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破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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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軍,北鬥第七星,有洶湧澎湃、善戰披靡之意。傳說每隔三百年,這顆星都會有一次猛烈的爆發,亮度甚至會超過皓月。此曜入命者,殺戮無數,一生漂泊動蕩,孤立無援。

    第一章 旅人

    星辰散布在漆黑的天宇上,宛如一雙雙冷銳的眼睛俯視著沉睡中的雲荒大地。

    滄流曆九十一年五月十四的夜,濃如潑墨。然濃墨底下卻隱隱流動著雲荒特有的暗彩:蒼黃礫白,間或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慘綠,是北方盡頭的顏色;青翠斑斕,是南方的大澤水田、交織的河流水網;而四圍山巒簇擁,西方的空寂之山、東方的天闕和慕士塔格,以及北方雲霧繚繞的九嶷,簇擁著大陸正中的湖泊,在月下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宛如大地上陡然睜開了一隻眼睛,冷冷地和蒼穹之眼對視。

    湖的中心一座城池巍然聳立,白色巨塔高聳入雲。

    伽藍白塔都無法到達的九天之上,神鳥的雙翅如同雲般鋪開,雲上三位女仙守望著這片沉睡中的大地,用三雙靜謐的眼睛,默默看著這片土地上有多少旅人風雨兼程。

    荒漠的夜風是冷酷的,宛如帶著倒刺的鞭子抽打在身上。即使落地的時候已經換上了本地牧民穿的從頭遮到腳的長袍,依然能感覺到夜風裂體。但冒著風沙寒氣趕路的人依舊把身體挺得筆直,大步往前走去——畢竟是演武堂最優秀的戰士,深陷到小腿的沙子似乎不能對他造成絲毫影響,烈日下長時間的行走也沒有耗盡他的體力。

    可他身後跟著的那人顯然已經筋疲力盡,腳步踉蹌。然而盡管勞累不堪,麵紗後的碧色眼睛仍是毫無表情的,沒有疲倦也沒有不滿,隻是漠然地用盡全力跟在先前那個人後頭。

    沙礫和帶刺灌木在月下發出金屬般的冷光,連綿無盡。隨著狂風的吹拂,那些沙丘宛如長了腳一般,以人眼看不出的速度緩緩移動,俄頃周圍的地形便完全變化——不知道走了多久,當先那人停住了腳步,默默注視著那些沙丘移動的速度,抬頭看著星鬥判斷著目前的方位,仿佛終於確認了什麽,長長吐了口氣,回過身來吩咐:“湘,就在這裏生火吃飯吧!”

    這裏,就是迦樓羅試飛失敗後墜地的所在。

    來到這片博古爾沙漠已經三天了,他按照巫彭元帥出發前給他的資料判斷方位,毫不停歇地連日跋涉,穿過了幾百裏的黃沙,終於來到了當日迦樓羅試飛失敗後墜毀的區域。

    然而,從眼前這樣的情形來看,要找到那架墜落的機械並不容易——那樣大的風沙和不停移動的沙丘,大約早就將迦樓羅埋入了茫茫大漠。如果不找一個當地的牧民當向導,他這個帝都過來的人要從瀚海中將迦樓羅找回,幾乎是不可能的。

    一路默不作聲跟著他的少女聽到了命令,立刻默默解下背上的行囊,拿出一張薄毯子鋪開,將幹糧和水壺放在上麵。然後轉身,去割取地上叢生著的紅棘——這是北方砂之國裏最多見的一種旱地植物,深達三丈的根係汲取著水分,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隻長著紅棕色的長刺,零星散布在沙礫中。

    少女抱著一捆紅棘回來,將那些幹燥的植物搭成一個堆堞,然後用火石點起了火。一切做得非常麻利——這個叫作“湘”的鮫人是征天軍團中最優秀的傀儡之一,接受過很嚴格的訓練,在不同的環境下都能很好地服務於主人。

    薄鐵罐裏煮著幹硬的餅,湘小心地慢慢傾斜水壺,一邊用筷子將那一角餅戳軟,以求不浪費一滴水。一遇到水,那片薄餅迅速地鬆散開來,在火的熱力下居然騰騰翻湧,很快變成滿滿一罐的白色泡沫。那是滄流帝國為遠征戰士配備的幹糧,由巫鹹長老配製,據稱薄薄一片便能抵上一整天的饑餓。

    “吃吧。”雲煥在毯子上盤膝坐下,扯下麵罩,招呼湘過來用餐。然而看到對方雙手上已經布滿了開裂的血痕,滄流帝國的少將眉頭微微一皺——果然,出身海上的鮫人是不適合在這樣幹燥的沙漠裏久待的吧。跋涉了三日,湘的身體恐怕已經吃不消了。

    “把這個塗上。”湘正在進食,忽然有個東西落到了她的衣襟上,耳邊聽到了雲煥的吩咐。他扔過來的是一個閉合的海貝,內部填滿了油脂——那是軍團裏專門對付肌膚開裂的藥物。

    傀儡極度服從地拿起了海貝,用手指挖了一片膏,塗在自己雙手和雙足上。行走了三日,身上很多地方都已經開裂,塗完了雙臂,沒有神誌的鮫人傀儡也不管身邊有別人,麵無表情地將身上的袍子褪下,繼續往身上一處處抹上油膏。

    夜色下,荒漠的風呼嘯而過。藍色的長發隨風揚起,藍發下的身體卻是白皙如玉,婀娜曼妙,在蒼莽空曠的瀚海裏散發出妖異的魅力——就如同一尾被拋入沙地的美人魚。

    雲煥正在吃著一天唯一的一頓飯,瞳孔卻是收縮了一下,也有些微詫異的表情。

    雖然在演武堂裏接受訓練時,也和不同的鮫人傀儡搭檔過,但畢竟都是短時間的接觸,對這個族群並未有深入的了解——而正式加入征天軍團後,他又選擇了瀟作為搭檔。由於巫彭大人的破例寬容,他擁有軍團中唯一有自主意識的鮫人。所以,他從不曾了解真正的傀儡是什麽樣子。

    眼前這個傀儡麵無表情地在主人麵前脫下衣衫,按照他的吩咐將藥膏塗上每一寸肌膚,毫不猶豫、毫無羞恥——被傀儡蟲控製的鮫人,被抑製住了喜怒哀樂、七情六欲,眼裏除了主人便沒有其他,來自主人的任何命令都將被毫不猶豫地服從:不會有反抗,不會有猶豫,甚至不會有自我意識。

    那樣的鮫人傀儡是戰鬥中珍貴的武器,能夠操縱龐大的機械、配合軍團戰士作戰。而在戰鬥之外,這些被奪去了生育功能的美麗鮫人,則是將士享樂的工具。

    雖然帝國軍中有嚴厲戒律約束將士各項操行,但卻默認了這種行為——畢竟在出征時,軍隊裏不可能有女人隨行,而鮫人傀儡的存在正好能彌補這個空缺。即使一向治軍嚴厲的巫彭元帥也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都是年輕小夥子嘛,”在其他長老提出異議的時候,巫彭元帥隻是滿不在乎地回答,“而且那些傀儡也不會生孩子。”

    飛廉那家夥是湘的前任主人吧?是不是和這個傀儡也上過床,所以才這般緊張——在他帶著湘前往砂之國執行任務時,飛廉還巴巴兒地跑上來叮囑,要他照顧好這個鮫人傀儡,還送上了這個防止肌膚開裂的油膏。

    少將嘴角忽然流露出一絲冷笑,看著月光下遍體如玉的鮫人傀儡,搖了搖頭,卻隻是俯過身,挖了一片藥膏,塗抹在湘無法觸摸到的後背上。鮫人的體溫是很低的,摸上去也如同一塊玉石。

    那樣冰冷沒有溫度的軀體……抱在懷裏,會讓人覺得舒服嗎?一個美麗的空殼,沒有意識、蒼白漠然的表情——和這樣的傀儡上床?飛廉那家夥,什麽時候變得和那群軍官一樣令人惡心了……難為在演武堂的時候,自己還曾和他齊名,並稱雙璧。

    雲煥眼裏陡然有種嫌惡的神色,將袍子扔到湘身上:“穿上,吃飯。”

    鮫人傀儡欠了欠身,同樣毫無表情地撿起袍子穿了上去,服從地移到火堆邊開始吃飯。在套上麵罩的一刹那,深碧色的眼睛裏陡然有一掠而過的神色變化。然而等衣衫穿好,便重新恢複到了一貫的麵如死水。

    臨睡前,雲煥按慣例開始檢視隨身攜帶的武器,然後將箭囊墊在頭下,開始休息——半空的箭囊能放大地麵傳來的聲音,如果半夜有人馬接近,他便能迅速覺察。

    這裏以前是霍圖部的地方,也算是水草豐美……可惜五十年前巫彭大人平叛後就空無人煙了。明日該去附近找找有沒有遊民,或者找個綠洲——不然帶著的幹糧和飲水很快就要耗盡。可是,在這三日的行走中,根本沒看到有人影出現。如果要再往西走,到達鎮野軍團駐紮的地方,即使有赤駝,大約還需要兩日一夜的行程。

    是不是應該先去空寂之山,找到師父再說呢?或許師父能給自己一些指點和意見——她是自己在此處唯一可以信賴的人了吧……而且空寂之山下,還有帝國軍隊駐守,他持有巫彭大人的令符,可以調動一些人手協助——隻是,尋找迦樓羅的行動是極保密的,隻怕也不能讓當地駐軍知曉。

    雲煥和夜空默默對視,劍眉微微蹙起,心神忽然間變得一片空曠。

    這樣荒漠中的天人合一,在童年和少年時期曾有過無數次吧?那時候他也曾居住在這片荒漠之上……那樣遙遠的過去。

    雲家雖然是冰族,卻一直不能居住在帝都,被放逐在外。究其原因,據說在開國初期,祖上曾有人和空桑遺民通婚——這違反了帝國不許和外族聯姻的禁令,從此雲家被族人視為異類,逐出帝都伽藍,流放屬國,幾十年來顛沛流離。

    童年時期,他曾隨著家裏人遷徙過大半個雲荒,總是生活在不停的變動中,剛剛熟悉、習慣的東西經常一夕間就會離他遠去。那樣動蕩不安的生活,養成了他從小就對一切漠然的習慣——從童年時開始,他就再也不對周身任何事物投入感情,因為他知道那些東西終究不能長久。

    十三歲那年他在砂之國遇上師父,身為空桑遺民的師父卻居然收了這個冰族的少年為弟子。拜師、學劍,隻有短短的三年時間。然後,他就隨著家人遷回了帝都伽藍城——可那一段歲月,卻已經是他少年時最平靜溫暖的記憶。

    “記住,劍聖之劍,隻為天下人而拔。如非必要,不要回來見我。”

    離開的時候,師父將那把光劍遞給他,冷冷吩咐,語聲一反往日的溫柔。他沉默地領命,接過劍,頭也不回地離開——師父的一切吩咐,他從不曾違反過一句。

    他隨著家人離開了砂之國,回到帝都伽藍——那是冰族聚居的城市。雖然被安排在最下等冰族居住的外城裏,可是家人都歡天喜地,有種流放遇赦、終於歸家的喜悅。畢竟,在屬地上,冰族雖然有諸多特權,可那些被征服的領地上的賤民們的眼光卻讓人如芒在背。

    隻有他鬱鬱不樂。感覺多年來時刻都在變化的環境忽然間凝固了,那種一成不變的生活仿佛一個牢籠,將少年困住,動彈不能。這個門第森嚴、充滿了秩序和力量等級劃分的帝都,令他覺得窒息。

    然而,自幼孤僻的他,即便有一些情緒上的變化,也不曾被任何人注意。

    他在窒息中學會了掙紮,然後,逐步長大。這麽多年來,他在不斷地戰鬥,往上攀登,獲取更大的力量和地位,以求……以求什麽呢?

    他不知道。

    他不屑於和那些征天軍團的戰士們混在一起,他覺得那些隻會相互比哪個的傀儡更美麗、哪個又在戰鬥中斬殺了多少頭顱的同僚們毫無主見,就如同地上憑著本性蠕動的爬蟲,令疾步前進的人恨不得一腳踩死。

    在帝都,能力出眾的少將是如此冷漠桀驁、眼高於頂,讓軍中所有人都看他不順眼。當然,作為雲家唯一的男子,他那炙手可熱的家世也讓別人不敢輕易靠近。在整個征天軍團裏,雖然每日都被無數下屬包圍著,其實他從未覺得自己有同伴。

    滄流帝國少將枕著箭囊,腦子裏卻是翻騰著各種籌劃,輾轉難眠,想著想著,脫口道:“瀟,你說我們是該直接去空寂之山,還是先在這附近繼續找?”

    然而,隻有呼嘯的風聲回答他。

    這句下意識的問話一出口,雲煥也是不自禁地愣了一下,尷尬的神色浮現在他臉上——居然忘了嗎?瀟是他原先的傀儡,可在一個月前的遭遇戰裏,已經被他當作擋箭牌,遺棄在了桃源郡……她,她現在,又怎麽樣了?那個傀儡師應該已經殺了她吧?

    眼前湘的臉蒼白而麻木,仿佛沒有聽到一般自顧自地往火堆裏添加紅棘,想讓睡在毯子上的主人更加暖和一些——他知道傀儡是不能做出這樣建設性的回答的,她們不能自己思考,隻能聽從主人已有的指令。

    他如今,是沒有任何同伴了。

    嘴角浮起一絲苦笑,再也不去想,他轉過頭,睡去。

    半夜裏,雲煥被一陣斷斷續續的悲泣聲驚醒,宛如無數人圍繞在他身側掩麵哭泣,悲痛異常。什麽聲音?他閃電般側身,由臥姿站起,下意識地握緊了腰側的光劍,肩臂蓄力,眼神亮如鷹隼。

    然而,沒有人——獵獵風沙吹著,月光下銀白色的沙丘緩緩移動,沒有一個人影。

    篝火的另一邊,湘已經睡著了。嬌小的身子裹著鬥篷,靠著火堆側臥,深藍色的長發在沙漠上流淌出水一般的光澤。

    雲煥卻不敢有一絲大意,側耳細細聽著時遠時近的哭泣聲,感覺心頭有異樣的震動。

    “撲啦啦”,忽然間,極遠極遠處,仿佛傳來什麽巨大東西撲扇翅膀的聲音,極輕極輕,夾雜在呼嘯的風沙裏,若不是雲煥得到劍聖門下真傳,修習五蘊六識,根本無法辨出。就在聽到那些聲音的同時,他臉色大變,想也不想立刻撲過去,一手扯起地上毯子一角,用力掀了過來!

