寢,陛下便歇朝一日,想必夫人也定是疲了!”

    楊如夕極少這般挑釁於人,楊若眉亦是了解,知她心有不平,恨著自己當初的故意接近呢……

    楊若眉不做言語,隻微低下頭,如今眾妃皆看自己不順,若要相爭恐樹敵更多,怕日子更加難捱……

    “楊夫人且稍留!”

    楊若眉正不知如何進退,無憂便起了身來,緩步走至眾妃跟前,目色平和的望著楊若眉……

    楊若眉微一欠身,輕應了……

    無憂再望眾妃一眼,眾妃略有怔忪,忙再一禮,斂袖去了……

    無憂這才回過身來,望著低低垂首的楊若眉,溫言道:“和她們錯開些吧,待日子久了,她們也便覺無趣了!”

    楊若眉輕點點頭,發上斜插的玳瑁珍珠花,微微晃動:“若眉謝皇後娘娘苦心!”

    無憂搖頭,示意她坐下,楊若眉斂了碎花褶紗荷葉裙,輕輕坐了,體姿翩然,極盡嫵媚風嬈……

    楊若眉略望無憂一眼,目光竊竊,心中不免暗暗自嘲,楊若眉啊楊若眉,怎麽這幾月的深宮日子,將你的淩厲驕傲,盡數磨成了謹小慎微呢……

    無憂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微笑道:“妹妹有話,還請直說,不必有所顧慮!”

    湘妃色隱花純染外披衫,清靈極襯了皇後悠靜高雅的氣質,令楊若眉心中難得舒適,微抬了眼,輕聲道:“回皇後,其實昨日,陛下,是喝得多了,早晨,我亦叫了陛下,隻是陛下看上去很是煩躁,便也沒敢多言!”

    喝得多了?煩躁?

    無憂微微凝起秀眉,不無關切:“喝了多少?走時……情緒仍很糟糕嗎?”

    楊若眉點了點頭,輕歎:“是啊,昨日……陛下本是走了,可沒過多久,卻又回來,便帶了怒氣,發了些脾氣,要酒喝,然後……便再不說話了,到今天走時,都沒有!”

    無憂眼神倏地空落,原來,他竟真這般往心裏去,甚至一覺醒來,都還在介懷……

    楊若眉望她神色,卻是不解,欲要再言,內侍官尖細高調的聲音倏然響起……

    “陛下駕到!”

    人隨聲至,大唐天子挺拔闊步,俊容赫赫威嚴……

    無憂與楊若眉忙出迎施禮,平日裏,非萬般必要,李世民都不會令無憂下拜,可今天,卻眼色無光,淡淡掃過二人,隻漠然道:“免禮吧!”

    一陣拂袖微風掠過,無憂心裏一片寒冷,緩緩直起了身來……

    李世民坐於正位之上,幽遠深邃的眸在無憂身上久久停留,無憂微微垂首,芙蓉髻上牡丹花綻若晚霞緋燦,胭脂色的,映得玉顏雪容更添嬌豔……

    李世民微微出神,眼中凝了黯色幾許,擔憂幾許……

    適才,他剛剛與群臣宿衛大發一陣脾氣,那日顯德殿庭院中飛來不明的羽箭,令他心中久久不平,那晚之所以去了芙蓉苑再又返回,便是想到了那支羽箭,心有餘悸而放不下無憂一人獨寢……

    可是……

    李世民臉色越發深重,自己興衝衝的感情,卻遭遇寒潭死水的冰凍……

    楊若眉察言觀色,偷看他二人一眼,她也是女人,從無憂適才空落的眼神,自能聯係上李世民昨日一晚、直至現在仍失常的情緒,於是識趣地微斂起衣袖,欠身道:“陛下、娘娘,妾來已是多時,打擾了娘娘,便先告退了!”

    無憂頓回過神,目光終離開李世民深朱色下裳,微露出笑:“妹妹慢走!”

    李世民亦從出神中回轉,眼神自無憂身上慢慢移開,轉身的無憂,大概看不到其中的留戀與不舍吧?是的,她看不見,她也……不要看見……

    “等等!”

    李世民一聲阻止,恐怕最先疼的是自己的心:“今晚,準備些好酒,朕……過會便去,隻是……回來拿本書而已,卻不想你正好在這!”

    楊若眉莫名其妙心中的苦澀,君王臨寵,何其有幸,可心裏,卻著實羨慕那許是正在痛心的女子,他說,他過會兒便去,隻是回來拿本書而已——回來!

    多麽自然而然的兩個字,無一絲造作,便似一對平常無奇的夫妻,丈夫在外忙碌累了,回到家,說上一句“我回來了”,那般溫暖人心……

    即使,他此時的語氣冰冷生硬,可卻不難聽出言語間無意流露的些許刻意……

    楊若眉微一苦笑,情緒俱都隱藏在轉首低身之間:“妾,遵旨!”

    秋色已是淡了,轉眼便是九月的天氣,冬的氣息日益臨近,絲絲冷風幽淒,無憂卻獨愛靠在這透風的窗邊,幽思婉轉疏離……

    李世民今日之言,明顯帶了故意,明顯是想刺激自己先低下頭去,可是,真的那麽重要嗎?他們已是共曆生死之人,難道……彼此心中的分量,還需要這些形式去證明嗎?

    還是……

    無憂心中澀然,還是——正因為經曆過生死,才令感情變得更加自私、更加容不得一絲半點雜質呢?哪怕這雜質本不存在,隻是憑空想象罷了……

    無憂微歎一聲,不禁捫心自問,異地而處,自己又是怎樣呢?就真如此淡然、如此看破情感凡俗嗎?可又為何明知他是故意相激,心裏卻還是那般在意呢……

    “娘娘,娘娘不好了!”

    彩映一聲匆急的叫喊,頓打破無憂滿心憂鬱,轉回過身,瞬收起臉上悵惘的神情,隻略帶些倦意:“何事慌張?”

    彩映來不及多喘口氣,連忙道:“中……中山王

    “什麽?”

    無憂騰地站起身來,一切恐怖的景象在腦中盤旋纏繞,聲音都顫抖了起來:“快……去稟報陛下!”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君臨天下之江山美人(5)

    “陛下,中山王……中山王騎馬跌下了馬背,摔傷了!”

    宮女匆匆忙忙地轉述,亦生怕李世民發怒,果然,正自心緒不佳的李世民,驚訝中便是一聲怒吼:“說什麽?這大黑天的,誰還讓他去騎馬的?真不知道,你們……你們都是幹什麽的?”

    “陛下息怒!”

    楊若眉輕拉住李世民的臂:“陛下……”

    “摔傷了哪裏?”

    李世民激怒非常地甩開楊若眉,龍目中仿要噴出火來:“擺駕!”

    最後兩字聲音渾重如鍾,楊若眉來不及施禮,李世民便已消失在芙蓉殿口……

    ☆☆☆

    君王駕臨,氣勢風火威嚴,滿屋忙碌之人頓時拜了一地,無憂亦自床邊迎來,禮未有失……

    李世民習慣性伸手扶她,觸到她的指涼無溫度,無憂抬眼一望,帝王尊遠深邃的眸更加幽暗,望著床上略有緊張的兒子,眉心緊緊糾結……

    “怎麽回事?傷到了哪裏?”

    李世民鬆開手,徑直向兒子走去,無憂跟在後麵,手心似還有他手指的涼度……

    “隻是……跌傷了腿!”

    無憂越發輕細的聲音似有遮掩,李世民眼眸一緊,立時掀開青石色錦綢被,動作迅疾得令承乾一驚,望向了母親……

    李世民修長的指在承乾左腿上稍稍一緊,臉色暗如黑夜深沉……

    “父皇,父皇您別生氣,承乾下次再不貪玩任性了!”

    承乾烏亮亮的眼睛迎著父親望去,帝王嚴厲的眸卻掠現一絲心疼:“父皇沒生氣,沒有!”

    李世民伸出手,在兒子頭上輕輕撫摸,微笑如春溫暖:“承乾是男孩子,所以喜歡騎馬,隻是以後不要黑天裏,這麽任性了,知道嗎?”

    見父親沒有責備,承乾拚命地點了點頭,也是笑了:“嗯,承乾以後要像父皇一樣,做個大英雄!”

    李世民笑著點頭,卻更加心疼,這條左腿,是承乾曾經受傷的腿,無憂剛剛略有隱諱的表情,令他心裏惴惴不安,本是要責備他幾句的,卻再說不出口……

    待承乾睡下,李世民才同無憂一起離開,回到麗正殿中,氣氛壓抑沉重……

    “承乾的腿……是不是……”

    李世民沒說下去,望向一邊閃爍無定的燭火,昏暗如自己的臉色……

    無憂心中更疼,在承乾麵前,已強自隱忍許久,李世民此時問起,怎不令眼中一酸,碧水晶瑩流淌……

    “禦醫說,承乾……承乾腿上傷本未痊愈,經此一跌,日後……日後怕是走路都……都……”

    無憂隱隱抽泣,亦沒能再說下去,湘妃色袖邊拭淚,燭光幽火一映,尤顯得嬌楚動人……

    李世民望著她,玉砌的臉宛若梨花沾雨,淚水漣漣如縷,蜿蜒成細細溪流,直淌入自己心裏:“別哭了!我們……再找名醫,最好的不一定就在宮裏!”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舉動,看見她哭,他的手,還是會溫柔在她的臉頰,俊長的指,慢慢劃入綿綿絲發,略一用力,幽幽傷心的人,便靠在了懷裏……

    “別哭了啊……”

    擁著愛至心裏的女子,想給她更多安慰,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無憂靠在他的懷裏,被他溫柔地抱著,之前的一切,便仿似沒發生過,他吻自己的發,摩挲自己的肩,都是他習慣親昵的動作,無憂不禁心中更酸,緊緊環住他健實的腰,淚水更自心底流淌,濕了他胸前衣襟……

    夜,更加沉靜,仿隻有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

    無憂拭幹了臉上淚水,舉首,望著他的眼,霧水迷蒙:“記得……我曾問過你,立誰……為太子!”

    李世民手上一緊,亦如上次般,凝住了眼眸……

    “如今這個時候……陛下還沒有主意嗎?”

    無憂言語小心,可眼神卻已晶光閃爍,這一次,雖很可能隻是意外,可卻不得不令她想到玄武門時的恐怖,若此事一直懸而不決,便更令人猜測李世民尚在猶豫,徒留許多希望與人,那麽以後還會發生什麽,不敢想象……

    從無憂每次擔心的口吻中,李世民自能體會出她的用心,可是……

    李世民望望懷中女子,也許,一切本就簡單,倒叫自己弄得複雜了……

    “好!”

    帝王金口玉言一聲:“便立……嫡長子承乾為太子!”

    再望眼徹骨深愛的女子,眼神如炬:“此……天經地義!”

    無憂隻微作一笑,並沒有表現出太多驚喜,靠在他的懷中,輕輕閉上了眼睛,昨日,整夜憂鬱無眠的她,已感到身心俱疲……

    木葉落,芳草化為薪,朝菌歇,百花俱藏不見……

    武德九年十月,李世民登基四月後,立嫡長子李承乾為太子……

    十月天裏,花草盡都凋謝,滿院深秋涼意蕭索,唯苔桔樹果實碩碩如累,平添一抹顏色……

    承乾的腿還沒見好,坐在躺椅上,幽幽望著院中落葉枯黃和苔桔樹果實豐碩飄香,這許多日了,承乾從開始的天真,變作了鬱鬱寡歡……

    青雀拉著麗質一起過來看他,隻幾月,青雀便似長大了很多,滔滔不絕講述他新近學來的本事,更拿出一把小弓,說父皇要親自教他騎射呢……

    承乾聽著,並沒多大興趣,心中隻想,待我病好,父皇也會教我!

    青雀正在興頭,自覺不出承乾的無趣,興奮地望向身邊的妹妹:“麗質,明天跟四哥去禁苑,四哥打兔子、打小鳥給你!”

    麗質黑亮的烏絲、晶瑩透亮的眼,真越發像母親了,而她的善良也似母親般令承乾感動……

    “才不要,打兔子有什麽好玩?我要過來聽大哥說故事!”

    麗質穿著身水藍色輕襦聯珠紋錦裙,雙鬟望仙髻飛綻山茶兩朵芬芳,便如她這年華,天真爛漫……

    承乾望她一眼,麗質笑著拉住哥哥的手道:“大哥明天說故事給我聽好嗎?”

    承乾微微地笑,撫摸妹妹的烏發:“當然好!”

    可是承乾知道,妹妹是不愛聽故事的,比起聽故事,她更喜歡看父皇、哥哥們打獵,或者跟哥哥們一起讀書說話,她這樣說,不過便是想陪著尚未康複的自己,承乾是明白的……

    難得妹妹如此小小年紀,便有這般用心,承乾將妹妹拉到身旁,自腰間取出串珍珠鏈子,雖是不大,卻顆顆一般大小,圓潤光滑通透,中間墜了顆碧玉色翠石,甚是明眼……

    “麗質,大哥昨日穿的,特意給你,喜歡嗎?”

    承乾將鏈子遞在妹妹手中……

    麗質伸手接了,笑容若山茶花綻放美麗,將鏈子舉在手裏,陽光一映,更加明燦奪目:“喜歡,大哥真好!”

    青雀見妹妹的注意,完全被吸引去了,剛欲說些什麽,便傳來內侍官尖細的聲音……

    “楊淑妃、漢王

    承乾拉著妹妹的手莫名一緊,麗質卻撒開手,迎著院門,向楊淑妃跑去:“楊姨娘、三哥……”

    楊如夕張開手,抱住跑過來的麗質,微笑道:“麗質真越發漂亮了,越來……越像我大唐國美麗的公主了!”

    “麗質本就是公主

    承乾望著楊如夕的眼,深無邊際,語氣恰到好處得不似八歲的年紀:“麗質過來!”

    承乾招呼一聲,麗質便跑了過來,莫名所以的望著哥哥沒有表情的臉,承乾拉著她,眼光掃向楊如夕:“麗質,以後要懂禮,要叫淑妃娘娘!”

    楊如夕拉著李恪走過來,笑道:“太子見外了,麗質還小,從前都是叫習慣的,不必那般拘謹!”

    “太子大哥,你好些了嗎?”

    李恪掙開母親的手,更近了承乾,承乾隻望他一眼,僵硬地笑:“好多了!謝淑妃娘娘和三弟看望!”

    太子大哥?多麽奇怪的稱呼!承乾心裏莫名抗拒……

    青雀無趣地站在一邊,眼睛四處亂轉,至院門口最為繁密的苔桔樹邊突地定住,隨而開心地高喊:“母後……”

    說著,便奔了過去,眾人這才轉眼望去,隻見無憂一身淡赭色薄絲碧紗裙,隨風飄袂,眼若微風柔和,牽了青雀,向這邊緩步走來,儀態萬千風華……

    “見過皇後娘娘!”

    淑妃恭敬施禮,望眼李恪,李恪亦忙下拜:“皇後娘娘千歲!”

