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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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鏡》完成的六年之後,我寫下了雲荒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羽》係列,講述的是諸神寂滅、破軍沉睡九百年後發生的故事。

    2016年,一晃離我第一次提筆塗鴉、離“滄月”這個名字誕生已經十五周年了。回首來時路,那一串跋涉的腳印裏赫然有著這一部《鏡》。謹以此書,紀念那些流逝的歲月,並與同路至今的你們繼續並肩向前。

    滄月

    2016年4月10日 於杭州

    第一章 雪中字

    颶風吹起亂雪,紛揚彌漫了半天,掩住了方當正午的日頭。

    雪暴之外的天依舊是湛藍的,天風呼嘯,蒼鷹盤旋著。

    從半空俯視,帕孟高原蒼黃渾厚。慕士塔格雪山在連綿的巨大冰峰中,宛如銀冠上一連串明珠中最璀璨的一粒,閃閃發光——而那些光,就是此刻乍起、彌漫山中的雪暴。

    然而,蒼鷹的目力再好,也看不到雪暴下山腰處那如蟻般蠕動的黑點。

    慕士塔格崢嶸嶙峋,高處籠罩在冰冷的陰雲中。而在這個連蒼鷹都盤旋著無法下落棲息的雪山半腰,居然有一隊衣衫襤褸的人緩緩跋涉而上。

    風暴一起,四周一片白茫茫,連東南西北都分辨不出。半山腰裏,一行被困住的人隻好立定腳跟,拖著腳步聚到一起來,圍成一圈共同抵禦颶風,緩緩挪動著,尋求一個遮蔽的庇護處。高山上的空氣本就稀薄,風起時更是迫得人無法呼吸,刺骨的冷讓原本穿得就單薄的旅人瑟瑟發抖。

    這群長途跋涉的人已經疲憊到了極點,臉上一律是可怖的青紫色,衣衫襤褸,手肘上、膝蓋上的衣衫破處露出已經凍得發白的肌膚。被尖厲冰雪劃傷的地方根本流不出血來,隻凍成了黑紫色翻卷開來,宛如小孩張開的小嘴,可怖異常。

    筋疲力盡的旅人還沒有找到避風之處,風暴已經席卷而來。淒厲的呼嘯聲中,四周一片恐怖的白,仿佛有看不見的巨手攫住了這群衣衫襤褸的行人,要將他們從峭壁上拉扯下來!

    風呼嘯的間隙裏,隻聽到幾聲慘呼,隊伍中體力不支的人無法立足,紛紛如同紙片一般被卷起,向著雪山壁立的萬仞深淵中落下。

    “大家小心!大家小心!”隊伍中有個嘶啞的聲音叫了起來,穿透風暴送到各人耳邊,“相互拉著身邊的人,站穩了!大風很快就會過去了!”

    他站在隊伍裏,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臉去——然而,什麽都看不見。

    “快拉住!小心被……”耳邊忽然聽到有人說話,然後一隻粗糲的手伸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拉住了他的手。風呼嘯著把那個同行者下麵的話抹去,然而那隻手卻牢牢地握住他的手,用力得發疼,一樣冷得如同冰雪。

    他甚至懶得轉頭看看身側是誰,臉上掠過一絲不耐煩的表情,下意識抽回手去。

    就在刹那間,最猛烈的一波風轉瞬呼嘯著壓頂而來!身邊到處都是驚呼,每個人都立足不穩,連連倒退著。被夾在隊伍中,他也不得不跟著大家退了幾步,卻同時用力掙開了那個同伴的手,眉間閃過嫌惡的神色。

    “哎呀!”風呼嘯著掠過,耳邊傳來了近在咫尺的驚叫聲,赫然是那個漢子的聲音。他還來不及回頭,感覺那隻被甩脫的手在瞬間加速離開他的手,順著劇烈的狂風而去。

    “呀!救命!救——”那個人用盡了全力驚呼,然而聲音卻迅速隨風遠去。

    他隻是站在風雪中,動也沒動,聽著那個聲音遊絲一般斷在風雪裏,然後有些嫌惡地將右手用雪擦了,拍幹淨,重新袖在懷裏,毫不動容地站在人群中。所有人都在慌亂恐懼地掙紮,抱成一團——漫天漫地紛卷的鵝毛大雪中,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在颶風中傲然孑立的人。

    風終於在一陣狂嘯後離去,紛揚半天的雪也漸漸落下,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然而山腰的那一行人,轉瞬已經去了大半。

    到了山腰便是如此,隻怕能活著到達天闕的,不會再有幾個了吧——他心裏驀然微微冷笑了一聲,卻隨著眾人的腳步繼續蠕動著前進,找了一個避風的所在,停下歇息。

    他用枯枝在雪地上畫著,先是畫了一個圈,然後停了一下,在圓心點了一下。風雪卷了進來,撲到臉上。他閉著眼睛,手在點下去的一刹那有些微的顫抖。

    是那裏……就是那裏吧?終於要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地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張,喚他。

    “啪!”手下的枯枝驀然折斷,他睜開眼睛,然而深碧色的瞳孔裏也是茫然空洞的神色。他拉了拉風帽,將露出的發絲塞回帽兜裏去。

    “嗒嗒嗒”,風在呼嘯,然而敲擊火石的聲音還是不斷傳入耳中,速度越來越急,伴隨著喃喃的咒罵聲。冒著大雪點火,半天還點不著,負責生火的鐵鍋李已經極度不耐煩起來,大吼:“喂,誰過來幫一把?見鬼!”

    坐在他旁邊的一行人裏沒有一個人出聲。這裏已經是慕士塔格雪山的半腰,長途跋涉剛剛結束,大家都累得仿佛全身散架。停下休息後,按照內部的分工,生火、挑幹糧,各自完成了分內的活兒,一群衣衫襤褸、饑寒交迫的流民立馬找了地兒躺下休息,等著開飯,哪裏還有餘力管旁人的閑事。

    “一群殺不盡的窮鬼。餓死你們!”鐵鍋李呸了一聲,咒罵著,繼續不懈地敲擊著火石。

    他也沒有出聲,隻是坐在山陰一個微凹的雪窟裏,攏起手,將蘇諾小小的身子抱在懷裏。這一路下來,阿諾身上也已經冷得像冰塊了。他小心地將它護在胸口,閉著眼睛,聽耳畔風雪的呼嘯聲倏忽來去,感覺因為長時間的跋涉,腳上仿佛有刀子在割。

    走了兩個月了,應該快到天闕了吧?多少年了……沒有想到還有回來的一天——而且居然是和這一群逃難的中州流民一起來。

    臉上有刺痛的感覺,呼嘯的風雪仿佛刀子割開他的臉。

    “大叔,你看看是不是火絨濕了?我這裏帶了火鐮,你看好不好使?”風雪裏,忽然響起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雪地上有簌簌的腳步聲。

    “嚓!”一聲脆響,忽然間風雪裏也有熱流湧起,火舌微微舔著枯枝。

    “嘿呀,果然還是火鐮好使!小丫頭,謝謝你了!”鐵鍋李如釋重負,大喘了口氣,笑聲從風裏傳來。

    從荊州破城以來,往西走的這一路上,這一群為了逃難而聚在一起的烏合之眾人數越來越多,但由於成分複雜,所以雖然結伴趕路,可大夥兒之間總是自顧自,隻有這個少女是熱心而活潑的,獲得流民們很多好感。

    “不用謝,做了飯還不是大家一起吃——翻過了這座雪山,應該快要到天闕了吧?大家再辛苦幾天就好了。”少女朗笑道,聲音雖然疲憊,卻依然有朝氣,讓七歪八倒的流民們都精神一振。簌簌踩著雪,一步一挪,少女又往這邊走了回來。

    可笑……這些人也妄想著要去雲荒嗎?

    地之所載,六合之間,四海之內,有仙洲曰雲荒。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天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

    《六合書大荒西經》上那一段話,寥寥數十字勾勒出一處世外仙境,如同蓬萊方丈一般,雲荒便成了多少年來中州人夢寐以求的仙境。而和那些煙波渺茫信難求的碧落三山相比,雲荒的傳說卻是故老相傳、有憑有據,甚至有珠寶商號稱去過那個地方,帶回來讓中州人目眩神迷的寶物,鮫綃明珠、黃晶碧玉,成色之純、光彩之璀璨,絕非人間所有。

    於是,雲荒宛如桃花源般的存在,便被無數人相信。然而,《大荒西經》中隻略微提到它的方位在中土大陸西方,從西域雪山有小徑通過狹長地帶可至。那條小道傳說起於雲夢之澤,終點在慕士塔格雪山間的某處。

    就憑著這樣虛無縹緲的傳言,從來都不間斷地有人長途跋涉而來,尋遍慕士塔格雪山每一條小徑。中州人古時就有“尋得桃源好避秦”的傳說,到了中州戰亂紛飛、群雄逐鹿的時候,這樣無路可走尋找桃源躲避災禍的流民便會更多。

    而這些麵帶菜色的饑民,又怎麽不想想自己在中州都活不下去,又如何能抵達天闕?

    正在想著,簌簌的腳步聲忽然在他麵前停住。那個少女應該在他麵前立定了,然而卻沒有說話。傀儡師的手指抓緊了蘇諾,沒有抬眼看她,也沒有開口,隻是自顧自低頭出神。

    “能坐這兒嗎?”那個少女問,然而不等他回答就走了過來。他嘴角略微有不耐煩的表情閃過,終於開口,聲音生澀:“男女授受不親吧?”

    “不怕,我不是漢人。”少女說著,已經坐到了他身側,大大咧咧地,“我是苗人,才不理會那一套。”

    “苗人?”他有些驚詫,因為對方的漢語說得流利。

    “嗯,我住在瀾滄江旁邊,結果最近那裏也開始打仗了,隻好逃出來。”少女歎了口氣,撿起一根枯枝在雪地上畫來畫去,“寨子都燒了,早就無家可歸了。”

    他有些疲憊地“哦”了一聲,微微搖頭——中州這一場大戰亂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年,無數人流離失所,看來如今烽火已經蔓延到了南疆。難怪這一群人,都這樣急著逃離中州去往雲荒。

    “我叫那笙,大家都叫我阿笙。”那個少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熱情明快,“你呢?一路上都不見你說話,你叫什麽名字?”

    “蘇摩。”他抱著懷中的蘇諾淡淡回了一句。

    “蘇摩?不像漢人的姓名啊……你是哪一族的?回紇?吐蕃?高麗?波斯?”那笙有些詫異,一口氣報出了所知道的所有國度名稱,然而靠著雪窟坐著的男子一直沒有點頭,眼睛低垂著,沒有表情。

    受到了冷遇,那笙卻沒有挪開的意思,隻是盯著他看——對於這位同行的年輕男子,她已經留意了許久。

    雖然是流離中,和身邊所有難民一樣蓬頭垢麵,但是這個年輕傀儡師的英俊依然令人驚歎,臉部的線條利落俊美,五官幾乎無懈可擊。對於這樣俊美得令人側目的青年,即使是在困頓交加的流亡途中也足以引起熱情少女的關注。

    “呀,你的木偶做得真好,就像活的一樣呢!”沒話找話地,那笙看到了他一直抱在懷中的蘇諾,伸手想去摸,“你是傀儡師嗎?”

    “啪!”傀儡小人兒的手忽然抬了起來,打開了她的手。

    “別動我弟弟。”蘇摩依然沒有看她,說了一句,將傀儡抱在懷裏。

    小人兒的手緩緩放下,那笙看見一根幾乎看不見的透明絲線連著偶人的手關節,絲線的另一端卻係在青年的右手中指指環上。蘇摩的手一半露在袍子外麵,十指修長,手指上全部戴著奇異的戒指,每枚戒指上都係了一條細線,線的另一端消失在偶人的關節上。

    那個偶人不過兩尺高,臉龐俊美非凡,垂髫藍發,穿著奇異的非胡非漢服飾,和主人襤褸的樣子相比,卻是整潔光鮮——看起來,蘇摩一直將自己的道具保護得很好。

    “你弟弟?”那笙怔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有意思……果然很像你。”

    然而,笑著笑著,少女的臉色慢慢蒼白起來,定定地看著蘇摩懷中的偶人。那笙用牙齒咬住了下唇,才沒有脫口驚呼出來——天,太像了……那樣相似的程度,簡直是做到了纖毫畢現,甚至偶人的每一個手指、每一處肌膚,都和眼前的蘇摩一模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還是蘇摩在袖中的手指動了的緣故——那笙忽然看到那個不過兩尺高的小偶人轉過了頭,微微對著她笑了一下。

    那樣詭異的笑容,令人心裏一驚。

    “它笑了!”再也忍不住,那笙脫口尖叫,“它在笑!”

    “是你眼暈了。”蘇摩還是沒有抬頭看她,隻是淡淡地回答,然後將那個名叫蘇諾的小偶人抱在懷裏,將戴了風帽的頭側過去,不說話,不再看她。

    呼嘯著的風將雪從外麵卷進來,仿佛要將淺淺雪窟裏的兩個人冰凍。雪地裏除了風聲,隻有枯枝嗶嗶啵啵的燃燒聲,食物的香氣已經彌漫開來。

    “或許……或許是太餓了吧?頭暈眼花的。”寂靜中,那笙認輸了。她抬起頭,看著眼前抱著偶人的傀儡師,最後,仿佛終於想起什麽可以打破目前這樣尷尬的狀態,苗人少女興奮地提議:“蘇摩,我幫你算命好嗎?”

    看著對方略微有些驚愕的表情,她笑了笑,有些自豪:“我算命可是很準的——從小我就靠這個賺錢吃飯。跑到楚地的時候,那些人都說我是最好的女巫呢!算命扶乩、看相占夢,我樣樣都行!”

    “那你準備怎麽算?”仿佛微微有了一點興趣,蘇摩開口問。

    那笙把凍僵的手放在嘴邊嗬了一下,笑道:“就扶乩吧!”

    兩根枯枝被綁縛在一起,一橫一直,成“丁”字形。

    那笙伸出凍得通紅的左右手,用兩手食指的尖端輕輕托著橫木兩端,讓垂直的枝條末端輕輕接觸著雪地,閉上眼睛,口唇翕動,輕輕念起長而繁複的咒語。

    少女念咒的聲音是極輕的,然而一直漠然坐在雪窟內的蘇摩驀然一驚,閃電般向她的方向扭頭,懷中的偶人也倏地和他一起轉頭。

    這個咒語,居然頗為耳熟,似在哪裏聽過——這個苗人少女,竟然真的有幾分本事,並不是個神婆騙子。

    “雪山的神靈已經被我請來了……蘇摩,你想知道什麽?”念完了咒語,那笙卻沒有睜開眼。蘇摩轉頭看著她,空茫的眼神卻仿佛穿過了她的軀體,落在不知何處。他臉上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奇怪,許久才道:“過去。現在。未來。”

    “這說得太籠統了啊……怎麽算呢?”那笙有些不滿,不得不提醒他,“就不能說詳細一點?比如你想知道什麽時候能到雲荒,什麽時候能……能遇到意中人什麽的。”

    說到最後,她的臉龐微微熱了一下,卻聽到他冷淡地道:“怎麽,你算不出來?那就算了吧。”

    “不!我當然能算出來!”那笙連忙挺起了胸膛,再度默誦了一段咒語,苗人少女單薄的身子在大風中瑟瑟發抖,卻虔誠地閉著眼,將左右食指托著的乩筆淩空懸在雪上,隻有末端輕輕接觸著雪地,喃喃道,“雪山神女啊,請賜予我力量,在雪地上寫下你的諭示吧!告訴我眼前這個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仿佛有無形的力量托著那笙的手,又仿佛是風吹著那垂地的枯枝,乩筆唰唰地在雪地上移動著,寫下一排排潦草的符號。

    移動,移動,移動。

    當換到第三行的時候,乩筆忽然停住了,風雪還是一樣呼嘯,然而那一根細小的枯枝居然一動不動。

    “好了。”那笙長長舒了一口氣,但她居然還是閉著眼睛,沒有睜開,對他道,“你看看,這就是你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蘇摩的眼睛看著她的方向,許久,淡淡道:“你念給我聽。”

    那笙搖搖頭,還是閉著眼睛:“我從來不看自己寫的預言。我不能看——就像我不能算出自己的命運一樣。你快看,看完了我就抹掉。”

    蘇摩的嘴角忽然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笑意,冷嘲道:“你難道沒算出來我是一個瞎子?偉大的筆仙?”

    聽到那句話,那笙大吃一驚,脫口反問:“什麽?”

    “我說我是一個瞎子。你很吃驚嗎?”蘇摩淡淡道,卻一邊將身子從雪窟壁上直起,向著少女麵前俯身過來,用手覆上了寫著預言的雪地,“不過,我雖然不能‘看’,卻還是可以‘讀’。”

    他的手指修長,蒼白得幾乎和白雪同色。五個手指上都戴著特製的奇異指環,指環上連著傀儡的細線,在雪地上已經看不出來。他的手指摸到了第一行字上,停頓下來。

    忽然間,他嘴角諷刺的笑容消失了。

    風雪很大,柴火的那一點熱氣彌漫在空氣裏,沒有吹到人身上就已經變冷。他的手指不受控製地在雪上顫抖著,空茫的眼睛定定地盯著那幾個字,驀然閃出了鋒利的光。年輕的盲人傀儡師急急俯身過來,手指摸索向第二句預言。他的嘴角不知不覺中緊抿成一線,一直蒼白的俊美臉龐上泛起奇異的嫣紅。

    第二句預言。蘇摩的呼吸急促起來,手指有些痙攣地壓著雪地,仿佛無法相信一般,愣了片刻,空茫的眼睛裏有奇異的情緒。

    “看完了嗎?”閉著眼睛等了很久,耳邊聽到蘇摩急促的呼吸,卻不見他的評語,那笙終於忍不住出聲問。

    仿佛被驚醒,傀儡師的手一顫,顫抖著探向最後一句扶乩預言。然而,隻是一個失神,荒山上狂亂的風雪已經卷來,將最後一句寫在雪上的預言抹去。

    “是什麽?是什麽?最後一句是什麽?”蘇摩的手急急地在雪地上四處摸索,然而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第三句。一時間,這個奇怪的傀儡師急切地叫出了聲:“你快再寫一遍!再寫一遍!我沒有看見!”

    聽到這樣大變的語氣,那笙一驚,睜開了眼睛。蘇摩在風雪中抬起頭,看著她,眼神空空蕩蕩:“快再寫一遍!”

    他的眸子,居然是湛碧色的,宛如最深邃的海。那樣詭異的神色讓那笙不自禁感到害怕起來,不由自主地退了開去,顫聲道:“不行!我寫不出來了……對同一個人,一年內隻能扶乩一次!”

    “我沒有看到第三句。”蘇摩睜著空茫的眼睛,看著風雪遍布的天空,喃喃自語。許久,有些奇異地笑了起來,“也許這是天意——不讓我看到所謂的‘未來’?或者說,對我而言,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啊……那麽前兩句,我寫得準不準?”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那笙在風雪中瑟縮著,探頭問。蘇摩沒有說話,手指在雪地上慢慢握緊,握了一把空山白雪。他低著頭,嘴角忽然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詭異的笑容……

    “開飯了,開飯了!”正在這時,遠處鐵鍋李將木柴敲著鍋底,大聲嚷嚷。

    那些七倒八歪地躺在雪山避風處的流民聞聲陡然躍起,每個人拿了一個破碗,爭先恐後地朝著火堆跑過去,一路上相互推搡著,毫不客氣。

    那笙“哎呀”了一聲,也顧不得等他回答,連忙從雪地上爬起來,從懷裏拿出一口小碗,跌跌撞撞跑了過去,一邊對他連聲招呼:“快!快啊!快去搶!不然又沒得吃了!”

    他卻不動,隻是坐在雪地上,手指無意識地摸索著已經縱橫零落的雪地。

    那上麵,曾經有的兩句話已經被他一手抹去了。

    “如果你不是閉著眼睛,如果你看到了兩句中的任何一句——我就殺了你。”

    許久,一句聲音極低極低的話,從傀儡師的嘴角滑落。

    蘇摩沒有和那群流民一起蜂擁著去火堆邊,隻是一個人靠在雪窟裏,將阿諾放在懷裏,俯下身去摸索著解開了綁腿,用力揉搓著痛得快要裂開的雙腿。最後他終於站了起來,走到雪地上去跺著腳,想讓血脈活動起來。

    那邊火堆旁有大家爭奪食物的喧鬧聲,間或有鐵鍋李為了製止哄搶發出的厲喝,亂哄哄地傳來,伴隨著風雪裏隱約的熱氣。已經是黃昏了,入夜的風更加寒冷。在這裏休息一夜後,天亮這群流民便要再度繼續他們的跋涉。

    傀儡師的眼睛卻是空茫地看著雪地,仿佛那三行字還在那裏一般。他忽然笑了起來,對著懷裏的偶人輕輕自語般說話:“阿諾,來,活動一下吧!”

    “啪”的一聲輕響,他懷中兩尺高的偶人跌了出來,然而有引線牽著,沒有跌到雪地就是淩空一個翻身,輕輕落到地麵。然後,那個小偶人就像真人一樣踢踢腿、伸伸手,居然在雪地上打起滾來。

    蘇摩的手袖在懷中,隻能看見十指微微牽動。然而因為映著雪地,引線卻一根都看不見了。風雪卷過來,吹起傀儡師的深藍色長發,明明看不見,但是蘇摩卻一直看著雪地上翻滾笑鬧的小偶人,神色專注。

    火堆邊上,剛剛如獲至寶地捧著小半碗野菜麵糊糊的少女看到這邊,眼裏忽然就有了一種目眩神迷的感覺——

    實在是一個奇異的男子:肩膀很寬,四肢修長,身材挺拔;然而再看他風帽下的臉,雖然風塵滿麵卻依然俊美無比,輪廓清秀得近乎女氣,讓身為女子的那笙都深感自愧——這樣矛盾卻奇妙的組合,讓這個自稱叫蘇摩的盲人傀儡師散發出難言的妖異魅力。

    這是個怎樣的人呢?精通占卜預言的少女總能感到他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異力量。即使在逃難的途中,年輕苗人少女依舊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一步一步地靠了過去。

    “要不要吃點東西?等天亮就要翻山了——不吃哪裏有力氣。”那笙的聲音裏毫無中州女子的羞澀,爽朗而熱情,有一股熱氣絲絲縷縷觸及了他的肌膚——那是那邊火堆旁爭搶得來的食物吧?那樣一個小丫頭,為了能搶到一碗果腹,不知費了多大的力氣。

    那些流民為了一勺半勺的差別,尚自和鐵鍋李爭奪怒斥不休。而這個女孩,卻將自己的那一份食物慷慨送給了他。

    傀儡師收了線,十指隻是微微一揚,那個名叫阿諾的小偶人在雪地上一個鯉魚翻身,“啪”地跳了起來,落入主人懷中。蘇摩嘴角往上彎了一下,似乎有一個難得的笑意,沒有說話,但是伸出了手。熱情如火的苗人少女連忙將手中破舊的陶碗捧過去,放在他手中——傀儡師的手指冰冷。

    “還熱著呢,快些吃,風那麽大很快就要涼了呀!”看見對方沒有拒絕,那笙的眼裏滿是歡喜。然而蘇摩隻是將陶碗靜靜捧在手裏,一分一分感覺著碗裏食物傳過來的熱度,卻絲毫沒有用餐的意圖。

    風雪很大,轉眼碗裏的東西已經結成了冰坨子。傀儡師笑笑,不說話,卻將食物原封不動地還給了那笙,轉頭走了開去。

    苗人少女愣了半天,這個人難道不吃東西,隻需要取暖嗎?那笙伸出手指,戳了戳凍得堅硬的麵糊,歎了口氣——看來隻能去火邊重新熱一下自己吃了。

    剛轉過身的時候,忽然間風裏傳來奇異的撲拉拉聲,仿佛有什麽巨大的翅膀在扇動,攪起了滿天飛雪,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那笙手裏的碗“啪”的一聲掉落,手下意識捂住了臉,被大風吹得連退三步。

    “天呀!快看,那是什麽?那是什麽?”大風裏,傳來了同行流民的驚呼,驚懼交加,“有什麽東西從山那邊過來了!”

    那笙透過指縫,看著昏暗的飛滿雪的天空,忽然也是脫口驚呼——一隻巨大的黑色翅膀,從雪山背後升起來!撲簌簌地飛過來,掠過山頂與天交際的地方,然而,那樣巨大的鳥兒,卻始終在山那一邊飛著,隻有翅膀露出山巔。

    黑色的翅膀遮掩了飛雪後的天光,撲扇著引起激烈的旋風,攪得積雪飛揚,如同崩潰一般從山巔滑下來,白色的巨浪呼嘯著直奔山腰這一群休息的旅人。

    那笙看得呆了,和所有流民一樣怔怔站著,揚頭看著那一排滾滾而來的雪浪,目瞪口呆,一時間竟忘了躲避。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輕歎:“是比翼鳥……翻過雪山,天闕就到了。”

    天闕?少女一怔,回過頭去看著那個傀儡師,驚喜道:“你說天闕快到了?真的?!那麽就是說,我們……我們快要到雲荒了,是不是?”

    傳說中,天闕位於雲荒東南,是隔開中州大陸的屏障——如果旅人平安到達天闕,便可以算是到達了傳說之地。

    “首先來到的是黑鳥……看來真是凶兆啊。”蘇摩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靜靜聽著風裏翅膀巨大的撲扇聲,低低判斷。

    他的預言是瞬間被證實的。

    被大鳥翅膀卷起的旋風摧動,雪山頂上的積雪呼啦啦全崩了下來,如同滔天白色的巨浪,滾滾卷向半山腰裏那群怔怔發呆的流民。坐在山勢最高處的那幾個人來不及站起,轉瞬被湮沒在雪浪中,隻有青白色的手在雪麵上掙了幾下,便毫無蹤影。

    “雪崩了!”那群嚇呆了的人忽然聽到一聲巨喝,把他們驚醒,“快逃!快逃!雪崩了!”

    伴隨著大喝聲的,是砰砰的金屬敲擊聲,原來是在眾人驚呆時,鐵鍋李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一把將隨身的寶貝鐵鍋從火堆上操起,也不管尚自滾熱,便撿了一根柴枝一邊用力敲著鍋底,一邊厲聲大喝。

    “哎呀!”那笙也被驚起,回頭,看到轉瞬間那駭人的雪浪已經撲麵而來,少女的臉色刹那間蒼白。在那樣可怕的自然力麵前,自稱通靈的少女也一時嚇得手足僵硬,想拔腳逃開,雙腳卻軟了一樣不聽使喚。

    幾十丈高的雪浪如同天幕般兜頭撲下,湮沒了所有。

    天闕的遠處,是雲荒的中心:鏡湖。

    湖麵宛如一麵巨大的鏡子,倒映著黑沉沉的夜幕,以及湖中的城市。湖中心那座孤城拔地而起,氣勢磅礴,夜色中看來,竟然重重疊疊一直堆到了九重。

    城市正中,一座龐大的白塔高聳入雲,壁立千仞,飛鳥難上。

    高塔頂上的風是分外猛烈的,吹得衣袂獵獵舞動。白塔底層的基座占地已有十頃,塔身一路上來有柔和的收分,但即使如此,到了塔頂上依舊有二頃的廣大麵積。

    這樣大的地方,其實隻有寥寥幾座建築:神廟,觀星台,祭壇。

    觀星台上,夜涼如水。風起,女子拉緊了素衣,手中的算籌一下子掉落在地上。她身邊是一位年老的黑衣女人,她仿佛聽到了風裏什麽不祥的聲音,在觀星台上顫巍巍地轉過身,望向東南。

    那裏,仿佛有一片黑色的浮雲遮蔽著星夜。

    “比翼鳥驚起——又有人到達天闕了。”老婦人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雪山上又要多幾具僵冷的屍體了。那些蠢笨的流民,真的是不顧一切嗎?”

    “天狼星色變赤紅!”驀然間,身邊那個沉默的少女出聲了,抬頭看著黑夜裏的星辰,手指遙點,聲音微微有些發顫,“巫姑大人,有個不祥的人來了!”

    “聖女,你說誰來了?不祥的人嗎?”老婦人渾濁的眼睛變得雪亮,“聖女,請你推算那人的具體情況,以便讓巫彭派人早日除去這個不祥吧!”

    東邊天際,有一片如星非星、如雲非雲的薄霧籠罩著天闕。

    “這是歸邪。”少女看著天象,慢慢回答,“有歸國者回國。”

    “請聖女示下。”巫姑俯下身去,“是那個歸國者帶來了不祥?”

    “我算不出。”片刻的沉默後,看著天狼星的少女卻是低下頭來,回答道,“我算不出來那個人是誰……但是,天象預示:危險和不祥在靠近雲荒大陸。天狼、破軍、昭明將依次亮起,風雲飛卷、雲荒動蕩!”

    巫姑怔住,抬頭看著神廟裏這位至高無上的聖女——這世上,難道有連焰聖女都無法推算的人?

    那麽,那個歸國者,又會是怎樣的災禍之星啊……

    鏡湖的最北端,連接著雲荒北部的蒼梧之淵。

    無數的雙翼輕輕掠過霧氣,駿馬的四蹄無聲落到地上——長著雙翼的駿馬神俊非凡,有著長長的緞子般的鬃毛,奔跑起來飄曳如夢。馬肋下的雙翅薄如蟬翼,每一匹馬高而平的額心上都有一點白色的星芒。

    然而奇異的是,馬背上的騎士一色黑衣,袍子一角在風中飛揚,每個人臉上都是戴了頭盔和麵具,將整張臉遮擋——麵具後的眼睛都是暗淡無光的,宛如兩個黑洞。

    剛巡視了一遍自己的領地,一藍一白兩位騎士帶領乘著天馬的軍團從天空落到地麵,準備從九嶷開啟的門戶返回無色城。然而,落到地麵時,帶隊前行的兩名騎士卻勒住了馬。

    “白瓔,你看到天狼星了嗎?有什麽大變故要發生了!”左首坐著的是一位藍衣的騎士,他仰起頭看著中天那一顆最孤獨也最明亮的星辰,皺了皺眉頭,“得快回去稟告大司命。”

    天狼星已經變成了暗赤色,寂寞地放著冷光,似乎暗示著蒼穹下將要流出的無數鮮血。無論在他們空桑國人還是如今的統治者滄流冰族看來,天狼都是災星,當天狼星出現的時候,就會有大災難降臨人間!

    “你先回去,藍夏。”並騎的是一位女騎士,白色的紗衣在夜風中揚起,語聲溫柔卻堅定,“天狼現於東方,我得去天闕那邊詢問一下魅婀女神。”

    “小心。”似乎女騎士的地位還在他之上,藍夏雖然有些擔憂,卻不能阻攔,隻是囑咐了一句,“太子妃請小心,那些冰夷見你落單,說不定會……”

    “不必擔心,我帶了光劍。”白衣女騎士微微一笑,手抬起,手腕隻是一轉,錚然一聲,手指間居然騰起一道大約三尺長的白光來。她迅速轉動手腕,那道白光瞬忽無定,宛如雪亮的利劍,挽起一串劍花,半空的流霜和落葉陡然被攪得粉碎。女子微笑著回顧:“有天馬和光劍,除非十巫親自出動——否則,就算征天軍團也攔不住我!”

    “是。”藍夏在馬上對著白瓔彎下腰去,把手放在隨身佩劍的劍鍔上,致戰士間的敬禮,“身為劍聖一門當世的弟子,太子妃的能力我不敢質疑。”

    白瓔手指一轉,“哢”的一聲輕響,那道白光忽然湮滅在她手指間。白衣女騎士將小小的劍柄收起來,再度看了看天上的星象,眉間的疑慮和殺氣越來越重,點頭對同伴道:“我去去就回,你先帶隊回去。”

    “天亮前請務必回城!”藍夏不再說什麽,拉轉了馬頭,“不然,皇太子和諸王都會擔憂的。”

    “好。”白瓔頷首,“你去吧。”

    天馬重新展開了翅膀,騰空而起,帶領其餘黑衣戰士飛向空中。那些天馬和戰士都是死寂無聲的,無數雙翅膀飛翔,轉瞬消失在湖麵蒼茫的水汽裏。

    “蘇摩,蘇摩……記住,要忘記。”

    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又在他夢裏響起來了。

    宛如吟唱,縹緲而溫柔,拂麵而來,將他層層疊疊地包裹,如同厚實的繭一般密不透風。他在睡夢中隻覺得窒息,拚命地伸出手,想撕開束縛住他的厚繭,然而仿佛被夢魘住了一樣,隻是徒勞無益地掙紮。

    那個聲音繼續飄近了,慢慢近在耳畔——

    “沉睡的蘇摩,為什麽你在哭?你為何而去,又為何而返?你回來尋找什麽?你心底裏依然殘留的又是什麽?告訴我,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呢?”

    那張臉近在咫尺,湊近他的頰邊,沉靜而溫柔地看著睡夢中的他,輕聲問——那樣蒼白的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眉心有一點十字星狀的嫣紅印記,更加襯托得眼前的臉蒼白寡淡,仿佛是一個可以一口氣吹散的幽靈。

    然而,那個白紙一樣的人俯視著他,歎息著,眼裏的神色奇異。終於,仿佛終究受不住莫名的誘惑,那個人俯下了身子,用嘴唇輕輕觸碰他的臉頰。

    那個吻,是溫柔而清涼的,如同春日的雨水,夏夜的長風。

    “我想要你。”那個瞬間,仿佛咒語被解除,心底的狂熱和欲望如同利劍出鞘。他忽然從夢裏睜開了眼睛,在對方驚覺掙紮之前,毫不猶豫地伸臂將她攫住,啞聲回答:“我想要你……”

    猝不及防被捉住的那人慌亂地掙紮,然而越是掙紮他就擁得越緊,激烈的掙紮中他輕易地抓住了對方的手臂,轉瞬壓到了地上,冰冷的嘴唇吻上了那個人眉心的紅痕。

    就如他一百多年前曾經做過的那樣。

    “你要幹什麽?你瘋了?放開我!放開我!”身下的人又驚又急,然而雙手被扣住絲毫不能動彈,隻能破口大罵,“蘇摩!沒……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一個人!臭淫賊!快放開我!”

    那……怎麽是那個丫頭的聲音?

    聲音入耳,他驀然一陣恍惚,神誌忽然恢複到身體中。就在他遲疑的一刹那,壓在身下的人迅速抽出了被扣的手臂,一個耳光幹脆利落地落到了他臉上,徹底將他打醒。

    “你……你……你這個壞蛋!”退到一邊的少女驚懼交加,氣急敗壞地坐起來,急急抓緊被撕開的前襟,語音中已經帶了三分哭音——雪暴過後,她醒來發現這個人在一邊昏睡,便忍不住湊近去看看他是否受了傷,不料,卻得到了這樣的對待。

    傀儡師的身子僵硬在風雪中,也不為自己的行為辯解,隻是默然低下頭去。

    旁邊的地上散落著那個叫阿諾的小偶人,在方才的掙紮中掉了出來,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本來隻是微笑的嘴巴,不知何時已經轉成了咧開大笑的表情,仰躺在雪地上,詭異地無聲張口大笑。

    “呀!”再度清晰地看到傀儡這樣可怖的變化,那笙再也忍不住尖聲大叫起來,退縮著靠到了山壁上,一手指著偶人,“它在笑!它在笑!它又笑了!”

    “阿諾。”蘇摩終於出聲了,眼睛雖然看不見,卻仿佛知道傀儡掉落的方位,對著雪地輕聲說話,“不要再淘氣了,回來。”也不見他手指如何活動,雪地上仰躺的偶人忽然仿佛被無形的引線牽著,不情不願地一躍而起,準確落入了傀儡師冰冷的懷抱。

    “你又淘氣了。”傀儡師低下頭去,撫摩小偶人的頭發,臉上忽然有冷厲的光一閃而過,“剛才是你嗎?是你玩的把戲,在我夢裏造出了幻境——你這個壞孩子。”

    傀儡師的手瞬間快得驚人,“啪啪”兩聲輕響,木偶便已經不動。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蘇摩的手指間掉落數截東西,竟然是偶人的雙手和雙腳!

    “給我安分點,阿諾。”轉瞬間便卸掉了心愛偶人的手腳,傀儡師一直平靜空茫的眼裏有可怕的殺氣,低低對著懷裏那個叫蘇諾的偶人說話——話音剛落,他便抬起手,很用力地捏合了傀儡大笑張開的嘴,似乎把一聲慘叫關了回去。

    “冒犯了。”蘇摩對著自己的木偶說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話後,終於有空轉過頭來,對著驚懼退避的苗人少女淡淡頷首,算是道歉。

    那笙看他一看過來,心中有再也忍不住的恐懼,便貼著山壁往旁邊挪開了幾尺——就算她一開始如何天真地迷戀過這個俊美的盲人傀儡師,現在她也已經發現這個叫作蘇摩的俊美無儔的男子遠非她原先想象……他的眼睛深不見底,他的舉止也絲毫不像普通人。他……他應該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吧?

    那個瞬間,少女打了個寒戰,然而她摸索著想站起身來遠離這個人時,猛然手指碰到了雪下的什麽東西,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去,瞬間爆發出了駭人的驚叫。

    “死人!死人!”那笙一下子跳了起來,遠遠離開那一麵山壁,撲過去拉緊了傀儡師的袖子,顫抖的手指直指方才剛坐過的雪地,竟忘了眼前這個人是看不到東西的——那裏,薄薄的雪層因為她方才的摸索而散掉了一些,一張青白僵冷的臉便暴露在了天光下,嘴唇微微張開,仿佛對天呐喊。

    她方才那一摸,便是碰到了張開嘴巴中的冰冷牙齒。

    “這座山到處都是死人,不稀奇。”盡管那笙在旁邊又叫又抖,蘇摩的臉色卻是絲毫不動,淡然道,“過了慕士塔格雪山就是天闕——多少年來,為了到達雲荒,這裏成了你們中州人的墳場。”

    “對了……鐵鍋李呢?孫老二、顧大娘他們呢?”那笙念頭一轉,又想起方才還在一起烤火的同伴。然而四顧隻有一片白雪皚皚,那一大群人居然一個都不在了!她跳了起來,驚呼,“他們,他們難道……”

    “他們應該在這下麵。”蘇摩笑了笑,似乎回憶了一下方位,走過去,用腳尖踢開了一處厚厚的積雪。雪簌簌而下,雪下一隻青紫色的手冒了出來,保持著痛苦的僵冷姿勢,指向天空,似乎想奮力掙紮著從雪崩中逃脫,卻終究被活生生埋葬。

    “天……那是,那是孫老二的手!”看到手背上那一道刀疤,那笙驚叫起來,“他們……他們都死了?剛才……剛才的雪崩,他們都沒逃掉?”

    “比翼鳥在百裏之外就可以察覺外人的到來而驚起:如果朱鳥飛來,那麽旅人平安無事;如果是黑鳥飛來,那麽便是一場雪葬。”蘇摩的腳繼續踢掉那些積雪,雪下十幾隻手露了出來,姿態奇異地扭曲著,不停地觸碰著他的足尖,他的語氣卻冷酷,“他們的運氣可遠遠不如你好。”

    那笙看著那些雪地中活活凍死窒息的同伴的手,觸目驚心,下意識轉過頭去不忍看,許久,才細聲地問了一句:“剛才,是你……是你在雪暴裏救了我?”

    然而,她剛一轉頭,就看到了答案。

    那雪崩掀起的滔天巨浪依然在她頭頂,洶湧欲撲!

    她驚叫剛要出口,忽然發現那一波撲向她的雪浪居然是在瞬間被凝結住了。宛如萬匹駿馬從山巔奔騰而下,然而其中一匹追上她要踩死她的怒馬,卻竟然在一瞬間被莫名的力量定在半空,凝固成冰雕。

    那……那是什麽樣的力量!是這個人做的嗎?

    她眼裏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轉頭看向一邊那個奇異的傀儡師。然而蘇摩已經轉過了頭去,並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隻是淡淡道:“一飯之恩而已。”

    蘇摩沒有再理睬她,隻是自顧自地往上再走了幾步,便到了山頂。他久久站立,仿佛感受著風裏傳來的熟悉的氣息,沉默不語。當他離開後,那笙看著雪野中遍布的屍體,不由得瑟縮了一下,想走到這個如今唯一的同伴身旁,卻又對他有莫名的畏懼,一時間踟躕起來。

    長夜和雪暴都已經過去,天色微微透亮。

    蘇摩站在慕士塔格雪山山頂,蒼鷹在頭頂盤旋,他忽然抬起手指,將一直戴著的風帽拉下,微微一搖。一頭奇異的深藍色長發垂落下來,襯著他蒼白的臉,宛如最深海底裏沉睡的人。

    天風吹起傀儡師柔軟的長發。他閉上眼睛,麵向西方站了很久,忽然抬起了手,指著腳下土地上的某一處,似乎是自語一般,微微笑了起來。

    “雲荒,我回來了!”

    第二章 冰下屍

    那笙努力在齊膝深的雪中跋涉,跨上了最後的雪坎,和蘇摩並肩站著。

    絕頂之上的風是猛烈的,吹得她睜不開眼睛。然而,當她站定後,順著他的手看向腳下的大地,陡然間不由自主地脫口驚呼出來!

    太陽還沒有升起,但是晨曦的微光已經籠罩了大地。站在萬仞絕頂之上,俯瞰腳下的土地,神秘的新大陸在黎明中露出真容,呈現出奇異而美麗的色彩:白色、青色、藍色、紫色、黑色、砂色交錯著,宛如一張縱橫編織成的巨大毯子,鋪向天的盡頭。大陸的中心有巨大的湖泊,綿延萬裏,在晨曦裏,宛如被天神撒上了零散的珍珠,發出璀璨的光芒。

    那,便是中州人多少代以來眾口相傳的雲荒大地?

    “那就是雲荒?那就是雲荒?”那笙驚喜交加地叫了起來,多少個日夜的勞累都煙消雲散。她揉揉眼睛,確信眼前看到的不是幻境後,忍不住拍著手跳腳,大笑起來,“蘇摩!蘇摩!那就是雲荒嗎?我們……我們終於到了!”

    傀儡師聽著她在一邊大叫大笑,眼裏卻閃過微弱的冷嘲——雲荒,哪裏是那些中州人傳說中的桃源?這個苗人少女,委實高興得太早了……

    然而,他隻道:“要過了前麵的天闕,才算是真正到了雲荒。”

    “天闕?”那笙怔了怔,想起了故老相傳中,在慕士塔格雪山之後,便是去往雲荒唯一的入口:天闕。隻有過了那座山,才算是真正到達了傳說之地。一想起前方居然還有艱險,她的喜悅就去掉了大半,苦著臉站在雪山頂上,看著腳下近在咫尺的大陸,吸了一口氣,勉力振作精神,“天闕?天闕在哪兒啊?”

    蘇摩站在山巔,眼睛雖然看不見,但是似乎對於雲荒大陸了如指掌。他的手指指著山下的某一處,臉色忽然起了無可抑製的細微變化:“看到那個鏡湖嗎?湖中心有一座白塔——它就是整個雲荒大陸的中心。天闕,在它的正東方。”

    “哪裏有什麽塔啊……就是有,離得這麽遠,站在這裏又怎麽看得見?”那笙隨著他的手指看去,嘀咕著,目光在大地上逡巡。忽然間,她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睜大——

    天地的盡頭,籠罩著清晨的薄雲,雲的背後有霞光瑞氣。然而,天盡頭的雲團中,仿佛有一條雲緩緩下垂,如虹一般,倒吸著雲荒大地上的大片碧水。晨光中,那條白色下垂的雲發出柔和的光芒,照徹方圓數百裏的大地。

    那笙看著極遠處天地間那一條垂雲,結結巴巴,口吃得幾乎咬住了自己的舌頭:“什……什麽?!你,你說,那是……那是一座……一座塔?!”

    “對,那就是號稱雲荒州之‘心’的伽藍白塔……”聽到少女這樣不可思議的語氣,蘇摩反而低著頭笑了笑,笑容裏有諸多感慨,“多少年了……它還在這裏。多少人,多少王朝都覆亡了,隻有它還在。”

    “怎麽……怎麽可能有這麽高的塔?那得花多少力氣造啊!”漸漸亮起來的天光裏,那笙完全忘記了身上的寒冷,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壯觀的景象,“果然……雲荒住的都是仙人吧?這麽高的塔,中州人可造不出來。”

    “白塔在鏡湖的伽藍帝都內。鏡湖方圓三萬頃,空桑人的國都伽藍帝都就在湖中心。”仿佛在回憶腦中記住的資料,傀儡師將木偶抱在懷裏,麵向雲荒低聲道,“白塔高六萬四千尺,底座占地十頃,占了都城十分之一的麵積——大約七千年前,空桑曆史上最偉大的帝王——開創毗陵王朝的星尊帝琅玕,聽從了大司命的意見,用九百位處子的血向上天祭獻,然後分葬白塔基座六方,驅三十萬民眾曆時二十年,才在號稱雲荒中心的地方建起了這座通天白塔。”

    “啊?幹嗎要造這麽高?”那笙雖然對這一奇景目眩神迷,卻忍不住問,“連爬上去都要費好多工夫吧?又不是真的能通天,造出來幹嗎用呢?”

    “那些空桑人,從來都自以為他們有通天之能。”蘇摩驀然冷笑起來,語氣鋒利,“後來造到了六萬四千尺的時候,發生了一次坍塌,近萬名工匠死去。星尊帝大怒,殺死了匠作監總管以下兩百名監工,再度以一千八百名童男童女祭獻上天,重新加派人手開工——這一次超過了原來的高度,到了七萬尺。結果再度發生坍塌,塌下去六千尺,還是回到了原來的高度……這樣的事情一共發生了五次,無論獻上多少生靈,伽藍白塔始終隻能達到六萬四千尺的高度。”

    “唉,看來是老天隻許他們蓋到那麽高——那個皇帝可真倔。”初見的驚喜過去,那笙終於重新感到了寒冷,抱著肩在雪地中發抖,“造得這麽高,又有什麽用呢?又不能真的上天……”

    傀儡師空洞的眼睛看著雲荒大地,眼裏有嘲諷的光:“按空桑的大司命說,白塔造得越高,就離天人住的地方越近,司命和神官的祈禱就更容易被天帝聽見——而星尊帝暮年性格大變,獨斷專行,一旦決定要做某事,便不惜傾國之力。”

    “哦,可是看來,天帝不喜歡他們靠得太近……”雖然凍得哆嗦,但是那笙依然忍不住大笑起來,“你說什麽‘空桑’?是國家名字嗎?雲荒原來和中州一樣,也有國家的啊?”

    “當然有——你們以為雲荒真的是桃花源嗎?”蘇摩搖搖頭,冷笑起來,他回過身去麵對著來時的東方世界,抬手遙點那一片中州土地,“以天闕為界,雲荒和中州分隔兩側……但是,天闕就像是鏡子,空桑和中州列國,就像鏡內外的兩個影像罷了,並無太多不同。不過,如今空桑也已經亡國了吧?”

    “不要說了。再說,我都覺得自己是白來這一趟了。”那笙鬱悶起來,跳著腳暖和自己的身子,嘟起了嘴,“天闕天闕,到底哪個是天闕呀!”

    “跟你說了,就是白塔正東方的那一座山。”蘇摩回答。

    那笙低下頭去,看著腳下的大地,以白塔為中心辨別著方位,目光在大地上逡巡許久,終於落到了麵前不遠處,忽然跳了起來:“什麽?你說那個小山就是天闕?見鬼,天闕不是該比這個雪山還高嗎?喂喂,你是不是記錯方位了,這個小土坡怎麽會是天闕!”

    “天闕本來就不過一千尺高……”蘇摩懶得理她,隻說了一句,“別小看這小土坡,那裏死的人可不比這座雪山上少。”

    看到雪山下那片翠綠茂盛的丘陵,少女驀然間感覺到了奇異的壓迫力,忽然間就說不出話來——這片起伏的山林裏,居然有著比苗疆叢林還濃鬱的詭氣和殺意!

    “現在你給我好好聽著,我隻說一遍,說完了我們各走各路。”感覺到臉上的暖意越來越濃,知道旭日就要躍出雲層,蘇摩陡然間加快了語速,“以白塔為中心,它的正東方是天闕。你如果能活著走出天闕,就順著山下的水流往西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那裏應該是澤之國桃源郡的雲中城。然後你接著想去哪裏,就可以問那裏的人。”

    “我……我要跟著你過天闕!”那笙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抓住了傀儡師的手,“反正你也要走這條路的,是不是?你帶我一起走嘛!”

    她的聲音裏帶著哀求和撒嬌,然而蘇摩卻驀然冷笑起來,嫌惡地掙開了她的手:“就算我要走這條路,但為什麽要帶你一起走?人總是那麽貪心嗎?對那一碗飯的好意,我已經回報得夠了……”

    那笙被他那一甩甩得踉蹌後退,幸虧雪地鬆軟,跌倒也不見得痛。她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個陡然翻臉不認人的年輕傀儡師,訥訥地說:“貪心?我們……我們一路同行,其他人都死了,難道不應該相互幫助嗎?” “相互幫助?”蘇摩笑了起來,然而臉色卻是譏誚的,“說得好聽……你能幫我什麽呢?從來沒有人幫過我,而我為什麽又要幫你呢?”

    “你眼睛看不見,我可以幫你認路啊!”看著傀儡師空洞的眼睛,那笙掙著從雪地上爬起來,“你……你這樣子摸索著下山,怎麽行呢?”

    蘇摩怔了一下,忽然又笑了:“哦,對。我都忘了自己是個瞎子了!”然而笑容未斂,他的臉色卻變得意味深長,“但是,你覺得我真的像是那種需要帶路的瞎子嗎?”

    那笙被他問得怔住,認真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眸子是奇異的深碧色,倒是有點像苗疆的土人。然而他的眼睛卻是空洞的,沒有底,總是散淡沒有聚焦點的樣子。然而,在你看向他的時候,卻會覺得他也在看你。

    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見東西呢?

    “哎呀!太陽升起來了!”遲疑之間,她忽然回頭,看著東方歡呼,“好漂亮!”

    蘇摩下意識地回頭,迎向冰雪上旭日的光芒——那一個瞬間,那笙看到了:在這個傀儡師迎麵向著初升旭日的刹那間,他的眼睛依舊是空茫一片,那樣強烈刺目的光芒,居然沒有讓他的瞳孔有一絲的變化。

    “啊!原來你真的是個盲人!”那笙小小的詭計得逞了,她有些慶幸,又有些憐憫地看向他,“你難道不需要人帶路嗎?我幫你,你幫我,大家一起過了天闕,不就扯平了?”

    “你算計我?”還不等她笑語落地,蘇摩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甚至有一絲猙獰的意味,嚇得那笙不自禁倒退兩步。然而她剛一退開,蘇摩的手已經探出,扣住了她的咽喉,將她狠狠甩在一邊:“該死!”

    那一瞬間,那笙甚至有一種自己即將被殺的錯覺。

    然而蘇摩的手指觸及了她的咽喉,卻終於還是緩緩鬆開,眼裏的火焰熄滅了,他冷冷地說了一句“太陽出來了,要盡快下山,不要說我沒警告你”,便轉過了身,再也不看她。

    等她驚魂方定,撫著喉嚨從雪地上掙起的時候,隻見傀儡師已經大踏步地從山頂揚長而去。

    “啊?”她不由得驚駭地睜大了眼睛:蘇摩從齊膝深的雪上走過,非但沒有陷入雪中半分,在他踩踏過的積雪上,居然都沒有留下一個足跡——他,他是神仙嗎?怪不得他說起這個地方居然了如指掌,原來,他也是雲荒上麵居住過的神仙嗎?

    “阿諾,帶路。”走出幾步,手指輕動之間,懷中幾聲哢嗒聲,木偶的手腳都已經被裝好。蘇摩輕輕吩咐了一句,懷中的小偶人仿佛囚鳥出籠,歡天喜地地一個筋鬥翻落地麵,伸伸手、踢踢腿,然後在雪地上跳躍前行起來,哢嗒哢嗒,輕快異常。

    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在苗人少女愕然的瞬間,那個拔腳走開的小偶人忽然間回頭,對著雪地上的她咧開嘴角,詭秘地笑了笑。

    “哎呀!”看到那個叫阿諾的小偶人詭秘的笑容,那笙再度忍不住驚呼出來。然而不等她驚呼落地,阿諾蹦蹦跳跳地帶著蘇摩,已經風也似的消失在冰峰積雪中。

    萬年不化的雪山頂上,天風呼嘯,空茫茫一片恐懼的白,天地間除了那些雪下的屍體,便隻剩了她一人。

    那笙恐懼地站了起來,哆嗦著抱緊自己的肩膀,又冷又餓——無論怎麽說,還是先要找到路下山去,不然,便是要活生生地凍死在雪山上了。

    天光慢慢強了起來,雲荒的日出和中州毫無二致。隻是在她這個遠方來客看來,太陽照耀的這片土地,籠罩著說不出的神秘與瑰麗。四麵都是海,五色錯雜的土地上,盡頭卻有一個巨大的湖泊,宛如一隻湛藍的眼睛,閃爍著看著上蒼——而湖中的那座城市和巨大的白塔,則像是藍眼睛的瞳仁了。

    “好美啊……”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笙忍不住脫口讚歎,鼓勵自己似的舉起手臂,大呼,“雲荒!雲荒!我來了!”

    苗人少女清脆的呼聲響徹空山,震得積雪簌簌落下。

    “啊?”那笙連忙捂住嘴,喃喃道,“可別弄得雪崩了。蘇摩不在可沒人救你了啊,笨蛋。”

    她振作精神,尋找下山的路——蘇摩方才走過的地方沒有留下任何腳印,她隻循著走了十丈左右就已記不住他走的路線,一時間不由得猶豫起來,不知道哪些是可以落腳的實地,哪些浮雪之下又是冰溝和裂縫。看得時間稍久,她就覺得頭暈目眩起來,那一大片刺目的白讓她的眼睛痛得要命。

    太陽升得越來越高了,讓這千年積雪的山頂都有些微的暖意,天也是晴朗的,沒有雪暴和颶風襲來的預兆——這慕士塔格峰的西坡,可比來時的東麵好多了。看來,就算沒有蘇摩幫忙,隻要自己小心一些,天黑之前還是可以到達雪線以下的山腰。

    那笙心裏暗自慶幸,一邊小心翼翼地尋找著落腳點,慢慢從雪山頂峰上往下走。忽然間,她聽到了身後一片輕微的簌簌聲,仿佛積雪在一層層地抖落。

    “誰?”那笙又驚又喜地叫了一聲,以為能碰到同行的幸存者,轉頭看向背後——然而慕士塔格雪山上空空蕩蕩,隻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沒有絲毫人的氣息。

    聽錯了嗎?少女怔怔地回首,有些驚疑不定地繼續摸索著下山的路。然而,在她轉頭之後,背後的簌簌聲卻又響了起來,漸漸地越來越密,仿佛有無數的東西在活動著,聲音的範圍也越來越大,到後來居然四野間到處都是同樣的聲音,詭異可怖。

    “什麽……是什麽?”通靈的苗人少女陡然間感覺到了極其可怕的邪意,然而四顧,除了厚厚的積雪卻空無一物。旭日升起,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然而她卻在這看不到又無所不在的邪氣中打了個冷戰。

    “太陽出來了,要盡快下山,不要說我沒警告你。”

    忽然間,蘇摩的警告冷冷回響在耳側。

    太陽出來了,為什麽要盡快下山?那個時候,她隻是對這個怪人說出的又一句驚人之語暗自嘲笑,就略了過去。然而此刻,聽到滿山遍野的奇異簌簌聲,感受到慢慢迫近的詭異氣息,她陡然間有不祥的直覺,再也不顧前方是不是可走的路,用盡力氣在雪地中拔腳狂奔,跌跌撞撞。

    忽然間,她被絆了一跤。

    薄薄的雪層被踢散,露出了一具青白色的僵硬屍體。樣貌是中州人,然而卻穿著似乎是上古的衣服,不知是多少年前為了到達天闕而死在半途的旅人。怎麽……怎麽這個地方,到處都是死人?!

    “這座山是你們中州人的墳場。”蘇摩的話又響起在耳畔。

    那笙連驚叫都沒有時間,連忙掙紮著起身,繼續往山下踉蹌而逃——是的!有什麽東西……有什麽東西就要來了!這座山上,到處都是不對勁的東西!強烈的預感和懼意讓通靈的少女不顧一切地逃離——然而,她的腳被拉住了。

    那笙下意識地望向身後,陡然間驚叫:“啊?啊啊啊——”

    從雪下伸出的一隻凍得變成透明的青白色的手,正緊緊抓著她的足踝。那個匍匐在雪下的僵硬屍體忽然緩緩動了起來,一隻手握住她的足踝,另一隻手撐住地麵,身體慢慢從積雪底下撐起!

    分明是個古人,衣飾著裝完全不是如今中州人的樣子,臉和手都已經僵硬蒼白得幾乎透明,可以看見皮膚下麵的淡藍色血脈。也不知道在雪下埋藏了多少年,它的關節似乎全不好使了,整個身子是直直地撐起,讓壓著它的厚厚積雪簌簌而落。

    “鬼!鬼啊——”當那個僵屍轉動蒼白渾濁的眼球,麵無表情地看過來時,那笙終於心膽俱裂地大叫起來,拚命掙紮著,想把腳上的靴子連同綁腿一起踢掉。然而爬雪山前她做的準備實在是細致認真到家了,無論怎樣用力,綁腿居然還是緊緊捆著她的腳,怎麽也掙不出來。

    “完了……”那笙心中哀呼一聲,感覺到抓著她足踝的手驀然用力,將她往後麵拖去。她隻好用力攀住一根冰柱,死不放手,然而周圍的簌簌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仿佛無數東西在雪層下活動。

    那笙忍不住抬頭四顧,一下子嚇得魂飛魄散——

    整座山都在動!積雪被抖落,雪下麵,一個個麵色慘白、麵無表情的僵屍紛紛破雪而出——各式各樣的上古裝束的死人,從雪下爬了出來,滿山遍野都是死白死白的臉。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從慕士塔格雪山背麵升起,把光芒撒滿了大地。然而陽光照射在那笙身上,她隻感覺到絕望的徹骨寒冷。什麽?難道她要死在這裏了嗎?跋涉了那麽久,吃了那麽多苦,如今雲荒大地已經近在咫尺,難道她卻要死在這裏?

    連天闕都無法到達,更遑論踏上那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土地。

    不甘心……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苗人少女暗自咬緊了牙,緩緩放開了一隻攀著冰柱的手,伸入懷中,握住了隨身帶著的苗刀——就算留下一隻腳在慕士塔格雪山,也比葬身在這裏好吧?她深吸了口氣,驀然放開了手,任自己被僵屍拖得往後滑出,陡然回首朝著自己腳踝就是一刀!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那隻拉住她足踝的僵冷的手忽然鬆開了。

    她那一刀連忙緊急收力。然而沒有練過武功,根本無法收發自如,刀鋒還是劃破了厚厚的綁腿,腳踝上傳來了一陣微痛,應該是割破了肌膚。

    但是,總算是自由了。

    那笙來不及多想,一屈膝站了起來。然而準備拔腳逃命的她,陡然間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太陽已經從雪山背後升起,萬年不化的積雪映射出晶瑩的光。然而,那些滿山遍野的僵屍忽然都麵朝東方跪了下去,對著從山頂升起的旭日高高舉起了雙臂。慘白的臉上毫無表情,凍成白堊土一樣的嘴巴開合著,發出含混不清的嚕嚕聲,對著太陽張開了雙手。雪山上,那些高舉的手臂林立著,觸目驚心。

    那些僵屍……那些僵屍是在膜拜太陽?

    那笙隻張大嘴巴發了一瞬間的呆,立刻就回過神來,在那些林立的手臂中慌不擇路地奔逃。她要逃,她要逃!如果不趁著這個機會逃跑,一定會被那些僵屍吃掉!

    她在齊膝深的雪裏連滾帶爬地往下走,根本不敢去看那些死人僵硬無表情的臉和渾濁的眼球。尖厲的冰劃破了她的手掌和耳朵,她絲毫不顧,隻是手腳並用地往下滾去,從那些跪拜的僵屍中穿過。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僵屍隻是麵朝山頂跪著,雙手向天舉起,喉嚨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嚕嚕聲,已經分辨不出瞳仁的渾濁眼睛直直地仰視著雪山之巔上刺眼的太陽,對於麵前狼狽奔逃的少女視而不見。

    “說不定凍了幾千年,它們都成瞎子了。”

    一個想法忽然就從那笙腦中冒了出來,苗人少女橫眼看了一下身側的僵屍,不由自主鬆了一口氣,跳到了一條雪溝裏。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當太陽升到山頂之後,僵屍們林立的手臂忽然放下了!仿佛是接到了什麽解散的命令一樣,它們從雪地上遲緩地站了起來,舉止僵硬,關節發出吱嘎的響聲。然後三三兩兩地,那些全身掛滿零落積雪的僵屍在雪坡上四處遊蕩了起來,彎著腰在雪地上撥拉著。

    那笙還沒猜透它們在做什麽,就看見不遠處一個僵屍撥開積雪,從雪下拉出了一件事物來。頓時,周圍的僵屍都圍了上去,喉嚨裏發出急切的嚕嚕聲,七八隻青白幹冷的手伸了過去,呼啦啦向各個方向一扯,放入口中大嚼起來。

    等看清楚雪下拖出的是一具新死的屍體時,那笙連忙拿手把驚呼硬生生捂在嘴裏,全身一陣寒戰,隻覺腸胃開始激烈地翻覆起來。

    “呃……”她捂著嘴從藏身的雪溝裏站起身,不顧一切地急奔。

    她方一起身,那群覓食的僵屍們就驚覺,紛紛回過身,灰白渾濁的眼球看著逃跑的她,哢嚓哢嚓地,大踏步圍了過去。

    那笙在齊膝深的雪地裏踉蹌奔逃,而那些僵屍看似笨拙,走起路來膝蓋都不彎曲,然而它們一邁開步子,一步足有常人兩倍大,哢嚓哢嚓地,從四方不急不緩地圍了上來。

    她慌不擇路,在雪峰上踉蹌奔逃,無處求助。

    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忽然一轉頭,隱約間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少女迎麵走來,腰帶上還閃爍著奪目的淡藍色光芒——什麽?這個雪山上,還有別的活人?

    “喂!”那笙不由得又驚又喜,拚足力量向左邊的雪坡奔去。然而奔得急了,卻不曾注意積雪虛蓋在冰淩上,腳下已非實地。

    “喂!喂!等一下!救命啊!”她驚呼著向著那個活著的同伴奔去,然而才奔出幾步,一腳踩空,嘩啦一聲從兩人高的陡坡上掉了下去。

    再度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升到了中天。

    那笙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酸痛,似乎每一塊骨頭都震碎了。而左手在落地的時候下意識撐了一下,似乎斷了,更是痛得不得了。

    她不自禁地呻吟起來,痛得流下了眼淚。然而在絕頂的刺骨寒風中,眼淚很快在頰邊凝成了冰花,凍得臉裂開似的刺痛。

    “該死的蘇摩……居然就把我一個人扔在這種地方!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老天打雷劈死他,雪山僵屍咬死他,山裏瘴氣毒死他!”再也忍不住地,她在心裏怒罵起那個不講人情的傀儡師,用盡了她所知道的一切惡毒語言。

    然而罵著罵著,忽然想起墜崖那一瞬間看到的女子,那笙眼睛一亮,振作起精神來,撐起身子望向前麵,想尋找那個少女的蹤跡——在這要命的空山裏,多一個人結伴總是好的。

    然而她一抬頭,就看到了麵前咫尺之處,一個妙齡少女同樣坐在雪地上抬頭看她!那笙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湊近了一些——那個少女也是一臉苦痛地掙紮著,挪過來一點。

    “見鬼!”忽然間,她苦笑起來了,將手裏握著的雪團向著對方扔了出去,雪球在光滑堅硬的冰川壁上四散開來,讓映在上麵的少女滿頭白雪。

    居然被自己的幻象給騙了……哪裏還有什麽同齡少女?那不過是映在冰麵上的自己的影子啊!

    再度確認了自己必須孤身在雪山上殺出一條路來之後,苗人少女反而不哭也不罵了,咬緊了牙,一點點掙紮著從雪地上爬了起來,看了看四周的情況。忽然間,她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那些僵屍沒有追來——她昏迷過去一個多時辰,那些僵屍居然沒有過來!

    那笙這才仔細打量起如今自己一跤跌下的地方:其實不過是雪山西坡上一個凹進去的冰窟,離自己方才跌下的地方有一丈多高,一條冰川倒掛而下,宛如一麵巨大的鏡子。而周圍,無論是方才那個雪坎上,還是山坳外,都有僵屍在麵無表情地遊弋,灰白渾濁的眼睛盯著她,喉嚨裏發出嚕嚕的聲音,卻沒有逼近一步。

    她嚇得一個哆嗦,下意識一個後退貼緊了山坳的冰壁。怔了怔,她才想起那些僵屍是過不來的——為什麽它們不過來?難道這裏有什麽它們忌諱的東西?

    在身體因為寒冷而幾乎麻木的時候,幸虧她的腦子依舊在正常思考著。

    那笙霍然轉過身來,仰頭看著那一片鏡子似的冰川——果然不錯,隔著冰麵,一道淡藍色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令她不由得失聲驚呼!

    那就是她在墜落一刹那,看到的自己影子身上發出的光。

    那樣的光芒,竟然來自一枚戒指,一枚被封在萬年冰川之下的寶石戒指——然而,讓那笙脫口驚呼的並不是那枚閃光的戒指,而是戴著指環的那隻手。

    那是一隻齊肩斷裂的右手,血肉俱在,宛如生時。斷裂處露出長短不一的骨頭,肌肉翻卷著,血汙濕了手上裹著淡金織錦萬字花紋的袖子。手腕上有一圈三指寬的黑色套索,深深勒入肌膚,沁出的血已經在冰內凝結——看得出,這隻手是被這條套索連著袖子生生撕下的,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又被凍結在這座飛鳥難上的雪山絕頂。

    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氣,忍住拔腿就跑的衝動,隔著冰麵看著裏麵封住的那隻斷手——應該是一隻貴族的手。服飾華美,皮膚蒼白光潔,手指修長,指節有力,指甲因為淤血而微微發紫,然而修剪得非常仔細。手指微微向著掌心彎曲,成半握的形狀。在這隻右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銀白色的戒指,托子是一雙張開的翅膀,雙翅中,一粒圓形的藍寶石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就是這枚戒指的緣故嗎?是這枚戒指,震懾住了那滿山的僵屍?

    來不及再想下去,慶幸的笑便彌漫在苗人少女的臉頰上。她合起雙手,對著被冰封住的斷手拜了一拜:“天哪,謝天謝地!總算還給我留了一條生路……”

    群屍們的低吼聲夾著風雪傳到耳畔。那笙更不遲疑,掙紮著站起:“沒奈何,不知冒犯了哪一位,不過還是先借這枚戒指給我保命吧!”

    左手已經不能使力,她右手拔出隨身的苗刀,一刀紮入了冰壁中,想要破冰取戒。那一刀紮入冰中時,她忽然一個踉蹌。仿佛有什麽在地下動了一下,震得整座雪山上的積雪簌簌而下。

    “什麽?難道是比翼鳥又飛回來了?”那笙臉色變了,然而抬起頭來,紛亂飛雪背後,天空碧藍如洗,沒有任何飛鳥的痕跡。

    她沒有發覺,在她抬頭觀察天空的一刹那,斷手上的戒指忽然發出一道亮光,窺探似的照在她臉上,然後迅速移開了。

    那笙不敢耽誤,心下雖然嘀咕,手上卻是絲毫不停,苗刀喳喳砍開冰塊,很快在斷手上方破出了一個一尺見方的洞。

    “好了!”那笙長舒了一口氣,伸手探入,想取下那枚戒指。然而麻煩的是正麵的冰雖然敲碎了,斷手依然被其他三個方向的冰牢牢凍住。

    “怎麽凍得這麽牢?”那笙有些不耐煩起來。她懶得繼續撬開冰塊,就想揮刀砍下那隻手的手腕。然而,刀鋒刺破那凍得僵硬的手腕時,那笙忽然遲疑了一下——戴著戒指的那隻手,雖然已經沒有了生命,卻在冰中依然顯得高貴神秘,讓她心裏陡然便是一跳,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不可侵犯的力量。

    “見鬼。這麽做好像……有點過分?”那笙歎了口氣,收回了砍向手腕的苗刀,“是不是太野蠻了……比起那些吃屍體的僵屍好不到哪裏去。”

    不顧雪地下的震動已經越來越劇烈,她小心地用刀撬開凍結的冰,力求在不傷到斷手的情況下,將斷手附近的冰塊撬鬆。

    “哢嚓!”終於把冰都撬開,那笙將整支斷臂捧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取下了無名指上的銀色寶石戒指——雖然被冰封了很久,但那枚戒指取下來時卻出乎意料的容易,她的手指隻是微微一動,幾乎是自動躍入了她的掌心。

    她捏著戒指,在眼底下轉了一圈,看到了指環內側烙著一個和托子一模一樣的雙翅符號,精美繁複,仿佛是什麽徽章——看起來,這枚戒指來頭不小啊,應該是哪個貴族用過的吧?

    那笙收起戒指,將斷肢放回了冰洞,重新用碎冰和積雪堵上了洞口。不知道為何,在托著這隻斷臂的時候,她居然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惡心或者恐懼,對於從手上摘取了戒指反而有一絲慚愧,雙手合十,喃喃念了一句:“不知冒犯了哪一位,真是抱歉。不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憐那笙今年才十七,可不想死在這裏……見諒見諒!”

    她忍著左臂折斷的劇痛,拿著戒指,在手指上比了比,發現對自己的無名指而言,這枚戒指似乎大了一圈,於是想了想,就往中指上套去。

    然而,才將指環湊近中指,她忽然感覺到一股奇異的力量扯動著自己,手腕往前一送,居然不由自主地將手指送入了戒指內!

    “嚓!”輕輕一聲,那枚戒指穩穩戴上了她的右手中指,分毫不差,便是專門打造的都沒那麽服帖。她吃了一驚,轉動著戒指,精致的銀色雙翼托子上,那顆寶石發出了一道絢麗的藍光。

    “啊,看上去很值錢的樣子呢……”那笙注視著那枚戒指,喃喃打著主意,“身上沒盤纏了,下了山把它賣了正好當路費。嘿嘿。”

    然而不等她想完,慕士塔格雪山的震顫陡然間又劇烈起來!積雪紛紛落下,天忽然又變成灰白一片。

    什麽?雪暴是要再次來臨了嗎?聽到那些僵屍在雪中發出快活的低吼,那笙心驚膽戰,再也不敢多留片刻,握著苗刀就衝出了這個小山坳。

    雪揚起一丈多高,隻能隱約看到前方景物。影影綽綽地,有幾具黑影僵硬地在風雪中舉臂彷徨,攔在前方——是僵屍吧?這一回,可不用怕那些東西了呢!

    飛雪中,她毫不畏懼地飛身衝出,戴著戒指的右手握住苗刀,往靠過來的僵屍一劃。厲叫聲響起。刀子仿佛碰到了什麽堅冷如木的東西,“嚓啦”一聲切下一截來。

    然而,她卻一頭撞到了什麽東西身上。等抬起頭,正看到一對灰白渾濁的眼球。那隻僵屍居然毫不避讓她戴著戒指的手,似乎毫無痛感地揮舞著被砍斷的半截手臂,另一隻手便直直往她脖子上卡過來!

    怎麽回事?它們,它們難道並不畏懼這枚戒指?!

    電光石火的刹那間,驚恐萬狀的那笙陡然察覺了這一點,驚叫著用刀砍向那個僵屍,“哧”的一聲,把僵屍另一隻手臂也砍了下來。然而對方居然並不覺得疼痛,依然不急不緩地向她逼過來,她想繞開這隻行動僵硬的怪物奔逃,然而滿天的飛雪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奔出幾步,就發現前方影影綽綽,有好多緩緩逼近的影子。

    腳下的山峰震動得越來越劇烈,前方不遠處雪忽然大片滑落,騰起更大的雪霧。她聽到了身後那一片冰川開始斷裂崩潰的聲音,而前方是無數隻晃動在風雪中的僵屍——完了!

    那個瞬間,那笙腦中隻掠過兩個字。

    那樣一個恍惚,一隻僵屍的手便搭上了她的肩頭。她驚叫著用力掙脫,然而又冷又餓的她力氣遠遠不夠,隻看到周圍幾具影子拖著遲緩的步伐逼近過來,詭異的嚕嚕聲近在耳側。

    “救命!救命!蘇摩!蘇摩——救命!”少女終於崩潰,一邊拚命掙紮,一邊用盡全力大呼——隻能呼喊這個名字了吧?沒有誰可以救她了……隻能指望那個奇異的傀儡師此刻並沒有走遠,還能聽得到她的呼救。

    然而少女的聲音被呼嘯的風雪掩蓋,轉瞬消散。

    僵屍冰冷的手指掐得她肩胛骨如同斷裂,旁邊的雪霧裏又出現了三四具僵屍,各自麵無表情地走過來,緩緩伸出手,分別拉住了她的手腳——它們是要活活撕裂自己,分而食之!

    “救命!救……命!”知道死亡就在轉瞬之間,那笙用盡全力呼救。生死一線的刹那間,無數學過的占卜、巫術都掠過腦海……然而,半吊子的她腦袋亂成一鍋粥,一個方法都想不到。

    “無論是什麽……神佛!仙鬼!妖魔……快來救我!救命!救命啊!”在四肢就要被僵屍撕扯開的一刹那,她眼前晃動著昏暗可怖的亂雪,灰白的天空,她不顧一切地大叫……

    右手上那一枚刻有銀色雙翼的藍寶石戒指,陡然閃射出閃亮的光芒。

    “付出什麽代價都可以嗎?”冥冥中,忽然有聲音在心底響起來了。身體有被扯裂的劇痛,驚懼交加,絕望中那笙根本顧不上思考哪裏來的聲音,衝口大呼:“是的,都可以!都可以……救命!”

    “嚓!”耳畔忽然有骨骼斷裂的脆響,瞬間那笙眼前一黑,以為自己的左腳已經不在身上。然而身體忽然一輕,被一股大力拉著往後飛出,耳邊連續聽到喳喳的斷裂聲,隻見那些圍上來七手八腳撕扯著她的僵屍如同木樁般飛了出去,隻留下五六隻青白僵硬的斷手還牢牢抓在她身上各處。

    她也飛了出去,一直重重地撞到冰壁上才止住去勢。

    “蘇摩?蘇摩!是你嗎?”看到那樣驚人的一瞬間的力量,身體落地的刹那間,那笙脫口叫了起來,“該死的,你終於還是回來了?”

    然而,亂雪中,看不到蘇摩和那個小偶人的影子。她感覺到身後的冰壁在震動中發出碎裂的哢啦聲,似乎要倒下來。那笙下意識掙紮著往前爬了幾步,想逃離開那麵冰壁。

    “帶我走。”忽然間,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她感覺有人猛然扳住她的肩膀。

    “誰?”那笙嚇了一跳,回頭。陡然間,她直跳起來——那隻手!那隻齊肩斷裂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破開了冰壁,伸了出來,死死拉住了她!

    “啊——”她的眼睛因為震驚和恐懼而睜大,瞪著抓住自己肩膀的那隻無生命的斷手,說不出話來。心底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她用力掙紮著脫身出來,狂奔。

    才奔出幾步,腳踝驀然一緊,又被拉住,她臉朝下跌到了雪中。

    “想逃?”還沒爬起身,隻看到那隻手在雪地上“走”了過來,冰冷的修長手指輕敲她凍得通紅的臉頰,那笙仿佛聽到心底傳來一聲冷笑。

    誰……誰的聲音?這座空山裏,是誰在和她說話?

    然而,不等她想清楚這一點,隻聽“哢啦啦”一聲響,慕士塔格雪山的震動越來越劇烈,那麵冰壁也已經承受不住上方積雪的壓力,從下而上整片斷裂開來,萬千積雪和碎冰劈頭蓋臉向著她淹了下來!

    “糟糕,東方的封印打開了,這座雪山也要崩塌了!”

    永遠虛無的所在。永遠都看不到日光的所在。

    異界的城市裏,所有一切都當不起一個“有”字,而所有的存在的隻是“無”:無形無質,無臭無影。

    然而,那一片空無之中卻是包蘊著無數的“有”。細細看去,縹縹緲緲,水底仿佛有煙霧凝聚、蒸汽升騰,虛幻浮動著的事物就全顯示出來了:縱橫交織的阡陌街巷、樓閣城牆,纖毫畢現,仿佛海市蜃樓。

    隻是,這座虛無的幻境“城市”裏,沒有一個活著的人,隻有無數白色的石棺靜靜懸停在空中,錯落高低,一望無際,如同虛無的墓園。

    在那樣奇異的所在裏,有一座虛無的光之塔,高達萬丈,塔頂通向不可知的彼端,宛如湖麵上那座伽藍白塔的倒影。

    塔下,青玉雕刻的覆蓮基座上,繁複的咒語刻滿神龕。神龕內,在寶瓶托起的仰缽內,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忽然開啟了嘴唇,吐出了低沉的話語——

    “各位,我的右手能動了!”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白塔頂上的神殿裏,仿佛也能感覺到極遠處大陸東邊盡頭吹來的雪山冷風。觀星台上的氣氛是肅殺的,冰冷的寒意一直沁到了列席的每一個人心裏。

    自從空桑人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覆滅後,從西海而來的冰族建立起了新的帝國,支配這片大陸已經有一百餘年,遺民的反抗逐步微弱,統治慢慢穩定,一切都在鐵的秩序下安然運行。

    然而今晚,掌握滄流帝國最高權柄的長老——元老院中的十巫,居然全部聚集到了伽藍白塔最高層的觀星台上!

    這是一百年來極為罕見的局麵,所以那些經年也可能看不到一位長老露麵的侍從和女官,才會感到莫名的震驚——算起來,就是五十年前霍圖部造反、二十年前鮫人暴動,都沒有看到過元老院的十巫這樣聚集過吧?難道這一次,又有重大的事要發生?

    十位黑袍長老以觀星台為中心,呈圓形分散靜靜坐在那裏,高天上的夜風吹起他們蒼白的須發,然而每一個長老都不動聲色地合上了眼睛。

    聖女手指間夾著算籌,目不交睫地看著觀星台上的璣衡,蒼白的臉色是凝重的。她觀測著星辰,手中算籌不停地起落,進行迅速的計算——然而,在將近三更的時候,天狼星終於還是從窺管中消失了——

    璣衡窺管,居然已經再也不能容納它運行的軌跡!

    “天狼脫控,亂離必起!”聖女的眼睛離開了窺管,冷然宣布。

    十襲黑袍中,驀然起了微微的震動。十位長老同時睜開了眼睛,其中一位年輕的長老開口了:“請問聖女,天狼由何方脫出流程?”

    “正東。”聖女漠然回答,蒼白的瓜子臉上毫無表情。

    “正東方……”問話的年輕長老沉吟了一下,望向東邊天的盡頭,神情莫測,“是從天闕那邊過來的嗎?”

    “巫彭,趕快派兵滅了禍患吧。多好的機會!”旁邊一位目光陰鷙的白發婆婆放下了手裏一直轉著的腕珠,咯咯怪笑,“五十年前你平定霍圖部叛亂,升為元帥;二十年前鮫人造反,你又提兵殺盡叛黨,年紀輕輕就進入了元老院——這次如果你再度立下大功,元老院的首座便非你莫屬了。”

    雖然說的是幾十年前的事,然而麵前被稱為“巫彭”的長老,卻依舊保持著四十多歲的麵貌,剛毅的臉上有寧靜的表情,深沉莫測,完全不像曾立下力挽狂瀾戰功的名將。

    “巫姑,此次不同。”巫彭抬頭看著東方的夜空,“連對手是誰都未曾確認,如何戰?難不成把天闕過來的人都殺光——要知道澤之國是高舜昭總督的領地,他如果能解決,我們不宜妄動兵戈。”

    “那些大澤的中州蠻子,怕他什麽?”巫姑桀驁地笑了起來,“高舜昭還不是咱們委任的?除了我們冰族,其他都不過是卑賤的螻蟻而已!”

    “螻蟻咬人,畢竟也會痛。”巫彭微微而笑,然而始終詞鋒收斂,“既然這樣,按照元老院規矩,請巫鹹大人主持,十位長老分別表態就是了。”

    “好。”坐在東首那名須發皆白的老者喉嚨裏發出渾濁的聲音,咳嗽了幾聲,開口道,“循舊製:支持深入澤之國、殺盡天闕東來之人的,長蓍草;反對動刀兵的,短蓍草。”

    十位黑袍長老低首沉吟,袍子下的手緩緩舉起,各自拈了一根蓍草——滄流帝國不設帝位,如果垂簾的智者大人不發話,那麽這片大陸上的命運,一直以來就決定在白塔頂上十位長老手中的蓍草上。

    十根蓍草剛集在一起,還沒有理出長短,觀星台後的神殿裏,忽然間傳出了低沉的長吟聲——門戶無聲無息地由內而外一扇扇緩緩開啟,神殿深處,有依稀的光芒。

    眾位長老的臉色忽然肅穆起來,紛紛將盤膝的姿勢變換為長跪。

    “智者傳諭!”聖女一直漠然的臉色終於變了,在觀星台上攬衣跪下,認真傾聽著神殿裏傳來低沉的長吟,分辨著旁人難以聽懂的指示。十巫齊齊從黑袍中抬起了臉,全部轉身,向著黑洞洞打開的聖殿的門匍匐下了身子。

    “智者有諭:禍患由東而來,逼近天闕。東方之天已坍塌,五封印已破其一!諸卿請守住其餘四方封印,並立時派兵殺盡天闕之東來者!切切。”

    聖女一字一字地複述門內人難以聽懂的口諭,聲音冷漠。

    “謹遵智者教誨!”十襲黑袍匍匐在地上,齊齊回複,聲音恭謹非常。

    許久,神殿裏的聲音沉寂了,重門無聲無息地一層層合起。一直到最外麵大殿的殿門也合上,外麵匍匐著的人才敢抬起頭來。

    十位長老不作聲地相互看了一眼,凝重肅殺的氣氛在這一群最接近帝國權力中樞的人中彌漫開來:重門之後的黑暗中,存在著淩駕於元老院之上的最高權威——智者,冰族的最高精神領袖。自從帶領冰族奪得雲荒以來,雖然十巫主管了帝國的軍政,可這個沉默寡言的神秘人依舊是不露麵的最終支配者。

    既然智者大人的旨意已下,那麽,他們便再也沒有什麽討論的必要。

    沉默中,又一陣雪峰上的冷風吹來,那些長長短短的蓍草飛了滿天。

    “唔……原本就是要動刀兵的嗎?”抬起眼掃了一下半空中那些蓍草,巫彭臉上有苦笑的意味,“七長三短啊……不知道另兩根是誰投出的。”

    低低的自語未畢,風卷了過來,那些決定大陸命運的蓍草倏忽消失在夜空裏。

    原來,草畢竟是草,又如何能如神廟中那聲音一樣,真正地左右滄流帝國、雲荒大陸的命運?

    第三章 魔之手

    “哎呀!”剛剛醒來的那笙看著底下十丈高的冰柱脫口驚呼,身子一顫,一個鯉魚打挺便要坐起來。然而冰上光滑無比,她剛一挪動身體便失去了平衡,從高高的冰柱頂端直栽下去。

    她尖叫著,然而剛要翻身落下的時候,“啪”的一聲,卻被提住腳踝倒著拉了上來。

    這是哪裏?苗人少女腦中隻記起最後滔天雪浪將自己淹沒的一刹那,不由得緊緊抓住身側某物,讓身體在這高高的冰柱上保持平衡。

    小心地低頭看下去,腳下是一場大風暴過後麵目全非的雪山,而她居然逃出了那一場驚天動地的雪崩,穩穩坐在一根十丈高的冰柱的頂端——那樣的高度,讓她看下去隻覺得頭暈目眩。

    “是慕士塔格雪山半坡。”忽然,有個聲音回答。

    “誰?”震驚於自己未曾開口的想法居然被人知道,那笙驀然回首四顧。然而空蕩蕩的雪山上空茫一片,天空是灰暗的,連那些四處遊弋的僵屍都不見了。她坐在高高的冰柱上,更加緊張起來,“是誰?是誰在說話?”

    “是我。”忽然有人回答,還拍了拍她的手,算是招呼。

    那笙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就看到自己手裏竟然緊緊拉著一隻斷臂,搖搖欲墜地坐在冰柱頂上。

    “呀——”她火燒一般放開了手,猛然踉蹌著後退。

    “小心!”那個聲音疾呼。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笙不顧一切地退開,身子一歪,立刻從方圓不過三尺的冰柱頂上再次一頭栽了下去!

    風呼嘯著從耳畔掠過,她在墜落的刹那間才驚覺自己在接近死亡。地上尖厲的冰淩如同利劍般迎麵刺來,生的本能讓她脫口驚呼:“救——命!”

    “啪!”她忽然覺得腳踝上一緊,身體下落的速度忽然在瞬間減低,然後一隻手伸了過來,抱住她的腰,將她輕輕放到了雪地上。

    生死一線。

    那笙的腳終於踩上了大地,懸在半空的心也落了地。然而才低下頭,看到自己右手上那枚戒指,再看到攬在自己腰間的斷手,她再度燙著一般地跳了起來,一邊跳著尖叫,一邊用力去掰開那隻斷手:“放開!放開!放開我!”

    “放開就放開。”那個聲音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然後手鬆開,斷臂跌落在雪地上,以指為步,懶洋洋地“走”到了一邊。

    畢竟已經是二度看到這樣詭異的景象,苗人少女終於也稍微鎮靜了下來,遠遠退到一邊,看著雪地上活動的斷手,小心地問:“你……你救了我?”

    “當然。”聲音是直接傳入她心底的,那隻手在雪地上立了起來,遙點著她,隨著聲音變出各種手勢,“救了兩次——看來走過天闕之前還要救你好幾次。不過你不用謝我,因為你答應過要付出代價的。”

    “你……你到底是什麽東西啊?”那笙張口結舌地看著那隻斷手,心底寒氣一層層冒起——這隻手究竟算什麽?妖魔?仙鬼?神佛——似乎哪一樣都不是。

    “是因為我拿了你的戒指,你才陰魂不散地纏著我嗎?”她忽然跳了起來,一把擼下右手的戒指,“還給你!我還給你好了!”

    然而,無論她如何用力,那枚銀白色的戒指仿佛生了根一般套在她右手中指上,怎麽也摘不下來,越是用力,居然勒得越緊。

    “別白費力了。”看到她如此急切地跳著腳想摘下戒指,那個聲音笑了,“再用力點,你的手指就要被勒斷了。”

    然而一言提醒了苗人少女,那笙想也不想,左手拿起苗刀就是一刀斬了下去!

    “呃?”看到如此決絕的舉動,那個聲音第一次表示出了驚訝,“厲害!”

    刀未曾接觸到手指,那枚戒指陡然閃出了耀眼的光芒——光芒中,仿佛遇到雷擊一般,那笙手裏的刀錚然斷為兩截,直飛出去!

    那笙發出了一聲慘叫,捂著手臂跌倒。她左臂本來就已經折斷,這一下用力更是痛入骨髓,瞬間就拿不住刀了。

    “哎,你手臂上的骨頭斷了。”那隻斷手遙點她的左臂,說,“別使力,得先綁紮起來。”

    “別過來!”看到雪地上“走”過來的手,那笙驚懼交加地退了一步,“你……你別過來!”

    那隻手遲疑了一下,忽然笑起來了,“看你嚇成那樣……真可悲啊,我看起來有那麽可怕嗎?又不會吃了你。”

    那是,這隻是一隻手,又沒有帶上嘴,自然是沒辦法吃人的。可是那笙看著雪地上那隻蒼白修長的手,感覺到那種難以形容的壓迫感依然排山倒海般湧來,不由得瑟縮了一下,脫口道:“很可怕!我,我從來沒有感到過這樣可怕的壓力!你,你……不管你是什麽,離我遠點!”

    “真是無情啊……怎麽說我都是你的救命恩人吧?”那個聲音有點無奈地笑了,然而那隻手卻對她翹起了拇指,“不過,很厲害——你居然能感覺到我已經隱藏掉的力量,不愧是能戴上這枚戒指的通靈者。被冰封在慕士塔格雪山這麽多年來,這個機緣也算被我等到了。不過……碰上的怎麽是這麽麻煩的小丫頭?”

    “我不要了!還給你!你,你別跟著我了。”氣急之下,那笙用力甩著自己的手,想脫下那枚戒指,“你拿回去,拿回去!”

    “嘖嘖,哪有這樣說話不算話的……這戒指一戴上去,除非我自己願意,不然它怎麽都不會脫落的。”看到她氣急交加的神色,那個聲音反而譏諷地笑了,“其實,你何必這樣怕呢?我不會害你,而你如果沒有我,大約連這慕士塔格峰都下不去,白白成了僵屍的飽餐。”

    聽到這裏,那笙驀然打了一個寒戰。想到那些此刻暫時消失的僵屍很可能就在雪下,她忽然之間就不敢在雪地上坐,一下子跳了起來。環顧著白茫茫的四野,她心裏的恐懼越發濃了。

    “你隻要帶著我過了天闕,到澤之國,我們的契約就結束了。”大約看出了她的動搖,心裏那個聲音繼續循循善誘,“你看,很容易的事情啊!我可以護著你平安去往雲荒,而你隻要帶我上路就可以了——我又不重是不是?不像你那樣,沉得死豬般拖都拖不動。”

    “你!”畢竟是姑娘家,那笙氣得跳了起來,然而想起方才的確是對方將自己拉出險境,連救了自己幾次命,忽然心裏就是一陣理虧,說不出話來。

    “算了,不強人所難。”看到她沉吟不語,那個聲音似乎終於氣餒了,“就算沒你,我最多多花點時間‘走’到雲荒去,你就留在這裏喂僵屍吧。”

    那隻手從雪地上豎起,淩空勾了勾手指。聲音未落,那笙忽然覺得右手中指上的指環忽然一鬆,錚然落入雪地。

    “好了,你現在自由了。”那隻斷手冷冷扔下了一句話,扭身離開。

    “喂!喂!回來!”看到那隻手忽然間向相反方向走去,甩下她一個人在雪地,苗人少女心底覺得一陣孤獨無助的恐懼,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那隻手!你給我回來!”

    然而那隻手走得越發快了,五根手指迅速地交替著在雪地上移動著,很快消失在冰淩中——那種無所不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詭異氣息終於散去,那笙卻驀然感覺到了另外一種肅殺的危險,在空白一片的雪原裏抱著肩瑟瑟發抖。

    她聽到了風裏傳來的模糊的吼聲,影影綽綽,是那些僵屍在往這邊聚集。她孤身一人留在這裏,隻怕走不了幾步就會被吃掉吧?

    “喂,回來!我答應你!”生怕這隻神秘的手會如同蘇摩一般扔下她徹底消失,那笙慌忙摸索著撿起了戒指,重新戴上,高高舉起,對四野大呼,“喏,你看,我把它戴上了!你……你別扔下我!”

    然而,聲音消散在風裏,沒有聽到那隻手回答。

    那笙不死心,再度喚了一遍,耳邊卻還是呼嘯的風聲。她站在雪地上,恐懼感讓她不敢擅動一步——不知是不是幻覺,她覺得腳底下的雪又動了一下,仿佛有什麽破冰而出,瞬間抓住了她!

    “呀!”那笙隻道蟄伏的僵屍又要再度出沒,嚇得大叫起來,拔腳就跑。然而等不及她跳開,那隻蒼白的手已經從雪下探出,瞬間抓住了她的足踝。她一個踉蹌,又一個嘴啃泥跌倒在雪地上。

    “哈哈哈哈……”忽然間,那個聲音重新響起來了,得意萬分。

    那笙趴在雪地上,驚魂方定,定睛看去,發現抓住她的赫然便是那隻會走路說話的怪物。

    “你!”她長長噓了口氣,一腳踢掉那隻手,掙紮地從雪地爬起,“滾開!”

    “好,以後就要拜托姑娘你的照顧了。”那得意到囂張的聲音終於收斂了,同時一隻手伸過來,拉住那笙的手,將她從雪地上拉起,“勞駕,請送我去雲荒——而且謹記務必不使任何人發覺。”

    “好了好了!我答應你——”那笙沒好氣地回答,一邊站起,想甩開那隻握著她手腕的蒼白的斷手。然而話音未落,她不耐煩的語氣忽然凍結了——抬首之間,看到麵前雪地上拉著她站起的,竟然是一位英俊年輕的男子。

    眉飛入鬢,高冠廣袖,豐神俊美。嘴角上笑謔的神色還未收斂,站在雪地上,看起來如同太陽般光芒四射。

    “啊?”那笙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這個如神話中降臨一般的男子說,“你,你難道就是……”

    然而,隻是一刹那的失神,眼前的人陡然憑空消失,抓著她的依然是那隻齊肩而斷的蒼白的手,外表可怖。

    “凝結一個幻象給你看一下。”心底那個聲音響起來了,大笑,“記著我英俊瀟灑的樣子吧!這樣以後你就不用看到我的右手就被嚇住了——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呃……”那笙還沒有從方才驚鴻一瞥的驚豔中回過神來,訥訥說不出話來。

    “算了,我讀過你的心,知道你叫那笙——隻不過按禮節才問你一聲。”那隻手懶得再等,一拉她,“天色不早,快些下山吧。天黑了的話就糟了。”

    因為有那隻手的指引,下山的路變得出奇的平順容易。那笙輕輕鬆鬆地踩著雪沿著山勢滑下來,一邊對趴在她肩上的那隻手提了一連串問題:

    “你是不是人?還是雲荒上麵的神仙?或者是妖怪?

    “你怎麽會跑到那個地方去的?你是不是已經死了?

    “你死得很慘嗎?居然隻剩下一隻手,還好像是被活生生撕扯下來一樣!

    “好奇怪……你能聽懂我說話,我也能聽懂你說話!雲荒上麵也說和中州一樣的話嗎?為什麽我不用學就能聽懂?

    “雲荒上麵都是像你這樣的神仙嗎——哎呀,我忘了雲荒和中州大陸完全不一樣!你們沒有什麽生和死的問題吧?你們吃不吃東西?我聽人說你們那裏也有國家的耶!那麽,你們也有父母兄妹嗎?

    “對了,想起來你們是不可以用常理來衡量的——難道說……你這樣的狀態,才是平日正常的樣子?你們是不是生下來就四分五裂的,隻有很少時候才四肢完整地湊到一起?對不對?

    “呃……什麽?你說你們也是和我一樣有兩隻手兩隻腳,太奇怪了——我還以為雲荒上麵的人長得都和中州人完全不一樣呢!如果你長著八隻腳,我才覺得比較正常……”

    顯然,見到了那隻斷手的真身以後,那笙完全沒有了對異類的恐懼感,她好奇地不停發問。那個聲音哀歎了一聲,到後來已經連回答的力氣都沒了。在她問到第九十八個問題的時候,那隻手終於忍不住伸了過來,一把堵住她的嘴,低嗬:“拜托你消停一下行不?快些走,天就要黑了!”

    “天黑了……呃,天黑了又怎麽樣?”那笙用力掙脫那隻手,繼續問。

    “我的力量到天黑了就會削弱!”那隻手冷厲地回答,忽然用力打了一下她的屁股,“到時候我不但沒能力保護你,可能連和你通話的力量都沒了——還不快走!”

    “什麽?”那笙一驚,終於截住了話頭,努力向山下跋涉。齊膝的雪阻礙了她的腳步,她走得踉蹌,幾度跌倒。

    “唉,你好像沒什麽能耐。”又一次倒在雪裏,跌了個四仰八叉的那笙死死壓住了那隻手。看到她狼狽的樣子,斷手無奈地歎了口氣:“碰上你算我倒黴。”

    “你能耐大,為什麽不自己飛過天闕去?”掙紮了幾下起不來,那笙也惱了,“人家走得辛苦,又冷又餓,你倒在這裏說風涼話!”

    “好了好了,起來吧。”那隻手見她惱了,倒也好聲好氣起來,從她背後掙出來,拉她起身,“我不能隨便用我的力量——越少用越好,不然很容易被那些冰夷抓出蛛絲馬跡。”

    “冰夷?”那笙伸手抓住那隻手,站起身來,又聽到了一個新稱呼,那是她在蘇摩那裏沒有聽說過的,忍不住好奇道,“就是把你弄成這副模樣的那些家夥?”

    “走吧。”仿佛不願多說,那隻手拉著她往山下繼續趕路。

    天黑之前,那笙終於到了山下。

    一路上空氣漸漸溫暖起來,到了雪線以下已經看到了稀疏的植物——那些灌木的樣子,都是在中州大地上不曾見過的。

    住在瀾滄江邊上的那笙也算是對於草木了解甚多,然而此刻一路看過去,卻是一種也不認識。她摸著一株兩尺高的掛滿紅果的灌木發呆,肚子裏已經傳出了咕嚕聲——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不可以吃。”看到她的手伸向那片誘人的紅果,那隻手一下子拉住了她,“會死。”

    那笙皺了皺眉,拉起了另外一棵貼著地麵的紫色地苔:“這個?”

    “快鬆手,碰了會手腳潰爛的。”那隻手連忙拔起了地苔,遠遠扔開,“這裏的東西不要隨便碰——底下都是僵屍,土裏長出的東西哪能吃?”

    然而肚子餓得要命,那笙趴在地上找著,忽然眼睛一亮:“蘿卜——這個總可以了吧?”她的動作快如脫兔,那隻手還來不及做出什麽反應,她就撲過去一把揪住翠綠的葉子,迅速“噗”的一聲拔起了泥土下的塊莖。

    “呃?”看到地下塊莖的樣子,那笙目瞪口呆——居然……居然是金色的蘿卜?居然還是人形的,宛如胖胖的嬰兒。

    這……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人……人參?”揪著嫩葉,提在眼前看了半晌,她訥訥脫口,“好大一棵啊。”

    “哈!”心裏那個聲音笑了一聲,卻不說話。

    就在那個時候,那笙看到手裏提著的“人參”忽然動了起來,淡金色的人形塊莖扭動掙紮著,驀然發出一聲嬰兒般的叫喊。

    “媽呀!”那笙嚇了一大跳,下意識扔掉手裏的東西,“都大得作怪了!”

    那棵“人參”一接觸泥土,就迅速往地裏鑽了下去。然而剛鑽入一半,那隻手閃電般伸過來,一把抓住翠綠的葉子,“噗”的一聲重新把它拔了起來。

    “是雪罌子。”那個聲音笑了起來,“好東西——你可真是傻人多福。”

    “雪罌子?那是什麽?”聽說是好東西,那笙歡天喜地地問,“可以吃嗎?”

    手沉默了下去,似乎已經被她打敗,“不可以。這是當藥用的!”

    苗人少女的肚子發出很不體麵的“咕”的一聲,終於大失所望地坐到了地上,錘著地麵:“餓死了,餓死了……你倒好,不用管你的肚子。”

    “好了,起來起來——再走一段路就到天闕山口了!那裏的東西很多都可以果腹的。”那個聲音歎了口氣,哭笑不得,“快走吧,天就要黑了。”

    那笙抬起頭看看天,暮色已經籠罩了雲荒大地,隻好勉力起身:“好吧……”

    “把你頭上的簪子拔下來。”手對她說。

    “幹嗎?”山下已經很溫暖,那笙正在扯掉綁腿,聽到這話怔了一下。斷手淩空舉著雪罌子,努力不讓那個不斷扭動的東西重新接觸到土壤,對她說:“把簪子刺進雪罌子的塊根——用金鎮住了,它才不會逃到土裏去。”

    那笙嗤之以鼻:“又不能吃,要它幹嗎?”

    斷手啞然:“它是很珍貴的藥。”

    “珍貴?就是說,很值錢?”那笙終於來了興趣,連忙從頭上拔下簪子,“能賣很多錢嗎?”

    “算是吧。”斷手無奈——這個丫頭怎麽那麽功利啊?

    “噗!”金簪幹脆利落地刺入了塊莖裏,那個不停扭動的植物終於安靜了。

    “啊,我的簪子也很珍貴,可不要弄丟了才好。”那笙嘀咕著,小心地把雪罌子連著金簪收到懷裏,準備起身,忽然間她的眼睛亮了,看著前方——

    “喂,你看!那邊有火光!好像有人在那邊生火!”看到濃重暮色中燃燒起來的那一點火光,那笙驚喜交加——和這些怪物相處了一整天,終於看到了同伴的蹤跡,讓她如何不高興?

    “小心。”在她拔足奔出的時候,那隻手忽然拉住了她。然後在她低頭驚訝詢問的時候,看到那隻手迅速在地下的土裏畫出了兩個字。

    “啊?難道前麵是妖怪?”那笙驚住了,遲疑著問。

    那隻手搖了搖,否認了她的猜測,隻是繼續寫道:“敵友莫測,須小心。將我藏起,莫使人知。”

    那笙耐著性子看它一字字寫完,納悶道:“你怎麽忽然不說話了?”

    “入夜,我的力量消失了。”

    斷手迅速寫下的那幾個字,讓那笙頓時一驚。她不敢再大意,連忙解下厚重的外衣,鋪開來——那隻手很配合地屈起手肘,彎了起來。那笙將斷手包好,打了一個包裹係在背上。

    她有些忐忑地向著遠處那個火堆走過去,又餓又累地拖著腳步。

    “格老子,總算是過了那座見鬼的山了……”還沒有靠近篝火,耳畔已經聽到了久違的中州話。那聲音雖然粗魯難聽,然而此刻在那笙聽來卻不啻仙樂。

    是中州人!前麵有一批中州過來的旅人!

    她心下一陣歡喜,腳步也忽然輕快了很多,幾乎是衝著篝火飛奔過去。

    “止步!”猛然間,背後包裹裏麵那隻手隔著衣服用力扯住了她的背心,急速寫下兩個字。她驚詫地放慢了腳步,不敢出聲,隻在心底納悶:“怎麽?”

    “有異常。”斷手貼著她的脊背,重重寫下幾個字。頓了頓,再度疾書:“避!”

    然而,那時候那笙已經跑到了離火堆不到十丈的地方了——前方的大樹下,果然圍著一堆中州裝束的人,在火邊高聲罵人喝酒,喧鬧盈耳。她看不出有什麽異常,然而感覺到了背後那隻手的高度緊張,她還是忍痛停住了腳步。

    然而,在她轉身躲開之間,離火堆稍遠的一個人漫不經心地向她這個方向抬頭看了過來。篝火明滅,她猛然認出了那個人的臉——蘇摩!

    仿佛這一場跋涉讓他消耗了很多體力,傀儡師的臉色有些蒼白,神色也是漠然而倦怠的,懷中抱著那個高不過兩尺的小偶人,正靠著火堆休息。

    雖然明知對方看不見,在他那一眼看過來時,那笙心裏還是不知為何猛然一跳,下意識退開幾步,隱入了樹影中。

    夜色已經降臨了,天闕下麵漆黑一片,樹影憧憧,不時有奇異的動物的鳴叫聲。那笙轉了個彎,一直到再也看不見那點篝火,才摸索著坐了下來,小心不發出絲毫聲響。

    “你也怕他?”仿佛能感受到方才刹那間她的心態,那隻手在她背上寫,“他是誰?”

    “他叫蘇摩——本來是和我一塊兒結伴從雪山那邊過來的。”那笙歎了口氣,感覺又餓又累,在心底回話,“是啊,我怕他,說不出來為什麽怕——他……他長得那麽好看,比我看到的所有女人都好看!可是……我說不出來。反正他很可怕!”

    “蘇摩?!”那隻手忽然一顫。

    “怎麽啦?”等了好久,不見背後的斷手再有動靜,那笙反而大吃一驚,把包裹從背後解下來,“你出什麽事了?”

    包袱裏,那隻斷手停頓在那裏,似乎有些僵硬。她戳了它幾下,斷手沒有反應,依舊在發呆。她忍不住抱起那隻手臂,用力搖晃了幾下:“喂!喂!你昏過去了嗎?”

    那隻手終於動了一下,頓了頓,再度寫:“避開他。”

    “啊?”那笙有些愕然,“怎麽,你也怕他?”

    那隻手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在她手心上寫字:“誰怕他了?如果我沒有被大卸八塊,當然就不用怕他。”

    它寫得很快,有些字那笙一時沒有辨別出來它就已經寫完了。指尖在她手心輕輕畫著,那笙隻覺得癢得要命,忽然間忍不住“嘰”的一聲笑了出來。

    “唰!”那隻手行動快如閃電,立刻捂住了她的嘴。

    “唔……”那笙四處看了一眼,見沒有驚動那邊的人,才用力拉住那隻手,把它從自己嘴上扯了下來,“好了,我不出聲!你也別隨便亂動好不好?男女授受不親,如果姑奶奶我是漢人,早打死你這隻下流的臭手了。”

    手停頓了片刻,對她比了一個鄙視的手勢。

    幸虧夜色中那笙也沒看見,她隻覺得肚子越來越餓,然而夜裏哪裏能找到吃的?聽到那邊隱約傳來的大笑喧嘩聲,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忽然耳邊有輕微的簌簌聲響起,扭頭一看,那隻手居然正悄然往她身後的叢林裏爬了開去。

    “喂喂!你幹嗎去?”那笙差點就脫口喊了出來。背後猛然一重,似有什麽按了上來,有些惡狠狠地寫:“去找吃的堵住你的嘴!”

    那笙語塞。那隻手從她肩頭掉落,迅速爬了開去,消失。

    在黑暗中,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抱膝坐著,耳邊斷斷續續傳來遠處火堆邊那一群中州人大聲的笑罵喧鬧,她羨慕地歎了口氣,拿出懷中帶著簪子的雪罌子把玩。隱約間,似乎還聽到了女子尖厲的哭聲。

    “呃?怎麽還有女人?”那笙怔了一下,忍不住輕輕往外挪了幾步,從草叢中探出頭來——然而,太遠了,連那火都隻是隱約跳動的一點,更看不清其他。

    “救命!救命!放開我!”那女子的聲音越發淒厲了,在暗夜裏如同鬼哭,“表哥,表哥!救我!”

    “謔,好烈的娘兒們……老幺,快過來幫忙摁住她!”

    聽到呼救聲,和同時傳來的淫猥的哄笑,那笙忽然間明白發生了什麽,隻覺得血一下子衝到了腦裏,猛地跳了起來。

    “啪!”才衝出幾步,她的腳踝被人拉住,一個踉蹌幾乎跌倒。暗淡的月光下,她低頭看去,看到那隻蒼白的手抓住了她。那笙急了,用力踢腿,就想把它甩開,然而那隻手反而嗒嗒地順著腿爬了上來,一把扳住她的肩膀:“別去!”

    “他們,他們在欺負那個女的!”那笙脫口就喊了出來,幸虧那隻手反應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那笙抬起手用力扯開它,然而無論她多用力,那隻手卻不肯放。見她掙紮得厲害,怕弄出聲音來引起那邊注意,手忽然閃電般敲擊了她頸椎的某處,那笙隻覺得全身一麻,陡然倒了下去。

    那隻手扶著她緩緩靠坐在樹下,那笙憤怒地瞪著它,大罵:“你——”

    話音未落,那隻手再度伸過來,塞住了她的嘴巴。

    “唔!”那笙隻好瞪著那隻在草地上爬行的手,在心底大罵,“臭手!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救那個女的!”

    “別管。”手懶洋洋地爬到她肩上,回答,“你吃你的。”

    那笙下意識一咬牙,發現塞在嘴裏的居然是一個大果子,一口咬破,殼子裏汩汩沁出香甜如蜜的汁。她不由自主吞咽了幾口,覺得美味無比,然而卻依舊奮力吐出這個果子,想站起來:“讓我過去!我去殺了那些禽獸不如的家夥!”

    “你若過去了,被剝光衣服的就是你。”知道她動不了,那隻手漫不經心地繼續寫,“沒本事,別強出頭。到時候沒人救你。”

    “不用你救!”那笙大怒,用力掙紮,“他們要糟蹋那個姑娘!”

    “有蘇摩在那兒,你這麽急幹嗎?”感覺到少女劇烈的憤怒,斷手不敢再漫不經心,“他不會不管吧。”

    “他?指望他救人不如指望一頭豬去爬樹!”它的勸告反而讓那笙更加煩躁起來,“他不會管的!那個冷血的家夥!”

    女子的尖叫繼續傳來,撕破荒山的黑夜,然而嘴巴顯然已經被什麽堵上了,叫喊聲悶悶的,而那群人的哄笑和下流的話語卻越發響亮。

    “如今的他看起來已經很強,那樣的舉手之勞他不會不做的。”斷手繼續安撫那笙的情緒,然而聽到風裏傳來的聲音,苗人少女的身子卻莫名地劇烈顫抖起來,痛苦似的慢慢蜷縮起來,衣衫下的肌膚繃緊,微微發抖。

    “怎麽了?”感覺到了她的異常,那隻手連忙拍著她的肩。

    “別碰我!”那笙心底猛然發出的尖叫讓那隻手嚇得一顫,“啪”的一聲跌落到地上。暗夜中,聽著那邊斷斷續續的嗚咽呼救,苗人少女的身子仿佛落葉一般顫抖起來,淚水接二連三地滾落她的臉頰,“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跟殺了三年前的那群強盜一樣!”

    斷手正要重新攀上她的肩膀,忽然間就僵住了。

    “原來你也曾經……”那隻手微微顫了一下,停在她的麵頰邊——有什麽溫熱的東西在黑暗裏滴落下來,一滴滴打在手背上。

    “你……你知道我為什麽千辛萬苦地也要來雲荒嗎?你知道中州那邊是什麽世道嗎?到處在打仗,到處是動亂!那些軍隊燒殺擄掠,女人和孩子哪裏有活路……”嘴巴被那隻果子堵住,苦鹹的淚水仿佛倒灌進了喉嚨,那笙蜷起了身子,不停發抖,“連那樣的小寨子都要滅掉……禽獸!禽獸!”