    沉睡的湘一下子骨碌碌滾到了沙地上,茫然驚醒。

    然而不等鮫人傀儡驚覺發生了什麽,雲煥已經將毯子一掀一卷,兜頭蒙到了燃燒的火堆上——雜著鮫絲的織物水火不入,立刻將那堆火熄滅。與此同時,滄流帝國少將點足撲過來,一把摁下傀儡的頭,拉著她撲倒在沙丘背後!

    那一係列動作快得宛如閃電,隻是一個眨眼工夫,頭頂上就響起了巨大的撲簌聲。

    沙風更加猛烈,隱隱仿佛有氣流旋轉,帶起龍卷風般的沙暴——而那些由遠而近的撲扇聲已經近在頭頂,那些哭泣般的聲音也分外響亮起來,有老有少,哭腔迥異,帶著說不出的詭異氣氛。

    傀儡不知道恐懼,主人不讓她動,她便怔怔撲倒在地,看著那些黑夜中雲集的大片烏雲移動著通過頭頂上空,湛碧色的瞳孔空洞無神。

    “那麽多的鳥靈……怎麽忽然都雲集到這裏了?”雲煥的手按著湘的背,直到那些哭泣的聲音遠去才鬆開手,目視著烏雲遠去的北方,忽然抬頭看了看月色,喃喃自語,“是了,明晚又是月圓之夜——五月十五。那些鳥靈,是要前往空寂之山哭拜吧?”

    他雖沒有親曆百年前那一場曠世之戰,卻也隱約聽說了當年戰爭的慘烈。

    前朝空桑被征服的時候,除了十萬帝都民眾沉入無色城逃過一劫,其餘千萬空桑人都被屠戮一空,血流漂杵,伏屍千裏。而那些生前信仰神力的空桑人死後也不肯好好安分,居然化身為鳥靈為禍雲荒大地,試圖動搖新帝國的統治。

    滄流帝國建國之後,帝國出動軍團圍剿多年,終於迫使鳥靈安分了一些,達成了不襲擊治下百姓的協議。而十巫也在西方空寂之山設立了祭壇,將所有戰爭中死去的空桑人的魂魄鎮在那裏,用無上的力量封印了那些惡鬼,不讓他們逃逸入陽世,在山下更派駐了大量的帝國戰士看守。

    然而百年來,那些空寂之山上被封印的惡鬼們依舊不肯安息,夜夜在山頭望著帝都伽藍城痛哭,哭聲響徹整個雲荒,也引來他們的同類——每年五月十五,那些遊蕩在雲荒大地的鳥靈就會從各個方向飛向空寂之山,雲集在遍布屍體的絕頂上哭泣,表達亡國百年也不曾熄滅的悲痛和仇恨。

    雲煥聽著那些哭聲遠去,吐出了一口氣,從沙丘後站起,將出鞘的光劍收起。

    雖然帝國和這些魔物有互不侵擾的協議,然而身負這樣重要的機密任務,他可不想節外生枝地和這些鳥靈起衝突,能避開就避開。

    湘麵無表情地坐了起來,看著主人,等待他的命令。

    “你睡吧,不要再生火了。”雲煥小憩後已經恢複了體力,淡淡吩咐鮫人傀儡。湘聽到了吩咐,立刻安安靜靜地躺了下來,毯子已經不在原處,她就和衣睡倒在沙地上。

    “傀儡就是麻煩……少吩咐一句都不行。”雲煥蹙眉,俯下身去拉起了熄滅的火堆上尚存溫熱的毯子,微微揚手,準確地將毯子扔到了湘身上,“蓋上這個。”

    湘纖細的手抓住毯子,聽話地緊緊裹在了身上,按照主人的吩咐轉身睡去。

    星光下的大漠猶如銀白色的海洋,點點沙礫泛著柔光。風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充滿粗糲狂放的氣息——那樣熟悉的空氣,在十六歲離開砂之國的天極風城,回到伽藍帝都之後,他已經有將近十年沒有呼吸到。

    那曾經縱鷹騎射、擊劍躍馬的少年意氣……已經被埋葬在黃沙裏了嗎?

    滄流帝國的少將眼裏陡然有了一抹少有的激越亮色,忽然間長長吐出一口氣,錚然拔劍!

    月下一片冷光流出,縱橫在萬裏瀚海之上。在空茫無邊的荒漠裏,隻有冷月和天風相伴的夜幕下,滄流帝國新一代最優秀的青年軍官擊劍月下,縱橫淩厲,一反在帝都時的沉默克製——隻有在一如昔日的月光和荒漠下,他才能重新回到十五六歲的少年時,將所有的輕狂不羈、鋒芒和自負淋漓盡致地展現。

    劍聖門下的“九問”在他手中一一施展開來,劍光如閃電縱橫,身形更如遊龍飛翼,驂翔不定,靜止萬端。一口氣將“九問”連綿回環練了三遍,額頭沁出微微的汗,雲煥才放緩了速度,劍勢漸漸停滯。

    問天何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死何苦?情為何物……蒼生何辜?

    劍芒從光劍裏吞吐而出,劍尖在空氣中劃出淩厲的弧度,最後唰地停下,熄滅。然而雲煥微微喘息,眼神有了明暗變化:是的,有雜念——這一次,在他竭盡全力練習劍法的時候,居然壓抑不住心頭翻湧的雜念!

    短短的瞬間,他居然想起了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姐姐雲燭,妹妹雲焰,巫彭大人,這次的重任,閃念間,居然還想起了瀟……甚至方才湘曼妙雪白的胴體。

    那樣多的雜念在瞬間不受控製地湧出,牽製住了他的劍勢,光劍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量禁錮,緩緩停滯。雲煥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忽然深吸一口氣,勉力加快了劍勢,控製著心中莫名的燥熱雜念——

    “唰!”光劍忽然被脫手擲入沙地,直至沒柄,雲煥筋疲力盡地跪倒在荒漠中,手指深深插入沙土中,痙攣著握緊,讓粗糲的砂石磨著手心的肌膚。

    不行……還是不行!最近心裏有越來越多的雜念,這都是以往沒有的。

    慕湮師父曾說他資質驚人,劍術方麵的天分甚至要超過她以前的兩個弟子,所以才動了愛才之念,打破部族的界限收他入門。空桑劍聖一門,傳承千年,還是第一次收了一個外族的弟子吧?而且,還是百年前將空桑滅亡的冰族弟子!

    最初授業的三年,他的確進境一日千裏,極短的時間內就掌握了“九問”中最高深的劍法,於是師父讓他出師,然後離開了砂之國回到帝都。然而在伽藍城裏,雖然劍術上傲視同僚、冠絕三軍,可無論此後下多少苦功,八年多的時間裏卻從未有長足進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決心、精力、時間,都比少年時更投入,卻再也沒有進步!難道,他這一生,就隻能止步於此了嗎?!

    被光劍擲出的聲音驚醒,湘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詢問地看著自己的主人。然而那樣清澈懵懂的眼睛,陡然便讓他回想起月下那樣光潔白皙的美人魚,心中的煩躁和陰暗進一步加深,他迅速轉過頭,忽然間厲斥:“閉眼!”

    那樣充滿殺氣的語調沒有嚇住鮫人傀儡,湘隻是麵無表情地乖乖閉上了眼睛。

    雲煥拔起光劍,橫過劍,一寸寸從掌心拖過。劍芒緩緩劃破他的手心,血如同紅色珊瑚珠子沁了出來。劇烈的刺痛讓他的氣息慢慢平複,恢複了冷靜。

    然而,就在暗夜的靜默中,他忽然聽到了遙遠處傳來的驚叫和呼救聲——夾雜在風裏,除了輕得幾乎聽不見的翅膀撲簌聲,隱約還有人畜的悲鳴和嘶喊。

    有人?這附近有人?那些人,是遇到了什麽襲擊?

    雲煥的眼睛陡然雪亮,向著遠方聲音傳來之處陡然掠出,生怕自己來不及趕到那邊——湘看到主人起身,下意識地便迅速收拾東西,想要跟上去。

    “你在原地別動。”雲煥停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疲憊不堪的鮫人,“你跟不上我的,等我去看得明白了再回頭找你——你別亂走,在原地點起火當標記。”

    “是。”鮫人傀儡低下頭,從命。

    聲音傳來的地方大約在十裏開外,雲煥一邊迎著沙風奔馳,一邊不停看著星鬥判斷著方位。雖然一刻都沒有耽擱,但趕到那裏時一場廝殺已經接近尾聲。

    當他趕到聲音傳出之處時,頭頂的星光忽然間全消失了,隻有漆黑的雲在翻湧,發出刺耳的聲音——那是大群的鳥靈在此聚集,發出哭泣般的呼嘯,撲簌著掠低,狠狠撕裂地上奔逃著的牧民模樣的人群。

    雲煥愣了一下,迅速權衡是否該出手,然而就在這一刹那,其中一頭巨大的鳥靈已經用長長的利爪抓起了一個少年,十指交扣,便是要把手中血肉撕裂。

    “阿都!”人群中忽然有個女聲叫了起來,一支金色的小箭呼嘯而出,猛地釘在了鳥靈的利爪關節上,準而勁,一下子對穿而過。受傷的鳥靈發出驚天動地的嘶叫,黑色的血淅瀝而下,爪子一鬆,那個少年從半空滾落在沙地上。周圍巨大的黑影一下子向著人群中那個發箭的紅衫女郎圍了過去。

    阿都?短短兩個音節風般呼嘯而過,然而遠處觀望的雲煥卻陡然一震,抬起頭來,依稀看見了烏雲簇擁中那一襲獵獵如火的紅衫。

    無數利爪如長矛般抓過來,在冷月下閃著金屬的冷光。黑翼的鳥靈雙翅之間有著人類的臉,隨著情緒不同,變幻出各種不同的麵貌,然而個個眼裏帶著嗜血的神色,發出類似哭泣的笑聲,將那個傷了它們同類的女郎圍到中間。

    紅衫女郎逆著族人奔逃的方向衝出,似乎是想引開這些魔物。跑了幾步,發現鳥靈的大部隊沒有追來,女郎一揮手,三箭連珠射向追來的魔物。然而這一次鳥靈們有了準備,三箭隻是阻了阻它們的腳步,卻沒有一箭命中。

    鳥靈被激怒了,利爪再度伸來,迅疾如雷電。紅衣女子忽然收起了弓,從靴中抽出一把短劍來,手腕一轉一刺,招數居然極為巧妙,短劍也是削鐵如泥,轉瞬便在身周劃出一道光幕。那些鳥靈再度猝不及防,當先伸到的幾隻爪子便被削斷,紛紛驚嘶著後退。 引開了這群嗜血魔物,看到族人都奔逃得差不多遠了,女郎得了這會兒空當,大口喘息。束發紅巾被抓破了,一頭金色的長發如瀑布般瀉下。然而不等她喘過氣來,那些鳥靈再度振翅呼嘯而來!

    “姐姐!姐姐!”那個逃生的少年眼見情況危急,大叫著撲過來。

    “快給我滾開!帶好神物,和大家快逃!”紅衣女子一邊極力用短劍阻擋著那些如林刺到的魔爪,一邊厲聲大罵,然而方一分心,肩頭便被洞穿。“噗”的一聲,一隻鳥靈順利地抓住了她,利爪刺穿她肩頭將她身子提上了半空!

    無數雙利爪對著她戳了過去,瞬間便要將那個極力扭動掙紮的女子撕成碎片。

    “姐姐!”地上的少年不舍,哭叫著爬過來,然而魔物們蜂擁而上,將紅衣女子在半空撕扯著,半空中滴下的血已經灑落在弟弟的臉上。

    “姐姐!”少年不顧一切地奔入包圍圈裏,嘶聲大哭,“姐姐!”

    “葉賽爾!”那邊已經逃離的人群中也陡然響起了一聲大喊,有個人回頭衝了過來,雙手揮動著一把巨劍,殺入魔物的包圍圈,幾乎是不顧生死地想去奪回這個女子。

    然而,哪裏還來得及。

    “嚓!”忽然間,荒漠裏閃過一道雪亮的電光,撕裂黑暗——那道閃電居然是自下而上地貫穿了抓著紅衣女子的那隻魔物,隻是一擊便已斃命。龐然大物轟然墜落地麵,翅膀掃得那個哭叫的少年跌倒在地。

    “呼啦啦!”所有鳥靈都被驚起,四散,凶狠的目光齊刷刷凝聚在一處。

    那隻死去的鳥靈頸部橫插著一把銀色的劍,奇怪的是劍身卻發著微微的白光,無形無質,照亮了掠到戰圈中的青年男子冷厲的側臉。雲煥也不顧受傷倒地的女子,隻是反手從魔物頸中拔出光劍,冷冷揚頭看著半空中雲集的鳥靈:“滾開!”

    “你們和滄流帝國曾有協定,不得侵擾帝國治下百姓!”按著劍,時刻防備這群魔物的反撲,雲煥實在也是不願和對方硬拚,隻好抬出了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厲斥,“難道你們以為這裏天高皇帝遠便可以為所欲為嗎?問問我手中的光劍答不答應吧!”