    無憂略一點頭,悠慢道:“不必多禮,我看承乾好些沒,怕他在歇息,便沒叫通報,卻聽說妹妹在此,恪兒也來了!”

    “母後!”

    麗質奔過去,撲在了母親懷裏:“母後,大哥做給麗質的,好看嗎?”

    麗質手上拿著珍珠鏈子,晃在母親眼前,無憂接過看了,讚賞地望向承乾:“好看,承乾真棒!”

    承乾一笑,臉色好得多了:“謝母後!”

    楊如夕望望無憂,神色似不比平日裏和潤,便是一禮,欠身道:“來了多時,太子也該休息了,先行告退!”

    “淑妃且慢!”

    無憂放下青雀的手,將麗質輕推到承乾身邊:“我有話……想和淑妃單獨談談!”

    楊如夕心中一顫,美目流轉萬千光華,她說“淑妃”而不再是“妹妹”……

    無憂眼中不見半點情緒,反幽深得令人由心發冷,沒想到,向來溫婉柔和的眼,沒了溫度,會更令人寒……

    第一百七十三章 君臨天下之江山美人(6)

    無憂與楊如夕走到院落偏僻處,叫李恪與承乾他們留在了一起,望望深秋滿處落葉紛黃,心中莫名感歎:“這秋……快去了,便該是寒冬了!”

    無憂拾起地上一片落葉,握住葉梗,在手中細細旋轉……

    楊如夕美目隨之飄忽,似這枯葉無憑:“是啊,日子……過得真快!”

    無憂轉回眼來,目色無光,意欲喜怒難辨,楊如夕從未見過她這樣的神情,垂了頭,刻意避開無憂探尋的眼睛,衣袖緊攥,心中慌作一片……

    無憂低眼一望,楊如夕紗質粉袖,已被攥起層層皺痕,唇角微抹絲笑,意味深長:“淑妃可知,這葉……為何要落?”

    楊如夕頷首,輕道:“到了時節,自然要落!”

    無憂點頭,逼近楊如夕一步,目色安和,卻更令人心生顫抖:“是啊,到了時節,既是落了,便落了,待得明年再生,樹還是今年的樹,可葉,卻今已非昨!”

    楊如夕心中震蕩莫名,不禁腳下一陣不穩,無憂語聲似水流雲清淡,可隱意卻重重若霧……

    樹,還是今年的樹,可葉卻今已非昨——江山,還是那個江山,可天下之主卻今已非昨!

    楊如夕想明所以,忙強自穩定住心神,卻不敢望無憂的眼:“皇後娘娘這話……淑妃倒聽不懂了!”

    無憂手指微鬆,葉片隨風旋飛,笑容隱在了枯葉飄落的一瞬:“妹妹出身高貴,‘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

    楊如夕身子一抖,竟差點向後跌去,“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多麽顯而易見的警告!

    楊如夕終向無憂望去,她的眼波瀾不興,卻看得自己心驚膽戰,原來……她什麽都已了然於胸,隻是適時而動、伺機而為……

    看來,倒真不能小看了她!可是……她是如何懷疑起自己的呢?想來,她們可曾經情比姐妹啊……

    楊如夕呼吸略略一滯,隨而笑道:“皇後教誨,淑妃記下了!”

    無憂燦然一笑,仍難辨心中情緒:“要真記下才好,莫負了陛下信任,可要真真當得起這個‘淑’字!”

    無憂語語皆有用意,轉身間,帶起殘葉微旋,婀娜體態,蓮步款款輕盈,消失在密草茂樹之間……

    楊如夕微閉雙目,猶立在當地不能平靜,真好一個殺人於言語之間,無聲無息的刀槍劍戟,鋒芒分明尖利,心,竟有一瞬間窒息……

    “母妃!”

    恪兒稚嫩的聲音,突地飄蕩至耳裏,淑妃睜開眼,隻見一小小身軀,自密樹後閃至眼前,目光隱有一絲詭異……

    小小年紀,怎會有這般眼神,楊如夕不禁一顫:“恪兒如何在此?”

    恪兒突拉住母親的手,目光堅定不肯移視:“恪兒長大要母妃作皇後,保護母妃,不受別人教訓!”

    “恪兒!”

    楊如夕驚恐萬分,忙捂住兒子的嘴:“這話不得亂說……”

    隨著,蹲下身來,四處一望,方才輕聲道:“記住恪兒,記在心裏就好了,何時……都不要說出來!”

    恪兒點頭,楊如夕遂站起身,牽著恪兒的手,重又帶上了清高傲人的微笑……

    厚雪沾靴染白,梅紅花飛,開了滿枝又落,月照華林深處融融,白飛雪碎,轉眼便是春了……

    這年春季,正月乙酉(初一)時,李世民改年號為貞觀!諸文臣武將爵位封邑各歸其位,一切仿似步入正軌,當然,聖眷最隆者,非長孫家莫屬,妹妹母儀天下,位居中宮後位,哥哥長孫無忌位高權重,最得君王寵信,就連舅舅高士廉亦位極人臣,府邸都為君王親賜,氣派遠遠超過其他府宅……

    長孫家可謂榮寵無人能及,可無憂看在眼裏,卻憂在心上……

    這天,照常向李淵請過安好,便回到麗正殿中,本欲勸說李世民莫要給長孫家過度榮寵,可進到殿中,卻見李世民跪在床邊,正極為小心忙碌地粘貼什麽,她未叫人通稟,李世民竟用心得不知有人進來……

    “陛下……在貼什麽?怎不令宮女來做?”

    無憂彎下身,細軟流絲瀉下清清淡香;李世民微微一驚,轉眼望了無憂,隨而笑道:“都是些言事的奏疏,怕宮女們弄壞了,正好你來,快幫我貼!”

    說著,遞在無憂手上一本,無憂望望他,顯又是忙碌了一早,隱在心裏的話,竟心疼得說不出口……

    李世民見她不動,催促道:“快點幫我,還有很多!”

    無憂回過心神,柔細的手輕輕搭在李世民身上,溫言道:“陛下累了,去邊上靠靠,我來便好!”

    李世民輕握住她搭著自己的手,目光溫柔:“一起!”

    兩人相視而笑,一本本奏疏,似寫滿了幸福溫馨,臉上竟皆掛上了笑容……

    疲累的、擔憂的,盡皆消逝……

    自這之後,李世民更常常如此,將奏疏貼在床邊牆上,後來甚至連書卷上讀來的句子、與朝臣們討論的語句,都令人用楷書抄了貼在上麵,出入隨時觀看,有時候對著滿牆滿壁的文字,思索至深夜都不肯就寢……

    之後幹脆下令,於弘文殿聚四部書二十餘萬卷,置弘文館於殿側,精選天下飽學之士,似虞世南、歐陽詢等,以本官兼學士,日夜輪流值守……

    無憂知道,李世民知自己治國經驗太少,所以太想做好,太想證明自己,證明給天下人、證明給李淵!

    這日下朝,李世民又是與學士們商榷政事直到深夜,無憂照常在麗正殿等他回來,每一次,隻要看到無憂安和的笑容,李世民的疲憊,便於頃刻煙消雲散……

    今日亦是如此,回到麗正殿,便擁著無憂侃侃而談,無憂卻神情微恙,似若有所思……

    李世民說了一忽,才覺出了無憂的異常,轉過她的身子,脈脈望著:“怎麽了?有心事?”

    無憂亦抬頭望他,秀眉微蹙起憂心忡忡,眼裏流光幽幽湧動:“是!有心事,有了好久,陛下……才看出來呢!”

    李世民一怔,心中竟有酸痛,自己似總是忽略她太多太多:“什麽事?什麽事……我……都會替你辦到!”

    李世民很是觸動,金口玉言決然……

    無憂卻隻是輕笑:“真的?”

    年輕帝王龍目精光堅定……

    無憂慢慢收斂了笑,目光鄭重,竟掙開李世民的手,跪下了身去:“那麽……就請陛下勿與長孫家過度榮寵,反要更加嚴格約束,否則……”

    無憂沒有說下去,否則什麽?否則才是危險,否則才是危害,否則才是……

    否則——

    有太多太多……

    李世民一愣,甚至沒有去扶起無憂,他萬沒想到,這……便是她的心事,便是令她若有所思的心事……

    無憂見他怔忪,垂了首,繼續道:“陛下,聽說……聽說叔叔(長孫順德)他接受了別人的絹帛賄賂,陛下非但沒有懲罰叔叔,還……另賜了絹帛給叔叔,朝中……頗為議論啊

    李世民這才回過心神,原來她是聽說了這件事情,於是,拉起她,擁在懷裏,望了許久許久,方才在她脂玉似的鼻尖上輕輕一勾,寵溺道:“原來……是聽說了這個,我已經對群臣有所解釋,若叔叔他收到我賜的絹帛而感到羞恥,自比罰他強過百倍,若……反之,叔叔連羞恥都不知道,那麽,這等之人,又殺他何用?況且,我了解叔叔為人,經此一次,他定不會再犯!”

    無憂心裏歎息,此話雖聽上去於情於理皆合,可卻發生在長孫一族身上,未免給人以強詞奪理的感覺,無憂眼睫輕抬,正欲再言,卻聽門口一陣腳步聲急,隨著,便是更加匆忙高挑的內侍官聲音……

    “長……長孫大人求見!”

    由於李世民下旨,允許大臣們隨時覲見,甚至來到寢殿之中亦是無妨

    李世民與無憂互望一眼,還不及分開相擁的身體,無忌便已匆急地跑了進來:“臣,拜見陛下!”

    身後是神色惶惶的內侍官,李世民朝他揮揮手,內侍官方才退下……

    李世民望望跪在地上的無忌,卻朝無憂微微一笑:“無憂,咱們……要不要他起來啊?此春宵一刻之時,膽敢前來攪擾,這長孫無忌,要該當何罪啊?”

    “該當……死罪!”

    無憂一語,頓驚住兩人的心,麵對李世民無意的玩笑話,無憂卻眼神驚惶,露不出一絲笑來:“哥……哥哥,你……你何以……何以沒有解下佩劍?”

    無忌與李世民這才驚覺,無忌望望身上佩劍

    依大唐律條,攜武器麵君者——死!

    第一百七十四章 貞觀之治之風雨飄搖(1)

    麗正殿中,氣氛一時僵住,昏黃燭火搖映,三人臉上皆是異樣的神情,終還是李世民最先打破沉悶,微笑道:“無憂,想無忌定是有何要事才會疏忽,你看他急的,再說,莫說無忌乃當朝國舅,便說我與無忌這自小交情,他即便攜劍麵君,難道……還會害我不成?”

    說著,望無忌一眼:“你啊,也真是的,什麽事這般匆匆忙忙的?”

    無忌穩定住心神,卻不禁探看向妹妹,妹妹臉色微微發白,可不似李世民的輕鬆……

    李世民見他不語,亦隨著望向無憂,輕摟住她的肩,安慰道:“好了無憂,這夜深人靜的,能有誰看到?”

    無憂望他二人一眼,秀眉間憂心疑慮未消,卻低下了墨色的睫:“好了!你們談吧,我去整理床榻!”

    無憂默默轉身,背影款款若雲燕輕盈飄逸,隱入紅梅傲雪鏤花紋屏風之後……

    李世民回頭再望無忌,亦歎口氣,疲憊地坐下了身子:“你看你,下次要小心了,什麽事情,竟惹得你這樣著急?”

    無忌這才道:“陛下,臣聽說,您……您決意攻打突厥

    原來是這件事情,突厥因遇連年災雪,牲畜減半,百姓饑寒交迫。姬陵死後,頡利可汗更重用極盡挑撥離間於能事的漢人趙德言,趙德言大量改變風俗舊習,使得人心浮動不安,正因為此,李世民認為乃出兵大好時機,今日議事,無忌因病未上朝去,卻不想夜晚竟為此事抱病而來……

    李世民不由得微微一笑,道:“是啊,頡利昏庸腐敗,必然麵臨危亡,此時出兵……雖違背盟約,卻是機不可失阿!”

    無忌低下眉,搖頭道:“陛下,臣以為不可!”

    “不可?”

    李世民收斂住笑,驚疑地望著多年了解的兄弟……

    無忌肯定地點點頭,繼續道:“突厥此時並未侵我邊塞,而我方背信棄義不說,還勢必勞民傷財,這……可非正義之師所為啊,又與渭水一戰,趁人之危者……有何不同?還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略略一怔,他沒想到無忌竟會這般反對,凝眉思索半晌,確是不無道理,如今,大唐天下初定,雖說時機大好,也確不宜過早再起硝煙戰火……

    想明所以,李世民不禁頻頻點頭,讚許地望向無忌:“哼!好啊無忌,如今也學那魏征,指摘起朕來了!”

    說著,便朗聲一笑……

    他顯是采納了,可無忌卻沒感到半點輕鬆,偏低下頭,忽又瞥見身邊鐵黑的佩劍,心裏重起波濤萬頃,他知道,在長孫順德一事剛剛才過的風口浪尖之時,自己一個疏忽,便有可能是巨浪擊石,憑起無端風暴……

    他更加明白,無憂的擔心,絕非過分多餘,想著,不禁一歎,怕是到時,最為為難的便是眼前多年的君王摯友……

    無憂坐在錦邊軟被之上,凝神默默憂愁,朝廷後宮之爭,無論哪朝哪代,政治如何清明,盡皆無從避免,雖說此時夜深人靜,可宮女內侍、殿前守衛,亦人人皆可是耳目……

    況且此時,正是敏感之際,新君剛剛即位不久,朝廷幾派並立,更有武德老臣倚老賣老,隨時警視著李世民的一舉一動……

    無憂心中煩惱,她實不願使自家外戚成為他人詬病李世民的話柄,更何況,這更是保全長孫一族的長久之計啊!如若榮寵過甚,遭人心恨在所難免,無過亦當有過視之,此長久以往,若失了自己或者李世民的庇佑,到時……長孫家又當如何是好呢……

    無憂心底幽幽一歎,抖動的眼,莫名落向屏風之處,點點昏黃的光,透過精雕鏤紋縫隙處,打在臉上,離離幽弱的冷……

    一切果如無憂所料,此事是瞞不住的,次日朝堂,以裴寂為首的一幹武德老臣便向年輕君王連番發難,令李世民心煩氣躁,應接不暇……

    裴寂眼眉略略抽動,看望向一旁默不言語的長孫無忌,得意之色溢於言表……

    長孫無忌亦是向來淩厲,此時卻礙於當事之人,不能出言為李世民解圍,心中有頗多歉疚,因為自己,李世民耳根可要受罪了……

    武將一邊倒是還好,並不屑於參與其中爭論,可看著曾同生死、共患難的大唐秦王,如今的一國之君,受一班老臣如此怨氣而發怒不得,心中皆難免暗暗不快……

    文人當中,亦有天策府一僚,但,當今朝堂之上,武德老臣一幹勢力仍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能夠收複,這其中,最為嚴重的便是他們之後乃有太上皇支撐,與李世民暗暗較勁,李世民有時亦無可奈何……

    也有一些人,既非武德老臣,也非天策府僚,此時若有誰說出句話,怕是重量千斤,且在此之時,察言觀色間,帝王臉色已罩滿嚴霜……

    封德彝便是這樣的人,他原是支持太子建成,可又將位置放得模糊,不公開反對李世民,此時見狀,若令李世民判長孫無忌死罪,依法殺之,定是不可,卻又苦於無理駁斥一幹老臣咄咄之言,而始終默不作聲罷了……

    心中主意一定,不如給帝王做個順水人情,於是上前施禮道:“陛下,攜劍麵君自是長孫大人疏忽,但殿前侍衛玩忽職守,該當死罪!”