    那隻手停住了,半晌沒有動,隻是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那時候如果不是同族那個姊妹救我,我早就死了!是她拚了命救我出來!可是她卻被亂軍……”那笙感覺血一直衝到腦裏,全身發抖,“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現在我好容易逃到了這裏,難道也要眼睜睜看著?”

    “可是,”斷手輕拍她的肩,似乎是想安慰她,然而隨著她的話,動作卻是越來越凝重,最後停了下來,慢慢寫下一句話,“可是,眼下你拚了命也未必有用。”頓了頓,那隻手伸了過來,替她擦掉滿臉的淚,聲音忽然變得柔和,“等天亮,我替你殺了那群家夥。”

    “不行!那就來不及了!”那笙在心底大叫起來,“不用你幫!你放我出去!”

    然而那隻手再也不聽她的,扯下一團樹葉堵住了她的耳朵。

    另一邊的蘇摩,此刻也恨不得堵起耳朵。

    雖然遠離火堆坐著,那邊樹叢裏女子尖厲的叫聲和那群人的哄笑聲還是不停傳入耳畔,幾次眼皮剛合上就被吵醒。

    什麽蜀國的驃騎軍——那些爬過山逃到這裏的殘軍真是連強盜都不如……自己怎麽會遇到這群人,還不如和那群流民同路。不過……原先那群一起爬雪山的中州流民已經全死光了吧——包括那名會算命很煩人的苗人少女,也該喂了那些僵屍了。

    然而此刻,蘇摩希望旁邊還是那個多話的少女——總比這一群半夜還吵得人不能睡的亂兵要好。

    他靠著樹翻了個身,然而心頭漸漸有些煩躁起來。

    篝火畢畢剝剝地燃燒,火光映出了一邊幾個被捆綁著的人一張張失魂落魄的臉。其中那個書生顯然是和那個小姐一起被擄過來的,樹叢中那個女子口口聲聲叫著他“表哥”,聲音淒厲,然而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滿臉油汗,蒼白著臉,聽一句臉就抽搐一下,然而被刀逼著,卻叫都不敢叫一聲,隻是睜著失神的眼睛東看看西看看,眼裏滿是哀求。

    “嘿嘿,撿了條命爬過了山,兄弟們都要好好慶祝!”樹叢分開,橫肉滿身的大漢心滿意足地出來,對著火邊的書生大笑,“格老子,你的那個娘兒們不錯,好一身白肉!”

    “啊呀,輪到大爺我了——去看看怎生個白法?”旁邊拿刀守著書生的士兵樂開了花,忙不迭地扔了刀,爬爬滾滾進了樹叢。

    “格老子,怎麽除了這個小娘皮有點意思,其餘幾個都一點油水沒有?”幾個守在火邊的亂兵喃喃自語,看著幾個被他們打劫的旅人,“本來想守著山口,撈一點再去那邊過好日子,結果等了半天就逮了這些!”

    “兵大爺,小的身無長物,大爺也搜過了,就放過小的吧。”和那個書生綁在一起的是一個年輕公子,蓬頭汙麵,隻穿著夾衣——顯然外麵衣服值點錢,已經被剝走了。

    “去你娘的!”亂兵一見這個人顯然就有氣,其中的頭目飛起一腳把他踢開,隨後踢倒了旁邊一個背簍,大罵,“你說你背著一簍子幹草葉子幹嗎?吃飽了撐的!老子見你穿戴,還以為是頭肥羊呢!”

    那穿著夾衣的公子被一腳踢飛,倒在地上哼哼唧唧起不來。然而,卻是不動聲色地挪向被亂兵扔下的那把刀,將身後手上的繩結在刀上磨開。

    樹叢裏那個女子叫喊的聲音也弱了,火邊上亂兵們笑鬧的聲音依舊響亮。頭目在火邊坐下,喝了一口帶來的酒,斜眼看了看不遠處靠著休息的傀儡師,眼神陰森狠厲——今天從雪山上走下來的旅人裏,隻有這個瞎了眼的耍把戲的家夥,他沒有敢隨便下手。

    今天黃昏,遠遠看著那個影子從雪峰上掠下來時,那樣的速度簡直非人間所有!

    這樣一個摸不透來路的家夥,他還是不敢輕易起歹心。然而觀察了半天,不見對方有任何舉動,甚至自己這邊故意張揚行事,對方也隻作視而不見,顯然是軟弱可欺——於是,他的膽子,也不由得慢慢大了起來。

    然而,不等他一摔碗喝令弟兄下手,樹下的傀儡師翻了個身,淡淡開口:“吵死人了,統統給我住嘴!”

    蘇摩的聲音不高,散淡而冰冷,那些圍著火堆叫囂取樂的亂兵頓時一怔。

    “格老子!居然敢叫老子閉嘴?”頭目趁機發作起來,把碗往地上一摔,“小的們,給我把他切成八……”

    聲音是瞬間停住的,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

    火光明滅中,亂軍頭目的脖子上忽然出現了一圈細細的血紅色,然後“噗”的一聲,整顆頭顱齊刷刷地飛了出去,鮮血從腔子裏衝天噴出。另外兩個士兵大叫著拔出刀來,然而刀未出鞘,隻覺手腕一痛,一低頭,就發現整隻手連同刀一起掉落到了地上!

    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而離篝火一丈遠的那個傀儡師,卻是看也不曾往這邊看一眼。

    “鬼,鬼啊!”看到這樣詭異的情況,仿佛空氣中有殺人不見血的妖怪,剩下幾個士兵驚惶失措,掉頭就向密林深處逃去,“有鬼!”

    “總算是清靜了。”蘇摩也沒有追,喃喃自語了一聲,便翻了個身,繼續小憩。

    “怎麽了?”聽到外麵同伴驀然一聲大叫,樹叢裏麵正在興頭上的士兵連忙提著褲子跳了出來,卻隻看到地上頭目身首分離的軀體和血淋淋的斷手。他大叫了一聲,從地上撿起了刀,砍向那幾個俘虜:“你們!是不是你們幹的?!”

    “還在吵?”樹下的傀儡師喃喃了一句,頭也不回。然而,地上那個偶人的手卻微微一動——隻是刹那間,那個士兵的頭顱同樣從頸子上齊刷刷地滾落到地上。

    “啊呀!”被捆住的幾個俘虜脫口驚叫起來,然後立刻閉上了嘴巴,生怕再發出聲響,落下來的便是自己的人頭。

    此刻,那個穿著夾衣的公子已經在地上暗自磨斷了縛手的繩索,一時間看得呆了,過了半晌才連忙起身,上去給同樣綁縛住的俘虜們解開了繩子。

    被那群亂兵抓住的一共有四人,除了被拖到樹叢中去的女子,他自己和那個書生,還有一個衣衫破爛的中年男子,麵有菜色,一副困頓潦倒的樣子,繩子一解開就跌倒在地上,哼哼唧唧。

    那個書生一被鬆開,就手腳並用地朝著樹叢爬了過去,帶著哭腔叫那個女子的名字:“佩兒,佩兒!”方叫了幾聲,又想起了那個詭異的傀儡師在休憩,便不敢再叫。

    然而,樹叢裏已經沒有回答的聲音。

    “蘇摩出手了。”悄無聲息地從草葉中回來,那隻手告訴她,“你該放心了吧?”

    那笙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什麽?他那種人還會管閑事?”

    斷手沒有多分解,隻是拔掉了堵住她耳朵的草葉。那笙細細一聽,隻聽外麵已經悄無聲息,那群亂兵強盜般的喧嘩果然都沒了,隻聽到那個女子細微的抽噎聲,似乎危險已經過去。她不由得半信半疑。

    “吃東西。”看她安靜下來了,那隻手取出了堵住她嘴巴的果子,將手裏的各種瓜果放到她衣襟上。那笙本在氣惱,但是在月光下看到它滿手都是泥土,想起它一隻手要在地上“走”,又要拿回東西給她,一定大為費力,心裏一軟,便發作不出來。

    夜已經深了,一安靜下來,樹林深處那些奇怪的聲音便顯得分外清晰。

    “咕嚕——”忽然間,一陣低沉的鳴動震響在暗夜的叢林裏,那些蟲鳴鳥叫立刻寂滅。

    “那是什麽?”那笙陡然一驚,感覺有什麽東西慢慢走近,脫口低呼,“有東西……有什麽奇怪的東西過來了!”

    “你感覺到了?”那隻手動了起來,將她一把拉進了樹叢。

    那個瞬間,苗人少女感到空氣忽然變得詭異,仿佛摻了蜜糖和蘇合香進去,讓人懶洋洋地什麽都不去想。風掠過樹梢,風裏麵,忽然有一縷若有若無的音樂。

    舒緩的,慵懶的,甜蜜的,讓人聽著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想要從樹叢的陰影裏走出去,到月光下跳舞。

    “小心!”在她不由自主微笑起來的時候,那隻手忽然間就狠狠擰住她的耳朵,把她揪了回來,用刺痛將她驚醒,“別出去!”

    第四章 鬼姬

    同一時間,火堆邊上的俘虜也聽到了樂曲。

    那個隻穿著單衣的年輕公子正在低頭撿起背簍裏麵被踢得四處飛散的幹草葉子,聽到那曲子的瞬間,下意識地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由得有些擔憂:那個可怕的傀儡師剛剛閉上了眼睛,這個貿貿然發聲打擾的家夥隻怕又要倒黴了。

    樹叢中,書生抱著昏迷過去的女子,卻不敢放聲呼號,嗚咽著脫下外衫蓋住她流血的肌膚,魂不守舍之下,根本沒有注意到風中的旋律。

    然而,火堆邊上那個一起被綁架的中年人眼神忽然變了,恐懼般地退到了火堆邊,看著密林的方向——那優美的樂曲聲越來越近了,那個中年人絲毫不覺得陶醉,反而死死拉住了年輕公子的手,也不管對方素不相識。

    “怎麽了?”年輕公子剛將草葉子撿完,手腕猛然被一把拉住。察覺到同伴異樣的恐懼,他忽然心裏也是一咯噔。

    “鬼姬!鬼姬來了!”那個中年人居然完全不顧會吵醒一邊沉睡的殺人者,脫口厲呼,顫抖著用力抓住年輕人的手,“快逃……快逃!”

    “鬼姬?”年輕人顯然明白這兩個字的意義。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居然毫不恐懼。

    “快逃……快逃……”那潦倒的中年人的口音有些奇怪,不是中州官話,也聽不出是哪地方言。他見年輕人執意不走,而那一對苦命鴛鴦又顧不上別的,當下一個人臉色蒼白地爬起來就跑。

    樂曲越發地近了,彌漫在夜色裏。那曲子如同水一般漫開來,仿佛有形有質,黏稠的,深陷的,阻住人的腳步。

    那個中年人才起身跑了幾步,忽然間腳步就不聽話地慢了下來。他回頭看去,陡然手足癱軟:“鬼姬!鬼姬!”

    呼嚕的聲音和曲聲都近了,深夜的叢林裏,影影綽綽出現了幾個人形,慢慢走過來。

    年輕人發現自己仿佛也被曲聲困住了,想要站起來,卻無法動彈——他迅速把背簍裏的幹草含了一片在舌底——那幾個人影走近了。然而,那幾個人走路的姿態很奇怪,仿佛夢遊一般,無聲無息。

    走得近了,火光映出慘白的臉,那個瞬間,年輕人脫口驚呼了一聲——回來的居然是方才那幾個逃入密林的亂兵!

    那幾個人走路的姿勢很奇怪,雙手直直下垂,晃晃蕩蕩,宛如夢遊。然而詭異的是,他們幾個人的眼神卻是完全清醒的,充滿了恐懼和狂亂,四處亂轉,幾乎要凸出眼眶來。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操縱著,他們身不由己地向著火堆慢慢走過來。

    很詭異的情況。然而,讓年輕人驚呼的,卻是那群亂兵背後出現的人——

    一名美麗的女子,披散著及腰的長發,悠然地吹著一支短笛,步出散發著寒氣的暗夜密林,手腕上的鈴鐺在月下發出細碎清響。她的坐騎,赫然是一隻吊睛白虎。

    然而,月下細細一看,她月白色的裙子到了膝間就飄蕩開來,竟是沒有腳!

    鬼姬吹著笛子悠然而來,仿佛驅趕羔羊的牧羊人。然而,在那樣的笛聲裏,那幾個亂軍士兵仿佛被操縱一樣,從密林深處回到了出逃的地方,“砰”的一聲重重摔倒在火堆邊不能動彈。

    那名潦倒的中年人已經完全不能動了,隻能恐懼地看著那個女子出現。他的意識慢慢模糊起來,墜入沉睡。旁邊樹叢裏那一對小情侶也悄無聲息,顯然同樣被控製住了。

    唯獨年輕人還清醒地睜開著眼睛,看著那個美麗的騎著白虎的女子走過來。舌底的草藥漸漸生效,他感覺手腳已經能再度活動,然而看到女子走近,他不但沒有反身逃走,反而合掌祈禱:“求仙子開天闕之門!”

    “嗯?”顯然沒有料到這裏居然有人還能開口,白虎上的女子詫異地放下了笛子,打量著火旁這個外表狼狽的年輕人,“你為什麽不逃?”

    “雲荒三位女仙之一的魅婀,雖然號稱鬼姬,但是根本不像世間訛傳的那樣殺人如麻。在下為何要逃?”隻穿著夾衣的年輕人在半夜的寒氣裏瑟瑟發抖,語聲卻是鎮定的,“天闕多惡禽猛獸,若無女仙管束,大約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出去——如今由中州遺民組成的澤之國又從何而來?”

    “嘻……”有些意外地,鬼姬掩口笑了起來,腕上銀鈴輕響,“你倒知道得多——居然沒有被我的魅音惑住心神。你叫什麽名字?”

    “在下慕容修,”年輕人將舌底壓著的幹草葉子吐出,“奉家族之命,前往雲荒賈貨。”

    “哦?瑤草?”看到他手心的那片葉子,鬼姬有些驚訝,“你是中州來的商人?你怎麽知道將普通的苦艾密製後從中州帶來,一過天闕就能賣出比黃金還貴的價格?”

    “在下姓慕容。”年輕人輕輕重複了一句,手心捏了一把汗,希望這個提醒能讓鬼姬記起來——否則,他便是要命喪此地了。

    “哦,你姓慕容?”問了一連串,鬼姬忽然明白過來了,掩口笑,“你是慕容真的兒子?我記性可真差——二十年前的事情都忘光了。呀呀,你長得一點都不像紅珊呢……你父親和母親還好吧?”

    慕容修舒了口氣,抬起手來,用力在臉上揉了揉,粉末一樣的東西簌簌而落,因為長途跋涉而邋遢肮髒的臉龐馬上就有了奇異的變化,宛如明珠除去了塵垢,光彩照人,竟是出人意表的俊美。

    他低下頭去,默然道:“家父去年去世了。在下繼承了慕容家,所以來雲荒……”

    “哦,我明白了。”鬼姬屈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你們慕容家一直號稱中州三大豪門之一,世代秘傳有去往雲荒的地圖,每位男丁繼承家族之前,都要被派往雲荒賈貨,一次獲利便可支持一世。”

    “是的。”慕容修穿著夾衣,在半夜寒氣中打了一個哆嗦,“這也是考驗——雖然我是長子,但是一直被視為不祥人所生的孽種……如果這次不能順利完成任務的話,那麽太夫人更會有理由為難我們母子了。所以,求鬼姬您一定要放我過去!”

    “不祥人……”鬼姬放下了短笛,歎了口氣,“紅珊在中州,日子一定很難過吧?”

    不等慕容修回答,鬼姬在白虎背上俯下身來,驀然探過手來,壓過了他的耳輪,看了看他的耳後:“啊……果然還有鰓!你生下來的時候,一定嚇壞了家裏人吧?”

    慕容修觸電似的後仰,有些失態地躲開了鬼姬的手,麵色蒼白。

    他已經不記得一歲以前自己的樣子,但據太夫人惡毒的斥罵,他一生下來就是個難看的怪物——而母親仿佛預先知道會生下一個怪胎,堅決拒絕讓產婆進門,一個人在房中呻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了他。

    他一生下來,就是一個人身魚尾、滿身薄薄鱗片、耳後有鰓的怪物。

    然而,雖然母親極力保護,卻終究無法長久掩飾,滿月酒那一天,被抱出去見人的嬰兒不小心將繈褓踢散,露出的魚尾嚇倒了家裏所有人——“天!慕容家居然出了個妖怪啊……是那個從雲荒帶回來的不祥女人生下的妖怪!”

    從此後,除了父親以外,家族裏所有的親人都不再是親人。即使後來母親親自操刀剖開他的尾骨,分出雙腿,讓他變成和身邊所有的人一模一樣,可那些家人始終不能消除對他異類般的敵視和厭惡。

    “慕容真那個孩子太倔了……當初他本來就不該執意帶紅珊走。”二十年的時間仿佛隻是一彈指,天闕上的鬼姬依然這樣稱呼他已經過世的父親,歎氣,“他以為鮫人在中州就能被如同普通人一樣對待?鮫人的血脈是強勢的,無論和誰結合,生下的後代即使喪失了特殊的能力,但一定還會保持鮫人的外貌……紅珊她一開始可能還不相信這個鐵律,抱了萬一的指望吧——對了,你什麽時候破身的?”

    “破身?”慕容修怔了一下,莫名地看著鬼姬,臉驀然紅了。

    “呃……”猛然想起中州對於這個詞的解釋,鬼姬拿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頭,笑了,“哎呀,我的意思是你什麽時候分裂出和人一樣的腿……‘破身’在雲荒是專門指代這個的。”

    頓了頓,看到年輕珠寶商臉紅的樣子,鬼姬笑起來了:“嘻,你很像你父親當年的樣子嘛。那孩子當年就是憑著這個可愛的表情拐跑了紅珊——你不知道吧?你母親當年在雲荒大陸上是赫赫有名的美人。據說即使在以美貌著稱的鮫人一族裏,除了百年前的‘那個人’,也沒有人比紅珊更美了。”

    “啊?”慕容修張大了嘴巴,不明白相貌普通的母親為何能得到如此盛讚,“過獎了。家母……不過是中人之姿吧?”

    “看來紅珊還算聰明——到了中州就掩飾了自己的容貌嗎?”鬼姬看到年輕人愕然的神色,便猜到了內情,歎氣,喃喃自語,“不錯,那樣的容色落到了中州,哪裏能過上太平日子?多半是被人視為褒妲一流的禍水……不過,鮫人有人類十倍的壽命,慕容真死後,可憐的紅珊一定要寂寞很久了。”

    “我……我三歲的時候,母親給我破開了腿。”不明白騎著白虎的鬼姬在自語什麽,慕容修紅著臉,回答她的那個問題——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那樣的劇痛,是他記事的開始。

    “哦……很痛吧?可憐,紅珊為了讓你在中州好好長大,竟然能忍心自己動手為你‘破身’嗎?”鬼姬繼續歎氣,“你可別恨你母親,她也是為了你好……”

    慕容修正色道:“身為人子,如何會恨自己的父母?天理不容的。”

    “啊……已經完全滿腦子是中州人的禮義廉恥了嗎?”鬼姬若有感慨地自語。然而抬頭之間,看到年輕公子臉上的容色,鬼姬忽然好奇心起,雖然知道會讓對方尷尬,還是忍不住眨眨眼睛,壓低了聲音湊過去:“呃……那個……你什麽時候變成男人的?幾歲?”

    沒有料到女仙會有這樣的問題,慕容修的臉更紅了,踟躕了半天:“我,我還是……”

    “啊,不是說這個!”猛然明白自己幾乎是在欺負這個有求於她的年輕人,鬼姬連忙揮揮短笛止住他,低下頭去笑著問,“鮫人一生下來是沒有性別的,長大後才會分出男女。你第一個喜歡的人是女孩吧?所以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啊!”

    鬼姬俯身過來,用笛子戳著他的胸口,笑謔著問這個靦腆的年輕人:“反之,如果第一個讓你心動的是男的,那麽現在你就是‘慕容小姐’而不是‘慕容公子’了——你是什麽時候變身的?”

    “啊?原來是這樣……”慕容修反而怔住了,長長舒了一口氣——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個怪物,少年時身體發生變化後,他甚至羞於去問母親原因何在——如今,居然在這裏得到了答案。

    “十三歲。”俊秀的年輕人紅著臉低下了頭,回答。

    “啊,這麽小?”鬼姬忍不住伸過手去,輕輕摸了摸慕容修漆黑柔軟的頭發。年輕人的臉又開始紅了,卻不好意思掙開她的手,鬼姬不由得笑了起來,“怎麽了?讓一個幾千歲的老祖母摸一下,不用難為情吧?”

    說話的時候,虎背上鬼姬少女般明豔嬌嫩的容顏陡然如岩石風化般蒼老起來,轉瞬之間便已枯槁,皺紋如同藤蔓密密爬滿她的臉龐。鬼姬歎著氣,摸摸年輕人的頭:“看到我的真容可不要被嚇倒啊,孩子——年輕真好,能及時地死去也很好,可惜我都不能。”

    慕容修被那樣駭人的轉變嚇了一跳,然而顯然來之前被家人警告過,絲毫不敢失禮,隻是再次央告:“鬼姬仙女,請放我過天闕吧。”

    “其實我從不阻攔前來雲荒的旅人。”鬼姬魅婀從白虎上下來,空蕩蕩的裙裾飄在夜風中,看著昏迷中的幾個中州人,“我不殺人,也不會阻礙人走過天闕——天闕上凶禽猛獸遍地,沒有能力的人自然會被淘汰,隻有強者才能到達雲荒。”

    頓了一下,看著地上那幾個被她驅趕回來的亂兵,鬼姬眼裏有沉吟的意味:“但是,今晚不行!我昨天夜裏答應了一個朋友,她說天狼星有變,災禍將會在今夜逼近天闕。所以她拜托我,讓我今夜不要輕易放人走入雲荒。”

    “嗯,我可以等一夜,明天再過去。”雖然不明白鬼姬說的事情,但是慕容修還是乖乖地回答,“我不趕時間。”

    “乖孩子。”鬼姬點點頭,忽然臉色一凜,湊近他耳邊,警告道,“你真的有勇氣去雲荒嗎——你知道鮫人在那裏會遭到什麽樣的對待?小家夥,千萬小心,別被人看出來你是鮫人啊!”

    被女仙那樣慎重的語氣嚇了一跳,慕容修抬頭怔怔地看著她。

    “雲荒大地上鮫人的命運,幾千年來都是悲慘的。你母親就是因為美貌被奴役了很久……更不用說百年前被稱之為有‘傾國’之色的那個人。”仿佛回憶著她所看過的雲荒大地上的千年曆史,鬼姬感慨萬千,“越是美麗,便越是悲慘!”

    “呃?”許久,慕容才低聲道,“母親也說,無論怎樣中州還比雲荒好一些,因為鮫人在那兒,是不被作為‘人’對待的。”

    鬼姬點了點頭,在夜色裏仰頭看天:“是啊……自從七千年前,那個空桑人的星尊帝征服四方,將龍神鎮入蒼梧之淵,鮫人就世代成了奴隸——連東方的澤之國、西方的砂之國,也都把鮫人視為賤民。後來空桑人敗了,雲荒歸了冰族,一樣把鮫人作為牲畜等同地使喚啊……小家夥,你到了雲荒,千萬不要被人發覺你是鮫人!”

    遠遠的亂草裏,那笙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地看著,不能發聲,在心裏問:“啊,鬼姬是什麽?是神仙嗎?”

    “嗯……”那隻手拉著她,生怕她亂動,漫不經心地回答,寫了幾個字,“就像你們的山神。”

    “明白了。”這個比方讓那笙立刻大悟點頭,眼前浮現出土地廟裏麵矮胖的胡子老頭形象。然而聽到“慕容”兩個字,她頓時兩眼放光,“我們出去吧!你聽到沒有?慕容家!那是中州最富有的家族——聽說慕容家長子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我要過去看!”

    那隻斷手不同意,拉住她不放。

    “你也聽見了?那個鬼姬不害人的!我們出去吧!”那笙急了,對著那隻死死抓住她不放的斷手大聲抗議,“不用怕她的!”

    “當然不怕她——但我怕蘇摩啊!”那隻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

    “啊……我們悄悄過去行不?反正他看不見!”想了想,那笙自以為聰明地提議,“他不是在火堆旁睡覺了嗎?”

    “他看得見!”斷手都懶得理她,回答道。

    那笙反駁:“他明明是個貨真價實的瞎子!沒有眼睛,怎麽看得見?”

    “我也沒有眼睛,我怎麽看得見?”斷手毫不猶豫地堵住了她的嘴,重重地寫下一句話,“強者能夠以心為目——這個道理說了你這丫頭也不明白。”

    “你!”那笙氣急,但是不得不承認那隻臭手看得見東西的確是個奇怪的事情——然而她還是要爭辯——忽然,她聽到了蘇摩的聲音響起在風裏——

    “吵死了。”仿佛終於被鬼姬與慕容修的談話吵醒了,一邊樹下沉睡的傀儡師喃喃自語了一句,翻身坐起——空氣中,忽然有幾乎看不見的白光一閃而過。

    “咻!”鬼姬驚起,猛然間向後飄開了三丈,衣袂翻湧。手指前伸,抓住了一樣東西。然而那件東西居然震得她的靈氣一陣渙散。天闕上的女仙驀然一驚,低頭看手裏的東西:

    那是一枚奇形的指環,一頭連著透明得幾乎看不出的線——引線的另一端,連在一個偶人的關節上。抱著小偶人的是一個在火堆邊剛剛起身的青年男子。火光映著他的臉,他的眼睛是空茫的,然而任何人一眼看到他,便不能挪開視線……那樣介於男性和女性之間的美,仿佛閃電一樣眩住所有人的眼睛。

    一瞥之間,鬼姬的臉色忽然變了。

    在傀儡師說出“吵死了”三個字的時候,慕容修立刻知道不祥,然而他根本來不及躲閃。眼前細細的光芒一閃,他隻覺得什麽東西打中了他——要死了!

    那個瞬間,他絕望地喊。

    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不能出聲——僅僅隻是不能出聲而已。

    “不愧是女仙,居然能接住我的‘十戒’。”樹下睡醒的年輕傀儡師站起來了,手指一震,引線飛回,那枚戒指“唰”的一聲回到了他的手指上。他淡淡地說著,走過來:“很多年不見了,可好?”

    “蘇摩?蘇摩?!”怔怔看了傀儡師半天,仿佛震驚於今日的他的樣子,被稱為雲荒三位仙女之一的鬼姬臉色變了,“天啊……是你?是你歸來了嗎?”

    傀儡師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是我。”

    鬼姬怔怔地看了他半天,忽然發出了一聲感慨的長歎:“一百多年不見——蘇摩,你長成男子漢了。”

    蘇摩的手顫了一下,嘴角忽然也浮出了不知道是諷刺還是無奈的笑意。

    “你的眼睛也已經複明了?”鬼姬詫異地看著他,忽地搖頭,“不,應該是你用靈力打開了天眼吧?”

    “從翻過慕士塔格,踏入雲荒開始,我一定會好好用心看著一切。”蘇摩冷笑起來,“看著那些人,到底會得到怎樣的報應!”

    聽到這樣殺氣逼人的回答,鬼姬一怔,歎息:“怪不得昨夜天象有異!白瓔昨夜告訴我那個預示,原來應在你身上?”

    “白瓔?”聽到這個名字,傀儡師忽然間一怔,脫口道,“她,她不是死了嗎?”

    “她是已經死了。但不是死在你以為的那一天。”鬼姬說到這裏,陡然話音一轉,冷笑起來,“大婚那一日,她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是我派比翼鳥接住了她。”

    “是嗎?那天她沒死?”蘇摩怔了一下,“後來呢?”

    “是。”鬼姬喃喃道,似是無限感慨,“她死在冰族入侵、空桑亡國的那個時候——你往北方去,在九嶷還可以看到她的屍體。”

    “哦,原來真的是死了。”蘇摩的聲音是冷漠的,唇角泛起一絲奇怪的笑意,“真可惜,我還以為能回來重溫舊情——當年,能把身為太子妃的她搞到手,可算是我一生值得誇耀的事情呢。”

    “魔鬼!”看到傀儡師的笑意,鬼姬的眼裏驀然有冷銳的光。

    “自己被稱為‘鬼’的人,可沒資格說別人是魔鬼。”蘇摩眼睛看著她,淡淡道,“讓開,我要過天闕。”

    “休想!”鬼姬厲斥,白虎驀然咆哮,叢林中無數生靈同時長嘯回應。黑夜中,天地之間仿佛有旋風呼嘯而起,引起天上地下的所有生靈一起咆哮。

    鬼姬駕著白虎,橫在了路中間,厲聲對歸來的旅人道:“我不會讓你再回到雲荒,給那片土地、給白瓔帶來更多的災難了!”

    “是嗎?別忘了,你雖然行走在雲荒大地上,卻屬於‘神’!”傀儡師絲毫沒被那樣的氣勢嚇倒,微微冷笑起來,“你忘了雲浮天規的第一條是什麽了嗎?要不要我提醒你——不得擅自擾亂天綱,幹涉星辰的流程——怎麽,你要違反天命嗎?”

    鬼姬的身子凝定在半空,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盲人傀儡師:“你……你怎麽知道天條?!你怎麽可能知道雲浮城的存在——你……你究竟從哪裏回來?”

    “嗬……”蘇摩抱著懷中的小偶人,慢慢笑起來了,抬起無神的眼睛“看著”鬼姬,緩緩開口,“莫要問我從何而來。我隻知道百年前我站在這座山上,最後一次回看雲荒大陸——那時候,我就在心底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帶著讓這片土地成為灰燼的力量回來!”

    鬼姬看著他,不敢相信:“你從哪裏得來的力量?”

    “中州,波斯,天竺,東瀛,獅子國……一百年來,我去過很多很多地方。”傀儡師驀然笑了笑,淡淡道,“魅婀,天底下,並不是隻有雲荒才是力量之源,六合之中遊離著很多力量,隻要你付出代價你就能得到!”

    頓了頓,蘇摩諷刺地笑了:“剛才,你和那個小子交談的時候,不是絲毫不能感覺到我的存在嗎——連我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你憑什麽阻攔我進入天闕?”

    鬼姬的臉色慢慢蒼白,然而即使高傲如她也不能否認,對方如今擁有的力量是足以與她抗衡的。她看著這個百年後從地獄歸來般的傀儡師,輕聲歎息:“你……真的是要給雲荒帶來血雨腥風啊——白瓔當年最後對你說的那句話,你還記得嗎?”

    傀儡師漠然反問:“記得什麽?”

    “記得要忘記。”鬼姬歎息著,抬頭看他,“無論你怎麽對待她,她最後隻是告訴你:要記得忘記——她所擔心的,就是你會變成如今這樣。”

    “哈,哈哈哈!”聽到這樣的話,蘇摩忽然放聲大笑起來,那樣劇烈的感情變化,讓他平日一直淡漠的聲音起了奇異的變化,“記得要忘記?好悖逆的話!憑什麽決定我需要忘記?忘記我的眼睛是怎麽盲的?忘記那些侮辱過、損害過我的人?忘記這個世間還有‘反抗’這兩個字,讓孱弱的一族在沉默中走向永恒的消亡,然後說那就是天命?

    “哈哈哈……九天上的天神!雲浮的主宰者!你們在海國被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在空桑覆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難道如今你們終於要說話,要來展示你們的力量了嗎?”一陣大笑之後,傀儡師的臉居然依舊平靜不動,“什麽神,都給我見鬼去吧!”

    仿佛被那一陣的厲斥問倒,鬼姬隻是飄浮在半空,怔怔看著這個人,容顏仿佛更加蒼老了。

    蘇摩再也沒有和她說話,隻是自顧自轉過了身。那個小偶人哢哢嗒嗒地跳到了地上,跳著舞領路。而那個雙眼全盲的傀儡師在漆黑的夜色中走著,居然絲毫沒有阻礙,一路揚長而去。

    倚著白虎,她向那個人離去的方向看著,一直到他消失在黑夜中。許久許久,她才回過神來,發現地上被封住聲音的慕容修,連忙拂袖解開他的禁錮。

    “仙女……那個傀儡師,他……他是什麽人?”看過那樣血腥殘忍的出手,聽到這樣背天逆命的狂妄之詞,慕容修忽然間有些目眩神迷的恍惚,訥訥道,“他……很強啊。他是人嗎?”

    “他是很強……我怕他已經太強了。”鬼姬微微點頭,歎了口氣,“你問我他是什麽人?他是——嗬,你知道他為什麽不殺你?因為你是他的同族啊!”

    “什麽?他也是個鮫人?!”驀然間明白過來,慕容修脫口驚呼。

    “是啊。他,就是百年前引起‘傾國’的‘那個人’啊!”天闕鬼姬歎息著,仰頭看著夜空的星辰——離開天闕的時候,還是一個沒有性別的鮫人少年,如今已經成了如此詭異的傀儡師。

    “是的,我們這些被稱為‘神’的,不可以幹擾土地上代代不息的枯榮流轉。”鬼姬撫摸著白虎的前額,歎息道,“但是,看到亂離再起,心裏無論如何不能無動於衷吧——蘇摩歸來了,預示著命運的軌跡將要再次匯合——雲荒就要卷入腥風血雨了。慕容修,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還要去那裏嗎?”

    聽到那樣的警告,地上衣衫襤褸的貴公子卻抬起頭來,眼神堅決:“是的,在下無論如何要去雲荒。請女仙成全!”

    “好吧,那就如你所願!”鬼姬拂袖,手指一點,呼啦啦一聲,一棵倒懸在慕容修麵前樹上的藤蔓滑落了下來,落到地上——那綠色的藤蔓居然如同活的一般,蜿蜒著爬到了白虎麵前,昂起藤梢靈蛇一般待命。

    “借你一位‘木奴’,跟著它走,就能平安走出天闕。”鬼姬囑咐完,看了年輕貴公子一眼,歎息道,“天闕險惡,千萬莫要亂走——到了澤之國就把貨物賣了吧,然後就速速回中州。”

    遲疑了半天,慕容修卻沒有答應,漲紅了臉說:“我,我想在澤之國賣一部分。剩下的,拿到葉城去賣——聽說那裏是雲荒最繁華的地方,商賈雲集,一定能賣出最好的價錢。”

    鬼姬看著這個靦腆的年輕人,搖頭勸告:“雲荒馬上就要不太平了,還是莫要多留。而且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隨身帶著巨資,不怕被歹人擄掠嗎?”

    慕容修卻道:“我已經請了護衛,一下山就有人接應。”

    “哦?”鬼姬看著這個年輕人,笑了,“你知道雲荒大地上出沒的都是哪些人啊……夢魘森林的女蘿、澤之國的鳥靈、砂之國的盜寶者和那些四處遊蕩殺人的遊俠——你請到的是什麽護衛?這麽有信心?”

    “這個……”慕容修遲疑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我也不知道那個人能耐究竟如何——我出發之前,母親就為我修書一封,讓飛雁先行寄書去雲荒。母親說,如果那個人肯出手,那麽我在雲荒應該安然無憂。”

    鬼姬怔了一下:“是紅珊為你請的?我想想是誰——是了!”沉吟了一瞬,她霍然用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笑了起來,“我知道是誰了——那個人的名字是‘西京’,是嗎?”

    “是的。”慕容修老實點頭。

    “哦,果然是他……”鬼姬笑了起來,顯然又是回憶起了什麽往事,“紅珊也隻有把你托付給他才能放心了。的確,如果那家夥答應下來了,你真的可以什麽都不用擔心了——盡管去吧,小家夥。”

    “那個人……很強嗎?”聽到鬼姬這樣的語氣,慕容修問。

    鬼姬笑了:“是啊——雲荒大地上千萬遊俠中號稱第一,空桑劍聖的大弟子,前朝名將西京!不用他本人,你隻要借著這些名號,大約走遍雲荒也沒有人敢打你的主意了。”

    那樣榮耀的名頭,在中州來的年輕人聽來隻是一頭霧水,想了半天,慕容修才開口訥訥問了一句:“那麽,那麽和剛才那個傀儡師比起來……哪個厲害?”

    “呃……”沒想到這個孩子會問這樣的問題,鬼姬都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用短笛敲敲自己的頭,支吾道,“嗯……百年前當然是西京厲害……但是現在看起來……嗯,我也不清楚了。什麽時候他們再打一次就知道了。”

    “我不會讓西京和他比試的。”慕容修忽然正色道,“我不會惹蘇摩這樣的人。”

    鬼姬再度愣了一下,不由得低頭看這個才二十歲的年輕珠寶商,笑了起來,點頭道:“嗯……很是老成懂事呢!難怪你母親肯讓你一個人來雲荒。好了,我也不多嘮叨了。”她抬起頭,看了看此刻的天色,“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你就跟著這株‘木奴’出天闕吧!”

    “多謝女仙!”喜動聲色,慕容修再度合掌拜謝,看了看漸漸熄滅的火堆邊躺著的幾位中州同伴,遲疑道,“等他們醒了,我和他們一起走——畢竟都是千辛萬苦才來到的啊……”

    “好孩子。”鬼姬笑了笑,俯過身來最後撫摸了一下慕容修的頭發,“希望看到你平安回到天闕——最好如你父親一樣,帶著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回去。”

    “啊?”慕容修訥訥應不出話來,臉紅了一下,低下頭去,許久才道,“男女授受不親……而且沒有父母之命,怎麽好在外麵胡亂締結婚姻?”

    “唉……算了。”鬼姬歎了口氣,頗憂心地看著這個年輕人,搖頭道,“你真是中了那些中州人的毒了。”

    一邊的樹叢裏,那笙聽得那邊的徹夜談話終於結束,不耐煩地甩開那隻手,想走出去。奇怪的是那隻斷手居然一甩即脫,“啪”地飛出去掉到草地上——倒是讓她怔了一下。

    “呃……”四仰八叉跌到了沾滿清晨露水的草叢裏,那隻手卻仿佛在發呆,忽然間握成了拳,用力對著天空揮了一下,“果然是那家夥!他居然回來了!他居然真的回來了!天哪。”

    “嗯?”那笙吃了一驚,“你說蘇摩?你認識他?”

    “都一百多年了,沒想到他居然也在今天回來。”斷手喃喃道,忽然間一躍而起,拉住她的肩頭,“快走吧!事情這下子可複雜了。”

    “你幹嗎?是對我下命令?”被那樣的語氣惹得火起,苗人少女怒視,忽然間回過神來,驚呼,“哎呀!你,你可以‘說話’了?”

    “天快要亮了,我的力量已經開始恢複。”那隻手簡短回答,卻再度拍拍她的肩膀,語氣中有急切的味道,“快走吧,我們要趕在破曉前到山頂上去!”

    “什麽事這麽急啊……別推推搡搡的!”那笙被它拎起來,憤怒地大叫——那樣脫口的叫聲,猛然引起了前方熄滅的火堆邊上年輕珠寶商的注意。黎明的微光中,慕容修正在查看一直昏迷的幾個同伴,聞聲抬頭。

    那笙連忙收聲,對那個慕容世家的公子露出一個明媚動人的微笑。

    “別花癡!快走!”斷手再也不耐煩等,立刻揪住她的衣服,瞬間把她往山上飛速帶去,“得快點在蘇摩遇到他們之前趕過去!不然要出亂子了!”

    “姑娘!”好容易在空山中看到一個人,慕容修連忙招呼了一聲,卻隻見那位異族打扮的少女忽然加快了身形,徑自往山上掠去——那樣的速度仿佛在飛,讓慕容修看得目瞪口呆。

    離開魅婀後,蘇摩獨自登上了天闕山頂,深深從胸臆中呼出了一口氣,“看著”近在咫尺的雲荒大地,以及大地盡頭那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間的白塔,慢慢閉上了深碧色的眼睛。

    閉上眼的瞬間,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地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張,喚他,“記得要忘記。”

    “白瓔。”他終於忍不住脫口叫出聲來,猛然睜開眼,伸出手去,想拉住那個從白塔之巔墜落的人——然而,幻象立刻消失了。

    他的手,伸向那片破曉前青黛色的天空。手指上十枚奇異的銀色戒指上,牽扯著透明的引線,纏繞難解——就像起始於百年前那一場糾纏不清的恩與怨、愛與憎。

    一百多年的時光,仿佛流沙般從指間流過。

    往事如鋒利雪亮的匕首,滴著鮮血。

    如今已經是滄流曆九十一年,離上一個朝代結束已經將近百年。而前麵空桑王朝末期,那種種糜爛、浮華的風氣,和鉤心鬥角的血味,依然穿越了那麽長的時空,浮動在傀儡師的耳鼻之間。

    夢華王朝末期,那一場天翻地覆的家國動亂,最早的導火線,卻居然是自己——一個卑賤的鮫人少年。

    那時候,他不過是個尚未分裂出性別的鮫童奴隸,因為還不是一個“男人”,甚至不被看成一個“人”,加上他會玩傀儡戲,容貌出眾——就被心懷叵測的青王買下來,送到了伽藍白塔頂端的神殿裏,侍奉待嫁的太子妃白瓔。

    那是雲荒的統治者——空桑一族中最聖潔的少女,出身於空桑六部中白之一族的王室,身份顯赫無比,生下來就注定要成為這個龐大帝國未來的國母。

    所以,從十五歲開始,她就遠離了所有家人,居住到了雲荒最高處,接受伽藍神殿裏女官和大司命的教導,準備著十八歲時候的大婚典禮。在冊定之時,她的眉心被畫上了朱紅色的十字星狀封印,等婚典舉行之時才由她的丈夫解去。那以前,她需要一直保持絕對的純潔,這個雲荒上不可以有任何人觸碰她——若是被未來丈夫之外的之手觸碰,那個封印就會消失。

    神殿上遠離眾生的歲月一閃而逝,沒有人發覺那個靜默高貴的貴族少女和那個卑賤的鮫童之間發生了什麽。直到那一日,由於青王的告發,空桑王室被一項匪夷所思的罪名所驚動。於是,少年的盲人鮫童被侍衛牽引著,站到百官諸王麵前。

    “是她勾引我的。”那個鮫人奴隸看不見東西,卻直指麵前的貴族少女,毫不留情地冷冷指控,“是白瓔郡主勾引我的!”

    諸王隨即嘩然一片,不可思議。

    “果然眉心的封印破掉了!”青王冷笑起來,毫不留情地走上去揭開少女的麵紗,看了一眼,然後大聲宣布,“太子妃已經被觸碰過了——被這個卑賤的鮫人觸碰過了!”

    殿上的喧嘩忽然靜止了,帶著不可思議的震驚和鄙視,無數雙冷銳如劍的眼睛投向那個臉色蒼白的貴族少女——那個本應“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

    白塔頂上儲妃的居處,本來不允許有任何男子接近,即使親如父兄亦不可——沒有想到,這個卑賤的鮫童居然鑽了空子,接近了不允許外人觸碰的皇太子儲妃!

    身為空桑國未來的國母,居然被卑賤的鮫人所玷汙!千百年來,鮫人不過是空桑人的奴隸。此事一出,不啻整個夢華王朝的恥辱!

    聽得那樣毫不留情的指控和滿朝的竊竊私語,那個少女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慘白,她一個人站在大殿中央,直直地看著站在階下那個指認她的少年,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全身劇烈地顫抖。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她猛然嘴角牽動,笑了一下,仰起頭來,坦然回答:“是的,是我被鮫人的魔性所惑,讓其觸碰……白瓔有負於空桑,也玷汙了封印,願意聽憑一切處罰。”

    “白瓔郡主清白已汙,應廢黜其皇太子妃之位。”大司命皺了一下花白的長眉,雖然覺得有點可惜,可鑒於罪行無可挽回,隻能按律令冷冷宣布,“然後,應施以火刑,焚其不潔,以告上天!”

    聽到那樣的判處,白王肩膀震了一下,用力握拳。然而麵對著如此重大的罪名,即使是自己的女兒,他也無力維護。另一邊,青王不動聲色地得意,暗自拍了拍自己心腹謀臣的肩膀。

    然而,那個有著驚人容貌的鮫人少年卻毫無表情,冷冷麵對著發生的一切,空茫的眼睛對著方才太子妃說話的方向,冷漠空洞,既無喜悅,亦無不忍。

    “廢黜她……”王座上,隨著大司命的聲音,帝君醉醺醺地重複著,臃腫的身體幾乎從座位上滑落下來,一邊的寵姬連忙抱住他,為他抹去嘴角流出的酒水。

    因為長年荒淫無度的生活,才五十八歲的承光帝過早地失去了健康,退居內宮已經多日不上朝聽政,連西海上的冰夷入侵雲荒,都交由皇太子處理,絲毫懶得過問。今日,如果不是青王稟告說太子妃可能已不潔,用如此重大的消息驚動帝君,承光帝也不會來到殿上。

    然而雖然坐到了殿上,但是那個肥大的身軀裏也已經病入膏肓得失去了神誌,似乎根本沒有聽清楚底下那些藩王臣子在說什麽,承光帝隻是隨著大司命的話,醉醺醺地重複:“廢黜……燒死,燒死她!”

    帝君的聲音一落,左右侍衛擁了上來,迅速反剪她的雙手,摘除她頭上的珠冠飾物,將她押下去準備火刑。

    “逃呀!快逃呀!”白王在一邊看著,幾乎要對自己的女兒喊出來了,“瓔兒,逃啊!”

    女兒雖然年輕,但是天賦驚人,得到過空桑劍聖尊淵的親授,論技藝已經是白之一部的最強者。如果她要逃脫,如今這個白塔頂上的侍衛是絕對攔不住的!

    然而那個空桑貴族少女隻是呆呆地站著,毫不反抗地任由那些人處置。

    “放開她!”無數的冷眼中,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來了,淩厲憤怒,“誰敢再碰她一下我殺了誰!”

    殿上所有人轉頭,齊齊下跪:“皇太子殿下!”

    不知道哪個侍從走漏了消息,帶兵在外的真嵐皇太子居然此時匆匆返回,從輦道上大步走上殿來。他看著跪倒的百官,冷笑道:“放肆!你們這些人,怎麽敢如此對待空桑未來的皇後?”

    空桑未來的皇後——這樣的用詞讓所有人大驚失色。

    皇太子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雖然明知未婚妻犯下如此大罪,依舊不曾有廢黜她的打算?!

    眾臣麵麵相覷,不明白真嵐太子為何會忽然維護白瓔。那個一直以來我行我素、桀驁不馴的真嵐皇太子,對於這門婚事原本是非常抵觸的,為何在宮闈醜聞被揭發的當兒上忽然改了腔調?拒絕娶白王之女為妃,是他多年桀驁的堅持吧?為此,甚至幾度和承光帝發生衝突,卻最終不得不妥協。

    然而,如今冰族四麵包圍了伽藍帝都,皇上病情危在旦夕,內外交困之時,統領兵權的皇太子實際上已經接掌了這個國家。

    他一開口,所有人都不敢多話。

    白王默默拉過女兒,擦了把冷汗,而青王卻是暗自憤怒。

    隻有那個鮫人少年抬起頭,默默看向了皇太子所在的方向,空洞的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一種刻骨的憎恨。

    在皇太子的堅持之下,大典還是如期舉行——因為冰夷的入侵,大婚典禮顯得頗為匆促。不但沒有以前每次慶典時六合六部來朝、四方朝覲恭賀的盛況,從陣前匆匆趕回參加婚典的真嵐皇太子甚至還穿著戰甲。

    萬丈高的白塔頂,神殿前的廣場上,天風浩蕩。

    風吹起新嫁娘的衣袂,空桑未來的太子妃盛裝華服,靜靜等待著夫君過來。等到距離近到可以不被旁人聽見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女子開口了,帶著一絲冷笑,問自己的夫君:“殿下,以前您不是很反對這門婚事的嗎?”

    “當然!”皇太子揮手趕開一個上來為他更換戰袍的禮官,有點不耐煩地回答,“我們倆以前誰都不認識誰——誰願意接受一個被配給的女人啊?大爺我是那種任人擺布的人嗎?”

    聽得那樣直白得近乎無禮的話,白瓔郡主怔了怔,從珍珠綴成的麵幕後抬頭看未來的夫君——很久前,她就聽宮人私下說過:這位真嵐皇太子其實是承光帝和北方砂之國的一名庶民女子所生,一直流離民間。長到了十四歲,因為承光帝已經年老得失去了讓後宮受孕的能力,眼見皇家血脈和力量都無法延續,才不得不將這個血統不那麽高貴的孩子迎入伽藍帝都,接受皇家的教育。

    看著對麵的人,白瓔忽然笑了:“怎麽現在殿下又肯了呢?”

    “我看不得那群家夥這樣欺負一個女的!”一口氣喝完了一盞木樨露,真嵐皇太子才感覺稍微緩了口氣,哼了一聲,“那個鮫人還是個未變身的孩子,能做什麽?被親一下又怎麽了?大爺我都不介意,他們抬出什麽祖宗規矩來,居然要活活燒死你——那是什麽道理!我就是要娶你!看誰敢動你一根汗毛?”

    “就因為這樣?”白瓔的眼裏驀然有說不出的神色,歎息道,“我已經是不潔不祥之人——匆促決定,以後殿下會為所冊非人後悔的呀。”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真嵐把杯子一擱,指著白塔下麵黑雲籠罩的大地,蹙眉道,“現在先要對付那些在西海上覬覦我們的冰夷!”

    頓了頓,力戰過後的疲憊顯露在他的臉上,皇太子往後靠了一下,躺在鋪了錦緞的長椅上,喃喃道:“如果空桑亡國了,那麽什麽‘以後’都不用談了。”

    那些烏合之眾冰夷算什麽呢?那麽多年來,他們流浪在西海上,一直覬覦著雲荒,卻一直沒有辦法踏足。不關心朝政的太子妃沒有多想這些,仿佛自顧自想著心裏的事情,沉默了片刻,終於咬了咬牙,低聲開口:“真嵐殿下……請你……請你饒恕蘇摩吧。”

    “蘇摩?”真嵐皇太子想了想,卻記不起是誰。

    “就是那個鮫人傀儡師……”仿佛有些艱難般的,白瓔開口,“他還是個孩子。他……他隻是被人教唆而已。”

    “嗯。”聽著唱禮官開始冗長的程序,皇太子心不在焉地點頭,“我也沒想過真的要殺了他。”

    白瓔愣了一下,沒想到身為皇太子,他竟然如此輕易地就放過了給自己帶來恥辱的鮫人奴隸——這個人的心胸,倒是比她預想的大了太多。

    “那麽,能……能讓臣妾再見他一次嗎?”有些孤注一擲地,她提出了這個非分的請求,幾乎是帶著哀求,“隻見一次。”

    “怎麽,你真的那麽喜歡那個鮫人?”真嵐皇太子反而有些詫異起來,“你也知道那個家夥隻是奉了青王的密令來引誘你的,對吧?”

    “我知道。”白瓔的聲音很輕很細,“我……我還是想見他最後一麵。”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啊。”真嵐皇太子看了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一眼,幹脆地答應,“好!”

    冊封大典開始之前,征得了皇太子的同意,這個鮫人少年被帶到了她的麵前。

    犯下了那麽大的罪,那個少年竟然並不害怕,隻是漠然地麵對著這個因為自己幾乎被送上火刑架的少女,臉色蒼白陰鬱,一語不發。

    沉默了很久,白瓔終於開口,輕聲道:“蘇摩……我求皇太子赦免你。他答應了。”

    驟然死裏逃生,一般人早已經喜不自禁,然而那個鮫人少年居然還是毫無表情,隻是用空洞的眼神直直地看著前方。

    頓了頓,太子妃秀麗的眉頭蹙起,尚自留著一絲稚氣的眉間卻有一種恍惚的悲涼,她慢慢地開了口,艱難地問:“是青王……青王派你來的吧?他送你到白塔上來,要你這麽做的,是不是?”

    然而,聽到自己那樣的罪行居然能被赦免,少年鮫人的臉上依然沒有絲毫動容。空茫的眼睛冷冷地直視著眼前這個盛裝的女子,忽然間,他開口了,聲音飄忽而冰冷:“青王說,如果能破掉太子妃眉心的封印,玷汙空桑未來的國母,讓皇太子另立太子妃,他就燒了我的丹書身契,讓我自由。”

    說到這裏,少年眼裏有尖銳的光芒,嘴角往上扯了一下,笑道:“當然,獲得自由是一回事,對於我這個卑賤的奴隸來說,如果能勾引到空桑人的太子妃,那是多麽值得誇耀的事情啊!空桑人裏最尊貴的女子……想起來我就忍不住要笑!”

    少年的眼裏有報複後的快意和多年積壓的刻毒,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蘇摩。”她怔怔看著這個鮫人少年,隻覺得心如刀割。

    其實,這樣說清楚了也好,至少心裏再無掛念。她想要的,不就是這樣一個結果嗎?

    鮫人少年在她麵前縱聲大笑,無比惡毒,無比快意。她默默地看著,說不出一句話。即使這幾日被下獄折磨,依舊掩不住少年宛如太陽般耀眼的麵容——那就是鮫人一族特有的魔性吧?多少年來,那些空桑人的貴族都被這些鮫人所迷惑,而她自己,也是被這樣的魔性所迷惑了嗎?

    即便是聽到他親口說出這樣的話語,她心裏竟然還是沒有絲毫憎恨。

    大典就要開始了,門外的女官已經開始催促。她不得已站起了身,向著舉行儀式的廣場走了過去。侍女們手捧著綴滿了寶石、光芒璀璨的霞帔朝著她走來,華服被伽藍白塔頂上的天風吹起,燦若雲霞。

    在最後的分別時刻,少女對著鮫人少年俯過身去,毫無怨恨地微笑著,低聲囑咐:“好了。無論怎樣,都已經過去了。記得要忘記啊……把這一切都忘記吧!蘇摩。”

    那一刻,一直端莊拘謹的太子妃眼裏,忽然出現了十八歲少女應有的歡悅——一語畢,空桑人的皇太子妃忽然身子後仰,飄出了白塔頂上的白玉欄杆!

    “太子妃!”周圍驚亂一片,近旁的宮女七手八腳地上來拉扯她的衣帶,然而“刺啦”一聲,兩三根衣帶居然全部如同腐朽般應手而斷——那些織物的經線,居然都已經暗自被齊齊挑斷!

    原來,她早已有了準備。

    連真嵐皇太子都來不及拉住她,那一襲盛裝,仿佛如同羽毛一般輕飄飄地墜落,向著萬丈之下的大地墜落,湮沒在白塔下縈繞的千重雲氣中。無論是塔上準備大典的空桑六部王族,還是塔下觀禮的雲荒百姓,都一齊發出了一聲驚呼。

    遠處,雲荒三位女仙正乘著比翼鳥前來觀禮,看到這驚人的一幕,即使身為女仙,也同時失聲驚呼。

    “怎麽會這樣?”慧珈和曦妃麵麵相覷,而魅婀手指一點,座下比翼鳥閃電般向著那一片墜落的羽毛飛了過去:“快!去接住她!”

    隻有那個鮫人少年看不到發生了什麽事,他隻聽到耳邊如同潮水般回響在天際的驚呼,心裏知道一切已經終結——

    她指尖的溫暖還留在頰邊,然而那個人已經如同一片白雁的羽毛般,從六萬四千尺高的伽藍白塔上飄落。

    她從雲荒的最高處墜落。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眼睜睜看著愛女墮塔,白王目眥欲裂,再也按捺不住,拔劍砍向青王,婚典的廣場上一片混亂。多年的積怨爆發了,不顧外敵正在入侵,六部中內亂大起,青、白兩部開始不休地相互攻擊,其餘四王因為各自立場不同,也分成了好幾派,紛紛卷入。而皇太子真嵐剛剛臨危監國,對於治國之道尚知之甚少,竟無法阻攔空桑此刻的內亂。

    那一場婚典之後,雲荒大地烽火燃遍。

    十年後,空桑國亡於外來的冰族之手,整個民族徹底消亡——但是,那時引起“傾國”之亂的那個鮫人少年已經不在那片土地上。

    大婚典禮被打亂後的不久,真嵐皇太子堅守了他的諾言,力排眾議,將這個引起舉國動蕩的鮫人少年放走。

    那一年,獲得了特赦的他帶著阿諾離開,一路流離,終於到了天闕山頂,雙手雙腳都因摸索而沾滿鮮血。雖然看不見,他依然在山頂麵朝西方,最後一次回望這一片土地,暗自立下誓言。

    然後,在翻越慕士塔格絕頂的時候,他都不曾再回過頭來看上一眼。

    百年如同白駒過隙,而今,在這樣一個即將破曉的黎明裏,已經成為男子的他回到了這裏,久久凝望那座佇立於天地之間的白塔——依稀間,仿佛還能看到那一刹那墜落的白羽。

    然而,終究是一切都晚了……都完了。

    其實,九十年前在星宿海中修成占星之術的時候,他望向西方盡頭,就已經隱約看到了空桑王氣的消散。那一場浩大的流星雨起於天權,宛如一場風暴劃落,預示著上萬的生靈在瞬間消逝……空桑人建立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終究還是歸於一夢。

    她,她也在那一場流星雨中隕落了吧?

    但是,總要聽到鬼姬也親口承認,心裏才真正相信。

    然而在那之前,在從六萬四千尺的白塔頂上一躍而下的時候,她應該就已經真正地死去了……她是死在自己眼前的,然而他什麽都看不到。

    抱著懷中的偶人,他睜著空茫的眼睛看向暗藍色的天空。懷中的偶人不知何時已經咧開了嘴巴,做出了一個冷嘲的表情,和主人一起翻起眼睛看著天空。

    忽然間,傀儡師和偶人的神色都變了——

    破曉前的暗淡天幕下,有六顆星由北而東,劃破天際,向著天闕方向墜落!

    第五章 六星

    六星破空而來的時候,天闕山下,慕容修剛剛弄熄了那堆篝火,蓋上了背簍的蓋子,準備和三個同伴一起上路,然而無意抬頭看到天空,不由得脫口驚呼:“天啊……你們看!六星!是六星出現了!”

    昏迷了半夜的那幾個人都醒了,書生還在安撫那個不停哭泣的女子,壓根兒沒有聽到他的驚呼,接口的卻是那位潦倒的中年人:“六星?那是什麽?”

    抬首之間,果然看見破曉前的天幕下,有六顆大星從北方九嶷方向飛來,劃過蒼穹,流出六道不同的淡淡光芒:白、青、藍、紫、赤、玄,向著天闕方向迅速滑落,轉眼沒入林中。

    “閣下應該是澤之國那邊過來的人,難道不知道六星的傳說?”看著那個潦倒的中年人,慕容修微微笑著,不動聲色地點破,“不會吧?”

    那個中年人麵色尷尬地抓抓頭發,看著他說:“你……你怎麽知道的?”

    “我叫慕容修。”年輕的珠寶商有些靦腆地介紹自己,“我第一次來這裏——不過我聽來過雲荒的長輩介紹過,澤之國的人多為中州遷徙而來,說中州話,穿著鳥羽織成的衣服,寬袖垂發——就像閣下的裝束。”

    “我叫楊公泉。”衣衫襤褸的中年人嘿嘿笑了兩聲,也不抵賴,“的確是從山那邊的澤之國過來的……倒黴啊,天闕的凶禽餓獸沒吃了我,卻被這群強盜逮了,又遇上了鬼姬——是小哥你救了我們幾個吧?真是好本事啊。”

    慕容修卻不否認,心想在這荒山野嶺,防人之心不可無,讓對方覺得自己有本事也不是什麽壞事。聽得那人說的也是中州官話,隻是語音有些不同,便笑道:“大家都是拚了命往天闕那邊去,怎麽大伯你卻是反而往這邊來了?”

    “嘿,隻有你們這些中州人才把雲荒當桃源。”聽得這個年輕人發問,那叫楊公泉的中年人用破舊的羽衣擦了擦自己的臉,苦笑了一聲,“我是在那邊沒飯吃,家裏的老婆子也快餓得不行了,才冒死跑到天闕來——據說雪山坡上長著雪罌子,一棵抵萬金,就過來碰碰運氣。”

    “哦……”聽得那個澤之國的人如此說,慕容修應了一聲,從懷中貼身小衣裏掏出一本小冊子,拿了一根火堆上的炭棒,將那句話記了上去,然後再細細問雪罌子的外形如何。

    “這是……”楊公泉卻是個多事的,大大咧咧地湊過來看。隻見那是頗為破舊的冊子,上麵寫著行行文字,卻是記著一些雲荒上各處的風土人情,在他看來都是無甚大不了的事情。而這個年輕人卻認認真真地記了下來:“慕士塔格雪峰西坡出雪罌子……”

    麵有菜色的中年人嗬嗬笑了起來:“這位小哥,你倒是個細心人。”

    “我的先輩也來過雲荒,都在這本《異域記》裏留下他們的見聞,以助後人。”慕容修寫完了關於雪罌子的一條,將冊子往前翻了翻,果然字跡都各有不同,從古舊斑斕到墨色如新,看上去似有百年的曆史。

    “小哥不遠萬裏來雲荒,是為了……”楊公泉咋舌,開口問。然而話剛出口,猛然間天上仿佛有閃電一現,嚇得他忘了要說的話,抱著頭看向天上。

    天即將破曉,隻見方才沒入叢林的六顆大星居然此刻又掠了出來,盤繞在天闕頂上,仿佛在尋找什麽似的,隻管在叢林上方流連不去——六色光芒宛如閃電,映照得土地光彩絢爛,令人不敢仰視。

    “六星!”慕容修再度失聲驚歎,急急翻開那本冊子,疾書,“元康四年九月初七,天闕上六星齊現。”

    “那是什麽?”那個澤之國人抬手擋住了眼睛,詫異道。

    “你真的不知道‘六星’?”慕容修看楊公泉並非作假,倒是自己忍不住驚訝起來,“那不是你們空桑的傳說嗎——‘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隕滅,無色城開’!”

    “啊呀!這個我怎麽知道?”聽得“空桑”兩字,楊公泉不知怎地麵色大變,一把堵住了慕容修的嘴,左右看看,“莫說莫說!這兩個字可千萬提不得!那是忌諱!小子,快給我閉嘴——被人知道私下提及前朝,保不定要掉腦袋!”

    慕容修怔了一下,忽地明白過來:來之前,也知道冰族在雲荒建立滄流帝國之後,對於前朝的一切都采取了徹底埋葬的暴烈做法。伽藍城中除了白塔,幾乎全部宮殿都被推倒重建,典籍被焚毀,錢幣收回重鑄,仿佛為了建立新的王朝,就要把前朝從曆史上徹底抹去一般。

    但是,那時候,這種做法僅限於國都和葉城而已——他沒有料到,二十年後自己繼父親之後來到雲荒,這種堅壁清野的政策已經擴大到整個雲荒!

    慕容修暗自在心中倒抽一口冷氣,迅速在冊子上寫下了這一忌諱。

    樹林上空六星還在盤旋,時近時遠,光芒耀眼。

    慕容修看著,有目眩神迷的感覺,手指緩緩翻著手上的冊子,到了首頁,無聲地默念上麵遠祖記下的那一首百年前曾流傳於雲荒大地上的詩篇——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車

    神鳥的雙翅披著霞光

    擁有帝王之血的主宰者

    從九天而下

    將雲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飛鳥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藍之湖水

    站在白塔頂端的帝君

    將六合之王的呼應一一聆聽

    天佑空桑,國祚綿長!

    那笙被那隻斷手連推帶拉地弄上了天闕山頂。雖然隻不過是幾百尺高的小山,然而草木異常茂盛,幾乎看不到路。那笙一路飛奔,穿越那些樹木和藤蔓,身不由己地跑到了山頂,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還好,看來他們還沒有遇到蘇摩。”斷手仿佛鬆了口氣,喃喃道,推了那笙一把,“快點。”

    “幹……幹什麽?”她彎下腰,用雙手支撐著自己的膝蓋,劇烈喘息著,問道。

    “快點擦你的戒指!”斷手一把將她拎起來,急切地吩咐,“快啊!天就要亮了!”

    “天亮了不正好?你的力量不是要天亮才能……”那笙翻眼看了看茂密樹林上方露出的一塊一塊的天空,正是破曉前的顏色,上麵似乎流動著幾絲異彩。她喘著氣,然而話說到一半,左手猛然被拉了起來,那隻斷手的語氣竟是從未見過的嚴厲:“別囉唆!快!”

    本來就受傷的左臂一陣劇痛,那笙脫口“哎呀”了一聲,瞪了那隻斷手一眼。然而,聽出了斷手語氣中反常的急切,她乖乖地勉力抬手,摩擦著右手中指上那枚戒指,一下,又一下,沒見有什麽異常,不由得莫名其妙地發問:“就……就這樣?”

    話音未落,她右手上猛然騰出了一道閃電!

    驚叫聲未落,那枚戒指上發出的光芒已經穿透了層層密林,射出了天闕。天闕上空盤旋不去的六顆星,發覺了那道光柱,猛然間一齊向著那個方向聚集,迅速地穿破了密林,落到地麵上,將正在驚叫的那笙圍在核心!

    那樣洶湧而來、強烈到令人無法呼吸的靈力,令她震驚不已。

    白、青、赤、玄、藍、紫,六色光芒呈圓形,轟然落到地上。星辰墜地,生生將林中土地擊出六處淺坑。光芒漸漸泯滅,消失的瞬間凝定成六個屈膝半跪的人,四男二女,均是穿著奇異樣式的華服,齊齊向著她低頭。

    “恭迎真嵐皇太子殿下重返雲荒!”那笙目瞪口呆的時候,當先的一名青衣少年開口了,“屬下接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那笙做夢般地看著麵前忽然出現的六個人,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然而那隻斷手卻是推著她,催促她向前,讓她身不由己地一直走到那個青衣少年的麵前。

    見她走近,那個青衣少年屈膝半跪在地上,恭敬地捧起那笙戴著戒指的右手,用額頭輕觸寶石:“六王歸位,無色城開——恭迎皇太子殿下立刻返回!”

    “皇……皇太子殿下?”那笙結結巴巴地重複了一句,燙著般地縮回手,“你認錯了……我是個女的!”

    “這番話,是對我說的。”忽然間,一個聲音微笑著回答。

    那笙怔了一下,猛然間反應過來:是那隻斷手的聲音——然而,那個聲音卻不是如同以往般從她心底傳來,而是切切實實地傳入她耳際!

    苗人少女隨著聲音來處看過去,大吃一驚:前方左側半跪著的是一名白衫女子,臉罩輕紗,手裏捧著一隻金盤,盤上居然是一顆孤零零的頭顱。那顆頭顱嘴唇翕張,居然正在對她說話:“多謝一路上的照顧,如今已經回到了雲荒境內,我可以隨他們回去了。”

    “你……你……”聽出了是和那隻斷手同樣的聲音,那笙說不出話來,“臭手,難道你是……啊呀!怎麽可能?!”

    “我的名字是真嵐,是空桑人的末代皇太子。”那顆頭顱對著目瞪口呆的少女微微一笑,解釋道,“這六位,是我的妃子和臣子。”

    “妃子……”那笙遲疑地看看那六個人,隻有白衣和紅衣兩位是女子,而紅衣女子的年齡顯然已經不小了。果然,那名戴著麵紗的白衫女子抬起頭來,對她微笑致意:“我叫白瓔,是空桑皇太子妃——非常感謝姑娘你救了真嵐。”

    那樣清冷的容顏和語音,讓一向嘻嘻哈哈的那笙一下子束手束腳起來,忙不迭地回禮道:“啊……啊,我也隻是順路……不用謝,不用謝。”

    旁邊的藍夏拿出另一隻金盤,舉過頭頂。那隻斷手從她肩上鬆開,跌入了藍夏手中捧著的那隻金盤裏,對她擺了擺說:“多謝你把我從慕士塔格雪山頂的封印中帶到雲荒,我們很是有緣啊——作為回報,那枚戒指就留給你吧!”

    “戒指?”那笙愣愣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著中指上那枚奇異的指環:銀白色翅膀上托著一粒藍色的寶石。如此精致的東西,真讓人不敢相信方才那道照亮天地的光芒就是從這上麵發出。

    “這上麵的力量應該能保護你走遍雲荒,隻是莫要輕易被別人看見……”真嵐皇太子的頭顱在金盤上微笑著,看了看天色,連忙道,“天就要亮了,沒時間多言。小丫頭,你自己保重。”

    六個人齊齊起身,青衣白衫兩位男女分別捧著金盤,帶領眾人轉身。

    “喂喂,臭手!等一下!”那笙在看見那幾個人離開的時候才回過神來,脫口叫了一聲。金盤上的頭顱聞聲,轉過臉來,對她揚揚眉:“怎麽啦,小丫頭,舍不得我?”

    那笙看了那個發出熟悉聲音的人頭半天,忽然跳了起來,指著它大叫:“臭手,你騙我!你……你給我看你自己樣子的時候,根本不是這張臉!你這個騙子!”

    “啊……這個嘛……”金盤上的頭顱對她撇了撇嘴,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你這個小花癡,我不變張英俊的臉出來,你怎麽肯帶我走啊?”

    “你……”那笙被氣暈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走了走了!”不等她回答,看了看天色,那隻斷手揚揚得意地一揮,瞬間六道光芒照徹林間,六星騰空而起,劃破已經露出了第一線曙光的天空,向著北方九嶷山的方向消逝。

    當六星劃過天際的那一瞬,遠處天盡頭的鏡湖中,萬丈高的伽藍白塔投在水麵上的影子,陡然發出了奇異的扭曲。

    水下的無色城開啟了,迎入了它的主人。

    天色已經破曉,再也看不見有什麽星辰閃現。晨曦從林外灑下點點碎金,風和日麗,一片鳥語。

    “啊……那隻臭手就這麽走了?”揚起臉,看著轉瞬泯滅了蹤影的六道星光,苗人少女喃喃自語,有些惘然若失,她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解:“一個皇太子說話的腔調像那樣也是奇怪。哎,那個皇太子妃,倒是很漂亮高雅。”

    “你說什麽皇太子、皇太子妃?”忽然間,耳邊有人急問。

    樹葉簌簌分開,一個人閃電般掠過來,一把抓住了她。

    “啊?”在快得幾乎看不清的動作停頓之後,那笙看到站在她麵前的人居然是那個詭異的傀儡師,不禁嚇得脫口叫了起來,“是你?”

    她下意識地用力掙紮著,雙手一振,以她自己也察覺不到的驚人速度掙脫,幾步躲到了一邊,問:“你……你幹嗎?”

    顯然沒有料到這個少女居然能從自己的手中掙脫,蘇摩反而愣了一下,他懷裏那隻偶人卻是眼睛滴溜溜地轉,也麵現驚訝之色。終於,偶人蘇諾的眼睛定在了苗人少女的手上,嘴巴無聲咧開了,仿佛笑了一下。

    “哎呀!”看到那個詭異的小偶人,那笙比看到蘇摩還要驚懼,一下子後退了三步。

    “你手上的戒指是哪裏來的?你剛才說什麽皇太子、皇太子妃?”那個冷靜的傀儡師仿佛壓抑不住激動,一連聲追問,“你看到他們了?”

    再也不許對方逃脫,蘇摩伸出了手。伸手的瞬間,十枚指環閃電般無聲無息地飛出,帶動指環上的引線,在空中相互交錯著飛向那笙,仿佛織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

    指環脫手後,引線的另一端就控製在那個叫作蘇諾的偶人身上,偶人的手腕、腳踝、雙臂、雙足、腰、頸十處的關節上,十條引線若明若滅。被這麽一牽,那個偶人“啪嗒”一聲從傀儡師懷中掉落在地,卻沒有趴下,反而動了起來。

    不知道是飛舞的指環牽動它的身子,還是它身子的運動控製著指環,那個脫離了主人控製的小偶人在樹林中自己動了起來,舉手投足仿佛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的節奏。

    那笙剛要閃避,忽然覺得手腕一痛——低頭,一根細細的透明的線綁住了她的手腕,切入肌膚,滲出了血。那樣纖弱,卻是比刀鋒更鋒利的細線。

    如果她看到了昨夜火堆邊那些亂兵可怕的死相,便知道如今她離死亡也隻有“一線”——然而那笙沒看過。她忍不住不服氣地掙紮,想掙脫出來。

    “不要亂動,一動,你的手腕就要被整隻切下來。”傀儡師走過來,伸出一根手指,托起被束縛住手腳的少女的臉,冷冷地道,“老實回答我的話——不然我就把你四肢切下來,然後用線穿起來,像偶人一樣吊在樹上。”

    他的聲音是平靜的,仿佛隻是說著家常。對著他空洞無表情的深碧色眼睛,那笙激靈靈打了個寒戰,身體立刻不敢亂動了,然而手腳卻是不自禁地微微發抖,她隻能控製著自己的聲音說:“你……你要問什麽?”

    “你手上的‘皇天’是哪裏來的?”蘇摩開始發問。

    話音一落,遠處地上的小偶人身子一動,那笙隻覺手腕刺痛,不自禁地抬起了右手,放到傀儡師麵前。蘇摩慢慢伸出手,撫摩著那枚銀色的戒指,麵色複雜:“果然是‘皇天’……好久不見了。”

    “你……你說這枚戒指?”那笙訥訥道,“這是我……我在雪山上的一隻斷手上找來的……”

    “雪山?斷手?”蘇摩卻是愣了一下,“空桑皇帝的信物,怎麽會在那裏?”

    “啊,那隻斷手說他是空桑皇太子!那顆頭也這麽說!”看到對方不信,那笙生怕蘇摩一怒之下真的下毒手,連忙分辯,卻不知自己的話如何莫名其妙,“他們說,他是什麽空桑國的皇太子……對了,叫真嵐。”

    然而,苗人少女那種前言不搭後語、匪夷所思的話,傀儡師卻沒有嗬斥為荒謬。那笙感覺蘇摩撫摩著戒指的手猛地一顫,近在咫尺的那個人微微閉上了眼睛,有些夢囈般地低聲重複著那個名字,喜怒莫測:“真嵐……真嵐?”

    那是多麽遙遠的名字。

    “頭?手?原來在雲荒之外的慕士塔格上有一個封印?”傀儡師喃喃自語,忽然間語氣變得有些反常,“那麽,你也看到了皇太子妃?”

    “嗯,是啊,很端莊的漂亮姐姐。”那笙聽到對方的語氣慢慢緩和下來,驚魂方定,“那隻臭手說那是他的妃子,穿著白衣服,戴著麵紗,好像……好像叫作白瓔?”

    “嚓!”蘇摩的手指驀然收緊,用力得讓骨頭發出了脆響,痛得那笙陡然間大叫起來。

    “白瓔……白瓔……”那雙一直空茫的深碧色眼睛裏,第一次閃現出某種說不出的複雜情愫,傀儡師驀然扭過頭,對著空氣厲聲道,“鬼姬!你還騙我,說白瓔已經死了?!”

    “先放開這個小姑娘。”他身後一個聲音淡然回答。密林的枝葉是無聲無息自動向兩邊分開的,仿佛那些樹木在恭謹地避讓著那個騎著白虎從林中深處出現的女子。

    顯然也是剛才看到六星出現才趕過來,鬼姬坐在白虎上,裙裾飄飄蕩蕩,注視著麵前的傀儡師說:“我沒有騙你,白瓔的確已經死了——在九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胡說!”蘇摩不再管那笙,猛然回頭,冷笑道,“雖然我也來晚了——但你看,這裏還有她剛才留下的殘像!”

    傀儡師的手一揮,隨著他手臂平平揮過的軌跡,那個麵上的空氣陡然凝結,變成了一層半透明的薄薄鏡子,映照出了一個白衣女子離去瞬間的樣子——騰空而起的女子麵罩薄紗,手中捧著金色的托盤,眼睛注視著盤中那顆頭顱。手指上,一枚和那笙手上一模一樣的戒指熠熠生輝。

    那個映照在空氣裏的女子是淡薄的,仿佛煙霧中依稀可見的海市蜃樓,虛幻得不真實。

    然而,鬼姬的臉色卻變白了,脫口道:“定影術?”

    “不錯。”蘇摩沒有否認,冷笑道,“所以即使是‘神’,最好也不要瞞我任何事。”

    “哈。”怔了怔,仿佛無奈般地搖搖頭,鬼姬譏諷地看著這個靈力驚人的傀儡師,“蘇摩,不可否認你現在的確很強——但是如此強大的你,居然看不出如今的白瓔不是人嗎?”

    “不是人?”蘇摩瞳孔收縮,“你,你是說——她現在是……”

    “是冥靈。”鬼姬笑了起來,搖頭道,“她九十年前已經死了啊!你以為我騙你嗎?你如果路過北方的九嶷,就能看到她的屍體還和其他五位王者一起,佇立在九嶷王陵的傳國之鼎邊上!”

    “冥靈?”傀儡師脫口驚呼,猛然想起了自己在星宿海觀測到的那一場浩大的流星雨——九十年前……正是那個時間!

    “你不知道吧?”鬼姬撫摩著白虎的額頭,看著山下的白塔,歎息道,“那時候你已經離開雲荒了——真嵐皇太子帶領空桑人死守伽藍城十年,最終被冰族攻破。那時候,為了保全城中無路可逃的十多萬空桑百姓,大司命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打開無色城。”

    蘇摩的手猛然握緊,低聲重複:“打開無色城?”

    與伽藍帝都分處鏡像兩端的無色城是一座“空無”的城,據說由七千年前空桑最強大的帝王星尊帝琅玕的妻子——皇後白薇所建立。

    星尊帝在征服四方後,按戰功分封六王,鎮守六方國土,並在鏡湖中心建立了國都,以白塔為中心界定雲荒大陸方位。

    然而,在空桑皇家才能翻閱的典籍記載表明,星尊帝建立的“國都”,並非如同後世普通人認為的僅僅指代帝都伽藍,同時也包括水下的另一座城市:無色城。

    在星尊帝統一雲荒,權力達到頂峰的時候,他的妻子白薇皇後卻暗中憂心忡忡。她聽從了大司命的諫言,動用她的力量,為了空桑人在某日必然來臨的“末日大劫”而建立了這座城市,然後封印了它,關閉了兩座城之間的通道,讓它隱藏於伽藍帝都的倒影之中。隨後不久,白薇皇後便英年早逝。

    星尊帝駕崩前留下了遺詔,說明了打開封印的代價,並叮囑除非末日來臨,切不可隨便打開那座城——那個代價實在過於重大。

    如果說水上那座伽藍城是這個大陸“真實的”中心,那麽水下的無色城卻是虛無縹緲的存在,那是與水麵以上那個世界完全不同的“異世界”,甚至有傳說,這座城是活人所不能進去的,隻能讓靈魂來往其中。

    無色城的存在,宛如伽藍城的倒影,孿生姊妹般並存,光與影般相互映照。

    七千年來,空桑經曆了大災大難,也曾幾次瀕臨傾國的邊緣,然而諸王無一例外都咬牙支撐著死戰,竟無一打開過那座城。

    因為,根據典籍中記載,星尊帝在遺詔上是那樣說的——

    “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隕滅,無色城開!”

    連蘇摩聽到“無色城”三個字也變了臉色,低聲問:“打開無色城?他們有那樣的力量?”

    “他們當然有。隻要肯付出代價……”鬼姬笑了,笑容中卻有一絲殘酷,她看向天際,“你沒有親眼目睹那是如何慘烈的景象啊……那時候,冰族已經攻破了外城,城中幸存的十萬多空桑人齊聲祈禱,聲音一直傳到九天之上!

    “為了護住空桑最後一點血脈,以前鉤心鬥角的六王聽從大司命的安排,合力殺出了重圍,一直血戰到了作為曆代空桑人王陵的九嶷山下!六部之王向著供奉曆代皇帝皇後的陵墓跪下祈禱,請求星尊帝準許他們動用所有的力量打開那被封印的城市,以庇護空桑最後的子民……

    “然後,圍著神廟祭台上的傳國之鼎,六部之王一齊橫劍自刎,六顆頭顱同時落入鼎中!

    “六部最強的戰士,同時對著上蒼做出了血的祭獻。

    “六星隕滅,無色城開!那一瞬間封印被打破了,六合震動起來,伽藍白塔發出照徹雲荒的光芒,它的影子映在湖水中,忽然間仿佛活了起來。耀眼的光芒湮沒了一切,等冰族的‘十巫’和戰士們看得見東西的時候,他們驚訝萬分地發現,整座伽藍帝都已經空無一人。

    “十萬空桑人在瞬間消失了,無色城迎來了它的第一批居住者。”鬼姬敘述著九十年前空桑亡國的情形,眼睛望著天盡頭的白塔,歎息道,“白瓔就是那時候死的……她作為白之一部最強的戰士,代替她的父王,作為六王死在九嶷山下——所以我說,你往北走,還可以看到她的屍體,幾十年了依然不曾仆倒腐爛,守在那個通道入口。”

    傀儡師默默聽著,臉上漸漸沒有一絲表情,沉默了許久,終於有些譏諷地笑了起來:“真是遺憾,我沒能親自來終結這個腐朽的王朝……隻是沒想到,她居然還是作為戰士死去的嗎?我一直以為,她不過是一個耽於幻想的小女人而已。”

    “一個人一生隻能做一次那樣的夢。”聽到這樣尖刻的話,雲荒的女仙驀然冷笑起來,“多謝你讓她早早夢醒了。”

    “啊……原來空桑人還該感謝我這個奴隸造就了他們的女英雄?”蘇摩嘴角扯了一下,笑了起來。

    鬼姬看著他,卻看不透這個傀儡師內心真正的想法,隻好點點頭,歎了口氣:“你回來應該有所企圖——但是,無論如何,不要再去找她了。”

    “我沒有打算找她。”蘇摩漠然道,“我並沒有吃回頭草的習慣,我也不喜歡死人。”

    “那就好。”鬼姬輕輕吐出一口氣,微微笑了起來,“其實離開雲荒的這一百年裏,你也已經找到了所愛的女子了吧?不然如今你也不會以男人的樣子出現了。”

    傀儡師閉了閉眼睛,不作聲地笑了笑:“魅婀,作為女神,你的話太多了。”

    回憶中,泛起許多年前他來到天闕的情形——少年時被山中凶禽猛獸追捕,跑到山腰已經滿身是血,抱著偶人,又看不到路,一腳踏空便滾落陡坡。然而,半昏迷的時候,耳邊聽到虎嘯,所有禽獸都遠遠避開了,那隻虎溫馴地伏下身來,將昏迷的少年叼上背部,平安送出了天闕。

    仔細想想,他其實還是有所虧欠的。

    想著,傀儡師轉過身去,招了招手,仿佛有看不見的線控製著那個偶人,阿諾“唰”地動了起來,纏繞著那笙手足的絲線忽然解開了,十隻銀戒飛回了蘇摩手中。然後,那個小偶人也往後飛出,跌入了蘇摩懷中。

    那笙揉著手腕癱倒在地上,看著那個詭異的傀儡師。

    “修煉百年,連你的偶人都會殺人了?”蘇摩轉身離開的時候,鬼姬忍不住開口,“知道嗎?當年,是白瓔拜托我一路送你出天闕的——她怕你眼睛看不見,會被那些猛獸吃掉。”

    蘇摩的腳步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是滿懷著憎恨,回到雲荒來複仇的。”鬼姬歎了口氣,“可是,你若是還記著這片土地上有人對你好過,殺人的時候就多想想。”

    蘇摩頓住腳步,忽然回過頭微微一笑——那樣的笑容足以奪去任何人的魂魄。

    “錯了,她對我好,隻不過那時迷戀著我的外表而已——和那些把鮫人當作玩偶玩弄的空桑貴族並無兩樣。”傀儡師微笑著,俊美無儔的臉上有著譏諷的表情,“隻是那些權貴不知道,所謂的‘美麗’,是多麽脆弱的東西啊!”

    他微笑著,抬起手來,指間泛著利刃的寒光,忽然“嚓嚓”兩聲,毫不猶豫地劃破了自己的臉——血流覆麵。那橫貫整個臉龐的傷疤,讓原本美得無與倫比的臉陡然扭曲如魔鬼!

    即使一邊看著的那笙,都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驚駭與痛惜的尖叫。

    “不過是薄薄的一層皮。”蘇摩放下了手,將沾著血的手指放到嘴邊,輕輕舔舐,“所有有眼睛的人,卻看得如此重要。”

    鬼姬卻沒有驚訝,看著他的臉——刀一離開,他臉上的傷痕就合攏、變淺,消失在一瞬間——仿佛刀鋒劃過的是水麵。

    “那麽那個讓你變成男人的姑娘呢?總不會也是這樣的吧?”她執意追問,想在這個人踏上雲荒的土地前,盡可能消除掉他心中的恨意。

    然而,蘇摩怔了怔,驀然奇異地大笑起來。

    再也不和鬼姬多話,傀儡師揚長而去。

    “呃……這個人不但殺人不眨眼,還瘋瘋癲癲的。”看著傀儡師離開的背影,那笙心有餘悸,撕下布條包裹自己手腳上的傷口,“老天保佑,但願以後再也不要碰見他了。”

    在她包紮的時候,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撫摩了一下她的手腕。

    “啊?”那笙抬起頭,看到那個坐在白虎上的鬼姬。讓她驚訝的是,在指尖撫摸過的地方,那些傷痕全部愈合了。鬼姬?就是昨夜那個隻聽到聲音,卻沒有見到臉的鬼姬?

    可是那些人為什麽這麽怕她?她明明很溫和很親切啊!

    “小姑娘,你一個人能跑到天闕來,可是很命大啊。”那個沒有腿的白衣女子從虎背上俯下身來,微笑著搖頭,摸了一下她的腳,將血止住,“你看,手臂也折了,都沒包紮一下。”

    鬼姬的手握住了那笙的左臂,忽然間一用力,那笙隻痛得大叫一聲,聲音未落卻發現痛楚已經全部消失。

    “啊……多謝山神仙女!”用右手撫摸著左臂原先骨折的地方,那笙驚喜地道謝。

    “山神?好新鮮的稱呼。”鬼姬掩口而笑,眼睛卻落在她右手那枚戒指上,忽然斂容,問道,“這枚‘皇天’,是哪裏來的?真嵐給你的嗎?”

    那笙把那個陌生的名字轉換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仙女你說的是那隻臭手?是啊,是它說送給我作為報答的。”

    “手……是了!”鬼姬喃喃,眉心忽然一皺,然後又展開,“原來昨日慕士塔格那場大雪崩是因為這個!難怪今日六星忽然齊聚天闕——是因為第一個封印被解開了嗎?天啊……空桑命運的轉折點到來了!”

    鬼姬從白虎上再度俯下身來,看著麵前這個衣衫襤褸的苗人少女,開口問:“是你,打開了封印?”

    那笙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笑道:“啊……我隻是,隻是順路。”說話的時候她臉紅了一下,沒好意思說是自己想把戒指占為己有,因而挖冰掘出了那隻手。

    “來自遠方的異族少女啊……雲荒的亂世之幕將由你來揭開!”歎息著,鬼姬低頭撫摩那笙的頭發,點點頭,“有通靈者來到慕士塔格,發現冰封的斷手,破除封印,戴上戒指,戒指認可新的主人,而新的主人又願意帶斷肢前往雲荒……多麽苛刻的條件啊,居然真的有這樣的機緣?”

    “呃?”那笙愣了愣,有些糊塗地眨眨眼睛,大致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自己似乎在無意中放出了一個了不得的東西。

    她吃了一驚,“那東西是好是壞?山神仙女,那隻臭手……那隻臭手是災星嗎?我做錯了事嗎?”

    “嗯……它不算壞吧。”被她問得愣了一下,鬼姬沉吟著,苦笑回答,“不過說是個災星,倒也沒錯——那時候白瓔來警告我說有不祥逼近天闕,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應在蘇摩身上……原來是有兩股力量重疊著同時進入了雲荒!”

    “呃?不算壞就行……”那笙還是不明白,卻鬆了口氣,“那個蘇摩不是好東西吧?我一看到他就覺得害怕啊。”

    “蘇摩……”鬼姬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然而卻是不知道如何回答,隻好笑笑,俯下身拍了拍那笙的手背,囑咐道,“下了天闕到了有人的地方,可千萬別被人看到這枚戒指!‘皇天’是空桑皇室曆代以來和後土配對的神戒,被人看見是要惹禍的。”

    “嗯,這戒指一看就很值錢的樣子,一定會有人搶。”那笙晃著手,看著中指上那枚戒指,卻是一臉苦相,“但是我摘不下來啊!那臭手說我勒斷手指都摘不下來——怎麽藏?”

    鬼姬為這個少女的懵懂而苦笑,隻好耐心解釋:“喏,你可以用布包住手掌——雲荒現在是滄流帝國的天下,你貿貿然戴著空桑的‘皇天’到處走,被看見可連命都沒了。”

    “呀,原來是個災星?”那笙嚇了一跳,甩手道,“那臭手還說這戒指能保我走遍雲荒!那個騙子,就沒一句真話!”

    “‘皇天’有它的力量,能保護佩戴的人。”鬼姬安慰道,“隻要你小心,那就是最好的護身符。”

    “哦。”那笙點了點頭,忙不迭地用布條將右手手掌包了起來,層層纏繞,一直包到指根上,將戒指藏起。

    “這樣天真而又不夠聰明的小孩,戴著‘皇天’走到雲荒去,總是讓人擔心啊……”看著手忙腳亂的苗人少女,鬼姬暗自歎氣,然而就在此刻,耳邊聽到了樹木被拂開發出的窸窣聲,仿佛有一行人走了過來。

    聽出了慕容修的聲音,鬼姬忽然有了主意。

    腳步聲越來越近,隻見草葉無聲分開,一條藤蔓當先如同活著一般在草地上簌簌爬行過來,宛如蛇般蜿蜒。那隻木奴來到鬼姬座前,抬起了藤梢,昂頭待命。

    跟著木奴來的,果然是昨夜露宿天闕山下的那幾個人。慕容修走在最前麵,一邊拿著砍刀分開樹木藤蔓開路,那個澤之國過來的中年男人和那一對書生小姐跟在後頭。那個小姐一路上還在哭哭啼啼,幾次尋死覓活都被她表哥攔住,那個書生也不知道怎麽說才好,隻是扶著她一起哭。

    楊公泉看得好生不耐煩,恨不得丟下這兩個麻煩貨。然而慕容修卻是耐心十足,一邊好言相勸,一邊耐著性子等那個江小姐挪著小腳一步步爬上山來。因此雖然一路上沒遇到阻礙,幾百尺的小山卻是爬了半日才到山頂,遠遠落在了那笙一行後頭。

    拂開枝葉,四個人眼前出現的是林中空地,空地上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陌生少女,以及那個騎著白虎的女子,沒有腳的裙裾在風中飄飄蕩蕩。

    “鬼姬!”跟在慕容修後麵的楊公泉一眼看見,失聲叫了起來,往後便逃。慕容修要他不用怕,然而楊公泉哪裏肯聽,往山下就逃。那一對戀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然而聽到楊公泉那樣的驚叫,也下意識地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地回頭就跑。

    “隨他們吧。”看到慕容修無奈的神色,鬼姬笑了笑,對著他招招手,“過來,孩子。”

    “女仙。”年輕珠寶商走過去,恭謹地低頭,“有什麽吩咐嗎?”

    鬼姬笑了笑,拉起那笙的手:“這位姑娘也是去雲荒的,我想拜托你一路上照顧她。”

    “啊……”慕容修看了那笙一眼,卻不料苗人少女正一臉驚喜地看著他,目光閃亮。那笙看得放肆,他倒是反而紅了臉,低下頭去,訥訥道:“男女授受不親,一路同行隻怕對這位姑娘多有不便……”

    “不妨事!沒有什麽不便的!”不等他說完,那笙跳了起來,滿眼放光,“我不是那些扭扭捏捏的漢人女子,苗人可不怕那一套!”

    鬼姬看著靦腆的慕容修和熱情的那笙,不禁忍不住偷笑,然後正色道:“你行事小心老成,這位姑娘不通世故人情,若是同路,也好順便照顧。”

    “這……”不好拂逆了鬼姬的意思,慕容修紅了臉,囁嚅著。

    “啊?是不是怕我一路白吃白喝?”看到那個慕容世家的公子還在那裏支支吾吾,那笙急了,忽然想到了什麽,從懷裏拿出一樣東西來,舉到他麵前,“喏!我拿這個謝你行不行?這是雪罌子!”

    慕容修看到她手裏那個淡金色的塊莖,眼睛也是陡然一亮,作為商人,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東西的價值。

    “出門在外,相互照顧是應該的。”鬼姬看到慕容修意動,在旁加了一句。

    “如此,以後就要委屈姑娘了。”搓著手,年輕的商人覷著雪罌子,終於規規矩矩地向著那笙作了一揖,“在下慕容修。”

    “我叫那笙!你叫我阿笙就好。”那笙喜不自禁地回答,把雪罌子遞給他。慕容修毫不客氣地接過來,小心收起,然後對著那笙拱了拱手:“姑娘在此稍等,待我去找回那三個同伴,再一起下山。”

    “去吧。”那笙還沒回答,鬼姬卻是微笑著揮了揮手,那株木奴“唰”地回過了梢頭,領著慕容修下山去了。

    很快他的影子就消失在密林中,那笙卻是嘟著嘴:“啊呀,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拿了東西就扔下我不回來了。”

    “那孩子為人謹慎,算計也精明——他執意要找那幾個同伴,怕也是需要一個熟悉澤之國的人當向導。”鬼姬看著慕容修離去的方向,微笑著拍拍那笙的肩膀,“不過那可是個好孩子,作為商人,對於成交的生意要守信,他不會不懂。小丫頭,你努力吧。”

    “什麽,什麽努力啊……”那笙陡然心虛,矢口否認。

    鬼姬笑起來了:“看你忽然黏上去非要跟他走,我一算就算出來了……”

    即使爽快如那笙,也是破天荒地紅了臉——幸虧一路顛沛,塵垢滿麵,倒也看不出。

    “嗬……”騎著白虎的女仙搖搖頭,微笑道,“不過可是難哪,那小子是個木頭——而且,你看你,作為一個女孩子,長得還不如人家好看,像什麽樣子?”

    在那笙要跳起來之前,雲荒的女仙笑著拍了拍白虎,悠然而去:“要努力啊!”

    苗人少女捂著發燙的臉頰看著那個山神離去,氣得跳腳,卻無話可說。

    “對,要努力!慕容世家!多有錢啊……而且人也俊。”那笙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滿臉笑容,“千萬不能放過了——嘖嘖,不知道那棵雪罌子到底有多寶貴……算了算了,反正那也是隨手拔來的,當下點本錢得了。”

    苗人少女在林中空地上蹦蹦跳跳地走來走去,等慕容修返回,心裏充滿了對新大陸和未來新旅程的各種想象。

    六王已經歸於無色城,迎回了主人的右手。

    空茫一片的城市,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

    如果仔細看去,居然會看到街道和房子,鮮花和樹木——然而那些景象仿佛升騰著的蒸汽般虛幻,一觸手便會消逝,宛如海市蜃樓,又如湖麵上那座繁華都市的倒影。這個夢境般的城市裏,鏡湖六萬四千尺深的水底,隻有一件事是真實的:十萬多個整整齊齊排列著的白石棺木。

    縱橫交錯,鋪在一望無際的水底。每一個石棺中,都靜靜沉睡著一名空桑人——這一場長眠,已經有將近百年。

    白王和青王的雙手分別捧起金盤,舉過頭頂,一旁大司命的祝頌聲綿長如水。許久,等祝頌結束,兩個人才小心翼翼地將盛放著頭顱和斷肢的金盤放入神龕內。

    頭顱的雙眼驀然睜開。

    安靜的水底忽然沸騰了,似乎有地火在湖底煮著,一個個水泡無聲無息地從緊閉的石棺中升起來,漂浮在水中。每一個水泡裏,都裹著一張蒼白的臉,然而那些長久不見日光而死白的臉卻是狂喜的,看著祭壇上金盤裏的頭顱和斷肢,嘴唇翕動道:

    “恭迎皇太子殿下返城!”

    “天佑空桑,重見天日之期不遠了!”

    狂喜的歡呼如同風吹過,回蕩在空茫的無色城裏。

    “大家都繼續安歇吧。”大司命吩咐,一向枯槁的臉上也有了喜色,“天神保佑,雲荒從來都是空桑人的天下!”

    “天佑空桑,國祚綿長!”十萬空桑人的祝頌震顫在水裏,然後那些氣泡逐漸慢慢消失了——天光都照射不到的湖底,懸掛著數以萬計的明珠,柔光四溢。氣泡消失後的湖底,隻有看不到邊際的白石棺材鋪著,整整齊齊。

    “太傅,好久不見。”子民們都退去之後,驀然間那隻斷手動了起來,攀住大司命的肩膀——在瞬間消失的空桑一城人中,唯獨這位能“溝通天地”的老人不必沉睡在石棺中,能以實體在水下行動如常。

    空桑人曆代的大司命,也都是皇太子太傅。

    “皇太子殿下……”看到調教了那麽多年,真嵐的舉止還是不能符合皇家風範,大司命不由得帶著挫敗感苦笑了起來。然而看著那隻手,大司命麵色忽然一凜,斥問,“‘皇天’如何不在手上?!”

    “送人了。”頭顱滿不在乎地回答,“人家辛苦把我送到天闕,好歹總得意思一下吧?”

    “什麽?!殿下居然拿‘皇天’送人?”大司命身子一震,眼睛幾乎要瞪出來,“這,這可是空桑曆代重寶啊!‘皇天’歸帝,‘後土’歸妃,這一對戒指不但和帝後本人氣脈相通,彼此之間也能呼應——這麽重要的東西,殿下怎麽可以輕易送人?”

    “總不能讓我再去要回來吧?”頭顱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然而,看到大司命手中的玉簡幾乎要敲到他頭上來,真嵐連忙開口分辯,“您老人家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先聽我說——我給那個丫頭戒指,也是為了讓她繼續幫我們啊!”

    “繼續?”大司命顫抖的花白長眉終於定住了,然後沉吟著皺到了一起,“也沒錯——她既然能戴上‘皇天’,就證明她也能為我們破開其他四處封印!找到這樣一個人可不容易。”

    “對!太不容易了,怎麽能這樣放她走呢?”斷手再度攀上了大司命的肩膀,用力拍了一下,“太傅您也知道,那戒指和我本體之間氣脈相通是吧?那丫頭戴著‘皇天’,就會下意識地感覺到其餘四處封印裏麵‘我’的召喚——她會去替我們破開封印,拿回剩下的殘肢!”

    “說得倒是……”大司命沉吟,看了一下金盤上的頭顱——百年過去了,這張臉還保持著傾國大難來臨時的樣子。然而,率性的語氣依舊,而皇太子殿下顯然已經在持續百年的痛苦煎熬中成長起來了。

    將那隻亂爬上肩膀的斷手撥開,大司命苦笑道:“但是那個人夠強嗎?解開東方封印完全是碰運氣——另外四處封印,哪一個可都是非要有相當於六王的力量才能打開啊。”

    “她很弱,自己根本沒有力量。”斷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金盤上的頭顱配合著撇撇嘴,“所以,我們得幫她把路掃平了才行。”

    大司命沉吟著,轉頭看看丹砌下麵待命的六王,“此事,待老朽和六部之王仔細商量——皇太子身體剛恢複了一些,先好好休息吧。”

    所有一切都歸於空無之後,祭台上隻留下了一個半人。

    白瓔細心地輕輕解開右手手腕上勒著的繩索,然而那道撕裂身體的皮繩深深勒入腕骨,稍微一動就鑽心地疼痛。另一邊的金盤上,真嵐痛得不停抱怨:“噝……痛死我了。”

    “嚓!”輕輕一聲響,清理幹淨了傷口附近的血跡碎肉後,白瓔幹脆利落地挑斷了繩索,那條染著血汙的皮繩“啪”地落到了地上。她拿過手巾,敷在傷口上——百年的陳舊傷痕,隻怕愈合了也會留下痕跡吧?

    看著旁邊金盤裏的臉龐,忽然間她就感到了刺骨的悲痛。

    “嗯?哭了?”水的城市裏,本來應該看不見滴落的淚水,然而真嵐卻發現了,“別以為看不見,你的念力讓水有了熱感——剛才落到我手上的是什麽啊?”

    旁邊金盤裏的頭顱說著話,另一邊肢解開的斷臂應聲動了起來,拍了拍妻子的臉,微笑道:“真是辛苦你了。”

    然而,他的手卻穿越了她的身體,毫無遮攔地穿過。

    真嵐怔了怔,看著一片空無之中,眼前這個凝結出來的幻象,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居然忘了她已經是冥靈,也沒有了實體。

    “你笑什麽?”白瓔皺眉,看它,“好沒正經……一點皇太子的樣子都沒有。”

    “你也不是才看見我這樣子。”真嵐皇太子笑了起來,但是眼裏卻有說不清的感慨,看著自己結縭至今的妻子,“隻是忽然覺得很荒謬——世上居然有我們這樣的夫妻……簡直是一對怪物。”

    看著對方身首分離的奇怪樣子,又低頭看看自己靠著念力凝結的虛無的形體,白瓔也忍不住笑了——然而笑容到了最後卻是黯然的。真嵐握住了她的手,讓那個虛幻的形體在他掌心保持著形狀。白瓔默不作聲地翻過手腕,握著真嵐的手,中指上的那枚“後土”熠熠生輝。

    居然變成了這樣……百年前,從萬丈白塔上縱身躍向大地的她,從來沒有想過命運居然會變成如今這種奇怪的情形。

    雖然比翼鳥接住了她,但是,真正的白瓔已經在縱身從白塔上躍下的那一瞬間,便死去了。

    墮天之後,她覺得自己已經死去,於是就像死去一樣,無聲無息地蜷縮在伽藍城一個潮濕陰暗的角落裏,一直過了十年。十年中,外麵軍隊的廝殺、號叫,百姓的慌亂、絕望,絲毫到不了她心頭半分。她死去一般地沉睡在陰暗的角落裏,不知道過了多久。

    “皇太子妃已經仙去了。”——空桑人都那麽傳說著,因為有目共睹地看到那一襲嫁衣從高入雲霄的白塔頂上飄落,而地麵上卻沒有發現她的屍骸。而且當日,國民還看到了雲荒三位仙女,乘著比翼鳥在雲端聯袂出現。

    於是有了傳言,說:皇太子妃本來是九天上的玄女,落入凡間曆劫,因為不能嫁給凡人,所以在大婚典禮上雲荒三仙女來迎接她,乘著風飛回了天界。

    那樣的傳說,被信仰神力的空桑國上下接受,信之不疑。夕陽西下的時候,很多國民走到街頭對著聳立雲中的白塔祈禱,希望成仙的皇太子妃保佑空桑,並稱呼那座白塔為“墮天之塔”——然而,沒人知道,那個傳言的始作俑者居然是皇太子真嵐。

    欺騙天下人的謊言,是為了維護空桑皇室的尊嚴和白之一族的聲譽。

    然而,即使事件的真相被掩蓋,在鮫人們私下的傳言裏,這個消息卻還是如同靜悄悄的風一樣快速地傳開:皇太子妃白瓔郡主居然是被他們同族的鮫人奴隸勾引,無顏以對因而自盡——幾千年來一直作為奴隸的鮫人一族幸災樂禍,覺得那個叫作蘇摩的鮫童狠狠打了空桑人一耳光,為所有鮫人揚眉吐氣。

    很快,又有傳言說,那個叫作蘇摩的鮫人,是被星尊帝滅國後掠入空桑的海皇的後裔,血統尊貴,所以容貌舉世無雙——這個消息更加無憑無據,接近附會,但是那些鮫人奴隸非常樂意相信那是真的。

    海皇覺醒,蛟龍騰出蒼梧之淵——而那個叫“蘇摩”的少年是鮫人的英雄,必然將帶領所有被奴役的鮫人獲得自由,回歸碧落海,重建海國。

    ……

    傳言滿天飛的時候,城外冰族的攻勢也越來越猛烈。然而,傳言裏的兩位當事人都不知曉這一切——蘇摩被釋放,離開了雲荒流浪去了遠方;而傳說中仙去的女子,卻是躺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地窖裏,用劍聖傳給她的“滅”字訣沉睡著,拒絕醒來麵對這個世界。

    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具倒在無人知曉的地方悄然腐化的屍體,上麵布滿了菌類和青苔,夜鳥歌唱,藤蔓爬過,無知無覺。千萬年後,當城市成為廢墟、鏡湖變成桑田,或許會有人在這個廢棄的地窖裏發現她的屍體,然而,不會有人再認得她曾是誰。她所有的悲歡,所有的愛恨,所有的恥辱,都將會隨著這一具軀體的腐朽而化為灰燼。

    她就這樣沉睡了足足十年。一直到那一天,頭頂上急促的馬蹄聲驚醒了她,慌亂的報訊聲傳遍伽藍城每一個角落——

    “危急!危急!冰族攻破外城!”

    “青王叛變!白王戰死!皇太子殿下陷入重圍!”

    白王戰死?白王戰死!

    她忽然驚醒過來,全身發抖,驚怖欲死——父王……父王陣亡?父王已經整整八十歲了,幾乎已經舉不動刀了……他,他居然還披掛上了戰場?他為什麽還要上陣?

    “因為白之一部裏麵,唯一能繼承他的女兒躲起來在睡覺呀。”

    潮濕昏暗的地窖裏,忽然有個聲音桀桀笑著,陰冷地回答。

    “誰?誰在那兒?”她猛然坐起,向著黑暗深處大聲喝問,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醒了呀?”那個老婦人的聲音繼續冷笑道,點起了燈,雞爪子似的手指撥著燈芯,燈光下,深深的皺紋如同溝壑,“郡主可真是任性啊,這一覺睡得夠久了……再不醒,老婆子我都要先入土了呢。”

    “容婆婆。”眼睛被燈光刺痛,很久她才認出了那是族中最老的女巫——父王不知道她何時醒來,隻能派女巫來守護沉睡中的女兒。

    麵對著容婆婆更加蒼老的臉,她忽然覺得羞愧難當。

    “外城攻破,外城攻破!皇太子殿下被俘,將被處以極刑!”

    外麵的金柝聲還在不停傳來,她全身因為恐懼而發著抖,在昏暗中慌亂地摸索:“我的光劍,我的光劍呢?”她眼裏有狂亂急切的光,甚至沒有發覺自己身上覆滿了青苔,頭發變得雪白,長及腳踝,長年的閉氣沉睡已經讓她麵色蒼白如鬼。

    “在這裏。”容婆婆從黑暗中走過來,從寬大的袍袖底下摸出一個精巧的圓筒,遞給她,“我替你好好地收起來了——我想,終究有一天,郡主還是需要它的。”

    她的手指猛然抓住了圓筒狀的劍柄,微微一轉,“哢嚓”一聲,一道三尺長的白光吞吐出來,她抓起劍,瞬地就飛身掠了出去。

    她從街道上空掠過,快得如同閃電。

    “我們完了,皇太子殿下被他們俘虜了!”

    “青王背叛了!他害死了白王,也出賣了皇太子殿下!”

    “聽說青王的兒子也一起歸順了冰族!隻有他的義子青塬不肯背叛空桑,還留在城裏。”

    “空桑要滅亡了嗎?天神為什麽聽不到我們的祈禱?”

    “赤王、玄王、藍王、紫王還在,不要怕!還有四位王在啊!”

    “有什麽用?皇太子都要死了,血脈一斷,空桑最大的力量就失去了!失去了帝王之血,還有什麽用?”

    亡國的慌亂籠罩了本來奢華安逸的伽藍城,到處都是絕望的議論,街道上看不到路麵,所有人都走出房子,匍匐在大街上,對著上天,晝夜祈禱——多少年來,空桑人以神權立國,信仰那超出現實的力量。然而,這一次,上天真的能救空桑嗎?

    “那些冰夷要車裂皇太子殿下!就在陣前!”

    祈禱中斷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在民眾中傳播著,所有人都在發抖。

    “車裂……”高高的白塔頂上,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神殿裏大司命的臉也陡然變了,“他們,他們居然知道封印住帝王之血的方法?那些冰夷怎麽會知道?怎麽會?”

    “是誰?是誰泄漏了這個秘密?”仙風道骨的大司命狀若瘋狂,對天揮舞著法杖,“唯一知道封印帝王之血方法的人隻有我——是誰?指揮冰夷攻入伽藍城的?究竟是誰?”

    “智者,時辰到了。”巫鹹跪在金帳外稟告。

    金帳內沒有一絲光亮,黑暗深處,一雙眼睛閃著暗淡狂喜的光,吐出兩個模糊不可辨的字——那樣奇怪的聲音接近於呼嚕,外人無法聽懂。然而帳內跪著一個白衣少女,卻顯然受過長時間的教導,立刻恭謹地將這兩個字清晰地傳達了出來:“行刑!”

    冰族十巫之首的巫鹹立刻回身,大聲傳令:“將空桑皇太子帶上,行刑!”

    軍隊的中心空出了一片場地,五匹精壯的怒馬被牢牢拴在樁上,打著響鼻,奴隸們揮動長鞭用力打馬,那些馬被鞭子抽得想掙斷籠頭往前方跑去,將韁繩繃得筆直。每一匹怒馬都拉著一根堅固非常的鐵鏈,鐵鏈的另一頭鎖在中心那個高冠長袍的年輕人的手腳上。

    聽到金帳中的命令傳出,城中的空桑人絕望地捂住了臉。

    空桑人年輕的皇太子被綁在木樁上,手腳和頸部都被皮繩勒住,然而那個平日就不夠莊重的皇太子卻一直微笑,滿不在乎。聽到行刑的口令,他驀然開口,對著城上黑壓壓的軍隊和臣民,說了最後一句話:“力量不能被消滅。天佑空桑,我必將回來!”

    語聲未畢,韁繩陡然被放開,五匹怒馬向著五個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

    同一瞬間,伽藍內城上四道影子閃電般撲下,直衝層層重兵核心中的皇太子。

    “四王!四王!”一直到影子沒入敵軍,城中的空桑人才反應過來,大叫,一瞬間感覺到了一絲希望。

    然而那一絲希望一瞬間就滅了,因為冰族陣前也掠起了黑色的風,顯然早有防備,十巫中的八位分頭迎上了由高處下擊的四王,立刻陷入了纏鬥。

    就在刹那間,怒馬狂奔而去,木樁上的人形陡然間被撕成六塊,隻餘軀體殘留——奇怪的是,沒有一滴血流到地上。

    那樣可怕的速度,讓鐵鏈撕扯開身軀之後,甩脫了馬上的鐵鉤,帶著血肉順著慣性如箭一般往前飛出。然而反常的是,去勢居然絲毫沒有遏止的跡象,五條鐵鏈仿佛被什麽力量推動著,如同呼嘯的響箭往五個不同方向飛去!