    “是軍人!”“滄流帝國的軍人!”“哎呀,被看到了呢……”

    看著拔劍四顧的男子,魔物們相顧片刻,竊竊私語,忽然間仿佛達成了什麽共識,一齊振翅呼啦啦往西方盡頭飛去,拋下了這頓血肉的盛宴。

    荒漠裏陡然又陷入了令人恐懼的寂靜,血的腥味彌漫在夜裏。

    “光劍……咳咳,劍聖門下?”血泊中,紅衣女子掙紮著站起,目睹了方才驚動天地的一劍,眼睛裏是驚喜交加的光,脫口道,“難道你是……是……”

    “葉賽爾,阿都。”同樣的血泊中,青年收劍歸鞘,嘴角忽然浮起少見的笑意,回頭看著地上掙紮著爬起的姐弟,“真是想不到會遇見你們。”

    是的,誰會想到呢?這次來到砂之國荒無人煙的博古爾沙漠執行任務,居然遇到了幼年時熟識的朋友——那些遊蕩在沙漠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也是居無定所。十六歲他隨著家人回歸伽藍城後,就沒有想過還能遇到葉賽爾姐弟。

    “阿都,你快過來,你看這是誰!”叫葉賽爾的紅衣女子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對方的臉,驚喜交集地叫了起來,拉過了尚自驚魂未定的弟弟,“你快看,這是誰?”

    滿臉血淚的少年被一把推到了前麵,訥訥抬起頭看著比自己高一個頭的青年男子,忽然間怔住了。然後用力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再看。等看清楚那把銀白色的光劍時,終於驚喜地跳了起來,一下子抱住了對方的脖子:“雲煥!雲煥!雲煥回來了呀!”

    周圍那些奔逃散了的牧民陸陸續續回來了,聽得姐弟倆這樣的歡呼,不少人立時聚了過來,將年輕劍客圍在中間。然而表情卻是各異的,年長一些的族人都是木著臉,用疑慮的眼光打量著來客,淡淡地寒暄幾句;隻有年輕的牧民熱情地圍了過來,拍著肩膀大聲招呼——這些都是他早年居住砂之國時認識的同伴,如今都已經長大成英武剽悍的大漠勇士了。

    雲煥的表情卻是頗為尷尬的。長年的軍團生涯讓他一切反應都變得淡漠,幾乎都不知道如何回應忽然間湧來的熱情——那些伸過來拍著他肩膀的手在下意識中就被他不露痕跡地側身躲過,臉上隻是保持著禮節性的淡淡笑意。

    “雲煥!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然而有一雙手的動作卻是快過其他人,他一側身,居然躲不過去,那雙有力的大手立刻落到了他雙肩上,耳邊有人朗朗地笑,“我是奧普啊!那時候打群架經常把你壓在地上揍的大個子奧普,不記得了嗎?”

    奧普?微微愣了一下,抬起頭看到的卻是一張古銅色的臉,健壯的軀體和爽朗的笑容——便是方才那個拿著把巨劍衝入魔物群中營救葉賽爾的高大漢子,族中的第一勇士。

    是他嗎?雲煥嘴角忽然忍不住地浮現出一個笑容,卻是不說話,隻微微側了側肩,也不見他如何使力,就從對方手中脫身出來,退了一步站定。

    熱情地伸過來的手落了空,奧普忍不住愣了一下。篝火已經再度燃起,照亮了眾人。葉賽爾定定地看著來客,幾乎要脫口驚呼出來,然而用雪白的牙齒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忍住:“雲煥!你難道現在成了……”

    看著對方身上的戎裝,霍然明白了雲煥如今的身份,大家的神色迅疾僵冷下去。

    “雲煥!你們全家這些年搬去哪裏了呀,都不回這片大漠了嗎?”隻有少年阿都感覺不到大家情緒的變化,帶著死裏逃生的驚喜,一味拉著對方往帳子裏走去,“快來喝喝姐姐新釀的馬奶酒……比你以前喝的都好喝呢!哦,你知不知道姐姐現在當了族長了?好厲害的——這些年來她帶著大家在沙漠上逃啊逃,被那些天殺的軍隊追,半刻沒歇下來,你快進來……”

    話剛說到一半,剛撩開帳門口的垂簾,少年的手臂卻被猛地拉住了,一個趔趄往外退開。阿都驚訝地抬起頭來,看到攔著他的居然是作為族長的姐姐。

    “帳子裏放著族裏的神物,外人不能進去。”葉賽爾重新束好了頭發,紅衣染血,卻是冷冷地擋在了門口,眼光落在方才的救命恩人身上,一字一頓,“特別是,滄流帝國征天軍團的少將閣下!”

    “雲煥!”嚇了一跳,少年阿都陡然低呼,震驚地回頭。

    篝火已經燃起來了,明滅的紅色火焰映照著來客身上銀黑兩色的戎裝,袖口和衣襟處都用銀絲繡著雙頭金翅鳥的標記,六翼——那是滄流帝國征天軍團中將領的身份標誌。

    阿都不敢相信地打量著他這一身打扮,清澈明亮的眸子陡然暗淡了下去。雲煥站在帳篷門外,感覺少年抓著他手臂的手指在一分分鬆開,嘴角忽然浮起一絲冷笑,不等對方的手徹底鬆開,隻是微微一震手臂,便將少年震開,對著攔在門口的紅衣女子點點頭:“不過是偶遇,我也有急事,就不多留了,我的鮫人傀儡還在等著我。”

    頓了頓,青年軍人沉吟著加了一句:“隻是想向你們買兩頭赤駝和一隻沙舟,如何?”

    葉賽爾麵色一凝,似乎頗為難,抬頭看了周圍的老者和族人一眼,不知如何回答。自從五十年前忍無可忍地舉起反旗,他們霍圖部便長年被滄流帝國追殺,就算費盡力氣找到偏僻的沙洲躲起來,也不出一年半載便要被逼得再次亡命天涯——他們這一族是無法落地的鳥兒,被凶猛的獵鷹追逐著,必須用盡全力在這片荒無人煙的沙漠上奔逃。幾十年的亡命途中,又有多少族人死在滄流帝國的軍隊手裏?

    那樣深刻的仇恨幾乎是刻入骨髓的,如果換了別的滄流軍人,在踏入營帳的時候便會被全族合力擊殺——然而,這次來的人卻是雲煥。

    “不要逼我,葉賽爾,”看到長者們臉上浮起的憤恨,知道立刻得到的將會是什麽回答,帝國少將眼色轉瞬冰冷,語氣也變得鋒利,“不要逼我自己動手,我還不想把事情搞得那麽糟……我不過是想去空寂之山看師父,需要沙舟和赤駝。”

    那樣冷厲鎮定的威脅和懇求,陡然間就把方才重逢的喜悅衝得一幹二淨。

    “雲煥?”少年阿都被那種冰冷的殺氣刺了一下,不自禁地倒退一步,看著童年時曾和自己一起嬉鬧的人,難以置信地喃喃,“你……你是威脅……要殺了我們嗎?”

    “這不是威脅,我隻是說律令。帝國規定:凡是屬地上每個居民的任何財物,在必要時軍隊都可以無償征用。”少將的眼睛是沒有任何溫度的,把手搭在劍柄上,注視著女族長,重複一遍,“我需要兩頭赤駝和一隻沙舟。”

    “去他媽的帝國律令!”那樣冰冷的語氣,卻是激起了族中年輕人的憤怒,無數人怒罵著上前,拔出了腰刀,卻被大個子奧普攔下,厲聲低斥:“對方是劍聖門下!不要送死!”

    “劍聖門下?”霍圖部的人齊齊一怔,有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扶著杖子喃喃,眼神刻毒激奮,“空寂古墓裏的女劍聖慕湮?空桑劍聖一脈,如何收了冰夷當弟子?慕湮劍聖沉睡百年,難道是真的神誌不清了……”

    “嚓!”那個老婦人低語未畢,忽然她頭巾便片片碎裂,花白頭發飛蓬般揚起,驚得她臉色蒼白,倒退了三大步,旁邊有個小女孩驚叫著撲上來扶住了她:“外婆!外婆!”

    “再對我師父有絲毫不敬,我便要你的人頭。”一直態度克製的滄流少將眼裏殺氣畢現,握劍的手上青筋突兀,惡狠狠地恐嚇古稀高齡的老人。那樣的威嚇一方麵暫時鎮住了霍圖部的人,另一方麵卻也點燃了牧民們的激烈反抗情緒。

    “給他!”僵持中,作為族長的紅衣葉賽爾忽然開口了,“把他要的給他!”

    “葉賽爾……”周圍族人中發出低低的抗議。

    “不是給滄流軍隊,隻算是他方才從鳥靈中救了我們一族的回報。”葉賽爾的眼睛冷銳如冰,一字一字下令,“沙漠上的兒女恩怨分明,對於救命恩人的要求無人可以拒絕。”

    牧民們相顧,知道族長說得沒錯。抗議聲漸漸消失。老婦人嘀咕了幾句,便扶著帳子轉身去牲畜圈裏打點。帳篷門口,等著族人下去準備東西,葉賽爾側過身將發呆的阿都拉過來,攬到懷裏:“別再靠近他,說不定很快他就會帶著那些魔鬼來追殺我們了!”

    “葉賽爾姐姐!”少年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軍人毫無表情的臉,仿佛覺得恐懼,鑽入了姐姐的臂彎,身子微微發抖。

    “我不是來追殺你們的。”顯然是對昔日在荒僻大漠相處過的部族知根知底,雲煥將手從劍柄上放下,低下了眼睛,“我有另外的任務,所以你們盡管放心。”

    “嗬……你是滄流帝國的軍人,回去難道不會把我們霍圖部的消息通報上去領功?”葉賽爾冷笑起來,看著以前曾經青梅竹馬的男子,眼神又是悲哀又是倔強,“你們滄流帝國追殺了我們五十年,依舊無法將我們一網打盡。如果得知了我們確切的藏身地,那是好大的功勞啊……”

    雲煥神色依舊不動,垂目看著自己的佩劍,淡淡回答:“如果元帥不問起,我就不說。”

    這樣的回答倒是讓葉賽爾愣了一下,失笑:“不問就不說?如果問了呢?”

    “那當然是照實回答——作為帝國軍人,絕不允許對上級將官說謊。”雲煥麵無表情地回答,“不過,自從我加入軍團到現在為止,巫彭元帥尚未問過我比較私人的事情,我想不出意外的話,這次他也不會問起。”

    “雲煥,你的脾氣怎麽還是那樣又僵又硬?”那樣斬釘截鐵的答複讓葉賽爾忍不住笑了起來,卻不知該憤怒還是安慰。笑著笑著,明朗的眼神就暗淡下去,拉緊了懷裏的弟弟。

    “姐姐,你……你為什麽發抖?”十二三歲的少年不懂掩飾,驚慌地抬頭。

    “沒什麽。”葉賽爾一揚頭,黃金般的長發飛揚起來,幹脆地回頭,“赤駝和沙舟都備好了。雲煥,從此我們各不相欠。”

    聲音未落,滄流帝國的少將已經走到了牲畜和機械旁邊,顯然是不放心對方準備好的東西,極其熟練地迅速檢視一遍,確認沒有任何埋藏的機關後才對著女族長點了點頭,麵無表情地牽起了赤駝,轉過身去:“打擾了。”

    所有霍圖部的遺民聚集在帳前,眼睜睜看著這個年輕少將牽著族裏的牲畜和座駕揚長而去,有幾個年輕人氣不過,張開了弓箭,對準了那個掠奪者的後背:“強盜!”

    “住手!”奧普想要阻攔已經來不及,幾支箭無聲無息地穿透了空氣激射而出!

    “雲煥!”那個瞬間,阿都聽到姐姐失聲尖叫起來。

    然而滄流帝國少將的腳步停都不停,隻是反手一揮,就將射到的箭盡數收入手中,手指微微頓了頓,似乎在考慮是否要反手甩出。族中那幾個莽撞的年輕人驚慌地往後退,轉瞬卻見那些箭以三倍的速度呼嘯著返回,在他們來得及避開前擊中心窩!

    “哎呀!”族中響起了一陣驚呼,那些年輕人的親友們圍了上去,七手八腳地扶起倒地的人,驚懼地痛罵——然而地上那些人隻是睜著眼睛發呆,半晌吐出了一口氣,自己坐了起來,心口的箭啪地掉了下來。

    每一支箭都是光禿禿的,鋒銳的箭頭已經被折斷。

    “忒沒誌氣——居然在背後襲擊別人?我以為霍圖部個個都該是好男兒。”頓了頓腳步,戎裝的帝國戰士回過頭看著那些受到驚嚇的年輕人,嘴角有鋒銳的冷笑,“葉賽爾,把你當年的潑辣勁拿點出來管教族人吧,或許以後我真的奉命來追殺的時候,你們還能多撐一會兒。”

    那樣冷銳的話,卻是帶著深不見底的微微苦笑。轉身走開之時,仿佛又想起了什麽,雲煥補充:“對了,你的劍法還是我師父那時候教了你三日的那套嗎?練習得一點都不得法啊……劍法不是一味地越快越好,驂翔不定、靜止萬端,那才是正道——你回去多想想,免得將來在我劍下走不過十招。”

    聽得那樣的囑咐,葉賽爾陡然間再也撐不住,忽地一跺腳,失聲哭了出來,痛罵:“該死的,你……你為什麽要去當那個鬼帝國的將軍?!好好的,我們要當你死我活的仇人了!”

    紅衣女子跺著腳,忽然就是一箭射過來。

    雲煥微微仰首,箭貼著他鼻尖掠過,他舒手扣住那支金色小箭,仿佛也有些微的感慨,回頭看著童年時一幹好友,目光最後停在紅衣女子明麗的臉上:“葉賽爾,你又為什麽要當霍圖部的族長呢——那都是我們各自的選擇。”

    隨手將那支小箭甩入赤駝背上的大褡褳,滄流帝國少將翻身而上,離去。

    “嗬,看那個冰夷能囂張多久……”月光下,赤駝和人的影子都漸漸看不見了,葉賽爾尚在怔怔出神,耳邊忽然聽到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帶著刻毒的仇恨,“別以為是劍聖的門下,就能為所欲為了!”

    她驚訝地回過頭,看到的是族中兼任巫師和醫生的羅諦大娘。老婦人曾有過五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卻在長達五十年的流離中一一死去,現在隻有一個小外孫女陪著這個半瞎的老婦人。說起對滄流帝國的仇恨,族中恐怕無人能出其右。

    老婦人琥珀般昏黃的眼在月下發出刻毒的光,看著來人遠去的方向。

    “羅諦大娘……你……你難道……”陡然覺得不對,葉賽爾脫口而出。

    “哦嗬嗬……是啊,葉賽爾侄女,你猜對了!”老女巫眼裏有狂熱的複仇光芒,抬起枯瘦的手給族長看——無名指上割破的痕跡還在滲血,女巫桀桀笑了起來,揮舞著手,近乎咆哮地宣布:“我下咒啦!一共下了三重燃血咒,在那兩頭赤駝身上!”