    一語使鼎沸朝堂頓時靜默,裴寂臉上得色漸漸消去,擰著眉,怒瞪向封德彝,哼!好個見風使舵的家夥,不禁悶哼一聲,封德彝亦有所覺……

    李世民俊唇邊慢慢拉出條線,好個迂回妙法,好個封德彝!

    忽見一絲曙光的年輕帝王,未作深思,便急忙道:“嗯,愛卿所言極是,長孫大人與朕有要事相商,自疏忽了細節,殿前守衛職責在此,卻視而不見,該當死罪!”

    朝堂靜默依然,武德老臣互看無言,可如此一來,雖是解了君王之圍,卻觸動了一國法令,難免有失公允……

    “陛下!”

    打破沉默的是大理寺少卿戴胄,此人平日話並不多語,此時卻於沉寂中憤然站在了大殿中央,反對道:“陛下,如此國家法度何在?犯罪的明明是長孫大人,卻為何使無辜侍衛受累?縱殿前侍衛有失職責,也罪不當死,如此代人受過,未免人心不服!”

    李世民龍目倏然緊收,君王情緒一瞬間變幻無常,裴寂望戴胄一眼,嘴邊笑意重又抹上得色……

    李世民雖心有微怒,卻知他此言有理,自己確是急於解決此事而考慮不周了……

    心下微沉口氣,道:“那……依卿之言,難道……定要置長孫大人於死地不成?”

    此語沉悶,暗暗含了龍威在裏,後幾個字更加一字一頓,朝堂之上,兀自僵持的氣氛漸漸升騰……

    戴胄眼珠一轉,自知君王心意,若是一味逆了,終是不給君王麵子,於是,又是一禮,上前道:“陛下,臣想,長孫大人乃國之棟梁,又與我大唐功勳赫赫,況且實乃是一時疏忽,以大人之功自當將功折罪,無可厚非,依臣之見,為使獎罰有度,再以千金罰之,足可抵罪!”

    風頭倏然再轉,可謂千浪萬浪翻騰,君王鋒銳龍目重又閃出精光,有意無意掃裴寂一眼,卻見他麵無表情,似心中有思,遂撤開眸子,冷哼一記:“哼!愛卿所言極是,長孫大人,如此……你可心服嗎?”

    “陛下,臣理應受罰,臣謝陛下恩賜不死!”

    沉默許久的長孫無忌終上前言道,並不理裴寂的怒目而視,也並不表現得過於驚喜,隻想盡快了結此事,不要再令李世民如此為難,也令自己難堪……

    春季飛絮如煙,柳明花嬌鋪了滿園春色,太極殿風光依舊,一株株綿柳如錦,織成翠綠色絲綢;妖豔女子風韻猶存,纖纖玉指,拈了條柳枝,“嗤”的一聲斷成兩截:“哼!如此……都能敷衍過去,真是天不助我!”

    身後一老年男子,目光昏暗無色,臉上猶罩了一層暗色:“哼!無端中殺出個戴胄,如此令他逃過一劫,實是不甘!”

    女子將斷了的柳枝拋在一旁,唇邊微有笑意:“也不一定啊……大人,長孫家榮寵如此極致,大人便不能去朝中民間……製造些氣氛嗎?”

    老年男子目光突地一閃,望著女子風媚的眼,了然一笑:“老臣,明白了!娘娘,還有一人,老臣想……可為咱們所用!”

    “噢?”

    女子目光一轉,似頗有興趣:“何人?”

    老年男子冷冷一哼,語聲切切:“長孫……安業!”

    女子眼波橫斜生輝,唇邊笑意陡然生媚:“果是……可用之人!聽說……他一直惶惶不可終日呢!那麽……便麻煩大人去辦了!”

    老年男子得意應了,恭敬施禮……

    柳枝微有些晃動,二人俱驚看向一側,另一個女人,身態美色翩然,嬌聲輕道:“姐姐、裴大人,太上皇醒了,想便要找姐姐了,快回吧!”

    說話的,正是張婕妤,德妃於是麗眸一閃,小心吩咐一句:“如此……一切便勞煩大人了!”

    裴寂恭身一禮:“娘娘言重!”

    舉首間,美人背影便隱沒在柳絮紛飛之中……

    風言風語如刀,長孫順德受絹反賞,長孫無忌攜武器麵君隻罰千金,一時間,長孫家外戚霸朝之說甚囂塵上……

    凡與長孫家有所關聯之人,如高士廉,皆感到風聲鶴唳,行為舉止無不謹小慎微……

    無憂亦感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甚至後宮之中都是人人側目,向李淵請安之時,李淵亦不似從前和藹,張、尹二妃兩張櫻唇利口,又怎會放過如此施展之機……

    無憂盡量做到一切如常,種種苦處隻暗暗藏在心裏……

    “一定……有人指使!”

    麗正殿中,君王目光鷹銳非常,緊緊攥住手中奏疏,望向身邊安平如常的女子:“一定有人指使,否則……如何會鬧出這麽大的事情!”

    無憂不語,隻是靜坐在一旁默默研墨,李世民眼中光束倏然柔和,在他眼裏,眼前女子的笑,才最為重要,他已許久未見過她的笑容了……

    “無憂!”

    修長的手握住如玉白皙的一雙,研墨的人目光頓時凝滯,墨硯上緊緊握著的手力道恰到好處:“心裏……很難過是嗎?”

    無憂一歎,目光幽如燭火,難過又能如何:“這事情,說到底還是我家人自律不夠,才會落人口實,到令……陛下為難了!”

    李世民握過她的手,放下她手中墨石,慢慢湊過身去:“無憂,其實……他們針對的並非長孫家,而是……我!是一幹武德老臣在對抗我!你……懂嗎?”

    無憂怎不知李世民之難,所以才不願因自家人而令他處境更加難堪,李世民話雖如此說,可終歸是被人抓住了把柄才會如此,若說心中是難過,倒不如說內疚居多……

    微微抬起眼睫,笑容苦澀:“沒有難過,隻是累你如此,於心……不忍!”

    李世民將他摟在懷裏,微笑道:“哪有累我?況且……我也要培植自己的力量,眼下武德老臣仍在朝中勢力不減,父皇雖看似不理,可暗中難免不做幹預,所以……”

    李世民龍目精光銳現,握著無憂的手暗暗加力:“所以我要……令無忌做左仆射!”

    一聲如驚雷腦中轟鳴,手心中冷汗滲入李世民的手,眼中流光凝滯,不可置信李世民如此草率的決定:“你說……說……什麽?”

    “封……無忌為左仆射!”

    李世民目光堅定重複……

    無憂頓抽出被他握著的手,眉心秀紋暗暗結凝成痕,他……為什麽要做這樣的決定,還嫌麻煩太少、風言風語不夠多嗎?

    無憂纖白玉手緊扣在流金滾緞束腰帶前,身體倏然前傾,拜倒在君王麵前:“陛下,此萬萬不可,無憂已貴為六宮之首,尊榮崇貴已極,實不願兄弟子侄再位列朝班執掌國政,呂後、霍太後、上官夫人,都是痛徹骨髓的前車之鑒阿,還望陛下勿要以外戚為重!”

    李世民臉色略略一沉,俊眉結起些微皺紋,有一些意外,似也在意料之中:“舉賢不避親仇,難道……隻因無忌是外戚,即便是國之棟梁,也要埋沒嗎?”

    李世民嗓音微微沉啞,無憂一怔,美目光華流轉如星,一閃一爍無定,若說他要培植自己的力量,那麽原天策府僚忠心耿耿之人亦是不少,何以非要無忌不可?想李世民向來倨傲,這其中就怕是賭氣更多……

    可難道……他便不考慮哥哥的處境和……自己的處境嗎?

    無憂低垂下睫,眉目中一點責怪悄悄斂去:“那麽……哥哥呢?要如何麵對風言風語?要怎般受人苛刻指摘?陛下……又可曾想過?”

    李世民眉峰一抖,略有瞬間怔忪,騰地起身,燭火光影隨之搖動,望著無憂的眼神卻似更加堅定:“我相信……無忌……定願與我並肩作戰!”

    “陛下……”

    “不要再說了!”

    李世民冷冷別過身去,沉沉歎一口氣:“再說下去……又要吵架了!”

    燭火昏光搖映,麗正殿陳設幾案隨之晃動,無憂望著李世民背影高大挺拔,投下一片陰影濃重……

    第一百七十五章 貞觀之治之風雨飄搖(2)

    長孫家恩寵再隆一層,朝中百官麵目與常無異,眼神裏探究若有似無,曾在天策府共事之人,亦各有想法不同……

    無憂出入之中,亦能感到眾臣或惶恐或怪異的眼光……

    “哥哥,便……不能放棄嗎?”

    麗正殿中熏了無憂最愛的紫蘭幽香,無憂一身淡青色翠絲薄裙,曳地鋪散一片,若蓮葉清新飄逸如仙……

    無忌坐在殿旁一邊,妹妹越發成熟持穩的皇後之姿,亦令他有莫名之感,望著妹妹一身綠水飄衣,襯著這無邊春色旖旎,無忌輕輕一歎:“你真的……真的不再是柔弱需要哥哥隨時保護的小丫頭了!”

    無忌眼中,感慨之色漸漸濃籠,無憂一池碧水微漾,與哥哥相望許久,知哥哥自小立誌出人頭地,如今真的做到了,卻令他放棄,談何容易……

    無憂亦是一歎,輕道:“哥哥,就……放棄吧,得到越多,失去時……才顯得更多,朝中議論、民間傳聞,句句……都是一把刀啊!”

    無忌長眉一蹙,默默垂下頭去,麗正殿中紫蘭香彌漫成煙,許久,煙霧繞成薄紗朦朧,無忌再沒有開口……

    長安夜色如水安寧,月光星芒流灑一片燦華,城邊轉彎處垂楊柳綠,中間竹屋裝點樸素的小酒館,酒香四溢……

    靠近窗旁,一桌幾精巧非常,對坐兩人,舉酒共飲一杯,其中一男子,聲音微有沙啞:“酒可真是好酒,是這家小館自釀!”

    另一男子連連點頭稱是:“是啊是啊,裴大人真好雅興!”

    裴寂捋須而笑,再斟上杯美酒,歎道:“唉,我們這一班武德老臣,如今……也就是品品酒而已了,倒不比長孫大人,誰不知當今朝上……長孫家如日中天啊,今後……怕還要仰仗大人呢!”

    對麵男子眉心緊緊凝結,杯中美酒晃動,輕輕放在桌上,不語……

    裴寂嘴角邊揚起些幾乎不見的笑紋,假意道:“大人何以這般表情?莫不是……”

    “裴大人莫要取笑了,隻是……”

    男子沉歎一聲,猛一仰頭,灌進杯烈酒,道:“隻怕是……安業無福享受這份福蔭,當初之事想大人也有所耳聞,誰能想,庶子生出了金鳳凰,怕到時安業是自身難保啊!”

    此人眉目緊收,神色惶然憂慮,卻正是曾將無憂兄妹逐出長孫家的大哥——長孫安業!

    裴寂眼睛眯成條縫,笑道:“這事情,老朽確有所耳聞!”

    裴寂小心望望四周,沉低了語音:“所以……老朽這才有要事與大人相商!”

    長孫安業一愣,望著裴寂神秘莫測的麵容,不由得湊過身去……

    裴寂一笑,輕道:“先……讓大人見上一人!”

    長孫安業微一皺眉,裴寂笑容越發詭異,向酒館內堂室邊小門望去,隨而起身,長孫安業跟在他身後,聽裴寂輕叩竹門六聲,竹門發出“吱呀”的音響,自門裏透出微弱昏黃的光,一陣清茉香迎麵而來,長孫安業定睛一望,大驚失色……

    春的氣息裏,微風更添了溫暖之意,綿綿柳絮如雪,飛揚撲麵,暖融融的,令人心曠神怡……

    自進宮來,楊若眉的日子都不好過,即使得到了李世民寵幸,也因種種原因,是處境更加艱難。

    唯有無憂,會時常安慰於她,曾經心中最大的敵人,卻不想竟成了唯一的依靠……

    這天天氣晴朗無雲,正值三月天裏,禦花園桃花如香雨淋漓,粉白相錯,翠綠托開繽紛顏色……

    楊若眉令侍女留在一處,自行慢慢踱步,一池荷塘不是花開季節,猶顯得蕭索,越往深處,心情就越發幽暗,禁不住滿心落寞,輕聲一歎,塵埃飛絮如煙……

    這裏真是片清幽之地,恐是這皇宮中難得安寧平靜之所,隻是太過冷清,心情難免抑鬱,楊若眉正欲轉身回去,卻依稀聽見近旁似有人聲,楊若眉巧眉一蹙,下意識停下腳步。步伐聲音極輕。

    踱至樹繁枝翠灌木旁,一陌生男子聲音清晰入耳……

    “娘娘,一切便請放心好了,都已安排妥當,長孫安業見了她,似比我們還要更加積極,依老臣看……自長孫無忌拜為左仆射後,他更怕遭到報複!”

    男子聲音沙啞低沉,得來女子輕柔一應,這個聲音,卻令楊若眉無比熟悉,刺入耳裏,紮進心中尖利……

    “大人事情辦得好!朝中民間氛圍也著是不錯,到時事發,也好有個說辭,不至後果嚴重!”

    “嗯!”

    男子微微應聲,道:“太上皇那邊……”

    枝葉微發出輕輕響動,對方似有所覺,頓收住話音,楊若眉忙斂了薄紗軟緞流絲裙,慌忙向回跑去,背上一陣陣發涼,流絲紗裙順風飄展如雲,能依稀覺得一男一女目光灼烈,卻不敢回頭望上一眼……

    直到跑回芙蓉苑,楊若眉心跳仍久久不能平息……

    春夜,寧靜如常,微風徐徐醉人,芙蓉苑中美人心神恍惚,玉手執茶一晃,濺出泠泠水花,濕了君王黑緞龍紋下衣……

    “陛下恕罪!”

    楊若眉慌忙跪下身去,薄絲紗裙飄離翻飛,李世民俊眉微微一結,側目看她:“起來,今晚緣何如此慌張?”

    楊若眉緩緩起身,美目低垂不語……

    李世民望望她,放下手中熱氣蒸騰的香茶,眉宇間淌過一絲憐惜:“又……受什麽委屈了嗎?”