    右手往東,左手往西,右足往北,左足往南。而更奇怪的是,扯斷了的頭顱,居然直飛上了半空,隻餘下軀體還留在陣中。

    城上的空桑人怔了一會兒,剛開始似乎還不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然後轟然爆發出了絕望的哭喊聲——真嵐皇太子的死亡,徹底滅絕了他們心中的希望。

    “說得好!”金帳中,聽到最後一句話,那雙眼睛亮了起來,喃喃道,“宇宙六合中,力量從來不能憑空產生,也不會被消滅——帝王之血的力量同樣不能被消滅,也不能轉移給除了空桑王室嫡係血統之外的任何人,隻能被封印。所以那小子到最後還那麽狂。”

    巫鹹看著陣前還在混戰的四王和十巫,又看著向五個方向消失的四肢,喃喃道:“怎麽可能……難道,難道能死而複生?”

    “那是帝王之血啊!”金帳中的眼睛裏全是奇異的怨毒,喃喃道,“那種被詛咒的力量一代代傳承下來。如果不被封印,星尊帝的子孫即使在灰燼裏也可以重生!”

    “那……”巫鹹吃了一驚,“智者,這一回……”

    “這一回,我要讓帝王之血徹底凝結!”金帳內,那個人冷笑著,一字一句地吐出了命令,傳達給冰族,“把他的四肢鎮於四方,頭顱放入伽藍白塔塔頂,身軀封入塔基,用六合的六種力量封印他!從此後,‘空桑’兩個字,將徹底從雲荒消失!”

    看著外麵即將進入封印的五部分軀體,金帳中的人眼睛眯起來了,冷銳雪亮,帶著說不出的奇特表情和深不見底的沉吟。

    很好,傳承了千年,這種被詛咒的力量,今日終將被埋葬。

    “什麽?”忽然間,帳中的智者驀然變了聲音,望著外麵的天宇,震驚地脫口而出,“那道白光!那道白光是什麽?!”

    一道雪亮的白光,宛如閃電一樣劃破蒼穹,令天地震驚。

    白王死了,青王叛了,剩下四王還在苦戰——還有誰,居然有那樣“破天”的力量?!

    用盡了全力,然而她終究還是來晚了。

    沒能扭轉命運傾覆,反而看到了最慘烈的一幕——真嵐皇太子軀體撕裂的一刹那,手指上那枚戴上去就無法脫下的“後土”猛然間共鳴。劇烈的痛楚傳入她的內心,那個瞬間她覺得自己的血肉也被同時車裂。

    白瓔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睛,絕望地想:遲了。

    不是遲了片刻,而是遲了十年。整整十年!

    作為六部之首的“白”,曆代空桑皇後的“白”,以“後土”的力量對應“皇天”的“白”——本來,作為族中的最強者,空桑的太子妃,她,白瓔郡主,該要擔負起的責任有多少!享有了那樣的力量,卻沒有擔起相應的重任。十年來,她隻是為了一己之私在逃避,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終至無可挽回。

    那些絕望號哭著的百姓,那些死戰到底的戰士,那些孤身陷入重圍的各部之王……還有她那八十高齡卻代替女兒出戰、戰死在亂兵中的父親。

    這是她的國家,她的子民,她本該與之並肩血戰的下屬和同僚!

    空桑要滅亡了……空桑要滅亡了嗎?

    恍惚間來不及多想,她已經衝到了城頭,看著呼嘯著被帶往天際的頭顱,隻是點足一掠,整個人宛如白虹一般從女牆上掠起。

    那樣的速度,讓城上城下所有人目瞪口呆。

    等大家回過神來,隻看到那一襲華麗的羽衣從天而降,麵色蒼白的少女一手執著光劍,一手抱著被奪回的皇太子真嵐的頭顱,翩然落在伽藍內城的女牆上,雪白的長發垂到了腳踝,宛如神仙中人。

    “太子妃!是太子妃!”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在看清楚穿著婚典嫁衣的少女正是白王之女時,所有空桑人都沸騰般大喊了起來,“太子妃從天上回來了!空桑有救了!”

    “天佑空桑!”她站在城頭上,將真嵐皇太子的頭顱高高舉起,振臂高呼。

    “天佑空桑!”忽然間,那個頭顱微笑著,開口回應。

    所有人都呆住了。片刻後,全城的空桑人發出了震天的歡呼——天啊!皇太子殿下竟然還活著!他沒有死,他真的沒有死!

    連陷入苦戰的四王都振奮了精神,仰天大呼,聲浪一直傳到了天闕。

    第六章 澤之國

    百年前的傾國之難已經成為血色暗淡的回憶,空茫的無色城裏,伴隨著十萬昏睡的空桑遺民的,隻有四分五裂的皇太子和成為冥靈的太子妃。

    “白瓔。”寧靜中,許久許久,旁邊金盤上的頭顱忽然輕輕喚了一聲。

    “嗯?”白瓔從出神中驚醒過來,應道。

    “他回來了。”真嵐皇太子轉過頭看著她,淡淡地說。

    “誰?”她有些詫異地問,看到對方的神色有些奇怪。

    真嵐皇太子笑了笑:“那個鮫人。”

    “啊?是嗎?”黑色的麵紗後麵,女子的明眸睜大了,有毫不掩飾的吃驚,“蘇摩回來了?他回來幹什麽?”

    “不會是找你吧?”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真嵐皇太子笑了,“老實說,他變得很強——強到令我都吃驚。我不知道他此次歸來的意圖,所以一路上不敢和他碰麵。”

    “他……唉,孤僻偏激,是個很危險的孩子啊。”白瓔抬起頭,在虛幻的城市裏歎了口氣——她對丈夫說起“那個人”時的語氣是如此平靜從容,仿佛並不是說著一個和自己少女時代有過驚動天下戀情的故人。

    百年來,作為空桑太子妃她守著真嵐的頭顱,過著枯寂如同死水的生活。她已經不會衰老,也不會死去,但是她也沒有感到自己活著。和那個名義上的“丈夫”之間的關係,是在潛移默化之中融洽起來的——不知道哪一日,她開口回答了身邊這個頭顱的第一句話,從無關痛癢的瑣事開始,漸漸地交談就變得不那麽困難。

    那顆孤零零待在水底的頭顱或許也是百無聊賴,樂於傾聽她斷斷續續的語言,然後用他自己的方式給她意見,幽默輕鬆的調侃,往往能在片刻之間將她那些沉重絕望的情緒撫平。

    已經記不起她第一次對真嵐皇太子提起那個鮫人少年是多少年前,“蘇摩”兩個字剛出口的時候,她看到那顆頭顱扯了一下嘴角,忍不住大笑起來。真嵐笑得從未有過的輕鬆,和她說,其實這個禁忌的話題他忍了好久沒敢觸及,都快憋死了——終於等到了她自己開口來提的這一天。

    那一瞬,她也不由得訥訥地笑了。

    最終,他們之間最後一塊禁域也消除了,開始變成無話不談的朋友——對於往日所有的成敗榮辱,也都能夠坦然平靜地麵對。

    真是很奇怪的情況。在世的時候,一個是率性而為的儲君,一個是孤芳自賞的郡主,錦衣玉食的他們並不曾有機會相互了解彼此。然而當實體消滅了之後,命運居然給了兩個人百年的時光,幾乎是逼迫他們不得不開始相互聆聽和支持,漸漸成了無所不談的、彼此最信賴投契的伴侶。

    她無法想象自己居然變得這麽多話,那樣一說就是幾個時辰的情況以前看來簡直是荒唐的。在神廟上獨居的那段日子裏,寂寞孤獨幾乎剝奪了她說話的能力,哪怕是和蘇摩在一起的時候,她都不曾開口說過這麽多的話。

    如果不是真嵐,百年的孤寂隻怕早已徹底凍結了她。

    “嗯,那麽他現在更危險了。”聽到她那樣評價蘇摩,那顆頭顱笑了起來,“因為那個孩子現在長成一個大男人了。”

    “哦?”顯然是有些意外,白瓔詫異道,“他選擇成為男人?我還以為他那樣的人是永遠不會選擇成為任何一類的。因為除了自己,估計他誰都不愛。”

    “是呀,他已經變身了,不知道是為了外頭哪個姑娘——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失敗……”頭顱對著她眨眨眼睛,詭笑道,“哎呀!”

    “一邊去!”白瓔反扣住那隻斷手,狠狠砸在他腦袋上,“沒正經。”

    “呃……女人惱羞成怒真可怕。”可憐根本無法躲閃,挨了一下,頭顱大聲叫苦,然而眼睛裏釋然的卻是深笑——一直以來都擔心那個人的驀然回歸將會打破無色城的平衡,讓空桑人多年的複國願望出現波折——然而,如今看來真的不必太擔心了。

    墮天的時候,白瓔郡主十八歲。而如今,空桑太子妃已經一百一十八歲。

    時光以百年計地流淌而過,有一些東西終將沉澱下去,成為過去。

    “蘇摩現在變得很強,我們一定要小心。”真嵐皇太子的語氣收斂了笑鬧,慎重叮囑,“你們六個人每晚輪著出巡,也要防著他——你們雖然成了不滅之魂,但是六王的力量在打開無色城封印時幾乎消耗殆盡。除了同時身負劍聖絕技的你,其他人恐怕未必是蘇摩的對手。”

    聽得如此說法,白瓔吸了一口氣:“那孩子……如今有這麽強?”

    “他不是孩子了。”頭顱微笑了起來,再度糾正,搖頭道,“這次歸來,不知道是敵是友,小心為好。”

    停頓了許久,真嵐臉上忽然有悲哀的表情——這樣罕見的神色出現在皇太子臉上讓白瓔嚇了一跳。

    “白瓔,”真嵐抬起眼睛,看著空茫一片的無色城,慢慢開口道,“這幾天和那個中州丫頭一起,忽然覺得很羞愧……那個小姑娘拚了命爬到了慕士塔格,就是為了想來雲荒——中州人都說,雲荒那邊沒有戰亂,沒有災荒,那裏的人都相互敬愛,尊重老人,保護弱小……隻要去到那裏,便不會再有一切流離苦痛。”

    說到這裏,真嵐垂下了眼睛,黯然道:“那天晚上天闕下麵一群中州亂兵在強暴一個姑娘,帶著我的那個小姑娘哭得很厲害,她大概覺得到雲荒了便不會再有這種事了吧?但是……但是,要怎樣跟她說,真正的雲荒並不是一個如她所想的地方?”

    “真嵐,”白瓔歎了口氣,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是他們想得太美——隻要是陽光能照到的每一寸土地,都會有陰影的。”

    “不,”真嵐卻搖頭,“那時候我忽然很難受。其實,我曾有機會改變這個大陸的種種弊端啊!就在父王病入膏肓,我作為皇太子直接處理國政軍政的那幾年,我是有機會讓一切變好的!”

    真嵐笑了一下,眼神黯然:“可我那時候在幹嗎呢?和諸王鬥氣,反抗太傅,鬧著要回到砂之國去——能做一點什麽的時候,我又在做什麽?看不慣空桑那些權貴的奢靡殘暴,那時候我甚至想:這樣的國家,就讓它亡了也沒什麽不好吧?抱著這樣的想法,在冰夷攻入的第一年,我根本無心抵抗。”

    “其實,空桑是該亡的。”在隻有兩個人獨處的時候,白瓔低低說出了心底的話,“承光帝在位的最後幾十年裏,雲荒是什麽樣的景象?那樣腐爛的空桑,即使沒有冰夷侵入,上天的雷霆怒火也會把伽藍化為灰燼吧!從塔上跳下去的時候,我對空桑、對一切都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那麽,最後你為何而戰?”想起九十年前最後一刻白瓔的忽然出現,空桑皇太子微笑著問,“那時候雖然我說我必然會回來,可是看到冰夷居然設下了六合封印,其實心裏也沒有多少希望了——那樣說,隻是為了不讓所有百姓絕望……但是,你醒來了。”

    “為何而戰?”白瓔微笑了一下,眼神遼遠起來,“為戰死的父親吧……或者為了你——不是作為我的‘丈夫’的真嵐,而是作為空桑人‘唯一希望’的真嵐。空桑該亡,但空桑人不該被滅絕。”

    “唉,那些冰夷怎麽會忽然出現在雲荒大陸上?”歎了口氣,真嵐皇太子用手抓了抓頭發,百年的疑問依舊不解,“還有,他們的首領是誰?怎麽會知道封印住我的方法?”

    兩個人在無色城裏麵麵相覷,始終找不到答案。

    天闕山頂上,孤零零的苗人少女百無聊賴地看著夕陽。

    那笙一個人在林中空地裏已經不耐煩地來回走動了上百次。太陽一分分落下,她的心跟著一分分下沉,周圍密林裏有看不見的東西活動著,發出奇怪可怕的聲音,她忍不住哆嗦——卻忘了自己戴著“皇天”,本不用懼怕這些飛禽走獸。

    “他……他不會拿了東西就扔下我了吧?”她喃喃說,幾乎哭了出來,“騙子!騙子!”

    就在那時候,她聽到了樹林裏簌簌的腳步聲,還有慕容修的說話聲:“就到了。歇一下吧。”那笙歡喜得一躍而起,向著身影方向奔過去,大叫:“慕容修!慕容修!”

    一條蛇無聲無息地向著她溜了過來,那笙一聲驚叫跳開去。等看清楚那是一枝會行走的藤蔓時,慕容修一行人已經分開樹葉走了過來。

    “哎呀!這是怎麽了?”那笙看到慕容修居然背著楊公泉氣喘籲籲地走來,而楊公泉一隻腳已經腫得如水桶般粗細,不由得失聲驚問。

    “奶奶的,剛才被那個鬼姬嚇了一跳,跑下山去時一個不小心掉到一個坎子裏去了,奶奶的,一窟的藍蠍子……”楊公泉趴在慕容修背上哼哼,痛得咬牙切齒,“居然咬了老子一口!”

    “才咬你一口算便宜了!”看到慕容修累得額頭冒汗,那笙頓時對那個潦倒的中年大叔沒有好氣,“你可是踩了人家老巢。”

    “那笙姑娘,讓你久等了。”慕容修將背上的楊公泉放下,喘了口氣,對那笙抱歉道。那笙看他辛苦,連忙遞過一塊手帕給他擦汗:“沒關係,這裏風景很好,順便還可以看看日落。”

    慕容修看她的手直往自己臉上湊來,連忙避了避,微微漲紅了臉說:“姑娘你繼續看日落吧……我得快點給楊兄拔毒。”

    “呃……”那笙怔了怔,拿著手帕杵在地上。

    慕容修拿出隨身的小刀,割開被繃得緊緊的褲腿。楊公泉的小腿變成了腫脹的紫醬色,一個針尖般大小的洞裏流出黑色的膿水,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想起了《異域記》上前輩留下的一句話:“天闕藍蠍,性寒毒,唯瑤草可救。”

    楊公泉看到慕容修皺眉,知道不好辦,生怕對方會把自己丟在山上,連忙掙著起來:“小兄弟,不妨事!我可以跟你們下山去。”

    然而,他還沒站穩,腿上一用力,大股膿水就從傷口噴了出來,濺了慕容修一臉。楊公泉也痛得大叫一聲,跌回地上。

    “算了,還是用了吧。”慕容修擦了擦臉,並未露出嫌惡的表情。遲疑了一下,仿佛下了個決心,轉身將掛在胸前的簍子解下——那個背簍他本來一路背著,背上楊公泉之後便掛到了胸前,竟是片刻不離。

    他沒有打開背簍的蓋子,隻是把手探了進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件東西來。那笙好奇地湊上去看,等慕容修攤開手掌後,握在他手心的卻是一枝枯黃的草,她不由得大失所望。

    慕容修摘下一片劍狀的葉子,放在楊公泉腿上傷口附近,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縷縷黑氣仿佛浸入了草葉裏,被草葉慢慢吸收,延展上去——而那枯黃的葉子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先是變成嫩綠,然後變成深藍,最後忽然化成了火,一燃而盡。

    “瑤草!瑤草!”那笙還沒拍手稱奇,冷不防楊公泉死死盯著,脫口大叫起來,“老天爺,那是瑤草!”

    “什麽啊,那不就是苦艾嘛。”那笙撇撇嘴,一眼看出那不過是中州常見的苦艾,“少見多怪。”

    “中州的苦艾,過了天闕就被稱為瑤草。”慕容修笑了笑,調和兩個人的分歧,“經過秘製後,被雲荒大陸上的人奉為神草仙葩。”

    “呀,那一定很值錢了?”那笙看著剩下的那半枝“瑤草”,左看右看都不過是片苦艾,忽然沮喪無比,“原來雲荒沒有苦艾啊?早知道我背一簍子過來了!”

    慕容修看她瞪大的眼睛,不由得笑了笑:“當然不是所有苦艾都是瑤草,需要秘方煉製過了,才有克製雲荒上百毒的效果。”

    “啊……我明白了。”楊公泉看著麵前的年輕人,恍然大悟,“你是中州商人!是拿著瑤草換取夜明珠的商人吧?”

    慕容修有些靦腆地頷首,笑道:“初來雲荒,以後還請楊老兄多加關照。”

    “哪裏的話!小兄弟你救了我的命啊。”楊公泉連連擺手,然後踢了踢腿,發覺腿上疼痛已經完全消失,站了起來,“咱們快下山,寒舍就在山下不遠處,大家就先住下吧。”

    站起來時,楊公泉看了看那隻背簍,暗自吐舌不已:“天咧,一簍子瑤草!”

    一行五人相互攙扶著走下山去,沿路上那笙左看右看,大驚小怪。

    夕陽下,天闕上風景奇異,美如幻境,奇花異草、飛禽走獸皆是前所未見。有大樹,身如竹而有節,葉如芭蕉。林間藤蔓上紫花如盤,五色蛺蝶飛舞其間,翅大如扇。枝葉間時見異獸安然徜徉而過,狀如羊而四角,楊公泉稱為“土螻”,以人為食;又有五色鳥如鸞,翱翔樹梢,名為“羅羅”,歌聲婉轉如人。

    然而那些飛禽走獸隻是側頭看著那一行人從林中走過,安然注視而已。那株木奴蜿蜒著引路,一路昂著梢頭,在空氣中啪啪抽動,發出警告的聲音,讓四周窺視的凶禽猛獸不敢動彈。

    岩中有山泉湧出,色如青碧,漸漸匯集,順著山路叮當落山。

    “這就是青水的源頭吧?”看著腳邊慢慢越來越大的水流,慕容修問。

    楊公泉點頭:“這位小哥的確見識多廣——不錯,這就是雲荒青赤雙河中青水的源頭。”

    天闕之上,青水出焉,西流注於鏡湖。自山至於湖,三千六百裏,其間盡澤也,故名澤之國。是多奇鳥、怪獸、奇魚,皆異物焉。其水甘美,恒溫,水中多美貝,國人多魚米為生。

    想起《異域記》的記載,慕容修暗自點頭。

    那個小姐本來一路啼哭,然而看到眼前的奇景也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止住了哭聲。

    “真乃天上景象,非人間所有啊……”扶著她的書生本來心煩意亂,也不知如何勸慰表妹,此刻心境也好了起來,想起了什麽,忍不住搖頭晃腦地脫口念詩:

    “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慕容修扶著楊公泉,聽得是中州那首《天上謠》,不由得搖搖頭,看了看這個吃了如此多苦頭,卻依舊把雲荒看成天上桃源的書生老兄。

    “哎呀!”那書生吟得興起,忽然間額頭撞上了一件東西,下意識仰頭看去,不由得臉色慘白,一聲大叫放開手來便往後跳,身旁小姐被他那麽一推跌倒在地,抬頭一看也驚叫起來。

    原來路邊大樹上懸掛下來的是一個腐爛的人,橫在樹上的上半身已經隻剩下骨架,下半身卻完好,在樹上掛著晃晃悠悠。

    “是雲豹。”楊公泉也退了一步,喃喃道,“雲豹喜歡把東西拖到樹上存起來慢慢吃。”

    果然,話音未落,樹葉間傳來一聲低吼。純白的豹子以為有人動它的食物,從枝葉間探頭出來,對著樹下眾人怒吼。木奴昂起梢頭,“啪”地虛空抽了一鞭,算是警告。雲豹藏起爪子,對著幾個人吼了一聲,懶洋洋地繼續小憩。

    “哎呀,小兄弟你真是了不得,不但身手好,還通神哪?”看到靈異的樹藤,一路上已經見識了慕容修許多厲害的地方,楊公泉嘖嘖稱讚,“若不是遇到小兄弟,我這條命肯定是送在天闕了。”

    “走吧。”慕容修笑了笑,也不多說,扶著一瘸一拐的楊公泉繼續上路。

    沿路看到很多屍體,橫陳在密林間,因為氣候濕潤,動物繁多,都已經殘缺不全,開始腐爛,想來都是從中州過來,卻死在最後一關上的旅人。

    “別小看這小土坡,那裏死的人可不比這座雪山上少了。你能一個人過去,就算你厲害。”——忽然間,慕士塔格雪山絕頂上那個傀儡師的話響起在耳側,那笙打了個寒戰,一時間失了神,便一頭撞上了一棵樹,發出了一聲驚呼。

    樹洞裏露出一張腐爛的人臉,被菌類簇擁。

    “呃……樗柳又吃人了。”楊公泉搖頭歎氣,忙招呼那笙,“快回來,別站在樹下!小心樗柳把你也拖進去當花肥了。”

    然而已經是來不及,那棵類似柳樹的大樹仿佛被人打了一下,忽然間顫抖起來,千萬條垂下的枝條無風自動,仿佛一張巨網向著那笙當頭罩下。

    “哎呀!”那笙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抬手護住自己。樗柳枝條一下子卷住了她的手腕,往樹洞裏麵扯過去——慕容修正待上前救助,忽然間,那棵樹迅速鬆開,發出了一聲淒厲的鳴叫,從樹梢到根部都劇烈顫抖起來。葉子簌簌落地,整棵樹以驚人的速度萎黃枯死,根部流出血紅的汁液。

    “啊?”那笙揉著手腕,向後跳開,看著眼前詭異的一幕。

    “快過來!”慕容修一把上來拉開還在發呆的苗人少女,把她扯回大路上,遠離那棵正在死去的樗柳,“沒事吧?”

    “奇怪……怎麽回事?”那笙兀自驚訝地看著那棵樹,直到看到樹根底下露出森森白骨,才皺眉轉頭不看,“我沒事,放心。”

    慕容修放開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吃驚道:“姑娘的右手怎麽了?受傷了嗎?”

    “呃……是的,扭傷了。”那笙抬起自己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右手,看了看,心裏猛然明白為什麽那棵樹無法奈何自己,連忙答應。

    暮色已經越來越濃的時候,一行人到了山腳,底下的村落房屋曆曆可見,炊煙縈繞,阡陌縱橫,看上去頗為繁華。

    “山下便是敝鄉——”楊公泉立住腳,站在山道上指著山下,介紹道,“是澤之國十二郡之一,因為這裏靠著天闕,澤之國先民最早從中州來的時候,都說是桃花源到了,於是這裏古老相傳,就叫桃源郡了。”

    “喏,那間沒冒煙的破房子就是寒舍。”楊公泉苦著臉,指點著某處,“家裏老婆子一定又是沒米下鍋了……我這次白跑了一趟天闕,也沒帶回什麽可以吃的。隻怕除了留宿各位,都沒法待客了,先告個慚愧。”

    慕容修看著楊公泉麵有菜色,衣衫襤褸,想了想,從背簍中拿出一枝瑤草來,放到他手心:“楊兄不必煩惱,待下了山,拿這株瑤草去賣了,也好將就過日子。”

    楊公泉大喜,連忙一把攥住了,連連道謝不迭,竟連腿上也不覺得疼了。

    “我也要!”那笙一邊看得心動,大叫。那一對書生小姐隻是遠遠看著,目露羨慕之色,但讀書人畢竟自矜,並未開口。

    慕容修沉吟了一下,走過去將方才給楊公泉治傷留下的半枝瑤草遞給那位書生,拱手道:“雖素昧平生,但畢竟和這位兄台一路同行——分別在即,些微薄物,兄台也好留作紀念。”

    書生把瑤草拿在手裏,知道此物珍貴,心知對方是出於憐憫自己二人不幸,心中頓時狷介之氣湧起,便想謝絕,但轉念一想前途茫茫,身無長物去到雲荒終究不好,便不由得低頭受了,也拱手回禮道:“如此,多謝慕容兄大禮,此恩此德,沒齒不忘。”

    “我呢?我呢?”看到慕容修拿出瑤草分贈左右,那笙越發心癢,伸出手,掌心向上伸到他麵前。然而慕容修隻是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那笙姑娘,女仙托付在下沿路照看你,你衣食起居自然不必擔心,又何必索要瑤草呢?”

    那笙不服:“我隻是好奇要拿來看看嘛,小氣。”

    慕容修沒去看她,隻是低頭看著她包紮得嚴實的手,笑笑:“或者,姑娘如果願意拿手上的東西跟我換,那也是可以的。”

    那笙看到他溫厚然而銳利的目光盯著自己包裹好的右手,猛然燙著般跳了開去,紅了臉說:“什麽,什麽嘛……發臭的繃帶你也要?真奇怪。”

    慕容修笑笑,不再多話,繼續趕路。

    再走了一程,旁邊楊公泉猛然驚呼起來:“快看!怎麽回事?這些人都死了!”

    一行人聞聲過去,看到楊公泉正在山道邊翻看幾具新死的屍體——暗淡的斜陽下,隻見那幾個人也是中州打扮,風塵仆仆衣衫襤褸,堆疊在一起,血流滿地。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那些人致命的原因,卻不是剛才沿路上看見的凶禽猛獸所為——身上的斷箭,遍布的刀痕,顯然是被人屠殺的。

    這裏離山下已經很近了,難道又有強盜出沒?

    正在想的時候,山下草叢忽然分開,幾十張勁弩從草葉間露出,瞄準了這一行人。

    楊公泉看到那些弓箭手一色青白間雜的羽衣,認得那是澤之國官衙中行走的衛隊,連忙揮手大叫:“官爺莫射!官爺莫射!這些都是中州來的百姓,不是強盜歹人!”

    “就是要殺中州來的!”帶頭的侍衛一聽,反而冷哼一聲,一揮手,“今早郡守大人接到傳諭:凡是今日從天闕東來的人,統統殺無赦!”

    聲音一落,勁弩呼嘯而來,一行人連忙躲避,往後逃去。那位小姐腳小走不動,跌倒在山路上,身旁那位書生想拉她,但是勁弩如雨般落下來,頓時將他們射殺在當地!

    “快跑!”慕容修一把拉住了那笙,回頭狂奔而去。

    夜色籠罩了雲荒大地,仿佛一塊巨大的黑色天鵝絨輕輕覆蓋上了明淨光滑的鏡湖。霧氣彌漫在一望無際的湖麵上,似乎在雲荒大陸中心拉開了龐大的紗幕。

    霧氣煙水中,影影綽綽,無數幻象在夜幕下遊弋。

    星垂平野。天狼已經脫出了軌道,消失在地平線以下。然而昭明星卻出現在雲荒上空,白色而無芒,宛如飄忽的白靈,忽上忽下——那是如同天狼一樣不祥的戰星,它所出現一宿的相應分野,必將興起戰爭。

    夜幕下,同時默默仰望那一顆戰星的,不知道有幾雙眼睛。

    “哎,汀,你看——”一個坐在篝火旁邊的黑衣男子拉起披風,阻擋入夜的寒氣,望著天空,招呼旁邊汲水過來的少女,“是昭明星啊!天狼已經脫離了軌跡,現在昭明也冒出來了……雲荒看來是又免不了大亂一場了。”

    “對主人來說,無論這個天下變成怎樣,都無所謂吧?”水藍色頭發的少女提著水笑吟吟地走過來,從行囊中取出一個皮袋,“反正主人隻要有酒喝、有錢賭就可以了。”

    “嗬嗬,你昨天還說沒有酒了?”接過皮袋晃了晃,聽到裏麵的聲音,黑衣男子開心地大笑起來,“汀,你這個小騙子。”

    “明天才能到桃源郡,我怕主人喝光了,今天晚上就要饞了。”那個叫作“汀”的少女開始借著火光準備晚飯,把鮮魚剖開放在火上烤著,噘起了嘴,“但是,我說啊主人,你就不能一天不喝酒給汀看看嗎?”

    “你就不能不叫我‘主人’嗎?”黑衣男子仰頭喝了一大口,擦擦嘴角,皺眉道,“小家夥,說過多少次了,不許這樣叫——我又不是那些把鮫人當奴隸的家夥!”

    汀用汲來的清水洗著木薯和野菜,抬頭對著黑衣人微微一笑:“正是因為主人不是那種家夥,汀才會叫主人主人的呀。”

    被那一連串的“主人”弄得頭暈,黑衣男子明知辯不過伶牙俐齒的汀,隻好拿起皮袋來喝了一大口,卻發現裏麵的酒隻剩下幾滴了,更感覺鬱悶,嘟噥道:“如果走得快一些,大約明天下午就能到桃源郡了吧?聽說那裏有家如意賭坊,裏麵老板娘釀的一手好酒……”

    “主人先別引饞蟲了,吃魚吧。”聽到黑衣人肚子咕咕叫,汀忍不住笑了起來,把烤好的魚遞到他手裏,然後又低下頭去削塊莖的皮。

    黑衣人拿著用樹葉包好的魚,卻沒有吃,隻是借著泯滅的火光看一邊辛勤勞作的少女。

    雖然已經一百多歲了,作為鮫人的她還像個孩子,身材很嬌小,手和腳踝都很纖細,仿佛琉璃般易碎。汀有著一頭美麗的水藍色長發,這種明顯的特征,在雲荒上無論誰都能一眼認出這位少女的鮫人身份——為此,不知道曾有多少官府的人在街上攔截住兩個人,要求看起來落魄潦倒的他拿出這個鮫人的丹書,以證明他的確是她名正言順的主人。

    這樣的盤查全部都以他拉著汀逃之夭夭,背後留下一堆被打倒的士兵而告終。

    “汀。”看著她,他忍不住叫了一聲,等她放下手中的野菜詢問地轉過頭來時,他歎了口氣,“跟著我太辛苦了,經常在野外露宿,吃的是野菜,時不時還要遇到決戰的對手,不知道死在哪裏……這可不是女孩子該受的。我覺得你還是自己走吧,反正你的丹書我早燒掉了,你是自由的。”

    “主人,看來你又喝糊塗了。”汀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將一大片爛菜葉子丟到他臉上,“我不在,你喝醉酒躺到馬道上誰拖你回來?我不在,你難道天天吃生魚啃生菜?我不在,你又輸光了誰去贖你?”

    “呃?”爛菜葉子“啪”的一聲拍到黑衣人臉上,他想了想,倒真的想不出那幾個“我不在”會如何收場,訥訥半天,終於抓抓頭發笑了起來。為緩解尷尬,他捏住菜莖把貼在臉上的菜葉子扯開來,放在眼前看了看,“好大一株葵蕨啊……”

    “是紅芥!”汀沒好氣地翻翻眼睛,“連這些都分不清,看不餓死你!”

    晚飯終於完成了,汀坐到了他身邊,用樹葉包著野菜飯團,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許久,看著曠野上顯得分外璀璨的星空,忽然開口道:“主人,其實我真的很想跟你去桃源郡……我想去看看‘那個人’。”

    顯然知道少女想見的是誰,黑衣人微微皺眉:“你真的相信那個傳言嗎?你覺得那個人真的就是你們鮫人的海皇?”

    “嗯。”汀轉過了頭,很認真地看著主人,點頭道,“複國軍裏其他姐妹兄弟們都說,近日鮫人的英雄就要返回雲荒了!複國軍的左權使預先通知了他的到來,各位兄弟姐妹都想去桃源郡迎接少主的歸來!”

    “你們傳言裏的那個救世英雄是叫蘇摩吧?”黑衣人看著星空淡然搖頭,他年紀看起來在三十歲左右,眼睛很深邃,笑起來的時候有風霜的痕跡,冷笑道,“那家夥算什麽英雄?如果不是他,白瓔怎麽會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去……”

    “那些空桑人活該!”汀冷笑起來,那個笑容讓她本來明亮純真的臉忽然冷酷起來,“還說我們鮫人卑賤,不是人是畜生——這樣說來,那個迷戀上鮫人的空桑人的太子妃豈不是更賤?”

    “住口!”黑衣人猛然沉下了臉,厲斥道。

    然而正在說得暢快的汀沒有聽從,繼續宣泄:“海皇回來了,龍神也一定會騰出蒼梧之淵。等我們鮫人重新複國,就把雲荒上所有人統統殺……”

    “啪!”黑衣人眉間怒氣閃現,不等她說完,一揚手將汀打倒在地。

    “主人……”嘴角被打出了血,汀愣了一下,掙紮著從地上爬起,忽然哭了起來,抱住他的腳,“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忘了白瓔郡主是主人的師妹……但是,但是我一想起那些空桑人,我就忍不住……”

    “汀……你知道你現在說話像什麽?和那群你所憎恨的禽獸沒區別了!”黑衣人歎了口氣,低下頭撫摩她的長發,看著她,沉聲問,“你想殺光所有空桑人和冰族是嗎?可我也是空桑人啊!”

    汀抽噎著,訥訥道:“可主人是好人。”

    “我以前也殺過很多人,也養過鮫人奴隸。”他的目光深遠起來,微微歎息,“沒有任何一種東西是絕對的。汀,你還太小,不了解這個世間的複雜紛繁——但是,既然你跟著我走遍雲荒,希望你能從中學到讓你成長的東西,讓你的心能容下黑夜與白晝。”

    “嗯。”汀用力點頭,抱住他膝蓋,“主人,我會好好學的,你千萬不可以扔下我。”

    黑衣人微笑著拍了拍她的頭:“小家夥,我如果要扔下你走掉,你哪裏能跟得上啊?好了好了,別哭了,你看眼淚都一大把了,連我們走到中州去的旅費都夠了呢。”

    他抹著汀的臉,為她擦去淚水,然後展開了手掌,掌心上一把淚滴狀的明珠熠熠生輝,那就是被稱為“鮫人淚”的明珠——鮫人織水成綃,墜淚成珠,陸上之人對珍寶無止境的貪婪,也是鮫人一族世代遭到捕獵、被蓄養為奴的重要原因。

    汀連忙擦眼睛,在草地上尋找散落的珍珠——自己已經很久不曾哭過了,此刻多攢一點,日後也可以換錢。

    沉默許久,黑衣人的聲音低沉下去,看著星光下天盡頭那座白色的塔道:“多高的塔啊……那丫頭就眼一閉跳了下去。想想那個時候她的心情吧——剛聽說那個消息的時候,我一瞬間想把所有鮫人統統殺光!”

    “主人,”聽到那樣充滿殺氣的話,汀有些畏懼地問,“你……你也曾那麽憎恨過鮫人嗎?那為什麽空桑人被激怒,要屠殺帝都所有鮫人的時候,你卻拚了命地袒護我們呢?如果不那樣,主人您也不會被驅逐啊。”

    “嗬……跟你說過,沒有任何一種東西是絕對的。”黑衣人笑了起來,搖搖頭,“以殺止殺是永遠沒個頭的啊……身為空桑大將軍,劍聖的傳人,讓我屠戮手無寸鐵的奴隸?我做不到——當然了,也是因為那時候可愛的汀用那雙大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我的緣故吧?”

    他笑著,轉身躺下:“你吃吧,我飽了。”

    汀紅著臉啃了幾口,忽然忍不住開口:“主人……”

    “嗯?”黑衣人在篝火旁躺下,用披風裹著身子,把靴子墊在頭底下已經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睡意沉沉。

    “我小時候眼睛很大嗎?”汀咬著木薯,探過頭照了照桶裏的水,沮喪道,“為什麽現在反而一點都不覺得比常人大呢?難道是我的臉長胖了?”

    許久沒有聽到回答,汀回過頭,看見黑衣的主人已經枕著靴子酣然入睡。

    “這樣都睡得著……真是雲荒最‘強’的劍客啊。”少女微微搖頭苦笑,“居然能不覺得靴子臭?”

    同樣的星辰照耀之下,鏡湖上,駿馬的雙翅輕輕掠過湖麵的霧氣,從煙水中騰起。

    飛馬背上,今夜領軍的卻是一朱一青兩名男女騎士。

    “青塬,你看——昭明星出現在伽藍城上空!”勒馬望天,朱衣女子喃喃對同伴說——她已非青春年少的少女,一舉一動都有成熟女子所說不出的動人風姿,美豔而尊貴。她掠了掠發絲,看著天空,“唉……平靜了九十年,終歸要打仗了。”

    然而青衣少年沒有回答,隻是看著遠處伽藍帝都的方向,忽然道:“紅鳶,滄流軍團!”

    所有馬上的騎士都齊齊一驚,朱衣女子手一揮,身後所有的黑衣騎士陡然幻滅無形。她轉頭看過去,隻見星光下,遠處伽藍白塔頂端仿佛有一片烏雲騰起,飛速向著東方掠過去。

    映著明月,可以看見那些烏雲般雲集著迅速移動的——那居然是展開雙翅的黑色大鳥,排成整整齊齊的列隊。然而奇怪的是,那些翅膀卻是不曾如同一般鳥類般展動,而隻是平平掠過空氣,發出奇怪的聲音。

    “是‘風隼’!”紅衣女子驚呼道,“他們從伽藍城裏派出了‘風隼’!”

    除了那次鮫人造反之外,幾十年來,沒見過滄流帝國方麵出動過軍團中的“風隼”。看來這一次十巫是動真格了……東方慕士塔格雪山上的事情,這麽快就被冰族得知了嗎?

    “什麽?”少年青塬吃了一驚,看著天空,勒住了天馬,“冰夷不是嚴禁國人相信怪力亂神的東西,說那是空桑流毒嗎——可現在……他們居然乘著神鳥飛天?”

    “那不是真的鳥,青塬。你不經常出來巡邏,所以沒有看到過它們吧?”叫作“紅鳶”的女子溫和地微笑著,耐心地向年少的同僚解釋,“那是木頭和鋁片做成的木鳥——完全是靠著人手技藝做成的機械。那些木隼從六萬四千尺的白塔頂端滑翔而下,空中轉折輕靈,可以飛三日三夜不落地,飛遍整個雲荒。”

    “木鳥也能飛?”青衣少年抽了一口冷氣,看著天空,“那些冰夷,奇技淫巧竟能至於此?不用神力,也能上天入地?”

    “滄流帝國製造這些東西,也是預備著將來和無色城開戰吧?不然如何能對付我們的天馬和冥靈戰士?”紅鳶點頭歎息,目中流露出擔憂之色,“據說,除了‘風隼’之外,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裏麵,還有更高一級,能翱翔十日而不落的‘比翼鳥’,以及至今誰都沒有見過的‘迦樓羅金翅鳥’。”

    “他們那麽強?”青塬喃喃自語,臉有憂色,“如果這樣,我們空桑人要重見天日,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了。”

    “後悔了嗎,青塬?”紅鳶笑了起來,看著少年,“當日如果你跟著父親投靠冰族那邊,如今該在北方九嶷那裏封地為王了呢!哪裏用過這種不見天日的生活。”

    “赤王,你不要諷刺我了。”青塬低頭笑笑,“我哪裏後悔過。”

    赤王紅鳶沒有說話,看了看這位諸王中最年輕的青王,忽然點點頭說:“那麽我問你,當年你為什麽不和你父王走?為什麽要和我們其餘五部之王留守伽藍這座孤城呢?誰都知道伽藍城遲早要完了,你哥哥都隨著你父王走了,你為什麽不走呢?”

    “赤王,你懷疑我嗎?”仿佛受了傷害,青塬猛然抬頭看著年長自己一輪的女子,“我為了空桑已經把命都獻上了,你還要我用什麽來證明自己?!”

    “別生氣。不愧是夏禦使的遺腹子……在這糜爛的王朝裏,還是有風骨的。”紅鳶掠了掠頭發,悠然笑了起來,低下頭拍拍馬脖子,“我們快點回去把冰夷出動‘風隼’的消息稟告皇太子和大司命吧!”

    天馬昂頭長嘶一聲,展開雙翅。

    在駿馬騰空之時,美麗的赤王回頭看了一下雲荒的東方:“奇怪……皇太子都返回了,那些‘風隼’為什麽還要前往東方呢?”

    同樣的星空下,有人憑窗而望。那是一名中年美婦,身著雪青灑花百疊裙,紅綾抹胸,豐肌勝雪,頸中掛著白玉瓔珞,臂上戴著翡翠點金臂環,長發挽起,用一支五鳳含珠簪挽住了。眉如黛畫,目橫秋水,卻是裹著濃重的風塵味兒。

    這個顯然是風塵中打滾的女子,卻隻是仰望著天空,那些近在咫尺的喧鬧聲、吆喝聲、笑謔聲、推牌九擲骰子聲,全都到不了心頭。她看著天盡頭那座矗立在夜幕下的白色巨塔,喃喃自語:“昭明星都出來了……亂離起了,他……也該來了吧。”

    “如意夫人!來來,一起喝個同心杯吧!”身後忽然伸來一隻手,摟住她的肩膀,醉醺醺地嚷著,酒氣撲麵而來。那位被稱為“如意夫人”的女子被打斷了心思,暗自皺了一下眉頭,卻臉上堆起了笑,轉過身去說:“呦,薛爺今夜氣色好得很啊,應該是贏了不少錢吧?”

    “嘿嘿,是啊!老子今夜手風好得緊!來來來,老板娘快來喝一杯……”滿臉紅光的漢子大笑著攬著女子,把喝了一半的酒盞遞到她麵前,“你們坊裏釀的‘醉顏紅’,可如同夫人你一樣讓人一聞就醉醺醺……”

    如意夫人也不推辭,笑著低下頭就著他手裏喝了一口道:“如意賭坊果然能如薛爺的意吧?以後薛爺可要多多照顧才好呢!”然後轉頭揮了揮帕子,大聲喚,“翠兒!你個小妮子死哪裏去了?還不快過來招呼薛爺去那邊下注發財?”

    好容易應付了那些客人,賭坊的老板娘轉到了屏風後。旁邊的喧鬧聲不停傳來,燈紅酒綠,觥籌交錯,卷袖劃拳之聲震天響,如意夫人卻避開了眾人,獨自繼續對著夜空發呆。

    “夫人。”忽然間,貼身侍女采荷匆匆從內而出,臉色驚疑不定,疾步湊到如意夫人耳邊,低聲道,“夫人,內堂有個人在那兒說要見你。”

    如意夫人正在出神,冷不防嚇了一跳,劈頭罵了一句:“小蹄子你昏頭了?有客來也是從外頭進來,怎麽說在內堂等?”

    “不,”采荷臉色變白了,咬著唇角,指了指內堂,“那個人不知道怎麽就進去了!外邊那麽多姑娘小廝,居然都看不住!夫人……我看那個人有點邪呢。”

    “哦?”聽得侍女這麽說,如意夫人不但沒有驚懼,反而眼睛裏閃出了光亮,身子驀然顫抖起來,推開采荷往裏疾步就走。

    內室還如她出去之時那樣隻點了一根蠟燭,光線暗淡,家具的影子在四壁上投下扭曲怪異的影子,影影綽綽。如意夫人一進去就反手關了門,想點起四周的燈來。

    “不用點燈了,反正也看不見。”忽然間,一個聲音從房間的陰影裏麵傳出來,冷淡而疲倦。水聲嘩啦響起,一個人擰著濕淋淋的頭發,將頭從臉盆上抬起。

    昏暗的燭光下,如意夫人看到了一頭湛藍色的長發——那是同族的標誌。雖然是男子,但陌生來客的十指上都戴著奇異的戒指,上麵牽連著微微反光的透明絲線——絲線的另一端,連著一個放在他懷中的小偶人。

    如意夫人怔怔看著陰影中的陌生來客,那個高大男子的整個人都在黑暗裏,隻看得見輪廓。一束燭光投射在他側麵,讓半張臉在黑暗中浮凸出來,如同雕塑。

    雖然隻是那樣的半麵,卻已經讓閱人無數的如意夫人驚得呆住。

    “你,你是……”她顫抖著聲音,看著站在黑夜裏的那個人,因為激動而說不出話來。黑暗中浮凸的半張臉上忽然有了個奇異的微笑,將手巾扔到了臉盆裏,從陰影中緩緩走了出來,伸出手來:“如姨,不認得我了?一百年了,你們還在等我回來嗎?”

    “蘇摩少主!”如意夫人驀然間撲過去跪倒在那個人腳下,抱住了他的雙腳,用額頭觸碰他的腳尖,激動得哭出聲來,“滄海桑田都等你回來!”

    第七章 桃源

    夜色籠罩住桃源郡的時候,一座破落茅舍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驚起鄰家黃狗聲聲號叫。那敲門之人一哆嗦,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急促地哀求:“老婆子,老婆子,快點開門!”

    “誰啊?”房內一燈如豆,傳來一個婦人有氣無力的問話聲,拖曳著腳步過來。到了門邊,一聽門外男人的聲音,那個婦人反而倒立雙眉,不但不開門,反而隔著門叉腰大罵:“死老賊!一整天死去哪裏了?家裏灶冷鍋破,米也沒一粒,菜也沒一棵,是想餓死老娘啊?虧你還有臉回來!”

    被她大聲一罵,鄰家黃狗叫得越發大聲,撲騰著要過牆來。

    “老婆子,老婆子,先開門好不好?”楊公泉生怕驚動鄰居,用破袖掩著嘴,小聲地哀告,“讓我先進去,你再罵個夠,啊?”

    婦人冷笑了一聲:“罵?要罵也要有力氣!嫁了你這個窩囊貨,老娘就是個餓死的命!”“啪”的一聲,把門一摔,徑自進屋去了,一路上蠢貨殺才地罵個不停。

    楊公泉沉著臉進門來,沒有同平日那樣低聲下氣哄老婆,隻是從屋角缸裏舀了一瓢水喝了,抹抹嘴,坐到了那盞昏黃的豆油燈下,任由婦人嘮叨,從袖子裏摸出一物來,在燈下晃了一晃,斜眼看那婦人:“你看,這是啥?”

    婦人瞟了一眼,冷笑起來:“幾片破葉子也當寶?窮瘋了不成?”

    “婦人家見識!”楊公泉鼻子裏不屑地哼了一聲,將那半枝草葉子放在燭火上方,稍微烘烤了一下,忽然間那片枯黃的葉子顏色就起了奇異的變化,馨香滿室。

    “哎呀!”婦人看得呆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天哪,那是什麽?”

    “瑤草!沒見過吧?”楊公泉揚揚得意,將草葉子從燈上拿開,“知道值多少錢嗎?說出來嚇死你!”

    婦人想拿過來看看,楊公泉卻是劈手奪回,藏進自己的袖子裏,冷笑道:“你個死老婆子,多年來蛋也不曾下一個,成日隻是嘮嘮叨叨,受了你多少氣!這回得了奇寶,我買良田美宅自己享著,娶房年輕女子,再不用每日聽你數落。”

    婦人聽得楊公泉這般說,心下倒是慌了,臉上堆起笑來,扯他的衣袖,低聲下氣地道:“你莫不是真的惱了我吧?我也是為你好,何曾真的嫌棄過?”

    楊公泉冷哼了一聲,轉向壁裏坐著。婦人再上前軟語求饒,他隻是不理。

    婦人說了幾句,也覺得尷尬,便也住了口,一時間房子內安靜得出奇,隻聽得風聲嗖嗖穿入破了的窗紙間,吹得桌上燈火亂晃,瑟瑟生寒。靜默間,婦人忽然捂著臉,嗚嗚咽咽了起來:“嫁了你十幾年,頓頓吃不飽,能一句不說嗎?我若真嫌你,早另尋出路了,哪還天天在這裏挨餓?”

    楊公泉歎了口氣,轉過臉來看著自家老婆幹草葉似的臉兒,粗服蓬頭,四十多的婦人已經白了一半頭發,心下也是惻然。於是也放緩了語氣,開口問:“今日吃了飯不曾?”

    婦人聽丈夫開口問她,喜得笑了起來,一邊擦淚一邊道:“你昨日出門後,已經兩天沒揭鍋了,哪裏來的飯?”

    楊公泉驚道:“為何不去隔壁顧大嬸家借些米下鍋?”

    “哪裏還好意思去?”婦人擦擦眼睛,苦笑道,“前些日子陸續借了一升了,一次都沒還過。平日抬頭見了,人家即使不催,我這臉皮還是熱辣辣的。”

    說著,婦人站起,走入灶下,端了個破碗出來,放到桌上,裏麵盛著一塊棗糕:“前日東邊陳家添了個胖兒子,分喜糕給坊裏鄰居——我怕你出門回來肚子空空,就給你留到現在,隻怕都有些餿了。”

    楊公泉拈了一角嚐嚐,果然已經發餿,眼角不由得潮了:“老婆子,苦了你了。”

    婦人強笑道:“你這幾日去了哪裏?怎生得了這個寶貝?”

    “唉,我左思右想,實在找不出什麽法子,便想去天闕那邊雪山上碰碰運氣。”楊公泉便把這兩日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老婆子聽了,歎了口氣,“最後下山的時候,那群官兵不由分說就要砍殺我們,幾個人便散了。幸虧那時天黑了,我又熟悉天闕山裏的路,爬爬滾滾下得山來——不知道慕容公子他們如何了。”

    “哎呀!難怪今日村裏人都說官府好多人來封山,凡是從山那邊過來的人統統殺了,屍首都堆在路上。”婦人聽得膽戰心驚,蒼白了臉,狠狠擰了他一把,“死鬼!你如何跑到那裏去了?不要命了?被官府知道了可要捉去殺頭的!”

    “不拚出命來,哪裏得來這寶貝?”楊公泉笑,把半枝瑤草放到老婆手上,“你好生收著,找個時間去鎮上賣了,然後買房買地,好好過日子。”

    婦人歡喜得不得了,慌忙細心拿帕子包了:“你也餓了吧?待我去弄些酒菜來,好好吃一頓。”

    楊公泉看著婦人出去了,一個人抱膝坐著,在漏風中縮了一下頭,心下又後悔起來,覺得不該被一塊餿了的糕所動,便把那株瑤草就這樣交付了老婆,存下來做私房錢才是正經主意。他肚中饑餓難忍,在榻上輾轉反側。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窸窣之聲,剛開始他還以為是風吹窗紙,然而那聲音卻是一直前行到了門外,然後停住。楊公泉悚然驚起,在榻上豎起耳朵聽外麵的動靜。隻聽外麵果然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說話,語音頗為耳熟。

    楊公泉明白了是誰,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聽得窗下輕輕一響,開了一條縫,四隻眼睛齊齊排著看進來。屋裏燈光暗淡,還不等二人看清楚,窗子卻忽然吱呀大開了。那笙失聲叫了起來,引得隔壁黃狗又吠了起來。

    “噓,快進來!”楊公泉本來想嚇一嚇兩個人,反而被那笙嚇了一跳,連忙過去開門。慕容修拉著那笙進門來,楊公泉左右看了看,發現沒有驚動鄰居,立刻閂了門,燈下將兩個人從頭到腳看了看,又驚又喜:“慕容公子,你們怎生逃下來的?讓我白擔了半日心!”

    “我們在山上藏到了天黑,木奴回去找了鬼姬來,讓比翼鳥送我們下山來的。”慕容修也是一臉的疲憊,卻依舊應對從容,“幸虧還記得老兄你白日裏指過的家舍方位,摸黑帶著那笙姑娘便投奔了過來——在下冒昧,麻煩楊兄了。”

    “哪裏的話!”楊公泉搓著手笑了起來,忙把二人往裏讓,“沒有慕容公子,我早在天闕上被強盜殺、被野獸啃了!”

    楊公泉看看家裏別無長物,隻能舀了兩碗清水過來,苦笑道:“我家老婆子剛出去買吃食了,兩位稍等就好。”

    疲憊交加,慕容修道了聲謝,便接過來一氣喝下。

    那笙卻是怔怔地坐著,忽然落下淚來。

    “怎麽了?”慕容修喝了水,緩了口氣,吃驚地看過來。

    “那個姑娘的命真是苦……一路吃了那麽多苦,眼看就要和相公逃到雲荒了,卻慘死在山腳。”那笙擦著眼淚,眼眶紅紅,“我沒辦法幫到她。”

    “唉,女人命苦,多半是因為跟錯了男人——你沒見被強盜擄掠來一路上那個書生的孱頭樣子!”楊公泉也跟著歎了口氣,看著麵前一對風塵仆仆的青年男女,笑謔道,“哪像那笙姑娘有眼光,托付得慕容公子這樣的人!”

    那笙正在喝水,聽得這句話差點嗆住。慕容修也頓時鬧了個大紅臉,連連擺手:“楊兄,你誤會了……”

    一語未落,聽得外頭拍門聲響起,屋裏三人立刻噤聲。

    “死鬼!關門幹嗎?老娘手裏拿滿了東西,怎麽開?”外麵婦人聲音嚷了起來,用腳踹著門,“重得不得了,快來開門!”

    “不妨事,是老婆子回來了。”楊公泉舒了口氣,上去開了門。

    那婦人一腳跨進門來,兀自嘮嘮叨叨地數落,隻見她左手抱著一鬥米,米上放了一塊熟牛肉,幾樣雜碎,右手提了一壺酒,還捉著一隻咯咯亂叫的母雞。

    “如何買這麽多?”楊公泉關了門,一回頭看見婦人這樣也呆了,脫口而出,“你這是要開店嗎?”

    “老頭子,這兩位是……”婦人卻看著房內兩位不速之客,驚疑不定。

    “哦哦,老婆子,這就是我方才對你說的慕容公子和那笙姑娘!”楊公泉連忙過來介紹,“他們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然我的命早送在天闕上了——這是我家老婆子,娘家姓黃。”

    兩頭介紹了,分別行禮見過,黃氏便將滿手的東西放下,堆起笑來道:“兩位是貴客!少坐,正好買了東西,待我下廚切了送上來——老頭子,你陪著客人說話。”楊公泉唯唯諾諾慣了,不由得便答應了,坐著陪二人說話。黃氏轉到了後麵灶間去切菜。

    飯菜少時便料理好了,那笙幫著端了上來,滿滿擺了一桌子,四人圍著入座舉筷。一個個都是餓得很了,竟是顧不上客套,悶頭吃了起來。等吃得差不多,才吐了口氣,斟上酒來。黃氏代自己丈夫敬了慕容修一杯,堆下笑來,問:“公子從中州來,可是要去葉城做買賣?”

    慕容修點點頭:“小可帶了些貨物,準備在澤之國出手一些,然後便去往葉城。”

    “如此,便多留幾日。外頭這幾日不知怎的,隻管要砍殺天闕東來的客人,公子二人還是先避過風頭再上路。”黃氏言語伶俐,殷勤留客,“隻管在我家住下,也好報公子救命之恩。”

    “多謝了。”慕容修忙用手拉了拉那笙衣袖,兩個人一起謝了。

    不一時吃完,黃氏讓丈夫收拾碗筷,自己下去整理了一間多年不用的房間出來,家裏被褥隻有一套,又不好出去借,隻得將自己房裏的破褥子抱了出來鋪上,出來對慕容修道:“隻有兩間房,被褥也破爛,讓兩位見笑了——將就著宿一夜,明日便去買新的來。”

    “什麽?”那笙倒沒看那床破被子,跳了起來,指著慕容修說,“要……要我和他住一夜?”

    “怎麽……兩位不是夫妻嗎?”黃氏終究不明底細,隻聽說兩個人是一同從中州來,年貌相當,又不像兄妹,便如此猜測。

    “不是不是,夫人誤會了!”慕容修紅了臉,連忙擺手,“我在外麵桌上趴一宿便是了,不必費心。”

    “啊?”黃氏生性精明,見慕容修為難,沉吟間便有了主意,“這樣吧,如果那笙姑娘不嫌棄我這個老婆子,晚上就和老身歇一處,慕容公子和我家老頭一間,如何?”

    “好,好。”慕容修舒了口氣,連連點頭。

    那笙斜了他一眼,見他緋紅了臉,看上去更見俊秀。

    入睡前,黃氏端了盆水來,招呼那笙洗漱,一眼看見那笙右手上包裹得嚴嚴實實,便驚道:“姑娘可是受了傷?如此包著可要爛了傷口,快敷點草藥才好。”

    那笙嚇了一跳,連忙把手放到背後:“不用不用,沒受傷!”

    黃氏愣了一下。旁邊慕容修隻是冷眼看著那笙的窘態,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果然,是為了掩飾什麽吧?作為商人,他天生對寶物有一種奇異的直覺,那笙身上那種無以言表的貴氣是他從未遇見過的。如果能想辦法從這個頭腦簡單的女子手上換取寶物,那應該不虛此行。

    慕容家大公子心裏打著算盤,卻不料同時那個計算中的少女也在計算著他,心心念念要釣金龜婿。

    兩個各懷心思的人,就這樣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異鄉跋涉之途。

    那笙洗了很久,洗下滿盆的灰塵汙垢來,原本黝黑的臉頓時變得雪白晶瑩——雖然五官平常,但是長眉大眼,鼻子翹翹的,看上去倒也爽利喜人。她照照水麵,滿足地歎了口氣。這一路的顛簸總算到頭了,也算看到了自己幹淨的臉。

    “姑娘生得真端正。”知道女孩子愛美,黃氏在一旁誇了一句。那笙美滋滋地擦幹臉解散頭發梳理起來,轉過了身。然而轉身之間,她忽然呆住——

    慕容修也掬水洗漱完畢,散開一頭墨似的長發重新打了個髻。原本風塵仆仆的時候還不大顯真容,如今一旦塵垢去盡,隻見豐神俊秀,便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也不過如此。

    “啊呀。”那笙看得呆住,手裏的梳子“啪”的一聲掉到地上。黃氏雖是快半百的年紀,此刻乍一見居然也看得發怔。

    慕容修轉頭一看這兩個女人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心下大窘,臉上不覺一熱,忙進了裏間。

    那笙還在發呆,黃氏卻回過神來,拉了一把剛燒了水進來的丈夫,把他拉到廚下,壓低了聲音急急道:“老頭子!這位慕容公子隻怕有些怪異——生得也太俊了。”

    楊公泉失笑道:“老婆子你年紀一把,怎生看到英俊後生也動心了?”

    黃氏擺擺手,示意他低聲:“噓……不是,我是覺得他俊得太過了。你不覺得那樣的麵容,竟然活生生像個鮫人嗎?”

    “鮫人?”楊公泉嚇了一跳,立刻否認,“不對不對,鮫人都是藍發碧眼,慕容公子可是黑發黑眼睛,和我們一樣——而且,他明明是從天闕那邊來的,中州哪裏來的鮫人?”

    “這倒是。”黃氏想了想,依然心事重重,“私自收留鮫人可是死罪!老頭子啊,我眼睛老跳個不停,隻怕留下他們會引來大禍呢。”

    “胡說,哪有那麽巧……一定也是和我一般運氣不好撞上日子了。”楊公泉壓低嗓子嗬斥,但是忽然頓了頓,聲音也猶豫起來,“不過……方才無意看見那小哥的耳後,似乎真的有鮫人那樣的鰓……”

    “真的有?”黃氏也嚇了一跳,“我就說他是個鮫人!這回可惹了大禍了!”

    “但是,鮫人不是都和魚一般全身冰冷?可我碰了碰他手肘,明明是溫的。”楊公泉分析,但畢竟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心裏也有點惴惴不安,“而且他的頭發、眼睛,都不似鮫人的樣子啊!”

    “反正是個禍患,還是不要往家裏招了。”黃氏壓低了聲音。

    楊公泉為難道:“人家救了我的命,總不成趕人家走吧?”

    黃氏冷笑說:“救你命是順手罷了,如果官府查過來,可是連坐!那時候就要賠老娘的命進去了——一進一出,你說是賺了還是虧了?”

    “人家說不定不是歹人,是規規矩矩的客商。”楊公泉壓低聲音回答,終究沒忘了愛財,低聲道,“人家有一簍子瑤草哩!咱們招待好他了,能短了好處?”

    “嘁!沒見識的老骨頭!”黃氏不屑地冷笑一聲,在暗中戳了丈夫一指頭,“指望人家手指縫裏漏一點下來,還不如……”

    “噓。”楊公泉唬了一大跳,連忙去堵老婆的嘴巴,仔細聽了聽隔壁的動靜,低聲罵,“糊塗!你活得不耐煩了,敢打人家主意?你知道那個慕容公子多厲害?連天闕上的鬼姬都和他客客氣氣地說話!你幾個膽子敢這麽想?”

    “那……報官如何?”黃氏想了想,繼續出主意,“說這兩個人是今日從天闕那邊過來的——讓官府來,咱還能拿些賞錢。”

    “作死!”楊公泉冷笑,罵了一聲,“我是和他們一路過來的,官府來了他們一攀供,還不把我也抓進去?”

    這麽一說,黃氏倒是不言語了,過了半天,笑了一聲,道:“說得也是,老頭子,去睡吧。”

    楊公泉歎了口氣,也回房去睡,喃喃道:“不過這兩個人的確來路蹊蹺,留得久了也怕是惹禍……怎生打發他們快些上路才好。”

    雖然連日奔波辛苦,慕容修卻沒有睡著,睜開了眼細細聽著外頭的談話,臉色漸漸嚴肅。窗外淡淡的月光照進來,年輕的珠寶商人忽然輕輕歎了口氣,臉上有“果然如此”的表情——他透過破碎的窗子看外麵,那漆黑的夜色背後是莫測的新大陸。人心險詐,前途莫測,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賴的了。

    這裏是住不得了,到了明日就走吧,總得趕在人家下定殺心之前。

    隔壁房間裏,那笙已經睡去,呼吸舒緩平穩,月光透過破碎的窗欞照在她臉上,仿佛有一種發光的安詳——這真是個什麽也不會的女孩。自己一時貪圖寶物答應了帶上她,真是一件虧本生意呢。

    想著,慕容修苦笑了一下。

    奔波了太久不得好睡,這次一頭倒下,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

    那笙迷迷糊糊睜開眼,日光照射在臉上熱辣辣的。她打著哈欠出去,隻見桌上已經整整齊齊擺了三四樣小菜、兩雙筷子、兩碗稀飯。楊公泉一見她出來,站起來招呼:“姑娘可算醒了!慕容公子就等著你一起開飯呢。”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笙急急忙忙洗了一把臉,便跑到了桌子旁坐下,手一伸,隻管下筷子。慕容修連忙拉住她,橫了一眼,轉頭對楊公泉道:“楊兄為何不來一起吃?”

    “我和老婆子起得早,早吃過了。”楊公泉笑著推辭。

    慕容修暗自察言觀色,見他說話之間並無不自然之色,心裏防備稍微放下幾分,然而還是細細看了看桌上飯菜,手裏暗自夾了一根銀針,逐一試了過去——銀針沒有變色,慕容修還是不放心,自己舉筷每樣嚐了一點,確定無毒,才放開手讓那笙下筷。

    “如何不見大嫂?”吃著飯,四顧不見黃氏,慕容修又問。

    楊公泉搓著手笑笑,道:“老婆子說兩位一路奔波,衣衫破舊,去城裏買幾件新衣裳給兩位替換,也免得穿著中州式樣的衣服走在街上顯得太過招搖。”

    “好呀好呀!”那笙雖然昨夜折騰了半夜,但畢竟天性爽朗,一醒來就恢複了活力,拍手道,“你們的衣服是羽毛做成的吧?很好看!我喜歡。”

    “那笙。”慕容修看了她一眼,轉頭對楊公泉道,“如此,多謝楊兄和大嬸了——換了衣服,我們也正好繼續上路。”

    楊公泉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說:“慕容公子這麽快便要走?”

    慕容修點了點頭,含笑道:“在下和一位朋友有約,得按時趕過去赴約才行。”

    “哦,如此,倒不便耽誤了。”楊公泉沒料到對方隻住了一夜便要走,倒是正合他心意,便正好順水推舟。

    正說話,門一響,卻是黃氏抱了一包衣物進門來,口裏道:“住一夜就走?如何不多盤桓幾日?”

    慕容修見那花白頭發的婦人滿口留客,揣摩到對方的心思,心裏冷笑,然而口裏隻推說和人約好了日子,非得快點去城裏不可,執意要走。

    黃氏一再挽留,無法,便隻好解開包裹,拿出兩件新買的羽衣來,定要送給二人穿上。羽衣一大一小,都是男式,上頭還用金線繡了一隻如意,做得十分精致。那笙看了喜歡,便搶過那件小的在身上比畫。

    慕容修知道中州裝束不好出門,這些衣服是必需的,倒不推辭,隻道:“要楊兄破費,如何好意思?”便從袖中又拿了一枝瑤草出來,作為謝儀。楊公泉笑得眼睛都沒了,推辭了一番收了,便要兩人換了新裝出來看看。

    等穿出來,果然氣象一新,兩襲青衣,翩翩兩少年。那笙為了行走方便,也作了男人裝束。黃氏又殷勤指點兩個人將頭發解開,重新按照澤之國的風俗編好,垂下來擋住耳朵。

    等裝束妥當了,二人對視,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笙看了慕容修半日,忽然道:“還是看著奇怪。”

    “哪裏奇怪了?”慕容修轉了轉身,覺得並無不妥,奇道。

    “長得太好看了,挑眼,會被雲荒的強盜當大姑娘劫了。”那笙開玩笑,看著他慍怒地漲紅臉,連忙吐舌頭,一個箭步躥了出去,“上路了上路了!”

    慕容修無法,隻好背起背簍,對著楊公泉夫婦作別。

    “謝天謝地,這兩個災星總算是送走了……”看著兩個人一前一後地離去,楊公泉長長舒了口氣,看著手裏的瑤草眉開眼笑,仿佛炫耀般地對黃氏道,“你看,我說得沒錯吧?不用太擔心,你看人家還又給了一枝呢,這回發財了!”

    “沒見識的窮鬼!”黃氏啐了丈夫一口,從袖子裏掏出一物來,往楊公泉眼前一晃,冷笑道,“你看這是什麽?”

    楊公泉奪了過去,定睛一看卻是一遝銀票,不由得失聲:“一千金銖?你如何得來這許多錢?就是賣了我給你的那棵瑤草,也換不得這些錢啊!”

    黃氏得意揚揚,笑了起來,劈手奪回銀票:“還是老娘有本事吧?你猜猜我今兒一早去幹嗎了?”

    “不是去城裏替他們買衣服了嗎?”楊公泉不解。

    “衣服是買了——老娘也順路把他們兩個賣了個好價錢。”黃氏掩嘴笑了起來,看著道上快要走得看不見的一男一女,揚揚得意道,“我去和如意賭坊的總管說,從中州來了個帶了一筐瑤草的珠寶商人,可是好大一票生意——你也知道,如意賭坊暗地裏做見不得人的勾當吧?剛開始那個主管還不信,我把那棵瑤草給他看了,他就不言語了,然後給了我這一遝銀票。”

    “你……”楊公泉瞪了婦人半日,忽然笑了起來,“好歹毒的婦人!虧你想得出借刀殺人的把戲。”

    黃氏揮了揮手中銀票,得意道:“你看,這樣既不用我們下手,也不用驚動官府,就能白白得這一筆——多劃算。”

    楊公泉想了想,一跺腳道:“那麽如何讓他們走了?等如意賭坊那邊人來了怎生交待?”

    “那還用你提醒?我早想好了。”黃氏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冷笑道,“沒見我給他們穿的那件新衣——上麵繡的那個金如意就是做的暗號,桃源郡是如意賭坊的天下,這個記號一做,他們兩個人能跑到哪裏去——如意賭坊正派了人手往這裏來,這一下兩隻肥羊可是半路就送上門了。”

    楊公泉跟在她後麵諾諾,然而心裏卻是倒抽一口冷氣,暗道:“乖乖,不得了,這婦人何時變得如此歹毒!”

    第八章 風起

    如意賭坊今日生意依舊很好,賓客盈門,喧鬧非常。

    老板娘如意夫人坐在閣樓雅座上,挑起簾子,看著底下熱鬧的賭場,旁邊的丫頭給她打著扇子,捶著背。她喝了一口茶,眼睛逡巡了一圈,落在西南角那位客人身上。

    那位客人並不顯眼,穿著普通,外貌也不出眾,落拓不得誌的樣子,個子挺高,坐下來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子,喝酒喝得很猛,賭錢也賭得很猛,隻是手氣一直不好,和同桌幾個人猜點數老是輸。

    讓如意夫人注意到他的原因,卻是跟在他身側的深藍色頭發的絕色少女——那樣的發色,讓人一望便知是個鮫人。

    居然公然帶著鮫人出頭露麵?要知道,在滄流帝國的條令中,鮫人隻能待在兩個地方:葉城東市的商鋪,或者私養的內室。

    然而那個少女卻仿佛習慣了在人世走動,毫不拘謹,站在那名男子身後聽從他的吩咐,給他倒酒捶背,恭敬順從,看得旁邊那些賭客垂涎欲滴。

    果然是世代伺候人慣了的鮫人,被訓練得奴性十足……如意夫人冷眼看著,鄙夷地笑了。

    “夫人,少爺醒了。”采荷過來,俯身輕輕稟告。如意夫人連忙站起道:“伺候少爺洗漱過了嗎?快些迎來這裏就餐。”采荷應了一聲,卻不走,遲疑著,臉色有些發白:“但是……但是……”

    “但是什麽?”見采荷吞吐,如意夫人斥道,“快說,別見了鬼似的!”

    采荷定了定神,貼耳輕輕道:“但是昨夜去伺候少爺的銀兒死了。”

    “死了?!”如意夫人也嚇了一跳,脫口道,“怎麽回事?”

    采荷蒼白著臉,顯然驚魂未定:“奴婢也不知道……一大清早去到少爺房裏,就看見銀兒裸著身子死在床上,手腳血脈被割破,滿床是血——蘇摩少爺已經起了,在內堂沐浴,洗下滿桶血水來。嚇得奴婢掉頭就跑了。”

    “怎……怎麽這樣?”如意夫人也聽得呆了,“難道說……”

    “如姨。”還不等采荷回答,忽然雅座的珠簾被掀起。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意外地看著傀儡師走進來,連忙揮手讓采荷退下,上去迎了他進來,恭謹地道,“如何自己過來?少爺眼睛看不見,萬一……”

    “我看得見。”蘇摩打斷她的話,徑自走進來,挑了個位置坐下。

    “你……你看得見了?”如意夫人眼睛閃出了亮光,過去看著他的雙眸,驚喜交集,“少爺小時候就失明……如今真的能看見了?!”

    “眼睛還是看不見的。”蘇摩淡淡笑笑,深碧色的眸子暗淡無光,“但是我學會了不用眼睛看東西。”

    如意夫人看著眼前的人,滿是喜悅地道:“恭喜少爺!少爺一回來,我們鮫人真的有望解脫了啊!”

    “解脫?我是永遠不能解脫了。”忽然間,傀儡師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眉目間有說不出的複雜情緒,混合著種種自厭、自棄和傲慢,有些煩躁地將臉埋入掌中,“如姨,我完了……我徹底完了。”

    “少爺,怎麽了?”如意夫人吃了一驚,連忙問,“就為銀兒的事嗎?一個小小丫頭,少爺不必放在心上,她服侍得不好就該死,少爺不用為此煩惱。”

    “不,她服侍得很好。”蘇摩笑了笑,抬起頭來,聲音忽然變得很怪異,神色恍惚,“很媚,臉很漂亮,身子也溫暖……如姨,你有沒有覺得冷過……我們鮫人的血都是冷的吧,和魚一樣……但是為什麽我常常覺得很冷呢?這些年來不抱著女人,晚上我就睡不著。”

    聽到那樣恍惚的話,如意夫人不知如何回答,隻看著年輕的傀儡師睜著空茫的眼睛,擺弄懷裏的那個小偶人——偶人的手上也沾了血。見她注意到了自己,小偶人忽然睜開了眼睛,詭異地咧嘴笑了笑。

    “天!”如意夫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手上杯子“啪”地摔得粉碎,直直瞪著蘇摩懷中的偶人,脫口驚呼,“它……它怎麽在笑?!”

    “阿諾總是很煩。我讓它活過來之後,它就變得很煩……”蘇摩毫不驚訝,漠然回答,狠狠轉過手捏合了偶人的嘴巴,眉間卻是有刻骨的厭惡,“總是不停對我說話,總是想做一些我不願意做的事情……上次它要非禮那個苗人女孩,這次,它又殺了銀兒……我說抱著她我已經能暖和了,它卻非要說人血才夠暖……”

    如意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擔憂地看著麵前一直自言自語的蘇摩,有些口吃:“你……你說什麽?他……他不是沒生下來的時候就死了嗎?”

    “阿諾他是早就死了……”傀儡師撫摸著小偶人的秀發,喃喃道,那個小偶人麵貌栩栩如生,和蘇摩仿佛孿生兄弟,精巧得纖毫畢現,“我不要他被埋到土裏腐爛掉,就把阿諾做成了傀儡……我切斷它的關節,用提線串著,讓它動起來,像活著一樣,到哪裏都帶著它……”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看到蘇摩的神色,心底寒冷起來。

    蘇摩嘴角忽然浮現出了一絲笑意:“後來我去了中州,學會了操縱死屍,阿諾就真的能自己動了……可是它越來越不聽話,越來越不聽話……它太喜歡殺人了,一聞到血的味道就興奮得不聽我控製……它快要脫離我了,怎麽辦啊?”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低喚,想把眼前年輕人的神誌從崩潰邊緣拉回來。

    傀儡師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眼神空茫,忽然間重新用手埋住了臉,渾身顫抖道:“如姨,我完了!我沒得救了。”

    “蘇摩少爺,別這樣,不會有事的。”雖然暗自擔心對方的精神狀況,然而如意夫人依然柔聲安慰著少主人,“你是我們所有鮫人的希望……要振作一點,很快複國軍左權使他們就要來看你了,你可不能這樣說話。”

    “複國軍?”傀儡師怔了怔,喃喃自語,“複國,複國……是的,海國。但是,為什麽非要我不可呢?為什麽要我複國?”

    如意夫人震驚地看著語無倫次的蘇摩:“蘇摩少爺,你是海皇的後裔呀!也是我們鮫人的英雄,大家都盼著你回來——百年來,你不是也為此一直苦苦修煉,尋求著更大的力量嗎?”

    “是為這個嗎?”傀儡師有些恍惚地回答,忽然間從掌中抬起頭來,“英雄?可笑……難道因為我逼得那個空桑人的太子妃跳了樓?你們以為那就是我們鮫人的勝利?哈哈哈……可笑至極!”

    如意夫人完全不能理解地看著麵前的人自言自語自笑,擔憂之色更深。忽然間蘇摩不笑了,俯過身來,仿佛透露什麽重大秘密似的,在她耳側詭異地低語道:“告訴你,如姨……其實我們輸了。”

    看到對方不解的神色,蘇摩再度大笑起來,懷中的偶人再次隨著他咧開了嘴巴,一起笑得詭異。蘇摩抬手,指指自己:“還不明白嗎?如姨,你看看如今的我,真的還不明白嗎?”

    “蘇摩少爺!”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意夫人臉色雪白,不知道說什麽好,眼神絕望,“怎麽會這樣?蘇摩少爺。那,那怎麽辦好啊……”

    “我也不知道。如姨,我是沒得救了……”蘇摩微微苦笑起來,眼睛茫然地望著遠方——從秘密雅座的窗口向外看出去,還可以看到天地盡頭佇立的白塔。

    靜靜看著,終於,仿佛心裏平靜了一些,傀儡師提起引線,讓偶人站到了茶幾上,擺出了一個姿勢。許久,他淡淡道:“我剛才都說了些什麽啊……這個腦子隻怕也快要到極限了,經常不受控製地胡言亂語。如姨,你莫要當真。”

    頓了頓,看到如意夫人那張蒼白的臉,蘇摩抬手扶起了她,笑了笑說:“複國軍的使者什麽時候來?是不是該準備一下了?”

    “那麽少爺你……”詫異於對方片刻間的反常平靜,如意夫人反而怔了怔。

    輕輕動著十指,讓桌上的偶人做出各種姿勢來,傀儡師淡淡道:“我沒事……我還會有什麽事呢——一切在開始之前已經結束了。”

    懷著莫名擔憂的心情,如意夫人走出了雅座,迎麵遇上了前來稟報的總管。

    “剛剛已經派人出去抓那個珠寶商了。”總管晃動著肥胖的身體,滿身金光,“如果那老婆子的密報沒錯,這回可是頭大大的肥羊啊,夫人!”

    “給了那個老婆子多少?”如意夫人點點頭,問道。

    “一千金銖。”總管搓著手,拿出一枝瑤草,“包括這個在內。”

    “唔……就讓她美一陣子吧。”如意夫人接過瑤草,隻是放在鼻下一嗅便辨明了真假,冷笑道,“等抓到肥羊讓他吐出了錢,再撕票,把屍體扔到那個老婆子家去,跟官府說是那家人謀財害命——那一千金銖就是證據。”

    “夫人端的是好計謀!”總管聽得吩咐,並不意外,隻是問了一句,“可是,官府那邊……”

    “放心,官府那邊我會去疏通打點的。”如意夫人笑了笑,揮揮絹子,“這點事我還擺不平?”

    總管也笑了,彎腰領命:“是是,夫人的麵子,官衙上下誰不賣?屬下這就去準備。”

    “慢著,”如意夫人卻叫住了他,對著門外揚了揚下巴,“這事不急——鏡湖大營來的貴客還沒到嗎?先去看看!”

    總管搓著手,也有些不安地道:“剛剛看過了,還沒到。奇怪了,屬下一早派了人去城外候著,可水路和陸路都不見有人來。”

    “奇怪……左權使怎麽會失約?他素來是守信的人。”如意夫人臉色微微一變,秀眉蹙了一下,將絹子在手指上絞,“你再派人往城外遠點的地方看看——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

    “是。”總管領命轉身,然而就在那個時候,如意夫人忽然聽到了什麽聲音,臉色大變,幾步奔到了窗前,探出頭往天上看。這時總管也注意到了風裏那一縷猶如利箭呼嘯般的聲音,臉色同樣變了,脫口而出:“這……這是……風隼?”

    湛藍的天宇下,白塔佇立在天盡頭,一隊巨大的黑翼掠過桃源郡上空,木質的機械飛鳥滑翔著,在半空裏盤旋,發出尖厲的呼嘯。

    “他們出動了風隼!”如意夫人臉色蒼白,手絹陡然被生生扯裂,“是知道少主要回來了嗎?知道今天複國軍要來?他們,他們怎麽會知道?我們鮫人裏麵……複國軍裏麵,難道有叛徒嗎?!”

    “夫人,事情未必這麽糟糕。”總管搓手的速度明顯加快了,肥胖的臉上肉一跳一跳,“說不定他們並不是為此而來——不然為什麽不直撲賭坊,而去了天闕的方向?”

    “哦……”如意夫人怔了怔,看著在桃源郡上空盤旋不落的風隼,神色稍微定了定,“你說得也是。”

    “風隼,是來找空桑帝王之血的。”忽然間,雅座裏麵,傳來了一個聲音。蘇摩挑開了簾子,站在那裏,淡淡回答:“滄流帝國怕的是帝王之血。關於海國的消息,他們尚未真正重視。”

    “帝王之血?”如意夫人看著走出來的傀儡師,脫口驚呼,“難道,難道是慕士塔格雪山上……”

    蘇摩點了點頭,聽著風裏的呼嘯,淡淡道:“第一個封印被解開了。”

    “什麽?”如意夫人和總管猛然驚住。

    “那麽說來,六王會聚,無色城已經迎入了第一個封印中‘王的右手’?”回到雅座,聽完了慕士塔格雪峰和天闕上發生的事情,如意夫人驚詫,“那麽,外頭的風隼為何還在桃源郡停留?”

    “他們應該是在找‘皇天’的持有者。”蘇摩喝了一口酒,聽著外麵隱約的風聲,笑了一下,“滄流怕了吧?那個人既然能解開第一個封印,那麽當然也能解開剩下的四個封印……‘皇天’將指引持有者去往那裏。而十巫,是絕不會讓那個女孩子活下去的。”

    “蘇摩少爺,你既然碰見了那個女孩兒,為什麽當時要讓她走掉呢?”如意夫人不解,“十巫如果殺了她,對我們也沒什麽好處吧?”

    蘇摩拿著酒杯,空茫的眼睛注視著杯中嫣紅色的美酒,搖了搖頭道:“如果我帶著她走,必然會暴露我的行蹤——那個女孩什麽事都不懂,實在是個累贅,她甚至還沒有能力隱藏掉‘皇天’的力量。”

    “哦……這應該算是好事。”如意夫人長長舒了口氣,外頭的風聲聽起來也不那麽刺耳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皇天’的出現引開了滄流帝國的注意力,兩股力量交疊著同時進入雲荒,少主的存在就被掩飾掉了……你看,老天都在幫我們呢。”

    “天?天算什麽?”蘇摩冷笑起來,一口喝幹杯中的酒,奇異的嫣紅泛上蒼白的臉頰——那種魔性的美,仿佛陡然四射的光芒,讓同為鮫人的如意夫人都為之目眩。

    難怪……百年前,才會為麵前這個人引發了“傾國”之亂吧?此後滄海橫流、屍橫遍野,而這個人卻揚長遠去,並不曾看見那遍地的烽火狼煙。

    靜默中,樓下那幫賭徒的喧鬧聲便更加刺耳。

    “如何想起要開賭坊?”喝得太快,傀儡師微微咳嗽起來,問道,“我走的時候,如姨你還是一個嬌怯怯的被空桑權貴養起來的美人啊。”

    “做這個來錢快啊!空桑亡國了,我的財路就斷了。隻要賺錢,我什麽生意都做:賭博、賣笑、殺人越貨……”如意夫人笑了起來,搖搖頭,低聲道,“複國軍要物資財物,而我們鮫人又都是奴隸。不如此,還能如何?”

    蘇摩低下頭,側耳聽著樓下不絕於耳的笑罵聲、吆喝聲,淡淡道:“要開這樣一間賭坊,可不是容易的事吧?如姨好能耐。”

    如意夫人怔了怔,掩口笑了起來:“少爺果然目光犀利……不錯,如意賭坊當然有靠山,不然如何能在桃源郡立足?”

    蘇摩沒有問下去,然而如意夫人頓了頓,臉上忽然不知道是什麽樣的表情,慢慢道:“我是澤之國高舜昭總督的……怎麽說呢,下堂妾?”美婦笑了起來,用絹子掩住嘴角,“應該連妾也不算吧?鮫人怎麽能做妾呢?隻是情人罷了。”

    蘇摩回過頭,用空茫的目光注視著童年時代認識的如姨,沒有說話。

    “那時候舜昭迫於十巫的壓力,把我從府中遣出,但私下給了我一麵令符……”如意夫人微笑著,從密室的暗格裏拿出一個玉匣,“他說,如若遇到什麽殺身之禍,而他又不能及時相助——那麽,執此令符,可以調動澤之國下屬所有力量。”

    一麵晶瑩溫潤的白玉令符,放入了傀儡師蒼白修長的手中。

    “是雙頭金翅鳥——滄流帝國的最高令符,本來是伽藍城滄流帝國的十巫賜予所派出的屬國總督的最高權柄象征。”如意夫人淡淡解釋,“整個雲荒,也不過五麵。”

    “總督權柄,做了鮫人的護身符?”蘇摩微微笑了起來,“色令智昏。”

    如意夫人猛然收斂了笑容,雖然麵對著少主,然而她眼色卻是毫不退讓的:“不,少爺,如果不是十巫逼迫,舜昭他定然會如約娶我的!”

    蘇摩隻是微微冷笑道:“如姨也昏頭了嗎?誰會真的娶一個鮫人?”

    如意夫人臉色蒼白,又不敢冒犯少主,憤然而起,準備離席。

    “你看——人們隻會那樣對待鮫人……”蘇摩沒有留她,隻是側臉聽著樓下的聲音,淡淡地笑,隔著簾子指著樓下西南角一群狂熱的賭徒,“鮫人隻會被那樣對待。”

    將黑衣人麵前的最後一串錢掃過來後,看著囊空如洗的對方,贏得滿麵紅光的光頭賭徒聽到大家起哄,咧嘴笑了,探過身去,一把將站在黑衣人身後的少女拉到中間,“沒錢沒關係!壓這個,算你五萬銖!我們繼續賭!”

    深藍色頭發的鮫人少女被粗魯地推搡著,踉踉蹌蹌地到了人群中央,仿佛貨物般被人圍觀著。無數雙眼睛上下打量,嘖嘖垂涎。“押這個,押這個!”樓下西南角的賭桌上,賭徒們紅了眼,圍得水泄不通地大聲起哄。

    “五萬……也值這個價錢了,是個女的,看樣子又不到一百五十歲,相當年輕呢。”

    “嘿嘿,再過三十年大約就能拿到東市賣出好價錢了!”

    “就算她不會織綃,這幾十年裏光收收鮫人淚,拿去當明珠賣也有好幾斛了。”

    “不過也太冒險了吧?臉蛋是不錯,可身體有沒有瑕疵要脫了衣服才看得出呢!”

    “對對,如果破身破得不正,兩條腿不夠直,那這個鮫人就不值錢咯!”

    光頭賭徒出了價,眼睛發亮地等著對方答複,然而聽得旁邊圍觀的人那樣議論,也有點動搖了,連忙追加條件:“當然,得先剝了衣服看看貨色再給錢——怎麽樣?五萬銖不算少了,你可還欠我三千銖呢,準備脫光了褲子還我嗎?那也不夠呀……”

    旁邊圍觀的賭徒一陣大笑,那個輸光的黑衣人滿臉晦氣,喃喃道:“唉,真是沒辦法啊……那個慕容小弟怎麽還不來,害得我一邊等一邊就輸了個精光!呸呸!”

    “怎麽樣?沒錢就把這個鮫人奴隸賣給我吧!”光頭賭徒看著少女,目光淫猥,一步跨過去,準備撕開衣服當場看看貨色。旁邊一群閑漢頓時大哄起來。

    “哎哎,算了,汀,你就讓他看看吧!”黑衣人想喝一口酒,晃了晃卻發覺空了,喪氣地扔到一邊,吩咐那個藍發少女,“聽話,讓這位大爺見識一下你美麗的腿,啊?”

    旁邊閑漢聽得那個鮫人的主人都那麽吩咐,發了一聲喊,個個都睜大了眼睛等著看,連別的桌上的賭徒都停下來,擠過來看熱鬧。

    雅座裏,如意夫人皺了皺眉頭,手指用力握緊,然而終究不好插手賭客間的交易。蘇摩默默聽著,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慢慢喝了一口酒,手指指著樓下,漠然道:“你看,在人眼裏,鮫人不過就是件貨物而已。”

    “來啊!快脫啊!沒聽到你主人的吩咐嗎?”光頭賭徒一看黑衣人都同意了,更是眼放亮光,幾乎要盯到少女的裙子裏。

    “是的,主人。”聽到那樣的吩咐,深藍色頭發的少女居然毫不遲疑,恭謹地領命,然後退了一步,撩起了垂地的長裙。

    整個賭場發出了尖叫和口哨——

    忽然間,眾人眼前一花,隻見長裙飛舞,藍發少女雙腿閃電般連環踢出!

    盯得眼睛都要凸出來的光頭賭徒尚未反應過來,那個叫“汀”的少女已經連著兩腳,第一腳狠狠踢在襠下,第二腳正中胸口,把他龐大的身子踢得飛了出去,砸倒了大片看客。

    大家還未回過神來,那個鮫人少女已經停手,退回到了主人身側。長裙垂地,冷冷看著周圍,一絲不動。

    “怎麽樣?她的雙腿美麗吧?”黑衣人拍手大笑起來,看著在地上蜷成大蝦狀慘號的光頭賭徒,“看清楚了沒?要不要再看一次?”

    “他,他娘的!居然敢偷襲老子!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老子我們是遊俠?”光頭賭徒斷斷續續地抽著冷氣,被同伴扶起,目露凶光,“兄弟們給我,給我……”

    一聽“遊俠”兩字,一群看客大哄,知道賭場裏又要上演一場全武行,紛紛自動讓出一塊場地來——雲荒大地上,連滄流帝國的律令都無法管束的,便是這一群尚武好鬥的遊俠了。

    黑衣人笑了起來:“不要看就算了,咱們要不要繼續賭?告訴你,汀我是絕對不會‘賣’的,因為她不是貨物。要賭就賭這個……”

    他抹了抹嘴邊的酒水,伸手進懷裏掏了半天,怔了怔,然後扒開了破衣,還是沒找到,轉頭問身側的藍發少女,發火道:“汀,我的劍哪裏去了?你收起來幹嗎?快給我!”

    光頭賭徒被他那麽一打岔弄得愣了一下,看清他故弄玄虛以後更加暴怒,咆哮著:“兄弟們!給我把這個找死的家夥拖出去剁成八塊喂狗!”

    和他同來的賭客紛紛拔劍,殺了過去。其他賭徒們慌亂地回避,要知道那些遊俠都是遊蕩在雲荒大地上的亡命之徒,以武犯禁,連滄流帝國的嚴厲刑法也奈何他們不得。

    “呃……就這個,找到了!”在這個時候,黑衣人終於找到了他的劍,“啪”的一聲拍到了賭桌上,“押十萬,幹不幹?”

    聽得“十萬”,所有人都怔了怔,凝神向桌上看去,想看看是啥樣的寶劍——一看之下不由得同時發出了噓聲:哪是什麽寶劍?隻是一個銀色的圓筒,光澤暗淡,分明是廢銅爛鐵。上麵刻著一個小小的“京”字。

    然而,光頭賭徒那夥人衝到黑衣人麵前三尺處,卻仿佛施了定身法般地呆住了,幾雙眼睛瞪得似要凸出來,看著銀色圓筒和圓筒上刻著的那個“京”字——那些遊俠仿佛忽然被人抽去了筋,呼啦啦癱倒在地上,連連磕頭:“是……是西京大人駕到?!小的們瞎了狗眼!”

    喧鬧的賭場裏忽然間靜止了,所有聲音、動作、表情都是空白的。賭場裏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那個落魄的黑衣人臉上——如若那人是塊黑色的煤,在如此熾熱的凝視下一定早已冒起了煙。

    西京——一個光芒四射的名字:遊蕩在雲荒大地上,千萬遊俠中號稱第一,身為前朝名將,滄流帝國通緝百年都無法奈何的當代空桑劍聖!

    那是所有習武之人仰望的神話。

    劍聖一門的傳說,在雲荒大地上已經流傳了幾千年。甚至在遠古“魔君神後”開創空桑王朝的神話裏,就出現了對劍聖的描述。而星尊帝開創毗陵王朝後,劍聖一門漸漸銷聲匿跡,似乎重新退回了曆史的幕後。

    原本劍聖一門,每一代都有男女兩位劍聖,分別繼承著不同流派風格的劍術。如同晝與夜、光與影一般並存。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自從一百年前劍聖雲隱去世之後,接替他的便隻有一位:劍聖尊淵。而另一位和他並稱的女劍聖慕湮,則從未在江湖上出現過。

    而傳說中,尊淵為了完成傳承,代替慕湮收了男女兩名弟子,其中大弟子西京,便是空桑夢華王朝末期的名將——而自從空桑亡國以後,最後一代劍聖傳人便消失在了雲荒大地上。

    雲荒上遊俠都在猜測,劍聖西京是不是用了“滅”字訣在某處避世沉睡,不願意再回到這個由冰夷統治的帝國來。沒有料到,在桃源郡的這個賭坊裏,竟然看到了光劍上刻著的“京”字!

    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那一群自稱是遊俠的賭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小的們有眼無珠,竟敢在大人麵前拔劍!請大人挖出我們的眼睛,把這群無知的狂犬斬了吧!”

    “呃,好誇張……算了,汀也踢了你兩腳,扯平了。”黑衣人西京看著麵前那群遊俠,抓抓頭,興致不減,“咱繼續來賭吧,用這個押十萬,賭不賭?”

    “大人的光劍,任何一個遊俠都沒有資格碰上一下!”聽得西京如此說,那群賭徒反而更加緊張,磕頭不停,“如果大人缺錢,小的們全部錢財都可以雙手獻上——隻求大人收我們為徒!如果大人不答應,小的們就長跪在此!”

    遊俠都是這樣,把劍技看作高於生命的東西,而如果有幸能得到劍聖門下的傳授,更是他們舍棄一切都願意去換取的東西。西京撓了撓腦袋,看著地上那群人。那群遊俠也抬頭看著他——那熱切的目光讓他感覺毛骨悚然。

    糟糕,又遇到了他最頭痛的情況。

    “汀!快逃!”西京忽然間大叫一聲,抓起光劍,轉身奪路而走。

    “是!”深藍色頭發的少女幹脆利落地應了一聲,同時點足跟著主人掠起。兩人身法都是極快,整個賭場裏的人隻覺一陣風過,已經看不到兩人的影子。

    掠出了大堂,往大門邊跑去的時候,汀卻忽地拉了西京一把,往樓上掠去:“這邊,主人!”

    “幹嗎要上樓?”西京愣了一下。

    汀一邊跑,一邊回答:“我要看‘那個人’啊,主人!你忘了嗎?我昨天夜裏就已經和你說過了的!”

    說話之間兩個人已經掠上了二樓,然而明白了汀的意圖,西京卻驀地在走廊裏頓住了腳,淡淡道:“那麽,你自己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汀垂下了眼睛,低聲問:“主人……你,你還是不想見他嗎?”

    西京笑了笑,抬手摸摸少女的頭發,然而眼裏卻是漸漸騰起殺氣:“嗯,你自己去吧,我怕我看見那個家夥會……”

    “會如何呢?”本來平整的牆壁忽然裂開了,露出了裏麵的密室,拂起珠簾,年輕的傀儡師舉步走出來,眼神空茫地看著黑衣劍客,淡淡地說,“西京將軍,好久不見。”

    “該死的畜生!”西京的臉色驟然大變,光劍瞬間出鞘,吞吐的白光宛如閃電,斬向年輕的盲人傀儡師!

    迎麵而來的劍氣逼得他一頭深藍色的長發拂動起來,獵獵如旗。在如意夫人的驚叫中,蘇摩麵色絲毫不動,不還手也不抵擋,隻是站在密室中——光劍抵著他的鼻尖凝住。然而即使如此,強烈的劍芒還是在傀儡師臉上割出一條裂痕,從額經眉心至頷,齊齊裂開,將絕美的臉龐劃破成兩半,血如同紅珊瑚珠子一樣滲出,凝聚在蘇摩高而直的鼻尖,滴落。

    “有種。”西京眼睛裏是鷹隼般的冷厲,定定地看著蘇摩,許久,忽然冷笑,收劍,“如果是空有麵容的小白臉,老子就一劍殺了你。”

    “主人!”汀心驚膽戰地上來拉住他,“別殺他!他是我們鮫人的少主啊。”

    “嘿,我還未必能殺得了他呢,你擔心啥?”西京甩開汀的手,向後一屁股坐到密室椅子上,冷笑著拿起一瓶醉顏紅,仰頭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來,“你看看他的臉吧!”

    汀轉過頭,不由得輕輕脫口驚呼——隻是一轉眼,蘇摩臉上的傷痕已經泯滅無蹤!

    “好劍法。”傀儡師淡笑,擊掌道,“不愧為劍聖門下——不知道將軍的授業恩師,是劍聖尊淵,還是女劍聖慕湮?”

    西京冷笑一聲,隻顧自己喝酒,斜了汀一眼:“你不是來看你們少主的嗎?有什麽事快辦,別囉囉唆唆說些別的,我這壺酒喝完就走。”

    “主人……”汀知道主人的脾氣,如果他一旦看某人不順眼,那便是費多少唇舌都不管用,隻好有些抱歉地轉過頭來,恭恭敬敬地對著蘇摩行禮:“少主,我主人就是這個臭脾氣,您不要介意——汀是鮫人複國軍下屬第三隊隊長,特來見過少主!”

    如意夫人驚訝地掩住了嘴:鮫人曆來都處於嚴酷的奴役之下,難得自主活動。而二十年前那一場起義,又被滄流帝國派出巫彭鎮壓下去,鮫人的數量經此一役減少了五分之一。十幾年後才重新組建了複國軍,為了防止滄流帝國發覺,編製極其機密,而每個高層戰士更是隱藏得很深——如意夫人身為後方負責糧草的主管,除了和執掌日常事務的左右權使直接聯係之外,也不大了解都有哪些人。

    “我不是什麽少主——看來非得讓你們失望了。”然而,聽得汀那樣熱切而崇敬地稟告,蘇摩卻是漠然回答,“你們把我捧上那個位置,那是你們的事。我絕不是你們複國軍眼裏的那個英雄和救世主。”

    聽得那樣的回答,汀瞠目結舌。

    “蘇摩少爺的脾氣很怪,別被嚇到啊,汀姑娘。”看到傀儡師那樣回答,如意夫人忙不迭地上來打圓場,拉起了汀,“放心,蘇摩少爺將帶領我們為獲得自由、重歸碧落海而戰——是不是,少爺?”

    聽得如意夫人的問話,蘇摩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反駁,抱著懷中的傀儡,緩緩點頭。

    “我們出去一下吧,讓蘇摩少爺和你主人好好說話。”如意夫人長長舒了口氣,拉著汀退了出去,壓低了聲音,“汀姑娘,左權使也說過今日要代表複國軍來迎接少主的,可不知道為什麽居然還沒到——你知道出了什麽事嗎?”

    汀也有些愕然:“還沒到?不可能啊!左權使大人一向嚴謹守時!”

    如意夫人和汀離開後,密室裏,兩個男人各自沉默著,氣氛仿佛凝固了。

    自顧自地喝完了最後一口醉顏紅,西京滿足地歎了口氣,斜眼看著對麵擺弄著偶人的傀儡師,忽然冷笑道:“你倒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什麽英雄。”

    蘇摩的手指輕輕牽著線,小偶人在桌子上歡快地翻著跟鬥,一個又一個。傀儡師嘴角露出漠然的笑容,帶著某種奇異的自厭:“我當然不是——將軍才稱得上那兩個字吧。百年前葉城那一戰,足以名留史冊。”

    “呃?”倒是沒有料到對方會這樣回答,受了恭維的西京有些尷尬地抓抓頭,“那個啊……不是打輸了嗎?還有什麽好提的。”

    “雖然那時候我還被囚禁在青王的離宮,但也聽說了那一戰。”蘇摩聚精會神地低頭操縱著偶人,淡淡回答,“聽說那時候四方屬國都陷落了,作為通往帝都的唯一要道、兵家必爭之地,葉城被十萬大軍包圍。而將軍帶領區區三千殿前驍騎軍對抗冰族大軍,堅守空桑咽喉,居然抵抗了足足一年多。”

    “那個啊……”似乎不願多提百年前的事,西京又抓了瓶酒,喝了一大口,“不管這個國家如何,百姓總是無錯的——而作為戰士,為所效忠的祖國戰鬥到底,那不過是本分而已。”

    蘇摩沒有抬頭,隻是淡淡笑了笑。雖然眼前這個人隻是如此簡單地一筆帶過,然而無可否認,是這個落魄酗酒的男人,讓百年前那一場空桑人和冰族的“裂鏡”之戰出現了轉折,從而名留史冊。

    百年前那一場戰爭剛開始的時候,麵對不知何處忽然出現在雲荒大陸的外來鐵騎,荒淫腐朽的夢華王朝根本無法抵擋,節節敗退。戰爭開始的第二年,澤之國為求自保,首先歸附了冰族,然後北方的砂之國的幾個部落也相繼脫離了夢華王朝,或是自己封王割據,或是歸附冰族。剩下以霍圖部為首的幾個部落雖做了抵抗,然而根本不是冰族軍隊的對手。

    最要命的是,沒落的夢華王朝內部四分五裂。六王之間鉤心鬥角不說,因為對積重難返的空桑國感到了絕望,連新任軍隊統領的真嵐皇太子都無心抵抗。

    戰線是摧枯拉朽般地往大陸中心推進的,冰族軍隊在十巫的率領下,很快就對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形成了合圍之勢。伽藍帝都唯一對外的通道,便是與葉城之間的湖底水道——若是葉城被攻克,那麽空桑人最後的土地,伽藍帝都便糧水斷絕,成了徹底的孤城。

    葉城是雲荒大陸上最繁華的城市,雲集著最富有的商賈,城裏到處是恐慌的情緒。而除了富商之外,城裏的奴隸和鮫人卻都認為冰族到來後,便能讓他們從奴役下解脫,所以暗地裏也開始準備裏應外合。

    在這樣的情況下,十巫認為葉城內無強兵、外無援軍,人心惶惶,攻克不過是旦夕間的事情。何況從兵家來看,攻城之時,攻守雙方兵力之比在三比一以上便有獲勝的把握,而如今葉城守軍不到七千,在冰族十萬大軍麵前簡直不堪一擊。

    一開始的情況,的確如同十巫所料,葉城守軍不到十日便傷亡過半。多處城牆被炸開缺口,甚至冰族兩個小隊的戰士已經突破上了葉城城頭,撕開空桑人的防線。

    “日落之前,葉城城門將為您打開。”半個時辰向金帳中的智者匯報一次戰況,長老巫鹹信心十足。

    然而,那位神秘的智者仔細聽了聽外麵的聲音,忽然搖了搖頭道:“不可能。他來了。”

    “誰?”巫鹹震驚地抬起頭,看到了登上城頭那一隊冰族戰士忽然紛紛滾落到了城下,城頭號角嘹亮,兵刀尖厲,旌旗閃動交替,忽然間甲胄的色彩變了——

    “驍騎軍!殿前驍騎軍來了!”葉城中,爆發出了歡呼。

    巫鹹臉色蒼白,震驚地喃喃道:“驍騎軍?他們還是派出了驍騎軍?”

    這一日,開戰以來一直所向披靡的冰族軍隊,在葉城下遭遇到了第一次慘敗。眼看葉城快要攻破,驍騎軍卻通過湖底水道從帝都及時增援,迅速和疲憊不堪的守軍接防完畢。

    接下來的戰鬥成了冰族噩夢的開始。驍騎軍隻有三千名士兵,首輪投入戰鬥的不過一千多名,然而平均每個人卻防守著兩丈長的城牆,平均每個戰士要麵對至少二十名敵人!戰鬥從早上打到黃昏,又從黃昏打到了深夜。冰族攻城的軍隊倒下一批又一批,屍首堆積如山,卻始終不能前進一步。而那些突破上城的冰族小隊,在和驍騎軍短兵相接的白刃戰中,如沃湯潑雪,轉瞬被化整為零地就地殲滅。

    看到忽然逆轉的戰況,十巫目瞪口呆——進入雲荒到現在,他們從未看到空桑有這樣強大的軍隊!

    “看到了吧?這才是當年星尊帝時代征服雲荒和七海的空桑戰士……可惜這個荒淫糜爛的帝國裏,也隻剩下這麽一點往日的榮耀了。”金帳中,看著城頭上戰鬥著的驍騎軍戰士,智者頓了頓,淡淡道,“再攻一年看看吧。”

    於是,僵持第一次出現在雙方之間。

    葉城雖然於一年後告破,但那一場守衛戰,卻成了空桑和冰族“裂鏡”之戰中的轉折點。空桑人被打擊到幾乎摧毀的信心開始恢複,即便是在葉城告破之後,在真嵐皇太子的親自指揮下,伽藍孤城堅守了十年之久。

    “聽說葉城被攻破的時候,三千驍騎,隻剩下你一個?”聽著美酒咕嘟咕嘟流入對方的咽喉,蘇摩麵無表情地操縱著偶人,驀地問了一句。

    那句話猛然刺入西京的胸口。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彎下了腰。

    “很痛苦吧?聽說葉城是從內部攻破的——那些城中的富商為了保全自己身家,暗中聯合起來,出賣了葉城。”傀儡師慢慢讓偶人擺出一個痛苦抽搐的姿勢,跌倒在桌上,“那一日,商會借著犒勞軍隊,在驍騎軍的酒裏麵下了毒……上千戰士就這樣倒下了。葉城的城門是被從裏麵打開的,衝進來的冰族軍隊全殲了驍騎軍——你看,無論果殼多堅硬,如果果子是從裏麵開始腐爛的話,也無濟於事啊。”

    “住口。”錫製的酒壺在西京手中慢慢變形,他沉聲喝止。

    “我還記得你單身回到伽藍城請皇太子賜死的情形——多麽恥辱啊!”蘇摩仿佛沒有聽見,反而微笑起來了,“所有下屬都戰死了,作為將軍你卻還活著!你為什麽沒死呢?就因為你是個滴酒不沾、自律極嚴的軍人?”

    “住口!你這個瞎子給我住口!”黑衣劍客猛然暴怒,將捏扁的酒壺扔到蘇摩臉上,酒水潑了傀儡師一頭一臉,滴滴答答順著蒼白的臉滴落。

    然而蘇摩毫不動容,繼續淡淡道:“但讓你痛苦的不止於此吧?葉城陷落以後,為了報複,冰族進行了七日七夜的屠城,除了少數富商,無數平民奴隸被殺——好像其中也包括你的家人吧?真是愚蠢,為什麽不舉家逃走呢?

    “可惜真嵐皇太子不肯用死刑來結束你的痛苦……所以讓你痛苦的事情還是接二連三。”似乎對往日了如指掌,傀儡師說著,聲音忽然也有些顫抖,“你唯一的師妹從白塔上跳下來自殺了;伽藍城裏的空桑人因此要屠殺鮫人泄憤,你卻無力阻止……最後你擅自開放地底水閘,放走水牢裏的大批鮫人奴隸——而這一次,真嵐皇太子也無法維護你,隻好剝奪了你的一切爵位,永遠放逐。

    “那以後你去了哪裏呢?誰都不知道……我猜,你是用了劍聖的‘滅’字訣在某處避世沉睡吧?然後在醒來的間隙偶爾遊走於雲荒大地,成了一名遊俠。世上的百年,對你來說隻不過是醉醒之間的一夢,你的歲月是凝定的,所以保持著這樣不老的容顏。”似乎終於說完了,蘇摩摸索著拿起了一杯醉顏紅,對著西京舉了舉,微笑道:“為往日,幹杯。”

    西京沒有動,看著這個英俊的傀儡師喝下酒去,冷冷道:“蘇摩,你說這些,卻是為了什麽呢?”

    “因為……”喝完了一口酒,傀儡師微笑著將白瓷酒杯放到頰邊輕輕摩挲,吐了口氣,“在你開始報複我之前,不妨先讓你狠狠地痛一下吧!”

    西京看著他,仿佛想看出這個盲人傀儡師眼裏哪怕一絲的真實想法。

    沉默的對峙進行了許久,忽然間,落魄的劍客笑起來了,手腕一動,將銀色的光劍在手心拋起,接住,嘴角扯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說:“老實說,老子真想一拳打到你這張臉上!”

    “打啊!”蘇摩也是微笑了起來,挑釁似的回答。

    “奶奶的,打了也是白費力。”西京揮動著手中的光劍,忽地冷笑,“本來老子發誓,如果見到你,非得替阿瓔報仇,把你大卸八塊扔去喂狗!但是……”

    “但是什麽?”蘇摩冷笑,“但是你怕了我嗎?”

    黑衣劍客斜眼看了看蘇摩,眼色驀然鋒銳起來,大笑道:“但是聽你剛才那麽說,忽然就改主意了——奶奶的,百年前你是個孩子,百年後還是個孩子!既然阿瓔自己都不記恨,老子和一個孩子計較什麽?”

    “你說什麽?”蘇摩的手指忽然停滯了,在對方那樣的大笑中,他漠然的表情忽然凍結,空茫的眸子裏,閃過觸目驚心的殺氣!

    “不許笑!不許用那樣輕慢的語氣和我說話!”傀儡師猛然站起,手指間光芒一閃,厲聲道,“沒人是個孩子!給我閉嘴!”

    西京側身向左滑出,閃電般反手拔劍,“錚”的一聲,白光吞吐而出。

    桌上的偶人手足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動著,十枚式樣各異的戒指在空氣中飛旋而來,方向、力道完全不同,帶動著透明的引線,宛如鋒利的刀鋒般切割而來。

    “糟了,他們還是打起來了!”聽到聲響,汀急得跳了起來,連忙想衝進去。

    “別去。”如意夫人一把拉住了少女,皺眉道,“他們兩個人動上了手,誰還能拉得開?”

    “不行呀!這樣下去,主人和少主有一個要受傷的!”汀跺腳道。

    如意夫人笑了,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問:“那麽,你希望哪一個受傷呢?”

    汀忽然呆住,說不出話來。

    “如果西京站到了我們鮫人的對立麵上,汀姑娘,你如何呢?”如意夫人拉著少女,尖尖的指甲幾乎要把鮫人少女粉嫩的手臂掐出血痕來,“你忠於‘主人’,還是忠於我們鮫人一族?”

    藍發少女張口結舌:“不,主人他不會這樣……他是我們鮫人的恩人!”

    如意夫人美豔的臉上忽然有可怕的表情,抓住少女,壓低聲音,幾乎是逼迫般地說:“我是說萬一……萬一他要傷了、殺了少主,你如何?”

    “我……”汀臉色慘白,手劇烈地發抖,低聲道,“那我就殺了他!”

    “好孩子。”如意夫人終於微笑起來了,放開了藍發少女,撫摸著她的秀發,“好孩子——你和你那個叛國的姐姐,終歸還是不一樣的。”

    在她的低語中,密室的門轟然倒了,一個人踉蹌著破門而出,勉強站定。

    “主人!”汀一聲驚叫,衝上去,看到主人臉上裂開了一道傷口,血流披麵,形狀可怖。

    “好!”西京推開她,卻是將光劍換到了左手,抬起受了傷的右手,用拇指擦了擦臉上的血,放入口中舔了一下。他的眼睛看著室內漠然而立的傀儡師和桌上二尺高的偶人,緩緩開口,“好一個‘十戒’,好一個‘裂’!”

    “好快的‘天問’。”蘇摩淡淡回答。

    “汀,我們走!”西京手腕一轉,“哢嚓”一聲收回光劍,對著藍發少女吩咐,“我可不想跟這種不像人的人待在一起。”

    “是的,主人!”汀愣了一下,急忙跟了上去。

    如意夫人奔入了密室,看到毫發無傷的傀儡師,忍不住地歡欣鼓舞道:“天哪……蘇摩少爺,你居然能贏了西京嗎?!”