    “羅諦大娘!”葉賽爾臉色唰地雪白,作為霍圖部的人,她也知道燃血咒的作用是什麽——那是散發血腥味道,吸引方圓百裏內魔物瘋狂攻擊的符咒!

    “嗬嗬嗬……那些冰夷!隻知道擺弄木頭鐵塊,造那些機械怪物——對於術法可是一竅不通!哈哈哈,看他檢查半天,就是沒看出赤駝上下的咒!”老女巫揮舞著流血的手,幹枯的臉上有怨毒的表情,“去空寂之山?簡直太好了……我讓他去空寂之山喂魔物!不到山下一百裏,那裏雲集的魔物一定會撲過去將他吃得骨頭都不剩!哈哈哈哈……”

    “天啊……”恍然明白了女巫這個計劃的用心,葉賽爾打了個寒戰,“雲煥。”

    下意識地,紅衣女子便想追出去警告那個滄流帝國的少將,然而奧普及時拉住了她的胳膊,對著她微微搖頭,示意她去看周圍族人同仇敵愾的眼神,讓她明白此時此地絕對不可以再袒護那個敵方的少將。

    正在遲疑之間,忽然聽到方才跑進帳子的阿都發出了一聲驚呼,啪的一聲,是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音。

    “怎麽了?”聽得重物落地,所有人都大驚失色,葉賽爾臉色一白,脫口厲喝,“阿都?你是不是摔了神物?”

    一邊喝問,女族長一邊已經揭簾進入,看到了站在那裏發呆的弟弟。

    “不!不是我動的!”少年本來驚得發呆,此刻終於回過神來,直跳起來,指著地上的一個石匣,“是它,是它自己忽然動了!它自己忽然動了起來!”

    地上躺著一個白石的匣子,上麵雕刻著繁複的花紋——正是五十年前霍圖部揭竿而起、反抗滄流帝國統治時,衝入空寂之山上冰族祭壇奪來的神物。除了族中最老的巫師,從來沒有人知道匣子裏封印的是什麽,又有什麽樣的巨大價值——以至於幾十年來滄流帝國如影隨形地追殺不休,為了保住這件神物更是犧牲了無數的族人。

    “天神啊!難道是……難道是命運的轉輪開始轉動了?”老女巫一下子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石匣,幹枯的手指撫摩著上麵雕刻的繁複咒語,細細檢視。

    一道細微的裂痕,順著原先覆蓋住石匣蓋子的封印延展開來。裂縫下,隱約可見一隻蒼白的斷臂躺在石匣中,手指微微開始顫動。

    老女巫琥珀般的眼珠忽然發出了駭人的亮光,她一下子匍匐在地上,將石匣高高舉過頭頂,用蒼老喑啞的聲音顫聲宣布:“感謝天神,感謝天神!六合封印已經開始被打破了啊……帝王之血開始流動了!命運轉輪重新轉動,我們霍圖部重見天日有期了!”

    雖然不明白女巫前麵那些話的意思,可最後一句話如同風一樣傳播在族人中,預言著自由光明的到來,於是所有人都立刻匍匐著拜倒在地,歌頌著天神,眼裏有狂喜的光。

    “天神曾托夢給我,告訴我:當石匣上封印出現第一道裂痕的時候,我們必須帶著神物趕往東南方最繁華的城市——在那裏,會有宿命中指定的少女來解開這個封印,讓帝王之血的力量重新展現在這個世上,冰夷的統治將如同冰雪消融。”老女巫喃喃地複述著多年來一直對同族說起的話,“我們苦苦熬了五十年,如今,終於到時候了……終於到時候了!”

    “東南方最繁華的城市?是說葉城嗎?”女族長抬起了頭,盯著那個神秘的石匣,低聲自語了一句,“要我們霍圖部,去那個充滿銅臭味的地方?”

    “必須去,族長。”老女巫的眼睛裏有狂熱的光,不容置疑地看著葉賽爾,雞爪般的手指痙攣地握緊了法杖,“那是你命裏注定的責任……也是我們霍圖部所有人必須要麵對的命運!我們五十年前付出了幾乎滅族的代價,奪來了神之左手,受盡折磨——如今,終於到了命運轉折的時候了!你怎能猶豫不決?”

    “命運?”葉賽爾怔了怔,金色長發從紅巾中簌簌垂落,然而女族長歎了口氣,眼神卻是堅決的,“好,那麽我們就穿過博古爾沙漠去葉城!我倒要看看,所謂的命運,究竟是什麽樣的東西!”

    第二章 古墓

    夜幕下,微弱的火光在沙漠中閃爍,青煙嫋嫋升起。

    篝火旁,藍發鮫人少女靜靜地等待著主人的歸來,任憑狂沙呼嘯也一動不動。不多時,果然聽到腳步從西北方過來,兩頭赤駝拖著一隻沙舟從夜色中走出,一名戎裝青年男子跳下地來,隻是簡短吩咐了一句:“收拾東西,上路。”

    大半夜不得安睡,湘仍隻是答應了一聲,毫無怨言地開始收拾包袱。

    “扔上來。”等東西收拾好,雲煥坐在沙舟上對著湘伸出手來,鮫人少女費力地用雙手托起那個包袱,遞給少將,雲煥一手拎過包裹,另一手同時探下,便將湘輕輕提了上來,安頓在身側的座位上。

    “會駕馭赤駝吧?”雲煥將韁繩遞到鮫人的手上,淡淡吩咐了一句,“看著天上的北鬥星判斷方位,向西方一直走。”

    “是。”湘回答了一句,麵無表情地接過了韁繩開始駕著赤駝上路。

    赤駝厚而軟的足踩踏著沙子,輕鬆而行,整株胡楊木雕成的沙舟在沙地上拖過,留下兩道深深的痕跡。荒漠風呼嘯著迎麵卷來,雖然是初夏的天氣,這片博古爾沙漠的半夜依舊冷得令人發抖,嘴裏呼出的熱氣轉瞬變成了白霧。

    雲煥的眼睛卻是定定地看著天上的星辰——那裏,在漫天冷而碎的小星中,北鬥發出璀璨的光。他的目光停在第七顆破軍星上,忽然想起了他在軍中的封號:破軍少將。他的唇角往上揚了一下,滄流冰族從來不信宿命之類的東西,他自然也不認為和自己對應的便是那顆星辰,然而巫彭大人卻說可以取其善戰披靡之意,用在勇冠三軍的愛將身上。

    赤駝拉著沙舟,在夜幕下奔向西方盡頭,然而一路上少將的眼神卻是反常地恍惚。

    這樣的暗夜獨行,像極了他迄今為止的人生。他終歸是沒有同伴的……母親早逝,父親戰死,姐姐和妹妹先後舍身成為聖女。在他身邊的所有人,都不會長久停留。陪著他最長久的居然是一個鮫人,瀟——不過不久之前也已經被他在戰鬥中犧牲掉了。

    如今,連往日僅有的朋友都和他割袍斷義。

    然而回憶起這些的時候,滄流帝國少將的臉色依然無一絲表情。

    默默的跋涉中,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微微透亮,大漠依然無邊無際地延展著,然而在微黃的沙塵中,已經依稀能看見極遠處青黛色的山巒影子。那是矗立在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

    黎明前的風裏還依稀有哭聲傳來,那樣的悲痛和仇恨,居然百年不滅。

    前朝空桑人相信,人死後是有魂魄的,北方盡頭的九嶷山便是陰界的入口,人死去後便從那裏去往彼岸轉生。而那些無法歸於彼岸轉生的魂魄,便會聚集到西方盡頭這座冷峭巍峨的高峰上,一起寂滅。百年前滄流帝國統治了雲荒大地,為了鎮壓那些死後尚自不肯安分的空桑人,便在空寂之山上設立了祭壇,結下了強大的封印。

    沒有人再上過那座常年積雪的峻嶺,傳說中,那些空桑人被釘死在空寂之山後,屍體按照生前歸屬的部族,分成了六個堆堞——每個堆堞下麵都是彎彎曲曲的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地宮。那個死亡的地宮分為九重,四壁居然是用千萬的白骨築成。每一重宮門都有智者大人手書上去的禁錮之咒,越是高貴的屍體——比如各族的王,便封印在越深處的地宮裏。

    然而那些鬼魂依然不肯安分,雖然被禁錮在那裏無法離開,卻極力將怨念透出地宮,生根發芽,化成了一株株紅色的樹,向著東方的故都哭泣不休。那些人形的“樹”密密麻麻布滿了整座空寂之山,遠處看去滿山皚皚白雪上宛如長出了紅珊瑚的樹林,分外美麗。然而那些樹枝卻是極其陰毒的,能將任何觸及到的生靈都拉入死亡的區域——百年來,無人敢上空寂之山一步,甚至飛鳥都不曾越過山頭。

    除了滄流帝國遠駐砂之國的鎮野軍團西北軍所在的空寂城之外,這片沙漠平日極少有牧民出現,就連縱橫沙漠、肆無忌憚的盜寶者們,都不敢輕易靠近這片死亡區域。

    雲煥在黎明的光線裏看著遠處漸漸清晰起來的巨峰,神色有些恍惚。

    他少時就隨著家人被帝國放逐到這裏居住——在這裏,桀驁孤僻的少年被當地所有牧民欺負和孤立,不但大人們不肯和他們一家來往,甚至那些沙漠上凶悍的孩子們都經常和這個臉色蒼白的瘦弱冰族孩子過不去。每一日隻要他落了單,挑釁和鬥毆是免不了的。

    那些大漠少年也有自己的驕傲,雖然結伴而來,卻始終不曾群毆這個孤單的冰夷孩子,隻是一對一地挑戰。那些牧民的孩子牛高馬大,摔跤射箭更是比他精上十倍,然而他卻是勝在打架凶狠,那樣不要命的打法往往能嚇住那些高大的牧民孩子——不管是不是冰夷,烈日大漠下長大的一族從來都尊敬這樣狠氣強硬的性格。到後來,每日的打架不再是種族間相互的挑釁,反而成了同齡人一種角力的遊戲。

    壓著他打的大個子奧普、老喜歡拿鞭子抽他的野丫頭葉賽爾、當時還是個小不點兒的阿都……正是那些人,讓他動蕩飄零的童年不再空洞。那時候,他不過是一個被放逐的普通的冰族孩子,還不知道那群牧民居然是帝國追殺多年的霍圖部的遺民。

    然而……那並不重要。在那個時候,他不是軍人,不是征天軍團的少將,他並不需要關心身邊的人是否企圖顛覆他們的國家。他隻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和另一群年齡相當的孩子混在一起——因為空寂城裏沒有其他同齡的冰族孩子肯和他做伴。

    還記得那一日葉賽爾那丫頭提議,說城外南方的石頭曠野裏,空寂之山的山腳,有一座石砌的古墓,傳說那裏住著一個仙女,擁有很強大的力量。很多牧民都會在月圓的前一夜前往墓前跪拜禱告,請求墓裏仙女的保佑,這樣,當那些鳥靈和邪魔在月圓之夜呼嘯而來時,那個仙女就會從墓裏出現,駕著閃亮的電光在空中驅逐那些魔物,保護牧民和牲畜的安全。

    “我們去看看吧!”所有孩子心裏都有著對於冒險的渴望,聽完葉賽爾的轉述,大家都叫了起來,蜂擁往城外奔去——當然,他也被拉著一起走。

    然後,在空寂城外的曠野裏,孩子們很快被各種奇怪的陷阱困住,發出驚叫。古墓的石門緩緩打開,那個坐在輪椅上微笑著的女子優雅而美麗,仿佛在抬頭看著外麵大漠上落下去的夕陽,又仿佛在出神,隻有懷裏的一隻幼小的藍色狐狸,機警地盯著來客。

    冰族少年和所有同伴一樣看得呆了——眼前這個女子已然不年輕,大約年紀過三旬,臉色有種病態的蒼白。坐在輪椅上,一襲白衣,長長的黑發如瀑布般落下,微笑的時候眼波溫柔如夢,說不盡的柔美中卻又隱隱透出滄桑。

    許久,直到太陽從地平線上消失,那個坐著輪椅的女子才回過頭來,對一群驚慌的孩子微微一笑:“歡迎。”

    那是前朝空桑的女劍聖——雲荒大地上和尊淵並稱的劍術最高者,名字叫作慕湮。自從空桑開國以來,劍聖一脈代代相傳,出過無數名留青史的英雄俠客。然而所謂的“劍聖”並不是一個人,每一世都有男女兩位劍聖存在,分庭抗禮,各自傳承和融會不同風格的劍術,就如晝與夜、天與地一樣相互依存。

    由於種種原因,慕湮早年出師後並不曾行走於雲荒大地,後遭遇變故,更是絕了踏足紅塵的念頭,所以盡管是空桑的女劍聖,她卻遠遠沒有師兄尊淵那樣名震天下,她的存在甚至不被常人得知。

    這些,都是當他正式拜師入門後,在三年的時間裏慢慢得知的——那之前,他隻覺得那樣的女子並非這個塵世中真實存在的人,仿佛隻是久遠光陰投下的一個淡然出塵的影子,令人心生冷意,肅然起敬。

    折去了所有鋒芒和棱角,冰族少年拜倒在異族女子腳下,任輪椅上的人將手輕輕按上他的頂心,傳授劍訣——他居然拜了一個空桑女子為師。

    ……

    一路行來,一路沉思,手指下意識地撫摩著腰間的佩劍,忽然震了一下。

    “煥”。那個刻在銀色劍柄上的小字清晰地壓入他手心,閉上眼睛都能想出那個清麗遒勁的字跡——然而師父的臉卻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了,隻餘下一個高潔溫柔的影子,宛如每夜抬頭就能望見的月輪。

    他長大後常常回想,到底為什麽師父要破例收了他這個冰族弟子?