    李世民示意她坐在自己身邊,楊若眉輕輕坐下,君王目光迫人,不禁流紅了臉頰……

    “朕……聽皇後說起過一些,你也要放寬心了,待風聲過了,也便好了!”

    李世民柔聲安慰,楊若眉心中一暖,提到無憂,脫口欲出的話,卻又哽在了喉間……

    雖然,她曾十分嫉妒過無憂,甚至也生過鬥她之心,可冷酷的皇宮生活,令她改變了太多,無憂竟已是她心中少有的溫暖,那麽這件事情是不是要無憂先知道為好呢……

    李世民見她遲疑,追問:“怎麽?是不是……有別的心事?”

    李世民眼光銳利奪人,楊若眉忙垂下眼去,柔聲道:“沒……沒有!謝陛下關懷,隻是……隻是天氣有些濕悶,這園中不是很舒服呢……”

    李世民望望天色,也確是太晚了,無憂近來多少會被流言所擾,心情並不是太好,不知此時睡下沒有……

    望著月色如水溫柔,李世民不禁微微悵惘……

    第一百七十六章 貞觀之治之風雨飄搖(3)

    其實,楊若眉並未明白那二人對語,隻是陰謀的味道顯而易見,又提到了長孫安業,楊若眉想該是有事要發生……

    靜靜踱在去往麗正殿路上,微微出神……

    “楊夫人慢走!”

    嬌細高挑的聲音傳來,令楊若眉回過神來,回頭一望,正是韋妃身態搖擺生姿,緩步走來:“可是……去向皇後請安?哼,如今果是不同了,得了陛下寵幸,人……也是勤快多了!”

    楊若眉可不是燕妃、陰妃,能隱忍她尖酸的挑釁,畢竟也曾是無比尊貴,自不會將此等女人放在眼裏,這一點倒和楊如夕不謀而合……

    “貴妃娘娘才是勤呢,每日每日的去得最早,可惜……終還是等不來陛下!”

    楊若眉一語雙關淩厲,韋妃臉色倏地一暗,李世民確已有些時日沒在她的“永儀殿”露麵了……

    楊若眉微微一笑,美眸挑開不屑的浮光,轉身而去……

    請過安,眾妃個個散去,楊若眉卻獨留下來,無憂倒與李世民一般,以為她又受了什麽委屈,便先是安慰起她……

    楊若眉心中溫暖,卻望了望四周,小心道:“若眉有些話,想與皇後娘娘單獨講,不知可否?”

    無憂看她眼光流轉,心裏一怔,向左右四周側眉吩咐道:“都先下去吧!”

    見身邊侍女紛紛施禮而去,楊若眉方才輕聲開口:“娘娘,恕若眉多嘴,可若眉確覺此事事關重大,這才……特來和娘娘講!”

    無憂見她臉色鄭重,眼中微凝一絲憂色,道:“請但說無妨!”

    楊若眉這才將那日禦花園荷塘偏僻處所聽一切說了,無憂不禁越聽越驚,流緋色香緞衣袖攥出微微皺痕……

    楊若眉見了,斂眉道:“本是想和陛下講,令陛下早作準備,後一想,此事……此事畢竟牽連娘娘家人,還是……先與娘娘講為好!”

    無憂穩定住心神,感激看她一眼:“妹妹有心了!”

    楊若眉搖頭,心裏卻更生了感慨:“娘娘心中有數便好,若眉想,這事情即使要向陛下講,也還要娘娘講更好些!”

    無憂一歎,自封後位,心中憂慮與日俱增,而偏偏家人又未能嚴格自律,即使有些是無心之失,也都會被人詬病,朝中民間議論,自己事小,李世民新君剛剛登位不久,他的名聲才是大啊……

    望著嫋嫋彌散的熏香升騰,心中不安亦如煙霧繚繞……

    楊若眉說她能辨清女子聲音乃是德妃沒錯,可那男子卻辨不十分真切。

    隻知聲音已見蒼老,無憂分析她語中之意,顯然安業隻是被利用而已,那他們所說見了“她”又是誰呢……

    無憂久思未想出結果,懷著惴惴的心情,來到太極殿中,照常無異地向李淵請安,德妃眼神如電,上下打量無憂,李淵眯縫著眼睛,心情似是不佳……

    無憂見了,便也沒做多留,道過安好便去了……

    心情莫名疲累,無憂按著太陽穴位置輕輕揉著,迎麵走來張婕妤,步態輕盈……

    “皇後今兒個怎麽去得這樣早?”

    張婕妤眼神略晃過一絲不安,身邊一女子,竹帽垂紗,淺茶色一身繡襦裙裝,低垂著首,紗簾遮麵不明,卻是身態嬌好的女子……

    無憂略望她一眼,方道:“給姨妃請安,今日父皇身體欠安,便不多打擾了,不知這位是……”

    無憂不禁朝身邊女子望去,那女子靜靜站在一處,無任何慌張,卻不見禮,張婕妤美睫微微眨動,辨析不清其中流轉的光:“這……是我遠房表妹,太上皇……特許她來宮中伴我些日子!”

    見無憂秀眉微結,又道:“啊,我這表妹鄉下人,沒見過世麵,對皇後禮數不周,皇後可不要見怪啊……”

    無憂一笑,柔和道:“不礙的!”

    青紗帽女子隻微微欠身,卻是不語……

    “多謝皇後大度,那……我們便先去了!”

    張婕妤向身邊女子微微示意,那女子隨在身後,衣裙飄擺如雲……

    無憂望著,不禁微微出神……

    太極殿,李淵斜靠在金絲軟緞繡墊上閉目養神,腦中思緒紛亂。

    李世民,他曾經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如今卻是他心裏最難拔除的利刺,想起來,便覺心上生生發疼……

    “父皇……”

    一女子聲音清晰,略有微微哽咽,殿中輕煙彌漫如雲,李淵正自感慨歎息往事,突然一聲,熟悉、陌生、抑或是都有,令李淵心中微微一驚,惶惶然側目,淡茶色衣裙素雅清靜,垂紗與煙霧迷蒙一處不明,一女子跪在地上,隱有抽泣之音在耳邊回旋……

    “你……你是……”

    “父皇……”

    淡茶衣裙女子磕下頭去,玉手纖白如脂,輕輕取下青紗簾竹帽,露出張憂愁卻無比熟悉的臉,淚水漣漣……

    李淵頓時大吃一驚,“騰”的一聲自躺椅上站起,蒼老的身軀,微微晃動,腳下一陣不穩……

    “小……小……小凝!”

    “父皇……”

    淡茶衣女子再一聲呼喊感情濃鬱不去,淚水更如泉水奔淌,正是前太子妃——嶽凝!

    李淵眼前一陣迷亂,他正自思念建成、元吉,正自感歎與李世民疏離漸行漸遠,正在此時,乍見嶽凝安然眼前,心中滋味百般叢生,竟自禁不住老淚縱橫:“小……小凝,你……你如何進到宮裏?承……承儒,我那可憐的孫兒呢?”

    李淵忙上前扶過嶽凝,蒼老的聲音驚喜與悲哀共鳴:“小凝,承儒他可好嗎?”

    嶽凝斂袖拭淚,哽咽回道:“父皇,承儒……畢竟是建成之子,嶽凝雖知父皇心中記念,卻……卻不敢帶他一同前來,若被陛下得知……定然……性命難保啊!”

    “他敢!”

    李淵濃眉立起,嗓音沙啞憤然:“若他再敢為難我這孫兒,我……便定與他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

    嶽凝心中深深一歎,你死我活,怕隻能說說而已……

    “父皇,嶽凝僥幸不死,幸得裴大人收留,隱藏起來,後得知父皇心緒不佳,一直念著建成,二位娘娘甚是擔心,這才與裴大人說起,裴大人對我講了,望小凝能來一探父皇,了卻父皇心中鬱結,父皇可千萬要以龍體為重啊!”

    李淵心中深深震撼,向大殿四周一掃,果然偌大個太極殿竟隻有他、小凝和張、尹二妃四人,連一位宮女內侍也無,顯然是有意安排。

    不禁向張、尹二妃一望,竟有十分感動:“難得愛妃有心了!”

    張、尹二妃略一垂首,齊聲輕言:“隻望陛下安好!”

    李淵心中滋味莫名,心中激動、感動、衝動,一齊衝湧向心間腦海。又勾起些建成的種種好處,對李世民,則無端端增出些怨來……

    無憂回到麗正殿中,莫名其妙坐立不安,推開些窗,透進些清新涼爽的風,仍感心慌意亂……

    為何會有這種感覺,自出太極殿路上遇到張婕妤起,心中便再無安寧……

    那紗帽女子,麵目並不清晰,卻無端感覺眼神銳利如刀,無憂心中總有種錯覺上下流竄,說不出的怪異……

    怎麽……會這樣呢?

    “娘娘……”

    采映聲音急促匆忙,氣喘籲籲地跑進殿來:“娘娘,楊夫人侍女來說,說……楊夫人自昨晚,一直昏睡至今未醒!”

    “什麽?”

    無憂不禁心裏顫抖,站起身來,眉心緊緊凝結:“可傳了禦醫?”

    采映喘上口氣,回道:“已經傳了!”

    無憂心裏千纏百繞糾纏,楊若眉此時出事,說是巧合,連自己都不會相信!

    她剛剛看到了禦花園荷塘邊的一幕,才告知了自己事情的經過,隻那一天之間,便出了這樣的事情?

    殺人滅口——這四個字,在無憂腦海中無比清晰……

    芙蓉苑中,熏香彌漫成煙,繡床錦榻邊美人麵色蒼白……

    無憂與李世民床邊望著,禦醫臉色沉重,默默診脈……

    “如何?”

    無憂關切地問,看著楊若眉氣象虛弱,心中內疚非常……

    禦醫緩緩站起身來,向李世民與無憂恭敬施禮,李世民忙示意他起身:“快講,楊夫人究竟何以昏迷不醒?”

    李世民眉間微有皺痕,禦醫小心抬了抬眉目,觀望帝王臉色,言語小心:“回陛下,夫人……脈象正常,身體不見分毫異色,恕老臣愚鈍,實不知……實不知這……原因何在!”

    “不知!”

    李世民臉色一沉,微高了聲音:“哪裏都正常,這人如何會昏迷不醒?難道……一句‘不知’便了事了嗎?”

    “陛下恕罪!”

    禦醫慌忙跪下身去,全身不禁顫顫而抖……

    無憂心中更加糾結,不知……有時,不知也是一種回答……

    “陛下!”

    無憂麵色如霜,聲音有些許微顫:“先……令他退下吧,此……並與他無關!”

    李世民一怔,無憂眼神水光無定,一片流灑在楊若眉身上,纖纖玉手十指緊緊相扣,眼中說不出的憂愁……

    李世民示意禦醫退下,禦醫感激地望皇後一眼,慌忙退去……

    “怎麽?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李世民望一眼昏迷虛弱的楊若眉,一種感覺莫名難測……

    無憂與他深邃的眸僅一眼對望,便轉向一邊侍候的宮女內侍,目光幽沉如墨無光:“楊夫人昏睡前,都做過些什麽?誰侍候的?可是碧兒嗎?”

    碧兒一身異於旁人的侍女宮裝,尤為嬌悄,眼池淚光點點晶瑩:“回皇後娘娘,正……正是!”

    無憂巧眉微微一收,詫異漫過了眉心:“那……可有異常嗎?”

    碧兒輕輕搖頭,低聲道:“沒……沒有!”

    晶亮的眼如水光閃爍,在鏤花紋梨木桌上微微一凝,無憂隨著望了過去,一隻翠綠色玉碗如碧,孤零零靜靜放在圓桌之上,周邊再無他物……

    無憂心中似電閃光耀般穿過絲念想,如水清淨的眸,微漾一波漣瀾,望著碧兒,良久不語……

    李世民亦隨著碧兒的眼望了過去,龍目精銳如刃:“你……叫碧兒是嗎?”

    碧兒低垂著頭,始終不敢望君王一眼:“回陛下,奴婢碧兒!”

    李世民上下打量她,淡青色垂紗柔絲裙,簡約清淡,卻與一般侍女來得不同。

    望兩旁侍人一眼,唇邊條紋清晰如刻:“來人,先將此女……獨關入芙蓉閣中,任何朕……改日要親自審問!”

    一聲如洪鍾威震芙蓉苑中,無憂亦有一驚,望李世民一眼,眸光流水交融,彼此互望隻一瞬之間……

    無憂了然,再望驚恐萬分、怔怔立在當地神情恍惚意外的碧兒,亦沒做阻攔……

    無憂撤開眼光,向楊若眉床邊走去,再沒言語……

    碧兒心中一沉,絕望的淚水奪出眼眶:“陛下,陛下……奴婢……不關奴婢的事啊,娘娘……娘娘……”

    嬌細的聲音漸漸遠離,無憂微微側目一望,柔玉的手,緊緊攥住楊若眉的手……

    芙蓉苑中,宮女內侍盡皆退去,無憂坐在楊若眉床邊,歎息之音微弱,卻無比清晰……

    人生之事,真真難以預料,曾認為最是了解的人,有可能一夜之間,便形同陌路、貌合神離。

    而從前看似針鋒相對的呢?卻有可能為了你,正在生死一線上苦苦掙紮……

    凡事沒有絕對,果然如此……

    無憂心中突然感慨萬分,望著楊若眉麵如紙色蒼白,水光盈動的眼,幾欲掉下淚來……

    “無憂!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李世民聲音故意壓低,柔和卻隱有試探的意味:“若眉……該不是無緣無故的吧?”

    無憂唇角一絲紋路苦澀,握著楊若眉的手,略略緊收:“不是,我想……不是!”

    無憂沒有回頭望他,望著他的眼,總也遮掩不住萬千思緒,總是被他一眼便看穿到心裏……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牽扯到長孫家不說,關鍵怕是……亦牽扯到了當今太上皇——李淵!

    李淵對此事是否知曉,於皇家聲譽恐都是不小的打擊,況且,如今天下新君即位,父子不和之音便不脛而走,蠢蠢欲動之人亦不在少數。

    故,這事情,恐怕沒那麽簡單便可了之……

    “陛下……最近都沒去向父皇問安嗎?”

    無憂話鋒突然轉開,微微低著眼睫,睫毛細密如墨,眨動間光澤閃爍……

    李世民俊眉一結,無憂所說,看似與此事無關,但卻會不會……是另有他意呢?無憂不是不知道,不去請安,李淵的心情才會更加舒暢,而自己……亦尚不能與李淵坦然相對……

    可此情此景提及,卻令李世民心中異樣之感越發濃烈……

    “是!許久未去了!”

    李世民心裏歎息,盡融在這一句中:“也確該去看看了!”

    無憂回過頭來,粉盈嬌潤的臉上,笑容勉強:“去吧,這裏有我!”