    蘇摩沒有回答,彎腰低下頭,手指在地上摸索著,撿起了一枚戒指——那是方才被西京一劍削斷落地的戒指。傀儡師極其緩慢地把戒指戴回手上——右手的無名指的指根上,忽然冒出了一道血絲。

    與此同時,被斬斷的引線的另一頭,桌子上偶人的右手肘部,慢慢地,居然也有血跡透出!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倒抽一口冷氣,連忙上去扶住了傀儡師,“你怎麽了?”

    “我沒事。”蘇摩回手捂住自身的右手肘部,指間鮮血淅瀝而落,卻看了看同樣位置正在出血的偶人,眼神複雜。

    “主人,我們不在賭坊等慕容公子了嗎?”出得門來,汀惴惴不安地問,“我們還是回去吧?您的傷也要找個地方包一下呀。”

    “不回去!”黑衣劍客皺眉,斷然道,“我可不想和不像人的人靠那麽近!”

    “呃?”汀愣了一下,不明白方才主人已經說過一遍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仰頭,遲疑著問,“主人,主人是罵蘇摩少主不是人嗎?主人看不起鮫人?”

    “想哪裏去了,”西京無奈地皺眉,“我是說他沒人味兒——這樣的人還是人嗎?可怕……怎麽會變成這樣?”

    “變成……怎樣?”汀莫名地看著主人,從懷中拿出手絹給他擦著臉上的血,惴惴不安道,“主人,你不喜歡蘇摩少主?你,你會殺他嗎?”

    “殺他?”西京一把拿過汀的手絹,粗魯地三下兩下擦幹淨,“他不自殺就是奇跡了!”

    頓了頓,握著染滿鮮血的手絹,落魄劍客沉吟著,苦笑道:“多少年了,還是第一次被人傷到。能有個那樣的對手很難得呀——他死了就可惜了。”

    “主人?”汀看著西京,憂心忡忡。

    西京用手巾胡亂包紮著右臂的傷,吩咐道:“汀,你回如意賭坊看看慕容修那個小子來了沒,我就不去了——還有……”頓了頓,劍客仿佛沉吟了一下,臉色凝重,“還有,你回去告訴那個家夥,要他小心一些,如果不趁早斬斷引線,他遲早要崩潰!那法子太惡毒,難怪他越修煉越不像人了。”

    “什麽法子?”汀依舊莫名。

    西京苦笑起來,拍拍汀,問道:“丫頭,看到那個小偶人了嗎?”

    “看到了啊,和少主一模一樣。”汀點頭道,“孿生兄弟一樣,好可愛!”

    “可愛?那就是‘裂’啊……”西京歎了口氣,臉上有憂慮的神色,“沒聽過吧?我本來也以為不會有這種術法的——那個家夥,是把自己的‘靈’硬生生地分裂開來,把‘惡’的另一半封入了那個傀儡裏,然後通過本體,用引線操控傀儡殺人!”

    “為什麽要分裂開來呢?”汀聽得目瞪口呆。

    “大約是為了避免‘反噬’吧。”西京點點頭,沉吟道,“雖然我學的是劍道而非術法,卻也略知一二——所有術法都有反作用,如果施用術法失敗,在施法者沒有防護的情況下,咒語將以起碼三倍的力量反彈回施術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會有一定的力量反彈回來,造成潛移默化的不良影響。

    “所以,許多修煉術法的人,到最後無法再進一步,就是因為承擔不起施法同時帶來的巨大反擊自身的力量。”西京對著汀解釋,“如今蘇摩硬生生地將自己一部分神魂分裂出來,封入傀儡中,用傀儡作為替身來承受反噬,那麽他就可以無止境地提高自己的修為……一百年來,他大約就是這樣修行的吧?”

    “難怪少主這麽厲害。”汀似懂非懂地點頭道,“可是,這樣有什麽壞處呢?”

    西京搖搖頭:“後果是很可怕的……蘇摩自以為能控製那個傀儡,卻不知在他本體修煉提高的同時,承受反噬力折磨的傀儡力量也在積累,漸漸脫離他的控製——到最後是他控製那個傀儡,還是傀儡控製了他,那可說不定了……”

    “啊?但是那個傀儡,本來不也是他的一半神魂嗎?”汀還是不解,“怎麽會有誰控製誰呢?”

    “傻瓜,一個是‘本來’的他,一個是‘惡’的他。一個身體裏麵有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激烈爭奪著,你說最後會如何?”黑衣劍客歎了口氣,問道。

    汀怔住,半晌,才喃喃道:“會……發瘋?”

    “必然會。”西京緩緩點頭,目光卻是雪亮的,“目前看來,蘇摩還能控製那隻傀儡,但也已經到了極限了吧?如果不盡快斬斷十戒上相連的引線,全麵的崩潰也是遲早的事了!”

    “天,我馬上去和如意夫人說!”汀驚住,跳了起來,“得讓少主切斷那些引線!”

    西京歎息,搖搖頭道:“其實說了也是白說,他哪裏肯啊……事到如今,引線一斷,偶人自然死去,但是他多年苦修得來的力量也要隨之散去,全身關節盡碎,成為一個廢人——他這般孤僻桀驁,目空一切,又哪裏會肯……”

    風裏的呼嘯聲還是隱約傳來,那些風隼似乎往東邊去了,變成了小黑點。仰頭看著雲荒湛藍的天宇,劍客緩緩歎息:“那家夥對誰都是毫不容情……當年阿瓔遇上他,被他害成那樣,那也是劫數吧。”

    長風吹動劍客的發絲,看著天宇,他微笑起來了:“明庶風起了……從東邊來的青色的風啊。汀,春天到了。”

    第九章 雲湧

    走到分岔路口的時候,看到那笙沒跟上來,慕容修不由得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那個苗人少女停在岔路口,雙手撐著膝蓋,彎下腰去看地上的什麽東西。

    “呃,慕容,好像很不妙呀。”那笙聚精會神地看著散落的蓍草,那是她一路走一路摘來的,“我們如果走這條路,前麵一定有大難!”

    慕容修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這個女孩子自稱會占卜,一路上不停卜卦算命,連過一座橋都要掐指算半天。他搖頭,堅決反對:“不行,非得去不可。你別磨磨蹭蹭的,天色晚了就糟了。”

    “哎呀!你怎麽就不聽?”那笙看到他自顧自走開,連忙小跑著跟了上去,“我不是吹的!我算命真的很準!如果你要走這條路,一定有大難!”

    “那麽,大仙,你另外選條平安的路走不就得了?別跟著我。”慕容修不耐煩至極。

    “喂,你這個人怎麽這麽說話?我為你好耶!你以為我胡說是不是——好,我替你算,你聽著——”那笙鬱悶,卻忍著氣跟在後麵,一邊走一邊掐指計算,“你叫慕容修,揚州人,巨富之家的長子……二十一歲,父親已去世,母親……呃,母親健在……什麽?她兩百四十七歲了?哇,妖怪!”

    在苗人少女詫然驚叫的同時,慕容修猛地停住腳步,回頭看她。那笙埋頭掐算,幾乎一頭撞到他懷裏。

    “你怎麽知道?”慕容修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是那笙啊!”那笙笑起來了,得意道,“我說我會算命……你信了吧?真的,聽我的,別去郡城了,這條路凶險得很啊!”

    慕容修不說話,看著眼前笑靨如花的少女——第一次覺得那樣明亮的笑容有點看不見底。他是不信什麽能掐會算的胡說,而這個少女居然對他了如指掌,顯然是調查過了他的底細,才一路跟著他。而自己,居然對這個半路相遇的人一無所知。

    雖然是鬼姬托付的,但是這個陌生的女子真的可信嗎?

    那笙不知慕容修心下起疑,隻是一味勸阻他不要走這條路去桃源郡。她卻不料她越是勸慕容修不要走大路不要去郡城,慕容修心裏就越是覺得蹊蹺,但是他隻是沉下臉,冷冷道:“西京大人在如意賭坊等我,我怎麽能不去?你若不肯,也不必跟來。”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那笙看他黑了臉,心下有點怕,跺了跺腳,無法可想,隻好垂頭喪氣地跟上。兩個人默不作聲地走了一程,那笙腳有點痛了,不停斜眼覷著慕容修,看他還是沉著臉,便不敢開口說要停下來休息。

    慕容修為人謹慎,冷眼看見她麵色不定,心下越來越覺得可疑。又走過一個岔路,看到前邊越發荒涼了,隻怕是殺人越貨都無人察覺。他忽然有了個主意,便指著路邊幾塊石頭,道:“走得也累了,坐下來歇歇吧。”

    那笙就是盼著他這一句,連忙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氣道:“天,還有多遠……我都累死了。”

    “你歇歇,我去那邊給你舀水來。”慕容修笑了笑,卸下肩上小簍子,“你替我看著瑤草。”

    “呃,好吧。”那笙抬頭,對他笑了笑。

    那樣明亮的笑靨,宛如日光下清淺的溪水,刺得慕容修不自禁閉了一下眼睛,心下驀然有些猶豫起來——難道,難道是自己多慮了?

    然而雖然年輕,出身於商賈世家的人卻是謹慎老練的。

    “試試看就知道了吧。”他想著,把價值連城的瑤草筐子留下,走開去。

    慕容修從河中取了水,故意在河邊多逗留了一下,才往回走,摸了摸羽衣下纏腰的褡褳——寬大的羽衣遮蓋下,誰都看不出那個他腰間係著昨夜打包整理的褡褳——那丫頭如果有歹心,應該已經不在原地了吧……不過她一定不知道,為了以防萬一,筐裏昨夜就被自己換上了一團枯草了。

    一邊想一邊往回走,還沒轉過河灣,已經看見石頭上坐著的少女果然不見了,連著那隻筐子。年輕的珠寶商人站在樹下怔了一刹,手裏的水壺“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然後俯下身默不作聲地撿了起來,苦笑。

    “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自小,家族裏長輩在帶他行走江湖經商的時候就這樣教訓過年少不更事的他,這世上又有誰不見財起意呢?已經吃了多少明槍暗箭的算計,自己居然還沒長進,差點被那個丫頭給騙了。

    他重新整頓羽衣,走回大路上,急急趕路——天黑前他必須趕到桃源郡城去見到母親托付的那位西京大人,不然,孤身懷有重寶的自己,隻怕隨時可能送命。

    “喂!喂!你幹嗎?”才走了幾步,忽然間身後有人清脆脆地喚他,“想扔下我一個人跑嗎?!”

    慕容修霍然回頭——回首之間,隻見一襲青色羽衣閃動,怒氣衝衝的少女從路邊樹叢衝出來,大呼小叫地追上來,緊緊抱著一隻筐子。

    東麵來的明庶風緩緩吹著,雲荒上麵一片初春的嫩綠,鮮亮透明,而大片深深淺淺的綠意中,那個穿著羽衣的女孩宛如一隻剛出蛹的小小蝴蝶,努力扇動著翅膀飛過來。

    不知為什麽,忽然感到心裏一熱,他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慕容,你耍我!”那笙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大怒地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想趁機扔掉我不管嗎?該死的家夥,你就不怕我把你一筐子瑤草當樹葉燒了!”

    慕容修想板起臉冠冕堂皇地說幾句,但是不知為何居然忍不住地歡喜,隻問:“你剛才去哪裏了?”

    “我……我去那邊林子裏……”那笙忽然結巴了,臉紅,然後低下頭細如蚊蚋般回答,“人家……人家好像早上吃壞了肚子……”

    “啊?哈哈哈……”慕容修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來。

    “笑什麽?等一下你一定也會鬧肚子!”那笙惱羞成怒,惡狠狠地詛咒,把抱著的筐子扔到他懷裏,“不過我可是替你好好看著它的,一直隨身帶著。”

    “我不要了。”慕容修連忙把筐子扔回給她,撇嘴道,“一定很臭。”

    “你!”那笙鬧了個大紅臉,然後揭起蓋子聞了聞,如釋重負,“明明不臭!”

    慕容修看著她居然老實地去嗅那一筐葉子,更加忍不住大笑起來。

    “很好笑嗎?”那笙倒是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看著一路上顯得拘謹靦腆的年輕珠寶商這樣子大笑。少年老成的他似乎記不起自己多久沒有這樣舒暢地笑過了,心裏隻感到說不出的輕鬆愉快,搖搖頭:“好,我不笑了,不笑了。我們快趕路吧。”

    並肩走著,看著慕容修,苗人少女歎了口氣,道:“你笑起來真好看,應該多笑笑才是——你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好像誰都欠你錢一樣,老了十歲呢。”

    “呃?”被她那樣心直口快的話弄得愣了一下,慕容修忽然再次笑了起來,“不能怪我,我自小都跟著家族長輩學習商賈之道,不夠老成人家哪裏和你談交易?”

    “嗯?那麽你家裏那麽多兄弟姐妹,就不跟你玩?”那笙詫異。

    “慕容家年輕一輩為了家產鉤心鬥角,長房就我一個嫡子,明槍暗箭都躲不過來,哪裏有閑心玩?”慕容修卻愣了一下,嘴角忽然有一絲苦笑,“對了,以前我有個九妹妹,是三房庶出的,性格就和你一般,後來稍微長大,就完全變了——慕容家是個大染缸啊。”

    “呃?”終究不明白大家族裏麵的複雜鬥爭,那笙表示了一下不解。慕容修也不想多費口舌,隻是道:“反正,這次來雲荒,如果做不好這筆生意,我就連家都不能回了。”

    那笙驚訝道:“不會吧,你父親、你爺爺不疼你嗎?”

    “爺爺?”慕容修笑了一下,搖頭說,“我是鮫人的孩子,怪物一個,怎麽會疼?”

    “鮫人?是不是就是‘美人魚’啊?”那笙怔了怔,吃驚地道,“聽說個個都是美人,而且會唱歌、會織布,掉下來的眼淚是夜明珠……不過那隻是傳說啊!鮫人和你有關係嗎?”

    “嗯。”慕容修微笑著,點頭,開始對這個少女說起他身世的秘密,“你真的挺厲害啊。不錯,我的母親今年的確兩百四十多了。她是個鮫人,二十多年前我父親來到雲荒……”

    一路走,他一路將自己的身世說了一遍,滿以為那笙會聽得目瞪口呆。不料那笙隻是半信半疑地抬眼看看他,訥訥道:“聽起來……好玄啊,比我給人算命時還玄。”

    “我幹嗎騙你?”慕容修微微有些不快,拂開垂落的發絲,壓過耳輪,“你看,鰓還在。”

    “哎呀!”那笙跳了起來,湊過去看,嘖嘖稱奇,“真的和魚一樣呢!”

    “是吧。”慕容修不等她動手動腳,便放下了頭發,“不過我父親是中州人,所以我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都是黑的,而且也和一般人一樣,二十多年就長成了現在這樣。”

    “好可惜……如果你像母親,就能活好幾百年了。”那笙歎氣道。

    “那有什麽好?”慕容修搖頭,“到時候看著身邊人一個一個死,你自己不死是很難受的——你沒見我母親現在多寂寞。”

    “嗯……為什麽她不再嫁呢?”那笙思忖,提議道,“幾百年!她可以嫁好幾個……”

    話沒說完,看到慕容修驀然沉下來的臉,她連忙噤聲。

    本來好好的氣氛忽然又冷下來了,慕容修默不作聲地繼續趕路,那笙背著幹草簍子跟在後麵,怏怏不樂,暗自抱怨前麵這個人翻臉的速度真是讓人受不了,都不知道哪些是他的死穴不能碰。

    前方是一片荊棘林,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入,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倒刺,尋覓著草叢中的路徑。慕容修走得快,幾乎要把她甩下,那笙心下一急,往前跑了一步,不小心“刺啦”一聲衣服就被鉤住了。她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解開,最後還是以硬生生扯下一塊來告終。

    看著嶄新的羽衣缺了一塊,那笙大為心疼,看到走在前麵的慕容修忽然急匆匆地折返了回來,臉色蒼白,仿佛背後有人追著他一樣。

    “噓……”她剛要開口,慕容修忽然伏下身捂住了她的嘴,急急道,“別出聲,有人追我!看樣子像是殺人越貨的強盜。”

    “強……強盜?”耳邊已經聽到有一批人走近,那笙結巴脫口問。

    說話間,那一群人已經追進了林子,越來越近,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細細搜索著。

    “媽的,明明剛才迎麵已經遇到那個小子了!居然一回頭就跑了,機靈得和兔子一樣!”

    “別急,這林子不大,荊棘又多,他跑也跑不快,我們慢慢搜就是了。”

    “奶奶的,耽誤了時間,總管又要罵我們飯桶了——拿到那小子,非砍殘了他不可。”

    這群人顯然訓練有素,他們呈扇形散開,慢慢打草搜樹,腳步聲漸漸走近。

    那笙立時聯想起天闕上那一群殘暴的亂兵強盜,隻嚇得手心冒冷汗。忽然身上一輕,那隻簍子已經被他拿走,手裏卻又被塞進來一樣東西。她剛要問話,耳邊聽到慕容修低聲吩咐:“等一下我跑出去引開他們,你待在原地別讓他們看見。好好拿著這個褡褳千萬別丟了,雪罌子也放回你身上,免得落到他們手裏……”

    “不行!”雖然害怕,聽到那樣的安排,她還是用力搖頭表示反對。

    “笨蛋,你趕快去如意賭坊找西京來!我會沿路留下記號的。”慕容修狠狠按著她的頭,躲在荊棘下急急吩咐,“這是最穩妥的安排了,不許不聽!不然兩個人一起死!”

    聽得搜索的聲音越來越近,他不再多話,一把將那笙按到荊棘底下,將那個裝著枯草的簍子背起,跳起身來,迅速往荊棘林外跑去。

    “在那裏!在那裏!”果然一動就被對方看見,那群強盜立刻追了上去。

    那笙大急,想站起來跑出去,然而荊棘鉤住了她的衣服和頭發,等她好容易站起來時,那群強盜已經追了出去,往大路上跑去。

    “慕容修!慕容修!”她大叫,站了起來,衣服破了,頭發散了,狼狽不堪。一站起來衣襟上的東西就落到地上:一個褡褳,一個用金簪子穿著的雪罌子,還有那本《異域記》——那幾乎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那笙解開褡褳,一眼看到裏麵的瑤草,陡然就明白過來了。

    “該死的,算計我。”想起方才的事,她訥訥罵,站在荊棘林中,把包著的右手舉起,放到眼前呆呆看著,忽然眼睛就紅了一下,忍不住想哭。

    “要是我告訴你我有‘皇天’,你就不用逃了啊!怎麽就不聽我說完就跑出去了?”那笙喃喃說著,忽然用力踢著地上的土,哭了出來,“該死,該死!我不該瞞著‘皇天’的事情!這一回害死他了!”

    忽然間感到了徹底的孤單和無助,那笙一個人站在荊棘林裏,一邊解著被鉤住的頭發和衣服,一邊嗚嗚咽咽地哭。悔恨了半天,好容易解開了那些倒黴的鉤刺,已經衣衫襤褸發如飛蓬,臉上手上被劃出了道道血痕,這個時候她才忽然想起了正事:“啊,如意賭坊!去找西京救命!”

    不敢怠慢,她背上褡褳,收起雪罌子和冊子,跌跌撞撞爬起來走出林子,沿著大路往前走,忽然脫口喃喃道:“糟糕……我不認識路!完了!”

    薄暮時分,如意夫人打點好了蘇摩那邊的事情,下樓來招呼生意,在場子裏轉了一圈。忽然,聽得有人在頭頂上輕輕叫她。美婦吃驚地抬頭,四顧,頂上華麗的錦帳撩起,一張少女美麗的臉探了出來——梁上居然坐著一個人。

    “汀?”她吃驚地問,沒料到這個藍發少女還留在如意賭坊。

    “如意夫人。”汀確定那群光頭遊俠都不在了,看了看周圍,輕輕躍下地。如意夫人奇怪地看著她,問道:“你怎麽沒有走?待在那兒幹嗎?”

    “等人啊……”汀無聊地歎了口氣,“待在梁上容易看得清楚些——我等了整整一天了……主人答應做某個中州來的家夥的保鏢,要在這裏碰麵。”

    “哦?”如意夫人掩口笑起來,“能請動西京出手,雇主一定塞了很多錢吧?”

    “才不呢……主人這次是一文錢不收,看來還要倒貼。”汀臉色有些複雜,歎息道,“沒辦法,因為他欠紅珊好大人情,人家讓他幫忙他能說個‘不’嗎?”

    “紅珊?”聽到那個名字,如意夫人霍然記起了這個同族頗負盛名的姐妹,恍然大悟,“她以前似乎也跟過西京大人一段時間吧?可她不是二十多年前嫁人去了中州嗎?”

    “嗯……我們鮫人裏,也許她的命最好吧?”汀微笑起來,臉色複雜,“堂堂正正嫁了人,跟著丈夫安家立業,如今她兒子都長大成人,回到雲荒做生意了,所以紅珊才來拜托主人照顧他呢。”

    “什麽?”不知為何,如意夫人心裏一跳,臉上色變,“紅珊的兒子?最近他到雲荒來了嗎?他叫什麽名字?”

    “慕容修。”汀沒有看到旁邊如意夫人的臉色,隨口回答,“如果沒有意外,應該今天到了桃源郡。他和主人約好在這裏見麵的,可居然遲到那麽久,真是的。”做一個商人,能那麽不守信用嗎?

    “糟糕!”如意夫人一拍扶手,脫口驚呼。

    “怎麽了?”汀嚇了一跳,莫名其妙地轉頭。

    “可能辦錯了事……”如意夫人喃喃道,連忙轉身,吩咐一個看場子的小廝,“快!去叫總管過來,有急事!”

    然而,不等小廝去通報,主管胖胖的身軀從後麵走了過來,看到汀在旁邊,他到如意夫人耳邊,壓低聲音稟告:“夫人,那個中州來的人抓到了,但是貨沒在他身上!小的們正在地窖裏用刑,不怕那家夥不吐出放哪兒了。”

    “快停手!”如意夫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脫口回答,“快放了他!”

    主管吃了一驚,眨巴著細細的眼睛問:“夫人,放了?好肥的一隻羊啊。”

    “蠢材!那是自己人!”如意夫人柳眉倒豎,忍不住扇了主管一巴掌,打得他滿臉肥肉震顫,“他母親是鮫人!你怎麽不調查清楚就劫了?還不快給我放了!”

    主管連聲答應,捂臉狼狽而去,心裏罵哪有搶劫還要先調查清楚人家祖宗三代的?然而看到如意夫人發火,忙不迭地跑了下去放人。

    “你們,你們……劫了慕容修?”汀慢慢回過神來,指著她,因為錯愕而有點結結巴巴,“怪不得他沒來,原來是你們半路劫了他。”

    “誤會,誤會而已……”精明幹練的如意夫人從未有這一刻的狼狽,用帕子擦了一下額頭的冷汗,苦笑道,“你也知道我們什麽生意都做,他又帶著重寶……真是見笑了。”

    “可真糟糕。夫人,你快好好安撫慕容公子吧!”汀也苦笑起來,“萬一主人看到他要保護的人被你們嚴刑拷打,脾氣一上來,我拉都拉不住啊!”

    “好,好,我馬上去。”如意夫人連忙點頭,站起身來,卻嘀咕,“貨不在他身上?人不是有兩個,怎麽少抓了一個?那麽是在另一個同伴身上嗎?”

    帶著瑤草,身負求援重任的那笙,此刻還在離郡城十多裏的荒郊野外,孤身一人迷了路。本來她遇到岔路口就卜一卦,用來決定走那一條路,可漸漸地離開了大路越走越荒僻,到最後居然連路都隱沒在荒草裏看不見了。

    夕陽西下,天色漸漸暗淡,四野暮色合璧,風聲也呼嘯起來。

    那笙拉緊了破得滿是窟窿的羽衣,背著滿褡褳的瑤草,站在茫茫荒野中又急又怕,跺著腳不知道如何是好,生怕趕不及去如意賭坊,誤了慕容修的性命。

    “對了,沿著水流走……或許可以碰到人家問問路。”聽到遠處水流叮咚,那笙終於有了個主意,眼睛放亮,立刻拔腳循著水聲追了過去。

    那應該是青水的支流,水色青碧,掬手喝了一口,甘美溫暖。那笙沿著水流走了幾步,詫異地看見水中居然散落著點點嫣紅的桃花花瓣,浮在青色的水麵上,美麗不可方物。

    “雲荒也有桃花?”那笙一路走,一路詫異地四顧,卻沒看見周圍有花樹。

    “奇怪。”她忍不住彎下腰去,想撈一片上來——然而奇怪的事發生了:那些漂浮的桃花花瓣一觸及她的手指,陡然間紛紛沉沒到了水裏。

    “哎呀。”她再去抓,然而那些花瓣仿佛活的一樣,紛紛散開,沉沒,非常好看。

    “算了。”那笙泄氣道。換了平日,以她的心性非要抓到幾個才罷休,但如今一想到慕容修落到了那些歹人手裏,她就顧不上玩了。待要起身,忽然看到水上漂下一物來,她順手撈起來看,卻是一塊衣物,上麵有淡淡的殷紅色。

    “啊,附近有人!”那笙精神一振,整整衣服,沿著水流小跑起來。

    跑出十幾丈的時候,轉過一叢蘆葦,果然看到了前方河岸上有個人,正俯下身來掬起一捧水,長發從肩頭瀑布般垂落水中,掬水的手裏漂落點點嫣紅的桃花。

    “喂!”那笙喜不自禁,一邊跑一邊招手,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喂,請等一下——”

    那人顯然聽見了她的招呼,轉過頭來。然而不知為何,看見她沿著河岸跑過來,忽然鬆開手,呼啦啦將那捧桃花撒掉,縱身跳入水中。

    “喂!喂!你……你幹嗎?”那笙被那個人嚇了一跳,隻見那個人“撲通”一聲跳入水中,水麵鏡子般裂開,整個人就無聲沉沒了下去。

    “糟了,她要尋短見!”那笙看到那個人已經沉入水中,隻餘下一頭長發載沉載浮。她來不及多想,甩了褡褳,也不管自己水性多差,一頭跳入了水中,奮力遊近,去拉那個投水的女子。然而,等她好容易到了那人身側,去拉溺水者的時候,手忽然一緊,卻被那個人忽然一把狠狠拉住。

    “放開,放開……”那笙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奮力往水麵遊去,冒出頭吸了一口氣,就被那個溺水者死死拉著,沉甸甸地墜入水底。

    如若她精通水性,便應該料到瀕臨死亡的溺水者在遇救的一刹那,會下意識纏住救人者的手足,很容易將救人者同時拉下去。此時便應該當機立斷地重擊溺水者後頸使其鬆手,然後從背後攬住溺水者,將其拖上岸。然而那笙自己水性也不是很好,更從未有水下救人的經驗,被咕嘟咕嘟嗆了幾大口水,頓時頭昏腦漲分不清東西南北,直往水底下沉下去。

    下意識地,她用力想掙開那個溺水者的手,然而那個人卻是毫不放鬆。那個人的長發在水裏漂散開來,居然是奇怪的深藍色。掙紮之間,透過水藻一般拂動的發絲,那笙忽然看到了那個人近在咫尺的眼睛,充滿了殺氣和狠厲,狠狠按住她,往水底摁去。

    那個人,那個人是故意的?她……她為什麽要……

    那笙在水下大口吐著肺裏的空氣,眼前浮動過大片的嫣紅色的桃花——意識恍惚的刹那間,她忽然認出來了:原來是水母啊……

    神誌開始渙散,每一口呼吸都嗆入了水,她陡然覺得後悔:居然就這樣莫名其妙送命在這裏了?慕容修還在那一幫強盜手裏!還等著她回去救他呢!

    一念及此,一股不甘頓時湧起,那笙用盡了全力亂踢亂動。忽然間,不知道她踢中了哪裏,那個人全身猛地震了一下,手指鬆開了,整個人往旁邊漂了開去,清冽的水中漂散一路的血紅。

    那笙顧不上別的,立刻踢著水往上遊去,浮出水麵大口呼吸,手足並用地濕淋淋地爬上岸去,狼狽不堪地大口喘氣。暮色中,她看見自己下水時甩下的褡褳扔在數十丈外,原來水底那一路掙紮,居然不知不覺就順流漂下了那麽遠。

    簡直是逃出生天,那笙連忙爬起身來,跌跌撞撞地跑向褡褳那邊。確定到了安全的地方,她一連嘔出了幾口清水,感覺筋疲力盡。

    斜陽已經快要隱沒在西邊山頭了,從這裏看過去,天盡頭的白塔高入雲霄,一群又一群白色的飛鳥繞著它盤旋,翅膀上披著霞光,宛如神仙圖畫——然而,在這個桃源仙境般的地方,她這幾日來遇到的人和事,卻居然和紛亂的中州沒任何區別,甚至更加危險和邪異。

    “隻有你們這些中州人才把雲荒當桃源。”

    雪山頂上那位傀儡師的話忽然又跳了出來。經曆了那麽多顛沛流離,她從未退卻過,但是在水底餘生的刹那間,筋疲力盡的那笙忽然間感到了灰心——或許,那個叫蘇摩的詭異傀儡師說得沒錯,自己如今的確是到了夢破的時候了。

    然而,等稍微喘息平定,那笙便掙紮著起身,背上褡褳,繼續往前走去——無論如何,得趕快跑到郡城去找西京救人,不然慕容的命就完了。

    方才那個奇怪的人沒有再上岸,然而她還是提心吊膽地離開河邊遠遠地走,一直到走出一裏地,到了一處淺灘上,她才鬆了口氣,停下來辨別路徑,無可奈何地發覺自己還是迷路了,不知道身在何處,茫無目的地亂走,真不知何時才能到桃源郡城。

    走著走著,腳下忽然踢到了什麽東西,她低頭一看,忍不住驚叫了一聲,一下子跳開來。

    有一個人躺在那兒,應該是被衝上來的,身子斜在灘上,肩膀以上卻浸在水裏,一動不動,頭發隨著河水拂動衝上岸來,居然是奇異的深藍色。

    “呀!”認出了是剛才水底要淹死自己的那個家夥,那笙嚇了一跳,退開幾步。然而隨即看到那個人躺在那兒,似乎是完全失去了知覺,身下一汪血紅色的河水,臉襯在一頭深藍色的長發內,更加顯得蒼白,毫無血色,然而卻是令人側目的美麗。

    “活該,真的淹死了?”那笙看到那個人這個樣子,舒了一口氣,退開幾步,喃喃自語,“真是的……這麽漂亮的女人,幹嗎平白無故要殺我?難道是個找替身的水鬼?”

    仿佛回應著她的話,那個躺在水裏的人的手指忽然微微動了一下。

    那笙嚇得又往後退開幾步,然而那個人隻是動了一下手指,沒有別的動作。她鬆了口氣,忽然覺得有些不忍起來——如果這樣走開來,這個人大約就要活活死在這裏了。然而想起方才對方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溺死自己,那笙打了個寒戰,又猶豫著不敢上前。猶豫之間,低頭看到了自己包紮著的右手,她忽然眼睛一亮:“對,我怎麽又忘了?我有‘皇天’,怕什麽?”

    於是壯著膽子,涉水過去,俯下身用力將那個人從水中拖出來——這個苗人少女卻忘了想想,如果“皇天”像方才溺水那樣都不顯靈,她又該如何?

    幸虧那個人的確是奄奄一息,被從水裏拖出來的時候一動也不動,手足如同冰一樣寒冷,臉色慘白,雙眼緊閉。

    “啊,不會已經淹死了吧?”那笙喃喃自語,忙不迭地將那人扶起,靠在河岸石塊上,撥開那一頭顏色奇怪的頭發,探了探鼻息——頓時,有一絲絲冰冷的氣流觸及了她的手。

    “還好,有救。”那笙長長舒了口氣,卻又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手忙腳亂地拍著那個人的後背,想控出她嗆下的水來,然而折騰來去卻不見她吐出一點,正當她橫了一條心,準備使出最後一招,嘴對嘴地給對方渡氣時,那個人忽然低低呻吟了一聲。

    那笙聽得她出聲,脫口驚喜道:“哎呀,你醒了?”

    “呃……”仿佛有極大的苦痛,那個人發出了低呼,緩緩睜開眼睛,目光剛開始時是散亂的,然後慢慢凝聚起來,落到那笙身上。那笙碰到她的目光,又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卻歡喜地說:“我還以為你淹死了呢!”

    “淹……死?”那個人終於出聲說話,聲音卻是有些低啞,有些奇異地看著那笙,仿佛在審視著她。許久,她目光裏再度閃過痛苦之色,似乎已無法忍受,低低問,“你……你不是……不是滄流帝國派來的?”

    “滄流帝國?”那笙愣了一下,似乎隱約聽說過這個名字,搖頭道,“不,我是中州來的!半路被強盜搶劫,迷路了——請問一下,姑娘你知道往桃源郡城怎麽走嗎?”

    “中州……”那個人低聲重複了一遍,有些不信似的看了看那笙,忽然大聲咳嗽起來,全身顫抖,慢慢縮成一團,似乎又失去了知覺。那笙嚇了一跳,也忘了躲避,連忙過來拍著她的後背道:“快吐出來!你一定嗆了很多水了,不吐出來不行的!”

    一語未落,她忽然覺得窒息——那個人瞬間出手,卡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按到了地上!

    “你……你……”咽喉上的手一分分收緊,那個女子的手勁居然大得出奇,她怎麽都無法掙脫。那笙沒料到自己真的會被二度加害,急怒交加,漸漸喘不過氣來。

    “真的是普通人啊?對不起。”在她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那隻手忽然鬆開了,隻聽那個人低低說了一句,然後仿佛忽然失去了力氣,沉重地癱了下來,倒在了她身上。

    那笙一聲尖叫,這時候才發覺那個人背心深深嵌著一隻箭頭,滿身的血。

    天快黑的時候,守著那個呼吸越來越微弱的人,她的猶豫終於結束了,一咬牙,閉著眼睛,狠狠拔出了那隻箭頭。

    血噴濺到她的臉上——奇異的是,那居然是沒有溫度的、冷冷的血。

    箭頭拔出的一刹那,那個人大叫一聲,因為劇痛而從昏死中蘇醒過來。那笙嚇白了臉,忙拿撕好的布條堵住背後那個不停湧出鮮血的傷口,手忙腳亂。

    “別費力了……”忽然間,那個人微弱地說了一句,“箭有毒。”

    那笙大吃一驚:“有毒?”

    她撿起那一截箭頭,看到上麵閃著藍瑩瑩的光芒,果然是用劇毒淬煉過的。她吃驚地看著那個臉色蒼白的女子問:“你……你得罪了誰?被人追殺?”

    “拿……拿來……”那個人勉強開口,伸出手來,“讓我看看。”

    那笙把箭頭交到她手裏,那個人把那隻射傷她的毒箭放到麵前,仔細看了片刻,眼神慢慢渙散下去:“哦……‘煥’,是他,是他。”輕輕說著,手忽然一垂,仿佛力氣用盡。

    “喂,喂,姑娘你別閉眼!”那笙看到她眼睛又要合上,心知不好,連忙推她。那人在她一推之下,勉力振作精神,睜開眼睛看了看她,喃喃道:“你……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那笙。”她老老實實回答,同時翻開包袱找東西給她治傷。

    “那笙姑娘……”那個人卻忽然撐起了身子,看著她,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上有垂死前的陰影,費力地開口,“你……你能否幫我帶一個口信,去桃源郡……如意賭坊?”

    “如意賭坊?”那笙眼睛一亮,“我正要去那裏呀!但是迷路了……你認路嗎?”

    那人點點頭,手指緩緩在河灘上畫著,畫出一張圖:“你從這裏……沿河一直走,五裏路,左轉……咳咳,然後,然後看到一條大路……就是進城的路。”

    “好呀!”那笙如無頭蒼蠅般奔波了半日,不由得大喜過望,“多謝姑娘了!”

    “咳咳,我……我不是……女的。”那個人流露出些微的苦笑,低聲回答。

    “呃?”那笙正在扯開“她”上身的衣服,準備清理傷口,果然看到了一個屬於男人的平坦胸部,猛然呆住。雖然不像漢人女子般靦腆拘謹,但是她還是鬧了個大紅臉,口吃道:“你……你……你是男的?”

    那個人似乎已經衰弱到了極點,沒有開口回答,隻是緩緩搖頭否認。

    “呃,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那笙糊塗了,摸了摸那人的額頭,觸手冰冷,根本沒有發燒。

    “我是個鮫人……”看到那個中州少女的神色,聯想起方才她居然會問自己是否“淹死”,那個人苦笑起來,不得不費力解釋了一句。然後知道精力不多,不等那笙驚詫地反問,斷斷續續地交代:“請,請你去如意賭坊,找如意夫人……說,炎汐半途遇上了風隼,戰死,無法前來迎接少主……”

    那笙認真記著他的話,沒有去仔細想,隻是重複:“你說,炎汐,半途遇上風隼,死了,沒辦法來——是不是?”

    “嗯……”那個人的神誌再度渙散,用了最後的力氣,將那隻箭頭遞給她,“帶……帶回去……給我的兄弟姐妹……告訴他們,小心……小心滄流帝國的雲煥少將。”

    “啊?”那笙怔怔地接過箭頭,看到上麵刻著的一個“煥”字,腦子才轉過彎來,“你說什麽?你就是那個什麽炎汐,是不是?”

    那個人微微點頭,似乎為這個中州少女如此遲鈍而焦慮,然而毒性迅速發作起來,他隻覺得力氣慢慢從這個身軀裏消失:“拜托了。我死後,可以把我的雙眼挖出來,送給你,算是報酬……不要埋葬我……把我扔到水裏去……”

    “什麽?”那笙聽得毛骨悚然,跳了起來,“挖出雙眼?胡說八道……呸呸,胡說八道。你才不會死!”

    那個人看到她這樣的表情,還要說什麽,那笙已經再也不聽他的話,解開褡褳,抓了一枝草出來:“你看,你看,這裏有瑤草……有一包瑤草!所以,別擔心!”

    一邊說,她一邊把那枝瑤草嚼碎了,敷到他背後的傷口上去。其實她也不知道該如何使用,但是想想不是口服就是外敷,幹脆雙管齊下——雖然這是慕容的東西,但是人命關天,此時也顧不得了。

    “瑤……瑤草?”看到居然有那樣靈異的藥草,那人昏暗的眼神亮了一下,顯然也是大出意外,然而轉瞬又暗淡了,“沒用……瑤草不能治這種十巫煉製的毒……”

    “呃?不會吧!”那笙正要把另一枝瑤草送入炎汐口中,聽他那麽一說,愣住了,“慕容還說瑤草能治百毒!怎麽還是不行?”

    “因為箭頭上是……是十巫煉製的毒……”炎汐苦笑著,搖了搖頭,深藍色的長發垂下來,掩住了他半邊臉,他眼睛緩緩合起,“除非……除非……”

    “除非什麽?”那笙急了,湊過去聽,然而炎汐隻是淡淡道:“說了也無用……你……你快去如意賭坊吧……這個,送你。”不等那笙發問,他忽然用盡最後的力氣抬起了手,挖向自己的雙目。

    “哎呀!你幹嗎?”那笙嚇了一大跳,連忙撲過去打開他的手。

    “哦……”炎汐的手被她用力打開,然而,仿佛更加確認了什麽,他點點頭,放心地說,“托付給你,果然,果然沒錯……你不知道吧?鮫人的眼睛叫作凝碧珠……如果挖出來,是比夜明珠都貴重的珠寶……價值連城……”

    “血淋淋的,再值錢我也不要!”那笙想到挖出來的眼珠,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那麽……沒什麽可以報答你了……”炎汐搖搖頭,聲音微弱如遊絲,催促道,“快走吧……我怕……風隼還會過來……”

    那笙看看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她心下也開始擔心起慕容修的安危來——方才自己是迷了路,無可奈何被困住,如今知道了路,真是恨不得立刻飛了過去找到西京回去救人。

    她重新打了個包袱,背起了褡褳,準備上路。

    然而,回頭看見河灘上半躺著的炎汐蒼白的臉,靜靜地合上了眼睛,清秀的臉上有大片淡淡的黑氣——這個人,就要死在這個荒郊野外?那邊是人命,這邊又何嚐不是一條人命?

    終究不甘心,她忍不住回過身來,搖著他的肩膀,接著追問他方才說了一半的回答,做最後無望的努力:“你告訴我,要解你的毒,除非什麽?”

    “除非……”被劇烈搖晃著,在開始失去意識的刹那間,炎汐終於吐出了幾個字,“雪罌子……”

    “哎呀!”那笙忽然大叫一聲,抱著失去意識的人歡呼起來。

    黑暗,黑暗……還是無盡的黑暗。為什麽看不到藍色?

    海國的傳說裏,所有鮫人死去後,都會回歸於那一片無盡的蔚藍之中——脫離所有的桎梏、奴役、非人的虐待。變成大海裏升騰的水汽,在日光裏向著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閃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雲,就在瞬間化成雨,落回到地麵和大海。

    所以,他從來不畏懼“死亡”。

    那應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特別是對舍棄了一切,作為複國軍戰士的他來說。何況,鮫人都活得太久,很容易感到對這個世界的厭倦和絕望。他已經快要三百歲了,看過了太多的起落滄桑,生死早已淡然。

    然而,為什麽眼前隻是一片黑色?他死後到了哪裏?

    耳邊有呼呼的風聲,和奇怪的簌簌聲,似乎在草中穿行。

    “這是哪裏?”他忍不住低低地發出聲音來,不知道身在何處。

    “啊呀!太好了,你醒了!”回應他的居然是大得嚇人的歡呼。然後他感覺身子忽然一沉,重重砸到了地上——那樣劇烈而實在的痛楚,以及背靠堅實大地的感覺,讓他飄移的意識瞬間恢複到了身體裏。

    這是哪裏?眼睛看到的還是一片漆黑,然而,那空茫的黑色裏,忽然閃現出了幾點碎鑽般的光亮。

    哦,原來……是夜空。

    視線漸漸清晰。猛然間,夜空消失了,一張滿是笑意的臉充盈了他的視野,因為湊得太近而看起來有些怕人,張開的嘴裏兩排小小的貝殼般的牙齒,歡呼的聲音也大得有些嚇人。

    那笙扔下拖著的木架子,跑到炎汐身邊,看著他睜開的眼睛,歡呼起來。

    “那……那笙?”好容易認出了麵前的人,他費力地開口,“我……還活著?”

    那笙用力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晃著懷裏那一簇雪罌子殘留的莖葉:“你沒想到吧?我正好也有雪罌子!嘿嘿,厲害吧?我厲害吧?”

    “真的嗎?”炎汐看著她的笑容,苦笑了起來,“你……你知道……雪罌子,能值多少錢嗎?”

    “呃?應該很值錢吧?不然慕容那家夥怎麽肯答應帶我上路?”那笙倒是愣了一下,然後搖頭道,“不過再貴也畢竟隻是一棵草,跟人命怎麽能比?”

    背後的傷口上火燒一般的刺痛已經消失了,全身的痛楚也開始緩解,雪罌子的藥力居然那麽迅速。炎汐躺在地上,搖了搖頭:“人命?咳咳,鮫人也算人嗎?”

    “胡說八道!怎麽不算?”那笙詫異道,甚至有些憤怒,“慕容修那家夥就是鮫人的兒子!鮫人又怎麽了?個個都是美人,還活得比人長命,多好啊。”

    炎汐看了看她——本以為她是一無所知所以才會如此待自己,沒料到這個中州少女居然也知道鮫人的事,卻毫無偏見。他笑了笑,勉強坐了起來問:“我們到了哪兒了?要趕快去郡城才好。”

    “嗯,前麵就是官道了……我剛才拖著你走了五裏路耶!厲害吧?”那笙指著前方的依稀可見的城郭,揚揚得意地道。

    “辛苦你了,”炎汐低下眼睛,“所有對於鮫人有恩的人,我們都永遠銘記。”

    “嘻,別那麽一本正經——出門在外,相互幫忙是應該的。”那笙走過來幫忙扶著他,正色道,“如果沒有別人幫我,我根本來不了雲荒,早死在半路了。”

    說話間,觸及炎汐的手,驚訝地發覺他的手臂居然依然冰冷。

    “沒事,鮫人的血本來就是冷的。”不等她發問,炎汐看出了她的疑問,掙開了她的手,回答,“我可以自己走。”

    那笙看著他用樹枝撐起身體,將肩背挺得筆直,一步步往前走,居然完全似沒有受過垂死重傷的樣子,不由得咋舌,連忙跟了上去,忍不住好奇地發問:“哎呀,難怪你這麽好看,原來也是鮫人。那麽你哭的時候,掉下來的眼淚也能變成夜明珠嗎?變一顆出來讓我看看好不?”

    炎汐不知如何回答。對方是救命恩人,本來她提出任何要求自己都應該竭盡全力去回報,然而這樣的要求卻讓人不得不皺眉。看著少女熱切的眼神,炎汐終於還是無法可想:“這個……很抱歉,那笙姑娘,我從來沒有哭過啊。”

    “啊?”那笙愣了一下。

    “複國軍戰士流血不流淚。”炎汐沒有看她,一路走,一路看向天地盡頭的白塔,淡淡地道,“特別是,不能流給那些奴隸主看,讓他們拿鮫人的痛苦去換取金錢。”

    “呃?”那笙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有人拿鮫人眼淚去換錢嗎?”

    “當然有。”炎汐點點頭,夜風吹起他深藍色的長發,他蒼白清秀的臉有一種介於男女之間的美,帶著某種吸引人的奇異魔性。那笙看著他深碧色的眼睛,隱約記起蘇摩也有同樣顏色的眸子,然而卻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口吃道:“也……也有人挖鮫人的眼珠去賣嗎?”

    “珠寶商們管那個叫‘凝碧珠’,非常值錢——除非鮫人的眼睛哭瞎了,無法收集夜明珠,而鮫人本身又年老色衰,奴隸主們才會殺掉鮫人挖取眼睛。一個鮫人隻能有一對凝碧珠,所以,比夜明珠值錢多了。”炎汐淡淡地解釋道,麵容平靜。那笙在一邊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啊……真的有這樣的事?我逃荒的時候聽說青州大旱,城裏的人都開始吃人肉——但是……但是這裏是雲荒啊!怎麽也有這樣的事?”

    “有空的話,我再和你說說這個雲荒大地上有關鮫人的事吧……”看到少女驚愕的表情,怕說得多了嚇到那笙,炎汐轉開了話題,“你從中州來?中州一定比雲荒好得多吧,你為什麽要離開那裏來這個地方?”

    那笙陡然愣住了,不知道回答什麽才好。

    忽然間兩個人仿佛都變得心事重重,隻是不出聲地沿著路走著,遠處的燈火無聲召喚著兩個在曠野中行走著的人,風從耳邊呼嘯掠過。

    “隻有你們這些中州人才把雲荒當桃源。”

    慕士塔格絕頂上,蘇摩冷笑著的那句話反複湧上心頭,那笙眼前閃現出傀儡師空茫然而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忽然間,“哢嚓”一聲輕響,心裏有什麽東西,碎掉了。

    炎汐走在前麵,忽然聽到了風裏少女的哭聲,很小聲很小聲,似乎不想讓人聽到。

    他驚詫地止住了腳步,回頭看那笙,看見她把臉埋在手掌裏,一路走一路嗚咽,夜風呼嘯,吹起她蓬亂的頭發和破碎的衣衫,那笙忽然抬起頭看著他,眼神是無望而悲哀的,有夢破後的暗淡,啜泣道:“我……我不知道……會來這樣的地方。但是……沒地方可去了。我的家鄉被燒了……族人都已經死了。

    “我……我以為,雲荒會是桃花源一樣的地方。”

    炎汐無語,忽然後悔自己方才就這樣將血淋淋的事實不加掩飾地告訴了麵前的少女。

    就在這停步沉默的一刹那,寂靜中,荒郊的風聲忽然大了起來,風裏隱約有奇異的呼嘯一掠而過。

    “趴下!”炎汐忽然大喝一聲,撲過來將那笙一把按到了草叢中。

    “唰——”眼角的餘光裏,那笙隻看見有一雙大得可怕的羽翼忽然遮蓋了她所有視線,呼嘯著從頭頂不到三丈的地方掠過,帶起強烈的風暴,甚至將她和炎汐裹著吹得滾了開去!

    她驚聲尖叫,看到那隻大鳥掠過頭頂,然後往上升起,盤旋在半空,夜幕下,她看清了星光下總共有兩隻這種大得可怕的鳥,在荒郊上空呼嘯著盤旋。

    “風隼!”耳邊忽然聽到了炎汐的聲音,鎮靜如他,聲音也有一絲顫抖,“糟糕,被他們發現了!”

    風隼是什麽?就是這種翅膀直直的大鳥?雲荒的鳥,怎麽都不撲扇翅膀就能飛呢?

    那笙來不及問,忽然間聽到耳邊響起了刺耳的風雨聲。忽然間天翻地轉。炎汐護著她一路急滾,避開了從風隼上如雨射落的勁弩,然而畢竟重傷在身,動作遠不如平日迅速,還未滾下路基,左肩猛然一陣劇痛。

    同一時間,那笙也因為右肩的刺痛而脫口驚呼——從風隼上淩空射落的勁弩,居然穿透炎汐的肩骨,刺入那笙的肩頭!

    那,是多麽可怕的機械力!

    風吹得他們幾乎睜不開眼睛,炎汐抬起頭,看到方才發起進攻的風隼在射出一輪勁弩後,再度拉起,掠上了半空,而另外一隻盤旋著警戒的風隼立刻俯衝了下來,起落之間,居然配合得天衣無縫。

    “別擔心,沒有毒——還好來的不是雲煥。”在進攻間隙中,炎汐迅速拔出了箭頭帶血的劍,急急囑咐,“你快趴在草叢裏逃開,我大約能攔住它們半個時辰……你要快逃!去如意賭坊!”

    不等那笙說話,炎汐一把將她遠遠推開,自己從草叢裏站了起來,反手從背後拔出佩劍,迎麵對著那一架呼嘯而來的風隼。

    勁風吹得長草貼地,鮫人戰士一頭深藍色的長發飛舞,提劍迎向如雨而落的飛弩。

    炎汐身形掠起,揮劍劃出一道弧光,齊齊截落那些如雨落下的呼嘯的勁弩,劍光到處,那些勁弩紛紛被截斷。然而那些機械力發出的勁弩力道驚人,借著淩空下擊之力,更是可怖。他的劍每截斷一支飛弩,手臂便震得疼痛入骨,牽動背後傷口,仿佛全身都要碎裂。

    “走,走啊!”瞥見那笙跌倒在長草中,猶自怔怔地看他,炎汐急怒交加,大喝,聲音未落手中光芒一閃,原來佩劍經不起這樣大的力道,居然被一支飛弩震得寸寸斷裂!

    他被巨大的衝力擊得後退,張口噴出一口鮮血,踉蹌地跌落地麵,背後的傷口完全裂開了,血浸透了衣衫。

    此時那隻風隼射空了飛弩,再度掠起,飛去。趁著那樣的間隙,炎汐回首,對著那笙大喝:“快走!別過來!滾開!”

    疾風吹得那笙睜不開眼睛,然而她反而在草叢中向著炎汐的方向爬過來,緊緊咬著牙,看著頭頂迎麵壓下的巨大的機械飛鳥,臉上有一種憎惡和不甘——為什麽所有人都要讓她走?她就隻有逃跑的命嗎?炎汐分明已經重傷,還要他舍命保著自己。

    何況,即使炎汐死戰,她也未必能逃得過風隼的追擊。

    那笙跌跌撞撞、手足並用地爬到了炎汐身旁,卻被他踹開。她被踢得退開了一步,然而踉蹌著站了起來,擋在前麵,對著迎麵呼嘯而來的風隼,張開了雙手。

    螳臂當車是什麽感覺?

    當此刻她看到做夢都沒見過的可怕的東西壓頂而來,而自己和同伴隻有血肉之軀時,那笙恍然覺得自己就是那隻被車輪碾得粉碎的螳螂。

    她沒有力量,但是至少她有那樣的勇氣。滿天的勁弩呼嘯而來,箭還未到,她的臉已經被勁風刺得生疼。她閉上了眼睛,張開了雙手去迎接那些透體而過的勁弩——天啊……要是她有力量攔住那些箭就好了,要是她有足夠的力量讓它們停下來就好了……

    “借你力量,你會滿足我的願望嗎?”

    忽然間,心底一個聲音發問——宛如那一日雪峰上斷手的出聲方式。

    “可以!可以!”

    隱隱地,她記起了在哪裏聽到過這個聲音,然而來不及多想,大聲回答。

    勁弩呼嘯著刺入她的肌膚,炎汐掙紮著探手,拉住了她的腳踝,她身體猛然失去平衡,向後倒去。

    “去九嶷吧。”那個聲音回答,“我救你。”

    九嶷?那笙忽然想起了那個夢裏死死纏住她的聲音,恍然大悟,衝口而出:“是你!是你——好!我去九嶷!”

    就在那一刹那,那些已經切入她血脈的勁弩瞬間靜止,仿佛懸浮在空氣中的奇異雨點。她忽然感到右手火一樣燙,包紮著的布條憑空燃燒!

    那火是金色的,璀璨耀眼,瞬間將束縛住她右手的布化為灰燼。“皇天”的光芒陡然如同閃電照亮天地!那笙隻覺得右手從肩頭到指尖一陣徹骨的疼痛,仿佛從骨中硬生生錚然抽出了什麽東西。她跌倒,駭然睜大眼睛,看到自己右手指尖陡然發出了一道光芒!

    失衡的身子繼續往後跌落,然而她的手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量推動,盡力前伸,憑空畫出一個半弧。

    從半空俯視下去,看到射出的勁弩居然半途被定住,風隼上的滄流帝國戰士驚駭莫名,負責操縱機械的戰士連忙扳過舵柄,調整風隼雙翼的角度,想借勢掠起——然而,風隼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定住,也完全不能動!

    這是怎麽回事?!風隼上的數名滄流帝國戰士目瞪口呆,怔怔看著底下草地上那個跌倒在地的少女。

    一切在她的知覺裏仿佛變得極其緩慢。那笙的手緩緩畫出,勁弩一支支被截斷,疾風勁吹,遍地長草如浪般一波波漾開。

    一瞬間過後,她失去平衡的身子終於跌落地麵,重重落到炎汐身側。忽然間,那些凝定的飛弩仿佛被解除了禁錮,劈啪如雨掉落地麵。半空中的風隼猛然也開始動了,重新掠起。

    那一架風隼死裏逃生,急急轉向,掠起。然而還沒有掉過頭,忽然聽到了高空中另外一架風隼上同伴的驚呼:“小心!”

    風隼內所有人的眼睛都睜得幾乎裂開,不可思議地盯著麵前:隨著那笙手指方才畫出的方向,一道閃電般的弧形忽然擴散,迎麵而來,不等他們來得及掉頭,耀眼的光芒陡然湮沒了一切!

    “‘皇天’!‘皇天’!”驚駭呼聲從風隼上傳出,傳遍天地。

    當那一道光芒照亮天地的時候,一齊仰望的,不知道有幾雙眼睛。

    “那丫頭終於能徹底喚醒皇天的力量了啊!”透過水鏡看著桃源郡的荒郊,金盤中,那顆頭顱微笑起來了,“白瓔,方才一刹那,你的‘後土’也產生共鳴了吧?”

    “可是,她那樣一出手,隻怕連滄流帝國都被驚動了。”旁邊的大司命麵色喜憂參半,“以目前‘皇天’的力量,隻怕很難保全她突破十巫的阻礙,破開餘下的封印。”

    “她下麵將去九嶷,那裏有第二個封印,我的右足。”真嵐皇太子頓了頓,“去那裏路途遙遠,還要經過蒼梧之淵,才能到達曆代青王的封地——得找人護送她才行。”

    “我去。”白衣的太子妃出列,跪下請命,手上戒指熠熠生輝,“‘後土’能和‘皇天’相互感應,應該讓我去。”

    “白瓔,別逞強。”真嵐皇太子搖頭,“你如今是冥靈之身,白日裏如何能遊走於人世?”

    一邊的大司命顯然感到了為難,遲疑道:“如今所有空桑人在白日裏都無法離開無色城,六王又是冥靈之身,如何能護得那笙姑娘周全?”

    斷手托起頭顱,真嵐皇太子臉上忽然有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誰說所有空桑人都在無色城裏?雲荒上不還跑著一個?”

    大司命和六王都猛然呆住,半晌想不起來皇太子說的是誰。“裂鏡”之戰以後,伽藍城裏十萬空桑人全部沉入無色城沉睡,而雲荒大陸上殘留的空桑人遭到了冰族的殘酷血洗,一遍遍的篩選讓流離在民間的空桑殘留百姓無一幸免,而如今時間過去了百年,即使當初有僥幸存活的空桑遺民,也該不在人世了。

    許久許久,白瓔猛然明白過來了,脫口道:“大師兄?”

    “對了!”看到妻子終於猜中,真嵐皇太子大笑了起來,“就是西京——我的驍騎大將軍。當年我下令將他逐出伽藍城,永遠流放,也是為了留一手,預防萬一出現如今的局麵。”

    “皇太子聖明。”大司命和六王驚喜交集,一齊低首。

    “呃,別說這樣的話,我一聽全身不自在。”頭顱露出了一個尷尬的苦笑,抓抓頭,卻忘了自己目前哪裏有“全身”可言,然後頓了頓,“隻是,畢竟過去了百年,就怕如今西京未必會聽從我的指令了……”

    “哪裏的話,西京師兄從來都是空桑最忠誠驍勇的戰士,不然當年也不會這樣死守葉城。”白瓔眼神堅定,反駁道,“百年後,定當不變。”

    “希望如你所言。”真嵐歎了口氣,有些頭痛地抓抓腦袋,看了看白瓔,“看來還得讓你去一趟了——不知道西京將軍如今在哪裏,要辛苦你了。”

    “這是白瓔的職責,殿下。”白衣女子單膝下跪,低首回答,“今晚我就出發。”

    高高的白塔,俯視著雲荒全境。

    在那一道閃電照徹天地的時候,映得觀星台上十位黑袍人臉色蒼白,麵麵相覷。

    “終於出現了……”巫鹹看著東方,喃喃自語,“‘皇天’。”

    “我已經派出了雲煥,帶領十架風隼前往桃源郡。”統管兵權的巫彭穩穩地回答,信心十足,“他將會帶著那枚戒指回來——即使把桃源郡全部夷為平地。”

    “是雲煥領著風隼去?”巫姑笑了起來,用幹枯的手指撥動念珠,“巫彭,你對你的人放心得很嘛!派兵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

    巫彭神色不動,淡淡回答:“滄流帝國境內的所有兵力調動,乃是我權柄所在,若事事經過公議,那隻是白白耽誤時機。”

    旁邊有人“哧”地冷笑,卻是巫禮抬起了頭道:“派出風隼如此重大的事情,誰都沒通知——澤之國也沒有事先接到入境通告,定會引起那邊國民恐慌。這般行事,讓我如何與高舜昭總督交涉?”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爭執。”終於,十巫中的首座巫鹹開口了,調和道,“現今找到‘皇天’,消滅潛在禍患才是最要緊的事,不然智者要怪罪的——巫彭在這方麵是行家,不妨先讓他自主去抓人吧。大家看如何?”

    “好吧,就這樣。”散淡的巫即合上了書卷,那也是這位老人在會上說的唯一一句話,然後他蹣跚著站起身,招呼他的弟子,“小謝,回去幫我找找《六合書》,我要查一句話。”

    “是。”遲疑了一下,最年輕的長老起身,跟在巫即身後離開。

    巫即走著,花白的須發在夜風中飛揚,老人一邊走一邊吟唱著古曲,他的學生巫謝分辨著難解的言語,陡然明白那是百年前覆亡的空桑王朝流傳下來的歌曲!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車

    神鳥的雙翅披著霞光

    擁有帝王之血的主宰者

    從九天而下

    將雲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

    聽得那樣的低吟,年輕的巫謝愣了一下,倒抽一口冷氣。滄流帝國統治下,對於一切空桑遺留下來的事物都作了銷毀,不隻民間不許提起任何有關前朝的字句,甚至在權勢最高點的十巫內部,關於百年前的事情也是一個忌諱。

    據說這一切,都是那一位自閉在聖殿中從來不見任何人的智者的意思,甚至無人敢問原因何在,就如百年來神秘智者在這個帝國中的地位。

    而時間以百年計地流過,大家漸漸對前朝這個話題養成了自然而然的避忌習慣,文字記載被消滅了,年老一輩見證過曆史的人紛紛去世,那一段曆史慢慢就變成了空白。

    雖然因為有養生延年的秘方,十巫中曾經參與過百年前的“裂鏡”之戰的還有六位長老健在,然而他們卻紛紛選擇了緘口沉默。而百年中陸續新進的其餘四位長老,更加不會去探詢當年的究竟。

    然而,如今居然出現了空桑亡國的殘餘力量——這樣的情況下,為什麽還要封閉當年的事情?難道……智者在意圖隱藏什麽?或者,隻是單純的出於對那個空桑王朝的深惡痛絕?

    巫謝不明白地暗自搖頭。等走開遠了,巫謝才對著吟唱著古老歌曲的老人輕輕提醒:“太傅,巫鹹大人還未宣布結束,您就離席了——這不大好吧?”

    “巫謝……”須發花白的巫即微笑起來了,停下腳步看著年輕的弟子,忽然轉頭指著天空,“你來看,這是什麽?”

    天空中居然有一顆星,白色而無芒,宛如白靈飄忽不定,忽上忽下。

    “昭明星!”研讀過天文書籍的巫謝脫口驚呼,臉色發白,回頭看向太傅,“這是……”

    “這是比天狼更不祥的戰星。”巫即淡淡回答,看著那幾不可見的微弱白光,“凡是昭明星出現的地方,相應的分野內必然有大亂。巫謝,你算算如今它對應的分野在哪裏?”

    巫謝在剛才脫口驚呼的時候已經明白了昭明星出現的含義,轉頭定定地看著太傅,鬥篷下的臉色發白:“在……就在伽藍城!”

    “嗯……內亂將起,”巫即摸著花白的胡子,顯然默認了弟子演算的正確性,然後帶著書卷走下了塔頂,低聲囑咐,“所以,千萬莫要卷入其中啊。”

    巫謝呆住,回頭看了看猶自爭執不休的其餘八位長老,又回頭看看底下沉睡中的城市。東方吹來的明庶風溫暖濕潤,從塔上看下去,作為雲荒中心的伽藍帝都一片靜謐。

    然而在這樣靜謐中,又有多少驚濤駭浪、戰雲暗湧?

    第十章 分離

    那一架風隼在空中連著打轉,然而終究無法再度掠起,最終直直地一頭栽到了地上。巨大的衝擊力和攪起的颶風,讓幾十丈外的那笙和炎汐都連著滾翻出去。

    風隼折翅落地,木鳥的頭部忽然打開了,幾個人影從裏麵如跳丸般彈出,迅速四散。

    “唰”的一聲,天空中另外一架風隼俯衝過來,接近地麵時,有一道長索淩空拋下,兔起鶻落,那幾個滄流帝國戰士迅速拉住繩梯,隨著掠起的風隼離去,消失在黑色的夜幕裏。

    “啊……謝天謝地,幸虧他們逃了……”那笙跌倒在長草中,看著離去的風隼喃喃自語。右手臂仿佛震裂了一般痛,半身麻木,根本不能動彈——她完全不知道方才是怎麽了,隻記得自己揮了揮手,然後那一架巨大的東西就忽然從半空掉了下來。

    更可怕的是,方才揮出手臂的,似乎不是自己!

    “你……你手上的東西,到底是什麽?”炎汐的聲音從耳邊傳來,他跌倒在地,勉力伸過手來,忽然低呼了一聲,“‘皇天’?!”

    那笙揮了揮手,發現包紮著手的布條已經被燃為灰燼,那枚戒指在暗夜裏發出熠熠光輝,再也難以掩飾。她轉頭看了看炎汐,發現他的眼神變得極其奇怪,竟隱含敵意。那一瞬間,她竟然有一種想要拔腿就走的感覺。

    然而剛一動身,忽然便被再次重重按了下去,耳邊聽得炎汐一聲厲喝:“別動!趴下!”

    傷重到如此,炎汐居然還有那麽大的力氣?同一個瞬間,驚天動地的轟響震裂了她的耳膜。臉已經貼著地麵,眼角的餘光裏,她震驚地看到了幾十丈外一朵巨大的煙火綻放開來,映紅了天空。

    碎片合著熾熱的風吹到身上、臉上,割破她的肌膚,然而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種奇景,感覺如同夢幻。直到炎汐放開了壓住她的手,苗人少女都懵懂不覺。

    “天啊……這……這都是什麽?”那笙看著騰起的火光雲煙,睜大了眼睛,喃喃自語,“我不是在做夢吧?炎汐!喂,炎汐?”

    她用還能動的左手撐著地,掙紮著起來,四顧卻發現炎汐不在了,大呼起來。

    前方映紅天空的大火裏,映出了那個鮫人戰士的影子,長發獵獵、滿身是血的炎汐卻奔向那架還在著火的風隼,毫不遲疑地徑自投入火中。

    “你幹嗎?”那笙大吃一驚,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緊追過去。

    迎麵的熱氣逼得她無法喘息,鋁片融化了,木質的飛鳥劈劈啪啪地散了架。然而在這樣岌岌可危的殘骸中,炎汐拖著重傷的身體衝入風隼中,探下身子,從打開的木鳥頭部天窗裏,想要用力拉出什麽。然而重傷之下體力已經不能支持,他沒有拉動,反而整個人被拉倒在燃燒的風隼上。

    “炎汐!”那笙跑了上去,顧不得問怎麽回事,同時探手下去,拉住風隼中的那個東西。感覺手中的東西冰冷而柔軟,似乎是死人的肌膚——她咬著牙,配合著炎汐同時使力。

    “啪!”仿佛什麽東西忽然斷裂,手上的重量猛地輕了,兩個人一起踉蹌後退。

    “快逃!”炎汐大喊,一把從她手中奪過那東西,拉著她轉頭飛奔。

    仿佛燒到了什麽易燃的部分,火勢轟然大了,舔到了兩個人的衣角。那笙根本看不清楚方向了,隻是跟著炎汐拚命地奔逃著,遠離即將爆裂開的風隼。

    “跳!”跑得不知道方向,眼睛被煙火熏得落淚,耳邊忽然聽到一聲斷喝。模模糊糊中,她也不知道麵前是什麽,來不及多想,用盡了力氣往前一躍,耳邊隻聽嘩啦一聲響,水淹沒了她的頭頂。

    轟然的爆炸聲中,無數的碎屑如同利劍割過頭頂的水麵。

    不知道過了多久,沒有再聽到炎汐的聲音。她終於憋不住氣,浮出水麵呼吸,外麵已經完全安靜了,隻隱約聽見木料燃燒的劈啪聲。青水靜靜地流過,暗淡的星光下,她看到了炎汐坐在河岸上的身影。

    “哎,你自己浮出來也不叫我,是想讓我淹……”那笙濕淋淋地爬出來,發現褡褳全濕透了,她沒好氣地罵。然而剛說了一句,忽然間覺得氣氛不對,猛地頓住了口,不敢再說話。

    炎汐全身是血,背對著她坐在河岸邊,低著頭看著什麽,肩膀微微顫抖。

    “炎汐?”她猛然間感到了氣氛的沉重,不敢大聲,輕輕走過去。

    “別過來。”忽然間,炎汐出聲,抬手製止。

    然而那笙已經走到了他身側,低頭一看,陡然脫口尖叫。

    “別看!”炎汐拉過破碎的衣襟,掩住了他懷裏那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他右手拿著斷劍,劍尖挑著一顆挖出來的心髒,血淅瀝而下。一眼瞥見開膛破肚的死人,那笙嚇得跌坐在河岸上,雙手都軟了,喃喃道:“你……你……”

    那一具屍體的頭發從衣襟下露出,竟是一樣的深藍色,宛如長長的水藻貼著河水,無聲無息地拂動。

    炎汐沒有看她,微微閉著眼,口唇翕動,仿佛念著什麽,然而卻沒有聲音。片刻,他睜開眼睛,徑自將那顆挖出的心髒遠遠扔入水中,低下頭,用手輕輕覆上屍體同樣深碧色的雙眼,低聲道:“我的兄弟姐妹,回家吧。”

    那笙直瞪著,嘴巴因為震驚而張大,卻喊不出聲來:鮫人!那個被他們硬生生從風隼裏拉出來的,居然是個死去的鮫人!

    衣襟下,那個死去的鮫人肢體已經不完全:雙足齊膝而斷,胸腔被破碎的鋁片刺穿,全身上下因為最後爆炸的衝擊已經沒有完整的肌膚——然而奇異的是,那張蒼白的臉上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表情,近乎空白。那樣反常的平靜,反而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看著炎汐將那個死去的鮫人推到青水邊,她連忙脫下身上破碎的羽衣遞給他。炎汐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接過來,裹住鮫人的屍體,然後推入水中。

    屍體緩緩隨波載沉載浮,漸漸沉沒。最後那一頭深藍色的頭發也沉下去了。大群的桃花水母圍了上去,宛如花瓣簇擁著屍體,沉沒。

    “走吧。”炎汐注視了片刻,淡淡道,用斷劍支撐著站了起來。

    那笙一時間不敢開口問任何事,隻是默不作聲地跟在他後麵。過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很小聲地問了一句:“那個人……也是鮫人?”

    “嗯。”炎汐應了一聲,繼續走路。

    “你們不是同胞嗎?”她忍不住詢問,聲音有些發抖,“他……他為什麽會幫著滄流帝國殺你們?”

    “你以為他願意嗎?”炎汐猛然站定,回頭看著那笙,眼睛裏仿佛有火光燃燒,語氣也嚴厲起來,“你以為他們願意?!他們被十巫用傀儡蟲控製了,來殺他們的同類!”

    “啊……”想起方才那個死去的鮫人麵上毫無痛苦的詭異神色,那笙一個寒戰,“傀儡蟲是什麽?是類似我們苗疆那種用來操縱別人的蠱蟲嗎?”

    “是的。”炎汐緩緩點頭,“風隼非常難操控,而且一旦從伽藍白塔上出發,滑翔而下,就必須在去勢未竭之前折返。如果無法按時回到白塔,便會墜地——為了讓風隼不落到敵方手裏,必須有人放棄逃生機會,銷毀風隼。”

    說到這裏,炎汐看著沉入水中的屍體,眼裏有沉痛的光:“我們鮫人在力量上天生不足,但是靈敏和速度卻是無與倫比,非常適合操縱機械——於是,滄流帝國在每一台風隼上,都配備了一名鮫人傀儡來駕馭。那些鮫人被傀儡蟲操縱著,他們不會思考,不怕疼痛和死亡,到最後一刻便用生命和風隼同歸於盡。”

    怪不得方才那些滄流帝國的戰士走得那麽幹脆,原來是沒有任何後顧之憂——那笙怔怔看著炎汐,喃喃道:“那麽,就是說……你們……你們必須和同類相互殘殺?”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其實要和風隼那樣的機械抗衡,唯一的方法,就是趁它飛低的時候,首先射死操縱機械的鮫人傀儡……”炎汐轉過頭,不再看死去的同類,淡淡道,“即使如此,他們依然是我們的兄弟姐妹。他們是無罪的。因為空桑人把傀儡蟲種在他們心裏,所以死時,必須挖出他們的心,才能讓他們好好地回到大海中安睡……”

    炎汐走在路上,滿身的血。然而他卻將身子挺得筆直,抬頭看著天上的星光,語氣堅忍而平靜——

    “我們海國的傳說裏,所有鮫人死去後都會回歸於那一片無盡的蔚藍之中。脫離所有的桎梏,變成大海裏升騰的水汽,向著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閃耀的星星上。”走在路上,那笙聽到炎汐的聲音緩緩傳來,平靜如夢,“如果碰到了雲,就在瞬間化成雨,落回到地麵和大海。大海、長風、浮雲、星光,風的自由和水的綿延:那就是我們鮫人的輪回和宿命。”

    那笙抬頭看著黑沉沉的天,每一顆星星都耀眼奪目,仿佛是人的眼睛,在夜裏對著她微笑——忽然間,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睛。

    她轉頭看向炎汐,然而這個鮫人戰士的容色依然是平靜的,沒有一絲悲戚——“抱歉,我從來不曾哭過”——片刻前,對著她的要求,他那樣淡笑著回絕。怎麽能夠不流淚呢?若是經曆了這樣幾千年的災難和迫害,若是戰鬥到連同胞都是對手,要怎麽才能做到不流淚呢?

    “人們都說,魚看不見水就像人看不見空氣——但是說話的那些人,並不知道我們世代在故國之外被奴役的殘酷。”炎汐靜靜沿著路走往桃源郡,抬頭看著星光,“都已經七千年了……無論是空桑人,還是後來的冰族,都把我們鮫人看成非人的東西、會說話的畜類,可以畜養來牟取暴利……你說這究竟是為什麽?”

    那笙無法回答,隻能訥訥道:“我……我不知道。我來到雲荒之前,還不知道這個地方有‘鮫人’這樣的東西。”

    “我曾說要跟你解釋這片土地上關於鮫人的事。其實很簡單,”炎汐靜靜看著星光,不知道上麵一共有多少鮫人靈魂化成的星星,對身側聽得出神的少女解釋,“《六合書》上有那麽一段記載——

    海國,去雲荒十萬裏,散作大小島嶼三千。海四麵繞島,水色皆青碧,鮫人名之碧落海也。國中有鮫人,人首魚尾,貌美善歌,織水為綃,墜淚成珠,性情柔順溫和,以蛟龍為守護之神。雲荒人圖其寶而捕之,破其尾為腿,集其淚為珠,以其聲色娛人,售以獲利。然往往為龍神所阻。七千載前,毗陵王朝星尊大帝滅海國,合六部之力擒回蛟龍,鎮於九嶷山下蒼梧之淵。鮫人失其庇護,束手世代為空桑人奴。

    那麽長的一段古語,讓那笙聽得迷迷糊糊。炎汐走在路上,忽然回頭淡淡笑了一下道:“也許你覺得我和你們人沒有什麽不同——其實現在你看到的鮫人,都不是我們本來的樣子。”

    “是嗎?”她陡然好奇起來,“那……那你們在海裏的樣子,又是怎樣的?”

    炎汐笑了一笑,道:“我們鮫人出生在海裏,有著魚一樣的尾。每當我們被捕捉以後,便被陸上的人用刀子硬生生剖開尾椎骨,分出來腿,獲得和你們一樣的外形。”

    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氣:“啊?那……那很痛吧?”

    “當然。很多鮫人沒有挺過那一關,在破身分腿的時候就死了。”炎汐點頭,深碧色眼睛裏卻是平靜的,“而活下來的也是噩夢。因為活著一天就會痛一天——用那樣的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樣。”

    那笙驚呼:“但是你,你剛才還和他們打架!”

    炎汐轉過頭,不作聲走得飛快,許久才道:“鮫人如果自己不抗爭,就不能指望能有獲得自由的一天——沒有人能夠幫我們,我們必須自己戰鬥。”

    “可那什麽滄流帝國好厲害啊……你們怎麽能贏過他們?”想起方才的風隼,那笙打了個寒戰,搖頭道,“那樣的東西,簡直不是人能抵擋的!”

    “是很難。如果是百年前腐朽的空桑王朝,我們也許還有勝的可能——而如今……嗬,滄流帝國有著鐵一般的軍隊。”炎汐頓了頓,黯然搖頭,然而眼睛卻是堅定的,“二十年前我們發動了第一次起義,想要回歸碧落海。然而,被巫彭鎮壓了。很多鮫人死了,更多被俘虜的兄弟姐妹被賣為奴。

    “後來,我們又重新謀劃複國。不料,他們那邊又出現了一個雲煥,比當年的巫彭還要善於用兵打仗。”他的笑容有一絲苦澀,“也許……隻能和他們比時間吧?畢竟我們鮫人壽命是人的十倍——無論怎樣都要活下去,到時候看誰能笑到最後。”

    星光淡淡地照在這個鮫人戰士身上,蒼白清秀的臉有介於男女之間的奇異的美,然而那樣的目光讓他過於精致的五官看起來毫無柔弱的感覺,堅忍凝定,宛如出鞘利劍。

    “我幫你們!”那笙胸口一熱,大聲回答,“他們不該這樣!我來幫你們!”

    炎汐猛然站住了,轉身看著個子小小的苗人少女,疲倦的臉上忽然間浮起一絲笑意,然而卻是緩緩搖頭道:“不行。”

    “為什麽不行?”那笙不服,用力揮著右手,“別看不起人——雖然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但是你也看到了,剛才我揮揮手那架風隼就掉下來了呀!”

    “那不是你的力量,隻是‘皇天’回應了你的願望。”炎汐看著她的右手,淡然回答,“何況,你能一揮手就獲得成功,也是因為對方的風隼毫無防備的緣故。”

    那笙嚇了一跳,頗為意外地問:“你……你也知道‘皇天’?”

    “雲荒大地上沒有人不知道吧……雖然沒有人見過。”炎汐回答,忽然抬起手握住她右手,低頭看著她中指上的戒指,神色複雜莫測,“這是前朝空桑人最高的神物。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那笙點頭,得意道:“你看,我大約可以幫上忙是不是?”

    炎汐卻是緩緩搖了搖頭,眼神複雜,忽地苦笑道:“不,正是因為這樣,注定了我們必然無法並肩戰鬥,成為朋友。”

    “為什麽?”那笙詫異地問。

    “因為幾千年的血仇!複國軍中規定:所有空桑人都是鮫人的敵人,遇到一個殺一個!”鮫人戰士的眼睛陡然冷銳起來,看著那笙,“我們鮫人如何會求助於‘皇天’的力量?而‘皇天’想必也不會回應你這樣的願望——你佩戴著這枚戒指,自然是和空桑王室有某種聯係。所以……”

    “所以你要殺我?”那笙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

    “不,我們鮫人怎麽會傷害有恩於自己的人?”炎汐也看著她,苦笑著搖頭道,“但是,非常遺憾,我們終究無法成為朋友——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們該分道揚鑣了。”

    那笙看著他轉過身去,忽然間感到說不出的難過——不過是認識半日,卻幾次出生入死。到頭來就這樣敵我兩立,分道揚鑣,想想就很傷心。

    “後會有期!”看著他獨自前行的背影,她忍不住喊。

    炎汐停了一下,轉過頭淡淡地笑道:“還是不要見了吧。我怕下次若再見,便是非要你死我活不可了——你是戴著‘皇天’的人啊。”

    “呸,胡說八道!”那笙不服,揮著手,手上戒指閃出璀璨的光芒,“絕對不會!你等著看好了,我要那枚戒指聽我的話,我要幫你們!”

    “真是孩子……幾千年來空桑和鮫人之間的血仇,你以為真的能一笑置之?”炎汐苦笑,仿佛忽然留意到了什麽,回到她身邊,撕下衣襟包紮她的手,“你太粗心了,千萬莫要讓人看見它啊,不然麻煩可大了。”

    “炎汐……”那笙低頭看著他包起自己的戒指,忽然鼻子一酸,咕噥道,“我要跟你去郡城。”

    “不行,下麵我有要事要辦,不能帶著你。”炎汐毫不遲疑地拒絕,“而且跟著一個鮫人結伴進城,你和我都有麻煩——反正郡城就在前頭了,你再笨也不會迷路吧?”

    那笙看到前頭的萬家燈火,語塞,卻隻是纏著不想讓他走:“萬一進城又迷路呢?那不是耽誤時間?”

    “笨蛋,你這樣磨蹭難道不是更耽誤時間?”炎汐苦笑搖頭,“你應該也有你的事要辦吧?”

    “呃……糟糕,慕容修!”那笙猛然清醒,大叫一聲。一路的出生入死讓她幾乎忘了此行的目的,被炎汐一提醒,忽然猛醒過來。一看已經到了半夜,不知道慕容修生死如何,大驚道:“完了,我來晚了!糟糕!”

    顧不上再和炎汐磨蹭,她一聲驚呼,背著褡褳向著桃源郡城飛快奔去。

    重重疊疊的羅幕低垂,金鼎中瑞腦的香氣縈繞著,甜美而糜爛。沒有一絲風。

    帶子一勾就解開了,絲綢的衣衫窸窸窣窣地掉落到腳麵,女子的雙腿筆直修長,皮膚光滑緊致如同緞子。燭火下女人的眼睛裏有一種勾人的風情,她的手搭上了站在鏡子前的男子的雙肩,緩緩褪下他披在肩頭的長衣,低聲道:“蘇摩公子,很晚了,意娘服侍您睡吧。”

    羅幕下的燭火暗淡而曖昧,然而那個男子沒有說話,似乎還在看著鏡子。女子便有些好笑,明明是看不見東西的瞎子,偏要裝模作樣地點著蠟燭照鏡子,快要就寢了也一本正經——這回如意夫人安排她服侍的客人也真是奇怪……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凝結了。衣衫從客人的肩上褪下,寬肩窄腰,肌骨勻挺,完全是令女人銷魂的健壯身體——然而,在寬闊的肩背上,卻赫然有一條龍騰挪而起!那是一個巨大的黑色文身,覆蓋了整個背。在昏暗的光下看來,栩栩如生的龍張牙舞爪,幾乎要破空而去。

    “呀!這是——”女子脫口低低驚呼,然而立刻知道那是對客人的不敬,連忙住口,用手指輕輕撫摸那個文身,堆起笑,誇獎道,“好神氣漂亮的龍……和公子好配呢。”

    頓了頓,感覺到了手指下肌膚的溫度,她驚住:“公子,你身子怎麽這麽冷?快來睡吧。”

    “抱著我。”忽然間,那個客人將手從鏡麵上放下,低低吩咐。

    “啊?”意娘吃了一驚,然而不敢違抗客人的吩咐,隻好將赤裸的身體貼上去,伸出雙臂從背後抱著他,陡然間冷得一顫。

    “緊一點……再緊一點。”客人忽然歎了一口氣,喃喃吩咐,“好冷啊。”

    意娘伸出手緊抱著他,將頭擱在他肩上,哧哧笑著,一口口熱氣噴在他耳後。沒有一絲風,燭火一動不動,映著昏暗的羅幕,影影綽綽。癡纏挑逗之間,她無意抬頭,看見鏡中客人的臉,陡然吃驚:居然是這樣英俊的男人?

    即使她閱人無數,也從未看到過如此好看的男人。甚至是……讓身為女性的她都一時自慚容色。然而他身上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魔性誘惑,她不由得情動,赤裸的身子緊貼他的後背,軟軟央求:“很晚了……讓意娘上床好好服侍公子吧。”

    一邊說,她一邊揮手去拂滅唯一亮著的蠟燭。

    “別滅!”不知道為何,客人陡然阻止——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完全的黑暗籠罩了下來。房間裏沒有一絲風,灼熱的感覺迅速上升。急促的呼吸,窸窣的動作,纏繞的肢體倒向鬆軟的衾枕。她緊緊抱著客人,貼緊他結實的胸腹,呻吟道:“怎麽……這麽冷啊……”然而愉悅的潮水瞬間吞沒了她,她完全顧不上別的,手指痙攣地抓著他背後的龍的圖騰。

    完全的黑暗,所以她看不到床頭上小小偶人嘴角露出的詭異的笑,以及埋首於自己身體上的客人臉上奇異的表情。

    不要熄燈……不要熄燈!

    在沒有風、沒有光的黑夜裏,他將慢慢地腐爛,慢慢地……變成另外一種可怕的模樣。他是不是早就死了……是不是早就已經腐爛了?!

    女子在他身體下呻吟,她的身體溫暖而柔軟,頭發被汗打濕了,一縷縷緊貼他的胸膛和手臂。人的身體是那樣溫暖……那種他畢生渴望,卻抓不住、得不到的溫暖。

    暗夜裏,蘇摩抬起頭,長長呼出一口氣,宛如夢遊一般,手移向女子的咽喉,指間一根透明的絲線若有若無。

    淡淡的星光照進來,床頭上的暗角裏,偶人冷冷俯視著,嘴巴緩緩咧開。

    “少主。”絲線緩緩勒入床上女子的咽喉,然而,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雖然低,卻仿佛一根針刺入了神經,讓他的動作猛然停了下來。

    “少主,抱歉打擾。”門外女人的聲音低低的,稟告道,“左權使炎汐已經到了,有急事稟告。”

    門推開的一刹那,外麵的微風和星光一起透入這個漆黑如死的房間。

    蘇摩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胸腔中那種淹沒一切的欲望依然掙紮著不肯退卻。他勉強起身,低下頭,看見了外麵廊下的如意夫人和她身側的鮫人戰士。那名遠道前來的複國軍領袖單膝下跪,迎接他的到來,此刻正抬眼注視著第一次見到的、鮫人們百年來眾口相傳的救世英雄。

    門無聲地打開,門內的空氣糜爛而香甜,隱約還有女人斷續的呻吟,不知是痛苦還是歡樂。黑暗中浮現出那個人的半麵,宛如最完美的大理石雕像,然而深碧色的眼睛看起來居然是說不出的暗淡,接近暗夜的黑——那個瞬間,炎汐忽然有種窒息的感覺。

    怎麽……怎麽會是這樣的人呢?

    這就是多少年來,鮫人們指望著能扭轉命運的人?如此頹廢而妖豔,帶著糜爛的死亡氣息,如同暗夜裏的罌粟,哪裏像是能帶領大家劈開烏雲斬開血路的複國領袖?

    複國軍左權使呆住了,一時間忘了直視是多麽無禮的舉動。戰士的眼睛卻穿過了蘇摩的肩,看到了漆黑一片的房內——完全的黑……最黑的角落裏,有什麽東西驀然咧開嘴,無聲地笑得正歡。

    那是什麽?那是什麽?那是完全的“惡”!

    那個瞬間,連日來支撐著他的力量仿佛猛地瓦解。連一句回稟的話都沒有出口,力量完全從炎汐身體裏消失了,他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往地下倒了下去。

    如意夫人連忙扶住他,回稟道:“左權使來桃源郡的路上碰到了雲煥駕駛的風隼,被一路追擊,好容易才死裏逃生,來見少主。”

    蘇摩深深吸著空氣,手指在門扇上用力握緊。他竭力克製住了內心的情緒,平定了呼吸,走出門來低頭查看來人的傷勢,看到背後那個可怖的傷口,皺眉道:“很厲害的毒……是用雪罌子解掉的嗎?”

    傀儡師的手指停在炎汐背後,拔出夾在肩胛骨裏的斷箭箭頭。看到那些大大小小、深得見骨的傷口,再度皺眉:“原來不止受了一次傷……難為他還能趕來。”

    如意夫人倒抽一口冷氣道:“少主,左權使他……他還能活嗎?”

    “有我在。”蘇摩淡淡回答,手指輕彈,右手的戒指忽然全數彈出,打入炎汐血肉模糊的後背傷口,嵌入血肉。他的手指輕輕劃過,似乎在空氣中布了一個符咒,一瞬間,仿佛炎汐身體裏有看不見的黑氣沿著透明的引線,從血肉裏通過戒指一分分導出!

    桌上,小偶人緊閉著嘴坐在那裏,眼色陰沉。

    “雲煥是誰?”讓傀儡在一邊汲取著毒素,蘇摩放開了手,開口問。

    “是滄流軍隊裏的破軍少將,”如意夫人低聲回答,“也是眼下帝國年輕一輩軍人中最厲害的一個,據說劍技無人可比。巫彭一手提拔他上來,如今二十幾歲已經是少將軍了。”

    “哦……那麽派他來桃源郡,是為了追查‘皇天’吧。”蘇摩喝了一口茶,沉思著,許久目光落到一邊養傷的炎汐身上,“左權使幾歲了?”

    “比少主年長幾十歲,快兩百八十歲了吧。”如意夫人回答。

    “不年輕了。”傀儡師垂下眼睛,眼裏有詫異的神色,“如何尚未變身?”

    如意夫人看著炎汐背後的傷口在看不見的力量下一分分平複,歎了口氣道:“這是左權使自己選擇的——他自幼從東市人口販子那裏逃出來,投身軍中,發誓為鮫人複國舍棄一切,包括自身的性別。所以百年來曆經大小無數戰,左權使心中隻有複國一念,從未想過要成為任何一類人。”

    “哦……真是幸福的人。”蘇摩怔了一下,忽然嘴角浮出一個奇異的笑容,“信念堅定,心地純粹,是個很優秀的戰士啊……和我正好相反呢。”

    “呃?”如意夫人吃了一驚,不解地抬頭。

    然而蘇摩已經不再說下去,仿佛聽到了外麵的什麽動靜,猛然站起,將戒指收回手中,空茫的眼睛裏霍然閃出銳氣:“怎麽回事?有一種力量在逼近這裏……是什麽?”

    他閉上眼睛默默遙感著,忽然開口:“‘皇天’就在附近!”

    那一邊,在問過無數個路人之後,那笙終於找到了目的地,一頭衝進了如意賭坊,焦急地四顧尋找那個叫“西京”的人。

    “這位可是那笙姑娘?”在她焦急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頭頂有人輕聲問。她驚訝地抬頭,看到了一名絕色少女從梁上躍下,拉起了她的手,微笑道:“我叫‘汀’——我的主人西京先生要我來這裏等你。”

    奇怪,西京怎麽知道自己的名字?可那笙來不及反應,便被她拉著走,穿過熙熙攘攘的大堂。

    “你不用擔心,慕容公子已經安全和主人見麵了。”汀微笑著,邊走邊對她解釋,“公子他說你落單了,很擔心,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到這裏來——所以主人要我來大堂等著你。幸虧姑娘能平安到這裏。”

    “啊……”那笙聽她不急不緩地交待,張口結舌——還以為慕容修命在旦夕,不料自己拚命跑來這裏,事情已經雨過天晴,不由得一陣輕鬆又一陣沮喪。

    那笙身不由己地被她拉著,走了一段路,猛然間看到少女深藍色的長發,脫口而出:“你……你也是鮫人?”

    “是啊。”汀不以為忤,微微一笑,拉著她來到了一扇門前,敲了敲門,清脆地稟告,“主人,慕容公子,那笙姑娘來了!”

    “那笙?快進來!”慕容修的聲音透出驚喜,門“吱呀”一聲打開。

    看到開門出來的人,那笙一聲歡呼,跳進去,不由分說抱住了慕容修的肩膀,大笑道:“哎呀!你沒被那群強盜殺了?真的嚇死我了啊!”

    “輕一點,輕一點。”被那樣迎麵擁抱,慕容修有些不好意思,隻是痛得皺眉。那笙放開手,才注意到他身上傷痕累累,顯然吃了頗多苦頭,不由得憤怒道:“那些強盜欺負你?太可惡了……我替你出氣!”

    她揮著包住的右手,心想再也不能瞞慕容修“皇天”的事情了。然而慕容修隻是苦笑,搖頭道:“算了,其實說起來是場誤會罷了……”

    “誤會?差點害死我們!”那笙不服,繼續揮動右手,卻沒有注意到旁邊一個抱著酒壺醉醺醺的中年漢子猛然睜開了一線眼睛,盯著她的手上下打量,眼裏冷光閃動。

    “好了好了……你看,現在我已經找到了西京先生,不會再有事了。”慕容修生怕她不知好歹真的去惹事,連忙安撫,拉著她進門,“你怎麽這麽晚才來?”

    那笙不好意思地低頭道:“人家……人家不認路……”

    “啊?”慕容修猛然哭笑不得,“天,少交代一句都不行……笨丫頭,我留給你那本《異域記》裏不是寫著路徑?你沒有順手翻翻?”

    “《異域記》?”那笙詫異,猛然大叫一聲,想起來了,“完了!”

    “怎麽?”慕容修被她嚇了一跳,卻見她急急把褡褳扔給他,從懷裏七手八腳拿出一本泡得濕淋淋的書來,一擠,水滴滴答答落下來。那笙幾乎要哭了:“我……我忘了把它拿出來了……掉到水裏了……完了!完了!”

    慕容修看著她,真是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掂掂褡褳,發現瑤草也已經吃飽了水,泡得發漲了。

    “好了好了,別哭,一哭我更頭痛……”在她扁嘴要哭之前,慕容修及時阻止,“沒關係,那本《異域記》我從小看,都背熟了,有工夫再默寫一本就是。你快來見過西京先生吧。”

    “西京?在哪裏?”那笙茫然四顧,慕容修拉著她轉身,指點給她看。她好容易才看見躺在椅子裏抱著酒壺酣睡的男子,不由得詫異,“什麽?就是這位胡子拉碴的大叔?醉鬼一個,真的有那麽厲害?你沒找錯人吧?”

    “我家主人,是劍聖尊淵的第一弟子。”雖然在一旁看得有趣,但是聽到那笙居然敢藐視西京,汀不能不挺身維護,“一百年來,這片土地上還沒有比主人更強的劍客呢!”

    “哦?真的?”那笙對汀頗有好感,倒不好反駁,隻好撇撇嘴。

    “我母親也是這樣說的。西京大人是很厲害的劍客,堪稱雲荒第一。”慕容修拍拍她腦袋,安慰道:“好了,你也別亂跑了。有西京大人在,我們以後行走雲荒不用擔心了。”

    那笙還沒回答,忽然間那個爛醉如泥的人斜眼看著慕容修,醉醺醺地開口:“小子……我……我可沒答應……還要帶著這個丫頭……”

    “西京大人。”慕容修愣了一下,詫異地轉頭看著醉漢。

    “叫我大叔!紅珊的兒子。”西京眼睛都沒睜開,抱著酒壺繼續喝。

    “是,大叔。”慕容修順著他的意思,拉過那笙,好聲好氣地道,“這位姑娘是我半途認識的,也答應了鬼姬要照顧她——大叔你能不能……”

    “嗬嗬……”不等他說完,醉醺醺的西京猛然笑了,睜開眼睛看了那笙一眼。那笙猛然隻覺得宛如利刃過體,全身一振。西京把酒壺一放,大笑起來:“小子,你這是哪門子英雄救美?也不看看人家戴著‘皇天’,哪裏要你保護?”

    酒壺放落,白光騰起,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劍指那笙右手。那笙一聲驚呼。而眼睛看到、腦子剛反應過來,還來不及做出舉動,右手包著的布已經片片碎裂。

    白光一掠即收,銀色劍光在醉漢手指間快速轉動,落回袖口。房間內的空氣忽然凝滯了,所有人都不說話,定定地看著苗人少女抬起的右手。

    那笙的手在收劍後才舉起,然而舉到半空的時候頓住了——完全沒有傷及她的肌膚,包紮的布片片落地,她的手凝定在半空,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裏。

    中指上,那一枚銀白色的寶石戒指閃爍著無上尊貴的光芒。

    “‘皇天’?”汀的呼吸在一瞬間停止,怔怔看著空桑人的至寶,眼神複雜。

    “‘皇天’!”慕容修也愣住了,他多次猜測過那笙辛苦掩藏的右手上究竟是什麽樣的寶物,然而,從未想過居然會是“皇天”!

    ——曾統治雲荒大陸七千年的空桑人以血統為尊,相信神力。相傳星尊帝嫡係後裔靠著血緣代代傳承無上力量,被稱為“帝王之血”,是統治雲荒六合的力量之源。而標誌這種嫡係血統身份的,便是這枚據說當年星尊帝和王後兩個人親手打造的指環。

    指環本來有一對,“皇天”由星尊帝本人佩戴,另外一隻“後土”給予了他的王後:白族的白薇郡主。並立下規矩:空桑曆代王後,必須從白之一族中遴選,才能保證血統的純正。這兩枚戒指,一枚的力量是“征”,而另一枚的力量則是相反的“護”,見證著空桑曆史上最偉大帝王和他的伴侶曾經並肩征服四方、建國守民的曆史,那樣的光輝歲月。

    這一對戒指不但是空桑曆代帝後身份的標誌,還能和帝後的力量相互呼應,成為“帝王之血”的“鑰匙”,在空桑曆史上被尊崇得無以複加,成為上古傳說中的神物。

    此刻,那枚神話般的戒指就在苗人少女的手指間閃耀,那種光芒仿佛穿越了曆史,刺痛了每一個人的眼睛。

    “‘皇天’……”許久許久,慕容修終於緩緩歎息了一聲,看著那笙,臉上浮起複雜的苦笑,微微搖頭道,“原來你根本不需要人幫……那麽何必裝成那樣可憐兮兮地跟著我呢?”

    “我……”那笙想解釋自己為何隱瞞,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說起,隻急得跺腳,“那個臭手讓我不要跟人說嘛!而且它有時靈光有時不靈,我也不知道它啥時抽風……”

    她說得語無倫次,急得要命,卻解釋不清。

    西京喝了一口酒,斜眼看著那笙道:“呃……不管你戴著‘皇天’到底是怎麽回事,反正……反正我隻答應紅珊照顧這個小子,可不打算帶上其他的……”

    “誰……誰要你帶了?”那笙看到慕容修在一旁搖頭,眼光雖然平淡,但是隱隱有了拒人千裏的神色,不由得賭氣道,“我自己會走!”

    “那麽,立刻給我從這裏滾出去。”

    忽然間,一個聲音冷冷響起,來自門外的黑暗中。

    那笙隱約間覺得有些熟稔,下意識循聲看去,猛然嚇得往後一跳。

    “蘇……蘇摩?!”看著從外麵黑夜裏走來的人,苗人少女陡然口吃起來,眼睛裏有懼怕的光,下意識退到了慕容修身後,“哎呀,你……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句話該我問你才對。”傀儡師空茫的眼睛“看”著她,再看看慕容修,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冷笑,“啊,原來都是一路上的熟人……難得,居然還能碰見。”

    慕容修看到傀儡師那樣的笑容,想起當日天闕上他殘酷地肢解活人,心頭陡然也是一寒,往後退了一步。隻有西京還在喝酒,顯然對他的到來毫不在意。

    雖然看不見,慕容修剛一後退,蘇摩便笑了起來,對他抬了抬手道:“不必驚慌……原來你便是紅珊的兒子。那就不關你的事……”他的笑容漸漸冷卻,轉頭看著一邊的那笙,淡淡道,“雖然很佩服你居然能活著到這裏,但是,那笙姑娘,請立刻從這裏給我滾出去。”

    那笙打了個寒戰。不知為何,她對這個傀儡師從一開始就感到說不出的恐懼,然而卻嘴硬道:“又不是你的地方!你……你憑什麽……憑什麽趕我走?”

    “哦,這樣啊。”蘇摩微微冷笑,轉頭吩咐身後的人,“那麽你來轉述一下吧。”

    “是。”身後跟來的女子恭謹地回答,走到了燈光照到的地方,抬頭看著那笙,有禮然而堅決地重複了一遍傀儡師的指令,“這位姑娘,這是我的地方,我請你立刻離開如意賭坊……我是這裏的老板娘如意。”

    那笙怔住了,看著那位滿頭珠翠的美婦人,然後又看看蘇摩,再看看西京。

    所有人都漠然地看著她,不說話。

    “為什麽要我走?這麽晚了,我能去哪裏?”那樣的氣氛下,忽然感到委屈,她頓足叫了起來,“我又不會吃人,為什麽要趕我走?!”

    “因為你戴著‘皇天’,很容易引來滄流帝國的人。”蘇摩冷冷道,忽然懶得多解釋,眼裏閃現殺機,“誰都不想和你做同伴。你不走,難道要我動手?”

    那笙聽得他那樣的語氣,嚇得縮了一下脖子。

    “少主,屬下送她走。”忽然間,外麵有人恭聲回答。

    “很好,左權使,你送她出去,不許她再回到附近——死也要給我死在外頭。”蘇摩沒有回頭,漠然吩咐,轉過身離開。

    看著外麵走進來的人,那笙又呆了,頭腦忽然混亂起來,感覺這一天遇到的事情簡直奇奇怪怪、目不暇接。她睜大了眼睛,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開口道:“炎……炎汐?你怎麽會在這裏?”

    “那笙姑娘,請立即跟我離開。”似乎是傷勢剛剛恢複,炎汐的臉色還是慘白的,卻是和如意夫人一樣,麵無表情地重複方才蘇摩的命令,“否則不要怪在下對你拔劍。”

    “你……”那笙擦擦眼睛,看清麵前這樣說話的人的確是炎汐,忍不住驚叫起來,“你……你也在這裏?這究竟都是怎麽回事!你聽那個蘇摩的話?那家夥不是好人……不,那家夥簡直不是人啊!你怎麽也聽他的話?”

    “那笙姑娘,”炎汐沒有如同白日裏那樣對她說話,隻是漠然看著她,錚然拔出了劍,“請立刻跟在下出去。”

    “都瘋了!你們……你們個個都瘋了!”那笙糊塗了,看看炎汐,看看慕容修,再看看西京,然而每一個人的眼神都是淡漠的,拒人於千裏之外。她隻看了一眼,心裏就猛然一涼,咬牙跺腳,“走就走!誰稀罕這個破地方!”

    “等一下。”她跺腳轉頭的時候,忽然聽到背後有人挽留,卻是慕容修的聲音。

    怎麽?終於有人挽留她了嗎?那笙驚喜地轉頭,然而卻看到慕容修遞給她一枝瑤草,淡淡道:“帶著路上用吧——你雖然有大本事,但是隻怕還是沒錢花。雪罌子你也自己留著,我不要了。”

    那笙不去接那枝瑤草,帶著哭腔道:“你……你也不管我?”

    慕容修看著她,卻是看不懂到底麵前這個少女是如何的一個人。出於商人的謹慎,他隻是搖頭道:“你那麽厲害,又戴著‘皇天’,自然有你的目的……沒有必要跟著我了。我又能幫你什麽?”

    “可惡!”那笙狠狠把瑤草甩到他臉上,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她跑得雖快,然而奇怪的是炎汐居然一直走在她前麵,為她引路,讓她毫無阻礙地穿過一扇扇門,避開那些賭客,往如意賭坊後門跑去。

    “請。”一手推開最後的側門,炎汐淡淡地對她道。

    “哼,本姑娘自己會走!”那笙滿肚子火氣,一跺腳,一步跨了出去。

    “保重。”正要氣呼呼走開,忽然身後傳來低低的囑咐。那笙驚詫地轉過身去,看到鮫人戰士微微躬身,向她告別——炎汐看著她,那一刹那,眼睛裏的光是溫暖而關切的。

    那笙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滿腔的委屈,終於大哭起來:“炎汐!你說,為什麽大家都要趕我走?難道就因為我戴著這枚戒指?我又不是壞人!”

    “那笙姑娘……”炎汐本來要關門離去,但是看著孤零零站在街上的少女,覺得不忍,站住了身,歎息道,“你當然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是以你這樣的性格,戴著‘皇天’,卻未必是很好的事。沒有人願意做你的同伴,你要自己保重。”

    “炎汐……”那笙怔怔看著他,做最後的努力,“我沒地方住……我在這裏也沒有認識的人。”

    炎汐垂下了眼睛,那個瞬間他的表情是凝固的,淡淡地回答:“抱歉,讓你離開這裏是少主的命令——作為複國軍戰士,不能違抗少主的任何旨意。”

    “少主?你說蘇摩?”那笙驚詫,然後跳了起來,“他是個壞人!你怎麽能聽他的?”

    然而,聽到她那樣直截了當的評語,炎汐非但沒有反駁,反而微微笑了起來。那樣複雜的笑容讓他一直堅定寧靜的眼眸有了某種奇異的光芒:“即使是惡魔,那又如何?隻要他有力量,隻要他能帶領所有鮫人脫離奴役,回歸碧落海——即使是‘惡’的力量,他也是我們的少主,我也會效忠於他。”

    “你們……你們簡直都是莫名其妙的瘋子……”那笙張口結舌,卻想不出什麽話反駁,隻是喃喃道,“我才不待在這裏……”

    “是,或許我們都瘋了吧。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炎汐驀地笑了,關門時說,“你這樣的人實在是不該來雲荒……這是個魑魅橫行的世界啊。”

    那笙怔怔地看著那扇門合起,將她在雲荒唯一的熟悉和依靠隔斷。她愣住了,握著戴有“皇天”戒指的手,獨自站在午夜空無一人的大街上。

    “回去休息吧,左權使。”關上了門,他卻不忍離去。站在門後對著眼前黑色的門扇出神,忽然聽到身後女子的聲音。

    詫然回頭,看到如意夫人挑著燈籠站在院子裏看著他,眼裏有一種淡淡的悲涼哀憫——那樣的眼光,忽然間讓他感到沉重和窒息。

    “嗯。”炎汐放下按著門的手,不去看她的眼睛,“少主回去睡了?”

    “睡了。”如意夫人點著燈為他引路。 “夫人還不休息?”

    “得再去看一圈場子,招呼一下客人——等四更後才能睡呢。”

    “這些年來,夫人為複國軍操勞了。”

    “哪裏……比起左權使你們,不過是躲在安全地方苟且偷生罷了。”

    這些聽來都是一些場麵上的話,然而說的雙方卻是真心誠意——多年的艱辛,已經讓許多鮫人放棄了希望和反抗,而在剩下來的堅持著信念的戰士之間,卻積累起了不需言語的默契。都是為了複國和自由可以犧牲一切的人,彼此之間倒不必再客氣什麽了。

    那個苗人少女離開之後,慕容修回房休息,西京依然在榻上喝著如意賭坊釀的美酒。

    “主人,不要再喝了……你看都被你喝光了!”汀憤憤地道,“你今天都喝了三壺了,不能再喝了!”

    “去……去向如意夫人再要,汀……”西京陷在軟榻裏,意猶未盡地咂嘴,“我還沒喝夠……睡……睡不著啊……”

    “主人是因為剛才的事睡不著吧?”汀一言戳破,“趕走那個姑娘,心裏很不安吧?”

    “嘿,嘿……哪裏的話!”西京搖頭,醉醺醺地否認,“她……她有‘皇天’,還怕什麽?我是……我是不想再和什麽興亡鬥爭扯上關係……我累了,我隻想喝酒……”

    “嗯……是嗎?”聽到劍客否認,汀忽然眨眨眼睛,微笑著問,“那麽主人一定是因為想念慕容公子而睡不著吧?”

    “什麽?”西京嚇了一跳,差點把酒瓶摔碎在地上,“我幹嗎為他睡不著?”

    “如果當年紅珊不離開,主人的兒子說不定也有這麽大了呢。”汀微笑,少女的容顏裏卻有不相稱的風霜,眼色卻有些頑皮,看著西京尷尬的臉,“現在紅珊跟別人生了兒子,還拜托主人來照顧,心裏覺得不是滋味吧?”

    “嘖嘖,什麽話……我這種人怎麽配有那樣出色的兒子。”劍客苦笑,揚了揚空酒瓶,“我隻想喝酒……汀,去要酒來。”

    汀無可奈何,歎氣道:“主人,你不要喝了呀!再喝下去,你連劍都要握不穩了呢。”

    “乖乖的汀……我睡不著啊,替我去再要點酒來……求你了啊。”西京覥著臉拉著鮫人少女的手搖晃,用近乎無賴的語氣,完全不像劍聖一門的傳人,“否則我真的睡不著啊……乖。”

    “已經午夜了——這麽晚了,如意夫人一定休息了,怎麽好再把她叫起來?”汀無可奈何地搖著頭站起來,披上鬥篷,“算啦,我替你出去到城東一帶的酒家看看吧。”

    漆黑一片的午夜。沒有一絲風。

    “啊,公子你大半夜的去哪裏了?”聽到門扇輕響,床上裸身的女子歡喜地撐起來,去拉黑暗中歸來的客人,嬌媚地哧哧笑,“就這樣扔下意娘獨守空床嗎?”

    她伸手,拉住歸來之人冰冷的手,絲毫不知自己是重新將死神拉回懷抱。

    “哎呀,這麽冷……快,快點上來。”女人笑著將他的手拉向自己溫暖柔軟的胸口,催促道,“讓意娘替你暖暖身子。”

    歸來的人沒有說話,一直到他的手按上了熾熱柔軟的肌膚,全身才忽然一振。

    “啪”,黑暗中,仿佛他懷中有什麽東西跌落在床頭。在女人熱情的引導下,他慢慢俯下身將床上那具溫熱的軀體壓住,緊緊地,仿佛要將她揉碎在自己冰冷的懷裏。那種溫暖……那種他終其一生也無法觸摸到的溫暖……

    暗淡得沒有一絲星光的房間裏,薰香的氣息甜美而糜爛。

    跌落床頭的小偶人四腳朝天地躺在被褥堆中,隨著床的震動,嘴角無聲無息地咧開。

    第十一章 重逢

    漆黑一片的街道,所有門都對她關閉了,黑色的長街看上去似乎沒有盡頭。

    那一瞬的恐懼和孤立,讓那笙幾乎想回身撲過去敲打賭坊的大門,哀求他們讓自己回到裏麵的喧囂熱鬧中去。

    “哼,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才不……才不回去求那群家夥。”那笙咬著牙,倔強地喃喃著,摸索著往有光的地方走去——可是,哪裏有可以容留她的地方?沒有人願意當她的同伴吧?該死的,那隻臭手,當初把戒指給她的時候,為什麽沒說這些?

    已經半夜了,初春的風很冷,吹到身上已經有了寒意。

    那件千瘡百孔的羽衣已經給了炎汐包裹鮫人的屍體,那笙身上隻穿著單衣,不由得縮了一下脖子,攏起手,小步小步地跳著腳往前走,暖和身子。漆黑的街道長得看不到盡頭,那笙蹦蹦跳跳地走著,哼著歌緩解內心的恐懼,抬頭看著夜空。

    “啊……好漂亮!”無意間抬起頭,第一次在深夜裏注意到天盡頭的白塔,那笙停下腳步,忍不住驚歎了一聲——漆黑的夜幕下,那座雪白的高塔仿佛會發光,令人不由得驚歎人力居然能夠創造出如此的奇跡。

    “那個空桑人的星尊帝,一定很厲害吧。”想起建造這座塔的帝王,中州來的少女仰頭歎息,“但為什麽皇太子會是臭手那樣的德性?雲荒,雲荒……原來並不是神仙住的地方啊。可這裏怎麽到處都是奇奇怪怪的事情呢?”

    少女瑟縮在風裏,忽然間眼睛一亮:“流星!”