    同一個時代裏,隻允許有男女兩名劍聖——而前朝的白瓔郡主尚在無色城中,空桑的大將西京這些年雖不經常行走於雲荒,卻也陸陸續續從那些遊俠兒的口中聽說他的存在。傳承已經完成,按照劍聖一門的規矩,師父並不該再收第三名弟子。何況,他還是個敵國的孩子——雖然並非伽藍帝都的門閥貴族,身上卻依然流著冰族的血。

    那個滅亡了她的故國、至今尚在鎮壓著空桑殘餘力量的敵國!

    師父……的確是因為他天資絕頂,才將空桑劍聖一脈的所有傾囊相授嗎?莫非,師父是得知了他們雲家祖上的秘密?還是……還是因為師父病重多年,自知行將不起,所以急著找一個弟子繼承衣缽?

    那時候,還是個孩子的他心裏有了疑問,卻不敢出口詢問,他隻是經常驚疑不定地望著師父,猜測著空桑女劍聖這一行為背後的用心和深意——是的,從小,他就不是個心懷坦蕩的孩子,心裏有著太多的猜忌和陰影。

    “嗬,煥兒,你看你看,”然而坐在輪椅上,看著墓外空地上那一群牧民孩子打鬧不休,女子蒼白的臉上卻泛起明麗的笑容,抬起纖秀的手指給弟子看,“你看奧普——像不像一隻雄赳赳地衝人磨牙的小獒犬?”

    那樣的溫柔笑容,仿佛沙漠上最輕柔的明庶風,無聲卷來,明朗中微微透出滄桑。

    拿劍站在背後的少年微微一愣,忽然間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門外葉賽爾和奧普鬧得起勁,大個子奧普顯然是讓著比自己矮一個半頭的紅衣女孩,然而葉賽爾不知哪裏被惹火了,一邊大罵,一邊拿著趕赤駝的鞭子啪啪抽去。奧普畢竟不敢對族長的女兒動手,隻是抬起雙臂護著頭,一鞭就在粗壯的古銅色皮膚上留下一道紅痕。

    “葉賽爾長大了一定是沙漠上一朵會走路的鮮花呢。”看到生氣勃勃的英武女孩,女劍聖蒼白疲憊的臉上有微微的笑容,眸子深處卻是隱隱的渴慕,“一朵開得最盛的紅棘花——帶刺的、烈豔的……多麽漂亮啊。女人一生裏最好的年華,會綻放出最美的顏色。”

    “師父。”仿佛聽出了師父語氣裏的衰弱,他吃了一驚,立刻遞上藥碗,“該吃藥了。”

    “哦……差點忘了。”女劍聖回頭接過藥,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然而她看著徒兒忽然笑了,“煥兒,你知道你像什麽嗎?”

    “啊?”少年愣了一下,還不等他回過神,慕湮的眼神已經穿過墓門,投向了外麵的蒼天瀚海,看著荒漠中追逐著風的巨大白鳥,歎了口氣:“你就像這隻大漠上的白鷹啊……冷銳的、驕傲的,一朝振翅便能風雲聳動、俯瞰九天。”

    那樣的評語,他從未在師父那裏得到過——那以後也沒有再聽到。

    然而女劍聖喝下藥去,神色依舊委頓,蒼白的手指抓著那個空碗,居然都覺得有幾分吃力。她低下頭,淡淡一笑,搖首:“我把劍聖之劍給你……都不知道將來會如何。”

    “師父放心,”似乎被師父臉上那樣憔悴的容色驚動,他立刻低下頭去,單膝跪倒在輪椅前,“徒兒一定謹記您的教導,為天下人拔劍,誅滅邪魔、平定四方,讓雲荒不再有變亂動蕩,讓百姓好好休養生息。”

    那樣堅定堂皇的話裏,隱隱透出的卻是另一層意思,同樣堅決如鐵。

    慕湮低下眼睛,卻看不到少年弟子的表情。然而她是明白這個孩子所堅持的東西的,終歸隻是微微歎了口氣,便不再說話。

    “如非必要,不要再回來找我。”

    出師那一日,將特意為他新鑄的光劍交到他手上,輪椅上的女劍聖卻是這樣對十六歲的他吩咐,語聲堅決冷淡,完全不同於平日的和顏悅色。他本已決心遠行,和家人一起離開這片大漠回歸伽藍聖城——那一刻,他本來也是沒有動過會再次回到這裏的念頭。然而聽到那樣冷淡的最後囑咐,少年心裏卻猛然一痛,等抬起頭來古墓已經轟然關閉。

    沉重的封墓石落下來,力量萬鈞地隔斷了所有。一切情形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他終於知道,在自己顛沛流離的少年歲月裏,終究又有一件東西離他而去了。

    那樣茫然散漫的神思裏,他的眼睛也沒有焦點,隻是隨著赤駝的前進,從茫茫一片的沙丘上掃過。紅棘尚未到一年一度開花的季節,在沙風中抖著滿身尖利的刺,湛藍色的天宇下有幾點黑影以驚人的速度掠過——

    那是砂之國的薩朗鷹,宛如白色閃電穿梭在黃塵中,如風般自由遒勁。

    師父……還活著嗎?如果活著,她也是衰老得如同剛才霍圖部的女巫了吧?

    努力去回憶最後見到師父時的情形,雲煥的眉頭微微蹙起——他隻模糊記得,師父的傷很重,一直都要不間斷地喝藥,三年來每日見她,都覺得她宛如夕陽下即將凋落的紅棘花,發出淡淡而脆弱的光芒。

    這樣的她,隻怕不能撐過他離開後的八年的漫長時光。

    夜色已經重新降臨,他們已經朝西前進了整整一天一夜,空寂之山的影子從淡如水墨變得巍峨高大,仿佛占據整個天空般壓到他視線裏。

    山腳下黑沉沉一座孤城如鐵,就著空寂之山險峻的山勢砌就,遠遠看去隻看到高大的城牆和馬麵,壁立千仞,城上有零星燈光從角樓透出——那是帝國駐紮地麵的鎮野軍團在西方空寂之山的據點。

    這座城池建立於五十年前,這之前則一直是當地霍圖部的本旗所在。

    五十年前霍圖部舉起反旗,衝入空寂之山的死亡地宮之後,受到了帝國的全力追殺,由巫彭元帥親自帶領征天軍團征剿,加上地麵上鎮野軍團的配合,不出兩年,霍圖部在沙漠上陷入了絕境,成千上萬的屍體堆疊在大漠上,被薩朗鷹啄食、沙狼撕咬。很快,砂之國四大部落裏最強大的霍圖部就被消滅得幹幹淨淨,從此再也沒有聲息。霍圖部的領地也由帝都直接派出的鎮野軍團接管,牽製著沙漠上另外三個部落,令其不敢再有異心。

    一切似乎都已經塵埃落定,帝都的冰族人已經有數十年不曾聽說過“霍圖部”三個字,一個那樣強大的民族,就這樣被鐵腕漠然從曆史中抹去——宛如百年前的空桑一樣。但百年後,隻有滄流帝國高層的將官嘴裏,還時不時會冒出“霍圖部”三個字:因為隻有那些能接觸到帝國機密軍政的人才知道,對霍圖部的追殺,其實五十年來從未停止過。

    那樣頑強的一族,就如無法撲滅的星星野火,始終悄無聲息地燃燒著。

    從演武堂出科後,他直接留在了征天軍團的鈞天部裏,鎮守帝都伽藍,這本是在軍隊中青雲直上最快的途徑,憑著出眾的能力和炙手可熱的家世背景,加上巫彭元帥的提拔,他以二十三歲的年紀成為帝國曆史上最年輕的將軍——然而也正因為如此,號稱勇冠三軍的少將實際上很少離開伽藍城去執行任務,而是把更多精力用在應付帝都各方說不清的勢力糾葛上。

    和西京的交手中,自己就是吃虧在實戰經驗上吧……看著漸近的孤城,雲煥握緊手中光劍,回憶著一個月前在澤之國桃源郡和同門師兄的那一戰,劍眉慢慢蹙起。

    不過,相對的,西京師兄卻是吃虧在體力和速度上?不,不對——想起了最後自己拿起汀的屍體擋掉西京那一劍後,對方一刹那的失神,雲煥蹙眉搖了搖頭:西京師兄是吃虧在“心”裏牽絆太多,才無法將“技”發揮到最大限度。

    西京師兄……還有未曾謀麵的師姐白瓔,劍聖門下的兩位弟子。

    劍聖一門,曆代以來雖然遊離於空桑王朝統治之外,但是依然是空桑那一族的人吧?雖然遊離於外,但變亂來臨的時候他們還是會為本族而拔劍吧?像西京和白瓔……不知道師父到底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態,才將自己收入門下。

    那樣反複的疑慮中,滄流帝國的少將望著鐵城上的燈火沉吟,又看了看城下那一座白石砌成的古墓,將手探入懷中,取出一麵令符,低頭看著,仿佛出現了些微的猶豫。

    到底要不要先去師父那裏看看?自己身負如此重大的機密任務,時時刻刻得小心行事才好,今晚空寂之山上又雲集著四方前來的魔物,自己是不是應該先拿著巫彭大人的令符去空寂城,和駐紮在裏麵的鎮野軍團聯係上?等明日再去見師父,這樣萬一自己隻身進入古墓出現什麽意外,也好……

    想到這裏,雲煥手猛然一震,感覺全身一冷。

    出現什麽意外?也好什麽?

    那樣的問題他隻是猛然觸及就覺得心中一亂,根本無法繼續如平日那樣推理下去。

    “湘,掉頭,先去空寂城。”用力握著腰側的光劍,直到上麵刻著的那個“煥”字印入掌心肉裏,雲煥終於下了決心,冷冷吩咐身側鮫人傀儡。

    “是。”湘卻是絲毫不懂身側的主人在刹那間轉過多少念頭,隻是簡單地答應了一聲,就拉動韁繩,將赤駝拉轉了方向,從通往城外石頭曠野的路上重新拉回官道。

    “等明天,去城裏買一籃桃子再去看師父。”將視線從遠處古墓上移開,心裏忽然跳出了一個念頭,雲煥唇角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記憶中師父應該練過辟穀之術,幾乎仙人般不飲不食,唯一喜好的便是春季鮮美的桃子,那時候他們一群孩子來看師父的時候,幾乎每次都不忘帶上荒漠綠洲裏結出的蜜桃。

    這樣的小事,這麽多年後自己居然還記起來了……雲煥隻是莫名歎息了一聲,轉過頭去。隻盼這樣前去,也可以讓師父順利答應幫忙吧。

    這個茫茫大漠上,隻怕除了師父也沒有人能夠助他一臂之力了。

    在湘抖動手腕揮舞韁繩將赤駝掉頭的一刹那,忽然發現那兩頭溫馴的牲畜如同定住一樣站在原地,全身瑟瑟發抖。

    鮫人傀儡不明所以,隻是繼續叱喝著催動赤駝。

    “住手!”雲煥忽然覺得不對,隻覺身側陡然有無窮無盡的殺機湧現,層層將他們包圍——天上地下,無所不在的煞氣!是什麽……是什麽東西過來了?空寂之山上黑雲翻湧,是那些鳥靈呼嘯著撲過來,距離尚在十幾裏開外,可迫近的殺氣卻是如此強烈!

    “小心!”在看到赤駝身上沁出來的居然是一滴滴的血時,雲煥一聲斷喝,將湘從駕車的位置上一手拉起,右手按上腰間暗簧,光劍已然錚然出鞘。

    兩頭赤駝站在原地,仿佛被什麽無形的東西禁錮,動彈不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抽搐著,然而不知什麽詭異的力量控製著它們龐大的身軀,居然連發出一聲悲鳴的力量都喪失了——赤色的毛皮下,仿佛被無數利齒咬著,每個毛孔都滲出鮮血來,染紅了沙地。而那些血滴入沙地,轉瞬被吸收得了無痕跡,奇怪的是,那些血一滲入地下,黃沙居然沸騰起來!

    暗夜裏的沙漠本來是靜謐而無邊無際的,此刻忽然仿佛一塊巨石投入水麵,泛起軒然大波——赤駝的血一滴滴落入沙中,地麵居然翻騰起來。原先不過是沙舟附近的沙地起了波動,然而仿佛水波一圈圈蕩漾,範圍迅速擴大開來,到最後,居然整片沙漠都如同沸騰的水一樣翻湧起來!

    那樣詭異的景象讓雲煥屏住了呼吸,握緊手中光劍,全身蓄滿了力量,一觸即發。

    他見過最強的對手,卻從未遇見眼前這樣詭異的情形!

    地底下有什麽東西在哀嚎,沙漠翻湧得越來越厲害,似乎某種可怕的東西就要破土而出。而空寂之山上鳥靈的哭聲在遠處呼應,仿佛也感覺到了這邊的召喚,呼啦一聲,那些原本雲集在山頭的魔物陡然折返,向著雲煥一行撲過來。那些黑壓壓的巨大翅膀遮蔽了滿月,在沸騰的沙漠上投下一片陰影,仿佛一片烏雲在暗夜裏疾行。

    天上地下的哀叫哭泣聲交織在一起,詭異如噩夢。

    “啊。”湘叫了一聲,然而聲音裏沒有驚恐也沒有失措——傀儡就是這點最好,沒有恐懼,也不會貪生怕死,就在如今這樣的危急下也不會如同普通人那樣哭哭啼啼、驚惶失措。

    “鮫綃戰衣穿上了?”雲煥按劍,拉著湘慢慢後退,離開那隻被固定的沙舟,眼睛緊緊盯著地下越來越起伏不安的沙,一麵急速對身側的傀儡下令,“跟著我!一定要用盡全力跟上我!知道嗎?如果跟丟了,你就自己向著古墓那邊……”

    話沒有說完,腳下忽然便是一空。

    流沙在瞬間塌陷了下去,如同旋渦一樣流動著朝最深處的黑暗裏流下,就如同地麵上忽然張開了一張巨口,將所有吞噬!赤駝終於發出了一聲悲鳴,唰的一聲沒入沙中,瞬間滅頂。沙下仿佛有巨大的魔物咀嚼著,發出可怖的聲響。片刻,沙地劇烈翻湧,立時就將沒入的赤駝吐了出來——轉瞬間就變成了白森森的骨架。

    沙的波浪繼續蔓延。

    “小心!”雲煥早已全力警戒,腳下微有異動便迅速躍起,厲斥。然而湘反應卻不如他迅速,尚未來得及跟著掠起,身子陡然就陷落了下去。雲煥人在半空,一眼瞥見,手臂立刻伸出,一把抓住鮫人的肩頭將她從沙中拔出,拋向巨坑之外。

    然而隻是那麽一緩,一口真氣便滯了一下,雲煥身形一頓,一腳踏入了流沙。

    不等他再度拔起,那些沙子陡然活了一樣,糾纏著爬上他的雙腿,裹住,居然有著驚人的吸力,將他向著旋渦的最深處拉下去!雲煥處變不驚,一劍刺入沙漠,光劍的劍芒本是虛無之物,可由劍客隨心所欲控製長度——他扭轉手腕,一劍在周身劃了半個圓,將真氣全力注入,劍上吞吐的白光暴漲,幾乎可以刺穿萬尺下的泉脈!