    李世民眉心一皺,望眼憔悴虛弱的楊若眉,輕輕點了點頭……

    李世民走有數時,無憂靜靜坐在楊若眉床邊思忖,梳理近日來所有斷續的思緒,竟……這般紛亂!

    無憂望一眼沉沉睡著的楊若眉,此時此刻,卻是羨慕她的,自己也好想如此這般地沉沉睡著、遠離攪擾爭鬥,可也許,自她嫁與李世民的那一天起,便已注定了此生此世身心的奔波……

    無憂深歎一聲,站起身來,夜色已攏住了滿樹春光,望一望芙蓉閣方向,無憂想,事情的真相,恐便鎖在那一道漆門之後……

    自登基後,李世民極少出現在太極殿中,大唐立國以孝為先,可堂堂一國之君的這份孝中,卻已布滿了太多猜疑算計,沉重如山……

    “今日……怎麽有空前來?”

    李淵眼眸微眯,語氣依舊不冷不熱……

    李世民隻恭敬地站在一旁,亦是眼神迷蒙:“國事已漸漸輕車熟路,不似前些日子忙了,未能常來看望父皇,還請父皇見諒!”

    李淵胡須微微挑起,那笑,冷淡非常:“什麽見諒不見諒的,你乃一國之君,自要以家國天下為重,我這樣一個老頭子,住在這兒衣食無憂,又有什麽好看的?你自去忙你的,不必顧著我!”

    李世民心中一沉,果然……又是如此!

    之前的每一次,似都是這般不歡而散的,今天,恐也並不會例外,李世民隻感周圍頓時安靜,似隻有自己的呼吸聲,莫名沉重……

    李世民終沒能說服自己,終不能麵對李淵冷漠刻薄的麵孔,沒有多待,去了……

    正邁出太極殿門,君王幽沉深暗的眼神無比銳利,一瞥眼間,眉心便緊緊糾蹙……

    一道偏緋色極其疏淡的身影,以極快的速度倏然隱入偏旁桃花樹影之中,隻一瞬間,便消失不見……

    那一瞬間,李世民亦感到無端端心神不安,挺拔偉岸的身軀,立在當地久久不能動彈,心中那一分焦慮亦隨之逐漸擴散……

    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李世民龍目精光一爍,低沉道:“回去……”

    轉身之間,微風劃過臉邊燥熱,稍停一步,冷冷吩咐:“勿要……驚動了太上皇!”

    身邊內侍官點頭應了,春的氣息中,盡是冷冬的迫人寒氣……

    太極殿氣氛倏然改變,適才壓抑低沉的空氣,瞬間煙消雲散,李淵依舊坐在明黃色錦緞軟榻上,笑容卻在深刻的皺紋中逐漸分明……

    “小凝,你在真好,記得從前……我就喜歡吃你做的核桃蜜,還有無憂的雙糯玫瑰糕,可如今……”

    李淵聲音漸漸低下,似又牽動了心中悵惘:“可如今,無憂已是皇後了,許久……許久沒有吃到過雙糯玫瑰糕了……”

    眼神忽地一爍,隨而籠住欣慰的光:“這下好了,你回到了父皇身邊,能吃到核桃蜜,也是一樣的!隻是……”

    目光重又憂愁,緊致了眉心:“隻是……好想我那孫兒啊,承儒……自小伶俐,六歲時便吵著要學劍了,現在又該長高了吧……”

    清晰柔潤的女子聲音,如鈴音入耳:“父皇,承儒很好,隻是……時常……時常想念著父皇跟……”

    嶽凝一頓,沒能再說下去,暗示的意義卻已恰到好處;李淵眉目果然緊緊一蹙,眼中心裏俱滿是深深的痛惜……

    太極殿外,僅一門之隔,竟是冰火兩重天地……

    李世民靜靜站在殿門之側,冰涼的心如置寒潭死水,胸口一陣陣發悶……

    父皇——你竟……真如此恨我?!

    李世民去不多時,無憂便到了芙蓉閣,芙蓉閣平日不多人住,整間屋子俱顯得落寞清冷……

    無憂坐在芙蓉閣冰涼的紅木椅上,目光平展無一分波瀾……

    碧兒亦靜靜地跪著,俏麗的眼一抬不抬,沉默無言……

    “碧兒,你……真就不想說些什麽嗎?”

    麵對碧兒的沉默不語,無憂十分不解:“我知道……你……是有話要說的!”

    屋內靜極,碧兒低垂著頭,緊抿的紅唇,泛出掙紮的白……

    無憂睫毛輕輕扇動幾下,望她的眼神誠懇真摯:“碧兒,楊夫人……在這宮中多有艱難,想你是看在眼裏的,怕也多虧了你,才不至令她把苦都壓在心裏,看她待你更是不薄呢……”

    無憂說著,便打量起她一身淡青色綢紗衣,輕道:“這青雪紗……該是陛下賞給楊夫人的布匹吧?她竟分與了你,想你平日裏……也定是對夫人照顧有加啊,楊夫人在這世上已是無親無故,怕是把你……便當作了親人……”

    “娘娘!”

    碧兒的隱隱抽泣,早已換作了泣不成聲,無憂步步遞進的每一句用意,皆在心裏落成重石,壓迫得再不能禁住一字一句……

    “娘娘,夫人對碧兒視若姐妹,碧兒……碧兒對不起夫人,對不起……”

    碧兒說得越發激動,淚流滿麵,皆是痛悔:“娘娘,夫人……夫人是中了毒,是中了……”

    忽有風聲颼颼而過,接著火花金光四濺,熟悉耀眼的小金鏢“當啷”落地,同時落下的還有支短箭,分明就在碧兒腿邊,碧兒麗眸緊緊凝住,身子不禁顫顫發抖……

    無憂慌忙站起身來,望著地下金鏢閃爍,心裏無端端勾起些莫名之感,正自悵思,忽聽門外一陣吵鬧喧囂,隨而片刻靜默,齊呼萬歲之聲隆隆響起……

    無憂秀眉微微一蹙,望眼一旁驚嚇過度的碧兒,雖知她此時定然心神難定,卻不得不拉她一起,向芙蓉閣門外走去……

    門外守衛內侍已然跪了一地,赫赫威嚴的君王,正立中央,目光如刀劍之鋒銳利,見無憂走來,略閃過一絲柔和,隻在瞬間隱沒……

    無憂清眸頓掃向四周,見幾名跪在地上的守衛戰戰兢兢,身邊還有衛隊之人表情嚴肅,目光不離半分的緊盯著守衛,刀劍亦在左右閃爍交疊……

    李世民唇角微微挑起絲冷笑,傲然嘲諷:“哼!俱是些唯利小人!關入天牢,待朕……親自審問!”

    左右一片交雜的音,應和、討饒、刀劍入鞘之音?無法辨析……

    無憂抬眼,與李世民深深一望,年輕君王桀驁的眼中,似憂愁更甚之前……

    李世民一言不發,令宮女內侍不必隨著,向無憂略使眼色,無憂便扶著驚魂未定的碧兒,隨在李世民身後,進到芙蓉閣中……

    君王臉色肅穆莊重,令碧兒心中一顫,全身僵硬著撲通跪倒在地:“陛下,陛下恕罪,碧兒……碧兒實在迫不得已!”

    李世民望眼無憂,無憂會意,過去扶起碧兒,輕道:“碧兒,陛下……早知與你無關的,否則如何會隻令你留在芙蓉閣中,又怎會布下了這些個設計?”

    碧兒秀睫輕輕翻動,還掛有晶瑩的淚珠:“陛下,夫人她……她是……中了毒啊,平日裏夫人為免麻煩,極少與其他娘娘往來的,有些娘娘派人送來的吃食,夫人……夫人也都謹慎地並不敢吃,甚至……甚至不是奴婢親自端上的都……都是不會動的……”

    碧兒聲音越見輕弱,眼神有些許飄忽,歉疚非常:“所以……所以……所以她們……她們才會令奴婢去將毒藥……放在夫人每天要喝的冰花雪耳湯中,奴婢……奴婢對不起夫人!”

    她們?

    李世民龍目凝出萬道冷光,眉頭一蹙:“她們?是……誰?”

    碧兒紅唇微微顫抖,她是要說的,可是卻目光呆滯,竟不知從何說起;無憂在旁一望,淺秋色緞邊紋花袖,緊緊攥出深深褶皺,眼神不覺間幽蒙……

    “是……德妃娘娘!”

    無憂一句輕而有力,李世民與碧兒俱一驚望去……

    “無憂,你說……什麽?德妃?德妃如何會去害若眉?”

    李世民心中隱有不好的預感,他剛剛才在太極殿外聽到了嶽凝的聲音,雖是聲色未動,可此時再又提起德妃來,心中莫名之感頓時濃烈……

    無憂略略一歎,唇角微有絲苦笑:“因為……楊夫人聽到了不該……聽到的事情!”

    說著,幽幽望眼碧兒道:“她們……該是要滅口的吧?還是碧兒,沒能狠下這個心腸,否則……”

    無憂沒有再說下去,大家卻皆已了然……

    李世民狠狠拍下桌案,目光滯在一處,憤然:“哼!不該聽到的?什麽是……不該聽到的?為何……不對朕提起?”

    無憂心底微微一痛,不語……

    李世民望向她,她眼神幽迷悵惘,顯然若有思索,再望眼碧兒,亦是茫然不解的神色,那麽顯然,這件事情,怕隻有無憂知道……

    李世民知她謹慎才作沉默,突又想起那日禦醫的欲言又止,心中更感憤怒……

    “哼!她們……到做得周密!連禦醫都被做通!”

    李世民俊眉結起痕跡,拉起無憂的手,向芙蓉閣門口走去:“碧兒,好生照顧楊夫人!”

    無憂被他拉著的手莫名潮濕,望他一眼,緊隨在他的身後……

    帝後之側,宮女內侍守衛眾多。

    李世民眉心一結,頓住腳步,狠狠向旁瞪上一眼,兩旁身後之人,俱是心中顫抖,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李世民再望無憂,加緊了步伐,其餘一幹之人察言觀色本領非常,自不敢再跟得太近,隻遠遠地隨著……

    李世民見距離漸漸拉開,才小心問道:“和……父皇有關嗎?”

    暗啞的聲音沉如磐石,在無憂心中重重一落,可這個問題,她卻不知如何回答……

    李世民眼神突如幽潭死水冰冷,在無憂臉上凝凍成霜,隻令人瑟瑟發抖……

    “我……不知道!”

    無憂聲音放到極輕,甚至連自己都難以辨析,李世民卻是身子一滯,停下了腳步:“那……到底是何不該聽到的事情?”

    無憂向兩側身旁一望,隨著的人亦在遠處停下了腳步,她知李世民迫切的心情,更知道他與李淵之間的芥蒂已日漸深刻。

    於是,輕輕垂落下眼睫,將那日之事,一字一句地告訴了李世民……

    李世民龍目驚凝出不可思議的光,眉間皺痕更加深刻:“安業?他……怎會與德妃她們混在一起?榮華富貴還不夠多嗎?”

    無憂澀然一笑,卻不知如何答他,自李世民登基以來,似有太多太多的麻煩都與自家人有關了……

    李世民自看出了她心中悵惘,也知她自是比自己更加痛心。

    深深歎一口氣,在她柔軟的發上輕輕撫摸,安慰道:“好了,你先回去,這事情……我自會處理,想安業不過是被人利用而已,不管是什麽陰謀,恐也應……不會牽扯太多!”

    也應不會牽扯太多!李世民語氣中顯也並不能確信:“先回去吧!等我消息!”

    無憂微一蹙眉:“你要去哪裏?”

    “天牢!”

    李世民眼光瞬間冰涼……

    天牢中,陰濕沉悶,十幾名芙蓉苑守衛關在一起,年輕帝王眼神幽深黑暗,在這同是漆黑的天牢中,愈顯肅穆……

    “是誰……派你們殺人滅口!”

    李世民單刀直入,並不與他們做過多口舌之能,與他們也並不用……

    十幾名守衛互相觀看,皆是沉默不語,眼神閃躲在明滅無度的火光中,俱是低著頭,良久也是無言……

    李世民龍目掠過絲冷光,唇角透著威嚴:“哼!都……沒有話說嗎?”

    一如適才的沉默……

    李世民騰地站起身來,龍目精光中色澤詭異非常,掃視座下一幹人等,麵色如霜:“好!既是沒人指使,那麽你們……便是主謀了!一個……也別想活!”

    帝王之威縱橫在火光搖曳的天牢之中,所有人俱都是一顫,其中一名守衛,眼光輕輕一抬,與帝王目光交接一瞬,驚恐之色卻似是不多……

    李世民心思何其細密,如何會忽略這般明顯的細節,可臉上卻不動任何聲色:“你……有話要說嗎?”

    修長的指,直指向刻意暗示的守衛。守衛略略探出身子,此時到不敢對上帝王幽沉的眼光……

    “回……陛下!我等……我等確乃是受人指使,卻……卻怕說出來更是萬死!”

    “說!”

    李世民心中暗暗傷感,說出來更是萬死,是什麽人……

    說出來便更會是萬死?李世民目光呆滯在一處,不敢想象,甚至有一瞬間,思想都是停滯的。

    父皇……縱你是恨我,卻就真恨到了這般地步嗎?定要置我於死地不可!

    “長孫……安業大人!”

    什麽?

    李世民龍目精光倏然間頓住,猛地向旁看去,望著守衛的眼神不可置信的有片刻怔忪……

    他……他說什麽?長孫安業!

    李世民心底有一瞬間憋悶,隨而卻是果不其然的冷冷一笑,真好一招妙計!自己早該想到的不是?

    據無憂言,楊若眉曾聽園中之人提到過安業,卻不知為何,此時想來,卻真是布置周全的一步好棋,倒果是……嶽凝的風格!

    “長孫安業?”李世民低聲重複一句,眼神更加銳利如鋒,向前略略逼近兩步,目光更似刀刃:“難道……毒害楊夫人,也是……長孫安業指使的嗎?朕……找不到理由!”

    守衛身子微微一抖,低著頭,眼中該是驚惶的吧?李世民想……

    果然,偌大的天牢之中,仿似旁若無人安靜,燃燒的火焰之聲尤為刺耳……

    “末將不知!”

    聲音極輕,掩不過火焰的燃燒之音……

    李世民臉色沉如黑夜,心底寒涼的感覺迅速侵遍全身,是誰?能令如此多殿前侍衛守口如瓶?又是誰?能令他們眾口一詞?李世民心中有數,總之,安業是被利用了!被人利用了他的不安、他的焦慮、他的身份!

    “除朕……任何人皆不得提審,或探視他們中任何一個!”低啞的聲音絕狠,一國之君龍威震懾,廣袖憤揚而去……

    第一百七十七章 貞觀之治之風雨飄搖(4)

    回到麗正殿,天已罩下濃濃黑幕,無憂自是等在殿中不能安穩,見李世民回來,眼中閃過一絲期許……

    李世民略望她一眼,眼光中有深深不可猜測的烏雲……

    “他們一口咬定乃是……安業指使!”