    暗淡的天幕下,一顆白色的星星忽然從北方向著東邊滑落,流出一道光亮的弧線,仿佛要墜入這邊的桃源郡。

    那笙連忙低下頭閉目許願。

    “許什麽願呢?”忽然間耳邊聽到有人問,溫柔親切。

    那笙詫異地抬頭,想看看這條漆黑的無人的巷子裏是誰在問她。然而才一抬頭,就被光芒刺得閉了一下眼睛。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住,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顆流星……那顆流星居然從天上落到了自己麵前?!

    不,那不是流星……而是一位白衣白馬的女子。

    純白色的駿馬收攏薄薄的雙翼,無聲地落到漆黑的街道中。白色紗衣如同夢一般飛揚而下,馬背上清麗的女子對著她低下頭來,在麵紗背後微笑,笑容寧靜而純美,純白色的長發在風中揚起,長及腳踝。

    一切恍如夢幻。

    “怎麽,不認識我了?”看到她張大嘴巴發愣,女騎士笑了起來。

    那笙擦擦眼睛,再看,確信自己不是做夢。那個神仙姐姐對著她伸過手,手指上和她一模一樣的戒指閃著璀璨的光芒,輕輕握拳和她手上的“皇天”碰了一下,輕聲問:“天闕一見未久,那笙姑娘便忘了嗎?”

    “啊?你……你是……”那笙終於想起來了,脫口道,“你是太子妃!”

    “我叫白瓔。”女騎士對她微笑,躍下馬背,“上次多謝你救了真嵐。”

    “啊?那隻臭手?”幾日以來的顛沛流離,讓那笙回憶起慕士塔格雪峰之事宛如隔世,看著麵前神仙一般的女子,忍不住脫口道,“你是那隻臭手的老婆?真的?哎呀,姐姐你就像神仙一樣的,怎麽會嫁給那隻臭手……”

    “呃?”白瓔跳下馬背,聽得這樣心直口快的話不由得愣了一下,失笑道,“真嵐其實就是說話不中聽——看來那笙姑娘一路上被他氣著了吧?”

    “我就是想不通,一個皇太子怎麽說話會是那樣?”那笙噘嘴,看著白瓔,“姐姐你才像太子妃,可他一點都不像皇太子啊!”

    白瓔看著麵前的少女,有些意外,搖頭微微苦笑——這就是“皇天”選中的人嗎?宛如未諳世事的小孩子,不會劍術也沒有心機,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同伴,如何能在雲荒大地上保全自己?看來,自己靠著“後土”感應“皇天”,到處尋找她,果然是正確的。

    “那笙姑娘,你方才許什麽願?”白瓔不願糾纏於那種話題,笑著問。

    那笙抬起頭,舉起手,把右手那一枚戒指給她看,苦著臉:“我求上天保佑我,能讓我平平安安地戴著這倒黴的東西走到九嶷去。”

    “皇天”安靜地閃爍在少女指間,白瓔歎了口氣道:“嗯,戴著它,給你引來很多麻煩吧?不過,我們不會讓你一個人辛苦的。”

    “真的?”那笙眼睛閃過喜悅的光芒,跳了起來,“我還以為誰都不理我了呢!還是你們好——對了,九嶷山在哪裏呀?是不是很遠?”

    “九嶷山在雲荒最北方,很遠。”白瓔解釋了一句,看到那笙耷拉下來的頭,連忙安慰她,“但是不要擔心,會有人帶你去的——那笙姑娘,你先隨我一起找個安全的地方住下,等我找到了人,再拜托他一路照顧你。”

    “嗯!那太好了!我以為誰都扔下我不管了!”那笙歡歡喜喜地起身,伸出手想拉白瓔的手——然而一握之間,她的手指穿透白瓔的手腕,握空了。

    苗人少女震驚地抬起頭,看著白衣女子微笑的臉——那樣浮現在黑夜中,清麗典雅得有些不實在,如同霧氣凝結般縹緲。

    她不是活人?怎麽回事?她……她是個鬼魂嗎?!

    “別害怕,我其實已經死了——現在跟你說話的的確是我的魂魄。”白瓔解釋,頓了頓,又笑道,“也就是你們中州人所說的‘鬼’吧!不過是不會害人的鬼,你不用怕。”

    “啊……”那笙微微抽了一口氣,倒是沒有多少害怕,隻是震驚,“太子妃,你……你是鬼?那個臭手皇太子也是那種奇怪的樣子……天啊,難道你們空桑人,都是這樣的嗎?”

    “不。本來不是這樣的。”白瓔翻身上了天馬,伸手拉起那笙——那雙虛幻的手居然能發出真實的“力”,可以掌控實形,將那笙一把拉起。白瓔的眼色微微冷銳起來,“是有些人、有些事,把我們逼成了不見天日的鬼。”

    “是滄流帝國嗎?”那笙想起了如今大陸的統治者,“他們很壞!”

    “嗯,所以,為了避免他們害你,我要找一個人來,拜托他照顧你。”一抖韁繩,白瓔駕馭著天馬騰空而起,“坐穩了!”

    天馬薄薄的雙翼展開,奔騰如飛,轉瞬飛上了百尺高空。那笙從馬背上看下去,隻見底下萬家燈火,陡然間目眩神迷。

    “好厲害啊……太子妃!”從來沒有飛起來過,她驚喜莫名地歡呼道,“那個照顧我的人也有你這麽厲害嗎?也會騎著馬飛天嗎?”

    “他呀?他叫西京。”白衣女子微笑著介紹,“他是我師兄。我師父隻教了我半年就走了,所以我的劍術大都還是他教的。他當然比我厲害,隻是居無定所,我也還沒聯係上他——怎麽了,那笙姑娘?”感覺背後猛然一輕,白瓔連忙回頭抓住那笙的肩膀,平衡她的身子,驚問。

    那笙幾乎從馬背上掉下去,看著白瓔,半晌,癡癡地道:“什麽?你準備拜托那位西京大叔照顧我?他,他剛才還把我趕出來呢!”

    “唰”的一聲勒韁,這一回吃驚回首的卻是白瓔:“什麽?你說你剛見過我師兄?真的?”

    “西京?就是那個醉鬼大叔是不?拿著一把會發光的銀色劍!”那笙被她猛地拉韁又差點弄得掉下馬背,連忙緊緊抓著馬鞍,“他就在前麵的如意賭坊裏嘛!”

    前頭賭場裏吆五喝六的喧鬧聲還依稀傳來,然而醉醺醺的人依然在雅座裏瞌睡,垂著頭,微微咂嘴,手裏握著空空的酒瓶。

    窗外忽然有輕輕的風一樣的聲音,叩著窗戶。醉漢蒙矓的眼睛卻應聲睜開了,隨口喚道:“汀……回來了?”

    窗戶輕輕響了一聲,一個女子輕盈的身影來到窗外,卻沒有回答。

    “汀?”醉漢又喚了一聲,忽然覺得不對,眼睛閃電般睜開。手指微微一動,光劍滑落手中,錚然出鞘。一劍橫斜,人未站起,劍氣卻縱橫而至一丈外的窗外!

    “叮叮”兩聲,窗外白光宛如閃電般騰起,交剪而過,來人居然一連迅速格開了他的兩劍,而且用的也是一模一樣的劍器。

    “誰?”那兩劍他用了真力,能接下的劍客在整個雲荒大地上也不過寥寥可數,知道對手不簡單,西京終於站起了身,喝問。

    “大師兄。”外麵的人輕輕回答,恍然如夢,“是我。”

    窗開了,暗淡的星光灑進來,夜風沉沉,有欲雨的氣息。窗外,白衣女子的笑容沉靜溫婉,一頭長發在風中飛揚如雪:“大師兄,我的劍法沒有退步吧?”

    “天……阿瓔?阿瓔!”怔怔片刻,仿佛終於確認了眼前的真實性,窗內的醉漢陡然大笑起來,探手出去,猛然抱緊多年不見的小師妹,“竟然是你!”

    已經是將近百年不見了吧?

    自從葉城兵敗,回國都請罪起,他就沒看過這個小師妹——那時候,她快要正式被冊封為太子妃了,居住在伽藍白塔最高的神殿裏,遠離一切人。但是無論如何他也沒有料到,和師妹的最後一麵,卻是在響徹雲霄的驚呼聲中,仰頭看著萬丈白塔頂端的一襲羽衣墜落。

    那個瞬間,戰場上天崩地裂都不變色的名將,和周圍無數平常百姓一樣,脫口發出了震驚和痛苦的呼叫,臉色刹那間慘白。

    他們是曆代劍聖門下裏最奇特的一對師兄妹,雲遊四方的尊淵師父隻教了白瓔半年劍法便飄然而去,慕湮師父則因為身體不適更早就隱居修養。於是他這個師兄便當仁不讓地擔負起了繼續教導的責任,一直把這個小師妹手把手地教到學成——直到她十五歲,被遴選為皇太子妃,必須離開所有家人,單獨居住到高高的白塔頂端去。

    最後一堂劍術課結束了,他按劍聖門下的規矩,將光劍慎重地交付給她,算是正式承認她已出師,然而,那個瓷人兒一樣的小郡主忽然對著他哭了起來:“師兄,我……我不想被關到白塔上麵去啊……我好害怕。”

    那是這個一向安靜聽話的女孩,第一次表達出了內心的恐懼和孤獨。

    他不是不知道這個少女內心對於自己的隱約期許,和她的孤獨無助。然而,作為夢華王朝的名將,他又能夠對王室的決定說什麽呢?難道他真的能幫助她逃離這個樊籠,當一個仗劍天涯的女劍客?

    她已經注定要成為這個空桑最尊貴的女子,住在雲荒最高的宮殿裏。

    白王的女兒白瓔郡主,是王族裏麵最負盛名的女子,品性、容貌、血統,乃至劍技無一不出類拔萃——然而美中不足的,她卻有一個不甚光彩的母親。白王的原配夫人在女兒三歲時離棄了丈夫和族人,跟隨別人遠走他鄉,讓這個醜聞成了諸王中的笑柄。

    因了那樣的汙點,本來並不會輪到她當選皇太子妃——由她繼母、青王之女所生的妹妹比她更適合成為那種顯貴的角色。然而沒有料到,負責在白之一族裏遴選皇太子妃的大司命,卻指出白瓔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後的轉世,皇太子妃人選非她莫屬。

    那一句話成了一錘定音的證據,當即承光帝便頒布了詔書,送來了玉冊——然而,一切都沒有問過當事的兩位少年男女,他們是否願意。

    那時候白瓔還不知道真嵐皇太子是如何強硬地反對這門婚事,但她知道自己是不願意的。不過因為柔順的性格,讓她根本無法開口對父王和族人說出反對的話來,最後還是按照所有人的意願進入了白塔。

    十五歲的少女放下了光劍,披上嫁紗,眉心被大司命塗上朱砂的十字星封印,開始與世隔絕的婚前修行,心如止水地等待著,等待那個沒有見過麵的夫婿在她滿十八歲時正式娶她為妃。

    命運的急流席卷而來,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出師的最後一堂劍術課,居然成了永訣,那之後這兩位同門師兄妹再也沒有見過一麵。

    百年後重逢時,狂喜地,他探出窗外用力擁抱她。

    然而,刹那間他的懷抱是空的——他的手穿過了她透明的身體,毫無阻礙。他震驚地看著自己空空的兩手,然後抬頭看著小師妹,說不出話來。

    “是啊,我已經死了,大師兄……”白瓔看著西京,微微苦笑起來,“九十年前,為了打開無色城,六王已經一齊隕落在九嶷山了——你應該也有所耳聞吧?”

    “我忘了。”他有些尷尬地看著麵前的幻影,苦笑道,“阿瓔,師兄對不起你——當年師父托我照顧你,我卻根本沒有盡到責任。”

    “哪裏的話,都是命中注定……”白瓔看著滿麵風霜的西京,眼裏也有苦澀的笑,“當年葉城陷落時,你和你家人的事,我也略聽說一二——百年來,師兄也很辛苦吧?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如今變成這樣……”

    “別說我了,我不值一提。”顯然不願多說下去,西京改了話題,“無色城裏大家都好吧?”

    “不見天日,都是十萬活死人而已。”白瓔淡淡回答,低下頭去。

    “皇太子殿下如何?”西京歎息,問道,“你們現在在一起?還好嗎?”

    “挺好的。”說起真嵐,白瓔倒是微笑起來了,“就是他嘴很壞,我鬥不過他。他經常說如果師兄在就好了,無論鬥嘴還是打架,都正好是對手。”

    “嗬……你們相處得很好?”西京有些意外,打量著她道,“我還以為你們一輩子都處不到一塊兒去呢,沒想到還真成恩愛夫妻了。”

    “什麽夫妻?有看過我們這樣的夫妻嗎?”白瓔微笑,笑容裏卻是一言難盡,“不過說恩愛……那倒是有的,恩大於愛而已——沒有真嵐,這百年來我可真不知道怎樣過下來。”

    頓了頓,白瓔微笑起來,看著師兄問:“師兄百年來也不是一個人過的吧?剛才師兄脫口喊的那位叫‘汀’的姑娘,看來是師兄的妻子嗎?”

    西京愣了一下,尷尬地苦笑道:“不是……她是個鮫人,被我路過救了出來,就賴著不肯走了。”

    “鮫人?”白瓔微微一震,喃喃道,“你莫非介意她是鮫人嗎?”

    “不是。”西京回答了一句,又不說話了,許久才慢慢道,“你也知道……你嫂子死得早。有些事情,不是時間長了,就能忘記的。”

    仿佛觸動了什麽敏感的話題,兩個人忽然都是沉默。

    風好像越來越大,有欲雨的氣息,微涼地拂動在兩個人之間。

    “喂喂,你們兩個累不累啊?光站著說話,也不進去坐?”沉默中,忽然有個聲音終於忍不住開口抱怨了,打破了凝滯的氣氛。

    西京一怔,才從重逢的驚喜中回過神來,看見了片刻前被趕出去的少女站在白瓔身後,一臉不耐煩地看著兩個滔滔不絕敘舊的人。

    “嘿嘿,本姑娘我又回來了!”那笙迎著他的目光,得意揚揚——看兩個人方才的情形,聽得那番對話,她也隱約猜到了西京和太子妃交情匪淺,不由得嘿嘿笑著看著西京,心想這回看你還能再趕本姑娘出去。

    白瓔拉過了那笙道:“師兄,是我把那笙姑娘帶回來的。”

    “哦?”西京的眼神慢慢凝聚起來,看到了兩位女子相握手上,那一對銀色的藍寶石戒指相互輝映。他緩緩抬頭,看著師妹,“這麽多年沒見,你是為了她來找我的?”

    “嗯。”白瓔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然而還是覥顏請求,“這位那笙姑娘是‘皇天’選中的人——她已經破開了真嵐身上的第一個封印,我想拜托師兄照顧她,直到她打開下一個封印為止。”

    “什麽,東方的慕士塔格封印已經破了?”西京不自禁地脫口驚呼,隨即點頭道,“難怪……難怪‘皇天’會到了她手上——真嵐的右手能動了?恭喜了,那小子身首分離也夠久了,苦頭吃得不少。”

    “滄流帝國在派人追殺那笙姑娘,所以我想拜托師兄照顧她,讓她能去解開剩下的四個封印。”白瓔看著西京,懇切地拜托,“你也知道,我們冥靈無法白日裏行走在雲荒。”

    “四個封印?”西京頓了一下,回想道,“東方‘王的右手’已經回歸無色城,加上被你奪回的真嵐的頭顱——那麽剩下的四個,分別在北方的九嶷空桑王陵、西方的空寂之山、南方鏡湖入海口海底……最後軀體部分還在伽藍帝都白塔底下!嘖嘖,全部破開‘六合封印’,可不是一般的奔波折騰啊!”

    “所以才專程來拜托師兄,”顯然也知道事情的艱難,白瓔微笑,“空桑人亡國滅種,能行走於雲荒,又有這個能力的,也隻有西京師兄你了。”

    西京沉吟,不知道心裏想著什麽,隻是拿起桌上的空酒壺一個個晃蕩,終於找到了一個還發出聲音的,抓起,眼睛卻是看著外麵夜空中高聳入雲的白塔,慢慢地問:“阿瓔,現在,你是以師妹的身份拜托我,還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師兄?”顯然沒有料到西京忽然問出這個問題,白瓔愣了一下。

    “老實說,從我第一眼看到這個小姑娘起,就料到她和空桑有關——但是我依然趕走了她。”西京一仰頭,喝下酒去,眼神散淡,“阿瓔,和你直說吧,我真的不想摻和到什麽戰爭啊複國啊裏頭去了……一百年來,我早看淡了。”

    白瓔看著胡子拉碴的男子,眼裏神色劇烈變幻著,咬緊嘴唇道:“師兄,你難道忘了你也是個空桑人嗎?你……你忘了當年你是怎樣死守葉城抗擊冰夷的嗎?”

    “忘是忘不了的……那麽多人的血灑在麵前,一閉眼就能看見啊。”西京喝著酒,臉上忽然有某種痛苦的神色,“多少人死了?那一場‘裂鏡’之戰裏?血流得鏡湖都紅了啊……阿瓔,你沒看過,所以你才不怕——不要再打仗了,真的,我再也不要打仗了。”

    白瓔凝視著麵前的驍騎將軍,眼神慢慢冷下去:“所以你隻會喝酒了?”

    “喝酒好啊。”西京忽然笑起來了,拿起酒壺,看著天盡頭的白塔,“阿瓔,你知道嗎?我最初也曾和你一樣心心念念要複國報仇,但是一百年來,看到滄流帝國的統治越來越穩固,四方越來越安定,我就……”

    他搖了搖頭,苦笑道:“那一年,冰夷舉行開國五十年大慶,所有鎮野軍團、征天軍團的戰士都出動了鐵甲覆蓋了地麵,風隼的雙翼遮蔽了天空,夜晚伽藍城裏的火把繞著白塔層層上去,就像龍神升空一樣!多麽壯觀……我知道他們是在對四方展示帝國的力量,讓人們知道新的秩序如鐵般堅固——但是那瞬間,我還是被震住了!

    “比起空桑糜爛不堪的統治,如今的滄流帝國實在是強大得多。”西京喝著酒,仿佛這些話在心中埋藏了太久,噴發而出,無可抑製,“空桑怎麽能不亡國呢?——阿瓔,當年我不顧一切死守葉城,但是最後又如何?空桑已經從裏麵開始爛了!”

    白瓔回想起當年葉城是如何被出賣的,也是一時無語。

    “不過,那時候我不後悔,如今回想也不後悔。我是戰士,自然要盡全力守住國家……”酒汩汩流入咽喉,西京的聲音也帶了醉意,“但我盡了力,空桑還是亡了——那是必然的結果。如今新秩序已經建立,難道你又要讓我去推翻這種安定,讓雲荒回到動亂中去,讓鏡湖再一次流滿鮮血嗎?”

    “那麽,你就要十萬空桑子民永遠不見天日嗎?!”再也聽不下去,白瓔拍案而起,嚇了房子一角正在吃著點心的那笙一跳。

    沉靜優雅的太子妃忽然仿佛換了一個人,眼神雪亮,咄咄逼人:“西京將軍,我承認你說的有你的道理——但是,請你別用俯視蒼生的語氣說這樣的話!你是修史書的嗎?你是不相幹的旁觀者嗎?別人可以說這樣的話,但你是空桑人!是空桑人啊!”

    她揚手,劈手奪去西京手裏的酒壺,扔出窗外,厲斥:“拜托你稍微低下仰得高高的頭,去聽聽無色城裏那些不見天日的‘鬼’的叫喊吧!那都是你的同胞、你的國人!十萬人啊……一百年了!你難道沒有聽見那些地底的呼叫?”

    酒壺裏潑出的殘酒灑了他一身,然而西京隻是怔怔地看著白瓔,仿佛忽然不認識她。

    “你有什麽理由漠視同胞的性命和鮮血,說著誰該亡、誰該活的話?你忘了你腳下的土地了嗎?”白瓔冷笑,看著師兄,“即使你是外人,你也無法否認空桑人有活下去的理由——真嵐和我這麽多年的努力,不就是為了那一天?”

    “阿瓔……”西京怔怔抬頭看著自己的小師妹,不知該說什麽。

    變了……完全變了。百年前那個柔順聽話、瓷人兒般的貴族少女,如今居然能用這樣犀利的話語反駁他,按劍而起,縱橫談論天下!西京忽然沉默了。

    “你們不要吵了。”沉默的對峙中,那笙的聲音響起來了,苗人少女怯生生地插話進來,想拉開白瓔,“太子妃姐姐,你不用求這個醉鬼大叔,我一個人也能行,我會自己去九嶷山幫你們破開封印的!你別和他吵了,我們走好了。”

    白瓔眼中的寒芒慢慢減弱,手從光劍上放下,轉身輕輕歎了一口氣。

    “嗯,你說的是,我們不求他。”白衣女子不再說話,拉起那笙的手離開,外麵庭院裏天馬輕輕打著響鼻,“我們走吧。”

    “呃……下雨了。”走到庭下,濕潤的風吹來,那笙忽然覺得雨點落到臉上,抬頭看著夜空,喃喃道,“要淋濕了。”

    “下雨了嗎……難怪都快天亮了也還是黑沉沉的。”同樣抬頭看著漆黑的天幕,白瓔靜靜道,那些雨點毫無阻礙地穿過她身體斜斜落地。她挽起了馬韁,招呼那笙,“快上馬,我得找個安全的地方安頓你,天亮了我就要回無色城去了——等明晚才能來看你。”

    “啊?你住在無色城?”那笙詫異,拍手笑道,“那為什麽不帶我去那兒住呢?”

    白瓔苦笑:“那是水下的鬼城……你不是魚,也不是冥靈,怎麽能進去呢?”

    “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頭,念頭轉得飛快,“對了,那麽太子妃你把天馬借給我,讓我飛去九嶷山不好嗎?”

    “也不行。我是無形無質的冥靈,所以騎著天馬可以一夜飛遍雲荒,而它如果馱著你這個實體的‘人’,速度比一般馬也快不到哪裏去……”白瓔搖頭,否定她的提議,“而且你在半空走,很容易碰到滄流帝國出巡的征天軍團,更是危險得很。”

    “啊,那說來說去都不行,我還是老老實實走著過去吧。”那笙沮喪著翻身上馬。雨簌簌落下來,打濕她的頭發,她不由得縮了縮頭。

    白瓔挽起馬韁,準備躍上馬背,忽然間背後的窗口開了——

    “阿瓔,”西京推開窗扇,看著庭中的白衣女子,緩緩開口,“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以師妹的身份拜托我,還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瓔沒有回頭,淡淡反問,“有區別嗎?”

    “我會答應‘師妹’的任何請求,因為我虧欠她良多——但是空桑的‘皇太子妃’已經無法再命令驍騎大將軍。”隔著稀疏的雨簾,劍客微微笑著,將拿著酒瓶的手放在窗欞上。

    “師兄!”風吹過來,白瓔的長發隨風揚起,她驀然回首。

    “哎呀,你們好麻煩,兜來兜去原來不過是一句話的問題嘛。”回到了房裏,那笙重新拿起糕點對付餓扁的肚子,抱怨道,“這麽彎彎繞繞做什麽?”

    “多謝大師兄了。”將那笙交付給了西京,白瓔深深一禮。

    西京搖頭微笑:“不用謝——天快亮了,你該回去了。”

    “好,我晚上再來和師兄詳細說那笙姑娘的事情。”白瓔點點頭,也不多客套,起身正要離去。然而西京眼裏神光一掠,仿佛想到了什麽,搖頭道:“不,不用再來這裏了,我大約天亮等汀回來就離開。”

    “何必如此匆促?”白瓔不解。

    “當然要快點走啊……就算醉鬼大叔留我,可這裏是蘇摩那家夥的地方,他早就放出話來,要趕我出門的!”那笙在一邊安然吃著糕點,懶懶開口,“他是那群鮫人的‘少主’,所以老板娘都聽他的話……”

    猛然間,她感覺西京的眼光如同刀鋒般掠過,嚇得手裏的糕點“啪”地落地,不知道哪裏說錯——西京要阻止她多嘴,卻已經來不及,抬頭已經看到小師妹即將離去的身影陡然頓住。

    完了。終究,還是讓她聽到了不該聽到的那個名字。

    “蘇摩?你說‘蘇摩’!”白瓔看著那笙,臉色蒼白,吃驚地問,“難道……難道他也在如意賭坊?”

    “呃……嗯……”那笙覺得似乎說了不該說的事,看了一眼西京嚴厲的眼神,含糊地答應,“是啊。”

    “他竟然也在這裏?是命數的匯集嗎?”白瓔喃喃低語,“他在哪裏?”

    那笙剛要抬手指指後麵一排廂房,西京忽然抬手阻攔,眼神沉沉地看著白瓔:“師妹,沒有必要去看他——如今他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你趕快離開這裏,不要再見他了。”

    “師兄……”看著西京的表情,白瓔忍不住笑了起來,“別那樣緊張呀!我不是十八歲那時候了——沒關係的。真嵐和我都關注他此次回來的意圖,既然那麽巧他也在這裏,也不妨去見見。”

    “呃……真嵐和你還說起他?”顯然以為局麵還停留在百年前,可憐的西京不明白情況,抓抓頭,尷尬地喃喃自語道,“真嵐他……呃,那小子也真是奇怪……好端端的提這個人幹嗎?”

    “他在後麵嗎?我去看看吧。”白瓔看了看天色,“問候一下就回來。”

    西京站了起來:“我陪你去。”

    白瓔搖搖頭:“不用了,師兄這麽緊張幹嗎?你跟過來聽壁角嗎?”

    “這個,這個……”西京尷尬地晃晃酒壺,隻好讓她走了,臨走還不忘加一句,“喂,萬一那家夥對你不客氣,你就出聲叫我!我這裏聽得見!”

    那笙吃下了一碟雲片糕,心滿意足地舔著手指,斜眼看焦急的劍客,嘖嘖道:“大叔,你緊張什麽啊?太子妃姐姐好生厲害呢,蘇摩那家夥肯定打不過她!”

    “小丫頭,你知道什麽?”看到白瓔離開,西京心裏總是忐忑,聽到那笙那般說,忍不住劈頭蓋臉地厲喝,“百年前阿瓔就在他手上吃過虧,我怕她再被那家夥迷住——你不知道那家夥有魔性!要是再被他纏上,阿瓔就完了!她從白塔頂上再跳下來一次也沒用了!”

    “啊?”那笙嘴巴張得可以放下一個雞蛋,癡癡地道,“你……你說什麽?太子妃……太子妃姐姐,和蘇摩有一腿?怎麽……怎麽可能?他們兩個差太多了吧?”

    西京狠狠瞪了少女一眼,坐下道:“你也知道差太多?幹嗎還多嘴?”

    “我又不知道他們有什麽關係嘛!”那笙委屈,跳了起來,然而好奇心大起,拉住西京,纏上去問,“到底怎麽回事,大叔你告訴我好不好?我要是清楚了,也好知道什麽話不能說啊!你說是不?”

    “汀怎麽還沒買酒回來?”西京忽然覺得自己失言,不想再提及百年前的事情,翻翻空酒壺,看著黎明前下著雨的黑暗天空,喃喃自語。

    “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嘛……”那笙聽八卦消息的心被撩撥了起來,像一塊牛皮糖一樣地纏了上來,“告訴我!”

    黑的房間,沒有一絲風。爐裏薰香的味道甜美而腐爛。身下女子赤裸的身體還在微微抽搐,但血從脖子和四肢上汩汩湧出,已經不能說話了。

    那具軀體還是溫暖而柔軟的,流滿身下的鮮血更加熾熱——他把臉埋在那溫暖的肉體裏,想讓冰冷的身子獲得多一些些的暖意,然而多少年來每夜都從心底漫出的寒冷,依然仿佛要把全身的血凍得凝固。

    鮫人……鮫人本來就應該生活在水裏吧?不然,身體裏的血會被陸地上的寒冷凝固。然而,又是誰逼著他們離開那一片大海,淪為任人屠戮的魚肉?

    在沒有風的夜裏,心底黑暗的欲望在巔峰後潮水般退去,留下無盡的疲憊。

    滿床的鮮血慢慢冷下去,身邊女子的屍體也慢慢僵硬,他吐出了一口氣,嫌惡地推開,閉上了眼睛,開始短暫的休息——然而,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地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動,喚他。

    黑暗中,他猛然驚醒。簾幕重重,薰香的氣息甜美糜爛,混合著血的腥味。又做夢了嗎?他慢慢合上眼睛,強迫自己睡去。

    “蘇摩。”然而,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遍,近在咫尺。

    手指輕輕敲擊在門扇上,在黎明前的寂靜中聽起來宛如驚雷:“是我。”

    他從錦褥堆中霍然坐起,床頭上那個小偶人似乎被他的動作牽動,也“哢嗒”一聲跳躍了起來。鮫人和偶人的頭同時轉向簾幕外的門。傀儡師空茫的眼睛在暗夜裏閃過雪亮的光,倏忽變了無數次,然而終究沉默,沒有說話。

    “我是白瓔。”門外的聲音很輕很平靜,恍然如夢,“你在裏麵嗎?”

    小偶人的嘴角向上彎起,然而嘴巴剛一咧開,傀儡師的手猛然探出,狠狠捂住了它的嘴,仿佛把什麽話語硬生生給攔住了。

    然而,偶人的手卻動了起來,在主人來不及控製它之前,左右手腕上的引線飛了出去,上麵連著的戒指纏繞上了門扇,一扯,“嘩嗒”一聲拉開了門!

    黎明前微亮的青灰色天光透進來,伴著下雨天濕潤的風,吹動房間內重重疊疊的簾幕。門轟然打開,剛要走開的白衣女子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向毫無遮攔敞開的門內。廊下的風雨吹起她長及腳踝的頭發,蒼白如雪。

    看不到東西的眼睛仿佛承受不了此刻忽然透入的天光,傀儡師從榻上赤身坐起,下意識地抬手擋住了眼睛。然而隨著他的坐起,橫在床頭那一具滿身是血的女屍“啪”的一聲摔落,頭重重砸在紅木床腳上,血從死人額角滲出。

    在這樣詭異的情況下,門內外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驟然而來的沉默如同看不見底的深淵裂了開來,吞沒所有。隻有那個小小的偶人坐在床頭上,咧開嘴無聲地大笑,張開雙手,對著門外來客做出一個“歡迎觀摩”的姿態。

    雨越發下得大了,卷入廊下,吹動白衣女子那一頭奇特的雪白長發,接著吹入密閉的房間內,瞬間把充盈房間的薰香的味道掃得一幹二淨,讓人頭腦猛然清醒。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凝視——這一次對望,中間已經是隔了百年的時光。

    怎麽能不震驚呢?再回首是百年身。不管曾經有過什麽樣的過往,如今的他們都已經不認識眼前的人了。

    原來,她是這個樣子。

    多麽可笑的事情,他居然還是第一次“看”到她。

    百年前那個鮫人少年,與她朝夕相處過三年,聽過她的聲音,觸摸過她的臉頰,吻過她的眉心……然而,盲人少年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的樣子。

    手指的觸摸在心裏勾勒出那個貴族少女的模樣,那張虛幻的臉,在百年間無數次出現在噩夢裏——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地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動,喚他。然後,時空忽然裂開,那一襲白衣宛如羽毛輕飄飄地墜向看不見底的深淵。唯獨她指尖的溫暖還留在他頰邊。

    而白瓔也已經認不出眼前這個血泊中的年輕男子。

    百年前最後的時刻,她對著那個鮫人少年道別。那個孩子臉上鐫刻著隱秘的冷笑,深碧色眸子暗淡散漫,毫無焦點,宛如某種爬行動物的眼珠。然而盡管如此,那張十幾歲的臉上依然帶著稚氣和青澀——完全不似如今眼前這個人的陰鷙桀驁,看不到底。

    百年未見,這一刻,真是最糟糕的重逢。

    長長的沉默。滿身是血的傀儡師嘴角忽然一動,浮出一絲莫測的笑意,一腳把死屍徹底踢落床下,無所謂地披了件長衣走下地來,挑釁似的抬起頭,去迎接任何表情和眼神。

    沉默之間,忽然有一道閃電哢啦啦裂開長空,照得天地一片雪亮。

    白瓔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看著那樣的一幕。天上的閃電映照著她的臉,映得她全身隱隱透明,非實體的虛幻。許久許久,她垂下眼簾仿佛掩住了什麽表情,隻是隨著歎息吐出一句話來:“蘇摩,你怎麽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啊……”

    輕輕的一句話,瞬間就將所有壁立的屏障完全擊潰。

    他忽然動手了。

    暗室內,在蘇摩猝不及防動手的一瞬間,白瓔反手拔劍,削向那幾枚打向自己的指環。叮叮幾聲,指環觸到光劍反向飛出,然而卻又迅速變換了方向和速度,又從另外幾個方向打來。

    她一驚,旋即閃電般地掠起,身子在鬥室中迅速穿梭,宛如白色的光。然而,還是漸漸感到了窒息——那些絲線!那些若有若無的絲線,居然介於“無”和“有”之間,讓不被任何實物羈絆的她都無法躲開。一層層纏繞上來,不知道到底有多長,仿佛透明的絲,將她慢慢包裹。

    蘇摩披著長衣站在暗淡的室內,微微垂下眼簾,表情奇異。

    他沒有動,而在他身側,那個小小的偶人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手足不停地舞動,仿佛按照節奏跳著奇怪的舞蹈。連著那個偶人關節的引線在空中飛舞,仿佛織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阻攔住了白瓔的身形,居然不讓她退出門外半步。

    白瓔知道長夜即將過去,心下一急,出手陡然變得迅疾,毫不留情。光劍削斷了幾根引線,偶人的身子一震,右手肘部哢啦一聲,動作微微一慢。

    白瓔拂袖回劍,豁出去不顧那些打向她身子的戒指,一劍削向另外一根牽連著偶人頸部的絲線。劍忽然扭曲了,那光柔和地纏繞上了同樣柔軟不受力的引線,相互糾纏,然後,她清斥一聲,手腕一震,準備陡然發力,震斷那根引線。

    忽然間,她的動作頓住了,側目瞥過,猛然看到蘇摩臉色變得非常詭異,仿佛痛苦,又仿佛無比歡躍。兩種神情閃電般交錯著掠過他的臉,而傀儡師的右手肘部慢慢滲出血絲來。

    那樣的傷口,完全和她手中光劍對偶人右手造成的一模一樣!

    難道這是……白瓔霍然明白過來,光劍纏上了牽引偶人頸部的絲線,忽然停住,不敢發力。一瞬間,那些被操縱著的戒指趁著她此刻的空門,全數擊中她背部!

    白瓔猛地往前踉蹌了一步,光劍錚然落地。整個身體忽然間模糊起來,仿佛煙霧的渙散。那一刹那,模糊的視覺中,她看到了那個偶人咧開嘴大笑起來,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眼神,仿佛熟悉莫名,又仿佛陌生可怕。

    她想喚起“後土”的力量,然而,在黑夜和黎明交界的一刹那,戒指沒有發出保護主人的回應。

    “師兄!”她終於出聲,呼喚西京,“師兄!”

    “死在這裏吧!”恍惚間,她聽到那個小小的偶人在說話,“你逃不掉的。”

    那個聲音,竟是少年的蘇摩,惡毒而歡躍:“你逃不掉的!”

    早晨的雷陣雨已經過去,天色慢慢亮了起來,光從廊下透入,絲絲照進來。冥靈將會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在天光裏。

    光線刺得她眼前模糊一片。她猛然間有些後悔——自己根本不該如此大意地過來看蘇摩——百年前那個少年將她逼上絕境,百年後,依然要置她於死地!

    他,為何竟如此恨她?!

    “師兄!”光線照進來的一刹那,她大呼。然而,西京沒有來。

    在生死一瞬的刹那間,忽然有一隻手伸了過來,“唰”的一聲關上門,拉下重重的簾幕,把所有光線截斷在外麵!那些半空中飛舞著的指環忽然都掉落在地,另一隻手伸過來,一把抓住了那些幾乎看不見的引線,握緊,絲線勒入手中,血沁出。

    偶人看到白瓔被救,不甘心地繼續掙紮,想發動那些引線。然而那隻蒼白的手毫不放鬆,用力一拉,劈劈啪啪,所有引線在刹那間全部斷裂!

    偶人猛然發出了一聲聽不見的痛苦叫聲,跌倒在榻上。

    房間內轉瞬回到了一片漆黑,白瓔感覺到有人俯下身來靜靜地看她,有什麽東西落了下來,跌落她手心。她一驚,下意識地將那細小的顆粒握在手心。等她渙散的靈力重新凝聚,看得見眼前的景象,卻看到了傀儡師忽然鬆開了支撐著的雙手,頹然跌倒在黑暗中,無聲無息。

    白瓔起身,驚詫地看到了他全身瞬間湧出的鮮血。

    他身上每個關節都在出血,如同一具被扯斷了線的傀儡。

    “天!這……這是‘裂’?”她回頭看了看同樣痙攣著倒地的小偶人,不可思議地驚呼,“蘇摩,你這是……”

    “好安靜。”那笙聽著後麵廂房裏的聲音,半天沒有聽見什麽,不由得喃喃自語,“他們兩個久別重逢,不會很快又好上了吧?”

    “不許烏鴉嘴!”西京大怒,厲斥了一聲。

    那笙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卻纏上了西京,繼續磨蹭:“那麽說來,那時候太子妃也不過和我差不多年紀——再給我講詳細一些嘛,那麽精彩曲折的故事,你這麽幾句話就說完了?”

    “故事?”西京被纏得沒法,才言簡意賅地和這個小丫頭說了百年前的故事,正在後悔自己接下來的是如何難纏的生意,聽到這句話忍不住跳了起來,“你個丫頭,知道個鬼!有本事你從那裏跳下來給我看看。”

    那笙沒料到西京反應那麽激烈,不由得縮了縮頭,吐舌。

    “我就知道那個蘇摩不是好人。”更加印證了一開始的看法,苗人少女憤憤皺眉道,“但是沒想到他從小就壞成那樣!”

    話沒說完,她猛然閉上了嘴,看著雅座打開的門。

    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一頭水藍色的長發在晨曦裏奪目耀眼。炎汐顯然是清晨起床後來看望西京的,卻不料看到苗人少女也在室內,露出了驚詫的表情。那笙忽然結巴起來,不敢看炎汐的眼睛,低下頭去。

    “那笙姑娘,你為何又回來了?”炎汐皺眉看著她,聲音冷淡,“少主說過了讓你走。”

    那笙尷尬地笑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然而聽到炎汐這樣的語氣,心裏感覺很是委屈——怎麽人都有兩張臉呢?不過一天之前,那個帶著她出生入死的炎汐如今哪裏去了?

    “抱歉,是我讓她留下來的。”西京站起來,回答,“我在等汀回來——等她一回來,我立刻帶著那笙姑娘和慕容公子離開如意賭坊,請稍微寬待一下。”

    看到麵前的劍客,炎汐眼神波動了一下,低首行禮:“抱歉,少主的命令必須執行——那笙姑娘必須離開如意賭坊,否則在下不得不動手。”

    “呃……動手?”西京沒有料到這個鮫人戰士如此死腦筋,倒氣急反笑,“你料想和我動手,能贏嗎?”

    “令不可違。”炎汐按劍站起,聲音平靜,“死而後已。”

    西京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冷銳,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想死?那容易啊!”

    “喂,喂!大叔,別動手!”見識過西京的厲害,那笙大驚失色,跳了起來,生怕他一怒之下就拔劍,忙不迭地回答,“我出去,我出去!我先出去在街角等你——你等汀回來了,再一起出來找我好了。”

    “呃?”西京本來也沒有要拔劍的意思,倒是有些詫異地看著她,“怎麽,你怕我殺他?你那麽緊張做什麽?”

    那笙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終於想起了一個理由:“他……他從風隼下麵救過我的命啊!”

    “哦。”西京狐疑地看了那笙一眼,總覺得那個理由有些牽強,但是看著炎汐,還是點了點頭,“複國軍的左權使——百年來聽聞你的大名,果然挺有種的嘛。”

    劍客扔掉了手裏的酒壺,拍拍手,看向窗外道:“得了,也不讓你為難——那笙,你先出去避避吧……媽的,汀那個丫頭是怎麽了?不就是去城東買壺酒,怎麽這麽久還沒回來?”

    說話間,他的臉色“唰”地變了,看向城東的方向。

    黎明暗淡的天幕下,雨簾密密,忽然間,有一道藍色的焰火劃破天幕!

    “糟了!是汀發的求救信號!”西京驀然站起,抓起光劍,“她出事了!”

    炎汐同時看向東方天際,看到雨簾中暗淡模糊的盤旋著的影子,分辨出雨裏的尖嘯聲,臉色也變了:“風隼!那邊有風隼!風隼發現了汀!”

    那笙還沒有回過神來,隻聽耳邊風聲一動,西京和炎汐居然都已經不在原地。

    “啊……跑得好快。”那笙看直了眼,驚歎道,“現在沒人趕我出去了吧?不過我還是自覺出去等著他們好了,免得炎汐看到我又要沉下臉來……”

    然而,不等她走出門去,後麵廂房裏忽然傳來了呼喊聲:“師兄!”

    太子妃姐姐?是她的聲音嗎?那笙大吃一驚,猛然轉身:糟糕,蘇摩果然在欺負她!可是西京卻不在了!

    黎明即將到來,庭前天馬感受到了晝夜交替的來臨,不安地揚蹄嘶喊,仿佛在提醒主人快些返回無色城。然而,白衣女子沒有回應它。天馬不可多等待,當下長嘶一聲,展開雙翅在黎明前飛上了天空,消失在雨簾中。

    “師兄!”白瓔急切的聲音再度喚道,“師兄!”

    那笙跺了跺腳,雖然心裏害怕那個詭異的傀儡師,還是硬著頭皮衝了過去。門緊閉著,她壯著膽子一把推開,闖了進去,隨即被滿室薰香憋得喘不過氣。

    “師兄,快關門!我不能見光。”白瓔的聲音在重重帷幕後響起來,卻看不到人,急切道,“你快過來看看——你來看那個偶人!這……這真的是‘裂’嗎?”

    那笙應聲關上門,眼前頓時昏暗一片,隱約隻看到重重帷幕後的一點燭光。

    “太子妃姐姐,”她忽然間有點怕,走過去輕聲問,“我是那笙……西京大叔他剛出去了。有人欺負你嗎?”

    “那笙姑娘?”白瓔的聲音頓了頓,有些失望,“你別過來,要嚇到的。”

    那笙隱約間覺得莫名的恐懼,然而不肯示弱,壯著膽子笑道:“我才不怕。”

    一語未畢,腳下忽然踩到什麽軟軟的東西,她一下子撲到了床上,滿手黏黏的腥臭——等看清楚手上和腳下是什麽東西,苗人少女忍不住尖叫出聲。

    床上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滿身是血,麵目扭曲,已經死去多時;一個偶人跌落在她眼前,四仰八叉,同樣滿身是血,麵目痛苦扭曲。

    那笙看到這個名叫阿諾的偶人,比看到屍體還恐懼,不由得大叫一聲,向後踉蹌退出。

    “蘇摩……蘇摩怎麽了……他又殺人了是嗎?”那笙結結巴巴,遠離那張床,“太子妃,天都亮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回不去了?天馬都自己回去了……”

    “真的是‘裂’……天啊。”仿佛沒有聽她講什麽,白瓔喃喃自語,“他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那笙好容易轉過了屏風,忽然怔住了,詫異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昏暗的燭火下,一襲白衣的太子妃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傀儡師,為他擦去全身關節上滲出的血,然後小心地將斷了的絲線一根一根接回到戒指上去——那樣的神色,完全不似被欺負了的,反而有一種母親一樣的溫柔和悲憫。

    “他……他怎麽了?”那笙吃驚地看著似乎沒有知覺的人。

    “阿諾想殺我,蘇摩就扯斷了‘它’身上的線。”白瓔低聲交代了一句便不說了,看著跌落一邊的偶人,眼色複雜,“結果也傷了自己。”

    她的手指慢慢握緊,手心裏是方才黑暗中跌落的東西。

    “呃?果然那個東西是活的!他們兩個吵起來了?阿諾居然比蘇摩還厲害嗎?”大大出乎意料,那笙看了一眼阿諾,一怒之下拿起那個偶人湊近燭火,“這東西太壞了,我們把它燒了得了!”

    “不要動!”白瓔大驚,厲斥。

    “絕對不可以動它……他們是‘鏡像的孿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它被毀了,蘇摩也就毀了。”吐了一口氣,太子妃放緩了口氣,對那笙解釋,“你快把它放下來。”

    “怎麽會?”那笙更加詫異,反駁道,“好多次我看到蘇摩都在折騰這個不聽話的東西呢!”

    “是嗎?他原來對自己也不放過啊……”聽到那樣的話,白瓔的神色更加暗淡,低頭看著傀儡師沉睡的臉,眼睛裏有晶瑩的亮光,“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怎麽會?”

    那笙看到她那樣的神色,忽然忍不住問:“太子妃,你……你不恨他嗎?”

    “嗯?”抬頭看了少女一眼,白瓔微微笑了,搖頭道,“不恨。”

    “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的時候,也不恨嗎?”終究覺得不可思議,那笙追問,“如果換了我,看到他現在這樣,一定立刻找把刀子殺了他!”

    “哦?”白瓔歎息,“如果能如你所說就好了……可惜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忽然間,有人回答,聲音沙啞低沉,“你要救他。”

    剛開始一瞬間,白瓔還以為是那笙的話,然而轉瞬看到重重簾幕悄無聲息地掀起,一名華服的麗人不知何時進入內室,手裏捧著早點,臉色蒼白地看著昏暗燭火下的人。

    “你是……”白瓔詫異地抬頭,詢問地看著麵前這位鮫人女子。

    “我是如意夫人。”麗人看著麵前的白衣女子,眼色複雜,“白瓔郡主。”

    在所有鮫人心裏,對這位空桑皇太子妃的感觸都是複雜而微妙的。白瓔顯然也能體會到如意夫人眼裏的那種情緒,微微笑了一下道:“如意夫人,你快來看看蘇摩——他傷得很厲害,我剛幫他把引線接回去。請你們勸勸他,不要再用那個‘裂’的偶人了。”

    如意夫人怔怔看著麵前的女子,眼睛裏神色不停變幻。

    原來……是這樣的女子。那個“墮天”的女子,竟然是這樣的啊……

    “白瓔郡主,請你一定要救少主!”那個瞬間,終於拋下了在昔日仇家麵前保持的尊嚴,如意夫人猛然跪下,匍匐在白衣女子麵前,失聲道,“沒人能救他了……請郡主一定要救他!”

    “救他?”白瓔愣了一下,連忙扶起她,“可我又能做什麽呢?我已經死了啊……”

    如意夫人猛地怔住,定定地看著白瓔。昏暗的燈火下,她一頭白發如雪,整個人似乎隱隱透明——那是無色城裏的冥靈。

    遲了,終究什麽都是遲了……淚水忽然從美婦的眼角滑落,化為珍珠,漸漸凝定。那笙第一次清楚地看到鮫人落淚化珠,瞠目結舌,幾乎驚訝地叫出聲來,但是感覺到氣氛凝重,終於生生忍住。

    “對不起,我一時情急,強人所難了。”如意夫人忍住淚,微微躬身,從白瓔手裏接過昏迷的傀儡師,“很多事做錯了就永遠不能挽回——這個道理,我到了這個年紀才漸漸領悟到,如何能要求一個孩子當時就能懂?”

    白瓔忽然一怔,臉色微微一變,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想問什麽,卻生生忍住。

    “如果舍身一躍,便能扯斷所有牽絆,那倒是輕鬆了。”如意夫人勉力扶著蘇摩,拂開一層層簾幕,歎息著離去,“可如今,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斬斷命運的絲線了。”

    “難道……”白瓔的手指慢慢握緊,脫口而出,又猛然止住。

    “白瓔郡主,你該猜到了的。”如意夫人笑了笑,回頭道,“當年你受的一切苦,都會百倍地報複在他身上。”

    “不,請不要叫我白瓔郡主。”那笙詫異地看到白衣女子的手指不作聲地握緊,手中仿佛抓著什麽東西。然而她的臉色平靜,直視著華服的麗人,靜靜道,“叫我太子妃。”

    如意夫人臉色驀然變得複雜,不再說什麽,轉身黯然離去,隻留下重重帷幕空空蕩蕩。

    “啊?你們都說些什麽呢?”一頭霧水的那笙撿起方才如意夫人落下的珍珠,放在眼前看,驚喜地說,“你看,太子妃,鮫人的眼淚真的會變成珍珠!好奇妙啊——咦,你手裏也拿著一顆?哪裏來的?”

    那笙探過頭去看那一顆被白瓔緊緊握在手心的明珠,猛然間抬頭,看到太子妃的表情,大吃一驚:“怎麽了?太子妃姐姐,你怎麽了?”

    天光透入水底之前,一道白光掠入。然後,無色的水流迅速旋轉起來,巨大的旋渦漾開來,封閉了通道。

    天馬輕輕躍入水底,長長的鬃毛飄曳如緞,然而馬背上空無一人。

    本來開了水鏡一直觀察著水麵上孤身出行的白王的行蹤,然而所有一切在她踏入蘇摩房間後便模糊一片,再也不可見——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此刻看到單獨返回的天馬,大司命的臉色猛地變了,脫口道:“太子妃沒回來?!”

    “糟糕!”不但諸王變色,連斷手都猛拍了一下金盤,頭顱脫口而出,“真是太不走運了!居然會碰上蘇摩那家夥!那家夥想做什麽?瘋了嗎?”

    “皇太子殿下,請莫焦急。”看到真嵐變色,生怕那個率性的皇太子會做出什麽,大司命連忙勸阻,“如今白晝,大家都無法出行,待得入夜了,再讓藍夏他們去吧!”

    “入夜?入夜還不知道事情變成啥樣!”真嵐眼神冷銳,拍案而起,“白瓔被截留在那裏!‘皇天’的‘晝’對應‘後土’的‘夜’,在白日裏她根本比氣泡還脆弱,出事怎麽辦?就算我不介意頭頂綠油油,你們就不擔心後土落入他人之手?”

    “殿下……”很少看到真嵐動氣發飆,大司命一時間倒是怔了一下,“可是目前諸王和冥靈戰士都無法出發——看來隻有讓老朽去一趟了。”

    “呃?”真嵐看了太傅一眼,笑了起來,倒是消了氣,“算了,太傅,你準備拿書卷去敲蘇摩的頭嗎?”

    皇太子看了看諸人,斷臂忽然躍出,抓住了一邊玄王的鬥篷,“嘩”的一聲扯回來。鬥篷憑空立了起來,從頭到腳嚴嚴密密,隻露出一張臉來——

    “誰說沒人能上去?難道我不行?”真嵐大笑,從鬥篷中伸出右手拉緊帶子。

    大司命和諸王大驚失色,齊齊跪下大呼:“殿下,萬萬使不得!”

    “誰說使不得?我做事你們放心好了!”斷手縮回,鬥篷放下,真嵐的臉躲在頭套後,眨眼,根本不理睬眾人的勸告,“天黑前我就能帶白瓔回來——何況我還要上去處理一些事,看看能否和鮫人複國軍結盟。”

    百年來,也不是不知道皇太子我行我素的脾氣,眾人無計可施。

    “殿下,請帶上武器防身吧。總不能披著一襲空心鬥篷就這樣出去了吧?”赤王紅鳶歎了口氣,解下自己的佩劍呈上,“請千萬小心。殿下若有任何不測,空桑必將萬劫不複!”

    “放心。”真嵐倒是不再說笑,正色道,“我知道輕重緩急。”

    他也不接佩劍,披著鬥篷離去。鬥篷長可及地,遮住了全身,倒也看不出這個隻有一顱一臂的無腳幽靈是在懸空飄動。

    “唉,皇太子說話做事還是那麽……不拘禮節。”看到那一襲鬥篷離去,紅鳶哭笑不得地和眾人一起站了起來,諸王一起苦笑。大司命忽然感覺蒼老的臉上有點發燒,慚愧地低頭,暗自恨自己無用。

    “不過——‘就算我不介意頭頂綠油油’……哈哈哈,這句話真妙啊!”紅鳶捂著嘴,忽然忍不住銀鈴般的笑起來,身子亂顫,“殿下還是緊張白瓔的嘛——不過如今還能有什麽帽子可給他戴?她都是死人了……”

    第十二章 天問

    頭頂的風隼在盤繞呼嘯,黑翼遮蔽了黎明前下著小雨的天空。

    汀在不顧一切地奔逃,懷中放著剛剛打回來的酒——如意賭坊在城南,然而她卻是用盡了力氣向著北方急奔,腳尖點著石板鋪的大街,用盡所有西京傳授給她的輕功身法。

    她想躍入路邊的房間去躲避頭頂那些如急雨呼嘯而來的勁弩,然而黎明前的街道四壁峭立,沒有一家開著門。頭頂那些呼嘯著的風隼,每次看到她腳步稍微一緩,便知道了她躲藏的意圖,立刻低低掠下,用暴風驟雨般的一輪激射逼得她不得不繼續逃離。

    是的,那些征天軍團的人還不想立刻殺她……他們在逼著她繼續逃離,想從她身上得知其他同伴的下落!

    汀已經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隻感覺天色慢慢亮起來,力量慢慢從身體裏消失。鮫人的體質本來就不適合長時間的激戰和對抗,即使跟主人學習了那麽久,自己的體能還是無法跟普通的人類相比啊……

    好幾次,在風隼掠低的時候,她幾乎都看得見風隼內操縱的鮫人傀儡那張麵無表情的臉——她的手指緩緩握緊佩劍,忍不住就想一劍投出,刺穿那個傀儡的護甲,讓那架風隼墜毀落地。

    然而,每個刹那,仿佛無形的力量禁錮著鮫人少女的手,讓她無法拔劍。

    瀟……瀟……風隼上的那個鮫人傀儡會不會是你?我的姐姐啊,你如今在何方?會不會就在上麵,毫無表情地看著奔逃的我?

    恍惚間,腳下一痛,仿佛什麽東西洞穿了骨骼。她麵朝下地重重跌倒在路上,懷中猛然有什麽東西碎裂了,她低下頭,看到碎瓷片紮入胸口,混合著鮮血流出來,濕透前襟。

    “啊,灑了!”她脫口低呼,陡然間有不祥的感覺,抬頭喃喃道,“主人……”

    就在那一瞬,一支勁弩射穿了她小腿,把她釘在地上!

    她咬著牙想去反身拔掉那支箭,然而剛剛一動,半空的勁弩接二連三地射來,猛然穿透她的手臂和肩膀,釘在地上——奇怪的是,卻不射任何致命的部位。

    “哎呀,殺了她得了!”風隼上,一個滄流帝國戰士不耐煩起來,臉上青筋凸起,興奮道,“幹嗎要跟著她?她是個鮫人,又不是咱們要找的‘皇天’!殺了殺了……啊哈哈哈,多爽啊,射穿那細細的脖子!”

    “住口!少將吩咐了,從桃源郡東邊起搜查,任何異常都不能放過!”旁邊的戰士猛然喝止,“這個鮫人居然單身半夜出來走動,說不定她和我們要找的東西有聯係!她方才發出了求救信號,我們等著看誰來救她不就得了?”

    那個按著機簧的戰士不甘心地放開了手,看著底下滿身是血被釘在地上的少女,依然充滿殺氣地手舞足蹈,大笑道:“射死她!射死她!哈哈哈……那些卑賤的鮫人!”

    “真是個瘋子。”看著那樣猙獰的神色,旁邊的滄流帝國戰士不屑地搖頭,對另一邊的同伴冷笑道,“真怕這小子獸性發作起來,連我們都砍了——真是的,這種新手,還不如鮫人傀儡派得上用場。”

    “小心點,這種抱怨要是被上麵人聽見了,可要把你軍法處置的!”看到鮫人傀儡麵無表情地拉起了風隼,繼續盤旋,同伴謹慎囑咐,“少將治軍嚴厲,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天那些逃回來的人,還不是被嚴厲懲處了?”

    “活該!駕著風隼還被人打下來,根本是一群飯桶——”風隼上滄流帝國的戰士冷笑了一聲,“不過你們有沒有覺得奇怪?怎麽會一連在桃源郡遇到那麽多鮫人,難道這裏最近有複國軍出沒?”

    話剛說到這裏,他忽然間眼神凝聚,斷喝道:“人來了!快掠低,放箭!”

    透體而過的長箭將她牢牢釘在地上,血冰冷地流出來,合著黎明前零落的雨點,淌了滿地。汀的意識慢慢模糊,看著滿地的鮮血,忽然苦笑:為什麽鮫人的血還是紅的呢?如果和那些人類不一樣,那也幹脆不一樣得徹底一些吧?

    耳邊傳來尖嘯聲,風隼又俯衝過來——為什麽,為什麽他們還不殺自己?

    他們……到底在等什麽?

    又一輪的勁弩呼嘯而來,這一次,已經絲毫不避開她的要害,直射心髒、咽喉和頭部。漫天的箭雨中,她閉上眼睛,鬆開了握著劍的手——雖然,在風隼又一次的低空逼近中,她還是有機會殺掉上麵那個駕馭機械的鮫人傀儡,然而她最終鬆開了手,喃喃歎息道:“姐姐……”

    “汀!”猛然間,聽到有人大聲叫喊她的名字。

    那個熟悉的聲音,瞬間將她殘留的神誌凝聚。她睜開眼看到從長街的另一端閃電般掠到的黑衣劍客,猛然明白了,用盡所有力氣大喊:“主人!別過來!風隼要伏擊……”

    然而,那句話未落,尾音隨著射穿她頸部的利箭“唰”地停住。

    黑衣劍客閃電般掠過來,抬手揮劍,那些勁弩在白光中紛紛截斷,趕到她身邊,跪下,雙手顫抖著,然而卻不知道該如何抱起她——一共有七支長箭射穿了汀纖細的身體,將她牢牢釘在地上。

    最致命的一支,射穿了她的咽喉。

    “汀!汀!”他不敢碰她,顫不成聲。

    “主人……”鮫人少女的唇微微張開了,顯然那支箭還未曾損壞聲帶,她指向天空,臉上的神色是急切的,“風……風隼……逃……”

    隨著嘴唇的開合,血沫隨著呼吸從頸部冒出,染紅她藍色的長發。

    “別說話,別說話!”西京大聲喝止,右手的光劍猛然掠出,沿著她身體與地麵的間隙一掠而過,切斷那些釘住她的長箭,將她抱起。一輪勁弩射過,風隼再度掠起,在上空轉了一個圈。

    炎汐跟著西京隨後趕到,一眼看到渾身是血的汀,猛然眼神就銳利起來。他轉過身去不看二人,按劍冷冷看著天空中盤旋而上的風隼,全神戒備。

    汀低聲喃喃道:“我好笨啊……主人,酒……酒灑了……”

    “笨蛋!你為什麽不往回跑?!”西京看到她那樣的傷勢,猛然覺得全身的血都冷了,聲音發抖地說,“你……你來得及跑回來的啊!”

    “不能……不能……讓他們……發現我們複國軍的秘密……”汀的眼神慢慢渙散開來,喃喃道,“少主……少主在賭坊……不能讓他們發……發現……”

    “笨蛋!就為了蘇摩那個家夥嗎?!”西京猛然明白過來了,忍不住大罵,身子都顫抖起來,“不值得!根本不值得!”

    “少主是……是我們所有鮫人的……希望。”汀微微笑了起來,忽然間手指動了動,抓住西京的手,艱難地說,“主人,請你……請你原諒我一件事……”

    “別說話。”西京騰出一隻手,想為她止住血,然而汀身上傷口太多,一隻手根本按不過來。血迅速染紅他的手,冰冷的血卻仿佛炙烤著他的心肺。

    “不,我如果不說……死不瞑目。請你一定原諒我……”汀大口呼吸著,臉色迅速灰白下去,用力抓緊西京的手,淚水沁出眼角,“當時……當時我來到主人身邊……賴著不肯走……是……是因為,我受命……來偷學主人劍法……回去教給複國軍戰士。要知道,我們……我們鮫人……無法得到什麽技藝……對抗滄流帝國。請原諒我……欺騙了……”

    西京低下頭,看著少女猶自帶著稚氣的臉,手顫抖得不能自控。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沒有怪你。”他抱著汀,站起來,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道,“好了,我去給你找大夫,你先別說話。”

    “主人,你……你原諒我了?”微亮的天光下,汀微笑起來,那個笑容一閃即逝,然而卻是歡喜無比的,“我知道我要死了……不過,我……我比紅珊幸運……我不想離開你。主……主人……不要再喝酒了,好不好?”

    “好,好……不喝,不喝了……”忽然間感覺汀的身體如同火一樣滾燙,西京眼裏的恐懼彌漫開來,“不要叫我主人!叫我的名字,汀。”

    “啊……”汀的臉上忽然有羞澀的紅暈,閉了閉眼睛,仿佛積攢了許久的力氣,才慢慢道,“西京……西京,別傷心。我會一直和你一起……我們鮫人死了後,會升到天上去……然後,碰上了雲……就……就化成了……”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頭微微一沉,跌入黑衣劍客懷裏。

    零落的雨點落到臉上,冰冷如雪。

    忽然間所有力量都消失了,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黎明已經到來,天光亮了起來,然而他卻感覺眼前一切都模糊了。

    再一次的俯衝,在勁弩的掩護下,風隼上的滄流帝國戰士跳下地麵,從四麵圍上了那三個人,細細審視,忽然臉上有沮喪的表情,七嘴八舌。

    “不是說我們要找的是個中州來的少女嗎?怎麽來的兩個都是男的?而且也沒有戴著那樣的戒指的?”

    “好像是弄錯了……果然不是我們要找的!”

    “回去回去,媽的,浪費時間!”

    “喂,這裏還有個死了的鮫人,要不要查看一下那個人有無奴隸的丹書?”

    “磨蹭什麽!別的隊說不定搶在我們前頭了!”

    那群風隼上下來的滄流帝國戰士圍上來,看了一眼死去的鮫人和活著的其餘兩個人,發覺並沒有他們這次行動搜索的目標,不由得興味索然,準備離開。

    “給我站住。”炎汐的手剛剛按上劍,卻聽得旁邊的黑衣劍客低喝。

    滄流帝國的戰士們本來不想理睬那個損失了奴隸的黑衣人,然而那個新戰士一下子回過頭來,眼睛發光——剛剛上戰場,血在身體裏沸騰,他正巴不得有機會殺人!

    “別浪費時間!”隊長攔阻了那個新兵,看了一眼抱著死去奴隸的黑衣人,冷冷道,“喂,這不怪我們,誰讓你放自己的鮫人單獨上街?違反了帝國法令,射殺也不過分——自作自受,大家走!”

    一行人剛轉身,那個黑衣人抱著鮫人,居然攔到了麵前!

    “你們都給汀陪葬吧。”西京沒有抬頭,緩緩道。雙手微微顫抖著,將光劍的劍柄放入死去鮫人的手中,握緊,抬起頭來看著麵前的士兵。

    陡然間,隊長被眼前人的氣勢震懾,倒退了一步。

    “別……別那副表情……不就死了一個鮫人嗎?”莫名地,身經百戰的隊長居然根本不想跟麵前的人動手,聲音甚至有些緊張,“趁屍體還新鮮挖出一對眼睛做凝碧珠,再添一點錢,就可以去葉城東市再買一個新的鮫人了啊……”

    “住口!一群渾蛋!”猛然間,白光閃電般滑落,“一群渾蛋!”

    隊長反應很快,立刻往後避開,然而那名興奮狀態的滄流戰士卻反而衝了上去,咆哮著揮劍,呼嘯砍下,氣勢逼人。

    但隻是一眨眼,人頭斜飛出去,血如同雨點落下。剩下數名戰士猛然跳開,滄流帝國的戰士都經受過嚴格的遴選和訓練,無論配合作戰還是單兵戰鬥力都非常強,此刻立刻向著四個不同方向跳開,迅速準備好了反擊。

    西京根本無視於對方布好的陣勢,隻是把著汀的手,劍光縱橫在微雨中,宛如遊龍。

    “汀,你看,這是劍法裏麵最後的‘九問’……”抱著死去的鮫人少女衝入人群,一邊揮灑劍光,他一邊低聲告訴她,手上絲毫不緩,“我從來未曾在你麵前使過。現在你看清楚了……”

    炎汐沒有拔劍,甚至沒有上去從旁幫忙的意思。他隻是看著西京拉著汀的手,迅速無比地斬下一個個人頭,鮮血飛濺。轉身之間,汀藍色的長發拂到了他臉上,濕潤而冰冷。黎明下著雨的天空是暗淡清空的,西京抬頭看天,手中的劍連續問出劍聖“天問劍法”裏麵的最後九問——問天何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死何苦?

    不過還未問到第九問“蒼生何辜”時,已經將風隼上下來的所有戰士殺絕了!

    劍氣在雨中激蕩,西京止住手,提劍怔怔低語:“我早察覺你在偷師,所以從來不使出‘九問’——都怪我。如果我……如果我早日教給你,又怎麽會變成今天這樣?”

    空了的風隼再度掠下,上麵那個鮫人傀儡不知道下地的滄流戰士已經全滅,依然極低地擦著地麵飛來,放下長索,以為那些戰士會回到上麵來。

    “最後一個。”西京冷冷看著,握著汀的手,準備瞬間投出光劍。

    炎汐忽然間伸過了手,按住他的光劍道:“別殺那個傀儡……為了汀。”

    西京愣了一下,轉瞬間那風隼已經掠過,遠去。炎汐看著風隼上那個麵無表情的鮫人傀儡,手指在劍上握得發白:“其實不關你的事——汀隻要單獨碰上了風隼都要死……因為她根本無法對那些鮫人傀儡下手。”

    “為什麽?”西京詫然追問。

    炎汐低下頭看著死去的汀,眼裏的光芒閃了閃,許久才道:“汀有一個姐姐,叫作瀟。二十年前那次起義失敗後,被滄流帝國俘虜,再也沒有回來——有傳言說她叛變了,成了征天軍團裏的傀儡。”

    “剛才那一架上麵,難道是……”西京震驚,脫口道。

    “不知道。誰都不知道。”炎汐搖了搖頭,淡然望著天空道,“汀也不知道哪一架風隼上是她姐姐,所以從來不敢下手……我們鮫人實在難以克服這樣軟弱的天性啊……”

    西京沉默地看著懷中死去的汀,臉色漸漸蒼白,“那群混賬!”

    炎汐走過來,對著西京伸出手道:“把我的族人交給我——汀為了海國的夢想戰死,我們要讓她安安靜靜地回到天上去……所有死去的兄弟姐妹,都會和她一起在天上看著我們。”

    看到西京不動,炎汐低下眼睛,臉上第一次有了悲涼的笑意:“請不要再自責,你畢竟給了汀一場美夢——不知道多少鮫人會羨慕她的一生。她遇到了你,很幸運。”

    “蒼生何辜……蒼生何辜。”許久許久,西京喃喃重複著最後那一問,忽然在清晨零落的雨點中揚起了頭,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熱淚,從他臉上長滑而下。

    看著複國軍左權使,他一字一字開口道:“我要見你們少主。”

    外麵的天光越來越亮,而室內雖然簾幕低垂,重重遮蓋,白瓔的神誌依然在渙散下去——哪怕照不到光,冥靈在白晝裏依然會慢慢衰竭。

    周圍很靜。簾幕重重,薰香濃鬱,她伏倒在那一片錦繡堆中,感覺所有一切都變得遙遠,不知道是否因為自己變得虛弱而無法聽到聲音,還是所有的人忽然間都從這個地方消失——她開始封閉自己的五蘊六識,以減緩衰竭的速度,避免在天黑前形體就徹底消散。

    那笙以為她睡著了,經過一番左思右想,終於下定決心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準備乖乖地退到大門外等西京歸來——要不然被炎汐那家夥看到,可又該沉下臉罵她了。

    想到板著臉的那個人,那笙就忍不住委屈:難道鮫人都這樣翻臉比翻書還快嗎?昨日那樣帶著她出生入死、照顧周至,今天見了那個蘇摩後就徹底翻臉了——那個慕容修也一樣,見她戴著“皇天”,就仿佛燙手山芋一樣把她推了出去。

    恨恨地想著,那笙穿過人聲熙攘的大堂,推開側門走了出去。

    猛然間,聽到天空裏有熟悉的刺耳尖嘯,她抬起頭看著清晨暴雨後的天空。有一架奇怪的銀色的風隼掠過前方天空。抬首之間,銀色的金屬反射出刺眼的光,讓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住眼睛。

    然而苗人少女沒有留意,就在這一刹那,她手上的“皇天”折射出了一道白光。

    “降低!我看到她了!”銀色的風隼上隻有兩個人,居左的青年將領冷冷俯視著腳下的城市,脫口命令,“‘皇天’!”

    “是,少將。”在他身邊操縱風隼的是一個冷豔的鮫人少女,有著美麗的藍色長發,應聲操作,動作嫻熟而迅捷,“要直接降落在如意賭坊嗎?”

    她的眼神不似其他鮫人傀儡那麽空洞凝滯,說話的語氣也起伏頓挫,竟然是一個依舊有著自我意識和思考能力的鮫人!

    “是。”雲煥冷冷回答,“立刻降落!”

    如意賭坊的最深處。薰香的氣息快要讓人不能呼吸,連房內濃厚的血腥味都被混合了,發出奇異的香味。難怪……難怪蘇摩喜歡點著這種奇特的香。

    那樣,就再也聞不到血腥味。

    心神慢慢渙散,那個瞬間,她仿佛回到百年前瀕臨死亡的那一刹那——時空恍然消失了,塔頂上所有人的臉在瞬間遠去,天風呼嘯著灌滿她的衣袖,白雲一層層在眼前散開、合攏……她完全失去了重量。

    然而那個下落的瞬間,卻漫長得仿佛過了十幾年,她隻是不斷地下跌、下跌,似乎永遠接觸不到地麵。

    “白瓔!”猛然間,飄落的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白瓔!”

    不是蘇摩……不是蘇摩。那個鮫人少年居然自始至終沉默,不發一言地看著她墜落!仰臉看去,白塔頂端喚她名字的那個人伸出手,手指上戴著一枚形狀奇異的銀色戒指。那個人叫著她的名字,對她伸出手來——她下意識地舉手,忽然間看到了自己手上一模一樣的一枚戒指。

    是真嵐?那個瞬間,她忽然間又清醒了。

    那一刻,光劍從她袖中流出凜冽的劍芒,撕裂她的衣袖,躍入她戴著戒指的手中——她感覺到自己尚有力量未曾使用,尚有東西未曾守住。是的!她怎麽可以就這樣死去?

    擁有“護”力量的“後土”,卻並不曾守護住她的國民、她的父親,導致家破人亡。她扔下了自己的丈夫,不曾和他並肩戰鬥,伽藍十年孤守,十萬空桑人終究亡國滅種,沉睡水底。

    那樣的錯,一次便可萬劫不複。

    “白瓔!”高入雲端的塔頂,真嵐在呼喚她的名字,對她伸出手來——深淵在身下遠去,他將她拉出了永無休止的墜落之途。

    “白瓔,起來!”恍惚間,忽然聽到耳邊有人說話,真切地叫著,“都什麽時候了?”

    驚詫於對方居然能將聲音傳到她已經封閉了五蘊六識的心裏,白瓔勉力睜開了眼睛,想看看誰來到了這個昏暗的房間內。

    “快起來,滄流帝國的軍團都搜到外麵了!”黑暗中,一雙熟悉的眼睛低下來,然後黑色的大鬥篷散開了,一隻手伸出來,想拉起她,“起來,我帶你走!”

    “真嵐?是你?”昏暗的房間裏,她凝聚了殘餘的靈力才分辨出了來人,忽然間就鬆了口氣,微笑起來——真的是他啊……在昏迷中,她聽到的聲音不是別人,真的是來自無色城的他!

    然而,微笑未消失,她的形體猛然再度渙散。

    “喂,喂!你幹嗎?別睡了!”來人更加著急,連忙低下手,去握住那枚“後土”——那枚後土戒指一接近空桑皇太子的手,猛地發出了淡淡的光芒。光芒照耀著伏地睡去的太子妃,陡然間,她渙散中的形體重新凝聚。

    “真嵐。”白瓔終於睜開了眼睛,看到來人,詫異地問,“你怎麽出了無色城?”

    “快起來。那笙在外頭要出事了——這次滄流派來的是雲煥,那丫頭可沒有上次那樣的好運氣,可以揮揮手就打下一架風隼來。”真嵐口氣急切,顯然這邊情況的複雜棘手超出了他原先的預想,“你一個人在這裏我不放心,得跟我出去。”

    白瓔拉住他的手站起來,看著緊閉的門,皺眉道:“外麵是白晝,我根本沒法子出去。”

    “沒關係,我帶著你走。”真嵐回過手來,揭起鬥篷,那直立的鬥篷內空空蕩蕩,根本沒有人的軀體。他伸出僅存的一隻手,對著她招了招,“進來!”

    “呃……”白瓔陡然哭笑不得,看著那個披著鬥篷的空心人——多麽詭異的樣子……也隻有這位殿下,才能想出這種把太子妃打包帶著離開的主意了。

    “快進來,外頭都要打起來了,你還磨蹭!”真嵐不耐煩,一把將她拉入空蕩蕩的懷中,“反正你還沒我肩膀高,夠裹著你了。”

    大鬥篷“唰”地裹起,擋住了一切光,仿佛一個密閉的小小帳篷。

    “別擔心,外頭的一切我來應付。”真嵐用唯一的右手掩上鬥篷,係緊帶子,囑咐道,“你可要咬緊牙,千萬別再睡過去了——我加緊打發走那群人,安頓了那笙,我們一起回無色城去。”

    “嗯。”在黑暗中,她應了一句。忽然間感到說不出的踏實和安詳。

    外麵剛到清晨,但是室內輝煌的燈火卻徹夜不熄。屏退了采荷,如意夫人親自在榻邊守著,靜靜看著受傷後昏迷的傀儡師。

    絲線都已經全部接回到了那個小偶人身上,在燈下閃著若有若無的光。那個叫作阿諾的小偶人此刻也安安靜靜地待在床頭,表情呆滯——方才所有引線猛然間的斷裂,似乎對這個偶人造成了極大的損害,每一個關節上居然都流出了奇怪的殷紅色的液體。

    然而,轉頭之間,她詫異地看到了榻上沉睡者全身同樣慢慢滲出了鮮血!

    蘇摩的臉色是平靜的,然而平靜之下,仿佛有暗湧反複漲退,在他和他的偶人之間洶湧來去,順著連著他十指的戒指的透明絲線,宛如波浪慢慢起伏。

    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之中進行。傀儡師身上的血消失了,碎裂的肌膚彌合了,偶人身上的紅痕也迅速地褪去。很快,一切都仿佛未曾發生。

    終於,仿佛取得了什麽平衡,偶人臉上呆滯的表情開始鬆活起來,“啪嗒”一聲自動跳起,踢踢腿、抬抬手,忽然轉過頭來,對著如意夫人微微笑了笑——那樣詭秘的笑容,讓如意夫人心中陡然一冷。

    她一時間有些發怔,這個小東西,她以前也看到過。空桑未曾覆滅的時候,蘇摩隻是一個少年,孤獨而桀驁,手裏一刻不離地抱著這個小小的傀儡偶人,稱它為阿諾——可是,那個時候的偶人,是一個真正的偶人。不會動也不會笑,全憑引線操縱。

    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叫作阿諾的偶人,居然活過來了嗎?

    “外……外麵是什麽聲音?”不等如意夫人回過神來,忽然有聲音發問,“怎麽會有風隼聚集在如意賭坊上空?怎麽回事?”

    “少主。”如意夫人詫然回頭,隨即看到已經披衣下地的蘇摩。

    傷勢好得出奇地快,蘇摩幹脆坐起,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傀儡師的眼睛還是空空蕩蕩,穿過了窗欞看著外麵的天空,眼色冷厲地道:“該死的,難道是那些人全麵搜索桃源郡,發現了複國軍?”

    然而一語未落,呼嘯的箭如雨射入!

    在門外等候的那笙在看到勁弩射落的一刹那,來不及多想,跳入了背後的如意賭坊,掩上了大門。

    “奪奪”的響聲如同雨點般打落,那些從風隼上射落的飛弩力道強勁,許多居然穿透了厚厚的紅漆大門,釘了進來,差點劃破她的手。

    “糟糕,居然忘了包上‘皇天’……完蛋了!”她在箭落如雨的時候騰出手去撕衣襟,忽然頭頂一暗,強烈的風撲麵而來,吹得她睜不開眼睛。呼嘯聲仿佛就在耳邊,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舉手,對準了那架風隼,大喊了一聲:“去死吧!”

    以為“皇天”在手,那架風隼便會如上次那樣掉下來。

    然而,那枚戒指隻是在日光下再度折射出一道光芒,卻毫無動靜。

    “拉起來!”看到地上的少女伸出手,“皇天”閃耀在手指間,風隼上的雲煥立即脫口吩咐,“小心‘皇天’!不要接近它的力量範圍!”

    “是!”鮫人少女的操作極其靈活,風隼的雙翅角度陡然改變,借飛快的速度立刻揚頭掠起。

    “發出信號,讓隊裏其他幾架風隼都到這裏來!”雲煥一邊繼續吩咐,一邊打開了風隼底部的活動門,“把這裏夷為平地也不能讓這個女的跑了!你穩定一下速度,我要下去捉這個女的,讓後麵的人快些過來。”

    “是!”藍發的少女眼睛直視前方,臉色寧靜,仿佛隻會說這個字。

    風隼掠起,在天空裏盤旋了一圈,重新回到如意賭坊的上方。銀色的大鳥速度放緩,腹部忽然打開,一道閃電滑落,打在如意賭坊的外牆上,土石飛揚。整個賭坊裏的人都被驚動,賭客們洶湧而出來到外麵院子,怔怔看著天空中漸漸密集的黑雲。

    “天!這是什麽?這是什麽?”無數雙賭紅的眼看向天空,以為自己在做夢。

    “好大的鳥啊!但是為什麽翅膀都不撲扇?”人群中有個拿劍的人喃喃道。

    “這是風隼!”人群中有個聲音忽然間響起來了,卻是那個光頭的遊俠,手裏抱著一甕酒,抬頭看著半空裏,臉色緊張,“快逃!該死的!是征天軍團的風隼,它要射殺全部人!都快逃啊,呆了不成?”

    聽得“征天軍團”四個字,賭客們轟然發出了一聲喊,作鳥獸散。

    征天軍團是滄流帝國百年來最精悍的隊伍,能夠縱橫天地之間,征服一切不服從帝國的人。五十年前北方砂之國霍恩部落動亂,二十年前鮫人複國軍起義,到最後都是被征天軍團用暴烈的手法鎮壓下去,其強大的戰鬥力和快如疾風的行動速度,讓整個雲荒大陸上對帝國不滿的人都心驚膽戰。

    但是二十年前鮫人複國軍被鎮壓後,雲荒進入了平靜的時代,沒有任何大的動蕩出現,所以滄流帝國的十巫從未再派出征天軍團——賭坊裏的賭客們自然也沒有目睹過那可怕的軍隊。

    光頭遊俠看著人群奔逃而去,卻遲疑著不肯離開。

    “老大,老大,還不快走!”他的同伴在遠處停下了腳步,喊他。然而那個光頭卻咬著牙,看著手裏剛買來的昂貴花雕酒,喃喃自語:“奶奶的,不行,我不能走——老子要留在這裏等著西京大人回來!”

    好容易向老板娘買了二十年的陳年醉顏紅,想獻上去作為禮物,求西京收他為徒,如果被這點考驗嚇跑,怎能做劍聖傳人?

    他握緊了劍,抬頭看著半空盤旋的風隼,一顆光頭熠熠生輝。

    “少主,果然是征天軍團!”看到前院那樣的喧囂奔逃,如意夫人出去看了看,臉色蒼白地回來了,“怎麽辦?他們會不會已經發現了我們?”

    “未必。”蘇摩沒有走出門去,隻是聽著風裏的呼嘯,淡淡道,“大約隻是被‘皇天’引來的吧——如姨,你快把複國軍相關的東西轉移一下,我在這裏替你守著,攔住他們。”

    “是,少主。”聽得那樣毫不慌亂的吩咐,如意夫人的心神定了定,不禁跺腳,“左權使這時候去哪了?他和雲煥碰過麵,要是被雲煥發現他在這裏出現,大約就要起疑心了!要他趕走那個女孩,怎麽這點事都做不到?”

    蘇摩空茫的眼裏有冷銳的光:“莫不是他不忍心吧?你說那個女孩子好像救過他的命,是不?”

    “是倒是,但左權使公私一向分明。”手忙腳亂地從鎖著的櫃子裏抱出一大遝賬本,如意夫人還不忘辯解,匆忙從後門出去,“少主,我去了,你要小心!”

    蘇摩有些不耐地點頭,沒有回答。

    等房中又隻剩下他一個人,張著空茫的眼睛“看”著外麵越來越黑暗的天空——天盡頭有好幾架風隼飛了過來,朝著這一點凝聚,巨大的雙翼遮蔽了天空,發出奇異的尖銳呼嘯。

    真是麻煩!自己剛返回雲荒沒幾天,居然這麽快就碰上了滄流帝國最棘手的軍隊。這一場遭遇戰提前了那麽久,還是令他覺得有些不悅。

    戴著奇異指環的手指抬了抬,他身後,那個小偶人被牽動了,哢嗒哢嗒地走過來,一躍上了窗欞,看著窗外大軍壓境的場麵,嘴巴緩緩咧開,雙手張開,仿佛歡悅無比。

    “你笑什麽?”越來越對這個分身感到厭惡,傀儡師雙手一扯,將偶人從窗上扯落。然而阿諾咧著嘴巴,忽然抬手指了指旁邊那個緊閉著門的房間——那是他的臥室,夜夜充滿糜爛和血腥味道的房間,他永遠不能解脫的無間地獄。

    順著偶人的手看過去,傀儡師臉色忽然微微一變,看到了那邊的門猛然打開,一襲拖地的黑色鬥篷飄了出來。

    不知為何,他陡然覺得莫名心頭一怔,手指暗自握緊。

    是誰……到底是誰,會從那個房間裏走出來?

    他看向廊下。仿佛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那個穿著黑色鬥篷的人掩上門,也轉過了頭看著他——那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眉目端正,神態疏朗自然,並非特別英俊,毫無挑眼之處。

    然而蘇摩看到那個人的臉,心中卻是一怔。

    這是誰……如此眼熟!應該是自己認識的人,然而他卻叫不出名字!傀儡師不自禁地握緊手指。阿諾看到那個人,卻是比他還興奮,“哢嗒”一聲跳回到了窗台上,對著那個人咧開嘴微笑,用力地揮了揮手。

    “好惡心的東西。”那個披著黑色鬥篷的男子轉頭看到窗台上的偶人,皺眉喃喃,抬頭看了他一眼,仿佛毫不驚詫地點頭,招呼道:“好久不見,蘇摩。”

    那聲音!聽過的……究竟是誰?

    傀儡師的手猛然一震,凝視著他的臉,想通過幻力看到這個人的過去未來。然而,卻是一片空白——他居然看不到!這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居然連他都看不穿?他為什麽會從那個房間裏出來?白瓔呢?

    “怎麽?認不出我了?”那個人撓了撓頭,似乎有些沮喪,“我就這麽沒特點,容易被人遺忘嗎?”

    蘇摩的瞳孔針尖般凝聚起來:“你是誰?來這裏幹嗎?”

    “你還問我?”那個男子驀然冷笑起來,看看他,點頭道,“你把我妻子扣留在你臥室半夜,還問我來這裏幹嗎?”

    “啪!”一聲輕微的響聲,傀儡師手指下的窗欞驀然斷裂。

    “真嵐?”蘇摩臉上第一次有無法掩飾的震驚神色,定定看向對方,眼神瞬息萬變,“你……你是真嵐?!”

    說起來,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空桑人的皇太子。

    一百年前,無論是被押到座下問罪,還是被赦免逐出雲荒,少年時期自己的命運一直掌控在眼前這個人的手裏,幾度因他的決定而轉折。然而,盲人鮫童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位空桑人的主宰者、白瓔的丈夫、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就是蘇摩?抬起頭讓我看看,到底你憑什麽能讓白瓔那樣。”

    那次驚動天地的婚典變故後,整個伽藍帝都被憤怒的暴風驟雨淹沒,對鮫人一族的惡意也達到了最高點。然而,在這樣惡劣的內外環境下,對著被押上來準備處死的罪魁禍首,那個王座上的聲音卻是那樣吩咐,平靜而克製。

    一直沉默著的鮫人少年微微冷笑,抬起頭循著聲音方向看過去,然而眼前卻是空洞的一片,看不見任何東西。

    然而,似乎是看到了鮫人少年那樣鋒銳惡意的笑,王座上的人陡然改了語氣,也忍不住地暴怒:“你還笑!白瓔死了!她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去,屍骨都找不到了!你還笑?你們鮫人都是冷血的嗎?”

    有什麽東西重重砸落,鮫人少年根本沒有閃避,額頭頓時流下血來。

    “殿下,殿下!怎麽將傳國玉璽拿來砸鮫人?玷汙寶物啊!”高高的王座一邊,傳來大司命的惶恐勸阻。

    玷汙?少年冷笑起來了,是的!他就是要玷汙空桑人視為珍寶的東西!就是要把一切他們認為最珍貴的東西撕裂摧毀!鮫人少年忽然戴著枷鎖撲過去,摸索著抓起掉落身前的玉璽,用力砸落在丹階上!

    一下,又一下。等旁邊侍衛們蜂擁而上,將他死死壓在地上的時候,玉璽已經被磕破了四角,少年的臉被緊緊壓在漢白玉的台階上,扭曲變形,嘴角流著血,卻不停冷笑。

    “反了!簡直反了!快把這個鮫人拖出去砍了!”看到這樣一幕,大司命大怒。周圍的侍衛拖起他,準備架出去。然而王座上的人手一揮,卻發出了阻止的命令。

    “果然還是有點血性,不是除了這張臉就一無可取。”有人走到他身側,低下頭看他,冷笑道,“你想求死是不是?我知道你罪大,就是砍頭十次都夠了——但我答應白瓔要放你一條生路,所以你就算要死,也不許死在我的國家裏!”

    “滾吧!趁我沒有反悔之前,離開雲荒!”

    ……

    是的……他是被他放逐的。但卻從未見過那個人的臉。如今,百年過後,居然第二度聽到了這個熟悉的聲音,恍如隔世。

    “真嵐?”傀儡師低著頭,嘴角驀然浮起了一絲笑意,眼裏陡然有壓抑不住的殺氣漫起,他手指緩緩握緊,忽地抬頭,一字一句道,“我要殺了你。”

    那一架銀白色的風隼速度放緩,盤旋在如意賭坊上空,雲煥冷冷地俯視著底下院落裏四散奔逃的賭客們,眼睛始終不離那個戴著“皇天”的少女。

    那笙跳入門後,躲過了風隼第一輪的攻擊,忽然間想起了什麽,臉色微微一白,居然回過頭來推開了布滿勁弩的門,又衝到了外麵的大街上,跟著人流一起奔跑。

    “才不要那群人看不起我!死也要死在外麵!”苗人少女恨恨想著,忽然看見頭頂上那一架風隼的腹部打開了,精鋼鍛造的長索猶如閃電擊落,打在如意賭坊的外牆上,轟然土石飛揚。

    那笙還沒有明白過來,隻見一襲黑色勁裝沿著長索飛速掠來,宛如流星。

    “哎呀!”等看清楚沿著飛索從風隼上滑落的居然是個年輕軍人時,那笙才覺得害怕,驚呼一聲,反身就跑——該死的,西京去哪裏了?太子妃姐姐還在那個房間裏吧?這兩個人難道都不管她了嗎?

    “還逃?”苗人少女剛剛轉頭,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冷喝,勁風襲來。

    轉頭之間,眼前一花,黑色勁裝的滄流帝國軍人尚未落地就反手拔劍——“哢嚓”一聲輕響,一道劍氣瞬間吞吐數丈,急斬向奔逃的少女。

    那笙用盡力氣奔逃,然而眼前忽然齊刷刷落下一排勁弩,射死了她身前數十名奔逃的亂民,屍體堆起了一道障礙,阻攔住她的腳步。銀色的風隼低低掠過,盤旋在上方,鮫人少女麵無表情地操縱著龐大的機械,配合著下地作戰的滄流帝國少將,圍捕這個佩戴著“皇天”的少女。

    “唰!”來不及躲避,那道奇異的白光切過來時,那笙閉著眼就是把手往麵前一擋。痛!右臂從肩膀到指尖猛地一震,仿佛什麽錚然拔出——這一次靈驗了!她心頭一陣狂喜,忍痛睜開了眼睛。

    然而,那一劍雖然沒有真的落到她身上,可睜開眼睛的一刹那,她卻大驚失色地看到那位從風隼上下來的黑衣軍人竟安然無恙地避開了這一擊,已經逼近到了身側不足一丈的地方!

    什麽?他閃開了?“皇天”都沒能奈何得了他?

    那個瞬間,那笙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的右手胡亂地往前揮著,想阻擋那個人的逼近,一邊在滿街的屍體中踉蹌跋涉著奔逃。“皇天”在她手指間回應出了藍白色的光輝,隨著她毫無章法的揮動的軌跡,劃出道道光芒,交擊在黑衣軍人揮來的長劍上。

    兩種同樣無形無質的東西,居然在碰撞時發出了耀眼的光!

    “厲害。”感覺到手中的光劍居然被震得扭曲,少將不禁暗自驚詫——難怪第二隊的風隼會被打下來!猝不及防地遇到這種力量,誰能不倒黴?

    然而,畢竟是身經百戰的軍人,幾劍後他便從少女毫無章法的亂揮中看出了她的弱點,迅速改變了戰術。不再耗費力氣正麵對抗“皇天”的力量,雲煥身形陡然遊走無定,從那笙視野裏消失。

    “啊?”轉瞬就看不到那個黑衣軍人了,那笙詫異地鬆了口氣,轉身繼續奔逃。然而,在轉身的一刹那,她的眼睛陡然睜大了——麵前一襲黑色軍衣獵獵,那個年輕軍官手持光劍站在眼前,雙手握住劍柄,狠狠迎頭一劍砍下!

    “哎呀!”那笙根本沒有應對的能力,麵對著近在咫尺的對手,居然怔住了,一時間竟來不及還手。

    “笨蛋!”陡然間,聽到有人大罵,一道閃電投射過來,“快躲!”

    “唰”的一聲交擊,雲煥手中的光劍猛然被格擋開來,猝不及防,滄流帝國劍術第一的少將居然一連倒退了三步。同一個時間裏,另外一個人影閃電般地奔來,一把夾起那笙,從雲煥的攻擊範圍內逃離。

    天上的風隼立刻發出了一輪暴雨般的激射,追逐著那個帶走苗人少女的人,那個人反手拔劍,一一格擋——隨著劇烈的動作,他的背後有血跡慢慢沁出,然而卻絲毫不緩地帶著那笙從雲煥身邊逃開。

    “趴著,別亂動!”一口氣帶著少女逃離十丈,將那笙按倒在巷口的圍牆下風隼無法射到的死角,那個人才喘著氣放開了手,“你居然敢跟雲煥交手?不要命了?”

    “炎……炎汐?”此刻才聽出了那個人的聲音,那笙又驚又喜。她方才在奔逃中下意識地抱著他的肩膀,此刻鬆開來隻見滿手鮮血——昨日才受了那麽重的傷,如今還要這樣發力搏殺,隻怕背後的傷勢更加惡化了吧?

    “炎汐!”仿佛緩過神,那笙忽然鼻子一酸,大哭起來,“原來……原來你還是管我死活的。”

    猝不及防接下一劍,雲煥一連退了三步,驚詫地回頭看向來人。

    天色已經大亮,雨後的街道仿佛罩著蒙蒙的霧氣,那些方才被攢射而死的屍體堆積著,血水流了滿地。然而在那滿地的屍首裏,一襲黑衣飛速掠來,一手抱著一個似乎已經死去的人,另一手握著白色的光凝成的長劍。

    方才那一劍,就是從那個人手裏發出的。

    光劍?!滄流帝國的年輕軍人忽然間愣住了,居然忘了攻擊對方,隻是看著那個中年男子橫抱著死去的鮫人少女,鐵青著臉掠過來,右手中劃出一道閃電,對著他迎頭斬落。

    “生何歡!”那個瞬間,陡然認出了對方的劍式,雲煥脫口驚呼。

    同一個瞬間,他身子往左避開,右手中光劍由下而上斜封,同時連削帶打地刺向來客。

    “問天何壽?”同一個瞬間,顯然也認出了滄流帝國戰士的劍法,黑衣來客猛然一驚,想都不想地回了一劍。

    十幾招就仿佛電光般迅疾地過去。每一招都是發至半途便改向,因為從對方的來勢已經猜出了後麵的走向,避免失去先機,便不得不立刻換用其餘招式。然而,仿佛都是熟稔至極的人,無論如何換,雙方都是一眼看穿——就仿佛是操演劍術,即使是一個喂招一個還手,也沒有配合得那麽迅速妥帖。

    在十幾招過後,急速接近的兩個人終於到了近身搏擊的距離,一聲厲喝,兩道劍光同時劃破空氣,宛如騰起的蛟龍,直刺對方眉心——“蒼生何辜”!雙方不約而同使出來的,居然同樣是九問中的最後一問“蒼生何辜”!

    兩柄光劍吞吐出的劍芒在半空中相遇,仿佛針尖撞擊。轟然巨響中,雙方各自踉蹌退開,氣息平甫。

    黑色軍服下,滄流帝國少將臉色蒼白,看著麵前的來人,緩緩將光劍舉至眉心,肅穆行禮道:“劍聖門下三弟子雲煥,見過大師兄。”

    “三弟子雲煥?不見尊淵師父教過你啊……”退開三步,抱著鮫人屍體的西京猛然怔住,看著對方手裏的光劍,忽然大笑起來,“三弟子?是了!你是慕湮師父的關門弟子——沒想到‘空桑’劍聖收的弟子,居然是滄流帝國的冰族人!”

    “劍技無界限。”雲煥放下光劍,冷冷回答,銀黑兩色的戎裝印得青年軍官的臉更加堅毅冷定,“慕湮師父隻收她認為能夠繼承她劍技的人而已。”

    “劍技無界限?”西京驀然冷笑起來,看著麵前這個奉命追殺的軍人,“可是劍客卻是有各自的立場!我不管你是誰,如今你們殺了汀,都罪無可赦!”

    “汀?”雲煥愣了一下,看著西京懷中的鮫人少女,不自禁地冷笑,“為一個鮫人?別裝模作樣了!師兄,你是想保護那個戴著‘皇天’的女孩子吧?直說就是,何必找那麽卑下的借口?”

    “渾蛋!”西京的瞳孔猛然收縮,殺氣慢慢出現,“才學了幾年劍技,就這樣漠視人命?非廢了你不可!”

    “大師兄,聽說你喝了快一百年的酒了,還能拿住劍?”雲煥微微冷笑起來,言辭間也毫不客氣,“我早想拜見一下你和二師姐了,可惜你們一個成了酒鬼,一個成了冥靈,我又長年不能離開帝都——如今可要好好領教了!”

    半空中的銀色風隼看到兩個人對麵而立,一時間生怕誤傷,盤旋著不敢再發箭。

    “瀟!別愣著!快去追‘皇天’!”在拔劍前,滄流帝國少將仰起頭,對著低飛過來的鮫人傀儡厲斥,“蠢材,我這裏沒事!快讓大家去追那個戴著‘皇天’的女孩子!”

    在那一架銀色風隼低飛的時候,西京眼色冰冷地握緊了光劍,準備一劍殺死那個鮫人傀儡,將風隼擊落下來。然而,聽到雲煥那一聲厲喝,劍客臉色驀然大變,抬頭看著那低飛的巨大木鳥。

    那樣可怕的殺人機械,被一個深藍色頭發的鮫人少女神色木然地操縱著,在頭頂一掠而過。

    “瀟,瀟……”西京猛然脫口,喃喃自語,抱緊了汀的屍體,忽然間喝多了酒後的雙手開始顫抖,“汀,你看到了嗎?瀟——那個就是瀟!”

    天際湧動著密雲,遮蔽晨光,暗淡如鐵。

    第十三章 血戰

    如意賭坊內,蘇摩攔住披著鬥篷的真嵐,忽然毫無預兆地出手。一照麵便被這樣截擊,讓意欲離去的真嵐脫身不得。

    “你發什麽瘋?怎麽見誰都殺?”手指迅速揮出,虛空中仿佛有看不見的琴弦被彈開,真嵐忍不住厲喝,根本不了解眼前這個鮫人到底在想什麽。

    蘇摩壓根兒沒有回答,空茫的眼裏充溢著殺氣,十指迅速地交錯,操縱著窗台上那個叫作阿諾的偶人。偶人跳著奇異的舞蹈,帶動各處關節的引線,十枚戒指在空中交錯飛舞,切向披著鬥篷的男子。

    “該死的,沒時間跟你打——我還有正事要辦。”真嵐皺眉,在漫天透明的引線切來的同時,忽然宛如幽靈般飄出,那一襲鬥篷居然發生了奇異的扭曲,仿佛被隨意揉搓變形的黏土,倏忽從那些鋒銳引線的間隙中穿過。

    蘇摩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忽然間向前掠出——第一次,在偶人發出“十戒”後,傀儡師竟然親自出手了!

    蒼白的手揮向空桑皇太子的頸項,一道極細極細的金色影子忽然從傀儡師的袖中掠出,靈活得宛如靈蛇,在空氣中輕嘶著切向真嵐。

    猝不及防中,真嵐伸手握住了那條金索,忽然間手心中流出血來。

    這是什麽?居然能傷到他?!要知道,除了百年前徹底封印住他的“車裂”酷刑外,一般世上的兵刃根本無法傷到“帝王之血”一絲一毫!

    就在他身形停滯的瞬間,小偶人左手上的引線再度飛揚而來,卷向他的右腕。蘇摩嘴角帶著冷笑,右手中的金索被真嵐扣住,手指繼續輕彈,袖中噝噝飛出更多的金色細索來!這些金色的絲線,重疊在偶人身上的引線之上,刹那間,空氣中仿佛結起了無可逃避的網。

    真嵐一直漫不經心的眼神陡然凝聚,右手抬起,快得不可思議地握住了半空中數根引線,手掌被割破,血沿著引線一滴滴流下。

    他低喝了一聲,陡然發力——是的,他必須破開這張無形的網!不然蘇摩收起手中引線的時候,他將被割裂成千萬片。然而,即使要扯裂那些千絲萬縷的線,恐怕也要付出這隻右手被割碎的代價。

    顯然知道真嵐放手一搏的意圖,傀儡師的眼睛裏陡然閃現出了莫名的興奮和殺意,將雙手往後一拉,同時對應地發力——無數的引線陡然被繃緊,割入真嵐的右手。

    “啪!”雙方同時用力,其中一根金色的細索立刻斷裂!

    那一刹那,台上偶人身子猛然一顫,仿佛失去平衡,左膝微微往前彎了一下。同一時間,真嵐皇太子詫異地看到了蘇摩居然做出了一模一樣的反應,左膝微微往前一屈,身形一個踉蹌。

    與此同時,金索割破真嵐右手,血洶湧而出。

    “這……這是——‘裂’?!”看到傀儡師和偶人一模一樣的舉止,真嵐猛然脫口,眼神瞬息間變了變,似是驚詫,又似惋惜。

    蘇摩的左膝上有血滲出,然而血腥味仿佛更加激發起了他的殺意,他的動作快得宛如閃電,手上細細的金索宛如靈蛇般遊動而出,撲向真嵐。竟是似懷了多年恨意,非置眼前人於死地不可!邊上,偶人的膝蓋在窗台上微微一磕,旋即站起來,繼續舞動手足。

    真嵐眼角掃過,麵色頓時微微一白。

    傀儡師和偶人,居然都仿佛在同樣奇異的節奏下,舉手投足。不知道是他們操控著那些漫天若有若無的絲線,還是那些絲線在牽引著他們。一模一樣的偶人和傀儡師,一模一樣的動作。

    仿佛就是孿生的兄弟,嘴角帶著同樣莫測的笑。

    在手再度被割破,勁風襲向咽喉的刹那間,真嵐皇太子心中陡然雪亮:這已不再僅僅是“裂”,而已經成為了“鏡”——那已經是鏡像般存在的孿生,已不再是從本體中遊離分裂而出的從屬分身。

    “你這個家夥,真是已經沒救了……”他喃喃自語,手指挽住了另一根呼嘯而來的引線,陡然發力——或許自己的手將被切斷吧?但是與此同時,那個傀儡師隻怕也不會好過到哪裏去。

    “鏡”的無論哪一方,如果受到攻擊的話,那麽內外將同時受傷。

    真嵐流著血的手抓緊了那些絲線,往裏扯回,瞬間傀儡師的手也往裏收,臉上居然有奇特的笑容,竟似毫不介意兩敗俱傷的結局——那怨毒之深,居然更甚於百年前在丹階上砸碎傳國玉璽之時!

    “簡直是一個瘋子!”真嵐不能理解為何蘇摩對他抱有那樣大的恨意,忍不住心裏苦笑,卻知道麵對著這樣瘋狂的對手不能退讓分毫,手上力道瞬間加大。

    絲線繃緊。血從絲線兩頭同時沁出,如同紅色的珊瑚珠子,滑落。

    那一根絲線連著的是偶人的頭頸,那個瞬間,偶人和傀儡師的臉上都有劇痛的神色。

    就在即將拉斷偶人頭顱的一刹那,真嵐忽然一驚——

    “不要。”鬥篷裏,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臂,力道很小,柔和安靜,但是卻是堅決的。那個瞬間,空桑皇太子臉色微微一變,手指忽然下意識地鬆開。

    白瓔……你不願看到這樣的結果嗎?

    你不願我在百年之後再度處死這個人嗎?

    高手對決,成敗隻是刹那間。真嵐的手剛一鬆開,引線那一端的力失去了平衡,飛揚而起。被偶人操縱著,宛如毒蛇怒昂,驀地呼嘯撲來,猝不及防地紮入了真嵐的心髒部位!鬥篷被撕裂開一個口子,引線如離弦之箭穿過軀體,從背後透出——然而真嵐臉色毫無變化,鬥篷裏卻傳出了一聲低低的痛呼。

    傀儡師手上的金索本來同時飛出,從各個方位切向那個披著鬥篷的男子的身軀,要把他撕得支離破碎。然而聽到那個聲音,手忽然微微一震。

    仿佛明白真嵐身邊傳出來的痛呼是誰的聲音,蘇摩雙手陡然凝滯了一下,半空中那些金索引線紛紛墜地。

    “白瓔!白瓔!”天光灑落在身上,真嵐的臉色卻變了,急切地抬手按住胸口那個破裂的口子,低下頭急喚,“你沒事吧?”

    鬥篷裏仿佛有微風湧動,輕輕動了幾下,然而終究沒有一絲聲響。蘇摩看著那一襲中空的鬥篷,臉色“唰”地變得慘白,沒有顧得上趁機補上一擊將對手徹底擊敗,雙手頹然垂落,無數的引線仿佛失去了生命力,也無聲無息地凋落了一地。

    受傷的真嵐已經顧不上一邊的傀儡師,忙亂地掩著前襟,想要把射入的日光掩住——然而隻有一隻手的他,卻怎麽也無法按住背後對穿而出的兩個破裂口子。

    “快回屋!”陡然,有一隻手伸過來,按住了他背心那一處破口,低聲道。

    真嵐詫然抬頭——說話的,居然是蘇摩!

    片刻前那樣邪異的殺氣和恨意都消失無蹤,蘇摩抬起尚自流著血的手,幫他按住鬥篷上的裂口,一把推開背後臥室的門,催促道:“快進去!”

    “蘇摩?”空桑皇太子脫口低呼,目光瞬息萬變。

    如意賭坊內那一輪瞬息生死的劇鬥後,外麵也開始了一輪血腥的屠殺。

    巨大的飛鳥雲集在桃源郡城南,羽翼遮蔽了日光。雨已經停歇了,但是空氣中充滿了呼嘯的聲音,勁弩如同暴雨般傾瀉。街上奔逃的人紛紛被射殺在當場,血在積滿雨水的街道上縱橫,畫出觸目驚心的圖案。

    “少將有令,一旦發現‘皇天’,則封鎖相應街區,一律清洗!殺錯一千也不可放過一個!”銀色的風隼帶領著四方會聚來的隊伍,盤旋在城南,風隼上,藍發的鮫人少女瀟冷冷重複著雲煥的命令——她喉頭顫動,卻沒有發出可聽見的聲響,用的全是鮫人的“潛音”。

    那是鮫人一族在水下相互通訊的特有方式,可以在空氣中和水中傳遞出數十裏的距離。如今在風隼群集的時候,相互之間也必須用此來傳遞命令,不然以人的聲線,根本無法互通信息——這也是滄流帝國決定將鮫人作為傀儡,操縱風隼的理由之一。飛翔於天宇的征天軍團,無法離開鮫人這一項天生優勢。

    離瀟最近的風隼上,鮫人傀儡接到了指令,麵無表情地念出來,傳達給機上的滄流帝國戰士——命令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傳遞開去,迅速擴散入整個軍團。

    昨日從伽藍城派出的風隼共有十架,半途被“皇天”擊毀一架,此刻還有九個小隊聽命。

    “是!”接到了少將的命令,風隼內的戰士齊齊領命。然而副將鐵川冷冷斜視著這個代替主人發號施令的鮫人少女,內心嗤笑:雲煥少將真不知道幹什麽去了,居然由鮫人來坐鎮征天軍團!

    “封鎖城南九個街坊,凡是逃出來的一律射殺!將所有奔逃的人趕到一起來,然後留一半人手在風隼上,其餘的給我下地細細搜索,找出那個戴著戒指的女孩!”副將鐵川下令,轉頭看見前方一架風隼上居然隻剩了一個鮫人傀儡,而上麵的滄流帝國戰士居然一個都不見了,猛然臉色大變。

    這……這是怎麽回事?!

    難道方才又遇到了強敵?到底這次受命尋找的那枚名叫“皇天”的戒指和那個戴著戒指的少女,是何來頭?

    城南到處一片慌亂,所有人都在奔逃,想躲開那些如雨般傾瀉而下的勁弩,然而那些平民百姓如何能從那樣可怕的機械下逃脫,還沒有跑出一個街區,無數人就這樣被射殺在大街小巷裏。

    哭號聲、驚叫聲、瀕死的呻吟,充斥著耳膜。

    “城南那邊怎麽了?怎麽來了那麽多征天軍團的人?”桃源郡雲中城官衙前的大街上,一隊剛出來巡邏的士兵詫然,領隊的抬頭仰望著南邊天空中盤旋著的巨大羽翼,古銅色的臉充滿了震驚和怒意,“居然在我們澤之國隨便殺人!兄弟們,跟我過去!”

    “總兵,別,別衝動啊!”看到總兵的手握緊佩刀,咬牙切齒,旁邊的副總連忙拉住他,“征天軍團每次出動都有特赦令,無論殺多少人都不會被追究。我們管不了——我們不過是屬國的軍隊啊。”

    “胡說八道,冰族是人,屬國的人就不是人了?!”總兵更加憤怒,滿臉絡腮胡子幾乎根根立起,“也沒有預先通知我們郡府,就闖過來莫名其妙地亂殺人!難道就讓那一群瘋狗在我們地盤上亂咬人?跟我過去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是!”身後大隊的士兵轟然響應,握拳讚成——很多人的家眷都還在城南一帶街坊裏,此刻更是心急如焚,恨不能上去將那群屠殺百姓的滄流帝國軍隊碎屍萬段。

    “你們敢!”正要帶隊離開,陡然身後有人暴喝,“反了!”

    “太守?”一群士兵詫然頓足,看到了府門口匆匆出來的桃源太守姚思危——顯然他還在用早膳,連穿戴都不曾完畢,聽得外頭要出亂子,敞著懷散著發就趕來了,指著總兵,怒斥,“郭燕雲你個找死的,想煽動軍隊謀反嗎?你們都想被滅九族?”

    “謀反”這兩個字一出,群情沸騰的士兵陡然一陣沉默,安靜下來。

    和滄流帝國對抗的下場會如何,幾十年來雲荒上已經無人不曉。滄流帝國鐵一般的統治,很大程度上便是靠著三大軍團無與倫比的戰鬥力來維護,讓四方屬國沒有一個不服從的聲音發出。

    同樣是軍人,那些士兵當然知道“征天軍團”四個字代表著什麽含義。

    家園被燒殺的憤怒,如火一樣燒上熱血男兒的心頭,總兵登高一呼所有人便什麽也不顧地準備去阻攔那些闖入者——然而太守此刻的提醒,宛如迎頭冷水潑下,讓大家都沉默下去。

    且不論和征天軍團對抗無異螳臂當車,就說身為軍人,沒有接到上司指令便襲擊宗主國的軍隊,這個“謀反”的罪名壓下來可不是玩的,就算他們不怕死,可這種大罪要株連九族,可不是一個人豁出去就算了。

    “你們給我好好地去巡邏便是,別管南城那邊的事!”太守看到那群士兵都安靜下來,才鬆了口氣,瞪了郭燕雲一眼,“總兵,你今天也給我回家抱老婆去吧!你老是這樣不用腦子亂動,讓我每天都覺得頭頂烏紗都搖搖欲墜啊。”

    “太守,你不管那些渾蛋?”風裏呼號聲慘烈,郭燕雲指著南邊天際,額頭青筋暴突,“他們是在咱們桃源郡殺人!那群強盜!”

    “住口!”姚太守瞪了總兵一眼,“沒有高總督的命令,無論他們做什麽我們隻能服從。你是屬國的一個小小總兵,能做什麽?而且他們一定也是為了抓反賊,才迫不得已動手的。”

    “迫不得已?”郭總兵哭笑不得,“那群殺神迫不得已?太守你是不是沒睡醒?”

    “哎,懶得和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家夥嘮叨。”姚太守撇了撇嘴,想起自己早膳還沒用完,“反正沒有高總督的命令,絕對不許對征天軍團有任何舉動!你回家去抱著老婆快活吧,操這份閑心幹嗎?”