    地底下陡然傳來了怪異的嘶喊,沙子更加劇烈地沸騰著,在月光下翻湧,地麵上掀起了巨大的沙浪,一下子將巨坑覆蓋,連著陷入坑中的帝國少將一起,活活埋入地下!

    “主人!主人!”湘被雲煥拉起,淩空翻身落到了沙地上,剛抬起頭卻看到那張詭異巨口轟然閉合,她不禁脫口大呼。一下子失去了主人,鮫人傀儡居然忘了要逃跑,隻是怔怔站在那邊,看著那片吞噬了雲煥的沙地。

    頭頂已經完全黑了,詭異的哭泣聲滿耳都是,她知道是鳥靈洶湧撲來。

    巨大的黑色翅膀在不足三尺的頭頂掠過,湘拔出劍來,卻有些茫然——不可能的……怎麽可能從這麽多魔物手裏逃脫呢?然而主人的吩咐是超過一切的指令,她立刻按照雲煥最後的吩咐,向著遠處古墓方向掠出。

    鮫人的身手遠比一般人迅捷,作為整個征天軍團裏訓練出來的最優秀的傀儡,湘的反應能力和對於各種危機情況的應變也是一流的。此刻她立刻看出了半空雲集的鳥靈仿佛對地底下那隻魔物有所顧忌,而不敢立刻掠奪獵物。她用劍護著頭和肩,借著起伏不定的地形迅速向著西方逃遁。

    地底下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響,魔物低沉地嘶吼,湘腳不沾地地急奔,身子卻在聽到地底下不停傳來的恐怖聲響時微微發抖——方才那兩頭赤駝被埋入沙中,轉瞬吐出時已經變成了一堆骨架……湘眼裏閃過微弱的光。

    腳下的沙漠翻湧得越來越厲害,地麵上奔逃的鮫人女子好幾次幾乎跌倒。

    “呀,是沙魔!那個埋在博古爾沙漠底下的沙魔今天也出來了嗎?”半空中那些鳥靈雲集著,似乎也感到了地下魔物的力量,有些畏懼地相互私語,然而終究抵不過被符咒煽起的誘惑,試探著下撲,想抓住奔逃的湘,卻被鮫人靈敏地躲了過去。

    片刻,翻湧的沙漠慢慢平息,似乎是地底下那個魔物滿足地安靜下去了。

    “主人!”陡然間,奔逃著的鮫人傀儡再度怔怔站住,仿佛失去了主意一樣脫口驚呼,眉目間神色複雜——就在那個瞬間,雲集在沙漠上空的大群鳥靈再也沒有了任何顧忌,呼嘯著壓頂而來,轉瞬就將孤身的鮫人傀儡湮沒。

    “轟——”就在這個瞬間,剛沉靜下去的地底陡然發出了巨大的轟鳴,沙漠再度裂開,有什麽龐大得可怕的東西從地底下驀然衝出,騰上九天,發出痛苦絕望的嘶喊,帶動呼嘯的旋風,黃沙四散開來,如同千萬支利劍刺向天空!

    剛撲近地麵的鳥靈驚呼著閃避,驚懼交加地看著旋風飛沙中冒出來的男子——在漫天漫地的風沙中,滄流帝國少將一劍劈開沙漠,從地底煉獄中渾身是血地殺出!

    落地時,他一個踉蹌,單膝跪地劇烈地喘息,手中已經沒有了光劍。

    同一瞬間,那個龐大的魔物從沙底下負痛躥出,如同蛟龍一樣直躥上半空,扭動著身子發出可怖的嘶喊,嚇得鳥靈紛紛退讓——就在扭動之間,“啪”的一聲,宛如驚雷般一聲響,魔物身體片片碎裂,白光從內髒中四射而出。

    雲煥閉目凝神,用心神操控沒入沙魔內髒的光劍,用盡全力一絞,將魔物粉碎。

    落下的滂沱血雨,將大片沙漠染成詭異的紅色。

    “主人!”看到從地底冒出的渾身是血的軍人,湘喚了一聲,奔過去。

    “別過來,”然而雲煥卻立刻抬起手阻止了傀儡的奔近,眼睛緊緊盯著半空裏烏雲般密集的鳥靈,聲音冷定急促,“快去古墓!我先擋著這些鳥靈,你去古墓找我師父!要快!”

    “是!”湘恢複了一貫的服從和淡漠,短促地應了一聲,便折返向北。

    然而,那些鳥靈哪裏容許到手的獵物這樣逃脫,立刻嘶叫著雲集過來,然而忽然之間沙漠上裂出了一道閃電,將黑壓壓翻湧的滔天烏雲阻攔在電光之外!

    “又見麵了。”抬頭看著那些長著人臉的魔物,滄流帝國少將劍眉微揚,冷笑中忽然拔劍——看那些鳥靈此刻的眼神,他已經迅速判定對方徹底地沉入了殺戮的欲望中,絕對不可能再像幾天前那樣被他一語驚退——這群雲集在空寂之山的魔物,到底被什麽東西忽然召喚了過來?

    雲煥下手再也不留情,連續將“九問”劍法盡力施展,光劍在他手中流出或長或短的淩厲光芒,遠處看去,宛如滾滾烏雲中不時有閃電裂雲而出。

    然而鳥靈實在太多了,腳下的沙地開始微微顫動,他臉色一變,瞬間拔地而起——就在他站立過的地方,黃沙再度塌陷下去!

    暗夜裏荒漠無邊無際,底下不知道埋藏著多少可怖的沙魔。

    感覺到四方的沙地都在微微震動,向這邊傳來,抬頭看著滿空烏雲般壓頂的鳥靈,雲煥深深吸了口氣,將嘴裏沁出的血絲吐出來,緩緩束緊了發帶,將末端咬在嘴裏——這樣等會兒就算負傷也不會脫口痛呼出來,泄了體內流轉的一口真氣。

    天上地下的風瞬間猛烈起來,血戰在即。

    湘拔劍衝殺在黑壓壓的一片魔物中,用盡全力向著遠處的古墓奔去——作為征天軍團中訓練出來的最優秀的鮫人傀儡,她在劍術上也有相當造詣,超越了鮫人本身的體質弱點,甚至可與一般演武堂出科的帝國戰士媲美。

    然而此刻,麵對著天上地下無窮無盡的危機,她還沒有衝到古墓,便陷入了苦戰,拚出命來才能抵擋那些鳥靈的爪牙,想要再前進一步更是難如登天。

    “劍聖!劍聖!”再度被一隻鳥靈抓傷,湘跌倒在地。眼看根本無法殺到古墓前,鮫人傀儡不顧一切地向著西方盡頭那座山開口,呼喚,“雲煥有難!慕湮劍聖,雲煥有難!”

    那樣用盡全力地呼喊,聲音卻毫不響亮,甚至有奇異的喑啞——那是鮫人一族特有的發聲方式,那樣的“潛音”可以在水下和風中將聲音傳出百裏以上,然而,同樣也隻有同族的人或者一些懂得潛音之術的人才能聽見。既然已經無法按照主人的命令殺出重圍去求救,傀儡唯一能做的便是這些。

    可揮劍回首之間,湘看到自己主人已經陷入了滾滾的烏雲中——那些厲叫著的魔物已經團團包圍了雲煥,撲扇的黑色羽翼甚至將滿月的月光都遮蔽了,風聲越來越淒厲,帶來一陣陣血的腥味,連原本穿行在烏雲裏的閃電般的劍光也已經看不見了。

    忠心的傀儡不顧一切地揮劍,想殺出一條生路,然而如陷泥潭般寸步難行。

    鳥靈得意的叫囂越來越響亮,而古墓依然在遙不可及的地方,湘渾身是血,已經慢慢支持不住,手裏的劍也越來越滯重。一隻鳥靈見了空當,迅捷地下擊,長長利爪洞穿鮫人的手臂,湘再也握不住劍,長劍錚然落地。

    無數利爪片刻不停地向她抓來,如林的長矛,想要將她纖細的身體洞穿。在最後的刹那間,鮫人傀儡徒然抬起流著血的手臂擋在麵前,身子微微顫抖,不顧一切地發出最後的呼喊:“慕湮劍聖!慕湮劍聖!雲煥有難!”

    就在這一刹那,風裏忽然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響聲,悠然低沉——似乎是遠方某處一扇門悄然打開。然而距離雖遠,滿空的鳥靈陡然齊齊一怔,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所震懾,居然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攻擊,轉頭看著暗夜裏的西方,麵麵相覷,眼裏帶著畏懼。

    有什麽東西……有什麽震懾這些魔物的東西來了嗎?

    湘全身痛得似乎失去知覺,隻是下意識地轉頭看著西方的黑夜——那個聲音傳來的地方忽然裂出了一道電光,霍然而起,縱橫劃開長夜!

    “她來了!”“她來了!”耳邊是那些魔物低低驚叫的聲音,風一樣傳遞著,翅膀撲簌簌地拍打,卻是風一樣地在後退。在鮫人被血模糊的視線裏,依稀隻看到一道白色閃電從暗夜裏某處閃出,迅捷無比地劃開黑夜,斬入濃厚得化不開的烏雲裏。

    顯然在對方手裏吃過虧,此刻人未到,那些鳥靈居然顧不上繼續攻擊已經重傷的鮫人,立刻聚集到了一起,盯著來人,倉皇後退。

    在那些魔物退卻的刹那,湘立刻低頭去抓地上跌落的劍——然而對方的速度居然如此驚人,就在她一低首之間,那道白虹已經掠來。

    奔近了,依稀之間,她看到那原來是一襲白衣,白衣中有一張素如蓮花的臉。那是——

    她連忙抬首,然而隻是一刹那,白衣人已經不在地麵。掠近魔物後,一踏地麵,那個白衣人瞬間飄起,仿佛輕得沒有重量一樣在夜空中冉冉升起,半空中足尖連踩鳥靈的頂心,居然掠到了那一片烏雲之上!

    “唰!”空中白光忽然再度騰起,閃電般切入烏雲,將那濃墨般的黑斬開。

    “煥兒!”烏雲渙散開來,露出核心中被圍困的年輕人,來人脫口低呼一聲,迅速掠入戰團——她手中居然沒有劍,信手一揮,憑空便起了閃電般的光華,那樣淩厲的劍氣從指尖湧出,居然比有形有質的利器更為驚人,攪起漫天血雨。

    黑羽如雨點般紛紛而落,前來的白衣女子輾轉在黑雲裏,信手揮灑,縱橫捭闔,鮮血和黑羽便淩亂地飛了滿天。女劍聖伸指點出,那些漫天飄飛的柔軟羽毛陡然間仿佛注入了淩厲的劍氣,錚然作響,竟然化成了一把把鋒利的黑色小劍!

    “還不給我滾開!”女劍聖低喝一聲,揚手一揮,無數黑色的羽毛如同萬千把利劍,唰地從她身側綻放,風暴一樣地刺入了鳥靈群之中!

    一劍逼退了魔物,白衣女子跳落地麵,朝著被困住的人奔去:“煥兒!”

    “師父!”滿身是血的青年抬起頭來,看到了來人,已現疲弱的劍勢便是一振。

    “你怎麽來了這兒?”看到對方全身仿佛從血池裏撈出來的樣子,白衣女子臉上一驚,不顧那些受驚後凶狠反撲的鳥靈,隻是掠過來,一把搭上對方的腕脈,“可曾受傷?”

    “不曾。”雖然是在危機中,然而雲煥任憑手腕被扣,絲毫不反抗,隻是低眉回答,“都是濺上去的血。”

    “哦……那就好。”白衣女劍聖吐出一口氣,驀然轉身,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劍氣從纖細的十指間騰起。陡然催發的無形劍氣強烈到仿佛可以凝定時空,刹那間居然沒有一隻魔物敢再動,連那邊剛抓住了湘的幾隻鳥靈被劍氣一驚,都下意識放開了爪子。

    “說過了,有我在空寂一日,你們便一日不可在此開殺戒!”十指間劍氣縱橫,空桑女劍聖冷冷看著滿空滿地的魔物,斥道,“怎麽,今日還要再來劍下受死嗎?”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聽得那樣的話,半空的鳥靈卻是一陣沸騰,尖厲地叫囂,爪子亂動,上麵滴著血,有個頭領模樣的鳥靈開口了:“慕湮,你不要以為你是空桑劍聖就可以隨便命令我們!說好凡是在古墓旁邊求你庇護的那些牧民,我們看你的麵子可以不殺。可是這兩個——這兩個在沙漠裏的旅人,不屬於你!”

    “就是!”“就是!”

    “你不守信!本來說好了的!”

    “還要追出百裏之外搶我們的血食,太過分了!”

    因為被赤駝身上的血咒激起了強烈的殺戮欲望,鳥靈們此刻看到劍聖來到卻不肯如同往年般立刻退讓,反而紛紛議論,尖厲地叫囂起來,作勢欲撲。地下的沙漠也在不停起伏,顯然那些向來不說話的沙魔也在猶豫不定地蠢蠢欲動。

    雲煥在慕湮和鳥靈對話的刹那間已經暗自調息,張開嘴吐掉了那條染血的發帶,感覺多處受傷的身體開始有些麻木——他知道魔物的爪子是有毒的,那些毒素已經深入肌體,開始慢慢發作。

    怎麽可能沒受傷呢?那樣以一敵百的混戰中,怎麽可能沒受傷?隻不過為了讓師父不要太擔心,多年後重見時,他居然一開口就說了謊。

    “這兩個人,我非管不可。”聽著那些鳥靈殺氣騰騰的叫囂,空桑女劍聖眼裏卻是冷定的光,另一隻手始終指向地麵,右手卻驀然抬起,劃出一道光的弧線,那些鳥靈驚叫著紛紛退開,“這是我徒兒雲煥——劍聖門下,豈能容你們亂來!”