    李世民不待無憂開口問他,已憤憤然咬牙切齒:“陰謀!絕對的……陰謀!安業……縱是不律,也隻是……靶子而已!”

    “那……也終歸是他不律,才會被人利用了!”

    無憂微微低下頭,若說對安業一點責怪也無,是絕非真心,但,她卻是理解他的,如今自己身份地位若此,他會擔心憂慮也不無奇怪,隻是……

    無憂深深一歎,難道自己對他的禮遇還做得不夠嗎?

    “無憂,此事……並沒那麽簡單!”

    見她憂慮,李世民眼中幽光更加深暗:“今日……太極殿中,我聽到父皇……正和……大嫂對話!”

    嶽凝!

    無憂一怔,純美無暇的眼中泛著驚訝萬分,怎麽會?大嫂……她既是逃了,李世民又已放棄了追殺,她又何以……又要回來呢?

    “什麽?大……嫂?”

    “不錯!”

    李世民微微悵惘:“父皇,似是……似是十分思念她和……承儒!”

    深深歎一口氣,眼神投射在幽幽搖晃的火燭之上,空蒙深邃:“父皇……想吃雙糯玫瑰糕了!”

    最近的確太多事情了,來回左右奔波,無憂感到身心疲憊,這日,去看過了楊若眉,便打算去大哥安業處一走,希望好言相勸,及早抽身,一切都還能來得及……

    也希望,他能夠回頭是岸,將這暗自孕育的陰謀,和盤說出……

    安業所住之處,莊院已超出該有規格,皇後突然駕臨,使得整個府院忙作一片。安業更感意外,雖說,這個妹妹對自己算是不薄,各方麵禮遇非常優渥,可是心裏芥蒂仍自難以消除……

    “大哥,近來……一切可都好嗎?”

    無憂輕啜口香茶濃鬱,並不是她喜歡的味道,便放下了,望向一旁略有惶措的大哥……

    長孫安業變化不大,近了身,仍是掩不住一股酒氣,他略略抬眼,望著已今非昔比的皇後妹妹,秀雅清淡的氣質端莊,水青色縐紗流絲裙風韻婉約,輕輕挽起的絲發如雲若霧,柳黃色牡丹花盛開雲端燦爛……

    真是……越發像她的母親了!

    安業心中不免生出些異樣,隻低聲道:“都還好,謝皇後娘娘關心!”

    無憂四周望望,周圍布置似沿襲了長孫家當年的模樣,不禁生出些悵惘之情:“大哥,萬事……終還是有定數的,即使一切都變了,家……還是沒變,一家人終歸是一家人,時節總是無情,卻任無論如何,也不能改變!”

    無憂此言,既是悵然,又是一語雙關,安業心中兀然驚悚,手心不由得冒出汗來,想今日無憂前來,該不是沒緣由的吧?

    “娘娘說的是,謝娘娘記念!”

    安業回答,客套得近乎生疏……

    無憂微微一歎,他眼中閃躲無定的光,盡是無從而起的重重戒心:“大哥,既是一家人,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若大哥心裏懷有種種想法而不與講明,那麽……怕是骨肉親情間,也會生出諸多誤會的,是嗎?”

    安業心中頓感慌張莫名,緊緊揪了一下,她這話……是何意啊?什麽叫……心裏想法不予以講明?難道……

    安業不禁抬眼望了望皇後,皇後靜如湖水無波的眼,明瀾微漾,光華萬千於流水橫滌,神秘莫測幽遠……

    安業怎無動搖之心,皇後幾次三番的禮遇,雖說未必自己出麵,卻也給足了這個大哥麵子,但……

    安業思想略略一滯,嘴唇微有一些顫動,卻終還是沒能出口,隻躬身點了點頭,畢恭畢敬……

    無憂心中歎息無聲,為什麽如此這般的誠心誠意,卻皆不能消除他心裏莫名其妙的顧慮?難道自己便真會害了他,然後令天下人唾罵皇後心胸狹窄嗎?

    無憂欲要說些什麽,可哽在喉間的話,卻似僵住,竟自說不出來……

    他們之間,隔閡芥蒂,恐已深刻得非三言兩語能夠化解,怎麽會這樣?自己早便怕安業心有憂慮而對他特別優待,卻不想竟都是白費,無濟於事……

    無憂便沒有多待,說了幾句家常,便去了……

    剛出房廳門口不遠,無憂便感到身體輕飄,這一早來,似都是這樣的狀況,許是太累了吧?想李世民登基前後,自己的身心,似片刻都未曾安寧過……

    “皇後……娘娘!”

    突的,一聲低沉沙啞,卻驚訝非常地響起在無憂身側,無憂心中頓時一抽,這個聲音……無比清晰、熟悉,在腦海中瞬間驚起波濤萬丈……

    顫顫地,微微側過眼目,秀美的睫,隻一瞥眼間,便不再扇動,種種複雜的情緒頃刻蔓延至眼底,整顆心,都麻木了……

    “大膽,如何驚了皇後鳳駕?”

    隨在身後的長孫安業,對閃在一旁的男子怒喝一聲,男子隻朝他望一眼,唇邊卻勾起莫名奇妙的一笑……

    無憂亦立在當地,怔怔然望著眼前男子,她實沒想過,今生今世竟還會見到此人,這個令她刻骨銘心卻又已幾乎忘記的人……

    那男子眼神飄忽不定,在無憂身上上下打量,端莊嫻靜的女人,高貴尊崇的皇後娘娘,當初隻差一步自己便能到手的女人……

    瘋狂的想法在放肆的眼神中流淌,笑意裏,滿是肮髒邪惡的念頭,拜下身去都體不到絲毫恭敬之意……

    “草民邱盛,拜見皇後娘娘!”躬身施禮,眉眼卻微微上挑,一副奸猾可惡的樣子……

    邱盛!

    無憂怔在那裏,清眸水光一動不動驚凝,怎麽會是他,怎麽……竟會是濟南那場噩夢中嗜血恐怖的魔鬼?

    雖,已是過了多年,可他的臉孔卻依舊清晰,依舊沒變的猙獰,眼神一如從前猥褻,詭異地盯著自己……

    “怎麽……是你!”

    無憂不由得生出些恨的感覺,這麽多年過去了,可當年的情景卻仍曆曆在目,況且,如今眼前的這個人,臉上仍舊一副市井無賴的淫邪麵容……

    邱盛並不答話,隻定定地看著她,眼光中貪婪無度的光,直令無憂幾欲嘔吐,無憂略略側目,望向也有詫異的長孫安業,不多地換了嚴厲的神色……

    “大哥交友,旁人本是無權幹涉,隻是……若交友不善,隻恐怕連累了大哥,然若卷進什麽陰謀當中,平白當了別人的靶子,便更加不值得,還望大哥能夠細細思量其中道理!”

    清美的眸,泛出冷冷無溫的光,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這個男人,更是她此生最最不願憶起之人!

    可為何……他會出現在長孫安業的府裏……

    邱盛臉上笑紋如初詭異,望著無憂放肆的眼並不因曾經那般對待過當朝皇後,而有絲毫懼怕,反而更加猖狂!

    這樣的人,真是看上一眼,都還嫌多餘,自己怎還會有話想講?無憂不禁心潮一平,自嘲的笑笑,反而釋然……

    不再多看他一眼,緩步向府外款款而去,就當從未見過此人一般無異……

    回到宮中,無憂並沒有得到片刻休息,前日李世民曾說,李淵想吃雙糯玫瑰糕了,還提到了嶽凝、提到了承儒……

    自己近來確實太過繁忙,除日常請安之外,對於李淵的關心的確不夠,然若嶽凝真就在太極殿中,那麽,想來會勾起李淵許多思念和許多怨來……

    故,這天回來,無憂便一刻未敢耽擱,親自臨駕禦膳房,做起雙糯玫瑰糕來,糕點香甜軟膩,撲鼻而來一陣芳甜,整個禦膳房中,都是玫瑰的香和糕點的甜,沁人心脾……

    做好糕點,無憂又用精致的盒子裝了,帶上承乾、青雀,還有極討李淵喜歡的麗質,去往了太極殿……

    此時,已是過了中午,李淵慵懶地靠在軟榻上,見無憂帶孩子們前來,眼中略略拂過一絲光亮,隻在一瞬掩去……

    麗質穿了身瑩白色(1)短襟撒花裙,點點流碎晶花,用銀絲線繡了花心,格外清新明麗。麗質的笑,可愛極了,張開小手撲向斜靠在軟榻上的李淵懷裏,眉眼彎成新月一鉤:“皇爺爺,母後做了雙糯玫瑰糕,不讓麗質吃!”

    李淵斜睨小孫女一眼,玉嫩可愛的笑臉,春風洋溢,平日裏,自己很是疼愛的小孫女,似又長高了些,出落得更加標致了,承儒也該是高了吧?也該是如承乾般越發英俊了吧……

    目光幽幽一冷,低沉道:“麗質去吃吧,皇爺爺不想吃!”

    無憂秀麗的眼微微一凝,在精致雕刻的糕點盒子上停有片刻,心波不可否認的微漾,卻麵色平潤無牽:“父皇莫要聽小孩子癡纏,這雙糯玫瑰糕放涼了便不好吃了,父皇看看,無憂的手藝可有退步?”

    麗質懂事地跑回母親身邊,從糕點盒子中拿出一塊,再又跑回到李淵身邊,遞到李淵嘴邊,依舊暖如春風的笑:“皇爺爺吃,母後做了好久的!”

    李淵微微側過臉去,目光隨意落在一處,並不理會乖巧的小孫女;麗質與李淵撒嬌慣了,便又湊上身去:“皇爺爺,你吃啊!”

    “不吃!”

    李淵不耐煩地揚手一推,麗質嬌小的身子向後一仰,手上一塊雙糯玫瑰糕滾落在地……

    承乾早看出了李淵的不悅,眼疾手快,向前奪上一步,抱住了妹妹,自那次受傷後,承乾左腿留下症疾,腳下不穩差點摔倒……

    無憂見了,心中不免一酸,眼裏微微發熱,卻強自鎮定住臉色,不變絲毫,親自拿了塊雙糯玫瑰糕到李淵麵前……

    “父皇,今日做的多加了紫米,少加了糖,您嚐嚐看!”

    無憂將糕點再遞到李淵麵前,恭恭敬敬,李淵望她一眼,目光冰冷:“我老了,這種東西吃不得了!”

    “父皇,我特意少加糖了,您……”

    “母後!皇爺爺不想吃,您何必要勉強了皇爺爺!”

    無憂一驚,朝一旁看去,還扶著麗質的承乾,眼神定定然望著李淵。李淵亦朝他看來,目光中頓時冷卻……

    無憂見狀,忙向承乾斥道:“承乾,怎麽這般沒有規矩?快向皇爺爺賠禮!”

    承乾美俊的臉,向旁略略一側,不語……

    李淵濃眉立時擰緊,心中更感憤然,猛地站起身來:“哼!這樣小小年紀便如此目無尊長,長大還了得嗎?身為太子,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李淵望著承乾的眼,怒火莫名迸發,心中感慨盡泄在這一字一句中,哼!如此這般放肆的作風,到真像極了他的父親,想來承儒若是在此,定不會是這樣無禮,定是如建成般溫雅體貼……

    想著,心中怒意更甚,冷冷一哼:“皇後,這太子的教育,你們可要放在心上,不要長大了,也學得桀驁難馴,再管,怕……便來不及了!”

    無憂一怔,李淵的話,顯然隱有他意,學得桀驁難馴?許是……指李世民更多吧……

    無憂望一眼承乾,高揚的頭,倔強地扭著,到真有一副父親的樣子,心中竟隱隱生出些慰然……

    “皇爺爺息怒,青雀代大哥跟皇爺爺賠禮!”

    平時最是多話的青雀,今天卻難得沉默,此時說出話來,也是字字得體……

    李淵望他一眼,圓圓的小臉,眼睛烏亮,倒顯得誠懇,怒意稍稍消了一些,低沉道:“好了,我累了!”

    一句說來,生硬沒有溫度,無憂垂首,略略欠下身子,平和道:“臣媳告退!”

    向三個孩子略一示意,拉住滿是委屈的小女兒,緩步退了出去……

    一雙眼睛銳利,在太極殿某個角落久久凝視。今日,李淵雖是發了脾氣,卻看得出來,無憂已經開始采取親情戰略,開始一點點融化李淵心裏的冰了!

    嶽凝在一旁看著,心裏想法瞬息萬變,哼!想要奪走我手中最後的盾牌嗎?沒那麽容易!

    忙碌了整整一天,未得片刻休息,回到麗正殿中,亦是如此,李世民貼好滿牆奏疏,凝眉思索,不時向無憂叨念幾句,似自言自語,似自問自答,無憂在旁陪著,掩不住倦容疲憊……

    李世民卻沒能留意,自顧自地垂頭低語:“我已命任何人不得擅自審問或探視芙蓉苑守衛,他們的意誌倒真是堅定,周旋這些日,竟無一鬆口!”

    李世民眼神投向無憂臉上,狠狠一凝:“是……什麽人,竟能令他們如此堅持!”

    無憂怔住,李世民心中顯然已有自己的答案,可問向她,她又能說什麽呢?說……長孫安業是冤枉的嗎?她說不出口,因為她心中也是不能確定,說李淵嗎?無憂澀然一笑,這事情便縱是與李淵有關,又能如何呢?況且,安業怕真不是完全冤枉的啊……

    無憂垂下頭,輕輕整著月白色衣衫,沒有答話……

    “陛下,娘娘!”

    殿外彩映聲音柔和,恭敬道:“乳娘說,五公主不肯睡下,定要來見陛下!”

    彩映聲音未落,麗質稚嫩的聲音便如夜鶯歌唱:“父皇,麗質想父皇!”

    李世民與無憂對望一眼,眼神倏然柔到極致,微微一笑:“麗質快些進來,父皇也想我的小仙女了!”

    殿門立時打開,麗質嬌小輕盈的身影,如飛而至,張開手,直撲倒李世民懷裏:“父皇,嗚……父皇好久沒來看麗質了,是不是和皇爺爺一樣,也不喜歡麗質了?”

    李世民抱著女兒的手,微微一緊,柔和的眼光重又罩上暗色,向無憂看去,無憂隻靜靜坐在一邊,淡淡苦笑不語……

    “麗質那麽乖,父皇最喜歡麗質了!”

    李世民撫摸著女兒披散的秀發,又長長了許多:“麗質乖,皇爺爺也沒有不喜歡麗質,皇爺爺是……不喜歡父皇了!所以,麗質不許不開心了,知道嗎?”

    麗質抬起精靈烏亮的眸,像極無憂,映出父親黯然失落的神情:“為什麽不喜歡父皇?母後說,父皇是天下敬仰的大英雄,大哥也這樣說!”

    李世民一愣,抬眼朝無憂望去,心中頓感溫暖如絮,一手抱著女兒,一手輕輕攬過無憂,在如雪香凝的額上,不禁細細一吻,美人玉頰紅雲飄飛如霞……

    “父皇!”