    看著姚思危太守摸著山羊胡子搖搖擺擺地走回郡府,聽著風裏傳來的哭號聲,郭燕雲的眼睛瞪得有銅鈴大,如缽的拳頭攥起,一拳打在衙門前石獅子上:“他娘的冰夷!”

    屠殺還在繼續,如意賭坊的院子裏也充斥著哭鬧聲。

    來到雲荒後連日辛勞,慕容修好容易睡了個踏實覺,然而一早未起,就聽到了外麵喧鬧沸騰的人聲。他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噗”的一聲,一支勁弩穿透了屋瓦,釘在窗前小幾上,尾羽猶自微微顫抖。

    慕容修大吃一驚,瞬間跳起,迅速拉過外衣穿好,將昨夜睡前攤開晾幹的瑤草收攏來打包背上,拉開門衝向前廳,邊跑邊叫著保護人的名字:“西京……西京前輩!救命!”

    然而如意賭坊早已人去屋空,一片狼藉散亂,屋瓦到處碎裂,從屋頂的破洞中不斷有勁弩落下,“奪奪”地釘在屋內家具上。

    慕容修冒著落下來的飛矢,一間間房子尋找西京,然而四顧不見那個醉酒的劍客,不由得心下又驚又怒——母親將他托付給這個陌生的大叔,卻料不到這般不可靠,在這樣危急的時刻居然不見人影。

    到處都找不到人,一日前那樣熱鬧的賭坊居然轉眼荒涼,連老板娘如意夫人都不知道哪裏去了。中州來的年輕珠寶商冒著如雨的流矢一間間房子尋找,尚自懷了一線希望,以為那個醉酒的劍客會在某間房子裏猶自酣睡。

    然而最後一間房門被推開,裏麵隻是黑洞洞一片。

    “西京!西京!”慕容修大聲喊,沒人回答。刹那間猛然身子一震,半空中一支流矢射下,穿透了他的小腿,他雙膝一軟,踉蹌著跌入門中。

    更多的飛矢如同雨點散下,擊碎廊下屋瓦,令人無處可逃。

    “進來!”毫無武功的珠寶商抬手想要徒然地阻擋,黑暗中忽然有個聲音低呼,慕容修覺得憑空裏什麽拉住他手臂,“唰”地將他拖進房中。門扇“砰”的一聲在背後關起,飛弩的“奪奪”聲釘在門上,如同暴雨。

    他忍著腿上的痛,在漆黑一片的房間摸索著,扶著牆站起,判斷著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手指觸摸處,似乎是頗為豪華的臥房,四壁上砌著光滑的石頭,大約因為屋梁高厚,一重重做了天花吊頂,竟然不曾有一支飛弩射破。

    房間內一片暗淡,充滿說不出的詭異氣味,香甜而腐敗。

    “她的魂魄渙散了?要怎樣才能凝聚?”黑暗中,一個聲音忽然問。

    慕容修怔了一下,隱約記起那個聲音似乎在哪裏聽過。然而不等他發問是誰出手相救,另外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開口了,回答:“要靠‘皇天’來引發‘後土’內蘊藏的力量,才能在白日裏保住靈體不散去。”

    前麵那個聲音沉默了一下:“難道後土本身的力量不會保護它的主人?‘皇天’‘後土’,不是對等力量的兩枚戒指嗎?”

    “‘後土’的力量其實遠遜於‘皇天’。”對方停頓了一下,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它的力量已經被封印了,根本不足以凝聚渙散的靈體。”

    “誰封印的?”另外的聲音驚訝地問,“誰能封印‘後土’?!”

    那個人沒有回答,對話到了這裏停頓下來。沉默。

    “請……請問是哪位恩人?”待得眼睛稍微習慣了房內的昏暗,慕容修開口詢問,隱約看到掛著重重錦帳的大床旁邊坐著幾個人。他看不真切,摸索到了燭台,正待點起蠟燭,陡然憑空手臂一麻,燭台當啷啷飛了出去。

    “別點。”黑暗中有人冷冷吩咐,“嘩”的一聲扯下帳子來,仿佛生怕一點點光照入。慕容修猛然怔住。他終於聽出來了這個聲音!

    這個黑暗裏的人,竟然是天闕上的那個鮫人傀儡師?

    “哢嗒,哢嗒……”黑暗中,有什麽走過來了,拉著他的衣角。慕容修詫異地低下頭,看到了黑暗中一雙熠熠生輝的眼睛,在離地二尺高的地方,詭異地對他笑。

    “哎呀!”他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聽到房間裏另外一個聲音響起,卻是在有些詫異地問他:“你是誰?你推門進來的時候叫著西京的名字——你認識西京?”

    那是個陌生的聲音,慕容修估計著對方沒有敵意,點頭承認:“是的,他是家母的故人。”

    “哦?”黑暗中仿佛有什麽來到他身側,居然輕得沒有絲毫的腳步聲。極暗的光線裏,隻能隱約看到那個人披著一身鬥篷,蒼白的臉露在風帽下,看著他,“你母親是……”

    “紅珊。”黑暗最深處,另一個聲音淡淡替他回答了,“鮫人紅珊。”

    那是蘇摩的聲音——慕容修一直對這個詭異的傀儡師有莫名的避忌,此刻在黑暗中乍聽到,不自禁打了個寒戰。

    “哦,鮫人的孩子啊……難怪你肯出手救他。”披著鬥篷的人微笑起來,伸出手拍拍慕容修的肩膀,“西京去哪裏了?我也在找他呢。”

    慕容修搖頭道:“不知道,我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他人了。”

    “呃,西京怎麽變成這樣吊兒郎當了?”身側那個人微微詫異,“有正經事的時候跑得人都看不見!難道真的喝酒喝得廢了?我出去找找他。”

    當那個人站起來的時候,重重的簾幕被拂起,床上宛轉著一堆白,宛如融化的初雪,在暗淡的室內發出奇異的微光,隱隱看得出是一個人的形狀,卻渙散得如同春日裏正在消融的白雪。

    傀儡師放下帳子掩住,忽然間站了起來,拉住了正準備離去的人,道:“我出去找‘皇天’,你留下!”

    他隻放下了一句話,就頭也不回地掠了出去。門在眼前重重關上,房間裏陡然恢複到了一片漆黑,慕容修莫名其妙地站在那裏,甚至沒有發覺那個傀儡師是如何從這個房間裏消失的。

    “果然是這樣啊。”黑暗中,真嵐陡然吐了一口氣,喃喃道。

    “呃,難得看見他這樣熱心。”慕容修想起天闕上那個袖手旁觀的冷血傀儡師,不自禁地感歎了一句——憑直覺,他也感到這個叫作“真嵐”的人,遠比蘇摩要好相處。不過,總覺得“真嵐”這個名字非常熟悉……似乎……似乎母親在講起雲荒往事的時候,對他提過?

    他在一邊苦苦回憶,然而旁邊披著鬥篷的男子許久沒有說話,嘴角慢慢有了一絲苦笑:“哪裏……他是害怕而已。他怕自己一個人待在沒有風的黑暗裏,會被‘鏡’中‘惡’的‘孿生’控製,不知道會對白瓔做出什麽事來吧?”

    “啊?”慕容修似懂非懂。

    真嵐沒有再和他說話,來到榻前撩開帳子,俯下身去看那一攤融化的白雪。他的右手停在上方,忽然間白雪中一縷微光閃爍,應合著他手上的力量,“噗”的一聲跳入手心。

    一枚銀白色的戒指,雙翅狀的托子上,一粒藍寶石熠熠生輝。

    “天啊……這是‘皇天’?!”珠寶商人脫口驚呼。

    真嵐將戒指握在手心,似乎在傳遞著什麽力量,榻上那一攤宛轉的白雪陡然起了微微的變動,仿佛從渙散中凝聚起來。慕容修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奇異的一幕。真嵐沒有睜眼,許久,隻是淡淡道:“不,這不是‘皇天’,而是‘後土’。”

    “‘後土’?!”慕容修看著,忽然間仿佛記起了什麽,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你原來就是空桑末代的皇太子?!”

    “是的,”黑暗裏的人微笑起來,“我就是真嵐。”

    賭坊外大街上的那一場屠殺還在繼續。

    “別亂動!”第五次將那笙的頭按下去,炎汐的聲音已經有了不耐煩。手上的力道也加大了,一下子將那笙重重按倒在街角的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啊!”然而苗人少女拚命掙紮著,想再度抬起頭來,“血!血!放開我!”

    街上已經沒有幾個活人,屍體堆積在那裏,流出的血在地麵蜿蜒,混合著清晨的雨水。那笙的左頰上沾了一大片血水,她尖叫,拚命想抓開他的手:“讓我出去!他們是不是在找我?我出去就是!不要殺人……不要殺那麽多的人!”

    “胡鬧。”炎汐毫不放鬆地按著她,將她的臉繼續浸在血汙裏。鮫人戰士藏身在隱蔽的死角裏,看著雲集在上空的風隼,眼色慢慢冰冷——好狠的征天軍團!為了找到一個女孩,居然將整個街區的人都趕了出來,盡數射殺!

    在他們看來,為了“皇天”,犧牲區區數千賤民隻怕也是值得的吧?

    想到這裏,炎汐陡然愣了一下。空桑人的事與自己何幹?自己為什麽要護著這個戴著“皇天”的姑娘?空桑人是鮫人數千年來的死敵,少主也吩咐他驅逐這個女孩。而他,複國軍的左權使,百年來看到過多少兄弟姐妹死在空桑人手裏,如今居然還在拚死護著“皇天”的主人,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那樣一愣,手上的力量不知不覺便減弱了,那笙在地上用力一掙,竟然從他手下掙脫,拔腿便跑了出去。

    街上已經看不到奔逃的人,所有房屋都被射穿,屍體橫陳在街上,偶爾還有未死的人低低呻吟,讓人毛骨悚然。

    “住手!不許亂殺人!不許亂殺人!”揮舞著雙手,少女沿著堆滿屍體的街道跌跌撞撞地跑著,對著天上雲集的風隼大喊。回應她的,果然是漫天而落的勁弩。她揮著手,指間的“皇天”發出藍白色的光,一一擊落那些勁弩。

    炎汐在後麵看著,陡然間便是一個恍惚:或許……就讓她這樣跑出去也好吧?畢竟少主命令過了不許再收留這個戴著“皇天”的少女,而她或許也有力量保護自己,能逃掉也未必。

    自己加入複國軍時曾發誓,要為鮫人回歸碧落海的那一天而獻出一切,那麽自己的性命也該為複國軍獻出,如果就這樣在這次追逐“皇天”引發的風波裏終結,那豈不是違反了當年的誓言?

    炎汐終於轉過頭,決定不再管這個戴著“皇天”的女孩兒。

    “‘皇天’!”看到了跳出來的少女,風隼上的軍人齊齊驚呼,注意到了底下藍白色的光芒。

    “小心,不要靠得太近!不要像上次那樣被擊中!‘皇天’的力量有‘界限’,注意離開五十丈!”風隼上,副將鐵川代替缺陣的雲煥少將,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兩架為一組,封鎖各方,輪換著用最強的踏弩聯排發射!”

    “是!”風隼上的戰士領命,各自散開,立刻織起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箭網,將那個少女網在裏麵。

    從半空看去,那一排排密集的勁弩如同狂風般一波波呼嘯而落,縱橫交織,淩空射向那名竟然意圖以血肉之軀攔下風隼的少女。

    沒料到一下子受到的攻擊增加了十倍,那笙胡亂地揮著手。然而沒有接受過任何武學技擊的她,隻會毫無章法地隨手格擋,哪裏能顧應得過全身上下的空門?猛然一個措手不及,一支響箭呼嘯而來,穿透她的肩膀。那笙因為疼痛而脫口大叫,身子被強勁的力道帶著往前一傾,手指停頓,全身頓時都空門大露。

    刹那間,更多的勁弩射向她的周身。

    糟了!炎汐深碧色的眼睛陡然收縮。片刻前汀那樣悲慘死去的情形,仿佛在眼前回閃。

    那笙……那笙也要被這樣射殺嗎?

    “快回來!”這一刻來不及想什麽國仇家恨,炎汐猛然掠出,閃電般地衝過去,冒著危險一把將她拉倒,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厚厚的屍體背後。無數的箭噗噗地擦著他們射下,在屍體上發出肉質的鈍音。那笙被拉得踉蹌,跌在他身上,炎汐感覺後背重重撞上路麵,那幾處傷口再度撕裂般痛了起來,讓整個背部和右手都開始抽搐。

    沒辦法……終究還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啊。

    “如果不想連累我一起送命,就給我安分點!”跌落的一刹那,他厲聲吩咐,“聽我的吩咐,一起衝出去!”

    重重跌落在他身上後,那笙眨了眨眼睛,不說話了。她知道炎汐這句話一出,便是應承了要照顧自己周全——隻是忽然間覺得有點奇怪:蘇摩那家夥不是說過,不許他們鮫人管自己的事嗎?

    她抬頭看著炎汐,忽然間將頭湊到他耳邊,輕輕道:“你是個好人。”

    此時地麵上已經一片死寂。天空中的風隼已發覺了兩個人的蹤跡,排列成隊,依次掠低——在掠到最低點的一刹那,風隼的腹部齊齊打開,一道銀索激射而出,釘入地麵,一隊隊身穿銀黑兩色軍裝的滄流帝國戰士手握長劍,沿著飛索從風隼上迅速降落地麵,開始圍合作戰。

    那笙跌在炎汐懷裏,看到那樣的聲勢,嚇得動都不敢動——雖然剛才口口聲聲喊著不怕死,此刻命在旦夕,身子還是不自禁地微微顫抖。

    從八架風隼上下來了大約五十名戰士,顯然是訓練有素,一落地立刻分成兩路散開,一路落在前街,一路落在後街,截斷了所有去路,宛如雙翼緩緩合攏,將方才出現活人的街區圍合。

    街上屍體堆積如山,所以他們推進得並不快,然而每走一步,便要確認周圍路上和房舍中是否還有人存活,一旦發現尚未死的人,沒有時間確認,便一律殺死。屍體堆中零落的有慘呼聲傳出,忽然間就有幾個受傷未死的人跳了出來,用盡全力拔腿奔逃。

    天空中九架風隼還在盤旋,監視著地麵上的一舉一動。那些原先躲在屍體堆裏裝死以求能逃脫這場屠殺的人剛一躍起,風隼上的勁弩就如同暴雨般落下。

    傷者很快陸續被射殺,宛如稻草人般倒下。然而其中一個光頭男子居然身手頗為矯健,一連格開了幾支勁弩,飛快地在屍體中奔逃。

    然而天上風隼盯準了他,地上的戰士也向他包圍過來,那個人滿臉血汗,奔逃得氣喘籲籲,麵目都扭曲了,右手揮著劍狂舞亂劈,奇怪的是左手卻抱著一個酒壇死死不放——

    不可以,不可以扔掉!那是二十年的醉顏紅……是敲開西京大人之門的寶物……如果他有幸成為劍聖的門下,那便是……

    隻想到這裏,“噗”的一聲鈍響,箭頭從脖子裏穿出,那個奔逃的光頭男子居然還支持著往前奔出三丈,去勢才衰竭。被堆積到膝蓋高的屍體一絆,身子往前栽出,撲倒在屍山上。手指這才一鬆,“啪”的一聲,懷裏的酒甕跌碎在地麵上,酒香混合著血腥彌漫開來。

    血如同瀑布般從脖子裏流出,沿著箭杆兒滴落在底下那笙的臉上。

    苗人少女躲在屍牆下,身子嚇得仿佛僵硬了,一動都不能動。咫尺的頭頂上,那具剛成為屍體的臉還在抽動,眼球翻了起來,死白死白,神情可怖。溫熱腥臭的血瀑布般滴落下來,流到她臉上。那笙呆呆地看著,居然連稍微扭頭避開的力氣都沒有了。

    雖然從中州來雲荒的一路上也曾經曆戰亂流離,然而這樣可怖的大屠殺她卻還是第一次遇到——在那樣咫尺的距離內直擊力量懸殊的屠殺和死亡,令少女的心經曆了極大的震撼和打擊。

    雲荒……這就是雲荒?!

    她呆呆發怔,對視著頭頂逐漸斷氣的平民,血滴滿了她的臉。忽然間,一隻手伸出來擋在她臉前,擋掉了那如瀑布般流下的鮮血。背後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那笙這才恍然記起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的。

    炎汐,炎汐!她忽然間快要哭出來。

    “咦,難道就這樣死光了?”周圍寂靜了下來,落地的滄流帝國戰士發現再也沒有人動彈的跡象,有些詫異,“方才明明看到有個女的跳出來,怎麽這一輪補殺的全是男的?”

    “囉唆什麽,一定是還在躲著裝死呢!慢慢搜。”帶隊的校官冷笑,斥喝下屬,然而看著滿街堆積如山的屍體,眼睛忽然眯起來了,“太麻煩了,幹脆點把火,把整條街燒了得了,守著街口兩頭,還怕她不逃?”

    “好主意!”已經搜索得有些不耐煩了,士兵們立刻響應,“把風隼上帶的‘脂水’扔下一袋來,咱們潑上去燒了吧!”

    地下搜索隊暫停了下來,打出信號,天上的風隼立刻有一架掠低,上麵鮫人傀儡毫無表情地操縱著機械,底艙打開,長索吊下了幾大皮袋的東西,迅速落地。

    士兵們退回,分成幾組,紛紛打開了皮袋。袋子裏有奇異的味道透出,黑色的水蜿蜒而出,流到地麵上——這水居然比雨水和血水都輕,漂浮在上麵,宛如詭異的黑色毒蛇,迅速地蔓延開來。

    “糟糕,他們要用脂水燒街!”嗅到了奇異的味道,炎汐身子猛然一震,抓緊了那笙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囑咐,“那笙,快起來!你還記得剛才西京大人所在的方向吧?”

    “西京?我忘了……”那笙愣了愣。作為一個路癡,在被炎汐拉著狂奔了一段路後,方才西京和那位滄流少將對決的方位她早就完全糊塗了。

    這樣的情況下,還看到她這般神情,炎汐簡直是不知道如何說才好。他哭笑不得地低聲比畫,“你等一下要往對麵跑,遇到路口就往左拐,轉彎五十丈後就該是如意賭坊的大門——如果西京大人還在那裏,他一定會保護你。”

    說到這裏,他忽然沉默了一下:萬一西京此時已敗在雲煥劍下,又該如何?

    然而,眼前步步緊逼的危機已經讓他無法再去假設得更遠——如果那笙留在這個街區的包圍圈裏,很快就會被抓到殺死,也隻有讓她去西京那個尚有一線生機的方向試試了。

    “等一下看到煙冒起來,我先衝出去。你數到十下,就往那邊拚命跑,知道嗎?”刺鼻的味道越來越濃,低頭看見黑色的小蛇從屍牆下蔓延滲透過來,炎汐知道情況危急,低聲囑咐。一邊說,他一邊騰出手來,解開自己束著的發髻,將頭貼著地麵,將一頭藍色的長發浸到黑色的脂水裏,滾了一下,瞬間全部染黑。

    “啊……那是什麽?”那笙看得心驚,脫口低聲問。

    “北方砂之國出產的脂水。”炎汐將頭發染成和常人一般的黑色,一邊從身邊屍體的傷口上接了一些鮮血,塗抹到了自己臉上,“這是比火油更厲害的東西——看來他們要燒街,逼我們現身!”

    那笙嚇了一跳,沒有想到堂堂滄流帝國的軍隊居然如強盜一樣,燒殺搶掠都不眨眼。然而看到炎汐這般奇怪的舉動,她更加詫異:“你……你在幹什麽?”

    炎汐沒有說話,隻是將死人的血抹在嘴唇上和臉上。黑發披散,紅唇素顏,一眼看過去居然是男女莫辨。

    “咦,比女孩子都好看呢。”畢竟年紀小,那笙一邊因為緊張而全身微微哆嗦,一邊卻因同伴這樣奇異的樣子而感到新鮮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然而話音未落,“刺啦”一聲,忽然間,仿佛有什麽焦臭的味道瞬間散開。

    “燒起來了!”那個瞬間,炎汐猛然站起,低呼,“快逃!”

    “你要幹什麽?”那笙下意識地伸手,將他死死拉住——然而,陡然間她就明白過來了,尖叫起來:“不許去!”

    前方濃煙滾滾,黑色的水在瞬間化為了火焰。濃煙火焰的背後,不知道有多少雪亮的長劍和勁弩在等待著火中奔出的獵物。

    炎汐準備掠出,被那笙那麽一拉卻阻了一下。

    “喂,喂!你不要去!”那笙用盡全力拉著他,幾乎要把他的衣襟撕破,“我有‘皇天’!我不怕他們的!你不要去……不要去!”

    “傻瓜……‘皇天’不過是帝王之血的‘鑰匙’而已,力量有限,也隻能在他們不防備的時候打下一隻風隼罷了。”濃煙滾滾而來,炎汐已經被嗆得微微咳嗽,指著天上,“如今他們有備而來,上麵有十架風隼……地上還有雲煥!你……咳咳,你逃不掉的!”

    “逃不掉就逃不掉!”那笙說不過他,隻能聲嘶力竭地喊,“我不怕死。”

    “說什麽呢?我不會讓你死的!可惜,我的力量也不夠。”炎汐苦笑,一把推開了她,“我先引開他們,你快逃去西京大人那邊!他的力量應該足以保護你……”

    濃煙滾滿了整條街,讓人無法呼吸。

    那笙大口咳嗽著,眼裏不停地流下淚來,手卻死死拉著炎汐的衣襟:“咳咳,別去!別去!”急切間想到了一個理由,她忽然抬頭道,“你去了……咳咳,蘇摩要怪你的!”

    那一句話,果然讓鮫人戰士的身子一震,看著映紅天空的火光,聽到那些屍體在火中發出的嗞嗞的恐怖聲音,死亡的腳步近在咫尺。

    忽然間,炎汐笑了笑:“那就讓少主責怪好了——我這一生,也就率性而為這麽一次。”

    一語未畢,他一劍撕裂衣襟,從屍牆後掠出,足尖點著堆積如山的屍體,衝入了烈烈燃燒的火中。

    那個瞬間,應該是用盡了全力,鮫人戰士的速度快得驚人。

    滄流帝國的戰士隻看見濃煙中衝出了一個美貌女子,紅唇黑發,一掠而過,跳入燃燒著的房屋中,飛揚的長發帶著火焰,隨即被劈啪下落的燃燒的木頭湮沒。

    “發現了!在這裏!在這裏!”地上搜索的軍隊發出了確認的信號。

    天空中,風隼立刻雲集。

    那笙的手用力抓著自己的肩膀,用力得掐入血肉,她想跳起來大叫,讓炎汐回來。然而全身微微顫抖,她咬著牙,終於還是忍住了。

    一、二、三、四……按著炎汐的吩咐,她閉著眼待在屍牆底下,一動不動地默數,顫抖著數到了十。那些呼嘯聲和搜索聲果然遠離了。再也不猶豫,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淚,呼地一下子從屍體堆中跳起,借著濃煙的掩蔽用盡全力狂奔。煙熏得她不停流淚,火光映紅整條街,那些被亂箭刺穿的屍體在火堆裏燃燒,被火一烤,手足奇異地扭曲,發出嗞嗞的聲音,看上去仿佛活著一樣。

    這裏就是雲荒?簡直是人間地獄啊……

    那笙用手背抹著淚,拚了命往前跑,不敢再去回頭看炎汐的方向——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她根本不想這樣。根本不要看到這樣!

    她不要什麽“皇天”,不要什麽空桑國寶,不要和這些瘋了一樣的戰爭和屠殺有任何關係!她拚了命逃離中州,來到雲荒難道是為了這些?她隻要找到一個容身的地方,好好地生活、賺錢,和喜歡的人戀愛……她不要卷入這些莫名其妙的爭鬥中去!

    然而,卻已經有人為她流了血。那些流下來的血,鋪就她至今平安的旅途。

    她不可以再視而不見。

    千百年來被奴役的鮫人,無色城裏不見天日的鬼,四分五裂的臭手真嵐和已經死去的皇太子妃……她要活著,要為那些幫過她的人盡自己的力量——不管那些人為何而接近她。

    那笙不顧一切地在燃燒的街裏狂奔,衣角和長發著火了,她跌跌撞撞地穿過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體,狂奔而去。

    終於到了一個街口,她記起來那是如意賭坊門前的大街,立刻左轉。

    因為沒有被潑上脂水,別處的火暫時也沒有蔓延過來,前方的火勢稍微小了些。那笙咳嗽著,躲在斷瓦殘垣後,四顧看著,尋找著西京。

    原先金碧輝煌的賭坊已經零落破敗,那一條街上所有房屋都被射穿了,屋頂和牆壁上裂開了巨大的洞,宛如一隻隻絕望暗淡的眼睛。房子裏、門檻上、街道中,到處都是屍體,剛開始還是稀稀落落的,然後沿著那條通往郡府的燃燒的街道,一路上密度便慢慢增大,到最後堆積如山阻斷了道路。

    半空中那些風隼往相反的方向雲集而去,顯然是發現了炎汐的蹤跡。那笙一想到這裏,感覺身子哆嗦得不受控製。她用力咬著牙,小心地趴在殘垣中,避免被天空中的風隼看見,顫抖著慢慢往如意賭坊靠去。

    然而,剛一露頭,忽然間覺得天空一暗!她抬起頭,就看見那一架銀色的風隼居然往這個方向盤旋而來,低低掠下。

    她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躲到了燃燒著的房屋殘骸中。

    低頭看出去,前麵是坍塌了一半的如意賭坊的圍牆。大廳已經開始燒起來了,梁和柱子歪歪斜斜倒下來,轟然砸落地麵。

    然而在火焰包圍著的、修羅場一樣的地獄裏,兩名男子卻正鬥得激烈。

    白色的光包圍著他們兩個人,黑衣的顏色居然都被掩蓋。淩厲的劍氣在空氣中縱橫。火燒了過來,然而奇異的是,燒到了他們身側居然便不能再逼近!熊熊的烈火仿佛遇到了看不見的屏障,被逼退,留出了中間大約十丈的場地。

    以那笙的眼力,根本看不出兩個人之間的動作,隻看到閃電在烈火中縱橫交錯,包圍了兩個人的身形。她甚至無法分辨出哪一個是西京,哪一個又是那位滄流帝國的少將。

    她往外探了探頭,忽然間臉色蒼白,幾乎脫口驚叫出來——這片尚未燒到的地方,滿地的屍體中,赫然橫放著一具鮫人少女的屍身!藍色的長發,纖細的手足,身上布滿了亂箭——

    “汀?汀!”認出了昨日裏還活潑伶俐對自己笑著的少女,那笙再也忍不住,根本顧不得頭頂還有銀色的風隼盤旋,驀然撲出去。

    屍體上釘著的長箭隔開了兩個人的身體,讓她無法抱緊汀。

    那笙拖著汀的屍體爬回牆角,回頭看著背後已經濃煙蔽日的街道——已經看不到那一隊滄流戰士的影子,更看不到炎汐如今的情況。難道……難道他也會……在刹那間變成和汀一樣?

    想到這裏,那笙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恐懼、無助、茫然……仿佛一麵麵鐵壁從四麵逼過來,將她徹底孤立。

    就在那一刹那,兩個黑影交錯而過,風猛烈呼嘯起來,逼得身邊獵獵的火焰往外麵退開。一道閃電忽然脫出了控製,從火焰的場地裏直飛出去,落到了場外。

    “叮!”白色的閃電在半空中慢慢熄滅了光芒,落到那笙麵前,滾了滾,還原為一隻看起來很普通的一尺長的銀白色金屬圓筒,上麵刻著一個“京”字。

    “醉鬼大叔!”那笙認得這把光劍,脫口驚呼。

    抬頭之間,聽到了一個聲音冷冽地笑,帶著殺氣:“大師兄,果然喝酒太多對你有害!”另外一道閃電從火場中騰起,刺向空手的西京,“冒犯了!”

    那笙這一次看得清楚,嚇得眼睛瞪大。

    方才那一擊之下,光劍脫手飛出,西京用左手捂著流血的手腕。此刻,身無武器的他,看到雲煥閃電般刺來的光劍,瞳孔陡然收縮。

    “蒼生何辜”——銀黑兩色的軍服下,滄流帝國少將眼眸冷冽、殺意彌漫,用了九問劍法中的最後精華的“九問”!

    西京隻來得及偏了偏身子,避開脖頸的要害,“噗”的一聲光劍對穿了他的左肩胛骨。劇痛之下,西京忽然冷笑,不退反進,足尖加力,往雲煥身畔撲去——光劍穿透了他的身體,從背後直透而出,鮮血噴湧。

    西京閃電般撲向雲煥,那樣迅疾的速度讓對方還來不及退開,一聲悶悶的破襲聲,劍芒從他肩膀上透過,直沒至柄。而那光劍的圓柄沒入了西京肩上的血肉中,連著雲煥握劍的手!

    雲煥大驚,點足急退,想抽出自己已經陷入對方血肉的手。然而西京的速度更快,仿佛根本察覺不到痛苦,隻是將左肩一低,居然硬生生用肩骨夾住了光劍!

    “在戰鬥裏,肩膀是這樣用的。”雲荒第一劍客猛然低聲冷笑,右手閃電般地抬起,以手為劍,伸指點向雲煥眉心,“且看師兄這一式‘蒼生何辜’!”

    雲煥立刻棄劍,後退,然而還是慢了片刻,一道淩厲的劍氣破空而來,“啵”的一聲,眉心頓時破了一個血洞。雲煥臉色蒼白,踉蹌退入了熊熊烈火中,抬手捂著眉心。血流下來,糊住了眼睛。

    “才學了十幾年,便以為自己天下無敵?”西京反手拔出了嵌在肩骨中的光劍,扔到了地上,冷笑道,“不錯,在劍技上你是天才——但是劍技不是一切!實戰呢?品性呢?你知道劍聖門下‘心、體、技’合一的三昧嗎?!”

    “蒼生何辜……蒼生何辜?”他忽然喃喃重複了一句,撿起被雲煥打落的光劍,手腕一轉,“啪”的一聲吞吐出白光來,大喝一聲,提劍迎頭劈下,“殺人者怎麽會知道什麽叫作蒼生?”

    劍風凜冽,砍落之處,火焰齊齊分開!

    看到主人遇險,風隼上的瀟臉色陡然蒼白,迅速扳動機括,讓風隼逼近地麵,長索拋下,想扔給地麵上陷入絕境的滄流帝國少將,然而終究來不及了。

    雲煥被奪去了光劍,赤手對著雲荒第一的劍客,氣勢居然絲毫不弱。血流了滿麵,然而血汙後的眼睛依然冷酷鎮定,毫無慌亂。

    在西京光劍劈落的同時,他忽然做出了一個反應——逃!

    他沒有如同西京那般不退反進,絕境求生,反而足尖加力,點著地麵倒退!身體貼著劍芒飛出,直直向著戰場外圍逃了出去。

    西京怔了一下,沒有想到那樣驕傲冷酷的軍人竟會毫不遲疑地逃跑。他毫不猶豫地追擊,然而雲煥的動作更快。仿佛被逼到了懸崖,生生激發起他體內所有的力量,滄流帝國的少將幾乎是踩著火焰,風一般掠過。

    奔出火場後,也不管多狼狽,他就地一滾滅掉了身上沾上的火苗,伸手抓起地上方才被西京丟下的光劍,“嚓”的一聲扭過手腕,發出劍芒橫於身前——

    趕上了!

    西京如影隨形般跟到,毫不容情地劈下,然而光劍在離雲煥身上一尺之處被格擋住。

    地上地下的兩個人,身形忽然間仿佛凝固。

    在力量直接相交的一瞬間,雙方就進入了對峙的階段。光劍上負擔了所有的力量:一方加力,另一方隨之增強,一分分往上攀。平衡一分分地瞬間失去,然後瞬間又恢複。誰都不敢稍微分神。隻要任何一方首先力量不逮,失去平衡,那麽轉瞬光劍就將洞穿心髒!

    那笙抱著汀,躲在不遠處看著,大氣也不敢出。

    風隼此刻掠到了離地最低點,鮫人少女手指如飛般跳躍,絲毫不亂地扳動各個機簧,保持著風隼的飛行速度和方向。在她的操作下,雖然上麵沒有其餘滄流戰士,風隼還是陡然發出了一支銀白色的箭,準確地直刺西京背心。

    那一支響箭刺破了凝定的空氣,箭頭上發著藍光,刻著小小的“煥”字,淩空下擊。

    西京無法分心去看背後,然而耳邊已經聽到了箭風破空的聲音。手上雲煥光劍上的力量還在不斷增強——他必須全力以赴才能壓住對方的劍,隻要稍微一鬆手,雲煥的光劍就會刺穿自己的心髒!

    那一支響箭呼嘯而落,刺向他後心。

    “大叔,小心!”那笙再也忍不住,直跳了起來。急切間忘了放下汀的屍體,大叫著一頭衝出去——“皇天”在她指間閃爍,隨著她的揮舞,陡然間發出了一道光芒,半空那支響箭瞬間斷了。

    “啊?又管用了?”那笙一擊得手,實在是搞不清楚這枚戒指抽風的規律,反而怔在原地。

    “‘皇天’!”地上地下兩個人忽然同時驚呼。雲煥看到了飛奔而來的少女以及她手指間閃耀的戒指——他忽然間就收了力,同時盡力往左滾出。

    “噗!”西京的光劍失去了抗衡力,陡然下擊,刺穿他的頸部。

    血洶湧而出,然而雲煥根本不介意,動作快得宛如雲豹,從地上直撲而起,一劍刺向那笙——那笙猝不及防,抬手下意識一擋,汀的屍體從她懷抱裏跌落地麵。

    先前的一輪接觸中,雲煥已經摸清了這個戴著“皇天”少女的底子,知道她根本沒有任何本領——就像一個孩子,手裏握著大把的珍寶,卻不知如何使用。他那一劍是假動作。等到那笙抬手擋在麵前,“皇天”發出藍白色光芒的時候,雲煥的劍芒才陡然吞吐而出!

    光線扭曲了,彎彎地轉過那笙的手掌,刺向少女的心髒。那笙蒼白了臉,眼睛看到,腦子想到,可手卻來不及反應。

    那個瞬間,西京已經搶到,一劍斜封,盡力格開了雲煥的光劍。然而,那笙已經被吞吐的劍氣傷到了心口,眉頭一蹙,痛得想叫,可一開口就吐出一口血來,眼前一切忽然間就全黑了下去。

    那笙失去知覺委頓的刹那間,西京和雲煥又再度交上了手。

    烈火在燃燒,風隼在盤旋,瀕死的慘呼和呻吟充盈耳側,滿身是血地在滿目狼藉的廢墟裏揮著劍——空桑劍聖門下的兩位弟子,同室操戈。

    雲煥一連格開了西京的兩劍,然而手中的光劍也幾乎脫手飛出——從力量來說,自己原本在西京之上,但是此刻頸中那一劍雖然沒有刺穿動脈,可已經讓體力從滄流帝國少將身上迅速流失。

    風隼掠低,上麵瀟的神色緊張而恐懼,飛索拋下,一次次晃過雲煥身側,然而他卻無法騰出手來攀住——頸中的血不斷噴湧,已經不能再拖延。

    那一刹那,接下西京又一劍後,雲煥踉蹌後退,腳後忽然絆到了什麽。他低頭一看,臉色微微一變,眼神雪亮。西京下一劍不間歇地刺來,雲煥忽然冷笑起來,想也不想,探出左手,抓起絆倒他的東西,擋在麵前。

    “噗!”光劍刺穿了那個柔軟的事物。

    血流了出來,然而汀的臉依然在微笑——西京忽然間就怔住了,看著刺穿汀身體的光劍。就在他失神的那一刹,“嚓!”一聲極輕極輕的脆響,雲煥的劍穿透擋在麵前的屍體,驀然重重刺中西京!

    “戰場上,鮫人是這樣使用的。”在師兄倒下前他還來得及回敬了一句,然後絲毫不緩地掠起,探手一把抓起昏迷中的那笙——長索再度晃落的一刹那,雲煥一手攀住,深深吸了口氣,忍住眉心和頸部兩處的痛苦,身形掠起。

    無論如何,這一次的任務完成了,總算沒有給巫彭大人丟臉。

    對於滄流帝國征天軍團來說,勝利便是一切。

    說什麽殺人者不懂蒼生,大約也就是說自己這樣的人不可能真正領會到“九問”裏的精髓吧?然而,這個酗酒了百年的師兄,他又知道什麽?!他不曾在滄流帝國的伽藍城內長大,不曾體會過那樣嚴酷的製度和等級,也不明白勝利對於戰士來說意味著什麽。

    那是他的國家、民族、青春、光榮和夢想。

    他作為滄流帝國的戰士,自幼被教導應該為之獻出一切的東西。

    “少將,恭喜。”瀟收起了長索,看到順利將那笙帶回的雲煥,臉上的表情忽然間頗為奇異。她最後一次看了看底下的地麵,雙手顫抖著,調整著雙翼的角度,駕駛風隼掠起。

    “好險,差點切斷動脈。”雲煥將昏迷不醒的那笙扔在地上,抬手捂著頸部,滿手是血,低斥,“那群笨豬都在幹什麽?這麽多人還沒找到一個女孩!快返回伽藍城——天就要黑了!”

    “是,少將。”瀟答應著,操縱著機械。

    忽然間,仿佛什麽東西斷了,落下一串劈劈啪啪的輕響。

    “又怎麽了?哭什麽?”看著跳到腳邊的珍珠,雲煥蒼白著臉包紮著傷口,陡然有些不耐煩,看向操縱著風隼的鮫人少女,“是看到我拿那個鮫人當擋箭牌的緣故?物傷同類?”

    “少……少將……”瀟將風隼拉起,掉頭往城南上空那一群編隊裏歸去。然而雖然極力保持著平靜,冷豔的臉上依舊有淚水不停滴落,許久才吐出一句話,“那個女孩……那個死了的女孩,看上去似乎是我的妹妹……汀。”

    什麽?雲煥驀然抬頭看著操縱著風隼的鮫人少女,手指不自禁地握緊了身側的光劍——如果這個鮫人稍微有異動,他便毫不遲疑地出手。

    然而,瀟一邊哭,一邊卻準確無誤地操縱著風隼——畢竟不同於那些被按照反射方式訓練出來的傀儡,她的靈活程度和應變能力非常出色,甚至一個人就能駕馭這樣龐大的機械,同時完成飛行和攻擊。在多次戰役裏,瀟的配合成了他全勝的重要原因。

    正是因為這樣的出色,自己才一直不忍心讓瀟服用傀儡蟲吧?但是,如今居然出現了這樣的情況。

    此刻自己極度衰弱,如果瀟在此時叛變,那麽……

    “我幾十年沒有看見她了……隻是聽說她認了一個劍客當主人。我二十年前已經和族人徹底決裂,也不會有麵目再見汀——沒想到……沒想到,卻隻能看到她的屍體……”瀟哽咽著,淚水不停滴落,凝成珍珠,在風隼內輕輕四處散開。

    雲煥眼睛眯起,殺氣慢慢溢出:“你想為她報仇嗎?”

    “可是我看到她在笑……想來她並不後悔跟著西京吧?”瀟低聲喃喃道,風隼的速度加快了,在燃燒著的街道上空掠過,“就像……我不後悔跟著少將一樣——我們選擇的路不一樣,但是,都不會後悔。”

    雲煥忽然冷笑了一聲:“說得動聽——我做過什麽善待你的事嗎?值得你這樣背叛族人、舍棄故國跟著我?”

    瀟的手指停了一下,低下頭去,許久才道:“少將您允許不是傀儡的我侍奉左右,並肩作戰,便是對我最大的善待……不然,我就是一個天地背棄的孤魂野鬼了。”

    雲煥忽然間有些語塞,仿佛眉心的傷口再度裂開來,他用力晃了晃腦袋。

    “少將當年從演武堂完成學業,以首座的能力進入征天軍團,帝國元帥巫彭大人也對您另眼相看——在那樣平步青雲的情況下,您選擇了身負惡名的我做搭檔。為了不讓我成為傀儡,還差點和上級將官動手……”回憶起十年前的情景,瀟仰起頭,“如果不是最後巫彭大人愛惜您的才能,偏袒了您,您在軍隊裏的前途或許就在那時終結了。”

    “哦,那個麽……”抬手捂著頸中的傷口,雲煥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搖頭道,“我不讓你服用傀儡蟲,不過是為了能獲得最強的鮫人做搭檔而已——你如果成了傀儡,恐怕反應速度和靈活度都要受到很大影響。”

    對於這樣的回答,瀟隻是微微笑了笑:“少將難道不怕我隨時反叛?要知道,在二十年前複國軍戰敗後,就盛傳我是出賣族人的叛徒……難道您不怕我再次背叛?”

    “背叛不過是人的天性而已,有什麽可怕。”雲煥包紮好了傷口,冷然道,“我既然喜歡用鋒利的刀,就不能怕會割傷自己的手。”

    瀟不再說話,眼裏有些微苦笑的神情,那樣劇烈的痛苦和矛盾,幾乎要把她的心生生撕扯成兩半——那是她自己選擇的路……那是她自己在二十年前就已經選擇了的路。

    她已然無牽無掛,天地背棄,隻剩下孑然一身,直麵著毫無光亮的前路。

    “雖然二十年前我還小,沒有經曆過那一場平叛——但是,後來我也知道所謂‘出賣族人’的罪名,不過是假消息而已。”雲煥包紮好了傷口,將那笙的手腳捆好,扔到一邊,“那時候巫彭大人俘虜了你,然後放出你叛變的謠言,把你當作靶子推了出去,吸引那些來報複的殘餘複國軍,以求一網打盡——這事別人不知道,我大約還是知道一些的。”

    風隼猛然一震,瀟的手從機簧上滑落,身子微微顫抖,不敢回頭看雲煥的表情——他知道?從來都沒有對她提過,而他居然是知道真相的?

    那麽,他有沒有記起來二十年前那件事……

    然而,不等她繼續想下去,風隼忽然猛烈地一震,似乎撞上了什麽東西,去勢陡然被遏止——瀟猝不及防,整個人在巨大的慣性下向著牆壁一頭衝了過去。

    “小心!”雲煥猛然探手將她拉住,厲喝道,“快調整!”

    撞……撞到什麽了嗎?

    她坐在座位上看向前方。然而奇怪的是麵前根本沒有東西阻礙著,風隼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拉住了,前進速度忽然放慢,迅速傾斜。瀟的雙腳已經離開了艙底,全靠著雲煥的支撐才能定住身形。她處變不驚,迅速地操縱著,將機翼的角度調正,用力拉起。

    然而,還是沒有辦法動!

    風隼仿佛被看不見的東西拉住,速度越來越慢。

    “哢啦!”一聲脆響,外麵仿佛什麽東西猛然破碎了。雲煥往外麵看去,陡然間眼睛凝聚,瞳孔收縮——居然有什麽東西,宛如看不見的繩索一樣,綁住了風隼!風隼被定在半空,堅硬的外殼一寸寸地坍下去,仿佛被無形的手撕扯著,往各個方向四分五裂。

    是什麽?是什麽居然在撕裂風隼?

    雲煥往地下看去,在燃燒著烈焰的廢墟裏,隱約看見一個黑衣男子對著風隼抬起手來,做著拉扯著這個巨大機械的動作。

    這個人是誰?!雖然因為太遠而看不清麵目,那個瞬間,當那人的身形映入眼簾,雲煥忍不住就倒吸了一口氣,心裏陡然有難以善了的預感。

    風隼的晃動越來越激烈,瀟臉色蒼白,手指迅速地跳躍,嚐試著各種方法,想把風隼重新活動起來,然而力量根本不夠。

    “瀟,小心了!你帶著這個女孩先歸隊——我去截住那個人!”雲煥當機立斷地吩咐,“不要管我了!你先把這個姑娘帶回帝都複命!”

    “少將!”瀟脫口驚呼,然而在激烈的晃動中連轉頭的動作都做不到。

    “按我的命令辦!”轉動機簧,將長索蕩出,雲煥轉瞬跳了出去。

    “哢啦!”在他跳出去的一刹那,風隼右翼折斷,轉瞬失去了平衡,一頭往地上栽去。瀟咬著嘴唇,一手抓著扶手讓自己的身體穩定下來,另一隻手死死扳住舵柄,勉強控製著已經支離破碎的風隼,讓它搖搖晃晃地向著南城其他風隼聚集的地方飛去。

    第十四章 舞者

    隻是短短的一刻鍾,地上那一輪追殺已經結束。

    “射穿心髒,當場死亡!”

    抓住被燒得長短參差的頭發,從燃燒著的廢墟裏拖起屍體,確認了被追擊者的身份,滄流帝國的戰士看了一下被勁弩貫穿的左胸,鬆了口氣,有任務結束的輕鬆。然而,在翻過屍體,拉起雙手查看的時候,所有人臉色“唰”地一變——

    沒有戒指!這個女子的手上,沒有他們要找的戒指!

    又弄錯了嗎?大家麵麵相覷,頹然鬆開手來,讓屍體沉重地落回廢墟裏。

    “怎麽了?還不拿下戒指,回去交差?”頭頂風隼上的副將鐵川還不知底下的情況,在掠低的刹那間探出頭來,厲喝,“杵在那裏幹什麽?!天都要黑了!”

    “副將……”地上搜索的隊長抬起頭來,臉色難看地回答,“弄錯了,不是那個女人!”

    “什麽?!一群笨豬!”鐵川臉色大變,探出頭看著地下一群頹喪的戰士,破口大罵,“那麽多人還找不到一個女人!你們還算是滄流帝國最強的征天戰士嗎?知道回去等著你們的是什麽嗎?還不快給我繼續……”

    聲音未完,風隼掠低的去勢已盡,重新拉起,將副將的罵聲帶走。

    “奶奶的,自己坐在上麵,就知道對我們吆五喝六!”隊長臉憋得通紅,一把抓起屍體的頭發,用力將屍體往地上砸去,“兄弟們,給我再細細往周圍搜一遍!”

    “是!”大家重新打起精神,準備繼續。然而就在刹那間隊長愣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剛抓過屍體頭發的手——手心裏居然沾染了奇異的黑色,有奇異的味道。

    脂水?隊長心裏一怔,轉頭看向那個被射穿心口的人。

    就在這一刹那,隊伍裏忽然起了騷動——無論天上還是地下,所有人都驚呼著,往天空中看去:“銀翼!銀翼!少將的風隼銀翼!出事了!”

    隊長順著所有人的目光看去,臉色忽然因為震驚而抽搐——

    薄暮中,披著如血夕陽返回的,居然是雲煥少將的座架銀翼!而此刻,銀色大鳥失去了無數次戰鬥中的英姿,折翼而返。勉強保持著平衡,去勢卻已衰竭,跌跌撞撞地向著這一邊飛來,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後轟然墜落。墜落的一刹那,風隼的底艙打開,一個身影如同跳丸般躍出,挾著一個人連續點足,逃離。

    “那個鮫人,瀟?!”看到了風隼上逃脫出來的居然不是少將,所有滄流帝國戰士眼裏都有震驚的光芒,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然而第一個反應卻是相同的——莫非,是少將不聽勸阻一意孤行,最終被這個沒有服用傀儡蟲的鮫人搭檔背叛?!

    所有人的手都按上了劍,迅速呈扇形展開,將那個從風隼上跳落的鮫人少女圍在中間。

    “少將已經找到‘皇天’!”巨大的機械轟然落下,在狂風和飛揚的塵土中,瀟抱著被縛住手腳的那笙落地,幾個點足跳離危險區域,向征天軍團奔來,一邊厲聲大喊,“少將吩咐,立刻帶著這個女子返回伽藍城!她手上戴著的就是‘皇天’!”

    一邊大喊,她一邊已經奔近,鮫人的力量有限,短短一段路的狂奔已經讓她氣息平匍。

    所有征天軍團戰士都愣了一下。奔來的藍發女子因為筋疲力盡而跪地,雙臂托起了昏迷不醒的少女——那個少女的手指上,如帝國絕密通緝令中描述的銀色藍寶石戒指熠熠生輝!

    “哦,原來如此……少將呢?”隊長的手還是不曾從劍柄上放下,看著奔來的鮫人少女,問,“雲少將去哪裏了?”

    瀟將那笙交給身邊的滄流帝國戰士,按著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大口喘息道:“少將……少將他……剛和西京交手,奪來了這個女子……可是又遇到了一個……一個奇怪的鮫人……居然赤手就撕裂了風隼!少將下去迎戰……讓我……讓我帶著‘皇天’返回……”

    “赤手撕裂風隼?!”所有人的臉齊刷刷地變了色,麵麵相覷——雖然無法相信這樣的事情,但是看到折翼落地的風隼,那右翼的確是被強大得不可思議的力量生生撕裂的!

    “快去增援少將!”頭頂風隼再次掠低,鐵川副將探出頭,看到了墜毀的銀翼,大喝揮手,“把抓到的戴著‘皇天’的人送回風隼上,由我先行帶回!”

    一語未畢,長索蕩下來,不由分說地卷起了那笙,提了上去。

    “他媽的,搶功的時候他倒下手得快!”隊長嘀咕了一句,終究無法違抗副將的命令,手一揮,帶領大家轉身,“兄弟們,咱們快去少將那裏看看!看他媽的是哪個怪物,居然能空手撕裂風隼?咱們一起撕了他!”

    “是!”手下戰士轟然回應,齊齊轉身。

    “等一下,我也一起去!”瀟喘息方定,站起身來,“我帶你們去找少將!”

    所有滄流帝國的戰士都愣了愣,看著這個顯然已經筋疲力盡的鮫人少女——這個沒有服用傀儡蟲的鮫人,倒是比那些傀儡更死心塌地,真是罕見……

    隊長審視了她一番,點頭道:“那麽快跟上吧!”

    轉過身的一刹那,隊長抓抓頭發,有些納悶地狠狠罵:“該死的,雲煥那家夥難道有比傀儡蟲更厲害的藥?要不然怎麽這個鮫人會這樣死心塌地?”

    放下手,忽然覺得手心黏黏的,他低頭,看到了糊在手心的黑色——方才抓著那個逃跑女人屍體頭發的時候,被沾染在手裏的黑色液體。

    “咦,到底是怎麽回事?”隊長一邊走,一邊將手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下,猛然色變——的確是脂水?難道……難道剛才那個人的頭發是……

    微微一驚,隊長回頭看著廢墟中那具躺著的屍體,那邊的火已經滅了,暗淡一片。

    方才那個主動從火中衝出的女子,動作超乎意料地迅捷,似乎並不是普通人。害得他們一路急追,好容易才在街尾借著風隼的半空截擊攔住了那人。在重兵的圍追堵截之下,那個人最終還是力竭戰死。

    但是,被一擊射穿左胸後,卻沒有在她身上發現所要尋找的那枚戒指——很顯然,這個人是為了保護那個真正“皇天”的攜帶者,而不顧生死地衝出來引開他們的!麵對著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還能毫不畏懼地做出如此撲火般的舉動,這個人,豈容小覷!

    一念及此,連身經百戰、斬首無數的隊長都不由得暗自點頭——那樣置生死於度外的舉動,猛然間讓這個軍人記起了二十年前,他還作為一名普通士兵時參加過的平叛征戰。那種拚命的架勢,可和當年那些複國軍一模一樣呢……

    “難道又是鮫人?如果那樣可要再往胸口的中間補一劍才行。”他喃喃自語了一句,然而畢竟事情緊急,他也沒有時間再管那個人,迅速轉身,帶著下屬們奔向了雲煥的所在地。

    “啪!”長索卷起,鬆開,重重地把那笙扔到了風隼上。

    那樣劇烈的震動,終於讓她稍微恢複了一點意識。心口還是疼痛得幾乎撕裂,她張開口,想問自己此刻在哪裏——然而一開口,鮮血從嘴裏湧出,似乎還混合著內髒的碎片。

    “嘖嘖,一定是少將下的手,”看到少女這般情狀,風隼上的滄流帝國戰士冷笑,用靴子踢踢那笙,“你們看,外麵一點傷都看不出來,可內髒已經破裂了——除了少將的光劍,哪個能做到?”

    “就是,演武堂出科的第一啊!據說他的劍技比飛廉少將都厲害!”旁邊另一個戰士滿臉敬慕,忽然間愣了一下,“對了,赤手撕裂風隼……真的有這樣的人嗎?”

    “能做到那樣,簡直就不是人了。”旁邊一個人嗤笑,搖頭道,“一定是那個女鮫人誇張的說法……沒用過傀儡蟲控製的鮫人就是不老實!”

    “嘿,雲少將就喜歡這種不老實的鮫人吧?”戰士竊笑。

    “得了,別吵了!”副將鐵川聽得屬下不住口地誇獎雲煥,陡然有些不耐,喝止道,“老三,替我把‘皇天’戒指從她手上褪下——把這個女的扔下去吧,帶著還費事!風隼飛了一天,速度已經慢下來了,少帶一個是一個。”

    “是!”屬下領命,其中一個被稱為老三的戰士上來翻過那笙被捆住的身子,一邊喃喃自語,“奶奶的,總算是找到了……老實說,最後殺了那個逃出來的女人時,發現她手上沒戒指,我還以為我們這次會空手返回呢。”

    “有少將在,哪次完不成任務?”旁邊的同伴上來幫忙,將不停掙紮的那笙按住,“不過說起來……最後那個女人是這丫頭的同黨吧?看樣子是為了引開我們才故意跑出來的。”

    同黨?同黨……他們是在說……是在說炎汐?

    那笙不停地咳嗽,吐出血沫,一直到感覺肺開始呼吸了,才能思考。然而聽到旁邊那些軍人的對話,她的血忽然一下子衝到了腦裏,全身難以控製地發抖。

    “嘿嘿,是啊,八成是同黨。”老三一邊拉起那笙被捆住的手腕,掰開她的手指,想去褪下那枚戒指,一邊喃喃道,“看到勁弩射穿她心髒的時候,老子還叫了聲可惜——不過二十幾歲,和我家婭兒還是差不多年紀吧。”

    炎汐?射穿心髒?那笙剛睜開的眼睛陡然凝滯了,直直瞪著。

    她現在是在哪裏?風隼上?難道……難道那個醉鬼大叔西京也死了?所以她才會最後落到了滄流帝國的手裏?汀死了……炎汐死了,西京也死了?!

    她睜大眼睛,用力地呼吸,吐出血沫,吸入冰冷的空氣,直直瞪著前麵那些逼近的滄流帝國戰士,看到銀黑兩色軍服上佩戴著的雙頭金翅鳥標記——那是代表十巫直接率領的,雲荒大地上最尊貴和強大的軍隊:征天軍團的九支軍隊。

    那個瞬間,她腦子無法思考。那些人低下身,試圖褪去她手上的戒指。而“皇天”仿佛生根般在那笙指間不動,隨著對方的用力反而更加深地勒入她手指,幾乎要勒斷——在那些軍人粗暴的動作下,仿佛電光凝聚,藍寶石發出了微光。

    “副將,褪不下來。”用力半日,絲毫不見鬆動,戰士滿頭大汗,回稟道。

    “奶奶的,真是一點用都沒有的笨豬!”鐵川氣不打一處來,大喝道,“反正這個丫頭也要殺,你們費什麽事,就不能直接砍下她手指來?”

    “哦,是,是……”那個戰士抹了一下汗,回答,然而低頭看著那笙無辜瞪大的眼睛,忍不住皺了皺眉,轉開頭來,對旁邊的同伴道,“先把她眼睛蒙上?看著好像……好像不大舒服。”

    “什麽?老三你殺一個小姑娘就怕了?”旁邊的同伴哄笑起來,上去拉開他,“得了得了,讓我來好了——你看你那衰樣,要被婭兒看到了,她引以為豪的丈夫的‘戰士的榮耀’就要有所減損呢!”

    “你們看,戰士就是不能成親。一娶老婆啊,都變成老三那樣憐香惜玉。”大家紛紛哄笑,相互推搡著,上前來。

    小隊裏排行第三的戰士被推開,換上其他戰士,低下來粗暴拉起那笙的手,拿出解腕匕首。那笙的手很小,握在軍人粗糲的手心宛如一片葉子。那個戰士忽然也愣了一下,但是眉頭皺了皺,還是一刀劃了下去。

    “你們說……你們射殺了那個逃開的人?你們射殺了……炎汐?”危在旦夕,但是那笙的眼睛是茫然的,空洞洞地看著麵前的滄流帝國戰士,那一雙眼睛宛如嬰兒般無知無覺,然而又是怎樣一種令人震顫的“純黑”。

    那個揮著匕首切向她手指的滄流帝國戰士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點頭。

    “該死的……你們殺了炎汐?你們殺了炎汐!”刀尖接觸到肌膚的一刹那,那笙陡然間爆發似的喊了起來,黑色的眼睛凝聚起驚人的憤怒和殺氣,“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我不會饒過你們的!”

    匕首切入她的右手中指,血湧出。

    就在那個瞬間,本來一直隻是微微彌漫的藍光,隨著少女圓睜著雙眼,帶著哭腔的怒喝,耀眼的光芒宛如閃電般騰起!

    地麵上,座架被攔截的雲煥握劍站在了那個詭異的傀儡師麵前。

    “很強嘛。”蘇摩收回手裏滴血的引線,稱讚道,“冰族的戰士,居然也用光劍?九問居然還使得很正宗——你是劍聖的什麽人?”

    已經是第七次將光劍震得幾乎脫手,然而那個滄流帝國的軍人依然攔在前方,用盡全部力量,不讓他前進分毫。雲煥身上至少有四處被引線洞穿,血從細小的孔洞裏噴湧而出。外麵看起來這樣的傷毫不顯眼,然而內部絲線經過的髒腑卻是全被震裂。隻要一處這樣的傷,便足以讓壯漢癱瘓。而麵前這個滄流帝國的年輕軍人居然依舊握劍攔在前方——

    顯然是原先就有傷在身,雲煥眉心和咽喉的傷口在不停流血,讓原本英挺的麵目變得可怖。蘇摩看到了對手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微微頷首:那樣的眼神仿佛鐵與血的組合,沒有一絲“人”的軟弱。

    滄流帝國居然有這樣的戰士,難怪可以鎮住這整個雲荒大陸。

    而且,他們還有風隼這樣可怕的殺戮機器,出色的戰士和戰車,簡直組成了似鋼鐵般不可摧毀的力量!即使是自己,麵對一架風隼也罷了,如果三架以上風隼同時攻擊,隻怕要全身而退也不是容易的事吧?複國軍裏的那些天生不適合作戰的鮫人……又要如何麵對這樣強大的軍隊?

    短短一瞬間,蘇摩腦中已經轉過千百個念頭。

    而此刻,用光劍拄地、勉力支持著身體不倒下的滄流帝國少將,卻也是用同樣複雜的心情看著麵前這個盲人傀儡師。

    看那樣的容貌和發色,這個人應該是個鮫人。然而,這個雙目無光的鮫人傀儡師,居然能用看起來如此沒有力量的雙手,操縱著纖細到看不見的絲線,將一切有形的東西切割成一片片!

    一個鮫人,怎麽可能擁有這樣的力量。

    就算他之前沒有和西京交過手,用巔峰的完美狀態來對抗這個人,也未必有獲勝的把握。更何況他現在力戰之後,精力已經枯竭了大半。

    然而,即便是沒有勝算,雲煥依然持劍而立,擋在了蘇摩身前,絲毫沒有後退的怯意。征天軍團的戰士,是由鐵和血鑄成,哪能臨陣怯場?

    雲煥握著光劍,看著麵前十指上戴著奇異指環的鮫人傀儡師,看著他空洞的深碧色眼睛,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冷氣:那樣無與倫比的五官,是他至今未曾在鮫人一族中見過可以媲美的。然而那樣漂亮的臉卻沒有絲毫女氣,一望而知是個男子——因為眼中陰鷙的殺氣。

    方才的激戰裏,這個傀儡師也被他的九問劃傷了肩膀——衣衫被削破,露出了寬闊肩背上文身的一角:一隻黑色的龍的爪子,仿佛雷霆萬鈞地撕破衣衫的束縛,探出來。

    龍神!這個鮫人的背上,布滿了龍神的文身!

    想起早上看到的鮫人少女汀,又記起前幾天在半途中遇上的鮫人左權使炎汐,雲煥的眼睛陡然收縮——那麽多鮫人忽然出現在桃源郡,應該不是巧合……難道是複國軍為了什麽目的有所行動?這個鮫人傀儡師,一定是引起複國軍震動的人物吧?如果是那樣的話,得趕快回去稟告巫彭大人才行。不然這邊“皇天”剛收回,新的變亂又要起了!

    眼角瞟過,雲煥發現風隼都已經掉頭返回——那個戴著“皇天”的女孩子,也已經在風隼上了吧?任務已經完成,不必久留。

    想到這裏,雲煥下意識地往後踏出了一步。

    “怎麽,這就想逃了嗎?”那個傀儡師笑了起來,眼神是冷酷的,也抬頭看著半空準備飛走的風隼,手指抬起,一點半空,吩咐道,“阿諾,給我過去,攔住那架卷走那笙的風隼!”

    雲煥詫然,還沒有明白蘇摩對著什麽人吩咐這樣的話,忽然間聽到輕輕的哢嗒聲,什麽東西跳到了地上,迅速奔遠。

    眼角餘光還來得及看到那個東西,滄流帝國一向冷定的少將忽然間因為震驚而睜大了眼睛——那是什麽?!那個不過兩尺高的東西,身上還拖著絲絲縷縷的引線。居然是……一個會自己跑動的傀儡?

    “別管阿諾——你的對手是我,少將。”還沒有將目光從那個偶人身上挪開,耳邊忽然聽到了蘇摩冷淡的聲音,刹那間,極細的呼嘯聲破空而來,“讓我看看滄流帝國的軍人到底有多少分量吧!可別讓我失望才好。”

    雲煥全身一震,立刻凝聚起了全部精神,“唰”地拔劍格擋。手腕一震,隻覺得半身都麻痹了——畢竟重傷在身,連番劇鬥之下已然力不從心,雖然堪堪擋開,可絲線的末端還是在他臉上切開了一道血口子。

    “咦,怎麽沒幾招就越來越弱了?”蘇摩看著對手,微微冷笑起來,手腕抬起,“這可不是跳繩啊!如果不跟著我的引線起舞的話,很快就要被肢解的——這天下,可不是你們冰族的十巫才會玩分屍這一手。”

    漫天絲線縱橫交錯,以人眼無法看見的速度交割而來。

    雲煥急退,反手拔劍,光劍如同水銀潑地,護住周身上下。他足尖連點,在密風急雨般的引線空隙中轉側,用盡了所有殘餘的力量,穿梭在那一張不斷收縮的巨網中。

    “哦,不錯,非常不錯!”看到滄流帝國少將的身手,傀儡師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難得地表示了讚賞,卻顯然始終不曾出全力,“好久沒有遇到這樣的人對舞了——我們再快一點如何?”

    他手一拍,忽然間按照一種奇異的韻律開始舞動,舉手投足之間,手上的絲線以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相互交剪而來,絲線之間居然激射出淡淡的白光,發出犀利如風雨呼嘯的聲音。

    蘇摩的速度一加快,雲煥不自禁地被逼著加快了閃避的速度。

    因為太過劇烈的運動,心髒激烈搏動著,幾乎已經無法承受體內奔騰的血脈。頸中的傷口再度裂開了,隨著他每一個動作,一滴滴鮮血灑落在燒殺過後狼藉一片的地麵上。

    兩個人的腳尖都踩著屍體,不停地飛掠。夕照下,漫天若有若無的絲線反射出淡淡的冰冷的光,在兩個人之間織出看不見的網。雙方的身形都是極快的,然而身姿畢竟有別。雲煥拔劍當空,已經有些力竭和急切,仿佛在漫天的閃電中穿梭,慢了一絲一毫,便會被閃電焚為灰燼。

    蘇摩卻是一直控製著節奏,手指間飛舞著引線,切出點點鮮血。然而他轉動修長的手指,卻仿佛是在撥動古琴的冰弦,神色沉醉自如。伸臂、回顧、俯首、揚眉……仿佛那不是一場踏在屍體上的對決,隻是獨麵天地的一場獨舞獨吟。

    那種獨舞和獨吟,在百年來孤寂如冰的苦修歲月裏,他已經麵對曠寥的大荒,進行過無數次。

    他沒有再看雲煥一眼,然而卻能感覺到對手的體力在急遽下降,已經跟不上那樣的節奏。蘇摩手臂起落,越舞越急,藍色的長發飛揚著,和透明的引線糾纏在一起,到最後已經看不清是他舞動這漫天的殺人利器,還是那些看不見的絲線帶動他修長肢體的種種動作。

    雲煥已經來不及一一躲避那些飛旋而至的鋒利的線,肌膚不時被割破,血如同殘紅般四處潑灑,滴落在剛被屠殺過的地麵上。傀儡師微微冷笑,那個笑容在夕照中有種奇怪的美感——宛如此刻破壞燃燒殆盡的斷牆殘垣、流滿鮮血的街道。

    “老天爺,這個人,這個人在幹什麽?”街的另一頭,一群急奔而來的戰士猛然怔住,不可思議地看著麵前那一幕詭異至極的情形。

    夕陽已經落下,餘霞漫天,如同燃燒著烈火的幕布,鋪滿整個天際。那樣的背景之下,極遠處的伽藍白塔更加顯出靜謐神聖的美——然而,如此底色下,剪影般的,卻是那個踏在屍體上的舞者,飄忽不定,靜止萬端。

    那是以這一個汙血橫流的亂世為舞台,獨麵天地的舞者。

    “他在跳舞……天哪!”旁邊另一個戰士低聲答,仿佛被那樣詭異的美所震懾,“他……他竟然在跳舞!”

    “快出手幫少將!”隻有瀟沒有被那種詭異的美吸引,抓緊了佩劍,顫聲提醒大家,“少將受了很重的傷,快要支持不住了!”

    不等眾人出手,鮫人少女足尖一點,已經拔劍衝入了兩個人之間的對決。

    “別過來!”瞥見瀟那樣地掠過來,雲煥失聲大叫,知道以她的能力,一旦被卷入必死無疑,毫無益處,連忙厲聲喝止。然而剛一分神,“咄”的一聲輕響,他的手腕就被洞穿,光劍跌落。他連忙用左手接住劍,轉過手腕連續格開三四條引線。

    “哦,不錯嘛,又來了一個。”蘇摩看也不看來人,嘴角噙著冷笑,手指揮出,無形的網忽然擴大了,轉瞬將瀟也包入其中,“一起到我掌心中起舞吧!”

    瀟拔劍躍入,削向那些千絲萬縷的透明的線,然而身形交錯,她忽然就愣住了——是鮫人?是鮫人!那個和少將交手的人,竟然是個鮫人!

    她還來不及多想,手上的劍已經觸到了一根卷向她手腕的引線。那樣纖細到看不見的絲線,隻是一繞,卻居然將她手裏的劍錚然切為兩截,直飛出去!

    鮫人……鮫人怎麽可能有這樣的力量?

    她踉蹌後退,然而眼睛卻是無法從對麵那個傀儡師的身上移開——那樣驚若天人的容貌,就算在鮫人一族裏麵也無人能出其右。難道是多年來傳說中的……

    傀儡師微笑著擊手,轉身——背後衣衫的破碎處,露出黑色的騰龍文身。

    那一刻,瀟心中巨怔,幾乎要脫口驚呼:是他!是他!這……這真的是百年前那個傳說中的鮫人少年……海皇的覺醒……

    瀟被那樣巨大的力量撞擊,整個人往後飛出,然而眼睛直直盯著麵前那個族人,震驚和猜測如同驚電在心中交錯。她居然絲毫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身體已經要撞上那一張無形的網,無數鋒利的細線即將把她切割成千百塊!

    死神的引線在風裏呼嘯,那一刹那,雲煥來不及搶身過去救人,隻好將光劍脫手擲出,順著瀟飛出的方向破開那張無形的網!

    那一刹那,瀟隻感覺那些斷裂的線宛如利刃劃破肌膚,她全身刺痛,卻已經從那個被蘇摩操控的結界裏飛了出去。

    “少將!”背心重重砸到地麵的刹那間,她終於恢複了意識,驚叫道。

    然而,手裏失去了最後的兵器,赤手空拳的雲煥旋即徹底落了下風。那些絲線從蘇摩指間飛舞,在半空中越來越多地分裂開來,漫天都是銀白色的光,仿佛厚厚的繭,將雲煥的身形湮滅。

    旁邊滄流帝國的戰士提劍衝過去,但是看得發呆,竟然無從下手,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超出自然力量的東西存在——冰族建立滄流帝國後,將一切和宗教、神力、法術有關的東西統統銷毀,嚴禁流傳於民間,軍隊裏更是憑著機械力戰鬥,縱橫整個雲荒,從未遇到對手,那些戰士自然也從未想過會遇到眼前的情形。

    “是做夢吧?怎麽會有這種事……”隊長愣住了,看著麵前奇異的一幕,晃晃腦袋,“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我一定是在做夢……”

    然而,話音未落,“噗”的一聲,他眉心破了一個細細的血洞。

    “少將!”瀟跌落地麵,掙紮著撿起那一把隨著她落下的光劍,嘶聲大喊,顧不得全身碎裂般的痛楚,再次奔過去,想要不顧一切地重新闖入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戰場。

    蘇摩在這時終於往她的方向看了一下,眼神微微一變。

    在這樣九死一生的時刻,第一個拚死來救雲煥的竟不是冰族戰士,而居然是一個鮫人同族?

    已經看不見雲煥的身形,那奇異的白色的“繭”中,滄流帝國少將的聲音傳出來,冷定如鐵:“快滾!送死無用,快回伽藍城求援!”

    “來不及!來不及了——我不回去!”瀟已經看見有淡紅色的血從網中飛散,居然不聽從主人的吩咐,重新衝了過去,“主人!我不能扔下你獨自回去!”

    蘇摩冷笑了一聲,忽地收回了一隻手,對著鮫人少女一彈指,無數引線聚集起來,合並為一束利劍,直刺鮫人少女的胸口正中!他低聲冷笑道:“身為鮫人,還為了滄流帝國那麽拚命?我倒想看看,你的心是怎麽長的。”

    瀟隻來得及把撿起的光劍盡力向雲煥那邊扔出,然而一抬頭,就看見那若有若無的線化成了一道利劍,直穿胸口正中而來!她剛抬起手臂想要阻擋,手掌忽然間就被兩根細細的線洞穿了,整個人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淩空提了起來,仿佛被提線操縱的偶人,無法動彈。

    而聚集的那一束引線,宛如利劍般呼嘯而來,刺向她胸口正中的心髒部位!

    “叮!”千鈞一發的刹那間,忽然間有另外一道白光掠過,齊齊截斷集束的引線。一擊之下,引線斷裂,然而那道白光也被震得飛了開去,“當啷”一聲落地——卻是一隻一尺長的銀白色圓筒。

    怎麽,這個地方又出來了另外一把光劍?

    蘇摩詫然回顧,看到了那個擲出光劍救人的劍客,脫口道:“西京?”

    “不……不要殺她……她是汀的姐姐……瀟。”顯然是已經身負重傷,西京趕到戰場上,一隻手捂著貫穿身體的巨大傷口,另一隻手用盡了全力擲出光劍,阻止蘇摩,喘息著,“不能殺她。”

    劍客再也支持不住,踉蹌著停下來,將懷裏抱著的鮫人少女放到了地上。汀的臉還是那樣平靜安然地笑,全然不顧其他人落到她臉上的視線是那樣沉重如鐵。

    “什麽?汀……死了?”自從昨日後就沒有看到她,蘇摩此刻看到西京放平鮫人少女的屍體,臉色忽然間也是微微一冷,停住了手,不再攻擊,而讓那個網形成了一個結界,截住那些滄流帝國的戰士,他轉向西京問:“是滄流帝國射殺的?”

    西京無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喃喃道:“她一直照顧我,我卻沒能護得她平安……但是……但是……”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手指用力抓著廢墟下的泥土。

    蘇摩不說話,低下頭去,俊美的臉上交錯著閃過複雜的表情。

    頓了頓,深深吸一口氣,雲荒第一的劍客忽然抬起了手,橫起右臂,舉過額頭,對著鮫人的少主低下頭去,斷然道:“但是,我想替汀完成她的願望,用所有的力量,幫助所有的鮫人回歸碧落海——蘇摩少主,請接受我的請求!”

    許久許久,隻聽到風在廢墟中低語,卷起腥風,傀儡師沒有說話。

    在西京詫異地抬頭時,忽然間身側“唰”的一聲響,藍色的長發垂落在他眼前。

    蘇摩單膝跪地,對他深深俯首,回應他的禮節。然後,抬起手伸向空桑名將,握緊,陰鬱的眼睛裏有某種奇異的光芒,閃爍而銳利。沉默了片刻,他聲音艱澀地開口,語氣中居然有從未有過的戰栗:“你為汀向我低頭……閣下,海國所有鮫人,都將感激你獻上的力量。”

    西京怔住,一直到蘇摩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掌,他才驚醒——他沒想過這個孤僻冷漠的傀儡師,居然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畢竟還是鮫人的少主啊……

    “那麽,請你放了瀟。”西京的手裏都是血,滴滴順著蘇摩手指上的引線滴落,空桑人抬頭,看到被困在結界中的鮫人少女,“汀一定不希望她的姐姐死。”

    “不可饒恕的背叛者。”蘇摩的眼神慢慢變冷,空茫的瞳孔裏凝聚起了殺氣,“二十年前,聽說就是她的出賣導致複國軍一敗塗地;二十年後,她居然加入征天軍團來殺戮我們,包括她的妹妹汀!再三再四的背叛,不可饒恕!”

    西京忽然不說話了——汀從未曾和他說過,她的姐姐在二十年前就背負著叛徒的惡名。這些年,她每一次說起瀟,總是一臉對於長姐的依戀和景仰,數十年念念不忘。

    “征天軍團對所有服役的鮫人,都使用了傀儡蟲。”西京看著被困在結界內,和雲煥背對而立,時刻提防再度受襲的鮫人少女,聲音黯然,“她們隻會服從,不會反抗,變成了傀儡……她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

    這一回,輪到了蘇摩沉默。

    “汀一定不想讓姐姐死去。”西京再度重複,因為重傷而渙散的眼神慢慢凝聚,“我會竭盡全力守護她的願望。”

    “你的意思是,我如果執意要殺她,你就得和我拚個你死我活了麽?”傀儡師忽然間不說話了,閉上了眼睛,許久才低聲道,“那好。”

    他的手指一收,一支引線忽然飛出,纏住了正在提著斷劍防備的瀟,“唰”地卷起,想將她扔出那個無形的網:“你,可以走了。”

    “少將!”瀟驚呼,然後發現那一根纏繞自己腰間的引線居然是沒有力度的,隻是卷起她,遠遠向著外圍扔出。雲煥眉頭一皺,忽然間伸手在引線上一搭,身形飛出,挾起了瀟,隨著那一根引線飛掠開來。

    “她可以走,但你的命還得留下,少將。”蘇摩皺眉冷笑,手指間的光芒如同利劍刺向雲煥。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雲煥的手一橫,光劍抵住了瀟的下頜!

    “住手!”西京陡然脫口,然而蘇摩的眼裏卻是空茫的殺氣,繼續刺向雲煥,絲毫不顧他挾持了一個人質。

    雲煥胸口被刺破的一刹那,光劍同時刺穿了瀟的下顎,直抵腦部,血從鮫人少女頸中瀑布般流下。

    蘇摩眉頭皺了一皺,終於不敢再繼續刺殺,鬆手收回那些襲擊雲煥的引線,再度卷向瀟,想將她奪回。然而,雲煥卻沒有阻止他奪回瀟的意圖,身形片刻不停地掠出,離開蘇摩控製的範圍,同時鬆開了手。

    瀟被引線卷著,跌在蘇摩身側。

    “想逃?”傀儡師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看著帶傷逃離的滄流帝國少將,手指一彈,漫天的引線忽然都歸為一束,呼嘯著聚集起來,追向雲煥。

    追上滄流帝國少將的一刹那,正待收回指間引線,忽然間,蘇摩覺得身上一痛!想也不想地回手閃電般格擋,夾住了一柄刺破他肌膚的斷劍——誰都沒想到,在他身側猝不及防出手的,居然是瀟!

    瀟一擊不中,便立刻被蘇摩扼住了咽喉。然而因為那一延遲,雲煥已經脫離了追殺,消失在廢墟中,頭也不回。

    蘇摩手掌加力,絲線勒入了她的血肉,嘴角浮起了冷笑。

    西京心下雪亮,知道他要殺人,然而卻已不知道自己還有無能力阻攔。

    “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瞧瞧,到底傀儡蟲是啥樣,能讓一個鮫人這樣死心塌地地為滄流帝國送命。”低頭看著她,殺氣讓眸子更加碧綠,絲線纏繞上了瀟的頸部,勒得她無法呼吸,“你的主人都已經不要你了,你還為他送命?!”

    “我……我沒有服……傀儡蟲……”瀟的下頜被刺穿,血流如注,說話聲音都已經含糊,然而她的眼睛卻是冷醒的,完全沒有傀儡所有的失神,看著鮫人的少主,“我……我自己願意跟隨他的……”

    “什麽?”聽得那樣的坦白,蘇摩和西京震驚得同時脫口而出。

    “好呀。你厲害。”沉默片刻,蘇摩忽然笑起來了,帶著說不出的詭異神色,“倒是叛離得徹底啊!很好……和你妹妹,完全走兩條路。”

    “嗬,我已經不再有資格當鮫人……”瀟大口呼吸,然而血還是倒著流入咽喉,堵住她的話語。她的眼睛微微落低,看到了一邊西京懷裏死去的鮫人少女,忽然間,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微笑,“不……那也不是我妹妹……我不配有那樣的妹妹……我隻是……隻是一個人……天地都背棄的人……”

    “天地背棄……”聽得那樣的回答,蘇摩的眼睛忽然微微暗了一下,他低下頭去,許久,手上的力道微微一鬆,放開了瀟,低聲問,“如果我饒恕你以往所有的背叛,你會回到複國軍中來嗎?”

    瀟怔了一下,睜大眼睛看著麵前的鮫人少主,不相信這樣的自己居然還能得到赦免。沉默了許久,她忽然喃喃道:“你……果然是‘那個人’吧?鮫人的希望……海皇,龍神……我還以為那隻是個傳說。”

    “不是傳說。”蘇摩對著她低下頭,伸出手去,“願意跟隨我,來一起把它變成現實嗎?”

    瀟怔怔看了傀儡師許久,忽然間慘笑了一下,緩緩搖頭道:“不,請賜我一死,也不要讓我懺悔——箭離開了弦,哪裏還有回頭的路。”

    蘇摩一怔,似沒有想到這個鮫人如此執迷不悟:“那麽,如果我放你走,你會……”

    “還是殺了我吧。”瀟掙紮著對著鮫人的少主跪下,用流著血的手按著地麵,低頭,語氣卻是斬釘截鐵,“如果我活著回到少將身邊的話,還是會盡力助他在戰場上獲取勝利的!”

    “什麽?”西京本來隻是靜靜聽著,但是聽到這裏他終於忍不住喝止,“一個在戰鬥中把鮫人當作武器的人,你還要為他不顧性命?”

    “這是我和主人之間早就協商好的策略。在絕境時,他會舍棄我斷臂求生。”瀟淡淡地說著,語氣平靜,無怨無悔,“在許多次的戰鬥裏,這一招屢試不爽,已經奏效了好幾次。”

    西京心裏大怔,“這樣的主人,你為何還要跟隨他?”

    “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有汀那麽好的運氣……”瀟忽然笑了起來,用悲哀的眼光看著西京,“我雖然是個天地背棄的出賣者,但我對於雲煥少將的心意,卻是和汀對閣下一般無異——請莫要勉強我。”

    西京忽然間語塞。

    瀟抬頭看著蘇摩,眼裏種種歡喜、希望、愧疚、絕望一閃而過,忽然再度低首行禮:“或許我沒什麽資格叫您少主,但是還是要請您盡全力扭轉鮫人的命運,讓海國複生——雖然,那時候我定然會化為海麵上的泡沫,無法在天上看見了……”

    話音未落,她忽然拔起斷劍,刺向自己的咽喉。

    “嚓”,那個瞬間,憑空閃過細細的光亮,那把劍猛然成為齏粉!

    “你可以走了。”蘇摩的手指收起,轉過頭,不再看她,聲音淡淡傳來,“我會盡力為海國而戰——到時候,也請你在雲煥身邊盡力阻攔吧!”

    頓了頓,沒有看瀟震驚的表情,傀儡師隻是低下了頭,微微冷笑道:“這次為了汀,讓你走,下次就要連著你的少將一起殺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背叛就背叛得徹底吧。”

    漫天的夕照中,雲層湧動,黑色的雙翼遮蔽了如血的斜陽。

    然而在返回帝都的風隼編隊中,忽然傳出了一個少女尖厲的哭叫聲。一架風隼陡然劇烈震動了一下,仿佛內部有什麽東西爆發開來——那個瞬間,周圍的滄流帝國戰士隻看見有藍白色的光芒一閃,然後那架風隼內發出了一陣驚呼,整個機械就開始失去了控製!

    “副將!副將!”一邊的戰士大聲叫,然而隻看見鐵川副將從窗口稍微探了一下頭,嘶聲大喊:“皇天!皇天!皇天爆發了!”

    然後風隼就如同玩具竹蜻蜓一樣,打著旋一頭栽了下去。

    其他編隊隨之下掠,甩下帶著抓鉤的飛索,試圖拉住風隼的下落,然而飛索蕩到最低點後陡然一重,仿佛被地麵上什麽東西抓住,迅速攀援而上——等到看清從地麵返回的居然是雲煥少將時,所有人都發出了一聲驚呼。

    “不許救援!立刻返回!立刻返回!”雲煥踉蹌著衝入了風隼,全身都是血,厲聲命令,“立刻回去向巫彭大人稟告,並加派援兵!”

    “是。”鮫人傀儡木木地答應著,迅速地操縱著。

    桃源郡在身後遠去,雲煥站在窗口旁,看著底下蒼茫的大地和如血的夕陽,忽然間仿佛有些苦痛地抬起了手,扶住額頭,看著血從眉心和指尖一滴滴落下。

    並肩戰鬥了那麽些日子,終於還是舍棄了嗎?

    瀟……你可曾怨恨我?

    憤怒和悲哀,催起了皇天巨大的力量。

    那一道藍白色光隨著少女能殺死人的眼神一起爆發開來,瞬間彌漫了整個艙內。滄流帝國的戰士反應都是一流的,迅速躲閃和拔劍,然而靠近那笙的那幾個士兵依舊被擊穿了心口,立刻死去。

    然而,操縱風隼的鮫人傀儡並不能如同滄流戰士那樣迅速躲開:她們被固定在座椅上,直至生命的最後也不能離開——皇天發出的巨大破壞力量,瞬間將鮫人傀儡殺死在操縱席上。

    風隼失去了控製,直直墜向地麵。

    那笙哭叫著,第一次感到心中充滿了絕望和殺氣,恨不得將此刻所有的滄流帝國軍隊化為灰燼!她想哭,想叫,想罵人甚至殺人——然而在這樣混亂的場麵裏,她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身形,宛如大果殼裏的一枚小堅果,跌跌撞撞地在風隼內滾動。

    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木頭和鋁製的外殼在如此的速度下已經超出了極限,發出焦臭的氣味。裏麵的滄流帝國戰士都已經感到了天旋地轉,但畢竟是經過嚴格訓練、身經百戰的征天軍團,這樣緊急的情況下,還有人記得按照演武堂裏教官的教導,迅速扯起一麵“帆”,從急速墜落的風隼中跳了下去。

    那笙的手腳被捆綁著,根本無法活動,劇烈的震動中她上下翻滾顛簸著,渾身被撞得烏青。然而她的眼睛裏絲毫沒有臨死的恐懼,隻是憤怒倔強地睜著,頭一下下地亂撞在各處,咬著牙,刹那間喃喃自語:“混賬!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就在憤怒聚集到最高點時,藍白色的光芒再度閃耀。

    那個瞬間,破損的風隼徹底四分五裂,裏麵的人宛如一粒粒豆子,從高空上撒了出去,跌向百尺之下的大地。

    那笙從九天之上摔了下來。夕照的餘暉灑了她滿身,天風在耳邊呼嘯,如血的雲朵一片片散開和聚攏……

    一瞬間,那笙充滿殺氣和憤怒的心忽然稍微平靜了一下,睜著眼睛,眼角瞥見的,還有那座似乎能觸摸到天上的白色的巨塔……那樣的飛速下落中,仿佛時空都不存在。那一場光怪陸離的雲荒之夢啊!原來,便是這樣的完結?

    “嚓!”忽然間,仿佛有什麽東西攔腰抱住了她,去勢轉瞬減緩。

    “誰?”那笙睜開眼睛,脫口問。

    然而四周隻有風聲,大地還在腳下,哪裏有一個人。

    腰間的力量是柔軟的,托著她,往斜裏扯動,減緩她下落的速度——她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忽然手指就觸摸到了冰冰涼涼的東西,宛如絲綢束著腰際。

    燒殺擄掠過後的廢墟裏,疊加的屍體堆的頂端,一個小小的偶人坐在那裏,咧開了嘴,似乎饒有興趣地看著天空那個越來越大的黑點,手臂抬起來,哢嗒哢嗒地往回收著線,拉扯著飄落的那笙,仿佛放著一個大大的風箏。

    那一架風隼打著旋兒,終於在遠處轟然落地,砸塌了大片尚自聳立的房屋。

    同時,沉重的嘭嘭聲傳來,幾個從風隼內跳出逃生的滄流帝國戰士落到了地麵,雖然跳落的時候張開了“帆”以減緩落下的速度,然而離地的距離實在是太近,落到地上的時候已經折斷了頸骨,成為支離破碎的一堆。隻有一個家夥比較幸運,跌在一具屍體上,屍體頓時肚破腸流,而那個人也哼哼唧唧地站不起來。

    看到這些,偶人似乎感到歡喜,坐在屍山上踢了踢腿,手臂卻是哢嗒哢嗒地繼續往裏收。天空中的黑點越來越大——偶人忽然有了個淘氣的笑容,忽然間就把手一放,引線骨碌碌地飛出,那個“風箏”直墜下來。

    “阿諾,你又調皮了。”忽然間,一個聲音冷淡地說,細細的線勒住了偶人的脖子。

    偶人的眼皮一跳,被勒得吐出了舌頭,連忙舉起手臂,將線收緊,讓那個直墜下來的女子的身形減緩速度,最終準確地落在另外一堆屍體上,毫發無損。

    “那笙。”西京勉力捂著傷口上前,扶起少女,“你沒事吧?”

    那個明豔嬌憨的少女臉色蒼白,滿臉淚水,嘴唇不停地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

    “那笙?”懷疑女孩是否在滄流帝國手裏受到虐待才會如此,西京再度晃著她,關切地問,“你怎麽了?說一句話!”

    “西……西京大叔……你還活著?”被用力晃了幾晃,失魂的少女終於認出了麵前的人,忽然間,“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大叔,炎汐……他死了!炎汐死了!炎汐他死了!”

    “你說什麽?”兩個人同時驚呼,連蘇摩的臉上都有震驚的表情。

    那笙哭得喘不過氣來——從中州到雲荒的一路上,經曆過多少困苦艱險,她從未如同此刻般覺得撕心裂肺的絕望和痛苦,她捂住臉,哭得全身哆嗦:“炎汐……炎汐被他們射死了!那群該死的渾蛋,射死了炎汐!”

    “左權使死了?”蘇摩喃喃地道,茫然脫口,忽然間心中有蕭瑟的意味——鮫人是孤立無援的。千年來那樣艱難的跋涉,多少戰士前赴後繼地倒下,成為白骨……而那一根根白骨倒下時的方向,卻始終朝著那個最終的夢想。

    一直以來,獨來獨往的他並不想成為鮫人的少主、複國的希望。可是,那麽多同伴的犧牲,即便生性冷酷如他,卻也感受到了內心極大的震撼。

    西京看到少女這樣的痛哭,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輕輕拍著她的肩頭。

    “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找回來……”哭了半天,那笙忽然喃喃自語,抹著淚站了起來,自顧自地搖搖晃晃走開,“他說過,鮫人死了都要回到水裏……化成水汽升到天上去,變成閃耀的星星……不能,不能把他留在這裏……”

    她茫然自語,低下頭胡亂地在燒焦的廢墟裏翻動著,不顧尚還火熱的木石灼傷她的手。淚水一連串地從臉上流下,滴落在冒著火苗的廢墟裏,發出嗞嗞的響聲,化成白煙。

    蘇摩在一邊注視著,沒有說話,微微低下了眼簾。

    “那個傻丫頭……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難過?”西京忽然捂著傷口,苦笑起來,喃喃說了一句。

    “已經結束了……她永遠不要明白便好。”蘇摩忽然接口,冷冷地說了一句,“否則箭一離弦,心便如矢,一去不回。”

    西京陡然一怔,眼光亮如劍,抬頭看向鮫人傀儡師。

    然而蘇摩已經轉開了頭,走過去,用腳尖在屍體堆中踢起了一名方才從半空跳落的滄流帝國戰士:“別裝死!起來!你們在哪裏射死了炎汐,快帶我們去找!”

    腳尖踢到了斷骨上,奄奄一息的滄流帝國戰士猛然清醒過來,呻吟道:“炎汐?誰?我們……我們射死了……很多人……”

    “炎汐!那個最後逃出來的藍頭發的鮫人!被你們射穿心髒的!”蘇摩將那個傷兵拉起,惡狠狠地問,“在哪裏?!”

    “最後……最後逃出來的那個……”傷兵喃喃自語,仿佛想起了什麽,抬起已經骨折的右手,指指街的盡頭,手臂軟軟垂了下來,“在那個藥鋪裏吧……不過……那個人……那個人並不是鮫人……而是黑頭發的……中州人……”

    “哦?不是鮫人?”蘇摩忽然間就有些沉吟,不知為何眼裏有一絲隱秘的驚喜意味。他放開了手,扔下那個人,拉起那笙不由分說就往那邊掠過去,“快跟我去那裏找炎汐!”

    “嗯?”那笙抽噎著,但是也被蘇摩冰冷的手陡然嚇了一跳——這個傀儡師還從未曾這樣主動接觸過她,怎不讓她心頭一驚。

    她被拉著奔跑,轉瞬就到了街角那個被燒毀的藥鋪裏。

    炎汐……炎汐就是為了引開那些人,用盡全力逃到了這裏,然後被勁弩射穿了心髒?想到這裏,那笙就不由得全身微微顫抖,捂住了眼睛,不敢去看。

    “不在……果然不在這裏。”蘇摩在廢墟間轉了一圈,空茫的眼睛裏陡然也閃過了亮光。

    “不在這裏嗎?”那笙舒了一口氣,立刻感到更加的難過,忍不住帶著哭音問,“連屍首都找不回來了嗎?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是,一定要找到。”傀儡師看著少女哭泣的臉,微笑起來了——這一次,他的笑容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陰鬱邪異,明亮而溫暖。他拍了拍那笙的肩,忽然轉身,拍了拍手,對著四周坍塌的廢墟大聲喊:“炎汐!出來!已經沒事了!出來!”

    “啊?!”那笙嚇了一跳,抬頭看著那個詭異的傀儡師,抹淚道,“你……你會叫魂嗎?”

    “比叫魂更厲害,能把死人都喚醒過來。”蘇摩嘴角忽然有了一絲轉瞬即逝的笑意,繼續呼喚左權使的名字,“炎汐!出來!戰鬥結束了!”

    然而,聲音消散在晚風裏,廢墟裏隻有殘木劈啪燃燒斷裂的聲音。

    傀儡師從來冷定的臉終於有了一絲詫異,低語:“難道我推斷錯了?他真的死了?”

    那笙本來已經驚詫地停住了哭聲,怔怔看著這個叫魂作法的傀儡師,不知道他準備幹嗎。然而聽到他最後的自語,終於再度哭了出來。

    蘇摩的眼睛又恢複到了一貫的茫然散漫,不再說什麽,轉過身離去。

    “少……少主……”忽然間,一截成為焦炭的巨木撲簌簌落下,露出被掩藏的牆角。那裏,一個渾身熏成黑色的人抬起了頭,顯然是用盡了全力才發出聲音來,“我在這裏……”

    “哎呀!”那笙一時間嚇得愣住,根本沒認出麵前的人,然而等對方抬起眼睛看過來的時候,轉瞬就認出那熟悉的眼神,她一下子大叫起來,撲了過去,“炎汐!炎汐!炎汐!”

    “轟”的一聲,屋角那一截殘垣經不起這一衝,轟然倒塌,炎汐失去了支撐,往後跌靠在地麵上。還好蘇摩反應快,手指一抬,在那笙重重落到炎汐身上前用引線扯住了她,才避免了劫後餘生的左權使被莽撞的少女壓死。

    那笙用力扭著,然而終究無法擺脫那該死的引線,被吊在半空,保持著傾斜的角度,努力伸手去夠麵前的人。俯視著廢墟中那雙依然睜開的眼睛,她的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下來,伸出手一把抱住炎汐,大哭起來:“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嚇死我了啊……他們都說你被射死了!”

    “別……別這樣……”被抱得喘不過氣來,沒有力氣說話的人隻能吐出幾個字,“我沒事。”

    “你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了!”那笙又哭又笑,眼淚不停地落下來,“我還以為你被他們一箭穿心殺了呢!害得我……你騙人!你騙人!”

    “哪裏……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我是……鮫人……所以……”炎汐抬起手來,捂著左胸上那個傷口——巨大的貫穿性創傷,幾乎可以看見裏麵破裂的內髒,他的聲音也衰弱至極,“所以他們按人的心的位置……射了一箭……就以為我死了……”

    那笙又驚又喜,不可思議地問:“難道鮫人,鮫人的心不在左邊?”

    “在中間啊……”炎汐微微笑了笑,咳嗽著吐出血沫,“我們生於海上……為了保持身體完全的平衡……生來……生來心髒就在……中間。”

    “啊……”那笙一聲歡呼,大笑著極力低下頭,側過臉將耳朵貼在那焦黑一片的胸膛正中,聽到了微弱的跳躍聲,大叫,“真的!真的耶!你們的心髒長得真好啊!”

    蘇摩微微蹙了蹙眉頭,轉開了頭去,冷冷道:“沒事了,大家快回去。那邊還有很多事需要趕緊辦。”

    “不回去,不回去!我還要跟炎汐說話!”那笙嗤之以鼻,根本不理睬傀儡師,繼續伸出手抱著炎汐,將耳朵貼在胸口正中,滿臉歡喜地聽著那微弱的心跳聲,“我有好多話要和他說!”

    “回去再說!”蘇摩看不得那樣的神色,陡然間臉色便陰鬱下來,厲聲道,“天都要黑了!再不拿著‘皇天’回去白瓔要出事!”

    “啊?白瓔姐姐?”聽到這個名字,少女倒是愣了一下,冒著圈圈的眼睛也漸漸平靜明白過來,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我去就是,凶什麽凶嘛。”

    炎汐用手撐著地麵,努力坐起道:“聽……聽少主的吩咐……先回去再說。”

    那笙小心翼翼地拉起他,發現他身上到處都是燒傷和箭傷,忽然間鼻子又是一酸,哭了出來:“才不!才不等回去!我現在就要說!”她猛然往前一撲,用力抱住炎汐,將臉貼著他的胸口,大哭道,“我喜歡炎汐!我喜歡炎汐啊!我最喜歡炎汐了!你如果再死一次的話我就要瘋了!”

    那樣的衝力,讓勉強坐起的人幾乎再度跌倒,然而鮫人戰士看著撲入懷中的少女,愕然地張開雙手,有些僵硬得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要和炎汐一直在一起……”那笙把鼻涕眼淚一起蹭在人家衣服上,滿心歡喜地抬起頭來,毫不臉紅地脫口道,“我要嫁給炎汐!”

    炎汐的臉被煙火熏得漆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然而那深碧色的眸子裏卻忽然閃過了微弱的苦笑,僵硬的雙手終於回暖過來,拍拍那笙的肩膀,拉開她,“不行啊。”

    “為什麽不行?”那笙怔了一下,抬頭問。

    “因為……我不是男的。”炎汐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一早就跟你說過的。”

    “胡……胡說!你明明不是女的——怎麽也不是男的?”那笙漲紅了臉,大聲反駁,忽然“哇”地大哭起來,“你直說好了!你不要我嫁給你,直說好了!”

    “唉……”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炎汐求助地看向一邊的少主。

    蘇摩眼裏有複雜的神色,忽然不由分說一揮手,將那笙從炎汐身畔拉起來,扯回到自己身邊,冷然道:“鮫人一開始就是沒有性別的,難道慕容修他們都沒有和你說?快走快走,不許再在這裏磨磨蹭蹭!”

    夕陽終於從天盡頭沉了下去,晚霞如同錦緞鋪了漫天。

    在連伽藍白塔都無法到達的萬丈高空,三位女仙坐在比翼鳥上,俯視著底下大地上血與火的一幕幕,閉著眼睛,仿佛細細體會著什麽,眉間神色沉醉。直到風隼飛走,戰火熄滅,才睜開了眼睛,眼裏隱隱有淚水。

    “看到了嗎?那就是凡界的‘人’啊……”魅婀喃喃歎息。

    “多麽瑰麗的感覺!那種種愛憎悲喜的起伏……簡直就像狂風暴雨一樣逼過來!”慧珈眼角垂下一滴淚來,“他們活著、戰鬥、相愛和憎恨……多麽瑰麗啊……人心,是永遠無法比擬的。”

    曦妃低著頭,沒有說話,梳著自己那一頭永遠不能梳完的五彩長發,微微抖動著,讓長得看不見盡頭的發絲飄拂在天地間,形成每一日朝朝暮暮的霞光。

    許久,她拈起了白玉梳間一根掉下的長發,吹了口氣,讓它飄向雲荒西南角正在下著雨的地方,化成一道絢麗的彩虹。

    “你們……在羨慕那些凡人嗎?”曦妃低著頭,扯著自己的頭發微微冷笑,“我們雲浮翼族,經過多少萬年的苦修,才換來如今‘神’的身份,本來都已經把自己所有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都磨滅掉了——但是,你們卻在雲端羨慕那些螻蟻般活著的凡人嗎?”

    第十五章 鳥靈

    外麵殘陽如血,一時一刻都有生死劇變。然而房間內卻是黑暗一片,安靜沉悶。

    “唉……外麵聽起來好像很熱鬧啊!”黑暗的房間裏,和年輕珠寶商人進行了幾個時辰的長談,在慕容修低頭思考的間隙裏,真嵐在一片漆黑中側過頭,聽著外麵呼嘯的聲音,有些不甘心地喃喃道,“而我居然隻能在這裏浪費口水。”

    “皇太子殿下剛才所說甚是。”遲疑片刻,慕容修還是無法下定決心是否應承空桑皇太子的提議,訥訥開口道,“但是在下前來雲荒時身負家族重托,如果三年內不見在下回去,慕容家便會更換長子,到時候家母……”

    然而那樣一大堆的理由剛說了十之二三,他才發現真嵐根本沒有在聽。空桑皇太子在對著他進行了那樣長時間的遊說後,此時卻在黑暗裏自顧自地低下頭去,拉開低垂的帳子看著裏麵尚無形體的白色流光。

    那無形無質的白色在黑暗的房間內流動,微弱的光照亮鬥篷中空桑皇太子的側臉,一貫開朗到沒心沒肺的眉目之間卻全是焦急。

    “天都快黑了,怎麽還沒凝聚?”真嵐的手裏拿著那一枚後土,喃喃道,“白瓔,你該不會真的完了吧?快好起來呀!”

    然而奇怪的是,那枚後土戒指被他握在手裏,仿佛感到極大不安一樣,不停地憑空躍起,想要掙脫他的手。真嵐隻有一把將戒指握緊在手心,安放到失去形體的白瓔身側,再度將帳子拉下來。

    做完了這一切,真嵐這才回過神,看著慕容修道:“我也不過是提議,至於肯不肯幫我們,全在於你——不過……”說到這裏,空桑皇太子微微頓了一下,嘴角浮出一絲笑意,意味深長,“我看過你們中州人的史書——你們中州第一個帝國‘秦’開國的時候,有個巨賈叫呂不韋,是嗎?”

    這樣忽然跳開的題外話,讓慕容修愕了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去。

    就在慕容修心動,真嵐等待答複的時候,漆黑的房間陷入一片凝滯的沉默。忽然間,密閉的空間仿佛有微風忽然流動起來,低垂的帳子無聲無息地朝著四麵拂開,似乎裏麵有微風四溢而出。

    “白瓔!”在帳子吹開的一刹那,真嵐脫口驚呼,臉色瞬間蒼白——怎麽了?難道是……難道是忽然渙散了?外麵應該到了日落的時候,為什麽她還不見凝聚?

    他有些焦急地想過去探視垂簾下的無形冥靈,然而陡然間發現自己的身子失去了力量的支持。

    外麵,紅日陡然一跳,從雲荒大地盡頭消失。

    在日夜交替、真嵐力量消失的刹那間,那一襲人形直立的空心鬥篷瞬間癱軟。與此同時,帳子“唰”地分開,一雙手伸了出來,在黑夜裏接住了滾落的人頭和斷臂!垂簾內伸出蒼白手臂的右手中指上,那枚後土神戒熠熠生輝,發出照亮黑暗室內的光芒。

    那樣的光芒中,慕容修隱約看到了極為詭異的一幕:和自己說話的空桑皇太子陡然委頓,頭顱和右臂直滾下來。那一瞬間,中州來的珠寶商人陡然間感覺到說不出的寒意,脫口發出了一聲驚呼,踉蹌著後退到了門邊。

    “你怎麽才恢複過來?”落在冥靈女子虛幻的臂彎間,真嵐的頭顱卻仿佛鬆了口氣,抱怨道,“現在沒事了嗎?”

    在掉落的頭顱開口說話的一刹那,慕容修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隻感覺心裏的寒意一層層冒上來——這些人……這些空桑人,怎麽都如此詭異?他們到底還是不是人?這個瞬間,他再也顧不得方才真嵐對他的提議,想也不想,背著簍子拉開門,拔腳就逃離了這個黑暗的密室。

    “哎,別跑啊!”真嵐一見慕容修離去,脫口喊道,“別怕!我隻是……”

    “哪個人見了你這樣能不怕?”那一雙手臂將頭顱抱起,抬手拉開了抓著自己肩膀的斷肢,一並連著空了的鬥篷放好。黑暗中,純白色的女子微笑著低下頭來,幫他將額頭上散落下來的發絲捋順。

    “你難道怕?”以指代步,斷肢在榻上四處爬行,想出去拉回中州珠寶商,但是在開著的門外麵,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真嵐隻覺自己毫無力氣。頭顱無法移動,在榻上翻起眼睛看著剛剛凝聚回來的冥靈女子,沒好氣地嘟囔。

    “我可不是人。”白瓔微笑著低下頭,用鬥篷打了個包,將頭顱和斷肢一並卷起,有些焦急地問,“外麵怎麽了?那笙和‘皇天’可平安?是我連累了你吧?蘇摩的‘十戒’好生厲害,我被震散了魂魄,幾乎都無法恢複過來。”

    “那笙那個丫頭……應該沒事吧。”鬥篷迎頭兜下,真嵐極力掙紮,不想被妻子打包卷起來,“我還沒有感應到‘皇天’有危險——而且有西京和蘇摩出麵保駕,即使征天軍團和雲煥也奈何不了她吧?”

    “蘇摩保駕?”白瓔拉著鬥篷的手頓了一下,詫異道,“怎麽可能?他對任何空桑相關的人和事都恨透了,不殺那笙已經算是仁慈……他去保護那笙?”

    斷臂撥拉著,終於將鬥篷撕開一個口子,頭顱冒了出來,大口喘氣,然而眼睛裏卻有奇異的笑意,道:“是啊,他出馬去保護那笙了——因為我和他說,如果不帶回‘皇天’來給你療傷,你就會魂飛魄散再也無法凝聚……”

    “胡說。”白瓔詫然反駁,“用不著皇天,隻要日落,我便可以在黑夜中複生!你為何要……”

    然而,話說到這裏,她驀然頓住了,明白過來,微微垂下了眼簾,看著榻上真嵐的臉,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表情,低聲問:“你……騙他?”

    “噓……”真嵐悄聲說,“千萬千萬別被他知道——你知道後果的。”

    外麵廝殺聲已經沉寂,隻餘下斷壁殘垣在繼續燃燒的劈啪聲,火光映照在室內,影影綽綽。頭顱仰望著已經沒有實體的冥靈妻子,純白色的女子也垂下眼簾看著他——那個相對凝視的一刹那,沉默的空氣中仿佛洶湧著複雜的暗流。

    “嫌惡了嗎?覺得我利用了他?不過,現下這種情況,必須借助於他的力量才能渡過難關。”沉默中,明知自己是觸動了那最不該觸動的禁忌之弦,空桑皇太子仰起臉看著太子妃,卻是笑了笑,“我終究是空桑人的皇太子,這個身份你我都該記住——我不能不做一些事。”

    白瓔沒有說話,也隻是低頭看著真嵐,虛幻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知道。你終究不能一直嘻嘻哈哈……”許久許久,仿佛連外麵劈劈啪啪的燃燒聲都聽不見了,窒息般的沉默裏,白瓔揚起了頭,淡淡道,“就像我終究不能一輩子做不切合實際的夢——無色城裏不見天日的十萬亡民,這才是我們必須麵對的。我能理解你的做法。”

    是的。百年後,成為空桑皇太子妃的她,畢竟已不是當初那個從伽藍白塔上一躍而下的少女。

    聽到那樣的回答,頭顱臉上忽然有了個長舒一口氣的表情,方才勉力保持著的平靜笑意撤掉了,換了一個倦極而欣慰的笑,斷臂抬起,輕輕覆上白瓔戴著後土神戒的手:“很幸運,還有你和我一起並肩戰鬥。”

    “說這種話……活脫兒就像千年前的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後。”百年來結下的默契,包容了方才的小小不快,白瓔忍不住微笑,想起了自己在伽藍白塔上接受皇家禮節訓導時,聽過女官講述《六合書往世錄》裏麵關於空桑開國帝王和皇後的傳說——

    滄海橫流,帝與後起於寒微,並肩開拓天下。白薇皇後為人剛毅,常分麾佐帝左右。六合歸一,毗陵王朝興,帝攜後同登紫宸殿,分掌雲荒。後有兄二人,皆為王為將,一時權傾天下。帝嚐私語後曰:“與汝並肩於亂世,幸甚。”

    後薨,時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勝,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藍白塔,日夜於塔頂神殿禱告,希通其意於天,約生世為侶。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澤,平北荒,滅海國,逐冰夷。震爍古今,然終虛後位,後宮美人寵幸多不久長。常於白塔頂獨坐望天,鬱鬱不樂。垂暮時愈信輪回有驗,定祖訓,令此後世代空桑之後位須從白之一族中遴選。

    那樣的傳說,是空桑皇室代代流傳、為曆代帝後恩愛的典範。

    當年自己才十五歲,在遠離所有人的萬丈絕頂上,麵對不可知的未來,教導女官給她讀了這一段。一直到聽到這樣的故事,她的心裏才有了一絲希冀——原來,空桑還有過這樣美滿的皇室婚姻?那麽,自己的一生或許也還有幸福的可能。

    然而少女不曾想過,如今已非千年前的開國歲月,在承平安逸的盛世裏,在每一次聯姻都成為權力構成變動契機的時候,被無法反抗地推到一起的兩個人,又怎能像星尊帝和白薇皇後一樣有著起於寒微的深情厚誼?曆代有多少驕奢跋扈的皇太子和嬌弱尊貴的白族郡主即使相伴了一世,又哪裏有半分真情。

    就像她和真嵐,剛一開始的時候還不是……

    沒料到,生死轉換,天崩地裂,到最後仿佛曆史重演,隻剩得他們兩個人不得不相依為命並肩麵對所有厄運。

    “星尊帝和白薇皇後?誰要像他們那樣?”

    神思被那一句話觸動,忽然間就如飄風般飛到了千年前。把她神思喚回的是真嵐沉聲的一句話,竟仿佛觸動了痛處,帶著十分的火氣。白瓔一怔,低頭看真嵐。忽然看到他平日裏從容開朗的眉宇間,居然帶了深深的恐懼和憎惡:“別再說這樣的話,我倆絕對……絕對不可能像他們的!”

    被那樣激烈的語氣嚇了一跳,白瓔一驚,隨即苦笑道:“是了……我怎麽能和白薇皇後比。她輔佐大帝開創帝國,而我擁有後土神戒,卻扔下國家不管不顧,讓冰族趁機攻入……亡國罪人,怎麽和皇後比?”

    再一次聽到太子妃這樣自責的話,真嵐忽然沉默,眉間神色卻頗為奇怪,仿佛是想說什麽卻終究沒說出口。許久,隻是道:“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必自責,那都是注定的。而且‘後土’它其實並不……”

    話音到此中止,一個清清脆脆的聲音打斷了伉儷間的低語——

    “啊呀,太子妃姐姐,你還好嗎?”光線微弱的房間裏,隨著脆響撲過來一個黑黑的影子。那笙從外麵跑了進來,急切間被地上雜物一絆,便向著榻前跌下。

    然而她隻覺手臂一緊,身子在磕上床角之前已經被人拉住——那隻拉住她的蒼白的手上,一枚和她手上“皇天”一模一樣的戒指熠熠生輝。

    “太子妃姐姐!”她驚喜地抬起臉,便看到了白瓔蒼白秀麗的虛幻的臉,脫口歡喜地叫,“哎呀,姐姐你沒事了?嚇了我一跳呢,蘇摩那家夥胡說你快要死了,得把這隻‘皇天’帶回來給你治傷,害我一路跑來就怕來不及!”

    “蘇摩……”聽到那個名字,白瓔不置可否地笑笑,拉著那笙站了起來,看著滿身血汙蓬頭亂發的少女,歎息道,“你吃大苦頭了吧?都是我們空桑人連累了你。”

    “哪裏的話。沒有那隻臭手幫我,我早就變成慕士塔格上麵的僵屍了……呃!”那笙一聽到別人感激的話就渾身不自在,連忙分辯,然而說到最後眼前浮現當日雪山上的情形,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全身發毛,吐舌頭,“我沒讀過多少書,但也知道知恩圖報啊!”