    “劍聖門下?”那些魔物一愣,麵麵相覷。

    那個領頭的鳥靈顯然也是沒想到兩人之間有這一層關係,一時語塞,按捺下被血咒激起的殺戮欲望,細細打量劍聖身邊這個渾身浴血的年輕人:高挑,幹練,體格輕捷迅猛,淺色的頭發緊束耳後,銀黑兩色的戎裝被血浸透,肩背卻依然挺直。

    一眼看去,鳥靈默不作聲地撲扇了一下翅膀——那是它感到壓力時特有的動作。因為它看出來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此刻在師父身側提劍而立,但那看似隨便的姿態卻顯然是久經訓練出來的——腳步配合、雙手防禦的姿態,攻守兼顧,近乎完美,甚至光劍長度的調整、戰袍下肌肉力量的儲備,都是分配得恰到好處。這樣的姿態,無論敵手從哪個角度瞬間發動攻擊,都能刹那間被斬殺於光劍之下!

    方才的血咒促使它帶領所有同類襲擊了這個沙漠裏來的旅人,然而最初一輪不顧一切的攻擊過去後,作為首領的它才看清了眼前這個旅人,刹那間倒抽一口冷氣。

    淺色的頭發,比砂之國的人還略深的輪廓,飾有飛鷹圖案的銀黑兩色勁裝,血汙下的臉有某種殺戮者才有的冷酷鎮定。旁邊的沙漠上,那個和他同行的鮫人少女躺在地上,全身都是傷,卻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跪到了他麵前:“主人。”

    主人?鳥靈陡然明白過來了:是冰族!出現在這片博古爾沙漠上的旅人,居然是征天軍團的戰士!

    “是你的弟子?哈哈哈……倒是我們冒昧了……”短暫的沉默後,帶頭的那隻鳥靈大笑起來,頓了頓,聲音卻帶著譏誚,“不過,真是沒想到,空桑劍聖一脈門下,居然會收了冰族征天軍團的軍人!”

    “劍聖”和“征天軍團”兩個詞加起來,是雲荒上任何一種生靈都不可侵犯的象征,代表了大陸秩序內外兩種不同的力量。無論以前的空桑王朝,還是如今的滄流帝國時代,都不能輕易觸犯,那些鳥靈自然也知道厲害。

    譏笑聲中,漫天的黑色翅膀忽然如同颶風般遠去了,沙漠也漸漸平靜。仿佛陡然雲開霧散,清晨淡薄而蒼白的陽光從頭頂灑了下來,籠罩住了這一片血洗過的沙的海洋。經過一夜的血戰,原來天已經亮了。

    一切都清晰起來了——魔物的斷肢、淩亂的羽毛、內髒的碎片撒得到處都是。湘吃力地爬過來,跪在雲煥腳邊,也顧不上自己身上的傷,隻是拿出隨身的藥包找到解毒藥劑,為主人包紮被鳥靈抓傷的地方。血海中,素衣女子淡然地回頭看著身側的青年,不知是什麽樣的眼神。

    雲開日出,荒漠蒼白的日光射在慕湮同樣蒼白的臉上,仿佛折射出淡淡的光暈,她默不作聲地看著一身滄流帝國軍裝的徒弟,蒼白的唇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雲煥這時才看清楚了師父的模樣,陡然間怔住,岩石般冷定的臉上震動了一下——八九年了……離開砂之國已經那麽久,然而師父居然沒有絲毫的變化!依然是三十許的容色,清秀淡然,那些流逝的光陰竟然不曾在女劍聖身上投下絲毫痕跡。隻是臉色更加蒼白,仿佛大漠落日裏的紅棘花。

    外表沒有任何老去的痕跡,然而不知為何,眼神卻透露出衰弱的氣息。

    他忽然記起,師父是很少離開古墓外出行動的,因為身體虛弱而需要一直待在輪椅上——而今日,為了自己竟然趕到了古墓外一百裏的地方!在慕湮無聲的注視下,滄流帝國的年輕少將陡然有一種莫名的退縮,也不敢說話,隻是用手指緊緊抓著光劍和衣角,忽然間恨不得將這一身引以為傲的戎裝撕爛。

    “煥兒。”熟悉的聲音終於響起來了,輕輕叫他,“你從軍了嗎?”

    “是。”那樣淡然的注視下,雲煥忽然間有了方才孤身血戰時都未曾出現的莫名怯然,有些煩躁地一腳將自己的傀儡踢開,低下頭去,回答,“徒兒五年前加入征天軍團,如今是帝國的少將。”

    回答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將聲音壓低——那是自幼以來便形成的反射性習慣,不知道為何,在師父麵前他便感覺隻能仰望,而自己如同塵埃般微不足道——便是在帝國元帥巫彭大人麵前,他也從未感覺到這樣的壓迫力。

    “唉……”慕湮很久沒說話,隻是不置可否地歎了口氣,“你果然是長進了。”

    “師父!”雖然不曾聽到一句責備的話,雲煥卻陡然感覺心中一震,立刻單膝跪倒在劍聖麵前,“徒兒拂逆了師父的心意,請師父責罰!”

    膝蓋重重叩上黃沙的時候,旁邊的湘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主人,臉色卻是茫然的,顯然不明白為什麽身為滄流帝國少將的主人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對一個空桑人下跪。

    “是要責罰你——居然一回來就對師父說謊?”慕湮卻微笑起來了,手指輕輕按著徒弟肩頭深可見骨的傷口,為他止住血,“傷得那樣了還嘴硬說沒事——這倔脾氣這麽多年為什麽半點都沒改?這幾年在外麵和人打架,是不是也這樣死撐?沒有做過什麽壞事吧?”

    “師父,”感覺那熟悉的手落在傷口上,清涼而溫暖,滄流帝國少將寬闊的肩背忽然微微震動起來,手指用力握緊了地麵的沙礫,額頭幾乎接觸到地麵,“師父,師父……原諒我!我……我和西京師兄交手了,而且……而且我差點把他殺了!”

    “什麽?”刹那間,慕湮的手明顯地顫了一下,一把扳住他的肩頭,“你說什麽?西京那孩子他……他怎麽會和你動起手來?”

    “我在執行一個任務的時候碰上了西京師兄……我的屬下殺了他的鮫人。我們不得不交手,”雲煥的聲音是低沉而漠然的,慢慢抬起頭來,看著慕湮,眼色肅殺,“我們冰族人,和你們空桑遺民,本來就免不了要有一場血戰。”

    他的聲音是冷定的,如同一把刀,一寸寸從鞘裏抽出。

    “你們冰族人?我們空桑遺民?”慕湮輕輕重複了一遍弟子的話,手指忽然微微一顫,慢慢抬起頭來,看著荒漠上高遠的天空,茫然,“煥兒,你是說,無色城和伽藍城,終於要開戰了?你回來,隻是要帶來這個戰爭的信息嗎?”

    “是的!不出一年,戰火必將燃遍整個雲荒。”滄流帝國的少將跪在恩師麵前,聲音冷靜,忽然抬起頭看著師父,冰藍色的眼睛裏有雪亮的光,“師父,我並不害怕——不管是對著西京師兄也好、白瓔師姐也好,我都會竭盡全力。但我想求您一件事……”

    “可是,我害怕。”空桑女劍聖的聲音是空茫的,沒有等徒兒說完就開口,幾乎每個字都帶著遼遠的回音,“我害怕。煥兒,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害怕。”

    “師父,什麽都不用擔心。”雲煥看著她,聲音忽然流露出了堅定,“有我在,這場戰爭無論誰勝誰負,都無法波及您。”

    “我並不是怕這個。我活得已經太久了。”慕湮的手放在弟子寬而平的肩上,眼神卻是看向瞬息萬變的天空,茫然道,“我怕你們三個,終於免不了自相殘殺——煥兒,我教給你們劍技,並不是讓你們用來同門相殘的。”

    雲煥一顫,微微合了一下眼睛,睜開的時候冰藍色眼珠裏卻是沒有情緒的,淡然回答:“可是,師父,從一開始你也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

    那樣短促冷銳的回答讓慕湮的手猛然一顫,嘴角浮起一個慘淡的笑,低聲:“是,其實一開始我就該知道會這樣……可是,我總僥幸地想:在這一百年裏,平衡或許將繼續存在?我的三個徒兒,或許不會有血刃殘殺的機會?但是,人總不可以太自欺,我們都逃不過的。”

    “師父,戰雲密布了。”雲煥的瞳孔也在慢慢凝聚,不知什麽樣的表情,聲音卻是冷厲的,“所以,徒兒求您:在接下來的十年裏,請不要打開古墓——不要管外麵如何天翻地覆,都不要打開古墓,不要卷入我們和空桑人的這一場戰爭裏去。否則……”

    冷厲的話語,到了這裏忽然停頓,雲煥視線再度低下,似乎瞬間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否則?”慕湮忽然冷笑起來,手指點在徒弟的肩上,“煥兒,你真是長進了——這是威脅為師嗎?”

    那一指離肩井穴還有一寸,然而雲煥的手臂仿佛忽然無力,光劍頹然落地。他沒有絲毫閃避的意思,任師父的雙手懸在他頭頂和雙肩各處要穴之上。感覺身上那些魔物留下帶劇毒的傷口在慢慢潰爛,他吸了一口氣,勉力維持著神誌,抬頭看著師父,慢慢將話說完:“否則,與其他日要對您拔劍,還不如請師父現在就殺了弟子——”

    空桑女劍聖猛然愣了一下,手指頓住,神色複雜地看著一身戎裝的弟子,輕輕冷笑了一聲:“你還是在威脅我。”

    “也許是。”雲煥感覺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勉強俯下身去,想撿起地上跌落的光劍,薄唇邊露出一絲笑,“我畢竟……並不是什麽都不怕的。”

    他終於將那把光劍握到手裏,銀白色手柄上那個秀麗遒勁的“煥”字清晰映入眼簾。將心一橫,滄流帝國少將默不作聲地橫過劍,雙手奉上,一直遞到空桑劍聖麵前。

    慕湮臉色是一貫的蒼白,眼裏卻隱然有雪亮的光芒交錯。看著弟子遞上來的光劍,她忽然冷冷輕哼一聲,右手瞬間從袖中伸出,一把握起了那把她親手鑄造的劍。也不見她轉動手腕,隻是微微一抖,淩厲的白光錚然從劍柄中吞吐而出!

    “好!那就把我曾給你的所有,都還給我吧!”空桑女劍聖眼睛裏冷光一現,閃電般轉過光劍,一劍便向著雲煥頭頂斬落!

    “師父!”冰藍色的眼睛刹那間抬起,不可思議地看向麵前的人——估計錯了嗎?這樣一開始就對師父坦白目前的局勢,開出那樣的抉擇條件,以師父那樣溫婉的性情,如何竟真的痛下殺手?

    然而,就在驚呼吐出的一瞬間,雲煥膝蓋用力,腰身後仰,全速貼著劍芒向後退開!如此驚人的速度顯然不是瞬間爆發出來的,而是早就在肌肉裏積聚了那樣的“勢”,才在一瞬間成功地避開了猝不及防的一擊。

    是的,他早有防備。

    在盡力避開那一擊的同時,雲煥右膝發力支持全身的去勢,左足卻是在沙地上一劃,攪起滿地黃沙,以求遮擋對方的視線。在身體往後掠出的一刹那,他感覺傷口的麻木在蔓延,然而落地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探入懷中,拔出了另一把一尺長的軍刀,往前連續三刀,封住了敵方來襲的所有可能路徑。

    一切發生在一刹那。然而這一刹那,足以證明征天軍團少將的能力——以荒漠作為戰場的格鬥練習,他在演武堂的訓練中拿到的同樣是全勝的戰績。

    終於活著踏上了地麵,身體已經被毒侵蝕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他知道必須速戰速決,不能再有絲毫的容情和僥幸。然而,劇烈地喘息,握刀回頭的瞬間,雲煥卻忽然怔住。

    透過黃蒙蒙的沙,他看到那把光劍根本沒有落下來——持在師父手中那把光劍,劍芒消失在接觸到他頭顱的一瞬間,依然保持著那個角度,不曾落下分毫。

    攪起的黃沙慢慢落下,然而那些沙子居然沒有一粒能落到那一襲白衣上。

    “好!”慕湮持劍而立,看著年輕軍人在那一瞬間爆發出的驚人的速度、靈敏和力量,忽然便是一笑,點頭,“煥兒,看來你在軍中學到的更多——真是長進了……心計和手段。”

    “師父……”雲煥看到女子眼裏浮動的光芒,陡然心裏也是一痛,茫然地握刀後退,疲憊至極地喃喃,“我沒做錯……我是冰族人,我必須為帝國而戰……我們需要這片土地……不然,如果空桑人贏了,就會把我們族人都殺光——就像六千年前,星尊帝把我們冰族當作賤民逐出雲荒一樣……”

    旁邊湘看到形勢不對,掙紮著拖著同樣開始不聽使喚的身體過來,想幫助主人。

    雲煥感覺肺裏有火在燒,眼前一陣一陣發黑,他毫不猶豫地一把拉過了傀儡,擋在麵前,渙散的眼神定定地看著麵前的白衣女子,驀然露出一絲苦笑:“錯的是您,師父——我本平凡。可為什麽……您要把空桑劍聖之劍交到冰族手上?您教我要為天下蒼生拔劍——可我們冰族也是‘蒼生’啊……我為了守護我的族人拔劍,有錯嗎?您給予我一切,而現在卻又反悔了……”

    沙漠的風席卷而來,慕湮一身白衣在風中舞動,單薄得宛如風吹得走的紙人兒。然而聽著重傷垂死的弟子嘴裏掙紮著吐出的話語,她將手按在光劍上,目光裏慢慢露出一絲悲戚和迷惘。

    鮫人傀儡扶著主人慢慢後退,然而雲煥卻感覺到身體正慢慢失去力量。

    在看到師父的手握緊光劍的一刹那,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格擋,可眼前的光陡然全消失了。

    第三章 師徒

    那是個清醒的夢。分明知道那是夢,然而卻始終無法醒來。

    那麽黑的地方,仿佛永遠不會有陽光照進來。幹燥、悶熱而充滿了血肉腐爛的味道。他用膝蓋在暗夜裏挪動著爬行。

    這個地窖裏黑得完全沒有方向,他隻是循著滴答的水聲努力挪動身子,爬向暗夜裏某個角落。手被反捆在背後,手足上鐵製的鐐銬因為長時間不曾解開,早已磨破了肌肉,隨著每一次掙紮摩擦著骨頭。然而他已經熟練地掌握了這樣拖著鐐銬在黑夜裏爬行的技巧,力求將全身的痛苦降到最低。

    穿過那些已經腐爛的同族人屍體,他終於找到了那片滲著水的石壁,迫不及待地將整個臉貼上去,如野獸般地舔舐著粗糙石頭上絲絲縷縷的涼意,牙齒碰撞著冷硬的石頭,他感覺嘴裏都是血和沙子的味道。

    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有人來這個地窖了,那群強盜仿佛已經遺忘了他們這一群被劫持的人質。周圍不停地有人呻吟、死去,疾病在不見天日的地窖裏如食人藤般迅速蔓延開來。少年時代的他躲在暗角裏,額頭和身子也開始滾燙,潰爛的手腳上有腐爛的黑水滲出。

    漸漸地,連那個角落的石壁上,都不再有絲毫水跡。

    他想他終歸會和身邊其他人一樣腐爛掉,連屍體也不會有人找到——也許,除了姐姐以外,家族裏麵也不會有人真的想找他回來。父親的屍體,也應該已經腐爛了吧?