    麗質揚著小臉,委屈得連連撒嬌:“麗質也要父皇親!”

    李世民與無憂對望一眼,無憂臉上紅霞更添緋燦,不由得微微發熱,李世民望著她,卻笑得春風得意,抱起女兒,在嬌嫩的臉頰邊,輕輕親吻……

    “陛下!”

    仍是彩映柔和的聲音:“碧兒傳話,說,楊夫人醒了!”

    楊若眉!

    李世民唇邊笑意倏然凝結,再朝無憂望去,剛被驅散的煙雲,重又籠在風毅絕俊的臉上……

    第一百七十八章 貞觀之治之風雨如晦(1)

    楊若眉醒了,李世民想問的事情太多,雖然她也未必知道,但總也要親自問過,畢竟無憂的轉述,許是會落下什麽,或者楊若眉又會再想起些什麽,也說不定!

    無憂也執意跟來,這整整一天,片刻未得安閑……

    禦醫再為楊若眉看過,脈象仍然平穩無異,李世民皺著眉,疑惑望著禦醫:“蕭禦醫,唐禦醫……你可熟知?”

    蕭禦醫低頭略略一思,方才小心道:“回陛下,認得,但……並不熟知!”

    “並不熟知?”

    李世民眼神將信將疑,緩步踱至蕭禦醫禦醫跟前,眼光沉沉壓在他的頭頂:“並不熟知!是……什麽程度?可會互相往來嗎?”

    蕭禦醫眼光不抬絲毫,卻已感到帝王目光銳利在自己左右,略一怔忪,欲言又止……

    李世民唇角微有牽動,任何人臉上任何微小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好了,你且回去,隻跟唐禦醫說,朕今日命你前來診斷楊夫人病情,你未覺出異樣,聽說上次乃他診治,想與他討論一番,看他如何說,再仔細留意他將會與何人來往!然後……”

    帝王目光爍出凜冽精光,定在蕭禦醫惶恐的臉上:“然後……據實……稟報給朕,不得泄露分毫!”

    蕭禦醫身子一抖,無憂亦是驚訝得望他,不由得側過頭,再與楊若眉對望一眼,皆是茫然不解……

    禦醫忙是應了,迎著君王嚴厲鄭重的臉,誠惶誠恐……

    “記住!朕,說得是……不準泄露分毫!”

    君王臉上威嚴更甚一層,惹得蕭禦醫全身不由得簌簌發顫,躬著身,竟不敢視君王一眼……

    李世民望他一忽,一揮手,蕭禦醫方才戰戰地退下了……

    無憂走到李世民身旁,疑道:“陛下,就那般信任他嗎?”

    李世民唇邊微抹絲笑,詭異非常:“放心?哼!說不說出去的,並無所謂,於大局都是有利無害!”

    “噢?”

    無憂仍是不解:“怎麽講?”

    李世民笑意不減,隻不答她,向楊若眉床邊走去:“怎麽樣?可感覺好些?”

    楊若眉靠在床邊,柔絲披散成瀑,病中憐弱容顏,到更添幾分婉約……

    “勞陛下掛心,已不再憋悶!”

    楊若眉聲音中仍透著幾許病弱,卻更令人憐……

    李世民不禁幽幽一歎,聲音也不覺得柔和:“那……可還能憶起先前之事?”

    楊若眉細眉微微一蹙,望皇後一眼,無憂心中感動一笑,亦走到楊若眉床邊:“妹妹盡管細細說來,不礙的!”

    李世民心中也有感觸,望著楊若眉,眉宇間多添幾分愛惜,從前深深的鬱結顧忌,似也頃刻間淡去許多,真是難得,楊若眉竟可先為無憂著想,這是他怎麽也沒能想到的,不禁輕輕搭住了楊若眉的手……

    楊若眉心中倏然一熱,眼眶微酸,竟幾欲落下淚來……

    但是可惜,楊若眉與無憂所言,卻無絲毫異處,李世民心中疑念叢生,蒼老的聲音……那蒼老的聲音究竟會是什麽人呢?

    又是一整晚的無眠,李世民回到麗正殿匆匆梳洗更衣,便去了早朝。無憂侍候過他,也隻命人簡單挽了絲發雲髻,披了件半臂卷邊流曳裙,便向太極殿而去,如今這個時候,禮數更不能有失……

    太極殿門口,宮女守衛依舊,見了皇後,恭恭敬敬施禮,卻拜倒在地,阻住了無憂的腳步:“皇後娘娘,太上皇吩咐,近來身體欠安,任何人不可打擾!”

    無憂清豔絕麗的眼微微一凝,落在守衛頭頂,疑竇叢生:“本宮隻來請安而已,怎也不行嗎?”

    守衛將頭更深地低下,抱歉道:“皇後娘娘恕罪,太上皇……特意吩咐,即使是皇後娘娘前來問安,也……也是不見,太上皇要安心靜養一陣子!”

    不見?安心靜養?

    無憂纖細玉指微微緊攥衣袖,黛眉翠色稍凝,略結起秀痕,心中蹊蹺莫名……

    無憂回到麗正殿中,疲憊的身子酸軟無力,靜靜靠在窗邊柔軟如棉的睡榻上,身邊熏了淡淡的香,身心稍感舒適……

    究竟……是怎麽回事?平日裏,李淵縱是頗多情緒,也不會連請安都是不見,這其中……該不會還有其他什麽不可知的事情吧……

    無憂不禁心中忐忑,畢竟嶽凝現在太極殿中,一切都難以預測,她心中仇恨燃成烈火,若決心玉石俱焚,那麽……便沒有什麽是不能做的;無憂想著,心中不免嗖嗖生寒,大嫂啊大嫂,你活下去、你逃走、你回來,難道就隻是為了死去嗎?那麽承儒呢?那麽父皇呢?承儒要如何長大?父皇……要情何以堪!

    淡淡香氣彌漫,嫋嫋升騰若煙,盡是愁思無限飄展……

    靠在窗邊,清風拂麵溫暖,近了夏,人也越發慵懶了。,無憂眸光清水迷蒙,窗外朝霞若染,逐漸成為渾濁的一片,進而深紅、進而暗淡無光……

    沉沉地,終於睡去……

    彩映端了茶點進來,望見皇後靠在睡榻上睡得香甜,不由得放輕了腳步,將茶點放在桌上,取了流紅色蘊染棉絲披風,輕輕蓋在無憂身上。皇後向來睡得清淺,可今日,卻無一點察覺……

    彩映剛是轉過身來,清麗的眼便倏地一凝,驚訝得頓住了身子……

    “陛……陛下!”

    彩映忙是恭敬低身,匆匆施禮……

    李世民一攔,輕聲道:“噓,別吵醒了娘娘!”

    彩映隨即起身,略略望一眼秋水安寧的皇後,撤一撤身,觀望帝王眼中光芒溫柔,暖意橫流……

    “先去吧,午膳給娘娘備些補身的!”

    李世民輕聲吩咐,彩映亦是低低應了,她最是知道無憂的辛苦,多少個夜,皆是輾轉無眠,隻因憂心眼前深深摯愛的一國之君……

    李世民緩步走至睡榻邊,輕輕坐下,無憂睡姿安然如夜蓮綻放,容顏流媚嬋娟,幽遠聖潔無塵,傲藐世間一切凡俗高雅、無垢清新……

    李世民不由得有些微微失神,無憂這般的美,印在他心中深刻,可此時看來,竟不覺心跳一陣失常,無憂——你怎可如此霸占我的靈魂!

    唇邊有不禁流露的笑,心中愛戀疼惜滿布眼底……

    “陛下!”

    匆匆忙忙地一聲叫喊,令李世民俊眉倏然凝結,猛轉過身,龍目火光莫名灼烈,內侍官身子微微一抖,望見一旁熟睡的皇後,方才了悟,忙放慢腳步、放輕聲音道:“陛下,蕭禦醫求見!”

    “蕭禦醫!”

    俊美的臉上,揚起笑意些許,有喜,卻連一絲訝異也無,他來了,竟來得如此之快,僅僅……一夜而已!

    “令,他在顯德殿候著!”

    李世民一聲吩咐,聲音仍壓至最低,內侍官亦低聲應了,轉身出了門去……

    李世民回過身來,輕輕拉好無憂身上的棉絲披風,流紅色的,在眼裏尤為熱烈,無憂,睡吧,好好睡上一覺,你已為我累了太多,剩下的一切,就都交給我來吧,一定……不再令你勞累……

    第一百七十九章 貞觀之治之風雨如晦(2)

    顯德殿中,蕭禦醫麵色凝重,望著龍座上天子之顏嚴峻,難免心中畏懼頓生,不覺得便深深垂首……

    李世民望他一眼,麵目表情無一絲牽動:“可是……辦好了朕的交待!”

    蕭禦醫垂著頭,聲音低沉,言語幾不能辨清:“回……回陛下,是……臣……臣確按陛下旨意辦了,隻不知……隻不知所見……是否是真!”

    君王之心難測,縱是看得真切也不好過於肯定,以免不期之禍,已在宮中多年的蕭禦醫,自是深諳其理……

    李世民自也明白,隻道:“蕭禦醫盡管說來!”

    蕭禦醫略沉口氣,仍不敢抬頭望君王一眼:“陛下,臣依陛下言,與唐禦醫討問病情,唐禦醫並未說出什麽,隻感歎辜負陛下信任,沒能診出楊夫人病因,現陛下召臣前去,望臣能為陛下分憂,其後……臣也便客套上幾句,便去了!陛下親自交待,此事必然事關重大,臣不敢交待旁人,便自行觀看唐禦醫一舉一動,起初並沒有動向,直到天已微蒙,快到上朝時分,才見一人……始終等在唐禦醫門口青楊柳樹旁,沒多久唐禦醫便出來,與他……與他在大青楊柳後……談有數時!”

    李世民俊眉一立:“誰?”

    君王口吻赫然嚴厲,蕭禦醫呼吸一滯,微微顫抖:“裴寂……裴大人!”

    李世民心中倏地一刺,裴寂——父皇的多年心腹摯友,武德老臣中最是彌堅的一個!他竟參與其中,那……意味著什麽呢?!

    眼神中精光爍閃不定,心裏糾結反複交替,一個想法尤其大膽放肆的踴躍腦海,心底頓感冰涼;父皇啊父皇,您……便真就如此恨我,到……殺我的地步嗎?

    威俊龍顏抹過狠狠厲色,唇齒無溫:“擺駕……太極殿!”

    李世民心中又何嚐能夠肯定?又何嚐希望真就如此?可是……嶽凝、裴寂,樁樁件件分明,都似與李淵有牽扯不斷的關聯,又令他怎能視而不見、深信不疑呢?畢竟,他們父子,早已不複從前的親密無間了……

    太極殿門口,守衛恭敬迎接施禮,卻不肯起身,跪在地上,頭深深低在君王麵前,不敢抬起分毫:“陛下,陛下恕罪,太上皇……太上皇正在歇息,命……命任何人不得……”

    “放肆!”

    李世民龍目中威光凜冽一射,定落在守衛微微顫抖的身上:“朕……是任何人嗎?讓開!”

    紋龍廣袖甩開在守衛身側,威武之風攝人震撼,守衛心上皆是顫抖如劇,仍跪在地上,心神難以安穩……

    李世民心中亦是不平,暗自帶了怒氣衝衝,內侍官遠遠看見,匆匆迎了上來,正欲通報,李世民卻手臂一揚,目色嚴厲瞪去,內侍官立即噎住了話音,低身退到了一邊……

    李世民腳步沉重卻飛快,走至太極殿門窗側,不覺得停住了腳步,殿內傳來輕鬆暢快的一陣笑聲,蒼老有勁,卻是李淵無疑;一股氣流自李世民心底而起,沉沉壓在眸心,眼眶欲裂酸疼,突感到模糊一片……

    “父皇!”

    一聲沙啞低沉,暗自隱了沉痛之音,浸入這一片看似和暖的氣氛中,尤顯得突兀……

    殿內歡笑頓時休止無聲,靜穆,隻有呼吸吹吐無序……

    “怎麽……是你!”

    李淵蒼老的臉上驚訝非常,倏地站起身來,不由得向一旁驚惶望去……

    李世民眸光緊緊收攏,早已定凝在側旁冷傲漠然的女人身上,身姿如柳似月嬌楚,一襲冷赤色緞披衣,風韻翩然如初,絲毫看不出家破人亡的悲涼淒楚……

    那女人冷冷望他一眼,無些許畏懼,正是前太子妃——嶽凝!

    李世民臉色堅沉如石,麵對嶽凝,目光凜冽:“大嫂,好久……不見!”

    嶽凝豔唇邊勾起笑意陰涼,並不施禮:“不敢,民女……怎敢當陛下這聲大嫂!”

    李世民悶哼一聲,無邊無際的黑暗,瞬間籠罩整整一層,嶽凝,好一個厲害的女人,竟將父皇哄騙得隻在太極殿中,誰也不見,哼!父皇,難道您英明一世,竟看不清這其中陰謀嗎?還是……根本不想看清!

    李淵見李世民麵目表情如霜,心中亦大感驚悚,他每次這樣的眼神看人,都會令他心亂莫名……

    “你……你如今……是越來越不將為父放在眼裏了!”

    李淵強自鎮定住心神,聲音沙啞高亢:“好啊,好一個天子之威啊,來到太極殿,已不用禮數周全,來去全若無人,哼!為何便不將為父幹脆逐出宮去,到來得痛快!”

    李淵聲勢咄咄逼人,父子之間何其了解,知道此時定不能落在李世民下風。李世民眼風一斜,自也明白李淵心中所想,如此之時,無論是誰,想都是無比尷尬,當然,也許這便正是嶽凝所想要見到的,新皇剛剛登基,便父子難和,朝中民間猜測,隻需一煽,便可滿城風雨……

    嶽凝!真好個嶽凝,我放你一條生路,你偏偏不走,李世民眼眉一橫,心中意念叢生:“父皇恕罪,兒臣……隻是掛念父皇而已!”

    “掛念!哼!”

    李淵冷冷一哼,不以為然:“平日就不見你來,莫不是……莫不是這太極殿中還有誰,為你時刻關心著父皇?哼!我兒……真是有心了!”

    李世民俊眉一結,不平之氣頓生。嶽凝一眼瞥見,轉身對向李淵,陰涼的笑換了淒楚的神色:“父親勿怒,陛下對父親關心,人之常情,至於小凝……”

    嶽凝麗眼略略一斜,望李世民一忽,繼續道:“至於小凝,在逃重犯,私自入宮,便……全憑陛下一言處置!”

    “哼!我看……誰敢動我兒媳!”

    李淵走下階台站在嶽凝一邊,蒼老眼角皺紋深刻,凝出怒意衝天……

    李世民心底冰涼一片,父親、兒媳,仿似隻有他們是一家人,而自己不是……

    “大嫂多慮了,朕早便下令赦你與承儒無罪,若大嫂願意,便帶著承儒一起回宮陪伴父皇,朕……也隻會歡迎而已,何來……處置一說?”