    白瓔看著她明亮的笑靨,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麽,隻是握緊對方的手。從來最真的心,最容易被利用和踐踏……隻求這一次,不要太過為難這個孩子了。

    “太子妃姐姐你真的沒事吧?”感覺到了覆蓋在她手上的手微微顫抖,那笙詫異地抬頭,將手上的皇天抬起遞過去,“蘇摩說你要靠這個療傷,是不是?這個能幫你什麽嗎?”

    “謝謝。”白瓔不知該如何回答,隻是點點頭,“我沒事了。”

    “蘇摩和西京呢?”兩個女子對話的間隙裏,忽然間黑暗中一個聲音發問,“他們兩個怎麽樣了?”

    “在外麵呢。蘇摩讓我一個人進來,他在外頭給西京大叔治傷。”那笙下意識地脫口回答,等說完了才看到問話的真嵐,嚇了一跳,“哎呀呀!臭手?是你?怎麽回事……怎麽你也在?你……你的頭和手一起來了?”

    “嗯,嗯。一起來了。”聽得那樣奇怪的問候方式,真嵐苦笑起來,抬起斷手抓抓頭發,含糊道,“我來找白瓔……順便辦點事。西京受傷了?”

    “是啊,他和滄流帝國那個少將打了一架,傷得很重!”那笙一想起西京和汀,明亮的眼睛就暗了下去。頓了頓,她帶著哭腔開口,“汀……汀死了!汀被那群滄流帝國的人射死了!西京大叔很難過……”

    “汀?”真嵐尚未見過汀,但是白瓔卻記起了那個出去買酒的鮫人少女,詫然站起,“汀死了?那師兄他……天,我得去看看。”

    “我也去。”在白衣女子拉著那笙轉身的時候,仿佛生怕自己被落下,榻上的頭顱開口急喚,“帶我去,我要見西京那小子!”

    白瓔聞聲回頭,利索地卷起鬥篷打了個包,將斷臂包好帶上,卻伸手將真嵐的頭顱抱起,拉開門走了出去。

    用靈力連續給西京和炎汐愈合傷口,加上白日裏和雲煥的那一場激鬥,站起身的一刹那,傀儡師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壓下了咽喉裏湧起的血氣——畢竟是鮫人的身子,無論精神力有多強,這個身子卻依然那樣脆弱。

    “少主?”一邊的如意夫人連忙扶住他的肩膀,美豔的臉上滿是長輩般的擔憂。她方才抽身出去轉移有關複國軍的一切資料,然而等她回來,就看見整個南城都成了修羅場!在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方圓三裏內所有的房子、所有的人,甚至所有的牲畜全消滅了……那樣的慘相,不啻人間地獄。

    滄流帝國!在看到汀屍體的刹那,如意夫人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沒有流淚。連澤之國的百姓都這般屠戮,那麽在那些冰族看來,鮫人更加等同於螻蟻般的存在吧?千年來,他們一族從未停止過抗爭,然而麵臨的壓製和奴役卻越來越殘酷。

    是不是該到了動用這個東西的時候了呢?如意夫人暗自握緊了懷中的金牌——高舜昭總督贈與的雙頭金翅鳥令符貼著她的心口,仿佛昔日情人最後給予的溫暖和照顧。握有這麵象征屬國最高權柄的令符,居於澤之國的她大約不會有安危之憂,生活安逸舒適,遠遠優越於所有同族。然而……她能看著其他族人不管嗎?可惜,以她的力量,即使拚出命來,又能對複國軍有多大幫助?

    想到這裏,如意夫人轉過頭,看到了為炎汐療傷完畢的蘇摩正走入外麵的夜幕。

    “少主,你去哪裏?”她忍不住喚了一聲。蘇摩頭也不回,隻是冷冷回答:“外邊。”

    “萬一碰到澤之國的軍隊……”料想著桃源郡的官衙定會派人來清掃殘局,如意夫人不禁擔憂,想要勸阻這個我行我素的鮫人少主。

    “去哪裏都好,我在房裏待不下去。”傀儡師淡淡扔下一句,提著偶人,自顧自地離開了房間,走入夜幕,“讓我一個人靜靜。”

    房裏怎麽了?如意夫人回過頭去,看了看室內:那裏,白瓔正站在師兄麵前殷殷問候,西京臉上有蒼涼的笑意,卻因為看到師妹平安無事而有些釋然。另一邊,那笙拉住了本來要奪門而出的慕容修,好容易讓他驚惶的情緒安定下來,又撲到了養傷的炎汐身邊問長問短,毫不介意對方的尷尬。

    房裏是一團死裏逃生的狂喜氣息,所有人都到了自己最關切的人身邊,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欣慰表情。

    就是那樣的一幕,才讓少主待不住嗎?

    黑夜如同濃墨般裹住了傀儡師的身形,阿諾哢嗒哢嗒地跑著,仿佛在這樣漆黑的夜色和如山的屍首中感到分外歡躍,回頭對著如意夫人咧嘴一笑。

    如意夫人回過頭來,怔怔地看著蘇摩消失在夜色中,忽然間就有些恍惚。

    她發現,在過了百年之後,她已經再也不能了解這個她曾一手接生並且帶大的鮫人少主。離開雲荒後一百多年的流離中,蘇摩少爺又經曆過多少事……那個內向敏感卻善良體貼的孩子,居然變成了如今這樣。

    而且阿諾,那個阿諾……居然長得這麽大了?

    “那個阿諾,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她脫口喃喃道,忽然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不敢再想下去。

    “如意夫人,您還好嗎?”在賭坊老板娘出神的時候,忽然間聽到了背後女子清冷的問話。如意夫人猛然回頭,就看見從房中走出的白衣女子。

    “我沒事。多謝白瓔郡主關心。”如意夫人回過頭,對上了這個冥靈女子,陡然心裏一陣複雜地絞動——這個女子……這個百年前從白塔上“墮天”的女子,她身上那樣微妙的身份和過往,總是讓每個鮫人看到她時就有複雜的情緒。

    “郡主不去陪西京大人嗎?”沒有回答對方的提問,如意夫人微笑著岔開話題。

    “去看過了……真不知道該說什麽,第一次看見師兄那樣難過。”白瓔微微苦笑,搖了搖頭,“留下真嵐陪著他,兩個大男人之間說話總比我自在些。”

    “真嵐?”聽到這個名字,如意夫人脫口低低驚呼——空桑人的皇太子?他也來到了桃源郡?他是為了不能脫身的妻子而來嗎?可是,為何方才房間裏卻沒有看到多一個人?

    然而,說完了這些,白瓔卻沒有放棄方才的問題,繼續追問:“夫人,你剛才說蘇諾長大了?怎麽回事?”

    “這……”如意夫人沉吟許久道,“也好,其實這也是我一直擔心的。我覺得很奇怪,蘇摩少爺這一次回來,似乎很多地方都不一樣了。他居然說蘇諾是被空桑貴族害死的……”

    “為什麽?難道蘇諾不是這樣死的?”白瓔詫然問。

    “因為蘇諾少爺根本沒有活過!”如意夫人握緊了手,身子忽然一顫,仿佛感覺到了什麽莫名的恐懼,“白瓔郡主,你不知道當年蘇摩少爺剛生下來的時候有多麽古怪——他一生下來,背後就有一塊巨大的黑斑,而且胸腹部有巨大的腫塊,看上去非常可怕。所以在東市裏關了四十幾年,受盡淩辱苦楚,一直沒有買主買他。”

    “四十幾年……”白瓔喃喃重複,想象著鮫人嬰兒被關在籠子裏叫賣的情形,陡然身子也是一震。在伽藍白塔頂上,第一次看到被牽上來玩傀儡戲的鮫人少年,她就猜測什麽樣的過往,才會讓這個孩子有那般漠然的表情。然而,卻是第一次得知他的身世。

    原來,雖然百年前有驚天動地的往事,少年的他們卻從未真正了解彼此。

    “那時候我照顧著東市裏那些待售的鮫人孩子,待他們如自己的孩子,最後卻隻能看著他們一個個被買走——你也知道,你們空桑貴族有的就是喜歡孩子。”如意夫人淡淡回顧著往事,用波瀾不驚的語調,然而那樣的陳述,卻讓身為空桑人的白瓔羞愧難當,“可是蘇摩少爺被關了四十幾年,始終不能離開那個籠子。鮫人孩子的眼淚細小,做碎珠子也不值幾個錢,如果不是貨主看到他有一張驚為天人的臉,早就挖出他的眼睛做了凝碧珠了!

    “後來貨主找了個大夫來,想治好蘇摩少爺奇怪的病。那個大夫看了說,背後的黑斑是消不掉了,除非將整個後背的皮剝下來;但是胸腹中巨大的腫塊,或許可以剖出來。”如意夫人看到白瓔詫異的眼神,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一個“切開”的姿勢,“貨主同意冒險一試,於是大夫就拿刀子破開了蘇摩少爺的胸腹,結果……”

    說到這裏,如意夫人身子依然不自禁地一顫,聲音低了下去。

    “如何?”雖然知道蘇摩如今還活著,白瓔依然忍不住問。

    “結果……從蘇摩少爺的胸腹腔中,拿出了一團血肉模糊的大瘤子。”如意夫人打了個寒戰,繼續說,“詭異的是,那個瘤子居然是個剛成形的嬰兒!有手有腳,還有眼睛和嘴巴,活生生的一個孩子……”

    “什麽?”白瓔一怔,問,“那就是蘇諾?”

    “嗯。”如意夫人微微點頭,“大夫說,大約是蘇摩少爺在母胎裏的時候,還有一個孿生的兄弟——但是母胎養分不夠,一對孿生兄弟開始爭奪,最後蘇摩少爺活了下來。而另外一個,就被獲勝者吞到了身體裏,一起生了下來。

    “瘤子被取出來後,蘇摩少爺的身體恢複成普通孩子那樣。但是他死也不肯將那個胎兒扔掉,居然留下來當作了唯一的玩具——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法子保存,那個胎兒居然沒有腐爛。”如意夫人歎息著,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蘇摩少爺給那個東西取了個名字,就叫蘇諾,還叫他弟弟。”

    聽到這樣的解釋,白瓔眼裏依然有難掩的震驚。蘇諾……是蘇摩的孿生兄弟?在母胎裏就被他吞噬,然而又從他身體裏誕生的兄弟?

    那樣詭異的孿生……

    “所以我聽到蘇摩少爺說阿諾是被空桑人害死的時候,很驚訝……難道少爺他的記憶都開始混亂了嗎?”如意夫人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語,臉色沉重,“百年了,蘇摩少爺從中州回來後變得非常強大,但是,整個人也很多地方都不對勁了……最怪的就是——你有沒有覺得?”

    她的聲音忽然間尖厲起來,嚇了白瓔一跳。

    “你有沒有覺得那個偶人……那個偶人是活的?!”如意夫人“唰”地回身,拉著白瓔的袖子急急問。然而常人如何能拉住冥靈,她的手落了空,臉色青白地繼續道,“阿諾活了!”

    白瓔目光也是一變,低頭說:“是的,那個偶人……有自己的意誌力。”

    如何能忘記,昨夜的暗室裏乍一見麵,那個偶人如何對自己痛下殺手,幾乎是帶著置之死地而後快的痛恨。而那樣的動作,完全不是出自於傀儡師本人操控。

    “你……你也覺得是?”聽到對方的回答,如意夫人的臉色更加蒼白,手不受控製地微微發抖,卻用更加顫抖的聲音道,“那個……那個阿諾!你不知道,他長大了!我記得他剛取出來的時候,不過是一尺多高——如今……如今居然長高了一倍!他……他會長大!”

    白瓔猛然一驚,倒抽一口冷氣。

    “那已不再僅僅是‘裂’,而已經成了‘鏡’!”

    那樣的斷語,又浮上她心頭。她臉色也是“唰”地蒼白。真嵐是一眼就看出來的,他說的,是對的。

    已經沒救了嗎?再也無法將影像和真身割裂開來了!

    “怎麽會這樣?他怎麽會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喃喃自語般,白衣女子仿佛有些苦痛地抬起手來,按住了眉心——那裏,最初作為太子妃標記的十字星紅痕早已消失,然而最初的種種卻仿佛蠱毒深刻入骨,烙印般存在。

    “所以……”如意夫人看著白瓔,忽然間就跪倒在她腳下,低聲哀求,“白瓔郡主,請你一定要救少主!求你一定要救救蘇摩少爺!不然他就完了!”

    “啊?”白瓔有些詫異地看著鮫人美女,忽然間苦笑起來,對著如意夫人俯下身去,將她拉起,“托錯人了吧……他如今那麽厲害,我哪裏有這樣的本事——夫人,這個世上,誰都救不了誰的。”

    喃喃說著,仿佛聽到了什麽異響,她抬起頭來看向北方天空。

    黑色的夜幕下,忽然有幾點璀璨的流星向著這邊滑落。

    “終於來了啊。”白瓔有些舒了口氣,認出了那是騎著天馬趕來的藍夏和紅鳶,以及大批的冥靈戰士——白天裏,真嵐冒險獨自出來接自己回去,卻一日毫無消息,無色城裏諸王隻怕也擔心壞了吧?

    然而,在等待同伴到來的時候,白瓔忽然臉色微微一變,聽到風裏有另外一種聲音——那是無數翅膀撲簌著在黑夜裏降落的聲音,伴隨著濃厚的詭異妖氣。

    “鳥靈?”靠著靈力,她分辨出了黑夜裏那些漆黑的翅膀,臉不自禁變色,脫口驚呼,“糟糕!大家小心!”

    還沒有到南城信義坊的入口,濃重的焦臭味和血腥味已經撲鼻而來,熏得一隊士兵都窒息欲嘔。

    “這也太過分了。”帶著手下前來戰場,郭燕雲總兵身經百戰,但是尚未進入燒殺一空的街區,卻已經忍不住喃喃咒罵起來,“什麽征天軍團……簡直是亂咬人的瘋狗,禽獸都不如!”

    “噓,總兵,小心走漏了口風被上頭聽見。”一邊的副總拉拉他,低語,然而眼裏也是憤怒的光——這般在自家土地上燒殺擄掠,任何戰士心中都有衝天的怒火。然而,沒有總督的命令,姚太守又嚴禁動兵,他們空有長劍在手,也隻能坐視百姓被殺。

    小隊裏已經有士兵低聲哭了起來。那是居住在南城的一些兄弟,在接近這個修羅場時再也難掩心中的憤怒和恐懼。前方就是信義坊,入口的街道已經近在咫尺,然而那幾個士兵對著黑夜中燒殺一空的家園,居然再也不敢走近一步,跪倒在地上失聲痛哭。

    “奶奶的,起來!別做孬種,給我起來!”郭總兵咬著牙,用腳狠狠將那些士兵踢起來,惡聲惡氣,“去!給我去廢墟裏把父母老婆孩子的屍首挖出來!這點力氣都沒有,還是男人嗎?”

    幾個士兵被踢了起來,號啕著,踉踉蹌蹌地起身衝入戰場。白日裏那場屠殺過後,整個南城一片死寂,隻有幾處暗火不曾熄滅,幽紅地跳躍著,發出劈劈啪啪的燃燒聲。窗戶上、門檻上、大街上,到處橫七豎八地掛著、倒著屍體,血已經凝固了,發出腥臭的氣息,伴著火裏脂肪燃燒蒸發的異味,讓人忍不住想嘔吐。

    那些士兵分頭奔向自己的家,然而腿已經開始顫抖。

    沒有到家門,遠在半條街外就有士兵被家人的屍體絆住了腳,看到奔逃中被射殺的家人的表情,不由跌倒在地抱著屍體號啕大哭。

    “他娘的征天軍團,老子……”站在街區中,看著微弱火光映照下的廢墟,郭燕雲的拳頭攥出了血,一拳打在一道斷壁上,轟然打塌了一垛牆,“奶奶的,老子忍不了這口氣!反了,幹脆反了!”

    “總兵!”副總嚇了一跳,連忙拉他,“這種話你也敢說?不怕連累一家老小?”

    郭總兵一怔,重新握起了拳頭,這次卻是重重砸到了旁邊的石柱上,砸出了滿手的血,長長吐出胸中濁氣,喃喃道:“他媽的!征天軍團如果還敢來作威作福,老子拚著一身剮也要把皇帝拉下馬!”

    “噓,小心別人聽見……”副總向來謹小慎微,忍不住阻止同僚的狂言。

    然而,話音未落,這個本來隻有屍體的戰場裏,陡然就有了奇異的聲響——輕微的撲簌聲,仿佛暗夜裏有無數翅膀拍打著降落。然後,廢墟中那幾處微弱燃燒著的火焰莫名其妙地一跳,光芒大盛。

    “什麽,什麽東西?”副總詫然,結結巴巴地脫口問,“鬼……是鬼嗎?”

    “切,看把你嚇的!”郭燕雲向來大膽,看到同伴那樣的表情頗不以為然,“雖然這裏滿地死人,可也不用風吹草動就一驚一乍吧?”

    他從旁邊士兵手中接過火把,想往前走去。忽然,黑暗中傳來短促的慘叫,阻止了他的步伐——

    “救……救命!鳥靈!鳥……”充滿絕望和恐懼的呼救半途而止,然而卻讓這邊的一隊士兵因為震驚而退卻。

    鳥靈!那群魔物,在今夜降臨了嗎?

    那群喜歡汲取人的精魄血氣、隨著死亡氣息遷移的魔物,怎麽這麽快就連夜來到了這裏?

    雖然是全副武裝的戰士,但是所有士兵,包括郭燕雲在內聽到這個名稱都變了臉色,下意識地後退,想要離開這個街區。

    是的,不能和那群魔物對抗……

    那群傳說中不老不死的怪物,身負黑色雙翅,形如十歲孩童,每每與黑夜結伴而至。這一群神秘的魔物百年來曾製造了多起震驚雲荒整個大陸的屠殺,包括砂之國一個小部落一夜間的滅亡和澤之國息風郡一個鎮子人的離奇失蹤。

    後來征天軍團領命出動,然而幾次剿而未滅,最後和元老院締結了契約。從此後,那些鳥靈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出沒殺人,卻從征天軍團手裏存活下來,從此神出鬼沒地遊蕩於雲荒大地。

    那群魔物因為滄流帝國的嚴厲管束和強大力量而不敢公然露麵,但是幾十年來,每當大地上任何一處有大規模的殺戮和死亡,它們便好像赴一場盛宴一樣成群結隊地趕來,在屍體上歡呼歌舞,汲取剛死去的人尚未渙散的魂魄。而多年來屢屢出動卻無功而返,滄流帝國為了避免戰鬥力的消耗,到最後也默許了這樣的行為,隻要鳥靈不再大規模地襲擊人類,便不再阻止它們享用戰場上的屍體。

    五十年前霍圖部滅亡,二十年前複國軍慘敗——在那些死人無數的戰場上,黑夜來臨的時候都能看到這群魔物的蹤影,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上歡呼,享用它們的盛宴。

    隻是最近十幾年沒有大的動亂,雲荒承平日久,也好久不見鳥靈的出現——因此,在他們這一代人眼裏,“鳥靈”就成了老人們嘴裏和“空桑”一樣的久遠傳說。

    然而,在這樣一個血腥之夜裏,那樣詭異的魔物居然重現人世!

    “快撤退!所有人都給我撤退!”這些鳥靈,百年來連征天軍團都無可奈何,根本不是區區官衙士兵能對付的。郭燕雲雖然膽大,卻不是一味莽撞的人,此刻聽得“鳥靈”二字,便立刻帶領士兵急速沿著信義坊的街道退出南城。

    然而,已經晚了。

    他們剛回頭,就看見黑色的羽翼從天而降,將他們湮沒。羽翼下,一張張孩子的臉湊了過來,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對一幫臉色蒼白的士兵指手畫腳,呼朋引伴:“嘻嘻,看啊……這裏有活人!這裏有活人!”

    “別在那裏翻找死人的魂魄了,這裏有活人呢!”

    “都是壯年人啊,好久沒有遇到這麽新鮮的了。”

    “我要這邊這個胖的……”

    “呀,最好的要留給幽凰姐姐,不許先挑的!”

    黑色翅膀如同海洋,而那群戴著五彩羽冠的孩童狀的魔物微笑著湊過來,議論紛紛。那些有著孩子麵容的魔物,眼睛卻是茫然無表情的,那是全部的漆黑,似是瞳仁占據了全部眼球,看不到眼白。

    不等那群士兵拔腳逃脫,其中一個孩子的手忽然伸長,嫩藕般的手臂上居然長著一雙枯槁細長的爪子,長長的指甲“唰”地扣住了那名胖胖的士兵:“這個歸我了!”

    胖士兵駭然大呼,拔出佩刀來瘋了一樣地對著伸過來的爪子一頓狂剁。

    “哎呀!”那個鳥靈痛呼起來,猝不及防地鬆開了手,將爪子縮回嘴邊,吹了一吹,“好痛……還帶著刀!不是普通人呢……”

    “是士兵!”旁邊幾個鳥靈看清楚了來人的服飾,叫了起來。

    “呀,士兵!幽凰姐姐和十巫約定過,不能吃他們的人呢!”有個看起來特別小的鳥靈歎了口氣,惋惜地舔了舔嘴唇,“好餓……最近都找不到好吃的了。”

    “毀約吧!毀約吧!”黑色的翅膀撲扇著,更多的鳥靈叫了起來,漆黑的眼裏隻有對食物的渴望,“吃了他們吧!不要吃死人,我們都餓死了!”

    叫嚷聲中,那群孩童一樣的魔物紛紛伸出爪子來,去抓被圍住的一隊人。

    “大家小心!”郭燕雲眼見形勢危急,率先抽出刀來,讓眾人背對背圍在一起。

    “嘻嘻,跟我們打……”看到那些垂死掙紮的人,鳥靈們笑了起來,聲音動聽,然而它們伸出爪子,上麵仿佛有電光凝聚,一抓之間居然將刀劍在瞬間融化成水!

    “你們是人類啊,再厲害又能如何呢……征天軍團都殺不死我們呢!”詭異的笑聲裏,隻聽“噗”的一聲,細長的爪子摳入了那個胖士兵的眼眶裏,從裏摳入,頂開了天靈蓋。

    白花花的腦漿一冒出來,所有鳥靈都興奮起來,拍打著翅膀雲集到一起。

    “別鬧了!”新一輪的血肉盛宴就要開始,然而虛空中驀然有聲音阻止。

    “幽凰姐姐?”鳥靈們一怔,紛紛鬆開了爪子,孩子氣地吐著舌頭,紛紛對著一個從天而降的黑羽行禮。

    “姐姐你來了?”終於,那個特別小的鳥靈回過頭去,撲扇著翅膀飛到廢墟的火堆旁,有些撒嬌味道地靠上了那個女孩,“我們餓了……我們不要吃殘羹冷飯,我們要吃活的!”

    火被不知名的力量催動,陡然燒得旺盛。

    火光映出了那個女童純潔美麗的臉——看上去比所有鳥靈稍微年長,外形如十一二歲女童的鳥靈張開巨大的黑色翅膀,停在空中,頭上戴著五彩的羽冠,身上用美麗繁複的瓔珞裝飾著,手腕上配著九子鈴,隨著它微微的動作叮當悅耳。

    一邊吩咐同類停止殺戮,它一邊放開了爪子,鬆開一具已經被啄開了天靈蓋的屍體,那具剛被吸過殘餘魂魄的屍體便以奇異的姿態落地。

    “和十巫約好了不能吃他們的人,你們不許胡鬧。”被稱為“幽凰”的女童皺眉,不理會那個撒嬌的小鳥靈,“上次我好不容易才從征天軍團的戰士手底下救出你們呀!你以為我願意吃殘羹冷飯?十巫的力量不是我們所能對付的,再來一次圍剿,我們可能就滅族了。”

    這一提醒,大家仿佛想起了上一次圍剿的慘烈,各自默不作聲。

    那樣一遲疑,郭燕雲已經趁機領走了存活的屬下,全力拔刀衝了出去,踉蹌著消失在黑夜裏。

    “可是我餓啊……我要吃東西!”小鳥靈眼見食物逃走,放聲大哭,伸出細長的爪子抓著幽凰的黑羽,“那些該死的十巫,是想要餓死我們嗎?”

    “羅羅別哭。”幽凰歎了口氣,無可奈何道,“我們能在滄流帝國統治下活到現在就不容易了……你還以為是空桑承光帝那段可以隨便吃人的幸福時光啊?”

    女童伸出爪子,抓抓羅羅的後背,招呼道:“大家趁早分頭去覓食吧!總有一些人剛死,魂魄不曾消散,還可以用來果腹的——羅羅,別牛皮糖一樣賴著,要吃飽肚子就快自己動手去!”

    毫不客氣地,幽凰伸出爪子抓起小鳥靈,皮球似的扔了出去。羅羅大聲叫著,還不等它展開翅膀飛起,忽然間感覺身子撞上了什麽。

    “嗯……活人?”還沒看到撞到了誰身上,直覺地嗅到了活人的氣息,羅羅眼裏露出驚喜的神色,生怕旁的同伴搶過來,連忙伸出爪子,想也不想地摳向對方的天靈蓋。

    “哎呀!”它的爪子剛一伸出,陡然間身子便是一空,痛呼。

    “莫名其妙的小東西。”耳邊聽到有人冷冷地說了一句,它感覺自己是被揪著翅膀拎了起來,然後惡狠狠地被甩了出去,撞到了一麵牆上,痛得慘叫一聲。

    所有分散開來覓食的鳥靈聽得慘叫都是一驚,雲集過來,黑色的翅膀轉瞬遮蔽了烈火。幽凰連忙張開翅膀接住落地的羅羅,眼裏也是震驚的神色——

    那一刹那,它感覺到了一種強大而邪異的靈力進入了戰場。

    “好多烏鴉。”火焰跳躍著,將豔麗的顏色映上那個人蒼白英俊的臉,藍色的長發在風裏飄揚著,蘇摩牽著傀儡人逛到了戰場上,抬起頭看著星空下雲集的黑色翅膀,臉色絲毫不變,隻是有些煩躁地冷冷地說了一句。

    “我……我可不是烏鴉!”第一次被這麽蔑視,羅羅忍不住大叫起來,看到了對方的發色,更是憤怒,“我們是厲害的鳥靈耶!你這個卑賤的鮫人知道什麽?!”

    “反正都是扁毛畜生。”蘇摩懶得聽那樣的話,本來已經隱隱有煩躁之意的碧瞳裏驀然閃過殺氣,抬起了手,“嘰嘰喳喳的,吵死人了!”

    還不知道傀儡師要幹嗎,那些雲集的鳥靈根本沒有在意這個鮫人,然而就在它們沒有來得及散開之前,一道閃電掠過,它們集體發出了一陣慘叫。

    黑色的羽毛宛如黑雪般紛紛落地,紛飛的黑羽中,蘇摩冷笑著收回了手,透明的引線上有奇怪的液體一滴滴落地——那是那些魔物黑色的血。

    “十戒!”鳥靈們紛紛驚呼怒叫,然而隻有幽凰停在半空,猛然呆了一下。

    仿佛想起了什麽,它從半空中閃電般地俯衝下去,忽然身子改變了形狀,長出了三對翅膀,恢複了魔物可怖的外表,對著傀儡師伸出了爪子——細長的爪子上仿佛有閃電凝聚,將一切有形無形的東西都化為灰燼!

    然而蘇摩根本沒有閃避,隻是抬起手,手指間光芒閃動,細細的線牽動形狀奇異的戒指,疾飛而來。幽凰居然不避不閃,手腕上九子鈴清脆搖響,纏住了飛來的引線,鈴鐺瞬間粉碎。

    同時,“哧”的一聲輕響,幽凰已經撕下了蘇摩背上的一片衣衫。

    火光映照下,黑色的蛟龍文身宛如活了一般,從傀儡師肩背騰起。

    “海皇!”幽凰脫口驚呼,魔物可怖的外形忽然消失了,恢複成女童的臉上帶著複雜的目光看著眼前藍發的俊美男子,“什麽?難道你……你就是蘇摩?”

    傀儡師一怔,有些詫異地抬頭看向這個問出這句話的鳥靈。

    眼前這張女童的臉依稀有奇怪的熟悉,讓他不自禁心底一愣,有說不出的奇異。

    “呀,我終於算是看到你是什麽樣子了!”幽凰笑了起來,伸出細長的爪子掩住嘴,有些怪異地微笑起來,“真的是好英俊哦,怪不得白瓔她……”

    “你是誰?”不等她說完,蘇摩雙眉一皺,冷然發問,“你認識白瓔?”

    “嘻嘻嘻……”幽凰忽然間笑得詭異,展開巨大的黑色翅膀,“我不告訴你!除非……”她頓了頓,仿佛在想條件,然而轉眼看到傀儡師身邊的小偶人,重新笑了起來,“除非,你把這個和你一樣的小人兒給我!”

    “給你?”蘇摩一怔,手指動了動,阿諾跳了起來,不情不願地躍上他肩頭。傀儡師用戴著奇特指環的手指撫摩著這個和自己惟妙惟肖的偶人,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阿諾可不是個好孩子……”

    居然敢提這樣的要求,對方大約不知道這個小人兒的脾氣吧?

    然而,女童拍打著翅膀懸在空中,看著傀儡師肩頭的偶人笑道:“不是好孩子又有什麽關係?它好可愛啊,我喜歡它!”

    蘇摩冷笑起來——這個鳥靈,哪裏知道這個小小偶人的惡毒和可怕。他微笑起來,也不去說明什麽,指指肩膀道:“阿諾,去和它玩吧。”

    得到了準許,那個兩尺高的小偶人嘴巴咧開來,哢嗒哢嗒地站了起來,對著半空中沉浮的黑翼女童張開手來。

    “啊呀,真的好可愛!”幽凰卻是絲毫不知道對方的恐怖,隻是飛低下來,伸出爪子抱起了阿諾,緊緊擁入了自己懷裏,雙翅一振,抱著玩偶在天空裏盤旋了起來。

    蘇摩不再看它,因為知道阿諾暴烈邪惡的脾氣,必然將所有到手的東西折磨至死才會放手——然而,片刻過去,半空裏陸續還是傳來幽凰孩子般喜悅的笑聲:“你叫阿諾?好可愛!你身上有一種奇怪的邪氣呢,很吸引我這樣黑暗中的魔物啊……以後你無論到了哪裏,我都能找到你!”

    傀儡師猛然呆住,有些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空茫的眼睛望向天空。

    那裏,漆黑的羽翼展開了,魔物用細長的爪子擁抱著那個小小的偶人,親吻著偶人的臉頰,那張變幻出來的女童的臉,依舊帶著一種令他心中忐忑的怪異熟悉感。然而,對著這樣的接觸,阿諾居然第一次沒有流露出任何殺戮的惡意,反而張開了手,抱住了魔物的脖子,無聲地咧開了嘴。

    “阿諾?”蘇摩空茫的眼裏從未有過這樣的震驚,終於忍不住脫口驚問,“你在做什麽?”

    然而偶人根本沒有聽他的話,隻是抱著那個魔物的脖子,眼裏有歡悅的笑意。

    “哎呀,你看,它也喜歡我呢!”幽凰歡喜地抱著偶人,對地上的傀儡師招呼,一邊將阿諾摟在懷裏,“送給我吧,送給我吧!白瓔有你,我有阿諾。”

    “你到底是什麽!”蘇摩再也忍不住,看著魔物那樣奇怪的神色和阿諾的眼神,他冷冷喝問,身形掠起,揮手斬向那有著黑色翅膀的女童——那樣淩厲的出手,已經是動了殺機的傀儡師的必殺一擊!

    幽凰抱著阿諾,尚自歡喜,根本沒有料到蘇摩說翻臉就翻臉,出手便是雷霆一擊。它尖叫著拍打翅膀後退,然而哪裏還來得及,那些透明的引線陡然洞穿它的翅膀和四肢,仿佛將它釘在了虛空!

    魔物現出可怖的原形,慘叫一聲鬆開了爪子,阿諾砰然落地。然而,偶人仰著臉看著半空中扭曲的魔物,眼裏竟然有關切的光。

    “你到底是什麽?再不說,我就先拔光你的羽毛,將你一片片切下來。”蘇摩一手逼退那些蜂擁而上的鳥靈,一邊冷冷問被固定在虛空中的魔物——他看到這個幻化為女童的鳥靈,心裏就有出奇的不自在。

    “我不說!就不說!”幽凰卻是激烈地掙紮,毫不退讓。

    蘇摩眼裏是漠然的表情,緩緩舉起了手指:“那我先切了你一隻翅膀再說。”

    “住手!”忽然間,有人急斥,白虹閃現之處,傀儡師隻覺劍氣逼人而來,手中引線紛紛斷裂開來!

    有強敵!他來不及多想,手指揮出,引線縱橫交錯,猶如一張網般擲出。

    然而來人根本沒有繼續攻擊他,隻是揮劍格擋,同時鬆開了那個魔物的綁縛,低斥說:“快走!”

    幽凰負傷,恨恨看了來人一眼,立時張開翅膀,帶領鳥靈們急速飛去。

    就在交手的那一瞬間,蘇摩看到了來人的臉,脫口道:“白瓔!”

    那個白衣女子已經恢複了平日的模樣,手執光劍,從戰場的另一端急速掠來,一劍阻攔了他的殺戮,縱容那些鳥靈揚長而去。

    “蘇摩。”她看著他,眼神忽然變得深遠。

    外麵是殺戮過後血汙狼藉的世界,而房裏劫後餘生的人們都沉浸在平安聚首的喜悅中。

    “呀,傷口怎麽還不好?蘇摩那家夥不是給你治療過了嗎?”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揭開紗布察看傷口,那笙喃喃抱怨著,宛如種下甘蔗後就每天拔起來查看一次的猴子。

    “你一直動來動去,傷口會好才奇怪。”炎汐一直沒有說話,反而是一邊的慕容修看著皺眉,忍不住阻止不懂事女孩這樣毛手毛腳的行為——方才被真嵐顱手乍然分開的樣子嚇了一跳,奪門而出就碰到了歸來的一群人,那笙一見他還活著就大聲歡呼,不由分說就把他拉了回來。看到那笙,又看到一起歸來的西京,慕容修心裏才定了定,不再堅持離去。

    無論如何,外麵已經是那樣腥風血雨的局麵,自己還是跟著西京比較安全吧?然而,一眼看到榻上死去的少女汀,中州來的年輕珠寶商人就心裏咯噔了一聲。他記得這個鮫人少女是一直跟隨在西京身邊,是他的侍女,卻居然在亂戰裏麵被射殺了?

    連自己的鮫人都保不住?那麽,母親可能是高估了這個男子的能力呢。這個人……真的能保護自己走到葉城去嗎?

    “哼,你沒見蘇摩他在自己臉上劃了兩刀,傷口一眨眼就愈合了!”不服氣地,那笙舉出看到的例子反駁,“現在是他給炎汐治的傷,又都是鮫人,憑什麽他好得那麽快,炎汐就還不好啊?”

    見多識廣的珠寶商也愕然了,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我怎麽能和少主比……”聽得那樣的話,炎汐忍不住苦笑起來,看著這個不懂事的丫頭——蘇摩擁有的力量,隻怕全部鮫人加在一起都未必能趕得上,那樣的愈傷能力,又豈是普通鮫人可以比擬的。

    “切,他有什麽了不起——又反複無常,又陰陽怪氣,殺人不眨眼的。”那笙噘起了嘴,“哪裏有炎汐好!”

    一直不怎麽說話的複國軍戰士驀然又是沉默下去,仿佛不知道怎麽回答好,在榻上微微側過臉去,看著另外一邊說話的西京和真嵐。慕容修聽到那笙這樣口無遮攔的話,也忍不住苦笑起來,知趣地走開——看來不過幾天不見,這個小丫頭就“變心”了呢。

    這樣的女孩子,心裏有一點什麽都是藏不住的,無論愛恨都透明純淨,讓人看了都會微笑起來。他是個聰明人,當然不會看不出以前那笙賴著他的意圖,然而沉穩持重的商人並不曾點破——如今看起來,這個丫頭已經徹底轉了念頭了。

    女人的心,變起來也真是快啊……看著嘰嘰喳喳的苗人少女,慕容修不出聲地笑了起來,有鬆了口氣的感覺。然而恍然間也有微微的失落,仿佛進入雲荒以來相依為命的同伴就要從此越離越遠。

    “咦,炎汐臉紅了?”發自內心地將對方誇了一番,那笙看著養傷的鮫人戰士蒼白的臉泛起了紅色,帶著歡喜的促狹,“一誇你你就害羞了呀?”

    “不是,好像有點發燒。”炎汐有些難堪地分辯,聲音卻有掩不住的虛弱,左胸傷口的疼痛之外,更感覺身體在火裏燒,說不出的難受。

    聽得那樣的語氣,那笙嚇了一跳,連忙抬手探他的額頭,觸手處肌膚不過溫溫的,並不感覺有發熱的跡象。

    “沒有發燒呀!”她詫異地問。

    然而,轉眼間她就回過神來了——是啊,鮫人本來是應該沒有體溫的!

    那一對在那邊糾纏不清的時候,房裏另外一角的榻上,西京正和多年未見的老友說著百年來的種種過往。

    雲荒最強的劍客胸口包紮著厚厚的綁帶,動彈不得地躺在榻上,將頭靠著那隻斷手當作枕頭,低眼平視著自己未受傷的另一邊胸口上,那個正在喋喋不休說話的頭顱。

    真嵐……如今居然變成了這樣奇怪的樣子。

    想起百年前自己因罪被逐出伽藍城,坐在高高王座上目送自己離去的少年皇太子的樣子,對照麵前這個雖不見衰老跡象,卻已然成熟練達很多的男子頭顱,劍聖弟子隻覺無數過往愛憎如潮水般在胸臆中呼嘯。

    再回首是百年身啊……那一年,真嵐才十三歲,他作為驍騎軍前鋒營的一名戰士,去北方砂之國將這位平民皇子帶回帝都,從此結下兄弟般的情誼。

    如今,轉眼已經過去了百多年。

    “喂,我費了那麽多口水,你到底有沒有在聽?!”發覺了西京的出神,那個放在他胸口的頭顱憤怒起來,墊著傷者頸部的斷手驀地動了起來,“啪”地拍了劍客一下,將他打醒。

    “啊,你說什麽?那笙?皇天?”西京猛然回過神,隻記得對方重複最多遍的詞語,連連點頭,“這事情我已經答應了阿瓔,你放心,我會盡力保護她去往九嶷王陵。”

    “我說,你攬下的事也太多了吧?”看到劍客吐然而諾的樣子,真嵐忍不住又打了好友一個爆栗子,指了指另一邊道,“那邊你答應紅珊的事又該怎麽辦?”

    順著斷手的手指的方向,西京側過頭,看到了無聊地坐在一邊的慕容修,臉色微微一變。

    “本來我想,可以帶著慕容修和那笙一起上路,先送那丫頭去九嶷,然後再送慕容去葉城——”西京說出了原先的打算,忽然苦笑,“可如今……”

    “可如今一來,滄流帝國被徹底驚動,必然全力追殺你們一行。”不等好友說完,真嵐翻翻眼睛,接了下去,“你簡直成了災星,一路上不知道要遭遇多少惡戰——如果再讓那個小子跟著你上路,隻怕比讓他孤身帶重寶上路更加危險吧?”

    “是啊。”西京無話可答,沒好氣地瞪著那隻孤零零的頭顱,“一百年來,看來你也隻能練嘴皮子功夫,‘毒舌’更勝往昔嘛。”

    真嵐回瞪他,然而一向隨意的臉上表情卻是凝重的:“你還是那個脾氣啊——什麽事都往身上背,也不管自己辛苦不辛苦!”

    “辛苦什麽?百年來我一直在喝酒睡覺,也該做點事了。”西京沒有理會朋友的話,微微苦笑起來,轉頭看旁邊已經覆蓋了被單的鮫人少女的屍體,遍布風霜的眉宇間忽然就有沉痛的意味,“我一直不想再管雲荒上的任何事,不管空桑人,也不管鮫人。紅珊走的時候,我尚可對自己說,她畢竟還是幸福的。可是……汀死了。我不能再騙自己說,雲荒上任何事都和我無關——因為我在意的人死了!”

    頓了頓,他低聲說:“真嵐,我不想再讓任何人受到傷害。”

    “所以,你要插手了?”空桑皇太子看著前朝的名將,微笑起來,“你要再度為空桑拔劍而起了嗎?”

    “盡力而為。”雲荒第一的劍客點了點頭,眼裏卻是沉重的,“我的能力畢竟有限,可心裏想‘守’的卻太多——真嵐,我不僅念著空桑,念著紅珊的孩子,我還想幫鮫人一族回歸碧落海……嗬,是不是好大的野心?”

    “不愧是自小的死黨啊……”聽到那樣的話,真嵐的頭顱驀然發出了同意的笑聲,斷手從西京頭下抽出,用力握緊了劍客的手,讚許道,“空桑複國,鮫人回歸,開創新的天下,讓雲荒所有族類都能安然自由地生活——同樣的野心,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西京驀然微笑起來,對於皇太子這樣的想法並未感到驚訝。真嵐從來都是個優秀的領袖人物,如若不是少年時就遇上了夢華王朝這個爛得一塌糊塗的攤子,積重難返內外無援,他隻怕會成為空桑人的一代明君吧?

    然而,一場天崩地裂,山河傾覆,如今居然又有了重新實現夢想的機會。

    百年後,兩個幼年好友的雙手終於再度交握在一起,堅定沉穩,仿佛結下了一個牢不可破的盟約。

    就在為君為將的兩個人互剖心膽、立下盟約的時候,門忽然被推開了。

    “鳥靈來了!滅了蠟燭,不要被發現!”如意夫人從外麵踉蹌而入,急聲道,“那些怪物就要飛過來了!”

    “如意夫人,你快來看看,炎汐……炎汐他發燒得很厲害!”同時,那笙帶著哭音嚷了起來,“他忽然病了!”

    第十六章 往世

    暗淡的星光下,那些黑翼瞬忽遠去,隻留下滿地死屍中相對默立的兩個人。

    腥風席卷而來,在殘破的戶牖間發出哭泣般的低語,白瓔凝視著黑夜裏堆積如山的屍體,忽然間收起了光劍,合起雙手壓在眉心,低聲開始念動冗長而繁複的祈禱文。濃墨般的夜色下,純白的冥靈女子宛如會發光的神像,沉靜溫婉,麵容上帶著悲憫的表情。

    蘇摩眼神變了變,轉頭不再對著她,空茫的眼睛投向南城燒殺一空的街道,忽然間微微皺眉——

    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他憑著內心幻力的感應,反而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景象。

    此刻,就在夜幕下,他看到無數虛幻的魂魄從那些剛死去不久的平民身上四散而出,紛紛掙紮升入半空,雲集。每一縷鬼魂,都帶著死前可怖的恐懼、仇恨和絕望,死不瞑目。那樣彌漫的“惡”的氣息,讓傀儡師都不由得微微皺眉。

    那些一縷縷的鬼魂掙脫死亡的軀體,糾結在半空,惡狠狠地咒罵著、呼嘯著。白瓔雙手壓著眉心,低聲念著祈禱文,試圖平息這些孤魂厲鬼的戾氣。

    “生死代代流轉不息,此生已矣,去往彼岸轉生吧!”冗長的祈禱文念完,白衣女子伸開雙手,掌心向上對著那些厲鬼輕聲囑咐,長及腳踝的雪白長發如同被風吹動,獵獵飛舞,“散去吧!”

    然而,那些雲集的孤魂厲鬼並不曾如言散開,反而發出了憤怒的呼嘯,沸騰般地在半空盤旋糾結,變幻成詭異的形狀。忽然間尖叫著俯衝下來,撲向廢墟裏活著的兩個人!

    那一縷縷孤魂麵目猙獰,居然是要毀滅掉一切地麵上的活物。

    白瓔一驚,那些孤魂呼嘯著撲過來,卻從她身體裏對穿而過,止不住去勢繼續飛出。個個臉上都有震驚的神色,回看這個白發少女——是冥靈?這個為他們念祈禱文的女子,同樣也是個冥靈?

    “那麽多瀕死人的憤怒、仇恨和絕望,你以為憑著幾句話就能消弭嗎?”那一邊,蘇摩收回了方才發出去的引線,那些透明的絲線上還纏繞著絲絲縷縷被切碎消弭的魂魄——凡是所有撲向他的厲鬼,都被傀儡師毫不留情地舉手之間摧毀了。

    “那些死去的眼睛是不會閉合的……除非它們看到了最終的報應。否則——”蘇摩淡淡說著,忽然間抬手指天,聲音轉為嚴厲,“即使化身為魔物,也不會放棄複仇!”

    白瓔抬起頭,漆黑的羽翼就在刹那間在她頭頂展開。

    那麽多剛剛死去的孤魂厲鬼,在夜幕裏糾結聚集,居然形成了新的魔物!那些仇恨、絕望、憤怒和悲傷無法散去,在黑夜裏化成了邪靈——

    就在她的頭頂上,一隻新的鳥靈誕生了。

    那隻剛從死亡裏誕生的鳥靈有著初生嬰兒的臉,光潔圓潤,眼光尚自懵懂。然而就在這個嬰兒的背後,巨大的黑色羽翼覆蓋了天空,充斥了無邊的惡毒和煞氣。

    “要殺就趁現在。”傀儡師忽地冷笑起來,指了指那隻初生的鳥靈,“不然這魔物就會逃入世間食人了!”

    白瓔的手指握緊了光劍,錚然拔出——然而,那個剛誕生的魔物還沒有學會捕食和躲避,居然隻是如同嬰兒般無知無畏地看著手持光劍的劍聖女弟子,嘻嘻地笑著,展開翅膀在她身邊飛來飛去,似乎是在好奇地打量著她。

    麵對著這樣嬰兒般的麵容,白瓔竟然有些遲疑。

    那隻小鳥靈盤旋了一會兒,振翅準備遠去——然而就在那一刹那,蘇摩毫不猶豫地抬起手,食指彈出,一道細細的白光如同響箭般,刺穿了那個嬰兒的腦部,然後用力一絞,將整個嬰兒身體四分五裂地扯開來,切成片片破碎!

    黑色的羽毛如同黑雪般簌簌落下,伴隨著魔物瀕死的慘叫,黑血雨一般灑落,穿過白瓔虛無的身體,落到流滿了血的廢墟上。

    “空負絕技,居然連隻魔物都殺不了?”傀儡師收回滴著血的引線,冷冷嘲諷,“這隻也罷了——為什麽放走方才的那隻鳥靈的首領?”

    白瓔垂下頭,輕輕歎了口氣,仿佛對那樣的語氣並不介意,淡淡道:“因為,那是我認識的……”

    蘇摩愣了一下,茫然的眼睛裏忽然閃過大笑的意味,失聲冷笑道:“啊?除了鮫人,你還認識鳥靈!厲害啊,太子妃,你為什麽總是和這些魔物扯上關係呢?”

    那樣刻毒的語氣,讓坐在傀儡師肩上的小偶人都不自禁地咧開了嘴冷笑,白衣女子的臉色終於微微一變,凝定下來,不作聲地看著麵前多年前的戀人。百年過去,那個鮫人少年已經長大為眼前這個高大英俊的男子,然而,那樣陰鬱桀驁的眼神卻是未曾有絲毫改變,說話間帶著刺人的惡毒和尖刻。

    那是她命中的魔星。

    “百年來你的脾氣似乎越來越不好了呢。”將方才拔出的光劍收入袖中,白瓔轉過頭看著他,微微笑了笑,“不過,多謝你白日裏救了那笙。”

    蘇摩嘴角驀然抽動了一下,似乎有說不出的悔意從眉間一掠而過,無語。他肩上的偶人哢嗒地轉過了頭,仿佛有點看笑話似的看著自己的主人,小小的臉上帶著說不出的詭異神色,彎起了嘴角,無聲地笑。

    “百年前我欠你一條命。”沉默許久,傀儡師才開口,轉身牽著小小的偶人離去,“如今還你這個人情。”

    偶人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傀儡師肩膀上跳下地來,被透明的引線牽扯著,哢嗒哢嗒地蹦跳在橫七豎八的一地屍體中。黑色的夜幕下,死亡的氣息彌漫著,蘇摩走在廢墟裏,帶著腥味的夜風吹起他深藍色的長發,說不出的邪異和孤獨。

    “如果你還講‘人情’的話,來定一個盟約如何?”仿佛是思慮了很久,在看著鮫人少主走入夜色之前,白瓔終於開口提議,“作為海國的少主,為了你們鮫人族,也為了我們空桑人,希望你能考慮一下結盟的事——眼下我們雙方都無法單獨和滄流帝國對抗。”

    蘇摩的腳步停在一道半塌的斷牆邊,沒有回頭。然而偶人仰起臉,看到了傀儡師空茫眼睛裏閃過的奇異表情。沉默片刻,鮫人的少主終於還是低聲笑了起來:“啊,原來你是來做說客的嗎?這種大事,真嵐皇太子不出麵,卻要你來說,真是讓人覺得有點奇怪……他以為他算得精,可惜,有些事可能不在他預料內。”

    “是我自己想說的,不關他的事。”白瓔眼色也冷了下來,掩住了不快,繼續道,“我們隻要奪回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權利,你們也有你們一族千年來的夙願——我們如今共同的敵人是冰族滄流帝國,相互之間不應該再敵對。若十萬空桑人有重見天日之時,鮫人便可以重歸碧落海。”

    蘇摩聽著太子妃的勸導,眸中神色微微一變,然而聽到最後的話,忍不住冷笑起來:“千年夙願?我們這個夙願,還不就是開始於千年前你們空桑人滅亡海國的時候!幫你們複國?複國了的話,鳥盡弓藏,誰還保證你們能守約讓我們回歸碧落海——百年前冰族就是那樣對我們許諾,可最後滄流帝國建國後又是怎麽對待鮫人一族的?用更暴烈殘酷的奴役和鎮壓!我怎麽能相信你們這些陸地上無恥的人類?!”

    傀儡師霍然回頭,厲聲低喝。第一次,他空茫的眼睛裏凝聚了常人才有的光彩,冷銳如針。

    那已經不再是百年前白塔頂上少年男女之間的爭論,而已經關乎兩個國家和民族的興亡——所有“人情”都不能再講……何況,事到如今,又哪裏還有人情可言。

    “蘇摩!真嵐他不是那樣的人。”白瓔踏近了一步,抗聲分辯,“他一直都對鮫人的遭遇抱有同情,努力想讓星尊帝締造的悲劇在他手裏終止!我知道他的想法——你要相信他。”

    “同情?誰要那種東西!”蘇摩猛然冷笑,“好吧,就算是,百年前他就有能力做到了,那時候那個皇太子他在幹嗎?要等到淪落入無色城,才來示好求援,表示他的‘同情’?”

    “那時候真嵐沒有實際上的權力。”空桑皇太子妃不懈地為了丈夫辯護,說起百年前的政局,“那時候青王把持了朝政,而諸王又鉤心鬥角,政令難行,弊端重重——他一個剛從北方歸來的庶民皇子,又能做什麽?”

    “嗬,舌燦蓮花啊……”聽到那樣的話,傀儡師猛然再度冷笑,微微搖頭看著她,眼裏有不知道是譏諷還是不屑的光,“郡主小姐什麽時候變得這樣能言善辯?不是一和人說話,就會紅了臉囁嚅不敢答的嗎?”

    白瓔正在極力分辯,然而聽得那樣的話,陡然心口一窒,說不出話來。

    也許是因為生母早早扔下她不管,而繼母又嚴苛,百年前的那個貴族女孩是那樣的拘謹而靦腆。後來十五歲孤獨地住到了高高的白塔頂上,更是步步小心時時在意,生怕一個舉止不當便會被訓禮女官嗬斥。雖然身份尊貴,卻是膽小拘謹,對任何人都細聲細氣。連那個演傀儡戲的鮫童奴隸,在沒有侍女在側的時候,都可以對她說以下犯上的話。

    然而,或許因為隻有這個鮫人少年對她說的話還比訓禮女官有趣些,貴族女孩雖然每次都被氣哭,卻依然喜歡時不時私下找他玩和他聊天——卻不知道那個有著空茫眼睛的鮫童,在聽著她聲音的時候,是用什麽樣陰鬱危險的心態來回答她,不放過任何刺人的機會。

    就像刺蝟豎起全身的刺,極盡刻毒和刁難,如果對方稍微流露一絲的不屑和惡意,就不顧一切地反擊——然而那個貴族女孩隻是被他說一句,就漲紅臉結結巴巴,不懂如何反駁。到了第二天,照樣要召鮫童來演傀儡戲,然後私下找他玩。

    但是百年過後,什麽都變了。

    “你……那麽,請你相信我。”無法讓對方信服,白瓔終於說出了一句話,一時間居然又有些結巴,“如果你不相信真嵐,至少請相信我!我是真心想幫你們,也幫空桑。若真嵐將來毀約,我便會不惜一切阻止他。”

    那樣的誓言,散入夜風裏,讓蘇摩長久地沉默下去。

    就算他不了解空桑皇太子的想法,但白瓔的態度,百年前就已明了。如果說,在千萬空桑人中,還能有令鮫人一族的敵意些微化解的,那便隻有兩個人:當年為了維護鮫人不被屠殺而遭到驅逐的大將軍西京,以及從伽藍白塔絕頂躍下的皇太子妃白瓔。

    如今,這兩個空桑人聯袂對鮫人伸出言和之手。

    “就算我相信你——你還敢相信我嗎?”長久的沉默後,傀儡師忽然笑起來了,帶著冷冷的譏諷,“就算定了契約,我也不是個守信的人,我天生就喜歡反複無常,背叛害人。而如果我再度食言,你也不能再用一死謝族人了。”

    說著,不再糾纏於這個問題,他回身,向著如意賭坊的方向折返。

    白瓔站在路的中間,尚未想好如何回答,蘇摩已經走了過去。街道很窄,他沒有任何閃避,就筆直走了過來,交錯而過,肩膀毫無阻礙地穿過冥靈空無的身體,頭也不回。

    “我願意再信你一次。”忽然間,空桑太子妃開口了,聲音堅定,“我信你不會毀約——如果這次我再輸了,那也是我的命。”

    帶著偶人的傀儡師停了停腳步,卻沒有回頭,冷笑道:“有膽氣啊!你憑什麽信?”

    “就憑這個。”白瓔低下眼簾,手忽然從袖中拂出。

    一個細小的東西劃破空氣,擊中他的肩膀。蘇摩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了,攤開掌心,忽然間身子不易覺察地一震,仿佛那細小的東西擊中了他的心髒,他默不作聲地迅速握緊了手心。

    小偶人的表情陡然間也有些僵硬,低頭看著主人的手,嘴巴緊抿成一線。蘇摩再也不回答一句話,頭也不回地折回如意賭坊,臉上隱隱有可怕的光芒,帶著憤怒和殺氣。修長蒼白的手指用力握緊,用力地刺破自己的掌心肌膚——黑夜裏,“嚓”的一聲輕響,仿佛什麽東西瞬間粉碎了。

    細微的粉末,從傀儡師指縫間撒落,在黑沉如鐵的夜裏閃著珍珠質的微光。

    天馬透明的雙翅和漆黑的羽翼在半空中交錯,風聲呼嘯。同屬於冥靈的雙方沒有相互招呼一聲,就迅速地擦身而過。

    “好多的鳥靈……難道桃源郡發生了慘禍?”看見了那雲集的黑翼掠過,領隊的藍夏喃喃自語,手指扣緊了天馬的韁繩,催加速度,“不好!會不會是皇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出了事?紅鳶,我們得快些!”

    然而,在藍王轉頭時,卻看到美麗的赤王兀自回頭看著那群鳥靈掠過的方向,怔怔出神,臉上有奇異的表情。

    “怎麽了?”藍夏詫異地詢問道。

    “藍夏……你看到剛才那群鳥靈裏受傷的那個了嗎?”一直望到那群魔物呼嘯著消失在黑夜裏,紅鳶才回過頭,一邊飛馳,一邊喃喃問一邊的同僚,“很眼熟啊……應該是我們以前見過的。你認出它了嗎?”

    “我沒留意。”藍夏心裏焦急,因為已經看到了地麵上燒殺過後的慘景,“像誰?”

    “白王。”紅鳶咬緊了嘴唇,吐出兩個字。

    “什麽?”藍夏詫然回顧,看到赤王的臉色,知道絕非說笑,“白王?你說的是先代白王寥,還是現在的太子妃白王瓔?”

    赤王低下了頭,美豔的臉上有深思的表情:“都像。”

    “天……”藍王驀然有些明白了,脫口低呼,“你是說,那魔物是……”

    紅鳶沒有說話,隻是緩緩點頭,就在這一刹那,仿佛感應到了什麽,他們兩個人迅速勒馬,帶領一群冥靈戰士無聲無息地落到了地上殘破的庭院裏。

    那裏,已經插滿了亂箭的匾額上,寫著幾個金色大字:如意賭坊。

    “好像就在這裏了。”感覺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氣息,藍夏心急如焚,來不及多想方才的話題,迅速跳下了馬背。

    走離那個純白色的女子身側,旋即就被無邊無際的黑夜包圍。

    傀儡師默不作聲地帶著偶人在廢墟中走著,穿過那些尚自燃燒的斷牆殘垣,微弱的火光映紅他蒼白的臉,空茫的眼睛裏居然有近似於仇恨和惡毒的激烈神色,不停閃電般掠過深碧色的眸子。

    偶人本來哢嗒哢嗒地跟著主人走著,然而忽然停下了腳步,扯了扯蘇摩手裏的引線,直直抬起手來,指了指前方的路和遠處的如意賭坊——走錯方向了。

    然而傀儡師根本沒有理睬偶人,自顧自地茫然走在廢墟裏,不停止的腳步,扯得阿諾一個踉蹌飛出去。也許知道主人心情糟糕透頂,一直不聽話的偶人連忙默不作聲地跟上去。

    一道半倒的木柵欄擋在了麵前。

    然而那樣不堪一擊的屏障,卻讓鮫人少主怔怔地立住了腳步,空茫的眼睛穿過麵前的柵欄,仿佛看到了極遠極遠的時空彼端。

    時空彼端依然是一道木柵欄,仿佛一道閘門攔在記憶中。

    結實的木頭籠子裏,是一個年幼孩童驚恐無措的臉,躲在籠子一角,睜著深碧色的眼睛看外麵一群圍著的商賈模樣的人,拚命把身子縮成一團——仿佛這樣把身體盡力蜷曲起來,就能變成很小很小的一點,從眼前這充滿銅臭和肮髒味的空間裏消失。

    然而外麵粗壯的手伸進來,還是毫不費力地一把抓住了他,拎了出來,展示給客商:“你們看,不過四十歲!多麽年幼,以後可以為你們賺很長時間的錢。”

    “它後背上是什麽東西?那麽大的胎記?啊呀,肚子裏是不是還長了瘤子?”有手伸過來,撕開它的衣服,審視,嫌惡地皺眉,“這種貨怎麽賣得出去?隻能用來產珠,還要費力教會它織綃,太不劃算。”

    “喂喂,別走別走,價錢好商量——你再看看它的臉,保準是從未見過的漂亮!”貨主急了,用力扳轉孩童的臉,對著遠去的客商叫賣。

    那樣的日子一直過了多少年……八十年?九十年?

    葉城東市那個陰暗的角落裏,木籠子就是他童年時候的家,以至於很久以來,他都認為這條常年不見日光、彌漫著臭味的街道就是世界的全部。在被視為“物”的眼神打量裏長大,最初的恐懼和驚慌變得麻木,仇恨和抵觸卻一日日滋長起來。仿佛有毒的藤蔓瘋狂地糾纏著生長,包裹住孩子的心,扭曲著他的骨,密密麻麻地遮蔽了頭頂的任何一絲光線。

    經曆了開膛破肚的痛、拆骨分腿的苦,死去活來。終有一日變成人形的他被人買去,諸般荼毒,隻為榨取完鮫人孩子眼裏的最後一滴淚。

    然而,那時候仇恨之火長年累月的灼烤已經讓他心肺焦裂,任憑如何毒打和淩辱,再也沒有一滴淚水從孩子陰鷙的眼裏湧出。那一日,在更加瘋狂的折磨過去以後,鮫人孩子依然咬爛了嘴唇都不肯哭一聲。奄奄一息中,聽到主人在一邊商量著:不如幹脆從這個不能產珠的鮫人孩子身上挖出“凝碧珠”去賣錢吧?

    就在那一刹那,他想也不想,抓起織綃用的銀梭,刺入了自己的眼睛,紮破眼球!那些空桑人,再也不要想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東西。永遠……永遠不要想!

    其實,在變瞎之前,他的眼睛就從未看到過光。麵前是完全的黑,和永無止境的夜。

    直到後來,他輾轉被賣入了青王府,又卷入宮廷陰謀,被送上伽藍白塔頂上去執行那卑鄙的計劃——到最後,終於從青王手裏換回了自由,然而他卻已付出了僅剩的最後的東西,從此一無所有。他沒有尊嚴,也沒有為人的準則,他什麽都可以背叛,什麽都可以出賣。

    這所有的一切怎麽能忘?怎麽可能忘記?

    那麽多年的侮辱和損害,那麽多族人被摧殘和死去,他背負這樣的血海深仇,去不顧一切地獲得了強大的力量,難道回來並不能向那該遭天譴的一族複仇,反而要握住那些沾滿鮫人血淚的手,和他們稱兄道弟並肩作戰?

    他怎麽能做到?怎麽能做到?

    傀儡師茫然站在廢墟間,麵對著那半倒的木柵欄,緩緩抬起手,握緊,一拳打在麵前的木頭上——瞬間,柵欄在可怖的力量下四分五裂。

    然而蘇摩的手卻沒有停,不間斷地擊在那些寸斷的木頭上,一拳,又一拳。直到整扇木柵欄都化為碎屑。

    漫天飛揚的木屑中,傀儡師驀然用流著血的手抵住了焦黑的地麵,全身發抖地跪倒在廢墟裏。明珠的粉末終於一點點從緊握的指縫裏漏盡,繼而滴落的,是掌心沁出的殷紅血珠。

    夜風卷過來,腥臭而潮濕——宛如幾百年前東市裏那條陰暗銅臭的街道。

    沉默中,忽然聽到微微的哢嗒聲走近,然後,有冰冰涼涼的東西抱住了他的脖子。偶人蘇諾無聲地將頭顱靠在主人的頰上,一直陰暗的眼睛裏,第一次換了了解而安慰的光芒,抱住蘇摩的脖子。

    傀儡師沒有說話,隻是默默抱緊了自己的偶人。

    那一瞬間,從來一直對立爭鬥著的奇異孿生兄弟之間,出現了罕見的諒解和體貼,仿佛相依為命般的親密無間。

    “阿諾,”許久,蘇摩抱著偶人站了起來,有些虛弱地問,“你……真的喜歡那個鳥靈嗎?”

    “哢嗒”,偶人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咧嘴微笑。

    “好吧……就如你所願。”抱著唯一的夥伴,傀儡師閉上眼睛苦笑起來,“等明日安頓好了複國軍的事情,我們便去找她,好不好?”頓了頓,蘇摩眼裏又有茫然的光,喃喃低語,“和魔物為伴,倒是相配啊——其實我覺得那幽凰很古怪……似是哪裏眼熟吧?”

    阿諾無聲地咧開了嘴,似是歡喜地抱緊主人,然而眼裏卻閃過了陰暗莫測的光。

    站起的刹那間,傀儡師和偶人都是一怔。

    應該是被方才木材破裂的聲音驚動,冥靈女子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身側,站在一丈外的街角,靜靜看著抱著偶人從地上站起的傀儡師。白色長發從她額頭飄散下來,在血腥橫溢的夜中無風自動,眼裏因為方才看到的那一幕閃著說不出的神情。

    看到白瓔的那一刹那,阿諾臉上關切悲憫的神色忽然消失了,放開蘇摩的脖子,“哢嗒”一聲跳到了蘇摩寬而平的肩膀上坐下,帶著譏誚惡毒的表情看著前來的冥靈女子,又看看主人臉上的表情,隱約竟然有幾分幸災樂禍。

    幾百年了,無論幼時在東市、在奴隸主作坊,少年時在青王府、在伽藍白塔神殿,青年時在中州、在四海遊走,他的主人都是冷酷而孤獨的人,從來未曾有方才那樣的失態——很多時候,他心底連一絲一毫的軟弱猶豫情緒都不曾有,更遑論方才崩潰般的憤怒和掙紮。

    東市那樣不見天日的生活,很多很多年來,他幾乎都以為自己忘了……原來,並不曾忘記。仇恨就宛如蠱毒一樣,深種入骨。

    蘇摩握緊了手,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不想看對方憐憫的眼神。

    “等一下。”仿佛看出了對方的情緒,白瓔卻站在路中,忽然抬起手臂攔住了他。似乎下了什麽決心,低垂的眼簾裏閃動著光芒,抬起手臂攔住傀儡師前進的路——冥靈虛幻的手形成一個空無的“界”,在那樣的阻攔麵前,蘇摩停住了腳步。

    側身交錯的兩個人沒有看對方,隻是停下來、沉默。

    “方才……方才那個魔物,是我死去的親人。”那隻虛幻的纖細的手,忽然間微微顫抖起來,白瓔低著頭,終於艱澀地開口,說出話來,“那隻鳥靈,是我的親人。”

    蘇摩驀然一驚,閃電般轉頭看了空桑太子妃一眼——

    “白族最高貴的太子妃,怎麽總是和魔物扯上關係?”心底,他聽到阿諾的冷笑,這樣的話幾乎衝口而出,終於還是生生忍住,傀儡師想起了那個鳥靈女童般的外表,隻是淡淡問:“難道……是你妹妹?”

    白瓔的異母妹妹、青王之妹青玟郡主和白王寥所生的女兒——白麟,那個比白瓔小上十多歲,然而血統比其姊更加高貴的女童。青王兄妹曾極力謀劃,想要讓這個女孩成為太子妃,然而終未成功。據說那個孩子死的時候隻有十五歲。

    難怪那個魔物有著那樣讓他覺得熟稔的詭異氣息。

    “不,它不僅是我妹妹。”白瓔低低道,聲音也開始微微顫抖,“同時更是我的繼母、我的叔伯兄弟、我的大臣和民眾……是這世上所有和我血脈相連的人!”

    說到最後一個字,仿佛是因為劇烈的感情起伏,長及腳踝的雪白長發如同風一樣飛舞起來,在亂發中,空桑的皇太子妃轉過頭來看著蘇摩,虛幻的麵容上卻有真真切切的哀痛:“蘇摩,那個鳥靈,是我所有族人死去後,因為絕望和憤恨化成的魔物啊……是白之一族無數的冤魂凝聚成的邪靈!”

    傀儡師驀然回首,看著身側的冥靈女子。

    “因為我從白塔上任性地跳了下去,扔下族人不管,所以他們才被滄流帝國滅族。當冰夷入侵時,封地上的屠殺持續了十天!” 第一次,白瓔毫不避忌地說起百年前的那一場大難,“除了我父王帶了一些勇將殺出,回到帝都,封地上所有族人都死了——為了避免血統延續,滄流帝國將所有王室成員帶到北方空寂之山,生生釘死在地宮裏!

    “有些人的魂魄永遠被鎮在了那裏,有些冤魂散佚出來,凝結成了魔界的邪靈。”白瓔苦笑起來,在夜風裏微微側過頭,傾聽,“你聽聽……每到夜來,雲荒的風裏空寂之山上還有那些冤魂的哭聲。”

    蘇摩無言轉頭,果然極遠極遠的北方,隱約傳來若有若無的哭泣聲,邪異悲痛。

    “空桑本來有千萬子民,而如今隻剩下不到十萬人沉睡在不見天日的無色城。”白瓔的眼睛裏忽然有看不見底的悲痛,“那麽多的血還不夠嗎?就算我們空桑人犯下過滔天大錯,這一場屠戮裏付出的代價難道還不夠?我的父母兄弟、親朋族人已經全都死了,白麟死的時候才十五歲……夠不夠?你非要看到空桑人都死絕了才甘心?”

    那樣激烈的語氣,讓傀儡師肩膀上的偶人都微微變了臉色。蘇摩蒼白的臉上有無數複雜的表情交錯而過,然而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來,隻是踉蹌著後退,仿佛不再想繼續麵對這樣的斥問。

    “求求你,蘇摩。”忽然間,他冰冷的手被一隻更加寒冷的手拉住,已經死去的冥靈抓住了他,看著他的眼睛,“求求你好好想一想。該死去的都已經死去了,請不要再因無謂的積怨,讓可以活下來的人不見天日——你和真嵐的力量聯合起來,說不定真的可以推翻滄流帝國,這無論對我們空桑,還是你們鮫人都是最好的選擇。”

    該死去的都已經死去了……那樣的話,忽然如閃電般擊中了傀儡師。

    他空茫的眼睛看著麵前虛無的冥靈,踉蹌著後退。

    “蘇摩,我以前就不曾怨恨過你,如今更願意再度相信你——如果一個人還知道流淚,還知道痛苦,那他心裏必然就還有他要守護的東西。”顯然感覺到了對方內心的動搖,空桑皇太子妃不肯放開他的手,用盡了全力勸說,“以你的力量,你本可以給更多人帶來幸福……如果你想要什麽交換條件,可以盡管開口,我會轉告真嵐。”

    “唰!”忽然間一聲尖厲的呼嘯劃破了空氣,白瓔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鋒利的透明引線如同刀般割過,攔開了她。出手的是坐在傀儡師肩頭的偶人,阿諾的眼神是陰鷙的,冷冷看著麵前的女子,眼裏居然帶了殺氣,似乎不願她如此接近自己的主人。

    蘇摩掙開了她的手,踉蹌著後退,一直到後背撞上了斷牆才停住。轉瞬就平定了胸口起伏的氣息,忽然間冷冷一笑,轉過了身去:“我要守護的是我的族人,和你們空桑人無關——我想要的,也是手指再也抓不住的東西。你們,又能有什麽東西可以和我交換呢?”

    話音未落,傀儡師再也不停留,迅速消失在黑夜。

    聽著窗外翅膀撲簌的聲音風一樣呼嘯而去,知道那些鳥靈散了,房間裏的人都鬆了口氣,開始繼續談話。

    如意夫人重新點起了燈,湊近去看複國軍左權使的傷勢。

    燈下炎汐原本因為失血而蒼白的臉,居然泛出了奇異的嫣紅,雖然極力壓製,然而依舊忍不住不停地咳嗽,有些煩躁地用手抓著傷口上的綁縛,仿佛那裏有什麽東西在燃燒一般,無法忍受。

    “怎麽了?”如意夫人嚇了一跳,知道左權使為人堅忍,在征天軍團手裏受了那麽重的傷自始至終沒有呻吟過一聲,而如今居然有無法掩飾的痛苦表情,必然是情況不妙。

    “夫人,炎汐燒得很厲害!”那笙急了,抓著榻邊扭頭對美婦嚷嚷,帶著哭音。如意夫人急忙放下燭台,彎下腰,有些不信地探了探對方的額頭,忽然間手便是猛烈一顫——其實是沒有多少溫度的,然而對於冷血的鮫人一族來說,如今這樣的體溫,無疑便是燒得讓體內的血都在沸騰!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如意夫人愣了愣,連忙拿過一盞茶,那笙劈手奪過,扶著炎汐坐起,遞到他唇邊。鮫人戰士似乎已經被迅速攀升的體溫燒得無法說話,看到水,下意識地一口飲盡,然而嘴唇依然幹裂,眼裏有渴盼的光。那笙連忙又倒了一盞,也是轉瞬飲盡。

    等一壺水全部喝完,炎汐依然虛弱,仿佛那樣的體溫將體內所有水分都消耗殆盡。

    那笙急得要哭,然而在她起身準備去找水的時候,如意夫人忽然抬手按住了她。美婦的眼裏有深思的神色,喃喃道:“沒用的,不能不停給他喝水,不然他會死。”

    “會死?!”那笙聽得那兩個字,一下子驚叫起來,引得旁邊慕容修和真嵐、西京都看過來,然而苗人少女不管不顧,一把拉住了如意夫人,幾乎哭了起來,“剛才不是好好的麽……還說蘇摩給他治過傷了,怎麽一下子又惡化得這麽厲害?要……要怎麽辦才好啊?”

    慕容修聽得如意夫人說得嚴重,終究不忍,站起身來道:“夫人,不知瑤草是否管用?”

    如意夫人愣了一下,看著這個鮫人的孩子,搖搖頭:“應該不頂用。”

    那笙的臉色頓時蒼白。

    “哎,別怕,有我呢。”那個瞬間,忽然一邊聽著的真嵐開口了,安慰著“皇天”的持有人,“實在不行,我可以把我的血給他喝……”

    “什麽?!”那笙嚇得一跳,看著那古怪的頭顱,“炎汐又不是吸血鬼!”

    “你知道什麽?小丫頭。”西京勉力掙紮著下地,走到炎汐病榻前——畢竟是劍聖弟子,愈傷能力遠超常人,再加上方才蘇摩用靈力替他療傷,休息片刻便能勉強走動。他一手提著真嵐的頭,一手抓著斷肢走到那笙身邊,撇撇嘴:“雲荒上最厲害的是什麽?空桑的帝王之血!幾乎有返魂歸魄的能力——還不快謝謝真嵐。”

    “啊……”不但是那笙,連一邊的如意夫人都愣了一下,看著麵前兩位空桑族的顯貴。空桑的皇太子,居然肯為複國軍的左權使而流血?

    西京沒工夫和他們囉唆,便上前查看炎汐的傷勢。跟鮫人相處日久,抬手一探對方的額頭便知道非同小可,當即對著真嵐點點頭,真嵐也不言語,便抬起了手腕。“哢嚓”一聲,光劍出鞘,劃向空桑皇太子的手腕。

    “啊——不用不用!”那個瞬間,如意夫人才回過神來,臉上有複雜的神色,連忙攔住西京,西京重傷之下無法收放自如,差點誤傷到對方。如意夫人急急攔在複國軍左權使身側,解釋道:“不需要帝王之血,炎汐這不是傷……”

    “不是傷?那麽就是病!”西京被阻攔,眉頭蹙了起來,冷冷道,“夫人,人命要緊,不是講以往恩怨的時候,莫要再拖延。”

    “也不是病!”如意夫人一跺腳,仿佛不知道如何解釋,蹙眉說,“我不是故意要拖延阻攔你們……是他……他根本不需要用藥呀!”

    所有人都是一愣,“什麽?”

    然而就在這一刹那,他們重新聽到了翅膀的撲簌聲。

    難道是鳥靈又回來了?房中所有人閃電般回頭,卻看到了夜幕下從天翩然而落的駿馬。天馬的雙翅平滑地掠過空氣,收攏,輕輕落在外麵殘破的庭院裏,黑袍戰士們翻身下馬,在黑夜裏,所有戰士盔甲上都發出淡淡的光芒,顯示出來者都並非實體。

    冥靈軍團!是無色城裏的空桑人大舉出動了嗎?

    乍一見到空桑的騎兵,如意夫人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擋在榻上病重的炎汐身側,一手拉緊了那笙,低聲囑咐:“好好看顧左權使。”一邊說著,她已經一邊從袖中拈出了一根細細的金針,貼緊了那笙的後腰。

    無論如何,這個戴著“皇天”的少女總是空桑方麵重要的人吧?此刻敵眾我寡,萬一空桑人又如當年一般對待鮫人,雙方翻臉動手,那麽至少她手頭上還得抓住一個有用的人質。

    然而,那笙卻是毫無知覺,看到忽然間大批軍隊降臨,也是嚇了一跳,死死攔到了炎汐病榻前,盯著外麵的人。

    “皇太子殿下!”當先的藍衣騎士和紅衣女子掠入房內,看到西京手裏的頭顱和斷肢,大喜過望,齊齊單膝跪地,“臣護駕來遲,拜見皇太子殿下!”

    被西京魯莽提在手裏的頭顱淩空轉了轉,看到前來接駕的下屬,忽然間就莫名地鬆了口氣,喃喃道:“來的是藍夏和紅鳶啊……那還好,那還好。”

    “還好什麽?”隻有離他最近的西京聽到了皇太子的話,莫名其妙地提起真嵐的頭,忽然間看到兩位王者帶有怒意的眼光,連忙改抓為托,好好地將那個頭顱放到了肩膀上。

    “西京,我有話跟你說。”真嵐壓低了聲音,示意他側過耳朵。西京連忙將耳朵附過去。兩個人開始低聲地交談,藍夏和紅鳶對視一眼,沉默地退在一邊。

    已經認出了這個老實不客氣抓著皇太子頭發的男子,居然就是百年前威震雲荒的名將西京,兩個王心中一喜,便不好打斷君臣間的密談。

    “還好來的不是玄王。”真嵐歪了歪嘴,做出一個慶幸的表情,低聲說,“那位老人家,可是對鮫人有著根深蒂固的惡意,他一來,事情可就大大的糟糕。諸王中赤王對於鮫人態度比較親近,而藍王年輕,也沒有多大偏見,算是來對人了。”

    “哦。”頭顱放在劍客寬寬的肩膀上,西京扭過頭,幾乎是和真嵐鼻子對著鼻子地低語,“你是想和鮫人結盟?但是……蘇摩那家夥看起來很難對付的樣子啊……他會肯?”

    “就是。”真嵐苦著臉,皺著眉,對著近在咫尺的好友訴苦,“簡直是個怪物。我想來想去,都搞不清他心裏到底想什麽——要知道我的讀心術可不算差的啊。他的力量很強,隻怕不在我之下……當然是沒有四分五裂之前的我。”

    “那麽……”片刻的沉默後,西京低聲附耳問,“讓阿瓔出麵?她的麵子,蘇摩說不定會賣。”

    “去!”真嵐忽然瞪了他一眼,那樣近在咫尺翻起的白眼嚇了西京一跳,斷手跳了起來,用力敲劍客的後腦,“都什麽鬼主意!”

    “你不至於那麽小氣吧?”西京苦笑著看他,“緊張什麽,又不是要你戴綠帽子。”

    “是你的提議太臭。”真嵐的斷手抓抓,將方才被西京拎著而弄亂的頭發重新理順,“你以為讓白瓔出麵事情會好辦一點嗎?隻會幫倒忙而已!蘇摩當初那樣對待白瓔,何嚐留了半點情麵——但我想,其實他未必不痛苦。”

    西京微微一怔,低下眼睛看著肩膀上真嵐的頭顱。

    “我想,那段日子大約是他最不願提及的,就像是最不能揭開的一個痂一樣。”真嵐淡淡道,眼睛看著窗外的夜色,“他是個聰明人,如果就目前局麵冷靜地分析,他或許還會做出與宿敵聯盟的選擇——但是如果白瓔出麵,挑開傷疤,事情可能就會往反方向走了……”

    “這樣啊。”西京喃喃說了一句,眉間有複雜的情緒,“那麽隻能直說試試了。”

    頓了頓,仿佛第一次感受到朋友百年後的變化,劍客回頭看著皇太子,微笑道:“真嵐,你好像到現在看起來才有點像個皇太子的樣子了。”

    “嘁!”真嵐白了他一眼,回頭對著前來的藍王和赤王微微點頭,招呼二人上前,開始將自己想要結盟的計劃,細細說給兩位藩王聽。

    忽然間,外麵的天馬發出了不安的嘶叫,冥靈戰士的長刀紛紛出鞘,仿佛有敵逼近。

    空桑皇太子和兩位王者驀然回首。

    隻見黑夜中天馬羽翼扇動,驚嘶中踏蹄連連後退,居然不聽騎士的操控。在白色的天馬退讓出的通道中,黑衣的傀儡師踏著廢墟而來,深藍色的長發在夜風中飛揚,那樣的速度,宛如禦風飛行,幾乎超出了“實體”的移動極限。

    “天……是蘇摩?”看著迅速接近的傀儡師,兩位王者認出了百年前那驚動天下的臉,不自禁地脫口——記憶中那個少年奴隸已然長大,由青澀變為陰鷙,然而那俊美無儔的麵容依舊。

    看到鮫人少主掠入房間的刹那間,赤王和藍王幾乎有時光倒流的恍惚。

    “少主!”唯獨如意夫人是驚喜的,因為在大敵環伺的時候,終於盼到了主人,連忙幾步上去迎接。

    蘇摩在廳中站定,本來空茫的眼裏依然殘留著一絲絲激烈的情緒變動,宛如閃電不時交剪而過。在看到前來的空桑諸王時,他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有鋒銳的光——赤王和藍王?

    那個瞬間,百年前的一幕如同洪流倒卷而上,將他再度淹沒。

    手用力握緊,掌心那個傷口重新裂開,他沒有理睬任何空桑人,隻是穿過諸王、真嵐和西京,對著一邊茫然的慕容修點點頭,然後轉頭問如意夫人:“炎汐怎麽了?”

    一邊問話,一邊探手試了試昏迷中人的體溫,蘇摩忽然如同被烙了般一怔:“這是……”

    他不顧那笙還在一邊,迅速撕開炎汐胸口的綁帶,檢查那個可怖的傷口——然而,讓那笙驚喜交加的是,那個本來貫穿身體的巨大傷口,居然已經迅速地愈合起來,仿佛有驚人的力量催動,肌肉生長著,筋絡蜿蜒著,幾乎都可以看到延展的速度。

    “哎呀,好得那麽快!”那笙忍不住,拍著手驚呼起來,大喜之下對蘇摩也感恩戴德起來,“你好厲害!這麽快就讓炎汐好過來了,真是個好人!”

    然而蘇摩根本看也不看她,手指摁著左胸上的傷口,感知到了血肉下湧動的變化和熾熱的溫度,臉色忽然間蒼白,低聲說:“難道是……”

    “是。”不等少主問完,一邊如意夫人悄聲回答,“這一刻到了。”

    蘇摩默不作聲地抬起頭,看了一邊正在歡喜的那笙一眼,陡然間閃電般出手,一道白光掠過,頓時將苗人少女的脖子勒住!可憐的那笙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已經被勒得幾乎窒息。

    事發突然,空桑諸王居然都無法阻攔,而那笙已經落入對方控製。

    無色城開後,六王力量一齊削弱,而西京身負重傷,真嵐在黑夜裏無法使用帝王之血的力量——那個瞬間,居然沒有人能有力量阻止蘇摩。

    看著麵前的苗人少女,又看了看榻上昏迷的鮫人戰士,傀儡師的眼裏,驀然閃過無法言表的憎恨和悲哀。如意夫人揉著手,想阻攔少主,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可惡。”仿佛什麽在胸臆中翻湧著,蘇摩眼裏的神色越來越陰鬱,手指驀然勒緊,準備將少女的頭從脖子上齊齊切下——他肩膀上那個偶人微笑起來,看著麵前不停掙紮的那笙,眼裏有惡意的歡喜。

    “啪!”就在那一刹那,忽然一道白光如虹而來,齊齊截斷那根越勒越緊的引線!

    蘇摩隻覺手中一空,眉間的怒氣更深,想也不想,回手就是一擊。

    “叮!”一聲巨響後,來人踉蹌著落到地上,然而卻是絲毫不敢怠慢,搶身攔在傀儡師和那笙之間,一把將少女拉到了身後,橫劍護住,厲聲道:“你想做什麽?放開她!”

    白瓔冷然凝視著麵前黑衣的蘇摩,眼裏帶著不退讓半步的狠氣:“就算不答應方才提出的建議,也不必急著殺這個小姑娘吧?”

    白瓔護著那笙,感覺這個死裏逃生的女孩正在全身哆嗦著用力呼吸,眼裏不自禁地湧出了怒意,狠狠盯著麵前的人:“你恨不得我們空桑人死光也就罷了,幹嗎連中州人都不放過?瘋了嗎!”

    真嵐忽地苦笑:怎麽?原來是白瓔那家夥,自以為是地先跑去和鮫人少主進行了那樣的交涉?

    “我若是瘋了,豈不讓你們如願?”片刻的沉默,蘇摩猛然冷笑起來,“你們不是都恨不得我瘋嗎?你們這些空桑人,害了那麽多鮫人,居然還不放過炎汐!”

    “少主,少主!”看到這樣反常的語氣,如意夫人終於不安起來,上去拉住他,勸阻道,“別這樣……這不能怪那笙姑娘。炎汐命中注定如此吧,你若是殺了那笙姑娘,左權使他……”

    “咳咳,咳咳。”在這一番有些莫名其妙的對話裏,眾人沉默下去,隻聽得那笙捂著咽喉不停咳嗽,白瓔微微緊張地拉著她,抬手摸著她的脖子,摸了一手的血——方才蘇摩那樣一勒,勒斷了少女的血脈。

    那笙咳嗽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最後終於掙紮著說出話來:“又不是……又不是我要害炎汐……你……你好不講理,咳咳!我喜歡炎汐,有什麽……有什麽不可以嗎?難道我是害他了?”

    她拚命地咳嗽,捂著脖子上湧出的血。

    然而,那樣大膽的表白,卻讓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不會有好結果。”蘇摩漠然說了一句,“他是鮫人,而你是‘皇天’的持有者。一定不會有好結果。”

    “那……那有什麽相幹!”那笙不服,然而脖子上的血急速湧出,帶走她的力氣,聲音漸漸微弱下來,“戴‘皇天’也好,‘後土’也好……這……這和我喜歡炎汐有什麽相幹!咳咳……我就是喜歡鮫人……不行嗎?你好不講理。真討厭……炎汐要叫你這樣的人少主。”

    蘇摩眉頭驀然一蹙,怒意凝聚,手指再度握緊。

    “別說話。”然而白瓔卻是搶先一步擋在那笙麵前,抬起手絞了一片衣襟,為她包紮頸上的傷口——然而動脈破了,哪裏能輕易止得住。

    “太子妃姐姐,他好不講道理……”然而那笙依舊不服氣,微弱地分辯,“你說說……你說說,為什麽……戴著皇天就不可以……鮫人……就不可以。”

    白瓔抱著她坐下,急速用手指壓住她血脈,開始念動咒術,用幻力凝結她的傷口。然而盡管這樣,倔強的少女卻仍不肯收聲,一直喃喃道:“汀……汀喜歡西京大叔……慕容有鮫人媽媽和中州的爸爸……為什麽不可以?是不是嫌我沒有鮫人好看?好沒道理……對了,你……你也不是和他……”

    “住口!”白瓔冗長的咒語被她打亂,一彈指,讓倔強的少女沉沉睡去。蘇摩在一邊看著,仿佛瞬間神色有些恍惚,居然沒有再度出手。

    可這樣的話,卻讓房內的人相顧失色。

    赤王紅鳶仿佛想起了什麽,不自禁地微微點頭,有感慨的表情。慕容修一直神色緊張地看著那邊瞬息萬變的情況,卻無插手之力,此時才舒了口氣。西京看向一角死去的汀,肩膀一震,正在發呆的真嵐幾乎跌了下去,斷手連忙伸出,抓住掉落的頭,扶正。然而空桑皇太子的眼裏,也有詫異的神色。

    “皇天”挑中的,居然是這樣的一個女孩……能力低微,卻有著一雙不帶任何塵垢的眼睛。

    或許,這就是那枚有靈性的戒指做出選擇的原因吧?

    這個沉積了千年汙垢的雲荒,需要這樣一雙來自外族、一視同仁的眼睛,來重新審視和分配新一輪的格局。

    “這孩子眼裏,沒有鮫人和人的區分。”白瓔止住那笙頸中的血,抬起頭看了蘇摩一眼,淡然道,“你莫要嚇著了她——看來她是真的喜歡你們複國軍的左權使啊。”

    蘇摩忽然沉默,沒有回答,他肩上的偶人躍躍欲動,卻被他煩躁地一手扯開。

    他探著炎汐的體溫,知道這樣驟然發熱,無疑是因為體內機能的劇烈演變引起,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因人而異,有的需要兩三個月,有些卻需要一年——很多鮫人一生中都有這樣的一次經曆,然後身體內部不受控製地慢慢變化,從無性別分化為男女。

    這樣的經曆,他自己也曾有過。

    當年那一場劇變後,被驅逐出雲荒,一路獨行,曆經千辛萬苦。然而,尚未到天闕,就感到了身上火一樣的灼熱。那時候的鮫人少年尚自懵懂,不明白為何身體會裂開般疼痛。在勉強翻過天闕後終於支持不住,近昏迷時,他將自己埋在慕士塔格山腳的雪中,企圖用冰雪冷卻身體內部的熾熱。然而,長時間的昏睡後醒來,卻赫然發現自己的身體起了驚人的變異!

    他終於明白來臨的是什麽。然而沒有人知道那個瞬間他的震驚和絕望。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

    慕士塔格上初遇那個自稱會算命的苗人少女,雪地上扶乩寫下的判詞,那樣昭然若揭地說出了他的“過去”,令他瞬間變了臉色。

    如果意誌力能夠起作用,他絕對不會讓自己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可惜一切都無法控製。從開始到結束,都無法以人力控製!

    從那個瞬間起,他對於自己這樣的身心,都產生了無法克製的厭惡,從此不再顧惜。

    身體和心都不再重要,隨便扔到哪裏都可以——反正到了最後,所有的鮫人都將回歸於那一片蔚藍之中。然而令他厭惡的是,他必須拖著這樣的身體完成他的夢想,他還要回到這片土地上來,麵對著已經死去的人!

    已經成為冥靈的女子站在他麵前,而在她如今平靜的目光裏,他看到的卻是死去了的自己。

    所以,一開始看到沒有成為任何一類人的複國軍左權使,自己心裏才會感到由衷的羨慕吧?可惡的是,那些人,竟然讓炎汐都為之改變!

    “是啊,那笙她從來覺得鮫人比人好。”旁邊慕容修大約猜到了事情的大概,不失時機地插口,“從中州一路過來,她從未對我這個半鮫人說出任何惡意或者輕視的話。左權使和她出生入死,她那樣喜歡炎汐也是理所當然的。”

    如意夫人掠了掠鬢發,歎了口氣,輕輕拉了拉傀儡師的衣服,悄聲道:“少主,看來……也是命啊。我也算閱人不少,這個姑娘看起來的確天性純良。而且,你看西京對於汀,白瓔郡主對於少主……並不是所有空桑人都……”

    “住口。”再也不想聽下去,蘇摩冷喝,然而沉默了片刻,忽然轉過了頭,低低說了一句,“一切隨他。自己的事,旁人沒有什麽資格幹涉……”

    “啊。”如意夫人聽到這樣的話,心知少主已經不再執意反對,不由得驚喜,“太好了!我替炎汐多謝少主。”

    傀儡師轉過頭,不想再去理會這樣的糾紛,然而垂下了眼睛,喃喃自語般地吐出了一句話:“不會有好結果。”那森冷的語調,仿佛一句不祥的咒語。

    “會有好結果的。”終於將那笙頸中的血止住,抱著失去知覺的少女,冥靈女子抬起了頭,靜靜凝視著鮫人少主,語氣溫柔然而堅定,“會有的——已經不是百年前的那個雲荒了。她會幸福,必然會。”

    蘇摩一怔,忽然間再度沉默下去。

    “是,會有的。”這個短暫的沉默中,一隻手按上了白瓔的肩膀,沉聲重複,仿佛加重這個預言的說服力,“他們將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遠離一切戰爭混亂,住在珊瑚的宮殿裏,子孫繞膝,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仿佛回應著空桑皇太子這句預言,戴在昏迷少女手指上的“皇天”陡然閃現一道光芒,映照著那笙沉睡中宛如嬰兒般的臉。聽到那樣的話,白瓔長長的睫毛一顫,低下頭去,緩緩抬起戴著“後土”的手,覆蓋上肩膀上真嵐的手背。

    那短短幾句話勾勒出的景象宛如夢幻,一瞬間仿佛奪去了房中諸多人的神誌。

    “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那樣的聲音,在在座幾個人心中發出了悄然悠長的回音。

    “是……是嗎……”那樣冷定的意誌力仿佛也被撼動,傀儡師眼神瞬間有些恍惚,不自禁地脫口喃喃問,“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是的。”真嵐長眉下的眼睛是堅定的,許諾般重複,“將來的海國和雲荒,就應該是這樣——那不僅僅是你們鮫人一族的夢,也是我們空桑人如今的夢。而這個夢,蘇摩少主,我希望能經由你和我的手,來一起完成。”

    第十七章 定盟

    夜色深沉,仿佛看不透的幕布將所有事物隔絕開來。

    然而,在燈火通明的大廳裏,近在咫尺的諸人各自沉默著,也仿佛有無形的幕布展開在彼此之間,相互都不知道對方心裏此刻的所思所想。

    蘇摩坐在炎汐榻邊,似乎是在察看著複國軍左權使的傷勢,然而眼神卻是遼遠的,茫然中隱約有一絲絲電光不停掠過,顯示出作為鮫人少主的他內心的激烈鬥爭。

    如意夫人端來冷水,將手巾浸濕了覆在炎汐額上,然而眼神卻頗為焦急——她也算是經曆過那段過程的鮫人,知道這種情況下,最好便是回歸水中,讓水的溫度來冷卻體內因為裂變產生的溫度,保持鮫人血液的冷度。不然,便要如同離開水的魚兒一樣脫水而死。

    那笙躺在空桑太子妃懷裏,在白瓔的咒術作用下止住了血,呼吸慢慢變得平穩均勻,睡得宛如一個孩子。

    慕容修雖然是個外人,但是自幼便聽父輩詳細說過千百遍雲荒的各種事情,自然也清楚眼下雙方沉默的對峙中,醞釀著什麽樣重大的變更——時局的巨變,本來和他區區一個外來者沒有直接的關係,然而不知為何年輕珠寶商人注視著雙方的表情,臉上的神色卻頗為緊張。

    “我聽說,你們中州第一個帝國‘秦’開國的時候,有個巨賈叫作呂不韋。”

    獨處時,空桑皇太子的話忽然響起在耳側,意味深長。

    雖然是商賈世家,然而慕容家作為四大豪門之首,自然並不隻是滿身銅臭的一般市井商人,作為長子的慕容修更是熟讀經史,自然也記得《戰國策》中那樣一段話:

    呂不韋賈於邯鄲,見秦質子異人,歸而謂父曰:“耕田之利幾倍?”曰:“十倍。”“珠玉之贏幾倍?”曰:“百倍。”“立國家之主贏幾倍?”曰:“無數。”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餘食,今建國立君,澤可遺後世,願往事之!”

    後來,這位商人出身的呂不韋,在輔助秦王統一六國後,果然從一介布衣被封為文信侯,食河南洛陽十萬戶,家僮萬人——那是一個純粹商人終其一生都達不到的榮耀和權勢。

    慕容修是個聰明人,當然知道這位雲荒土地曾經的主宰者話外的暗示。這樣一個天大的機會擺在麵前,作為一個世代經商的慕容家的長子,他不是不動心的。

    然而,自己區區一個珠寶商,一無武藝二無術法,不過買進賣出賺取黃白之物,哪裏能對這樣大的計劃有所幫助?而自己是中州人,身負慕容家族的重托,作為長房嫡子遠赴雲荒賈貨,需要盡早返回家鄉,免得母親日夜懸心,若三年期滿不歸,便要被當作他鄉野鬼來看待了——他怎麽能夠輕易摻和到這樣把握不大的凶險事情裏去……

    而且,空桑人是否複國,和自己一個外人又有何聯係呢?

    穩健保守的作風,讓年輕珠寶商不曾脫口答應皇太子的提議,然而內心深處那不安分的野心,卻在這樣強烈的刺激下躍躍欲試。但,空桑人要推翻滄流帝國又是多麽困難的事情,把握大約連二成都不到吧?即使年輕珠寶商內心按捺不住要插手政局,但是依然清醒地知道這樣的嚴峻形勢下,貿然應允無異於孤注一擲。

    他其實是個不怕孤注一擲的人,但是,他怎可讓中州的母親日夜懸心。

    所以,慕容修在這樣凝滯的氣氛中,甚至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此次鮫人和空桑的聯盟能否達成——如果雙方聯手,那麽對付滄流帝國的把握便能多上幾分。那麽對於他來說,在是否押上身家性命的考慮中,也能多幾分把握。

    然而蘇摩隻是沉默,並沒有一絲一毫的表示。

    眼看黑夜即將流逝,白晝就要再度降臨在雲荒大地上,空桑諸王臉上都有了些微不安的神色,相互對望——天色已亮,必須要回去了。

    但是,若是此次結盟失敗,不知道下一次還有無這樣的機會,再有這麽多藩王和皇太子聯袂走上大地,出麵談判。

    真嵐扭頭看了看天色,終於開口,說出了一句話——

    “蘇摩,若是我們結盟,我便可答應將龍神從蒼梧之淵放出!”

    那樣的一句話,讓在座所有人悚然動容。諸王驚詫,如意夫人更是驚得脫口,打翻了水杯,連邪異的傀儡師都無法免俗,震驚地抬起了頭,空茫的眼睛裏凝聚著雪亮的光,直視著空桑的皇太子。

    將龍神從蒼梧之淵放出?

    七千年前,由星尊帝合六部之力將鮫人的保護神從碧落海擒回,強行封印鎮入了九嶷山下的蒼梧之淵內,從此鮫人一族頓失庇護,無法和強大的空桑帝國對抗,束手為奴。

    那是鮫人一族噩夢的開始……而今天,空桑人說,可以將龍神從蒼梧之淵內放出?

    蘇摩隻是微微一怔,然而旋即嘴角上揚,浮出了一個不屑的冷笑。

    “你先不要笑。”顯然是看出了傀儡師內心的傲氣和自負,真嵐驀然打斷,聲音冷定如鐵,“我告訴你,蒼梧之淵上的那個封印,不是你可以解開的——那個封印的力量幾乎相當於當年星尊帝的力量……你如果這樣自負,到時候必然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蘇摩繼續冷笑,然而眼神卻慢慢凝聚起來——他同樣也有讀心術,所以此刻可以分辨出空桑皇太子這句話並非虛言恐嚇。

    “當然,如果你願意拚著命,硬碰硬去破掉那個封印也不是不可以。”真嵐微微頷首,眼神卻是流露出一絲譏諷,“但就算你放出了龍神,你還有餘力麵對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嗎?分明是可以不費代價做到的,你該不會意氣用事到玉石俱焚吧?”

    蘇摩慢慢不笑了,臉色又恢複到平日的陰鬱冷漠,許久,他冷冷問:“那麽強大的封印,你又如何打開?莫非還是要靠這個小姑娘?”

    看出了傀儡師眼裏的懷疑,真嵐搖了搖頭,決定還是和盤托出:“那笙的力量隻能和‘皇天’對應,而封印龍神的力量……來自‘後土’那一係。”

    “白薇皇後?!”諸王脫口驚呼,連白瓔都變了臉色——這個秘密,不但沒有載於皇家典籍,居然連六位藩王都不曾知道。

    “是的,白薇皇後。”真嵐的嘴裏再度吐出那個國母的名字,帶著從未有過的肅穆神色垂下了眼睛,將右手壓在眉心上,仿佛每次說到這個名字,便帶著罕見的敬畏。

    白瓔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作為白之一族的王,她居然絲毫不知這樣的事情!

    “白瓔,你知道為何‘後土’的力量如此微弱嗎?甚至昨夜和蘇摩的對戰中,也無法護得你周全?”真嵐的眼睛看向妻子,微微歎了口氣,“因為‘後土’的力量隨著白薇皇後的所有靈力一起,為了封印龍神,早已在蒼梧之淵消耗殆盡。”

    什麽?當年,難道是白薇皇後出手封印了鮫人的龍神?

    蘇摩愣了愣,嘴角忽然再度浮出一絲冷笑——原來,千年前便是白之一族的女子生生葬送了鮫人的命運……千年以後……

    “所以你不必內疚,你手上這枚‘後土’,已經沒有多少‘護’的力量了。”真嵐看著她,吐出了一口氣,終於說出了自己心裏長久未曾對妻子表明的話,“百年前,即使你不從伽藍白塔上墮天而下,空桑,終究還是難逃劫難。”

    空桑皇太子拉起了妻子的手,冥靈女子纖細蒼白的手指上,那枚銀色的“後土”閃著千年浸潤的幽然光澤,他清楚地感覺到白瓔的手指在微微發抖,說出了最後的話:“所以,如今要解開這個封印的,恐怕也隻有作為白族之王的你。”

    白瓔的手猛然一震,抬頭看著丈夫。那樣蒼白秀麗的臉,美得不真實,雪白的長發從白王的額頭披散而下,如雪般鋪了滿座。

    然而,聽得這樣的話,她一如平素沉靜,低聲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如果我有這個能力,自當盡力。”

    “隻有你可以,你是‘後土’選中的人。”真嵐低頭,眼裏有說不出的奇異的神色。百年前的那一幕,又一次地閃回在眼前——

    一百零三年前,帝都伽藍的白塔頂端,神廟中氣氛肅穆,神官們的低聲祈禱如水般彌漫,承光帝、諸王、大臣灼灼注視著明堂辟雍中心供奉著的那枚銀色戒指。

    水中心的神龕上,那枚自從前代白蓮皇後去世後就被供奉起來的神戒“後土”熠熠生輝,仿佛知道時辰的到來。圍繞著辟雍的明堂中清水無波,隻有十二朵蓮花含苞待放——那是一早就種下去的花,每一朵對應著一名待選的白族嫡係貴族少女。清波上,那些對應著女子的蓮花圍繞著神戒,感受著裏麵曆代國母的靈力。

    “啪!”終於,輕輕一聲響,一朵金色的蓮花綻放開來,滿室馨香。

    “白瓔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後的轉世。”

    大司命從十二朵金色蓮花中垂手取出率先盛開的那一朵上麵的玉牌,低眉如是說,玉牌上用空桑人的蝌蚪文寫著新一任太子妃的名字:白瓔。

    那時候,作為皇太子的他,站在一邊看了全部選妃典禮的過程,最後兩個字跳入眼簾的一刹那,他忽然覺得有徹骨的寒意——就是這個陌生的名字?將和他糾纏一生的符咒。

    星尊帝和白薇皇後……

    百年後,即使情況已經完全不同,然而對著太子妃提及這件從未有人知道的事時,真嵐依舊感到心底裏有深不見底的寒冷和無力。那種拚命掙脫,卻心知無力抗爭的無奈,自從他十三歲在砂之國被空桑皇室監禁,強行帶回帝都的時候,就已經籠罩在少年的心頭——百年後,居然越發深重。

    就如白瓔是被“後土”選中的皇後,他也是被“皇天”選中的帝王——不管他們願不願意,無數的急流、重擔、紛爭就如同洪流將他們卷入,以後的日子隻能極力掙紮,若不掙紮,隻有眼睜睜被滅頂。

    沒有誰能夠逃脫輪回中的安排,沒有誰能夠超越命運的流程。即使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後那樣的人……也不可以。

    “太初五年,星尊帝滅海國——白薇皇後也就是同一年死的,是不是?”沉吟間,傀儡師首先開口,回溯千年前的往事,忽然間冷笑起來,“是因為封印龍神,消耗了靈力而早逝的嗎?”

    白瓔詫然回顧真嵐,空桑皇太子默然不語。

    蘇摩攬衣而起,臉色冷誚:“原來,星尊帝畢竟付出了代價。”

    第一次聽到皇室這樣的秘聞,赤王和藍王相對看了一眼,壓住了驚訝——雖然是千年前就跟隨星尊帝開創帝國的藩王之後,但是空桑皇族裏幾千年的秘密,除了和王室世代聯姻的白族,很多秘密外人都無從得知。

    比如帝後二人身為平民,最初是從何得來那樣強大的力量?比如白薇皇後為何早逝;比如為何既然身負帝王之血,空桑的曆代皇帝還會如常人一樣生老病死……太多太多疑問,幾千年來從未有人想過要去問。而獨處伽藍城的皇族一脈,更是高高在上,從未容許任何人靠近。

    作為正史記入《六合書往世錄》的那一段曆史是那樣的——

    七千年前,帝後二人已統一雲荒,星尊帝卻難扼勃發的野心,再加上一些貴族巨賈的遊說,不肯甘於做陸地之王的星尊大帝終於麾兵入海,意圖將目之所及的全部都歸入他的版圖,收服四海,打通雲荒往南通往新大陸的航道。

    然而,他的野心卻遭到了守護大海的蛟龍的反擊,空桑遠征大軍損失慘重,“浮屍遍海”“水為之赤”,而碧落海裏“水族尚自安然”。

    星尊帝性格剛毅,手段強硬,遇強則愈強,從未放棄任何既定的目標,盡管國內頗有微詞,依然先後幾次出兵碧落海——動用了傾國的力量,一番海天龍戰,終於合六部之力,擒獲蛟龍,囚於九嶷山下蒼梧之淵。

    最艱苦的戰爭已經完成,麵對著失去龍神庇佑的鮫人一族,空桑軍隊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有力的抵抗,長驅直入。

    太初五年,海國覆滅。無數鮫人成為奴隸,被萬裏押回雲荒大陸,途中死去者不可計數,幸存者被空桑奴隸主畜養,破尾為腿,集淚為珠,剜目為寶,為謀其利極盡荼毒——位於鏡湖入海口的葉城貿易由此而興,從此富甲雲荒大地。

    那以後幾千年,一直是鮫人不能醒來的噩夢。

    然而,沒有人知道,白薇皇後的早逝,竟是與此相關——

    後薨,時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勝,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藍白塔,日夜於塔頂神殿禱告,希通其意於天,約生世為侶。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澤、平北荒、滅海國、逐冰夷,震爍古今。然終虛後位,後宮美人寵幸多不久長。常於白塔頂獨坐望天,鬱鬱不樂。垂暮時愈信輪回有驗,定祖訓,令此後空桑世代之後位須從白之一族中遴選。

    《六合書往世錄》上麵那一段話,同時在知情的諸人心中回響,每個人表情各不相同。

    並肩戰於亂世,白手起家建立帝國,然而共過患難,最終卻不能共享人世繁華——為征服海國而付出了白薇皇後生命的代價,一生自負的星尊帝,暮年在權力的頂峰上寂寞回顧往日,遙望萬丈下腳底的大地時,是否曾暗自後悔?

    一個人最終擁有的土地又能有多少……一抔黃土底下,卻沒有別人相伴。

    “果然不愧是空桑人的國母,和星尊帝倒是絕配。”寂靜中,傀儡師擊節冷笑,空茫的眼睛裏閃過了煞氣,是對於千年前聯手犯下那樣滔天罪行的帝後的入骨痛恨——所有的苦難根由經這兩雙手而締造,對於世代受到淩辱壓迫的族人,如何能不恨?

    如意夫人的眼裏,因為重新提及了苦難的根源,也有難以掩飾的仇恨的光。

    “你可以罵星尊帝,卻不可以對白薇皇後不敬!”然而,真嵐忽然開口,用慎重到幾近厲斥的聲音,“對於竭盡全力幫助過鮫人,為你們一族而死去的人,怎麽可以這樣說話?!”

    那樣冷厲的喝問,從一向溫和爽朗的皇太子口中吐出,讓包括蘇摩在內的所有人都驚住。

    “竭盡全力幫助鮫人?白薇皇後……白薇皇後難道不是為了封印龍神而……”連白瓔都不解起來,拉住了幾乎摑到蘇摩臉上的斷臂,詫異地喃喃。

    “不是。”真嵐忽然長長吐了口氣,沉默許久,才低聲道,“白薇皇後,是被星尊帝殺的。”

    “啊?!”那一刻,房內的所有人,諸王、西京,甚至鮫人一族,都不由自主地脫口驚呼。

    白瓔驚得抓住了皇太子的手,不自覺地用力。

    星尊帝殺了白薇皇後?怎麽可能……星尊帝琅玕和皇後白薇,古書上記錄著的那樣相互敬愛的帝王伉儷,他們一生的輝煌和愛情穿越滄海桑田,被多少空桑人傳頌。如同雲荒大地正中的白塔一樣被人世代仰望,成為永垂不朽的詩篇。

    “星尊帝怎麽可能殺了白薇皇後……”白瓔喃喃自語,不信地抬頭,看著丈夫,“你說謊!”

    真嵐那一瞬間似乎不敢看白瓔,眼神裏有深深的厭憎和恐懼。

    “他們曾經是一對恩愛夫妻,卻因為滅海國的問題而分道揚鑣。”空桑皇太子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起來,仿佛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那些發生過的事曆曆在目,“白薇皇後本來就不讚成遠征海國,後來龍神被擒,鮫人淪為奴隸後,她更是激烈反對——其實,自從毗陵王朝建立,星尊帝登基後,退居內宮的皇後和手握生殺大權的星尊帝之間,已經頗有嫌隙,在很多問題上都無法達成一致的意見……而滅海國導致了他們之間最激烈的衝突。”

    “怎麽這樣的事情,我們都不知道?”脫口而出的是赤王紅鳶,有些不可思議地喃喃——又是一段被抹去的曆史嗎?

    “白瓔……你應該也讀過伽藍神殿裏麵收藏的皇家典籍——《六合書往世錄》,但是,你看到過這一段嗎?”空桑皇太子無視旁人驚詫的眼神,麵色忽然有些蒼白,仿佛背誦著多年前記下的篇章,用古雅的語調低低念起一段文字。

    真嵐一邊低誦古書的篇章,一邊手抬起,蘸著殘茶,在桌上寫下吐出的一字一句——

    後意雲荒已安,屢次進言,力阻帝麾兵海上。帝斥其為婦人之見,終不納。怒,去歲不入東宮。經年海國平,鮫人盡沒為奴。空桑人畜之,去眼剖骨,以獲其利。東市長年聞悲泣呼號之聲,而貴家爭相購之,巨賈日入萬金,葉城由此興。

    後居於宮中,聞此終日鬱鬱。忽一日,見宮女捧寶珠一串為晨妝,玲瓏滴翠,光照一室。後垂詢,宮女對曰“凝碧珠”,為匠作剜鮫人目而成。後握珠淚下,憤而至帝前,以珠擲其麵,叱曰:“此非人所為!妾為君妻,終不能共享如此天下!”乃歸於族中,自點兵將往蒼梧之淵,欲釋龍神歸海。

    百年前就已折斷的手臂,將過往一幕寫到這裏的時候,房內所有人都已經屏息。凝視著那移動的蒼白的指尖,空氣仿佛忽然間凍結。

    “怎麽可能是這樣?”傀儡師的手有些痙攣地抓著懷中的偶人,顯然手勁太大,阿諾臉上已經有痛苦的神色,但小偶人的眼睛也是直直的,看著桌上那一行行的字,神色複雜。

    “說得好!”寂靜中,卻是那笙醒來了,看見一屋子的人都盯著桌上看,還未抬頭看寫了什麽,耳邊卻聽到了真嵐說的最後幾句話,脫口喝彩,“那樣的事情是人幹的嗎?什麽狗屁皇帝!還是那個皇後有誌氣。”

    “那笙。”白瓔扶著傷愈的少女,卻默默收了收手,示意她收聲。

    那笙聽太子妃的話,乖乖地閉嘴。真嵐看也不看她,斷手繼續在桌上連續寫下下麵的文字,將千年前的真相一字字寫出——

    帝怒不可遏,發兵急追,於九嶷山下與後麾戰,經月不休。後長兄懼禍而暗投帝,後軍遂敗。後靈力高絕,雖千萬人不可圍。帝親出,與之戰。後敗而奔至蒼梧之淵下,欲開金索而力竭。見帝提劍至,知不可為,乃大笑,咒曰:“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語畢,斷指褪戒,血濺帝麵,乃死。帝怒緩,解袍覆之,以手撫其額而眼終不瞑。帝忽悲不自勝。乃集白薇皇後之靈力,鎮於蒼梧之淵下,為龍神封印。自攜後土神戒,罷兵歸朝。依大司命之言建伽藍白塔,獨居塔頂,停息幹戈,終身不複踏足雲荒。

    斷手在最後一個字寫完的時候,緩緩停下。

    那是曆史的真相?