    李世民言語不冷不熱,隻瞥嶽凝一眼,目光深邃在李淵臉上,心裏情緒隱沒在墨黑的眸心中,無邊無際:“既然父皇一切安好,又有大嫂身邊陪伴,兒臣也可放心於國事了!兒臣告退!”

    “且慢!”

    李淵突地奪上一步,反是阻住了李世民:“父皇聽說,前些日子,芙蓉苑鬧出守衛作亂之事,可是真啊?”

    李世民轉回過身,自己尚未提起,李淵卻先來發難,倒有些出乎意料:“回父皇,是真!”

    “哼!”

    李淵臉上笑意莫名,冷道:“那……守衛們眾口一詞供出主謀乃長孫安業!可,也是真嗎?”

    李世民身子一震,俊美修逸的臉,頓時陰雲密布,此事,自己令任何人不得泄露半句,也令人不得探視審問芙蓉苑守衛,李淵……又如何得知?想李淵的身份地位,絕不會親自去吩咐或者暗通了天牢侍衛,那麽……能這樣做再將事情添油加醋說給李淵的,隻有一個人——裴寂!

    李世民冷冷一笑,父皇啊父皇,枉你英明一世,如今卻也淪為別人的棋子!

    “此事尚有頗多疑點,兒臣自會妥善處理!”

    李世民眸色一挑,隱意橫生:“原來父皇……也是時刻關懷著兒臣,兒臣……謝過父皇!”

    李淵知他諷刺,卻不在意,與年輕帝王俊目直直相對,無絲毫退讓:“哼!便隻望我兒莫要感情用事,置國家法度於不顧,令天下人心不服,這自古……外戚弄權者……可還少嗎?”

    李世民嘴角一勾,縱是心中糾纏,聲勢亦不落下風:“多謝父皇提點,兒臣謹記!父皇也要安心修養,莫要感情用事,操心……過多才好!”

    眼風微微一掃,在嶽凝臉上停頓片刻,體看李淵臉色,略有一滯,淡笑道:“兒臣……告退!”

    李淵,自己的父皇,從小疼愛自己的父親,如今麵目卻已仿似再不是親人,甚至……是敵人,怎不令李世民心中感慨萬分?滿心怒氣地回到了麗正殿……

    他怕無憂還在安睡,便沒令人通報,刻意放輕了腳步,緩步踱進殿中,卻聽到了無憂的聲音……

    “勞煩蕭禦醫了!”

    蕭禦醫?

    李世民心中頓時揪緊,他來幹嘛?這件事情已令無憂勞累太多,自己實不想她再牽扯進來,加快幾步,進到殿閣之中……

    “無憂!”

    聲音關切焦急,望蕭禦醫一眼,眼底灼火,莫名其妙升騰,令蕭禦醫身子一顫,趕忙下拜:“臣,參見陛下!”

    殿中隻有彩映一名侍女,見了李世民,也是一驚:“奴婢請陛下安!”

    無憂滿頭雲絲隻輕輕挽起一些,斜斜插枝胭脂色含苞牡丹花,如瀑飄散在雪頸巧肩,香酣初醒的清雅容顏更添幾分柔婉嬌羞……

    “陛下!”

    無憂臉頰有淡淡流緋的紅,柔軟身子緩緩撐起,李世民趕忙坐在睡榻邊側,沒有令她起身:“躺好,怎麽……怎麽蕭禦醫會在此處?”

    目光中充滿詢問,移視在蕭禦醫身上。蕭禦醫依舊不敢直視君王,微低著頭,恭敬道:“臣,恭喜陛下,臣剛為娘娘診脈,娘娘……已有兩月喜脈!隻是娘娘身體嬌弱,還需好好調養才是!”

    “喜脈!”

    君王嚴厲目光立時抹過款款溫柔,無憂唇角微微含笑,斜倚的身子如柳葉落水,輕盈和諧,隻是,這臉龐又多了疲憊,這身子愈顯得清瘦……

    “退下吧!”

    聲音忽地傷感,神情切切……

    彩映與蕭禦醫互望一眼,施禮,默默退下……

    無憂低眉望去,不解他眼神中突然抹過的感傷,握起他的手,微微一笑:“怎麽?不開心嗎?”

    李世民抬眼與她深深相望,心疼顧惜的撫上她清秀的臉:“這些年……真是難為了你!”

    無憂淡淡的笑,眼有水光流轉:“怎又突然說起這個?哪有難為?隻要與你一起,都是甘願的!”

    李世民苦笑,摟她在懷裏……

    “對了,聽彩映說,陛下見了蕭禦醫便去太極殿了,如何?蕭禦醫……說了什麽嗎?”

    無憂靠在他懷裏,無比溫暖……

    李世民摟著她的手,略略加緊,溫熱心中重又攏上冰雪寒霜:“這事情……我自會處理,你懷著孩子,便不要多操心了!”

    眼神空蒙無光,突然涼無溫度……

    無憂望他臉色,多年夫妻何其了解,知他心中定有計較,卻不想令自己心煩,若強要他說,反辜負他一番心意,凝白玉手整整君王胸前衣襟,溫言道:“好,相信我大唐天子,定能處理妥當!”

    抬眼微微一笑,目色如雲似水:“那……當初你怎就那般確信蕭禦醫,總可以說來聽聽吧?”

    李世民低眼,神情脈脈,在她凝白纖巧的鼻尖上輕輕一點,笑道:“這啊,非我確信,隻是他若會照做自然很好,若不是……將我交待之事告與唐禦醫,那麽……哼!他給我的消息便必定是……安業無疑!”

    無憂一凝眉,不解:“為什麽?”

    李世民看她一眼,眼神如炬:“如今,他們擺明眾口一詞,將事情全數推在安業身上,而安業……又顯然隻是被利用,故,他即使出賣於我,於大局也是無礙,我心中自然有數!不過幸好,蕭禦醫還算看得清形勢!”

    無憂點點頭,卻也有悵惘流淌眉心:“終還是大哥沒能自律!”

    李世民撫摸她的臉頰,安慰於她,望著窗外棠梨飄了滿天如雪,深深歎息——明日,朝堂之上,恐還有一番風雨……

    依李淵之言,顯然得知了天牢中的一切,再聯係蕭禦醫的話,不難得出結論,若這其中上下走動之人真是裴寂,那麽顯然,裴寂也早已了知了一切……

    那麽今日朝堂,恐怕便會借題發揮、大做文章了!李世民心有計較,倒也想了應對之辭,裴寂,便讓朕……和你來鬥上一鬥!

    朝堂氣氛,聚了詭異嚴肅,年輕帝王麵色凝重陰暗,議了國事,漫不經心地望裴寂一眼,他果然向前一步,施禮言道:“陛下,臣,有要奏!”

    李世民俊眉果不其然地一挑:“卿但說無妨!”

    裴寂稍稍抬眼,觀望帝王臉色暗如霜重,心中卻有略略得意,繼續道:“陛下,臣,昨日接到密報,利州都督李孝常公務已完,卻留在京城未走,與右武衛將軍劉德裕及其外甥邱盛,在……長孫安業府中……密謀……宿衛兵造反!”

    一言驚起朝堂一陣喧囂,李世民亦是龍目緊緊一收,出乎意料地凝滯住臉上所有表情,這是怎麽回事?裴寂沒有就芙蓉苑一事發難,而是舉報了安業他們,可是,他們……不是一起的嗎?不是……就是要將自己拉下龍椅嗎?怎麽……他又會來揭發了他們呢?

    俊唇有些微抖動,目光中驚異的光閃爍不定,裴寂略略抬眼,與帝王精銳迷茫的眼有片刻相對,唇邊抹過不易察覺的笑,卻逃不過君王凜冽的目光……

    哼!終還是有陰謀的,自己卻猜錯了方向,他們擺明利用陷害安業,卻不是真要聚眾造反,而是要以言論導向朝臣民心,所謂人言可畏,自己的位置便不需他們費吹灰之力,便會於流言蜚語中風雨飄搖!哼!好高的一招,自己到低估了他們!

    李世民示意內侍官將奏本呈上,眼神不覺得望向無忌。無忌亦是眉頭緊擰,狠狠地瞪著裴寂。自李世民登基以來,裴寂屢次借長孫家針對李世民,雖說一個是君,一個是臣,可新君即位,牽扯太多,國家民心尚不安穩,一個不慎,恐便會落人把柄,從而使得人心動蕩……

    可偏偏李世民天生傲骨,又年輕氣盛,說舉賢不避親仇,對長孫家格外優渥,便更令人有大做文章之隙!

    李世民接過奏疏,俊眼匆匆掃過一遍,人證物證列舉明晰,無絲毫破綻可循,而字字句句,條條件件,又分明直指安業,將安業列成了主謀要犯,其理由動機自也充足,便是……畏懼長孫兄妹攜怨報複而孤注一擲!

    長孫安業!

    李世民對他,也不由得生出許多恨來,怎麽……你便那般愚蠢,平白做了人家棋子還茫然不知呢?難道……無憂對你的禮遇、對你的誠意,還不夠多嗎?

    “陛下,還請陛下事不宜遲,速速下令捉拿此一幹人等!”

    “請陛下速速下令!”

    裴寂帶頭一聲,武德老臣再一響應,帶起朝堂中附和聲響做一片……

    原天策府人自不會參與其中,可是此情此景,依理依法,卻也無從為年輕君王辯駁上一句,隻能暗暗不平在心裏……

    “請陛下明鑒,速速捉拿謀逆反賊!”

    “陛下英明,勿令反賊趁機脫逃!”

    “陛下……”

    種種聒噪之音響在耳側,令君王臉色更加沉暗如冰,緊緊握著手中奏疏,觀望朝堂之下各懷心事之人,若是下令捉拿長孫安業等人,自己……豈不完全陷入到被動,完全在他們掌握之中了!

    李世民再望無忌一眼,無忌臉色亦如自己一般無異,衝他微一點頭,李世民修眉不甘心地一蹙,手中奏疏狠狠擲在顯德大殿鴉青色地板上,躁亂之聲頓時休止!

    一國之君倏地站起身來,龍目掃視過殿下每一張臉孔,所過之處,人人驚心低眉,皆不敢再出半點聲音,似連呼吸聲都停滯在天子赫赫威嚴的目光之下……

    許久,李世民方才低沉道:“將……李孝常、劉德裕、邱盛、長孫安業等人速速捉拿歸案,押至天牢,待朕……親自審問,其餘任何人,皆不得擅自提審探視!”

    龍目厲厲向裴寂一瞪,龍袍廣袖甩開滿心怒氣,轉身而去……

    天牢內,潮濕、黑暗、寂靜!厚重漆黑的牢房門,推開吱呀聲聲,伴隨著一句尖細的“陛下駕到”,幽暗的天牢中,頓時燈火通明……

    李世民端坐在一處,身邊守衛侍從皆是多年親信,令人帶了李孝常、劉德裕、邱盛以及……長孫安業!

    四人跪在冷硬的牢房地上,麵對君王,神色表情竟無一些慌張,唯長孫安業,眼神似惶惶不安,身子不由得微微顫抖……

    李世民龍目精光在天牢通明的火光下,仍尤顯光耀,嘴角勾起絲笑,冷冷掃向四人:“你四人謀逆之罪,證據確鑿,可還……有何話說?或者……”

    李世民身子微微前探,目光冷峻:“或者……可還有何背後主謀?說出來……若是查實,免你們不死!”

    目光移在安業身上,盼他此時已能明了一切,還能給自己求上一條生路;安業與君王深黑的眸瞬間一對,頓時便壓迫得低下了頭去,連連叩首:“陛下,陛下恕罪,臣……臣一時糊塗,臣……”

    “長孫大人啊,我……我這次可被你害慘了!”

    長孫安業語猶未休,一邊跪著的李孝常便突地插進話來:“若不是您一再遊說,我……我怎會留在了京城,一時迷惑,鑄成這等大錯阿!”

    聲音痛悔非常,麵目表情卻嫌過於誇張,李世民瞪他一眼,長孫安業亦驚訝地望向他,嘴唇顫抖,許久未能說出話來……

    “你……你……”

    長孫安業直直地指著李孝常,唇齒仍止不住顫動:“你……你說什麽?明明……明明是裴寂……裴寂要我們認識,然後……然後才……”

    “算了,長孫大人!”

    一聲音再次打斷長孫安業,卻是一青年,李世民並未見過:“不要再拉人下水了,雖說……裴大人告發了我們,可也怪我們不是?當初去拉攏於他,倒忘了提防!”

    說話之人正是邱盛,濃黑的粗眉下,一雙小眼閃爍,甚是輕浮……

    長孫安業顯然措手不及,驚愕四顧,平日裏稱兄道弟的幾人,竟都突然變了臉色,怎麽……怎麽會這樣?長孫安業腦中一片空白,這回,似真的明白了!

    李世民見狀,怎聽不出這其中關關聯聯?望邱盛一眼,見他也正直直盯著自己,目光中竟有無所畏懼的挑釁之光,令李世民心中微感異樣,想他一介草民,怎會有如此勇氣?敢於仰麵視君,還無絲毫敬畏之意……

    李世民走下龍藤椅,緩步踱向邱盛身邊,兩旁守衛侍從步步緊跟,不敢寸離半步……

    “你……該是邱盛吧?”

    年輕君王眉眼低垂,細細打量,卻仍遮掩不住其中翩然飄逸的俊美,身材高大如鬆柏傲立挺拔,兩條飛逸俊眉深如遠山英武,鼻挺如懸,龍目深眸若燭火明光熠熠生輝……

    真是個……英俊迷魅的一國之君!

    邱盛望著他,微微出神,竟不禁憶起無憂純美絕塵的麵容,唇邊輕挑起笑意,方才回道:“草民……正是邱盛!”

    言語仍然鎮定,李世民心中詫異更甚一層,如此小民,究竟是哪裏來的如此勇氣?哼!姑且嚇他一嚇,興許還能問出些別的什麽……

    想著,龍目精光緊緊一收,嘴角上挑:“哼!好個邱盛,膽敢仰麵視君,言語放肆無禮,先治你個大不敬,來人,杖責三十!”

    “是!”

    獄卒守衛趕忙各自行動,押住邱盛身體,粗大麻繩,立時將邱盛捆了個結結實實……

    邱盛眯起眼睛,嘴唇緊緊抿在一起,眼中竟躍躍欲試的詭異光澤……

    “打!”

    李世民一聲令下,守衛獄卒將邱盛按倒在地,邱盛仍然高抬著眉眼,笑意自唇角邊冷冷滲出:“我要……見皇後娘娘!”

    什麽!

    李世民威嚴龍目中掠現萬分驚詫,眼前輕浮猥瑣的男人,眼角眉間有意無意的挑釁,難道……便就是為了這句話嗎?

    可……他是誰呢?自己確信並未見過,李世民深吸口氣,隻覺手掌心中微微發涼……(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