    那滿滿一桌麵的文字,仿佛一個個都發出刺眼的光來,讓所有人目眩神迷,無法透出一絲呼吸。無論是空桑人還是鮫人,甚至是作為外來客的慕容修,都一時間無語沉默。

    “《往世錄》……白薇皇後本紀第十二?”終於,白瓔第一個喃喃出聲,打破了寂靜,“那個缺失的第十二章?”

    “不錯。”真嵐的眼睛是暗淡的,看著白族的王者,“是你所看的那卷《往世錄》缺失的那一章……所有天下流傳的《六合書往世錄》,都沒有那一章。”

    頓了頓,仿佛歎息般的,空桑的皇太子補充了一句:“因為這一章是禁忌,曆代以來,雲荒大地上隻有繼承王位的人,才能看到。”

    “既然要抹去,為何不徹底一些?”蘇摩的神色是隨著那一段文字的陸續寫下,而變幻了無數次。然而到最後,激烈變動的眸子裏,還是陰暗和猜疑占了上風,傀儡師冷笑著質疑這一段由空桑皇太子複述出來的曆史,“偏偏還要讓曆代皇太子知道,豈不可笑?”

    沒有旁證的曆史,中間隔了幾千年的歲月,如何能由一人之言確定?

    “那是一個告誡和懲罰……”然而,大約料到了無法取信於鮫人的少主,真嵐沒有立刻反駁,隻是解釋,眉宇間忽然籠罩上了看不到底的抑鬱和悲涼,“星尊帝暮年性格大變,種種做法相互矛盾——他放棄了自己擁有的不老不死的力量,並剝奪了子孫後世同樣的權力。他立下規矩,讓世代空桑皇帝必須以白族女子為妻,卻讓他們記住千年前的內亂……”

    說到這裏,真嵐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眉目間帶著冷嘲:“他在告誡那些流著他血的後裔:要提防身邊的皇後!畢竟力量不曾消滅,尚在蒼梧之淵封印著。這個秘密是一柄懸在頭上的利劍呀……在皇帝們眼睛能看到的土地上,是不可能讓和空桑帝王之血對等的人存在的,哪怕那個人是皇後……”

    “那麽,為何又非要迎娶白族的女子為後?”白瓔聽得呆了,喃喃道,“那不是刻意要造就曆代無數相互猜疑的怨偶?”

    “那應該是懲罰。”這一次,出乎意料回答的卻是蘇摩。傀儡師空茫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露出了洞察的微弱笑意,脫口回答。

    真嵐閃電般看了鮫人少主一眼,對於他這樣快就能明白星尊帝行為背後的意圖,微微感到詫異,然而還是點了點頭,低聲回答:“是懲罰……殺死白薇皇後的罪,對星尊帝來說是永遠無法釋懷的,不會因為肉體的消滅而消弭——懲罰將會落到流著他的血的後裔身上,無論幾生幾世!”

    “星尊帝相信輪回,他等待著蒼梧之淵上,那柄被封印的高懸利劍落下的一天。”說到這裏,空桑皇太子忽然間笑了笑,“而這一天,已經快到了。”

    他轉過頭,看向了白瓔,眼神複雜:“百年前眼看著你從伽藍白塔上跳下去,刹那之間,我想起的就是斷指還戒的白薇皇後。”

    真嵐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提起了那一件讓空桑人和鮫人都感到尷尬的往事,眼睛裏有奇異的光:“所謂的白薇皇後轉世,恐怕是大司命當時為了遏止青王繼續擅權的借口,但是……你可能真的是‘後土’選中的人。”

    那個瞬間白瓔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心底不知怎的有說不出的恐懼。

    千年前為了海國,白薇皇後與星尊帝拔劍相向,戰死蒼梧之淵;千年後為了一名鮫人少年,空桑最後一位太子妃背棄了帝王之血,從塔頂縱身躍下,在沉睡中任憑空桑覆滅。

    那是命……難怪真嵐一直這樣安慰她。

    “星尊帝和白薇皇後?誰要像他們一樣?”那時候真嵐語氣中同樣的恐懼和厭憎,居然就是來源於此。深知內情的他,是在極力對抗著頭頂的命運之翼投下的巨大陰影!

    “真嵐。”不由自主地,她低低叫丈夫的名字,用些微顫抖著的手,覆上他同樣冰冷無溫度的斷肢,握緊。

    忽然間,又是無語。

    聽到了千年前的秘史,室內諸人都是久久沉默,各自想著心事。

    蘇摩空茫的眼睛一直看著桌麵上那一行行字跡,俊美無儔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暗夜裏,時間無聲滑過,桌麵上蘸著水寫下的字悄然蒸發,慢慢消失不見。然而,那些字句卻仿佛烙鐵一樣印入了傀儡師心底,讓他不自禁微微發抖。

    他相信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不知道為何,心裏有個聲音一直一直在告訴他,桌子上正在消失的字跡,描述的是千年前真實的曆史——那個聲音,居然不是平日裏一直纏繞著他、不肯片刻消停的阿諾的聲音,而是另外一個響起在深心裏低而沉的回聲。

    “是真的。”

    那個聲音說,反複地說,一直到他的神誌開始散漫和迷亂——刹那間,他的雙臂交錯著回過肩去,手指有些痙攣地抓緊了後背的衣衫。

    火一樣的灼熱……那種火一樣的灼熱又來了!在每一夜身體裏的血冰冷到凍結以後,就開始沸騰,仿佛有地獄的烈火在背後灼烤著他的心肺,體內有莫名的力量絞動著,要破體而出。

    “是真的。”那個聲音繼續說,震響在他魂魄深處,帶著無可形容的壓迫力,“相信他!相信空桑人!”

    是哪裏來的聲音?蘇摩有些煩躁地搖著頭,為了避開旁邊諸人詫異的眼神,踉蹌著退到窗邊。然而手指剛一抓到窗欞,木頭就在瞬間無聲無息地粉碎——在他再度抬起手的刹那間,懷中的偶人忽然間出手,在他手指敲擊到窗欞之前,拉住了他戒指上的引線。

    阿諾的眼睛裏,帶著說不出的神情:憤怒、惡毒以及一絲絲的無奈和絕望。

    然而那個偶人的手還是直直伸在那裏,哢嗒作響的關節僵直著,拉住了傀儡師的手。然後抬起了眼睛,一雙仿佛玻璃珠子一樣的眸子定定地看著蘇摩,那樣的詭異,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蘇摩空茫的眼睛裏,陡然閃過奇異的神色變化,仿佛屈服似的吐出了一口氣,用手抵住窗欞,用力到全身發抖。

    是的,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麽說來,白瓔是白薇皇後的轉生,才會……才會遇見他?他們之間,才會有這樣的恩怨糾纏?

    怎麽會是這樣?!

    那個瞬間,曾狂妄到以為自己可以對天拔劍的傀儡師用手抵住額頭,忽然在自己的掌心無聲地微笑起來——居然一切都歸結於宿命……到最後,把一切都歸結於宿命!多麽可笑的事情,非要將這一世的所有愛憎都找出個理由來,跟虛無縹緲的往事對應!

    這世上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和無緣無故的愛?這一世的人,並不是前世死去的人手中的傀儡……他不要被那些死人操縱。

    讓什麽宿命見鬼去吧!無論他愛誰,他恨誰,都是這一世這一刻活著的“他”的意誌,並無關於任何前代枯骨——星尊帝、白薇皇後、海皇、龍神……那些傳說中的東西,都無法左右他的內心!

    “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沒有回頭,鮫人少主的眼睛看著黎明前的黑夜,似乎不帶任何情緒起伏地開口,“結盟的事情,如果複國軍左右權使都不反對,可以商榷。”

    那樣事關重大的一句話,在他口中說出來,卻是淡漠如客套寒暄。

    房中諸人臉色都是一變,各自有複雜的神色。

    作為空桑方麵,皇太子和皇太子妃執手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因為傀儡師這樣的鬆口,眼裏都有欣喜的光芒,赤王和藍王也是長舒一口氣;如意夫人嘴角浮出了笑容,暗自用絹子擦了擦額角的冷汗;甚至作為外人的兩名中州人,慕容修和那笙,都喜不自勝。

    “好啊好啊!蘇摩你終於說了句像樣的話……你們都是被滄流帝國害慘了的,早該一起聯手了!”那笙顧不得繼續盯著炎汐看,拍手叫了起來,顯然白日裏那一幕讓她至今無法忘記,“早上西京大叔就和你們一起聯手跟風隼打了一次啊!以後如果各顧各,可能就打不過了呢。”

    “其實,我做這個決定,就是因為西京對我說過的那句話。”蘇摩回過了頭,空茫的目光投注在空桑名將臉上,然後緩緩凝聚,傀儡師忽然間躬身行了一個禮,道,“你說你要代替汀來實現海國的夢想……非常感謝閣下這樣的話。讓我百年後再度看到了空桑名將的風範。”

    西京愣了愣,顯然對於蘇摩那樣的恭謹顯得有些無措,隻是抓抓頭發苦笑:“啊……什麽呀,那麽多年前的事再提起來……”

    百年前,為了阻止空桑貴族對鮫人實行報複性的屠殺,這位當時的名將就不惜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將水牢中囚禁的數千鮫人從伽藍城放走——然後,觸犯空桑律法的西京被褫奪了一切,放逐出帝都,成為一名一無所有的遊俠。

    “鮫人並不是善忘的民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蘇摩的眼睛裏,卻是有刻骨的仇恨一掠而過,但是傀儡師的語氣卻平靜,“所以,我們同樣記得每一位在滅頂之難中幫過我們的人。正因如此,如今我們可以試著去握住你們伸出來的友好之手——如果有閣下和……”

    蘇摩空茫的眼睛掠過一邊冥靈女子的臉,淡淡地道:“太子妃,兩個人聯名擔保的話。千年後,我們鮫人也可以試著再度相信空桑人。”

    “我保證,我當然保證!”白瓔脫口喃喃,神色欣喜而堅定,“我們空桑人一定會守約——至少,我會盡力確保我們這一邊守約!”

    “你呢?”蘇摩沒有再看她,茫然的視線落在西京身上,似是詢問,嘴角慢慢浮出一線笑意。那個瞬間,空桑劍客忽然間有一種黑暗逼迫而來的驚悚和詫異,不知為何心裏便是一陣冰冷。

    “師兄!”那樣的關頭,卻長久不見西京回答,白瓔忍不住脫口低喚了一聲,將他驚起。

    西京恍然回過神,心裏不知如何有些寒意和不自在。然而在諸人的目光下,隻是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卻知道這一諾,便是如山重。

    真嵐的臉色沒有絲毫的改變。結盟這樣的大事,鮫人少主卻隻是詢問自己的妻子和屬下,並不曾問過真正可以決定空桑國務的皇太子一句。然而在這樣明顯的不敬之下,真嵐卻並沒有不快。此刻,聽得兩個人都已經做出了承諾,他才趁著這個空當開口:“空桑必不負約——隻希望能與鮫人聯手,各自奪回各自所有的東西。”

    “好。時間不多,我們就來細細說一下如何才算是‘聯手’。”蘇摩看也不看外麵,卻感知到了日夜交替的來臨,知道一行人即將返回無色城,也不拖泥帶水,開口冷冷道,“空桑須放回龍神。既然開出了那樣高的條件,那麽,作為代價,你們需要我們做什麽?”

    真嵐的眼神再度掠過蘇摩無神的眼,帶著微微的詫異——一說到正事,這個傀儡師就完全沒有平日裏目空一切的冷漠桀驁,而帶著敏銳和迅速的反應。這個鮫人少主,果然是不可小覷的……

    “我要我的左足。”驀然間,空桑皇太子開口了,“在南方鏡湖入海口,那個號稱深六萬四千尺,可以埋下一座伽藍白塔的鬼神淵底下。”

    “果然。”聽到那樣顯然深思過提出的交換條件,蘇摩驀然笑了起來,“很對等的難度。”

    “世上除了你們鮫人,誰也無法從那麽深的海底將那個封印的匣子取出。”空桑皇太子斷了的右手在虛空中畫了一個符號,麵色凝重,“我需要我的左足,你們需要龍神的庇佑,我們可以相互交換力量——如果有朝一日滄流帝國覆滅,無色城亡靈重見天日之時,便是鮫人回歸碧落海之日。”

    “好。”想也不想,鮫人少主點頭答應,“如違此誓,如何?”

    “如違此誓,不得好……那個,死……”真嵐忽然間有些遲疑——本來想說一般化的“不得好死”“死無全屍”之類的,猛然想起自己分明已經是這種狀態,就忍不住口吃——恍然明白空桑皇太子想說什麽,雖然是臨大事之時,全體氣氛肅穆,大家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蘇摩也笑了,然而那樣微微彎起的嘴角卻是瞬間又抿緊了。見真嵐口吃,他便淡淡然接了下去,替他補完:“如違此誓,星尊帝之昨日,便是你之明日!”

    傀儡師揚著頭,眼裏的光芒隱秘而冷酷。那樣冰冷和惡意的話,讓所有正在笑的人頓時無聲,相顧失色。

    那一瞬,西京陡然間明白了方才自己失神的原因,不自禁地握緊了手。

    “好。”然而空桑皇太子卻也揚起了頭,看著傀儡師的眼睛,毫不遲疑地回答,“若違今日之約,星尊帝之昨日,便是真嵐之明日!”

    “擊掌為誓!”蘇摩終於微笑,伸出了手,手指上奇形的戒指熠熠生輝。

    “擊掌為誓。”斷手驀然從案上躍起,重重擊向傀儡師蒼白修長的手。

    “啪!”輕輕一聲響,卻仿佛驚雷回蕩在所有人的心頭。

    相擊的一刹那,蘇摩和真嵐的手相互握緊,似乎手心握著的是有形有質的諾言,用力地要將其壓入各自的骨中,以免遺忘。

    “好啊好啊!”在雙手交握的一瞬間,那笙忍不住歡喜得叫了起來,“太好了!”

    隨著她拍手喝彩,少女手指上的“皇天”折射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風從伽藍白塔頂端無聲掠過,帶來雲荒大地四方的氣息。

    “小謝,你聞到了嗎?血和火的味道……”在東方的風吹過來的時候,巫即蒼老的臉從黑袍底下抬起,在風裏閉著眼睛,問身邊的弟子巫謝。

    年輕的學者巫謝,還沒有修習到千裏外遙感的幻術水準,然而此刻,他卻是確確實實聞到了風裏帶來的血和火的氣息,淡淡的,帶著焦臭和腥味。從極遠極遠的東方而來,穿過氣流,來到數萬尺高的伽藍白塔頂端。

    “桃源郡夷為平地也沒什麽了不起的,不過……”嗤笑的卻是國務卿巫朗,這個主持著滄流帝國日常政務的長老眼裏有忍不住的譏諷,看向一邊端坐的大將軍巫彭,“戰無不勝的彭大將軍啊,這一次你還有何話可說?你的人在桃源郡把事情搞砸了,不但沒有抓到皇天的持有者,還損失了三架風隼!這回你如何交代?”

    巫彭高大的身子在黑袍底下也微微一震,顯然雖然戰功顯赫,這次的挫折也是他所料不及的——派出了年輕一代將領中最出色的雲煥,還帶著十架風隼,隻為追捕一個戴著“皇天”的少女,居然無功而返。

    “我說過不能派雲煥那小子去嘛,讓飛廉去不更好?”看到大將軍一時啞口無言,巫姑桀桀地笑了起來,手中腕珠不停起落,忽然間眼神如同刀子,剜了一邊的另一位女長老一眼,“他可比雲煥能幹多了,隻可惜他沒有那麽硬的裙帶呀。”

    巫真沒有說話,隻是抬起深藍色的眼睛看了巫姑一眼。然而那樣靜謐的眼神裏,卻有讓長老都畏懼的某種力量,讓巫姑終於不敢再繼續嘮叨。

    雲煥是巫真的弟弟,這是十巫都知道的事情——巫真本名雲燭,是從冰族二十萬純血子民裏挑出的聖女。她出身低賤,來自於最外層貧民居住的鐵城,從十五歲被選中起,就獨居在伽藍白塔頂上,一邊觀測星象來預知吉凶災禍,一邊侍奉神殿內從不露麵的智者,一直到她三十五歲卸任。卸任後,她便去掉了“雲燭”這個世俗的名字,遵循智者的旨意,以前代聖女的身份進入了元老院,成為十個最接近權力中心的長老之一。

    據說這個前代聖女非常得智者歡心,因為她在白塔頂上整整停留了十五年。

    按例每一任聖女都隻需擔任十年的時間,任滿便可以從白塔上回到人間,恢複平民女子的生活——智者的生命似乎是永久的,百年前帶領冰族獲取雲荒之時,和百年內他垂簾支配滄流帝國期間,似乎絲毫不見他有任何衰弱疾病的時候。即使十巫,也隻能從智者含糊不清的語調中,分辨他是否有衰老的跡象,而始終無法見其一麵。

    巫鹹是最老的神官,在冰族進入雲荒和空桑人開戰起,就一直跟隨智者大人左右,然而,即使是元老院的首座長老,也不曾見過智者本人。

    唯一見過的,隻有曆代聖女。

    然而每一代的聖女在離開伽藍白塔,雙腳踏上雲荒土地之前,便必須喝下一種名為“竊魂”的藥物,失去十年來在白塔上的一切記憶——那些掌握了滄流帝國最高深觀星術的少女,在恢複平民生活之時,就徹底忘記了一切。

    百年來,莫不如此。

    唯獨例外的就是巫真……巫真雲燭。她不但保留著十五年侍奉智者左右的一切記憶,並未曾喝下“竊魂”,然後重歸紅塵,而且以“十巫”的顯赫身份,繼續留在了伽藍白塔之上。她的妹妹雲焰,以十八歲的年紀成為新一任聖女,而她的二弟雲煥,也成了征天軍團裏最受器重的年輕將領。

    雲家三兄妹因此而顯赫,成為帝都最炙手可熱的家族。

    然而,雖然成了十巫之一,這個麵貌秀麗的女子卻長久地沉默了下去,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隻用簡單的動作來對她不得不表明態度的事情做出決定。

    此刻,麵對著對自己親兄弟的指責,她卻沒有說話,眉宇間籠罩著淡淡的愁緒,看了一眼因此受到壓力的大將軍巫彭——無論如何,這一次雲煥失手而回,巫彭將會受到內來自於十巫、外來自智者的指責吧?

    “雲煥那樣快被提拔為少將,本來就缺少實際的錘煉。演武堂考核的成績不能代表實戰中他的能力。此次失誤,用人之人也須擔起責任。”國務卿巫朗本來就和大將軍不和,抓到了這個錯,更加不肯放過,也不在意旁邊巫真的目光,理直氣壯地指控,“而雲煥少將此次犯下如此大錯,必須按軍法處置!”

    軍法處置。

    這四個字仿佛利劍刺入巫真心裏——滄流帝國刑法嚴峻,而征天軍團的軍規更加毫不容情。五戒十二律中,就寫明“辦事不力、貽誤軍機者,斬”。

    女長老臉色迅速蒼白,張了張嘴,可能多年的沉默奪去了她言語的能力,雖然滿麵急切,卻依舊沒有出聲。

    巫彭迅速看了巫真一眼。然而自己也麵對著這樣無可推卸的責任,戰功彪炳的大將軍看著言談縱橫的國務卿巫朗,以及隨聲附和點頭表示讚成的其餘幾名長老巫羅、巫禮、巫姑,眼裏忽然有了冰冷的笑意。掃視著眾人,他開口了:“巫禮,你向來負責帝國與屬國之間的禮節溝通,而此次征天軍團出兵桃源郡追捕空桑遺黨,你有沒有及時通知高舜昭總督?如果不是缺少澤之國當地軍隊的協助,此次未必就不能抓住皇天的持有者!”

    司禮官巫禮怔了怔,想起自己果然未曾盡力,一時啞然。

    “還有,巫朗……我聽說往北方試飛的迦樓羅金翅鳥,似乎再次墜落在砂之國了?”眼睛掃過變色的巫禮,巫彭看著對麵的國務卿,嘴角有一絲冷笑——這樣大的失誤,可瞞不了他這個天下大元帥。

    果然,國務卿巫朗的臉色也是一陣白一陣紅,說不出話來。許久,才勉強開口分辯:“迦樓羅……迦樓羅本來就很難操控,試飛失敗也是不可避免的。”

    “可那已經是第十次失敗了。”巫彭沒有認同這樣蒼白的辯解,軍人的臉上有怒意,“不可避免?什麽不可避免!征天軍團五十年前就擁有‘風隼’和‘比翼鳥’,而‘迦樓羅’居然幾十年下來都無法成功。十次失敗!多少人力物力就墜毀在砂之國的荒漠裏!”

    國務卿巫朗負責此事,已經有將近五十年。而這五十年裏,十次試飛迦樓羅均告失敗,的確也是他麵目無光的一件事——如果說巫彭此次用人不當要追究責任,那麽他多年來無法讓金翅鳥上天,豈不是更加辦事不力?

    有些訥訥地,能言善辯的國務卿也低下頭去。

    “而且,這一次迦樓羅墜毀也罷了,上麵那一顆純青琉璃如意珠如果失落,看你如何在智者麵前交代。”看到對方氣焰低落,巫彭繼續冷笑著追擊。

    純青琉璃如意珠,是滄流帝國從空桑帝國那裏奪來的至寶之一,傳說是七千年前星尊帝琅玕擒住龍神時取下的龍珠,蘊含著極大的力量。而迦樓羅構造複雜,不能光憑伽藍白塔高空掠下之勢獲得足夠的力量,因此,在設計的時候,便將這一顆純青琉璃如意珠嵌入了迦樓羅內部,以龍珠上的靈力,作為支撐這一曠世巨大機械的力量之源。

    以超自然的靈力引發機械力,這樣匪夷所思的構想,來自於神殿內那個神秘智者的意圖。

    “迦樓羅的力量是比翼鳥的十倍,風隼的五十倍。那樣大的力量,即使製造出來也很難有人能操控。”旁邊,一直漠然翻看書卷,不理會同僚唇槍舌劍的學究巫即終於開口,頭也不抬地指出關鍵所在,“一般的鮫人傀儡根本無法勝任駕馭者的位置,而讓帝國軍人坐上操縱席,以人的反應速度,更遠不如鮫人一族。”

    “是啊,是啊。”聽到一向散淡的巫即居然開口為自己辯解,國務卿連忙應合,帶著感激不盡的表情,“所以迦樓羅很難試飛成功,也是當然的。”

    “未必。”學究將書卷合上,赫然是一冊《營造法式征天篇》——那是神殿中智者的手筆,那個神秘莫測的人在開國之初,就一手勾出了那樣驚動天地的機械,讓冰族所有人歎為觀止。作為十巫中專攻機械力的長老,巫即散淡的眼神抬起,忽然間看了旁邊的巫羅一眼——

    “十次墜毀中,有六次是因為鋁鐵煆合部分燃燒引起,而舵柄無法負荷扭轉的力量,也有斷裂的跡象——可見材質上瑕疵很大,應該從原料上尋找原因。”

    一語畢,一直圓滑的不主動發表任何意見的巫羅也怔了一下,胖胖的臉上有些微不自然的表情——作為掌管帝國國庫的長老,巫羅同時也是葉城商會的會長,手中握有滄流帝國的財務大權,當然,負責從葉城采購物資投入軍團機械研發的也是他。

    經常與葉城那些巨賈富商打交道,巫羅幾十年來也變得肥得流油。然而,這次巫即的話,忽然間就擊中了心懷鬼胎的商會會長。

    一時間,白塔頂上的十巫都沉默下來。

    “嗬嗬,大家不要相互過意不去。”最後,還是最年長的巫鹹出來打圓場,這個開國時期的長老在百年承平的歲月裏,已經被磨得宛如最圓滑的石頭,“我看這樣處理好了——追捕“皇天”的事無論如何耽誤不得,但是我想恐怕得出動比翼鳥,再讓巫抵親自去——反正他現在正好去了九嶷王的封地,做例行拜訪,就順道前往澤之國吧。”

    “至於雲煥少將的處分嘛……”說到這裏的時候,首座長老沉吟了一下,巫彭和巫真的臉上都閃過了急切的神情。

    “雖然是犯了大罪,但是畢竟是年輕人嘛……嗬嗬,要給他個機會。”巫鹹拈著白須,點點頭,“將功補過,讓他去北方砂之國,將墜毀的迦樓羅和純青琉璃如意珠找回來,擔任下一次的試飛之職吧!”

    “什麽?”脫口驚呼的是巫彭,巫真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字。

    “好,好,長老處置得好!”巫朗、巫羅點頭讚同,巫姑也掩著嘴笑,隻有學究巫即和他的弟子巫謝不曾表態。

    “那不是讓他去送死?”巫彭不服,拍案而起,“明明知道迦樓羅本身有問題,難以操控,而雲煥少將又已經在此次戰役裏失去了他的鮫人傀儡——怎麽能讓他去試飛迦樓羅?!”

    “如果按軍法處置,那便是斬首!”巫鹹沒有理會大將軍的抗議,隻是拈須慢慢道,眼神凝聚,“我已經給了他第二次機會——而且,如果能成功,他便是迦樓羅的擁有者!那難道不值得他用命去一博?”

    巫鹹再也沒有和稀泥的耐心,冷冷斥問,讓巫彭沉默下去。

    巫真首先低下眼睛,默默點頭,認可了首座長老對於自己弟弟的處置。看到巫真都沒有反對,其餘幾巫也點頭,達成了一致。

    “好,當務之急,立刻讓巫抵帶著比翼鳥,直接從九嶷前往澤之國,將‘皇天’攜帶者抓獲。”巫鹹發現自己也有點心力交瘁,緩緩總結此次爭論的最後結果,“巫彭,你派出征天軍團中‘變天’和‘玄天’兩支,由巫抵指揮——巫禮,你需立時與高舜昭總督取得聯係,令澤之國無論如何都要協助我們抓獲‘皇天’攜帶者!不惜一切代價。”

    “不惜一切代價”,這六個字是什麽意思,在座十巫都明白,然而沒有任何人臉上有一絲反對的神色,隻有最年輕的巫謝低下頭去,用細長的手指翻閱那一冊《營造法式》,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似乎想要說什麽,卻被太傅巫即蒼老幹枯的手按住。

    “是。”被點到名的巫師紛紛領命,然後,似乎是要終席的時候,巫彭沉吟著,還是沒有太大把握地說出了一句話:“各位,雲煥回來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情況。他說有一個鮫人,赤手撕裂了風隼……”

    “赤手撕裂風隼?”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其餘九巫脫口驚呼。

    “一個鮫人?怎麽可能?”巫姑轉著腕珠的手頓了一下,然後忍不住繼續笑了起來,“你說‘皇天’持有者乘我們不備,擊落一台風隼也罷了——一個鮫人?雲煥少將此戰失利,若要開脫自己,也要編個好點的理由吧?”

    “不可能。”一直都不大開口的學者巫即也出聲了,皺眉道,“一個鮫人,怎麽可能?”

    連最博學的巫即都那樣說,讓本來自己心下也有懷疑的大將軍有些遲疑起來,喃喃道:“翻遍名冊和丹書,根本找不到會有這樣強力量的鮫人——複國軍左右權使也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力量……”

    “不過,最近桃源郡一帶似乎有很多鮫人出沒,怕是複國軍死灰複燃。”然而,巫鹹為了穩妥起見,依舊吩咐,“巫羅,你去葉城打聽一下,是不是複國軍最近在醞釀什麽行動?”

    “是。”胖胖的巫羅點頭領命,立馬想起了自己掌管的商會得到的好處,“那群複國軍該不會又來找死吧?如今東市裏鮫人奴隸可是緊缺呢,二十萬都買不到一個!這下可送上門了。”

    “巫羅。”喝止的卻是巫鹹和巫真,聽到這樣的描述,兩名長老同時厭惡地蹙眉,“不要在我們麵前提這麽齷齪的事情!”

    “啊嗬嗬嗬……抱歉抱歉,各位我先告退了。”商會會長巫羅打著哈哈,一邊躬身,一邊退了下去。

    火把嗶嗶啵啵地燃燒,在牆上投下奇異扭曲的影子。

    隱約有不間斷的聲音傳來,起初聽不出是什麽,聽得久了,才知道是不知何處的犯人的呼號聲,含糊嘶啞,已經不似人聲。然而這個囚室裏,隻有水從石砌的牆上一點點凝聚、滴落,那清晰的滴答聲,機械而無休止地折磨著人的聽覺,讓人幾乎發瘋。

    冰冷而平整的石頭地麵上,寒意似乎絲絲縷縷地透入骨中。在單人囚室的一角,一個年輕男子垂目而坐,火把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高而直的鼻梁將臉分割為明暗兩麵。在這空無一人的囚室內,盡管手上戴著沉重的鐵索,這個人卻一直保持著肩背筆挺的坐姿——那一望而知是出自於滄流帝國軍隊中的標準舉止。

    昏暗冰冷的石頭囚室內,忽然間有鐵柵打開的刺耳聲音,一重重從遠而近。

    “到你了。”獄官的聲音一如石頭般冰冷平板,打開了囚室的鐵門,對著坐在一角的待罪軍人招呼——門一開,外麵行刑室中的慘叫呼號更加清晰地傳入,聽得人毛骨悚然。

    然而年輕軍人毫不遲疑地站起,肩背挺拔,向著門外的行刑室走去。

    “這邊。”在年輕軍人即將轉向行刑室方向的時候,獄官才開口,指了指通向另一側外庭的通道,麵無表情地打開他手上的鐐銬,“恭喜少將,你被開釋了。”

    年輕的少將反而一怔,有些遲疑地立住腳——滄流帝國的刑法、征天軍團的戒律,他知道得再清楚不過,所以也明白自己此次出征桃源郡卻沒有完成任務,回來後麵對著的是什麽樣的處分。

    畢竟事關“皇天”,即使是巫彭大人,也未必能讓他順利開脫。

    然而,年輕軍人剛遲疑著回頭,就看到了站在外庭門口的黑袍長老——巫彭。雖然親自前來迎接自己最看重的部下出獄,但他看到雲煥卻沒有說一句話,就徑自轉過身走了出去。多年來跟從這個帝國最高將領左右結下了默契,少將並沒有多問,便默默跟在了元帥左右。

    “元老院決定給你一個機會——”巫彭自顧自往前走著,臉在黑袍下色沉如水,轉達最高的指令,“你即日起立刻出發去砂之國,尋找墜毀的迦樓羅金翅鳥,並負責進行下一次的試飛。”

    什麽?迦樓羅的試飛又失敗了?那樣的詫異在帝國少將心中一掠而過,然而雲煥隻是不動聲色地低下了頭,回答:“是,元帥!”

    “聽說你的鮫人在這一戰中死了?”巫彭帶著獲釋的雲煥一路往外走,已到了外庭中。

    然而這樣一句話,卻讓從頭到尾都沒有一絲神色變動的帝國少將眼神暗淡了下去:“是。瀟最後落到了敵方手裏。”

    “那真是可惜了。”巫彭淡淡道,“那個鮫人雖然不是傀儡,但是非常優秀,對你又忠心耿耿——死了就找不到第二個了。”

    “是。”雲煥低下頭,淡然回答。

    “我勉強在整個征天軍團裏麵,給你找來了新的傀儡——你總不能一個人去駕馭迦樓羅。”走到了外庭,帝國元帥的腳步忽然停下了,巫彭的手從黑袍下緩緩抬起,指向跪在庭前的一個鮫人,“湘,來拜見你的新主人。”

    “主人。”聽得吩咐,鮫人少女立刻對著站住的滄流帝國少將俯首,額頭碰上了他的腳麵。

    還是第一次遇到鮫人傀儡這樣的舉止,雲煥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鮫人少女卻依舊機械性地叩下頭去,光潔的額頭叩上了堅硬的石階,滲出血跡。

    “雲煥,這就是你的新搭檔——你要盡快習慣,沒有多少時間了。”顯然留意到了少將這樣短時間的無措,巫彭的聲音嚴肅起來,“湘是征天軍團裏麵最好的一個傀儡,反應速度、判斷力、反射時間都是一流的。她本來是飛廉的傀儡,在‘鈞天’部裏麵駕馭比翼鳥鎮守帝都。”

    “飛廉?”陡然間想起了演武堂大比武之時,被自己最後擊敗的同年,雲煥不禁一愣,脫口道,“他……他怎麽會同意讓湘過我這邊來?”

    “不過一個鮫人傀儡而已,他不會介意。試飛迦樓羅是軍中頭等大事,他怎麽敢阻撓?”巫彭淡淡道,目光忽然停在年輕下屬的臉上,隱約含了深意,“而且湘是一個傀儡,改個主人對她來說根本不是問題——你看,有時候用了傀儡蟲的鮫人,反倒有好處。”

    “是。”少將低下頭去,不敢對視元帥的眼睛。

    “好自為之。”一直到巫彭自顧自離去,雲煥才抬起頭,看到了一邊跪著的鮫人傀儡。湘的眼睛是沉沉的深碧色,毫無亮光,幾乎看不見底。

    那是沒有神誌的眼睛,完全不同於瀟以前的樣子。

    “湘?”有些不確定地,他開口,喚了本屬於飛廉的傀儡一聲。

    “主人。”毫不遲疑地,那雙無神的眼睛抬起來,看向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跟我去砂之國吧。”雲煥長長吐了口氣,喃喃道,“但願我們能活著將迦樓羅飛回帝都。”

    第十八章 縱橫

    滄流曆九十一年二月初七,一個欲雨的黎明前,雲荒力量格局悄然發生了變化。

    當燈下兩隻手相擊立誓的時候,一個新的同盟誕生了。

    或許當一切都成為史書上墨色暗淡的文字時,後世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會這樣來稱呼這一夜裏雙方定下的盟約:空海之盟。

    為了空桑和海國的複生,而讓千年來一直相互敵對仇恨的兩個民族將手握到了一處,將力量合並為一股!

    那樣隱秘的聯盟,縱使不被第三方得知,然而力量對比的悄然變化,依然引起了極少數幾雙眼睛的注意——那都是寥寥可數的能洞徹雲荒一切變化的人。

    虛無的殿堂裏,敏銳地感到了什麽正在靜默中改變,空桑的大司命拂開了水鏡,通過氤氳的水汽看向另一個空間:那個瞬間,他看到的是兩隻交擊相握的手。

    “開始了嗎?”大司命喃喃道,旁邊圍觀的三位藩王臉色為之一變。

    大司命長長地歎息——盡管可以洞徹輪回,但他永遠隻是個宿命的旁觀者,隻能目睹這一切的發生而無能為力。他所能做的,和曆代大司命一樣,隻是應宿命流程而行,挑選著、守望著空桑延綿千年而不斷絕的帝王血脈,然後將一切如實記錄入《六合書秘聞錄》,成為某一日滄海桑田後唯一存在過的憑證。

    “空桑的帝王之血!怎麽可以和那麽卑賤的鮫人握手?”旁邊,玄王忍不住憤怒地低語,深受千百年來空桑貴族正統熏陶的另外兩位王者眉間也有不忿之色。青王塬年少,脫口應合玄王的反對聲,唯獨紫王的臉沉默在袍下,許久,才淡淡道:“真嵐已經金口玉言吐然而諾,這個盟約,無法反對。”

    “而且盡管對方是鮫人,畢竟這塊踏板能有點厚度,還是盡力使用吧。”紫王芒的語氣是波瀾不驚的,“皇太子殿下的決定,我們不能質疑。”

    “總有一天,殿下會連帝王之血的尊貴都忘記掉。”玄王嘟噥著,然而終究不再說話了。

    大司命聽得旁邊諸王的紛爭,卻沒有說話——百年前從承光帝時期開始,六位藩王就鉤心鬥角、你爭我奪得厲害,空桑亡國後成為冥靈,為了一息存亡,相互間暫時熄了爭鬥之心,但分歧依舊是存在於六王心中。

    真嵐那個孩子……要擔起那麽一副爛攤子,的確是辛苦得很呢。

    大司命默默歎了口氣,俯身準備合上那一麵透視不同時空的水鏡,然而,猛然間老人的眼睛裏有了震驚的神色——水鏡裏,還有另一雙眼睛!

    居然有一雙眼睛,在水鏡那一邊黑暗的一角注視著結盟的雙方,帶著說不出的奇特笑意。不是空桑那一方,也不是鮫人……那雙黑暗中浮凸的眼睛,又是誰?還有誰和自己一樣,通過水鏡在觀察著轉折點上的這一幕?

    “啪!”大司命的手猛然探入水鏡中,仿佛想觸摸到那個黑暗裏神秘旁觀者的臉,然而水麵驟然碎裂,所有景象化為一片虛無——雖然是在虛無的城市裏,大司命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那樣的眼睛,居然冥冥中在某處記憶裏曾經見過。

    “是誰?是誰?”大司命扶著水鏡凸起的邊緣,目眥欲裂地低頭看著蕩漾破碎的水麵,有些恐懼地喃喃低語。

    “智者大人,您看到了什麽?”

    黎明前的霧氣籠罩著巨大的白塔。頂端的神殿裏,隔著千重帷幕,傳來一個少女恭謹的問話。焰聖女身穿白色的禮服,匍匐在簾下,將送進去的水鏡從簾下拖回,合上,靜靜地問了一聲。按以往慣例,有通天徹地之能的智者在每次看完水鏡之後,都會對滄流帝國發出最高的口諭。

    “唉……”長年無人進出的神殿裏,重重帷幕背後,陡然透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然後,便是一陣含糊不清的低語,腔調古怪,用語奇特,仿佛一個初次學舌的嬰兒在努力地說話,但畢竟發出的還是奇異的不成字句的單音節。

    然而,焰聖女仿佛聽懂了裏麵那位神秘人的口諭,神色忽然間變得凝重。

    “既然力量格局已經變化,智者大人,為什麽不告訴十巫呢?”少女匍匐於地,低聲請求裏麵的那個人,聲音卻是顫抖著的,“海皇複出,空海成盟,雲荒的平衡即將破裂——您為什麽要保持沉默呢?”

    長時間的安靜,帷幕後麵的人沒有回答一個音節。

    作為冰族的聖女,雲焰想盡早告訴族人這個不祥的消息,然而無形中仿佛有什麽力量壓製著她的行動,讓她根本無法起身。

    “智者……智者大人……您難道是想讓……滄流帝國覆亡嗎?”陡然間明白了帷幕後那個神秘人的意圖,掙紮著,焰聖女終於大著膽子問出了這句幾近責問的話——曆代聖女中,或許從未有人對智者說過這樣的話。

    又是一陣沉默,帷幕背後的神秘人還是沒有說話,沉默中仿佛壓力越來越大,重重帷幕開始微微拂動,然後越來越明顯地向外飄拂,獵獵飛揚。

    “嗬嗬嗬……”忽然間,裏麵發出了一陣單音節的奇異的低沉笑聲。

    愚蠢的孩子,你不該問超出你能力範圍的愚蠢問題。

    飛揚的帷幕拍到了焰聖女的臉上,將少女的視線全部裹住。又來了嗎?分明還沒到月圓的時候啊……雖然心中的恐懼無以言表,焰聖女還是支撐著匍匐於地,不敢後退半分。昏黑一片中,她陡然覺得手腕上一陣劇烈的刺痛,仿佛空氣中有無形的利刃割破她的腕脈。

    血忽然如同一道彩虹般掠起。

    黎明前的夜色裏,屍體堆積如山。

    而一片死亡的氣息中,唯獨一家破敗零落的房間裏還透出溫暖的燈光——如意賭坊的大廳裏,一行人正在進行著黎明前夕的最後商談。

    那一堆龐雜的事務,終於接近尾聲。

    “你可以先去九嶷山下的蒼梧之淵。到時候白瓔會在那裏等,然後你們一起去把龍神的封印解開——我們空桑人如今的力量已經不足以單獨打開星尊帝設下的封印,不然何必蟄伏百年?”隨著黎明的漸近,真嵐的力量開始恢複,說話語氣明顯有了攝人心神的力量,不容反駁,“作為回報,你們須替我們拿回我被封印在海底的左足。”

    “哦……你們能獨力完成?好高的姿態啊。”聽得那樣幹脆利落的提議,蘇摩忽然笑了笑,“不需要我拿到你的左足作為憑證後,你們再來讓太子妃釋放龍神?”

    “我並不是信任你。”那一顆頭顱在桌上翕動著嘴唇,然而眼睛卻是看了看一邊遠處燈下的白衣女子,“我是信任白瓔……她經過那樣的事都肯再度相信你,我怎麽可以比她更小氣?”

    傀儡師微微一怔,沒有說話,抱著懷中的小偶人,空茫的眼睛不知道看著虛空中的何處。

    另一邊,赤王和藍王已經開始提點各自人馬,準備返回無色城。隻有作為太子妃的白王瓔還坐在燈下,似乎對於緊逼而來的黎明絲毫不焦急——雖然出身尊貴,但自小修習過女紅,冥靈女子從如意夫人那裏借來了針線,在燭光下低著頭,手裏拿著真嵐穿來的那件鬥篷,細細地縫補上麵的兩個破洞。

    蒼白到幾近虛幻的女子,纖細的手指間拈著銀針,用自己雪白虛無的發絲為線,一針針地將鬥篷前胸後背上的兩處破洞補上——那樣專注沉靜的神色,讓這個存在了上百年而依然年輕的女子,陡然閃出奇異的溫婉的光。

    那笙在一邊看著即將醒來的炎汐,一抬頭看到白瓔的眼睛,陡然便是一陣恍惚……其實,苗人少女對於這位太子妃是頗感失望的。

    聽過西京講述百年前墮天的故事,那樣決絕慘烈,心底裏不自禁地便遙想著那個女子那時該有如何絕代的風華,風袖月顏,雪魄冰魂——然而,眼前的空桑皇太子妃安靜而平凡,就如世上很多嫁為人妻的女子一樣。

    此刻她在燈下拈著針低眉的樣子,根本讓那笙無法和那個從萬丈高塔頂端縱身躍下大地的女子聯係上。

    那笙一手探著炎汐的腕脈,一邊有些出神地看著她——旁邊,如意夫人端了一盞藥過來,也是怔怔地立住了腳步,看著燈下織補衣物的空桑太子妃,眼神複雜。

    百年未見,真的是什麽都不再一樣……墮天的刹那間,她也曾在伽藍城外的鏡湖中浮出水麵,驚呼著仰頭看向那一襲墜落的華衣。

    然而百年後,卻是這樣滄海桑田。

    在那樣商議存亡大事的關頭,蘇摩還是沒有說話。他的眼睛凝視著虛空,穿過室內搖曳的燭光,似乎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真嵐仿佛想繼續說什麽,但看到對方彌漫開去的眼神,便暫時沉默下去。

    “龍神如果被放出,那麽白薇皇後被封印的力量也將回到白瓔身上——這是雙贏的事情。作為鮫人的少主,你根本不該拒絕。”恍惚中,真嵐的話語忽然傳入耳中,分析利弊,“而且,若是你再度毀約,將置白瓔於何地?”

    輕輕“哢嚓”一聲響,偶人的嘴巴大大張開,麵目有些扭曲,似乎傀儡師弄痛了他。

    蘇摩麵沉如水,本來就是空茫的深碧色眸子此刻更加看不到底,他隻是抱著偶人,把頭微微轉向桌子上那顆會說話的頭顱,忽然間,不知什麽樣的情緒控製著傀儡師的心,一個奇異的笑容掠過了他的唇角。

    “死也死不掉,才真是可怕的事情啊。”漠然的微笑中,他忽然低聲說了一句,不知道是說冥靈女子,還是眼前這顆不死的頭顱。

    “我們會盡全力從鬼神淵帶回裝著你左足的石匣。”頓了頓,仿佛沒有看到真嵐的眼神也微微暗淡了一下,蘇摩一反方才恍惚的樣子,冷靜地一字一字地回答,“其實放出龍神,對你們空桑人的好處,不下於對我們鮫人——你們也需要白薇皇後的力量吧?還要我們拿你的左足作為回報,似乎有些太貪心了。”

    空桑皇太子沒有料到這個桀驁陰沉的鮫人少主忽然間如此反擊,微微錯愕了一下。

    “不過,既然我答應了,自然會做到。”沒等對方發話,蘇摩隻是揚著頭,看外麵漸漸亮起來的天色,眉間是看不出喜怒的漠然,“讓白瓔獲得力量也沒什麽不好——至少,如果你敢毀約,她就有能力殺了你!”

    那樣漠然的語氣,卻讓所有聽見的人都猛然一怔。

    如果龍神被釋放,白薇皇後“後土”的力量回歸,的確皇太子妃的力量便會超過被封印的皇太子——空桑曆史上,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後土”勝過“皇天”的局麵吧?

    “既然你也同意,那麽,我們在蒼梧之淵等你的到來。”真嵐笑了笑,卻不糾纏於這個頗為逆耳的問題,隻是重複了那個約定。

    “好。天也快亮了,你們該回去了。”蘇摩站在窗邊,讓蒼白俊美的臉對著天邊微露的晨曦,淡淡催促。外麵,天馬已經驚覺了日夜交替的來臨,開始不安地低嘶起來。

    “嗯。”空桑皇太子的力量隨著白晝的將近而慢慢增強,斷肢從桌上躍起,托起了頭顱,淩空轉過頭去對著一邊的三位王者招呼:“白瓔、藍夏、紅鳶,你們先回去吧——大司命他們一定是等急了。”

    “‘先’回去?”諸王有些詫異地驚問,“那殿下你……”

    “我還有些事要處理。”真嵐微笑著搖頭,把目光投向一邊已經打起了瞌睡的慕容修和西京,以及守著炎汐的那笙,對同僚道,“不用擔心,你們先回去,我馬上就來。”

    諸王有些不安地麵麵相覷——前夜皇太子妃已經險遭不測,如果讓太子殿下一個人留在這個詭異的傀儡師身側……即使是剛結下盟約,但可信度實在是不高啊。

    “那麽,我們先回去了。”首先開口的是作為皇太子妃的白王,仿佛感覺到了日光的逼近,那個冥靈女子越發蒼白和單薄起來,然而神色卻是從容的,走過來抖開手中補好的鬥篷,覆蓋上了那個淩空的頭顱。

    應該是力量已經慢慢恢複,鬥篷在虛空中立起,架出了一個隱約的人形。

    白瓔低下頭,將鬥篷在真嵐頸中打了個結,然後拂了拂,認真地審視了一番,微笑道:“可不要再被人弄破了——不然怎麽還給玄王?”

    “一件衣服而已,他沒那麽小氣吧?”真嵐皺眉,滿不在乎,然而看到外麵的天色也有些緊張起來,催促妻子,“你快回去,再過一刻,太陽便要躍出地平線了!”

    “好。”知道時間緊迫,白瓔也不再多話,隻是微微點頭,“自己小心。”

    然後,她便回身,和赤王、藍王一起走了出去。走過窗邊的時候,她的眼睛停了一下,看著那個鮫人傀儡師,悄然一笑,點頭道:“蘇摩,我在蒼梧之淵等你。”

    沒有等到回話,冥靈女子空無的身體已經穿過了蘇摩的身體、厚實的牆壁,無聲無息地走出了如意賭坊,來到了庭中。天馬在撲扇著翅膀揚蹄嘶叫,急不可待地想回歸於無色城,白、赤、藍三位王者拉住了馬韁,翻身而上。

    雪白的雙翼頓時遮蔽了天空,消失在晨曦微露的天穹。

    蘇摩深碧色的眼睛裏始終沒有一絲光亮,不再憑窗看向外麵,隻是沉默地轉過頭來,低聲問了一邊的如意夫人幾句。然後走到左權使炎汐榻邊,揮手讓發呆的那笙走開,開始俯身察看複國軍戰士的病情。

    “啊,太子妃姐姐走了?也不跟我說句話!”本來對於那邊兩個大人物的談判沒有絲毫興趣,所以隻是眼巴巴地看著炎汐是否好一點,然而等她抬起頭來已經不見了白瓔的影子,那笙感覺受了冷落,委屈地嘟起了嘴,同時將身子挪開,不情願地讓蘇摩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嗬嗬,不要鬧,你跟西京一起去北方的九嶷山,就能碰到她了嘛。”她剛轉開了頭,就看見那顆浮在半空中的頭顱,笑著向她招呼。雖然一開始就看慣了這樣支離破碎的情況,但那笙每次麵對著這張臉時,還是忍不住覺得想笑——雪山上凝結出的那個幻象實在給了她太深刻的記憶,所以看著這張平平無奇的臉時,總是有被欺騙得哭笑不得的感覺。

    “九嶷,聽說很遠啊。”那笙收起了孩子氣的表情,眼睛望著天盡頭,長長歎了口氣,那裏,紅日驀然一躍,跳出了地平線。

    “嗯?舍不得和炎汐分開嗎?”真嵐注意到她眼中擔憂和留戀的神色,不客氣地笑了起來。

    那笙忽然間紅了臉,瞪了他一眼。她生性爽直,卻不抵賴,隻是抱怨:“又不像你和太子妃姐姐,幾千幾百裏都可以不當一回事。我要走多久才能到九嶷呀!”

    “嗯。”真嵐忍不住笑了起來,饒有興趣地低頭看她,“可惜就算我現在教你術法幻力,你也無法修行到日行千裏啊……”

    “術法?”聽得空桑皇太子那麽說,那笙的眼睛卻忽然一亮,畢竟是對術法略知一二,她立刻伸手去拉真嵐,跳了起來,“對了,你要教我學術法!要學可以救人的那種,我會學得很快的!”

    那笙拉了個空,這才想起真嵐沒有左手,卻依舊扯住鬥篷不放。

    “哎,哎。鬆手,鬆手!再拉就要破了——弄破了白瓔要說我的!”真嵐看著她扯住鬥篷,眼神微微一驚,卻是皺眉,忙不迭地想甩開那個黏上來的小家夥,“我教你就是。”

    “呀,不許賴的!”那笙歡呼了一聲,鬆開了手。

    看到少女眼睛裏騰起的歡悅光芒,空桑皇太子卻是默默笑了笑——本來也就是要教會這個皇天持有者保護自身的基本技能,所以才留了下來。

    能扯住本來就是虛無之物的鬥篷,這個自稱通靈的女孩子本身就有了一定的靈力了吧?她倒不算自吹,如果學起來,進境應該不慢。

    “我要學他那樣砍了一刀馬上合攏的本事!”那笙放鬆了力道,卻不肯鬆開鬥篷,忽然指著後麵榻邊的蘇摩,嚷道,“這樣我就不怕被人殺了,你也就不用擔心我啦。”

    聽得那樣的話,真嵐眼睛微微在蘇摩身上一轉,神色不動,口中卻笑道,“那本事你學不來的。”

    “為什麽?”那笙不服,扯緊衣服。

    “別拉!會破的!”真嵐嚇了一跳,連忙順著她的力道往前湊了湊,“人家練了一百年,你呢?”

    “呀,要練那麽久?”那笙詫異,急急問,“那有沒有快一些的法術?”

    “有的有的。”真嵐答應著,抬起唯一的右手,手指憑空畫出連續的四條折線,當最後一條線的末端和第一條線的開端重合的刹那間,那個虛空的方形忽然凝結出了實體,幻化成一本書冊的形狀,掉落在那笙的手心裏。

    “是九天玄女那樣的天書嗎?”苗人少女驚詫地鬆開拉著鬥篷的手,接住那本書冊,詫然發現是薄薄的羊皮冊子,滿心歡喜去翻,卻立刻氣餒——封麵上就是淡金色的一行文字,一個個如同蝌蚪模樣跳來跳去,根本看不懂。

    “咦?真的是天書啊……”那笙不死心,往裏再翻,還是滿頁的蝌蚪,不由得嘀咕。

    “本來就是空桑文寫的術法篇章,你看得懂才有鬼。”真嵐嘴角扯了扯,“我給你翻過來吧——你要苗文的,還是漢文的?”

    “啊?”沒有料到對方那樣殷勤,那笙愣了愣,立刻道,“漢文!”

    手指憑空劃過,那笙手中的羊皮冊子頓時有了細小的改變——上麵淡金色的文字居然如同有生命般地扭曲,變換成了她所熟悉的文字:《六合書術法篇》。

    “這本書本來就是虛幻的東西,所以能用念力隨意地改變。”看到那笙睜大的眼睛,空桑皇太子解釋,一邊俯過身來用右手翻開書,點著扉頁,給旁邊的少女耐心地講述,“你看,其實都是一些啟蒙的東西……”

    “胡說!分明是真的書!”那笙卻根本沒聽真嵐說了什麽,隻是用手搓著書頁,柔軟細膩的羊皮發出微微的硝過的氣味,真切的手感,少女驀然叫了起來,“分明是真書嘛。”

    “是嗎?”真嵐微笑起來,口唇微微翕動,手指輕輕一點。也不知做了什麽,那笙手上的書冊瞬間變成透明,然後消失——她還來不及驚呼,轉眼手心裏凸起了一處,居然是一顆嫩綠色的藤蔓爬了出來!

    根莖紮入她的腕脈,汲取著養分,藤蔓迅速攀爬上了她的手指,相互牽連著,枝葉唰唰地延展,居然在盡端處開出了一朵淡藍色的花,美麗芬芳。迅速地,那朵花又變成了一顆果實,清香陣陣。然後那顆果實熟透了,葉子漸漸枯黃,根莖也從她手上的皮膚中脫離,金黃色的果實“啪”的一聲掉落在苗人少女的手心裏,滾了滾,停住。

    那笙看得目瞪口呆,隻覺四季枯榮在瞬間就呼嘯而過,幾乎感覺如同夢境。

    然而那顆剛掉下的果實在她手心裏,沉甸甸地壓著她手上的肌膚,厚重實在的感覺,提醒她這片刻間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嚐嚐看?很好吃的。”怔怔出神時,耳邊卻聽到了那顆頭顱微笑的提議。仿佛被催眠一樣,那笙拿起果子,咬了一口,沙而甜的汁液流入了口中。

    “啊呸!”她剛要咬第二口,想起這該死的果子是從自己血脈中長出來的,忽然間覺得惡心,立刻吐了出來——然而嚼碎的果瓤,吐到半空,忽然化成了繽紛的火星。

    那笙徹底呆住,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手心已經是空空蕩蕩,無論書冊、鮮花、果子全都不見了,繽紛而落的火星中,浮凸出空桑皇太子微笑的臉,帶著笑謔的表情:“如何?那本書還是真的嗎?那個果子還是真的嗎?小丫頭,你知道什麽真假啊。”

    “你……你……”一時間腦子昏亂,那笙不知道說什麽好,感覺到了自己的無知和被作弄,忽然就怒了,用力一推那個頂著個鬥篷的怪物,“討厭!”

    “哎呀呀!”刺啦一聲,鬥篷被少女用力之下再度破碎,裂開了個大口子,這次忍不住叫出來的卻是真嵐,立刻拉著衣服跳開,愁眉苦臉地看衣襟上的破處。

    那笙滿肚子火,卻在看到那一隻斷手拉著衣襟的樣子時陡然煙消雲散,不禁哧地一笑:“管你是真是假,反正我能撕破你的衣服!”

    “你厲害,你厲害,我怕你了。”真嵐苦笑著順著這個小孩兒脾氣的“皇天”持有者,重新攤開了手,那一冊羊皮書赫然完好地躺在他手心,“自己看吧,你那麽厲害,不用我教你了。”

    “變成漢字再給我!”那笙柳眉倒豎,看到上麵果然換成了認識的字才一把拿過來,唰唰翻頁,又是眉開眼笑——果然都是精妙不可言的術法,隱身術、定身術、隔空移物、支配五行、堪輿天地……很多東西,都是她在中州依稀聽過的傳說中的仙人法術。

    那笙忍不住歡呼起來:“呀!雲荒真是仙境!不然怎麽會有天書?”

    “我們空桑人信仰神力,千年來竭盡全力試圖能通天徹地,這方麵術業有專攻而已。”真嵐卻是不經意地笑笑,否定了她的恭維,“你先看看,這是入門啟蒙一卷,也夠你受用了。”

    “咦,為什麽你們喜歡修行這個呢?”那笙詫異地抬頭,問空桑皇太子。

    真嵐微微笑了笑,卻抬頭看著天地盡頭那一座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聲音忽然變得遼遠,淡淡道:“因為……我們相信空桑人的祖先是從天上來的,因為某事下到凡間,卻不能再回去。”

    “祖先?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嗎?”那笙睜大了眼睛,想起方才真嵐說的那一段秘聞——空桑人的皇室內,看來真的有無數不為人知的隱秘吧?那一卷隻供帝王閱讀的《六合書》裏,到底記載了一些什麽東西?

    “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唉。”空桑皇太子沒有回答問話,隻是驀然輕輕歎了口氣,眼睛抬起,沿著天盡頭的白塔,一直將目光投注到淺藍色的天空上,“所以我們造起了白塔,幾千年來都在努力想著回到老家去——就像鮫人想要回到大海去一樣。”

    那樣的話,忽然讓在座的人都是一怔,沒有人說話。

    “嗯,和我們中州一樣呢!那些皇帝,個個都說自己是‘天子’——也不知道天帝認不認?”然而唯獨那笙沒有那樣微妙的感觸,雀躍地回答,為自己的舉一反三而得意,“看來哪裏的皇帝都一樣,覺得自己厲害得不像人了!”

    “呃……”真嵐驀地苦笑,搖頭道,“我可沒那麽說。”

    “不過你真的很厲害啊!”見過了方才那一個小小的術法,那笙表麵倔強,卻是心服口服地點頭,“你的法術再厲害一點,就可以像神仙那樣了吧?”

    “丫頭,其實方才不過是個小的幻術。”真嵐笑了笑,臉色卻是凝重的,真的也是沒有時間手把手教導,隻好提綱挈領地說,看她到底能領會多少,“你確認那本書是真的,不過是通過眼、耳、鼻、舌、身的種種感觸——但那些其實都是不可靠的。我不過是凝結出一個幻象,而那個幻象告訴你的眼睛、耳朵、鼻子、舌頭和真實書本一模一樣的感覺,那麽,你就會覺得手裏拿的是一本真的書。

    “同樣,隱身術就是告訴別人‘我是不存在的’,用這一個虛幻的‘念’來封閉別人的視覺。定身術,可以通過告訴對方‘你的身體現在不能動’,來封閉掉他四肢的一切移動能力和觸覺——當然,要做到這樣,首先施展術法的人本身要有壓過對方的強大念力。”

    “嗯……”那笙聽得那樣一段話,似懂非懂地答應著,卻不好意思說沒聽懂。

    “所謂的幻術,就是繞開實體,而用虛無的幻象代替……呀,說白了就是騙人。而且要理直氣壯地騙,騙得對方相信那絕對是真實的就行了。”真嵐說著,也有些毛糙起來,一句話總結拉倒,“你多看一下書冊就會明白。”

    “嗯……”那笙連連點頭,卻驀然問了一句,“有沒有不是騙人把戲的真本事啊?”

    “呃?那個啊。”真嵐抓抓頭,大笑,“當然有很多!比如堪輿、觀星,再比如支配金木水火土風各種六合間的因素……甚至溝通天地、交錯無色兩界——不過那些對你來說現在還太深奧啦,你好好學,說不定有生之年能略窺一二。”

    “哼。”聽得那樣的語氣,那笙忍不住哼了一聲,不服氣,卻問,“那麽你可以做到最厲害的那種,是不是?”

    真嵐搖頭道:“以前可以啊,現在大約差了好幾點。”

    “好幾點?到底幾點?”那笙詫異,莫名其妙。

    “這裏、這裏和這裏……”斷手掀起鬥篷,點著空空蕩蕩的身體各個部分,左臂、雙腿和軀體,“一共四點。”

    “啊,是這樣……”苗人少女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卻大包大攬地拍胸脯,“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替你補上這幾點,讓你變成最厲害的!”

    頓了頓,那笙終歸還是好奇,忍不住問:“那麽現在誰最厲害?”

    真嵐笑了笑,拉著那笙,指指一邊的蘇摩,悄聲道:“現在還沒有他厲害呢。”

    那笙看著一邊低頭給炎汐治傷的鮫人少主,心裏卻是歡喜的——那樣炎汐就一定不會有事了。她壓低聲音,吐了吐舌頭:“他最厲害?可他一定不肯教我的。”

    “嗯。你要自己好好學。”空桑皇太子輕聲囑咐,神色卻是凝重的,“以後會很辛苦……即使有西京一路陪著你。最厲害的如果是蘇摩也罷了,可惜滄流帝國還有個垂簾聽政的智者……那個人……那個人……唉。”

    真嵐的眼神從未有那樣的晦暗沉重,交錯著看不到底的複雜。

    “那個人才是最厲害的?”那笙嚇了一跳,問道。

    “至少我還沒見過更強的。他到底是誰……九十年前就是敗在他手裏,卻居然從未看到過那個人的‘真相’。”空桑皇太子長長吐了口氣,微微搖頭,“太強了……雖然那時候我被青王出賣,中了暗算,但那個智者居然能擊敗帝王之血的力量,並將其封印,已經匪夷所思……哪裏來的這種力量?”

    那笙聽他喃喃自語,卻有些莫名其妙,隻懂得他確認了那個滄流帝國的人才是最厲害的,不由得心裏忐忑:“萬一……萬一他來了,我可打不過他啊。”

    “他不會親自來的吧。”真嵐看著天盡頭的白塔,喃喃自語,“百年來那個智者從未離開過伽藍神殿一步……真是個奇怪的人,很多事情,他似乎是在有意放縱。不然鮫人早已全滅,無色城也未必能安全。”

    “嗯?”那笙詫異,卻看到真嵐已經回過頭來,對著她微微一笑。那個笑容又是爽朗幹淨一如平日,將她心頭的陰雲驅散:“不要怕啊,小丫頭!你戴著‘皇天’,好好學一些防身的術法就好,你一定能解開四個封印的。”

    “我才不怕。”那笙咬著牙抬起眉頭,看著真嵐,“那笙答應別人的,還從來沒有做不到的!”

    真嵐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額發,笑了:“真要感謝‘皇天’選了你。”

    另一邊的西京,卻是和慕容修低語了許久,兩個人的臉色都是凝重的。

    “看來我是無法親自送你去葉城了,不然反而會害了你。要知道眼下整個滄流帝國會開始追殺我和那笙一行。”兩個人在這個間隙裏分析了眼下的形勢,西京沉吟許久,終究說了一句,“想不到,我居然不能實現對紅珊的諾言。”

    看到劍客鬱鬱不樂的神情,年輕商人反而安慰道:“前輩不用為我擔心……”

    “西京大人不要擔心,澤之國境內,我可以托人一路護送慕容公子。”一邊開口的,卻是風華絕代的賭坊老板娘。家業一夕間破敗如此,如意夫人卻毫不驚慌,慢慢開口,“我在此地多年,好歹也有些人脈,要護送一個人並不難。”

    “如此多謝了。”西京愣了愣,看到老板娘認真的神色,脫口說。

    “不必謝。慕容公子是紅珊的孩子,也是我們鮫人一族的後代,該當出手相助。”如意夫人抬手掠了掠鬢發,笑了笑,“而且……如今我們鮫人和空桑人之間,也該相互扶持,不好讓西京將軍為難。”

    她想了想,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解開,將一麵晶瑩的玉牌拿在手裏輕輕撫摩。上麵刻著雙頭金翅鳥的令牌——滄流帝國十巫賦予領地總督的最高權柄象征。這個情人的饋贈她保留了多年,未曾輕易動用。

    “這麵雙頭金翅鳥的令牌,就讓慕容公子隨身帶著吧……”如意夫人垂下頭,看了手中那麵溫潤的玉牌半日,終於收回了戀戀不舍的目光,道,“為了海國,紅珊當年戰敗被擒,受了多少苦楚,才遇到了你父親——如今天見可憐,讓我遇到她的孩子。”

    如意夫人輕輕歎息,終究狠下心,將那麵含義深長的玉牌遞給一邊的年輕商人。

    “啪!”忽然間憑空一聲輕響,仿佛無形力量驀然卷來,那麵玉牌從慕容修指間跳起。眾人大驚,西京按劍回頭,看到坐在角落榻邊的傀儡師麵無表情地抬手一招,將那一麵令符收入了手心。

    “少主?”如意夫人詫異,有些結巴地問,“怎……怎麽?少主不同意嗎?”

    “不同意。”蘇摩收起手,冷冷道,“這個東西,不能給中州人。”

    “啊?”沒有料到少主會這樣斬釘截鐵地反對,如意夫人愣了一下,卻隻是無奈地低頭服從,依然低聲分辯,“但慕容公子他是紅珊的……”

    “紅珊是紅珊,他是他。”不等如意夫人說完,蘇摩驀然出言打斷,傀儡師的眼睛依然是茫然冰冷的,嘴角忽然泛起一絲不屑的冷笑,“一個走南闖北的男人,還要靠前人餘蔭庇護,算是什麽東西?”

    那樣鋒銳惡意的話,仿佛刀般割過慕容修的心。

    年輕珠寶商人驀然抬起眼睛,盯了這個傀儡師一眼,仿佛要把這個冷嘲的人的模樣記住,隻是對著蘇摩淡淡道:“教訓得是——原來閣下畢生都未曾受人半點恩惠,佩服。”

    蘇摩冷笑,本來開口要說,陡然間仿佛想起一個人,心裏便被什麽狠狠咬了一口,忽然間閉口不言,臉色轉為蒼白。

    雖然是沉默,可那樣凝聚起的殺意讓室內幾個高手都悚然動容。那一邊真嵐已經顧不得捧著書卷看的那笙,立刻回身,有意無意地攔在雙方之間,笑道:“鮫人也會鬧內訌?這個慕容小兄弟可算是你們自己人吧?”

    “嗬,自己人?”忽然間,蘇摩身上的殺意淡了下去,卻是冷笑著,輕聲吐出兩個字,“雜種。”

    那樣的兩個字,讓所有人都變色。

    雲荒上幾千年來都畜養鮫人作為奴隸。而無論空桑人,還是現在的滄流帝國,都很少有鮫人生下的混血孩子。

    一方麵是由於跨種族通婚,本身就很難成孕;而另一方麵,畜養奴隸的主人們雖然耽於縱欲享樂,卻從骨子裏認為讓鮫人延續血脈是極端可恥的事情。很多胎兒在剛成形的時候便被殺死在母親身體裏。最後,即使鮫人內部,對於這種被淩虐而生下的半人孩子,也視為恥辱的印記,並不善待,以“雜種”稱之。

    那是不被任何種族接納的代稱——而這個中州來的珠寶商並不曾了解這樣稱呼背後錯綜複雜的含義,聽得那兩個字,隻是按照中州的字麵理解,怒意勃發。

    雖然知道傀儡師脾氣詭異陰鷙,然而真嵐實在沒有想到蘇摩會莫名其妙地為難慕容修。雖然慕容修和空桑沒有半點關係,但是卻是那笙的朋友,他還是需要維護他,隻好開口試圖緩和氣氛:“哎,你這麽說可就不……”

    “先別說他,”蘇摩冷笑,再度打斷了真嵐的話,眼角帶著說不出的刻毒,“你不也是?”

    帝王之血本該由空桑皇室男子和白族王族女子共同延續,才算嫡係,而真嵐之母來自北方砂之國,身份卑下,甚至不是空桑一族,那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盟約剛剛結成,鮫人少主那樣傷人的話卻猝然而至。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連忙拉住他,低聲說,“你說的什麽話!”

    “公歸公,私歸私——答應的事情我自然會做到,但是沒有必要給我厭惡的人好臉色看吧?”對著自己的乳母,桀驁陰鷙的傀儡師終於稍微軟化,卻是冷笑著,“皇太子以大局為重,一定不會見怪……”

    話音未落,忽然間黑影拂動,臉上瞬地一痛。

    “我當然會見怪。”真嵐淡淡回答了一句。他動手於猝不及防之間,揮袖拂去,身手如傀儡師居然一時間也來不及閃避,臉上熱辣辣地挨了一下,“所以我動手了——當然,為了鮫人一族的大局,少主肯定也不會見怪。”

    真嵐那一擊快如鬼魅,即使西京也來不及阻攔,此刻見兩個人居然動上了手,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忙按劍插身其間,想要調停。如意夫人也連忙過去拉住了少主,生怕以他的脾氣便要徹底翻臉。一時間,氣氛凝重。

    然而蘇摩慢慢抬起手撫著臉上的傷痕,空茫的眼睛漸漸凝聚如針,卻沒有說話。

    “有趣……哈哈哈哈。”第一次被人打到了臉,然而傀儡師卻沒有回以顏色的意思,反而奇怪地笑了起來,“不錯,我當然不會見怪。好身手啊。”

    看到傀儡師微笑的一刹那,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唯獨空桑皇太子眼裏波瀾不驚——絕不要畏懼,也絕對不要縱容那樣乖戾陰鷙的脾氣,對於每一個鋒銳的毒刺都要針鋒相對地回敬過去。這樣,他才會把你放到對等的位置上。

    這是白瓔對他的忠告。果然是正確的……看來,這世上唯一能了解這個孤僻傀儡師的,也隻有她了。

    “九頭金翅鳥的令符不能給慕容修……”仿佛被那樣一擊打回了冷漠的常態,蘇摩忽然間轉開了話題,將手中握著的令符舉起,“這樣的權柄,應該還有更重要的用途。”

    真嵐愣了一下,忽然間明白過來:“你是想拿到澤之國兵權?那是不可能的。”

    “我當然不會笨到以為拿著這塊石頭就可以掌控澤之國。”傀儡師蒼白修長的手指緊握那一麵令符,紅潤的嘴角浮出一個奇異的笑,“澤之國內民怨沸騰,軍隊也多有怨言,我隻是要借著這個攪渾一潭水,好讓大家各自安然上路。”

    真嵐眼睛停留在這個傀儡師身上,慢慢凝聚神光。

    “昨夜在那些死人堆裏,聽到有軍隊想不顧上頭禁令,反擊征天軍團……好像總兵姓郭吧?”一說到正事,蘇摩空茫的深碧色眼睛裏就變得看不見底,字字句句透著寒氣,“無令舉兵自然是株連的罪名,可如果給他‘總督同意’的諭示,又會如何呢?”

    “呀,好主意!”慕容修脫口稱讚,西京和如意夫人均是動容。

    蘇摩不出聲地笑了笑,將令符揚手扔出,扔到慕容修手裏:“給你。”

    年輕商人下意識地接過,卻有些發愣,不明白這個方才還堅決反對如意夫人贈與自己令符的人為何忽然如此舉動,耳邊卻聽到了傀儡師沒有感情的冰冷聲音:“我們鮫人不便親自出麵,想要假你之手去傳布‘總督口諭’——你是個聰明人,做這點事不難吧?”

    慕容修感覺到了手中沉甸甸的玉牌,聽到那樣的要求,不由得有些錯愕地握緊。

    “護身符不是不給你——但你總要做一些什麽作為回報。世上沒有不付代價的東西。”蘇摩的聲音是冷定的,沒有了方才的邪異和惡毒,字字句句清晰而帶著壓迫力,“你替我去傳播煽動軍隊的口諭,讓澤之國開始動亂,然後你便可趁機上路。在商言商,這生意很公平吧?”

    “是很公平!”年輕商人點頭答應,看著麵前這個喜怒莫測的詭異傀儡師,眼睛裏卻掃除了方才的記恨,微微顯露出欽佩讚許。

    “這樣一來,西京將軍也不用太擔心了。”蘇摩淡淡道,卻是頭也不抬,“可以把你的光劍收入鞘中了吧?”

    光劍悄無聲息地滑入鞘中,西京有些感慨地看著這個盲人傀儡師,暗自歎息。

    到底是怎樣的人啊……

    “可……可是……少主,這樣一來高舜昭總督怎麽辦?用他的令符調動軍隊對抗征天軍團,不是讓他成了叛逆者嗎?”隻有如意夫人臉色青白不定,沒有料到少主居然將情人贈與她的令牌做了那樣的用途,“十巫會派人殺了他的!”

    “那麽,就在十巫沒有下手前舉起反旗吧。”蘇摩臉色不動,冷冷道,“他若不反,就隻有一死。”

    如意夫人怔住,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俊美傀儡師,怎麽也看不清這個年輕男子眼底沉沉的碧色。蘇摩……蘇摩少爺,何時變得這樣的看不到底?連她自己在麵對他的時候,都感到某種無名的恐懼。

    “如姨,如果你真的為他好,我想你應該趕快去往總督府幫他看清局勢。”仿佛感覺到了旁邊女子蒼白的臉色,蘇摩麵色微微一緩,修長的十指輕輕拍了拍如意夫人的肩膀,聲音卻是冷而輕的,吐出最後一句話,“不然,莫要說是我們把他逼上絕路。”

    “如果……如果舜昭不反呢?”如意夫人想起當初總督對十巫做出妥協,將自己遷出總督府移居桃源郡,忍不住蒼白了臉顫聲問,“如果他不肯反呢?”

    “那麽,如姨,你就逼他反。”蘇摩的臉色絲毫不動,聲音也是毫無起伏,“如果他不肯背棄十巫,那麽……”傀儡師頓了頓,嘴角忽然露出了一個奇特的笑,“那麽沒有‘他’也不是不可以——我隨時可以造出一個傀儡來取代他目前的位置,繼續做一切我要做的事情。他一定不如一個傀儡聽話。”

    如意夫人放開了手,下意識地倒退了幾步,怔怔抬起頭看著傀儡師毫無光亮的深碧色瞳孔,忽然間打了個寒戰。自從第一次看到蘇摩少爺回到雲荒,她就感覺到了歸來者身上陌生的氣息——歸來的,到底還是以前那個蘇摩少爺嗎?

    傀儡師懷中的小偶人一直沒有說話,隻是張著眼睛看著,忽然間對著如意夫人笑了笑。

    那樣詭異的笑容,讓如意賭坊的老板娘臉色“唰”地變得蒼白。

    “不要害舜昭……你不要害舜昭!”如意夫人看到偶人那樣惡毒詭異的笑容,忽然間脫口而出,拉住了傀儡師的袖子,“蘇摩少爺,你……你不要害他,我會去勸他……”

    “那就好。”雖然對方是自己的乳母,但是對於那樣的接觸還是覺得嫌惡,傀儡師不動聲色地抽出了自己的衣袖,“如姨,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所以也不要逼我走那一步——高舜昭畢竟是滄流的冰族貴族。如姨是聰明人,可別像那些沒見識的小女人一般,犯了一時的糊塗,誤了大事。”

    “少主說的是。”如意夫人怔住,倒抽了一口氣,低聲回答,臉色蒼白。

    “事關重大,如果他不肯回心轉意……”傀儡師從懷中拿出一個指甲蓋大的小瓶子來,“那麽就把這個送給他吧。”

    一邊說,蘇摩的手指輕輕一震,左手食指上那一枚奇形的戒指忽然打開了,一個極其細小的白色東西從戒麵的暗盒中爬了出來,發著奇異的光,宛如閃電般落入了那個瓶子中。蘇摩隨即將瓶子擰緊,遞給一邊發怔的如意夫人。

    如意夫人下意識接過,喃喃道:“那是……”

    “傀儡蟲。”傀儡師俊美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萬一事情不順,那便是最後的底牌。”

    “你要逼她對那個人下蠱?”終於明白過來那個瓶子裏是什麽,慕容修雖是頗曆風霜,依然忍不住脫口說。

    “我沒有逼她。”蘇摩眼神依舊是淡然渙散的,語氣也漠然,“輕重緩急,如姨心裏自己應該明白——二十多年前她留在總督身邊,以色侍人,曲意承歡,也就是為了等這一天。”

    連真嵐和西京都驀然驚住,說不出話來。

    “我們鮫人是脆弱而不擅戰的,偏偏有著令貪婪者想要擄掠的種種天賦——但是,畢竟我們有一種好處……”傀儡師的手指托著懷中的偶人,阿諾歪歪頭,做出奇異的動作,“就是我們活得比陸地上的人類更久——上天給予我們千年的歲月,去承受更長時間的痛苦,但,同時我們也可以長時間地隱忍,一直等著看到你們的滅亡。我們終將回歸於那一片蔚藍之中,但,希望以後的鮫人都可以自由地活在藍天碧海之間……”

    那樣的話語,讓原本激動的如意夫人都沉默下去。這個貌美如花的女人經曆過諸多風霜坎坷,也已經不再如同少女時期。

    靜靜握著手心裏那個小瓶子,如意夫人眉間忽然沉靜如水,跪了下去,用額頭輕輕觸碰蘇摩的腳麵,低聲說:“少主,如意一切都聽從您的吩咐。”

    “希望不至於動用傀儡蟲。”俯下身去拉起自幼撫養他的女人,蘇摩空茫的眼睛裏也帶著罕見的歎息意味,莫名的深沉的哀痛,“如姨,明知如此,為什麽當日你不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呢?”

    “蘇摩少爺。”迎上傀儡師那樣空茫而洞徹一切的眼睛,曆經滄桑的美婦人忽然間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掙紮,失聲痛哭。這一次她的額頭抵住了傀儡師的肩,而蘇摩卻沒有嫌惡的神色,隻是靜靜任憑她痛哭,有些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鬥篷下,真嵐臉色靜默,但眼睛裏的神色卻複雜地變幻。西京有些茫然地抬起了手,卻不知自己能說些什麽——對於鮫人的一切,因為紅珊和汀,他或許比很多空桑人更加了解。然而,對於他們的痛苦雖然明了,自己一百多年來居然選擇了旁觀。

    室內,隻有簌簌的輕響,那是鮫人淚化為珍珠落地的聲音。

    “鮫人的一切痛苦都由空桑而起……千百年未曾斷絕。”蘇摩漠然的眼光仿佛穿透了麵前的空桑皇太子,聲音也是遼遠的,忽然間抬手拍了拍如意夫人,冷然道,“所以,如姨,不要在他們麵前哭。”

    如意夫人的手指在袖中默默握緊,身子慢慢站直。

    那個瞬間,房間裏的氣氛忽然變得說不出的凝重——幾千年來兩族之間的恩怨糾葛,就宛如看不見的深淵裂開在腳下,讓近在咫尺的雙方忽然間不能再說出什麽來。

    真嵐的眼睛看不到底,蘇摩深碧色的瞳孔也是散漫空茫的。

    方才他們交握的兩手,原來並不是代表徹底的諒解——不過隻是架起了一座橋梁而已。橋底下,依然是看不到底的深淵和鴻溝。

    那樣的盟約,不知道又能堅守多久。

    第十九章 征途

    東方第一縷曙光劃破天宇的時候,萬丈高的伽藍白塔的頂上,新一批的風隼集結待發。

    那是征天軍團中北方玄天部的軍隊,正準備飛往九嶷山,由正在九嶷王封地上拜訪的巫抵帶領,前往澤之國追捕“皇天”的攜帶者。這一次一共出動了二十架風隼,領隊更是用上了帝國內寥寥可數的幾架比翼鳥之一。

    滄流帝國的統治如鐵般不可動搖,幾十年來,還很少有這樣的大規模出動。

    那些穿著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戰士眼裏,都有掩不住的興奮和戰意——雖然前幾日先行出動的東方蒼天部已告失敗,損兵折將地返回,但這樣挫敗的消息卻無法抵消玄天部戰士的士氣。征天軍團下屬分為九個部隊,號稱“九天”,分別監視著雲荒大地各個方向的動靜,但是各支部隊之間相互並不服氣,所以玄天部並不因蒼天部的失利而氣餒。

    巨大的機械發出鳴動,風猛烈地流動起來,吹起待發戰士的發梢。所有人都已經在風隼上就位,隻等少將一聲令下便出發遠征。

    然而奇怪的是,此次負責行動的飛廉少將,卻並未出現在座駕比翼鳥上。

    “咦,那邊是……”有人忽然低聲叫了起來,指向另外一個方向的甬道——那是和出征方向不同的另一個出口:飛往西方的通道上,一架銀白色的風隼已經開始緩緩滑動。然而在越來越猛烈的風中,一個黑袍的戰士站在通道旁邊,手指抓住了窗欞,說著什麽,跟著開始起飛的風隼跑動起來。

    “飛廉少將在幹什麽啊?”認出了己方的將領居然跑到了那邊去,副將旭風忍不住低聲抱怨了一句,“那不是雲煥少將的風隼嗎?他難道要跟著去砂之國嗎?”

    “是在跟湘話別吧……”忽然有戰士低低笑了起來,“飛廉少將總是婆婆媽媽。”

    副將旭風默不作聲地盯了那個大膽的戰士一眼,卻沒有喝令那個人閉嘴——和雲煥少將治軍的嚴厲鐵血相比,飛廉在征天軍團內一向有優柔的口碑,即使他一直以來各方麵都在軍團中出類拔萃,攀升的速度卻總是落後於演武堂同一屆出科的雲煥。但從另一方麵來說,作為下屬,很多戰士卻是樂意接受飛廉的帶領,而不願歸於雲煥麾下。

    然而,一門中出了兩代聖女,雲煥的出身和背景卻是遠遠優於平民出身的飛廉。而雲煥雷厲風行的手段和不苟言笑的作風,更是符合巫彭元帥對於軍人的定義,成為整個征天軍團戰士的典範。而飛廉,從出科那一天就在比劍上敗給了雲煥,此後步步落後於同僚,也得不到巫彭元帥的青睞,經常被派駐外地——雖然實戰經驗多於長期鎮守帝都的雲煥,可提升速度卻非常慢,就連提拔為少將,也比雲煥晚了好幾年。

    這一次追捕“皇天”攜帶者的事件,巫彭元帥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派出雲煥。可惜雲煥失手,錯過了這次立下大功的機會,從而在巫即和巫姑的提議下,改派飛廉出馬——而當這樣來之不易的機會到來時,這個人卻尚自怠惰,耽誤出發的時機?

    副將旭風有些不耐煩地坐在風隼裏,等著那個尚在雲煥風隼邊的主將。

    黑衣在風中獵獵舞動,風隼滑行的速度越來越快,而飛廉卻不放手,拉著窗欞對裏麵的雲煥大聲叮囑著什麽,隨著風隼一起跑著,臉色關切。

    “飛廉少將,是被鮫人傀儡的魔性迷住了呢。”

    看到這一幕,陡然間,旭風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想起了軍團裏的傳言。

    傳聞裏,飛廉幾次該升而不升,甚至失去巫彭元帥的青睞而得不到重用,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他對於配備的鮫人傀儡往往懷有不適當的感情。

    在征天軍團戰士的眼裏,那些臉孔漂亮的白癡傀儡,不過是用來操縱風隼的器械,偏偏優柔寡斷的飛廉少將卻反而把她們當作同伴一樣地對待。一次風隼墜毀時,為了救出被固定在座位上的鮫人傀儡,飛廉冒著爆炸的危險衝入火焰,赤手拉斷禁錮救出了傀儡。

    “那是非常危險的傾向。”當巫彭元帥聽到這件事的時候,立刻下了斷語,“飛廉太優柔寡斷,不足以當大任。”

    於是,那個傀儡被調離了飛廉身邊——那以後,為了防止出現意外,任何一位和飛廉搭檔的傀儡,停留在他身邊的時間都不會超過一年。

    這一次,借口雲煥的傀儡死去,又將湘從飛廉的身邊調走,去試飛迦樓羅。

    那是多麽危險的任務,隻要是征天軍團的戰士,心裏都有數。為了讓迦樓羅飛起來,幾十年來已經有兩位數的軍人和傀儡死去。何況這一次和湘合作的軍人又是雲煥少將……那個在軍團內部以冷血聞名的軍人。

    “還有,湘吃辣的東西會過敏……”風隼的移動已經越來越快,然而飛廉依然對著坐在風隼內的雲煥作最後的囑咐,“砂之國幹燥的氣候會讓她皮膚裂開的,帶上這個——傀儡是不會自己說話要求什麽的,所以請你好好留意她……”

    海貝穿過劇烈的氣流,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曲線落在雲煥的衣襟上,那個掏空的貝殼裏麵,填滿的是防止皮膚開裂的油膏。雲煥一直漠然地看著窗外邊跑邊說話的同僚,臉色木然得如同另一邊的傀儡。

    然而,看到那個海貝,他忽然間笑了。

    “你還真是愛惜她呀……”笑容在軍人薄而直的唇線邊上露出,雲煥抬手拿起那個貝殼,竟然是好好地收了起來,“不過,請記住,湘現在起已經是我的所有物了——再囉囉唆唆地說下去,我會認為你是在懷疑我的能力。”

    “湘不是‘物’呀!”已經快到了甬道的盡頭,風隼速度越來越快,疾風托起巨大的機械翅膀,讓飛廉幾乎無法說話,“她雖然不會自己思考,可她不是……”

    “不,鮫人傀儡就是‘物’。 難道你忘了演武堂教官對我們的訓導了?”雲煥忽然間打斷了他的話,語音卻是冷酷的,“鮫人傀儡是和風隼配套的武器,訓練一個好的傀儡需要龐大的人力物力,所以是很‘珍貴’的‘物’。戰士必須愛護他的武器,那樣貴重的東西,要和風隼一樣好好‘使用’才對。”

    “雲煥!”聽到同僚那樣的回答,飛廉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隻好再次叮囑,“一定要好好帶著湘回來啊……”

    “放手吧。”忽然間,雲煥看了這個同一屆演武堂畢業的少將一眼,眼神是淡漠而銳利的,隱隱有著金屬的冷光,寓意深長,“再不放手,就要被拖下去了。”

    飛廉驀然放手,撲倒在甬道邊緣——那個瞬間,風隼滑行到了甬道盡頭,劇烈的氣流托起了機械的雙翅,呼嘯著滑入了伽藍白塔下的千重雲氣中。

    一邊的鮫人傀儡在熟練地操縱著風隼,美麗光潔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所有的傀儡都是那樣木然的,除了聽從主人的吩咐之外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在巫彭將她送到雲煥身邊時,她的腦子裏便已經不再記得前一個主人。

    “蠢材啊……”手裏握著那個海貝,雲煥銳利的眼神裏閃過譏誚的神色,“對一個沒有思考能力的傀儡再好,又有什麽用?”

    白雲在眼前分了又合,天風呼嘯著托起機械巨大的雙翼,從窗外湧入,獵獵吹動帝國戰士的一頭黑發。

    萬頃土地就在腳下如無邊無際的地毯般展開,西方盡頭的色澤是枯黃的,間或夾雜著一點點慘綠——砂之國,那就是他將要前往的地方。

    “榮耀與夢想同在。”將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帝國少將低眉輕輕說了一句。

    “你們的路將由榮耀和夢想照亮,將一切罪惡和黑暗都踩踏在腳下!”

    教官昔日最後一番訓導,宛如刻在這個年輕軍人的心裏,無論哪一次回想,心頭都有熱血如沸,燃燒在他的靈魂深處。

    雲家從卑賤發跡,到如今在等級森嚴的滄流帝國裏已經成了新貴——其中,他的姐姐雲燭和妹妹雲焰更付出了舍身的代價,才讓整個家族從伽藍城的最底層,一路遷到了十巫等最高貴、最有權勢的人所居住的皇城。

    那是一個家族奮鬥的血淚史,每一步的前進,都必須有人付出代價。

    現在,輪到了他。

    那些遮蔽天日的雙翼還沒有離開伽藍帝都,遠在雲荒大陸最東方的澤之國的一間破敗的賭坊裏,所有和大陸命運相關的重要人物都已經悄然離開——

    一襲黑鬥篷裹住了大陸原先主宰者的臉,真嵐在安頓好了一切事務之後,再度將那笙托付給了西京,便立刻回歸於無色城。作為滄流帝國常年通緝的頭號要人,為了安全起見,百年來空桑皇太子極少行走於這個大陸上,這次迫不得已出麵達成了盟約,便要迅速回歸水下,以免千裏外的征天軍團聞風而動趕來。

    “一路上你要聽西京的話,不許胡鬧了。”看到那個苗人少女笑嘻嘻的表情,真嵐心裏總是感到不放心,“盡快趕往九嶷,如今東方慕士塔格的封印一破,滄流帝國必然加強其餘幾個地方的警戒——你們要趕在伽藍城派出的人馬將九嶷控製之前,趕到那裏將封印打開。”

    “嗯,嗯,知道了。”那笙微微感覺不耐煩,這樣簡單的事情卻要一而再地提醒,讓她心裏大沒好氣——炎汐一直發燒,眼看都要各自上路了還沒醒過來,她心裏急得要命,心思完全沒有在真嵐的囑托上,隻顧著看蘇摩那邊,不知道鮫人要將炎汐送往何處。

    真嵐看了那笙一眼,心裏微微歎了口氣,覺得這個女娃大約沒有真正了解前方等待著她的是什麽樣的考驗,生怕她半路鬧起脾氣來壞了大事,不由得看了西京一眼——西京隻是對他默默點頭,示意他放心,然而對著這個什麽也不懂的少女,空桑的大將軍也有些無可奈何。

    “喂,喂!你要把炎汐送哪裏去?”忽然看到蘇摩和如意夫人低語了幾句,先是將汀的屍身抬走,又有心腹下人過來將軟榻上昏睡的炎汐抬起,那笙再也顧不上和真嵐嗯嗯啊啊,一下子撇開兩個人跳了過去,試圖阻攔,“不許帶走炎汐!”

    蘇摩側頭微微冷笑,理也不理,隻是吩咐那幾個顯然也是裝扮成普通平民的鮫人:“雇一輛車,立刻秘密將左權使送往離這裏最近的青水——然後你們兩個,就帶著左權使從水路回去,一路上小心。”

    “是,少主!”原本是如意夫人心腹的兩個人齊齊領命,便轉過了頭。

    “不許帶走炎汐!”那笙急了,一把攀住了軟榻的邊緣,不讓那兩個鮫人走開,瞪著蘇摩道,“你……你不許把他送走!你快把他給我治好了!”

    “輪不到你說話。”蘇摩忽然對這般的拖拖拉拉感到說不出的厭惡,隻是一揮手便將那笙擊得踉蹌出去,“炎汐是複國軍左權使,須聽從我的命令。他回到鏡湖後,還須前往南方碧落海的鬼神淵去執行任務。”

    “才不!”那笙卻是不服氣,又幾步跳了過去,拉住那個抬起的軟榻,已經帶了哭腔,“他……他也是我喜歡的人!不許就這樣把他帶走!”

    蘇摩眉頭一皺,然而這次不等他出手,肩上偶人微微一動,空氣中看不見的光一閃,就有什麽東西勒住了那笙的咽喉,讓她說不出話來。

    真嵐和西京臉色微微一變,雙雙抬手扶住了那笙,等判定蘇摩出手的輕重才鬆了口氣。然而真嵐眼睛裏再度閃過擔憂的神色——果然是這般不知輕重,蘇摩是何等人,也敢和他說三道四?一路上如果這傻丫頭倔脾氣發作,不知要惹來多少麻煩。

    “那笙姑娘,那笙姑娘。”看到那個少女捂著咽喉,卻依然要再度上前,如意夫人不顧蘇摩的冷臉,一把上前攔住,好言相勸,“不怪少主,蘇摩少爺也是為了左權使好——現下他如果不趕快回到鏡湖去,用水溫把體內不斷上升的溫度平衡下去,他就會一直發燒,脫水而死的。”

    “啊?”那笙愣了一下,看如意夫人表情不像說謊,睜大了眼睛,“炎汐……炎汐到底是受了什麽傷?怎麽這麽厲害?”

    這回輪到了如意夫人一愣,忽然忍不住掩袖而笑。一屋子裏的人臉上都露出微微的笑意。雲荒大地上的人,無論空桑人還是一般的平民,對於鮫人“變身”都已經是當作了常識,卻忘了對於這個中州少女來說,還是雲裏霧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你們笑什麽呀?”看到這樣顯然是有深意的笑,那笙卻急了,“是……是很厲害的傷嗎?非要泡到水裏去?”

    “嗯。”出乎意料,這一次回答的卻是那個傀儡師,嘴角居然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如果他不趕快回到水裏,他就沒法變成一個男子了。”

    “咦,炎汐本來不就是……”那笙順著腦中慣性不自禁地脫口反問,忽然想起鮫人“無性”的事情,這才回過神來,一下子跳了起來,歡呼著拉住了蘇摩的袖子,“啊呀!真的嗎?真的嗎?他……他真的要變成男的了?”

    “如果是變成女的,我看連這位法力無邊的少主也會很驚訝的。”看到少女如花綻放的笑容,真嵐陡然感覺心頭一朗,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啦,這下你可以不糾纏了吧?”

    “啊,真好……真好。是你……是你用法術變的嗎?”聽得“法力無邊”那笙卻是會錯了意,忍不住雀躍,拉著蘇摩袖子不放,仰視著他,眼睛裏充滿了感激和喜悅,“你是好人!謝謝你把炎汐……”

    “不是我變的。”傀儡師下意識地對這樣的接觸感到厭惡,然而這一刻少女臉上那樣的神色居然讓他忍住了沒有翻臉,隻是淡淡回答,“我沒有那樣的法力——是你令他改變的。”

    “咦?我還不會法術呢,哪裏能比你還厲害?”那笙摸了摸懷裏剛拿到手的典籍,詫異道,“不對,那麽你是被誰變的?那個人一定也比你厲害。”

    “嚓!”忽然一聲輕響,蘇摩出其不意地揮手,瞬間將那笙震了開去,臉色陰沉下去。這一次出手重,那笙的身子直飛了出去,若不是真嵐和西京雙雙接住了,她便要直跌出門外。

    “上路。”再也懶得多說,蘇摩回頭吩咐,軟榻抬起。

    “喂,喂!我哪裏又得罪你啦?怎麽你翻臉比翻書還快啊!”那笙心下大急,想要跑過去,然而真嵐和西京怕她再度觸怒蘇摩,拉住了她。

    看到女子那樣焦急的表情,真嵐歎了口氣,決定不再兜圈子:“好啦,別鬧了——人家是因為喜歡你,才會想要變成一個男子來娶你的。你就讓人家安生一些,好好地變身行不行?鮫人這段時間內如果不待在水裏,會有很大麻煩的。”

    “呃?”聽得這話,不停撲騰的少女陡然愣了一下,不可思議地抬頭,滿臉不信,“炎汐……炎汐也喜歡我嗎?你怎麽知道?”

    “天!”真嵐皺眉,陡然覺得頭大如鬥,這樣簡單的事情解釋起來居然要那麽費力,隻好簡而言之,“我不是法力高嗎?所以就知道他喜歡你,行不?”

    “哦……”那笙愣了愣,點點頭,看著那些人將炎汐帶走,忽然又哭了起來,“不行……我要和他說話!他一直都沒醒呢,我要多久才能見到炎汐啊?”

    “空桑如約讓鮫人回歸碧落海之日,你便可見到左權使。”蘇摩的聲音忽然響起來,抱著傀儡冷然轉過臉,看著真嵐道,“到時就可以在藍天碧海之下,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否則,嗬。”

    “蘇摩!”陡然明白了傀儡師那樣的神色背後的威脅意味,真嵐陡然眼神冰冷。

    “那笙姑娘,你看左權使真的燒得很厲害了……還是回頭再說吧。”如意夫人出來打圓場,微微笑著,安慰著少女,“其實,如果左權使醒來,我想以他刻板的脾氣,他大約還不好意思見你呢。”

    “咦?”想象著炎汐臉紅的樣子,那笙忽然也臉紅了一下,乖乖低下頭去,覺得心裏又是甜蜜又是難過,許久,隻訥訥問,“如意夫人……你說,炎汐真的……真的喜歡我嗎?”

    “嗯,是啊,一定是。”如意夫人見她到了此刻還不明白,掩嘴笑,“不過左權使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又發著燒,必須要馬上回鏡湖去。”

    “這樣啊……那麽……”那笙的臉一直紅到脖子上,戀戀不舍地望了那抬出去的軟榻一眼,忽然扯了扯如意夫人的袖子,低聲說,“那麽,你替我告訴他……我也很……很喜歡他啊!”

    “好,一定。”如意夫人看著這樣爽朗的少女忽然間扭捏的樣子,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母性的憐惜,真心實意地點點頭,撫摸著那笙的頭發,“你也要保重自己——好好一路走下去,在前方某處,你們定然會再相遇。”

    “嗯!”那笙用力地點頭,忽然露出了一個笑容,“就算他不來找我,我也會鑽到水底去找他的!”

    說話之間,軟榻已經被秘密抬了出去,消失在清晨的陽光裏。

    那笙笑著笑著,又覺得傷心,眼淚簌簌落下。

    蘇摩卻似見不得這般情景,隻是轉過了頭,對如意夫人淡淡叮囑:“如姨,你也要趕快上路趕去總督府那邊了——慕容公子已經拿著令符出去了,說不得就有一場動亂要起。你若不去高舜昭那邊……”

    “是,屬下立刻就去。”如意夫人斂襟行禮,馬上便退了出去打點行裝,準備前往總督府。隻是仿佛不知道此去能否說服高總督,神色之間憂心忡忡,握緊了手裏的傀儡蟲。

    “那麽,真嵐,蒼梧之淵再見。”蘇摩頭也不回,隻是扔下了最後一句話,就轉身離開,那個傀儡偶人坐在他懷裏,一臉漠然。

    “咦,蒼梧之淵,不是和我們同路嗎?”那笙回過神,訥訥地問,“怎麽……怎麽不和他一起走?”

    那樣厲害的同盟者,如果和他一起前往北方,應該可以共禦很多強敵吧?

    “他的樣子,是肯和別人結伴的嗎?”西京冷笑起來,看著那個黑衣傀儡師帶著偶人走入日光的背影——雖然是沐浴在日光裏,然而那樣溫和的晨曦落到他身上都仿佛變冷了。那樣一襲黑衣,和赫然不掩飾的鮫人藍發,越行越遠,不曾回頭。

    “而且……他身上有某種吸引魔物的氣息,隻怕引來的麻煩會更多。”真嵐也是沉吟著,看著那個孤獨的背影,眼裏有複雜的光,“所以那笙,你還是乖乖和西京一起走吧,一路要聽他的話……”

    說著,那顆蒼白的頭顱忽然微笑起來,抬起唯一的右手,拍了拍少女的臉,戲謔道:“這一次,你可要捧我的‘臭腳’去了。”

    “呸!”眼裏還噙著淚,那笙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了,我也該走了。”成功地將這個少女逗得笑了,真嵐歪了歪頭,對著西京笑道,“接下來那笙就拜托你了,我的大將軍——九嶷山上,祝你們馬到成功。”

    “啊,等一下!”看到對方要走,西京忽然想起了什麽,拉住了好友,湊過去,“有個咒語我要問你……”

    “你不是劍聖傳人嗎?學什麽術法?”連真嵐都微微愣了一下,反問。

    “臨時抱佛腳也行啊!我要問你那個……”西京仰起頭,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對了,就是那個可以把人縮小收到瓶子裏去的術法!免得一路上帶著太麻煩。”

    “呃?帶什麽啊?”真嵐愣了一下,忽然間明白過來,大笑道,“好好好……你的瓶子呢?”

    西京抓了抓頭,從破舊的衣襟上摘下一隻空了的酒壺:“雖然不喝酒了,好歹還習慣帶著這個——味道可能不大好,將就一下吧。”

    最後一句,卻是對著那笙說的。

    “啊?”苗人少女還沒有明白這兩個人說的是什麽意思,忽然間聽到真嵐拿起那個空酒壺說了幾個音節,她隻覺“颼”的一聲,身不由己地飛了出去,眼前立刻一片黑暗。

    “喏,每次你隻要敲敲酒壺口,念這個咒語就可以了……”頭頂上,驀然傳來真嵐和西京的對話,“這樣就可以了,對,對……”

    刺鼻的酒味熏得苗人少女幾乎昏過去,她盯著頭頂上那一處遙遠的光亮,發現聲音就是從那裏傳來的。她陡然明白,立刻跳了起來,大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該死的臭手,該死的酒鬼,放我出去!”

    “哢嚓”一聲,頭頂那唯一的一點光亮也被遮蓋上了。

    “耳根總算是清靜了……”西京將那個酒壺掛到腰間,和光劍放在一起,拍了拍,抬起頭卻看到空桑皇太子有些沉吟的目光。真嵐看著他將酒壺放入腰間,點了點頭:“你是長年行走江湖的,我也不多嘮叨要你小心之類的話了——隻是沿路上要好好照顧這個丫頭。等下放她出來吃飯的時候,你多陪些小心,她在裏麵一定鬱悶得要瘋了。”

    “呃……我可不會哄孩子。”西京想起待會總要將這個麻煩鬼放出來,就覺得頭大,“不行,還是你先給她說清楚利害關係吧,讓她乖乖自己鑽進壺裏去……”

    然而話未說完,那一襲黑色的鬥篷就瞬間消失在日光裏,遠遠隻傳來真嵐的朗笑:“不行!我也哄不了……我的大將軍啊,就交給你了……”

    “真嵐你個臭小子給我回來!”

    日光中,這片廢墟在熱力下蒸騰起血的腥味——那是昨日那一場殺戮中死去的平民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一切已經塵埃落定,西京收起酒壺,一人一劍走出破落的如意賭坊。

    帶著腥味的風迎麵卷來,吹得他亂發飛揚。

    “嗬嗬!”落拓的劍客抬頭看著萬裏藍天,雖然明知前途漫長險阻,卻忽然覺得雄心滿懷,直欲拔劍四顧——那是他買醉百年來從未有過的躊躇滿誌。他西京便要遊曆天下,去一一破開那六合的封印,前路凶險異常,不知道會在哪一處倒下,被何人斫去了大好頭顱?

    “將軍也要上路了嗎?”身後忽然聽到有人招呼,回過頭去就見到了收拾好包裹出來的如意夫人——這個賭坊原先的老板娘成熟美豔,看似柔弱無骨,然而卻是複國軍中的精英。為了族人她曾委身事敵,多年辛苦經營,斂聚勢力財產。一等時機到來,便毫不猶豫地一夕間散盡家財,遣走莊客,孤身一人踏上前往總督府的道路。

    那是什麽樣的一個女子……烈烈風骨,慷慨激烈,該讓世間多少男子汗顏。

    作為遊俠的西京心下肅然起敬,立住了腳步:“夫人也要上路了嗎?”

    “嗯,少主吩咐我要盡快趕去總督府,片刻延遲不得。”如意夫人已經換了一身素衣打扮,卻掩不住舉止之間的美豔風姿,神色卻是焦急的,“慕容公子已經拿著雙頭金翅鳥的令符出去,假若他能成功,桃源郡的變亂便要起於俄頃,我得趕快去見舜昭。”

    “總督府……是在息風郡吧?”西京沉吟著,盤算著前方的路途,對著如意夫人點點頭,“路途不算遠,夫人自己小心。”

    “嗯。”如意夫人答應著,跟了出來,“怎麽不見那笙姑娘?”

    “她?”西京忽然笑起來,扣了扣腰上的空酒壺,“這裏!”

    如意夫人一愣,潛心聽去,果然隱隱聽到酒壺裏有敲擊的聲音,陡然明白了誰在裏麵,終於忍不住掃了滿臉的愁容,掩口微笑起來。笑著笑著,忽然想起了什麽,賭坊老板娘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交給西京:“將軍此去九嶷,必經過康平郡——我有一位好姐妹在康平多年,廣有人脈,或許能幫上一點忙也未必。將軍到那裏,隻管拿著這個信物去找天香酒樓的老板娘天香就好。”

    “酒樓?”多時未曾沾酒,西京聽得那兩個字喉頭聳動,也不客氣,笑了笑伸手取過,頓了頓,在如意夫人就要出門的時候,忽然從懷中掏出一物,交給對方,“對了,這裏有些微薄物,還請夫人收下,代為轉交複國軍。”

    如意夫人詫異地看著交到手裏的一卷舊書,入目的是封麵上古樸的手書,赫然是幾個大字:《天問劍法》!

    恍然知道西京交付到自己手裏的是什麽,如意夫人仿佛燙著一般退了一步,訥訥看著麵前這個胡子拉碴的落拓劍客:“西京將軍……你……你把劍聖門下的不傳之秘交付給我?這……這可怎麽當得起……”

    “我還嫌交得晚了——若我早日將卷中的劍技教給汀,她也不會……”西京頓了頓,聲音低啞下去,扯著嘴角笑了笑,“其實師父在入門的時候就教導我,劍聖之劍須要為天下被侮辱被損害之人而拔——可笑我習武有成,卻遭遇國破家亡,百年來更一味沉溺在醉鄉裏,居然對身邊那些需要我拔劍相助的人視而不見。尊淵師父若知道我今日將劍聖門下的劍技公之於眾,遍授複國軍,想來他隻會怪我做得晚了,絕不會說我做錯了。”

    如意夫人握緊手中薄薄的一冊,眼睛微微紅了一下:“將軍何必如此自責……其實汀雖不能長久追隨閣下,對於我們鮫人一族來說,她已經是少有的幸運。”

    “幸運嗎?”西京忽然低頭苦笑,搖頭道,“不,我隻希望以後鮫人中如她那般命運的,不要再多。希望夫人將這一卷書帶給複國軍——我不知道汀從我這裏偷師學去了多少,但這卷書總比零碎的片斷要有用得多。”

    頓了頓,西京再度補充:“鮫人天生缺乏力量,而反應的靈敏卻勝過陸上人,所以我覺得劍技對你們來說是很適合的選擇。這本書裏麵亦記錄了我師祖雲隱到師父尊淵,以及我至今的心得,包括了分光化影、九歌九問——左權使炎汐的身手已經不錯,如能好好研習這卷書,當有大成。到時他可將劍聖門下劍術結合鮫人自身,授遍複國軍……”

    “多謝將軍!”如意夫人聽得劍聖傳人這般籌劃,忍不住便是低首拜倒。

    西京忙不迭地扶起對方道:“夫人不必多禮——那也是汀的願望。我既應允了她要幫她看顧族人,自然要盡力。可惜我故國也是事務繁雜,暫時無法分身。等九嶷之行完畢,有空我便來複國軍中,親自指點各位將士劍法。”

    “如此,他日我們鮫人必將盛宴結彩,開鏡湖水道,迎接將軍。”如意夫人手裏拿著那卷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憧憬的武學至寶,平素從容的語氣也激動起來,“歡迎將軍成為第一位來到複國軍大營的空桑貴客!”

    “夫人客氣了。”滿身酒漬的劍客朗聲大笑,按劍四顧,隻覺心中無數豪情湧動——雖然明知帶著那笙去往六合封印,此行凶險異常,幾無生理,然而出發前總算將心事完結了一件。來日泉下見到汀,也不會有未曾盡力的愧疚。

    看得西京按劍長笑出門,如意夫人眼裏陡然有了同樣爽朗的豪氣,朗聲道:“西京將軍,等來日痛飲,請鑒賞妾身親釀的極品‘醉顏紅’如何?”

    “好,好!”西京大步踏出門去,聽得“醉顏紅”三字卻是喉頭聳動,連連答應,“我雖答應汀不再酗酒,但若殺出重圍,來日必當和複國軍諸將士一醉方休!”

    朗笑中青衫閃動,西京已是揚長而去。廢墟中,如意夫人將那一卷書小心收起,也向著總督府所在的息風郡上路——那裏,不知道等待著她的又是什麽。

    冥靈軍團和六王早已回歸於無色城,真嵐也已經返回。而紅珊的兒子,那個老成幹練的年輕人正拿了那麵象征屬國最高權柄的雙頭金翅鳥令符,去設法挑動起新一輪的混亂,力爭在下一批伽藍城派出的滄流軍團追殺到來之前,用澤之國本地軍隊的力量,結成新的屏障——這個年輕珠寶商的手腕和野心,或許已經超出了一個商賈該有的。

    而她的少主——所有鮫人心中視為救世英雄的那個黑衣傀儡師,卻孤身帶著那個孿生的偶人踏上漫漫征途,去往遙遠的北方蒼梧之淵,去和以前的宿敵聯手釋放出龍神,希望那個古老的神祇可以再度庇佑受盡了苦難的一族。

    如意夫人微微抬頭,看了看矗立在天盡頭的那座白塔——那裏,穿入雲霄的白塔頂端仿佛忽然有一片烏雲散開,向著東北方迅疾移動過來。那是征天軍團中的變天和玄天部同時出發,呼嘯著往東方和北方撲去。

    陽光照射在桃源郡的廢墟上。在這個破敗的賭坊中,雲荒大陸的各方勢力風雲際會,短短幾日間各種合縱、連橫轉瞬結成,將滄流帝國鐵腕維持的平衡秩序打破。

    如意夫人和西京背向而行,遠遠的,聽到風裏傳來劍客的長吟:

    天龍作騎萬靈從,獨立飛來縹緲峰。

    懷抱芳馨蘭一握,縱橫宇合霧千重。

    眼中戰國成爭鹿,海內人才孰臥龍?

    撫劍長號歸去也,千山風雨嘯青峰!

    一場風雲際會、龍爭虎鬥之後,所有人都風流雲散,各自奔向各自的漫漫前程——隻是都許下了在前方再度相逢的諾言。雲荒大地上傳奇般的曆史即將開始新的一卷,然而在《六合書往世錄》上留下的,不知道會是哪幾個名字。

    【雙城完】

    2016.5(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