    周圍的呻吟在黑暗裏終於慢慢歸於無聲,然而饑餓和幹渴折磨得他幾乎發瘋,耳畔有詭異的幻聽、肺腑裏仿佛有刀劍絞動,奄奄一息中精神居然分外清醒,如鈍刀割肉般反複折磨著,承受著這瀕死的恐懼——為什麽還不死?為什麽還不幹脆死了呢!

    “師父!師父!”他忽然絕望地嘶喊起來,雙手被反捆在背後,他掙紮著爬到牆邊,用盡了全力將頭撞在那冷硬的石壁上。

    黑暗裏,沉悶的鈍響一下又一下,回蕩在記憶裏。

    錯了,錯了……清醒的夢境裏,他忽然覺醒過來——怎麽會叫師父?那時候他九歲……他沒有師父,他也不會劍技。他隻是一個被牧民劫持的冰夷孩子,被那些暴動的賤民當作殺戮對象,同時被自己族人流放驅逐在外——天上地下,沒有任何人會來救他。

    他本該死在那個地窖裏,和被劫持的族人一起腐爛。為什麽他如今還在這裏做著這個似乎永遠醒不來的噩夢?

    “煥兒!煥兒!”然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那個熟悉的聲音卻忽然響起來了。尖銳的鐵柵轟然破裂,沉重的門向裏倒下,一道白光裂開了黑暗,有人伴隨著光線出現。

    猝然出現的光線撕裂他的視覺,刹那間他眼前一片空白。

    “煥兒?”那個聲音卻是近在咫尺的,柔和地叫他,有什麽東西送到了他的嘴邊。恍惚中,強烈的饑餓驅使著他去啃咬食物,不管雙手雙足都無法動,隻是如野獸般低頭用嘴大口啃著東西,不顧一切。

    甜美的,柔軟而多汁。

    那是……桃子?刹那間九歲的孩子怔住了,抬頭看著麵前蹲下來給他食物的人,地窖的門破碎了,外麵刺眼的光逆射進來,白晃晃一片,將來人的麵容湮沒。額頭滿是血的孩子定定地看著麵前的人,忽然間喃喃脫口:“師父……”

    聲音未落,麵前的容顏在瞬間變幻,光劍忽然迎頭斬下!

    所有的記憶錯亂交織在一起,以一種他自己才能解讀的順序一一浮現。

    “醒了?慢慢吃,慢慢吃。”隻有那個聲音卻是切實傳來的,平靜安然,“別把手壓在身子底下,自己拿著,慢一些吃。”

    他霍然睜開眼睛。

    在榻前的,果然是那張浮現在白光中的臉。

    “師父。”陡然間有些做夢般的恍惚,他脫口喃喃,雙手依然在昏迷中那樣壓在身子底下,沒有去接那個被咬了一半的桃子,發現身側是熟悉的石墓陳設。

    沒有料錯……他終歸是深深了解師父性格的。

    雖然作為一代劍聖,溫婉淡然的師父卻不像劍聖尊淵那樣敵我分明、信念堅定,一生命運和王朝興亡更替緊緊相連。她遠離雲荒大陸上一切權力旋渦,避世獨居,性格悲憫慈愛,對於任何向她求助的弱小都竭盡全力——也不管對方是一頭狼還是一隻綿羊。她幫助那些尋求庇護的砂之國牧民,同時也會對落難的冰族施以援手,甚至救起過沙漠上凶惡的盜寶者。

    “如果等弄清楚該不該救,可能時間就錯過了。”少年時,師父曾那樣微笑地對提出質疑的他如此解釋,“何況是非好壞,哪裏能那麽容易弄清楚啊……我所能做的,不過是對眼前所能看到的需要幫助的人,盡我的力量罷了。”

    那樣的笑容淺而明亮,簡單素淨——那時候,少年用詫異的眼光看著這個空桑人的劍聖,不明白為什麽擁有這樣驚人劍技的女子卻沒有擁有對應的強大的堅定信念。到底是經曆了什麽樣的過往,她才這樣微笑著,不去追究更遠一些的是非善惡,隻是努力去做一些眼前所能看得到的事情?

    很多時候,她更像一個無原則寵溺的母親,而不是愛憎分明的女俠。

    正因為深深了解師父的性格,他才鋌而走險,選擇了開誠布公的方式,在那隻鳥靈說出他身份的時候就幹脆坦白——畢竟在後麵尋找迦樓羅的事情裏,他還需要師父幫助。而在師父麵前,他並不是一個能夠長久隱瞞和說謊的人。

    雲煥從石床上坐起,發現自己全身上下幾乎都包著綁帶。毒素帶來的麻木已經退去了,那些傷口反而刺心地疼起來。他暗自吐出一口氣,按著胸口腹部的綁帶,卻微微有些赧然:“麻煩師父了。”

    “別動。”慕湮抬手按住弟子的肩膀,語聲恢複到了記憶中熟悉的柔和平靜,完全沒有片刻前欲斬殺他於劍下的淩厲,“先運氣看看是否有餘毒——你的女伴也不管自己中了毒,撐著幫你包紮好傷口就昏過去了。我得去看看她醒來沒。”

    “我的女伴?”或許是做了太久的噩夢,雲煥一時間回不過神,許久才明白,神色不自禁地有些微焦急,“湘?她沒事吧?她可不能出事。”

    “應該沒事。”慕湮側頭看著弟子,微微一笑,“不要急。你們都先顧著自己吧——也是長進了,以前你十幾歲的時候,可是絲毫不關心別人死活的。”

    雲煥忽然間沉默。十幾歲的時候?師父能記起的,也不過是那時候的事情吧?

    “很美麗的女孩……”慕湮注視著另一邊榻上昏迷中的少女,認出了那是鮫人,卻沒有說明,隻是微笑,“為了你可以豁出命來的女子——和葉賽爾那丫頭一樣的烈性啊。可惜她和你……”

    “湘是我的傀儡。”滄流帝國的少將忽然出聲,打斷了師父的話,冷冷分辯,“她隻不過是個鮫人傀儡。算不上人,也算不上我的女伴。”

    慕湮陡然頓住,詫異地回頭看著弟子,目光變幻:“傀儡?你……你居然也使用傀儡?”

    “每個征天軍團的戰士都配有傀儡。”刹那間仿佛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話的多餘,雲煥臉色微微一變,然而已經無法收回,隻是淡然回答,“沒有鮫人傀儡,無法駕馭風隼。”

    “風隼?”那個詞顯然讓女劍聖想起了什麽,她眼睛微微暗淡了一下,忽然抬起頭看定了弟子,“是的,我想起來了……那是一種可怕的殺人機械。為了操縱那樣的機械,你們把鮫人當作戰鬥的武器,恣意利用和犧牲。”

    “師父,你看過風隼?”雲煥忍不住驚訝——多年與世隔絕的生活,他不知道師父竟然還知道滄流帝國裏的軍隊情況。

    “我摧毀過兩架。”慕湮微微蹙起眉頭,搖搖頭,“不,好像是三架——就在這片博古爾沙漠上。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博古爾沙漠?”雲煥霍然抬頭看著師父,恍然明白,“霍圖部叛亂那一次?”

    “我已經記不得時間。我在這座古墓裏待得太久了。”慕湮臉色是慣常的蒼白,然而隱約有一絲恍惚的意味,“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師兄去世不久,你和葉賽爾還沒有來到這裏。”

    雲煥低聲:“那是五十年前,巫彭元帥親自領兵平定霍圖部叛亂的時候。”

    難怪當年在征天軍團和鎮野軍團的四麵圍剿下,霍圖部還有殘部從巫彭大人手底逃脫——原來是師父曾出手相助。那麽說,葉賽爾他們一族多年的流浪,卻最終冒險回到故居,並不是偶然的?族中長老是想來此地拜訪昔日的恩人吧——隻是葉賽爾他們這些孩子,當年並不知道大人們的打算。

    “巫彭?我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了。”慕湮有些茫然地喃喃,手指敲擊著石頭的蓮座,“我是記得有個非常厲害的軍人……左手用一把軍刀,操縱著一架和一般風隼不一樣的機械。那個機械可以在瞬間分裂成兩半,因為速度極快,甚至可以出現無數幻影……”

    “那是‘比翼鳥’!”雲煥臉色一變,脫口低低道。

    五十年前,帝國剛造出比翼鳥,第一次實戰便是作為巫彭元帥的座駕用在平叛裏——結果,平叛雖然成功,歸來的比翼鳥也受了無法修複的損傷,成了一堆廢鐵。帝國不得不重新投入物力人力,按圖紙製造新的機械。

    那是耗資巨大的工程。五十年來,帝國也隻陸續製造了五架比翼鳥,非到重大事情發生——比如這次“皇天”出現,平日不會被派出。而每次動用比翼鳥,不像風隼可以由巫彭元帥全權調度,而是必須得到十巫共同的允許。

    即使他是少將的軍銜,至今也不曾駕駛過比翼鳥。而師父,居然五十年前曾孤身摧毀過兩架風隼,而且重創了元帥的比翼鳥座駕。

    那樣強的巫彭元帥,被所有戰士視為軍神——居然也曾在師父手下吃過虧!

    “啊,他就是十巫中的巫彭嗎?”慕湮仿佛覺得身子有些不適,抬手按著心口,微微咳嗽,笑了笑,“我可記住這個名字了——都是拜他所賜,那一戰打完後,我的餘生都要在古墓的輪椅上度過。”

    “師父?”雲煥忍不住詫異地脫口——師父那樣重的傷,原來是和巫彭大人交手後留下的。

    “不過,我想他恐怕也好過不到哪裏去。”咳嗽讓蒼白的雙頰泛起血潮,頓了頓,慕湮對著弟子眨了眨眼睛,微笑,“他震斷了我全身的血脈,但是我同樣一劍廢了他的左手筋脈——他這一輩子,再也別想握刀殺人。”

    “師父……”這句話讓滄流帝國少將震驚地坐了起來,注視著師父。

    原來是師父,是師父?!

    加入軍團後,多少次聽巫彭大人說起過昔年廢掉他左手的那個神秘女子。如此的盛讚和推許,出自從來吝於稱讚屬下軍人的帝國元帥之口,曾讓身為少將的他猜想:當年一劍擊敗帝國軍神的,該是怎樣的女子——想不到,原來便是他自幼熟悉的人。

    他的師父,空桑的女劍聖——慕湮。

    “原來是滄流帝國的元帥。難怪。”慕湮卻是仿佛回想多年前荒漠裏舍生忘死的那一場拚殺,微微點頭,眉頭忽然一揚,看著弟子,傲然,“不過,就算他是什麽帝國元帥、什麽十巫——哼,這一輩子,他也別想忘了我那一劍!”

    那一瞬,久病衰微的女子身上驟然綻放出不可掩蓋的光芒,如同瞬間脫鞘而出的利劍,幾乎在刹那間奪去了他的神誌,目眩神迷。

    從少年時開始,他就默默注視著師父,多年的潛心觀察,曾以為自己已經完全了解和掌握了師父的性格和心思——卻不曾料到,那樣看似優柔軟弱、近乎無原則的善良背後,竟還曾埋藏著如此烈烈如火的真性情。

    “是的。”不由自主地,雲煥聲音再度恭謹地低了下去,然而眼神微微變了一下,輕聲,“五十年來,元帥都沒有忘了您。”

    慕湮粲然一笑,清麗的眉間閃過劍客才有的傲然殺氣:“我不管什麽征天軍團、什麽帝國元帥,也不管什麽霍圖部、什麽反叛——這般上天入地地追殺一群手無寸鐵的婦孺,被我看見了,我……”

    聲音是忽然中止的,血潮從頰邊唰地退去,一語未畢,空桑女劍聖的頭忽然間往前一垂,整個人從輪椅上悄無聲息地跌落到地上。

    “師父!師父?”雲煥眼睜睜地看著慕湮毫無預見地忽然委頓,那一驚非同小可,他再也不管自己身上的傷,右手一按石床挺身躍起,閃電般搶身過去將跌落的人抱起,“師父!”

    然而,隻不過一個瞬間,懷裏的人卻居然已沒有了呼吸。

    “師父?”那個瞬間,他隻覺再也沒有站立的力量,重重跪倒在地,雙手劇烈地發抖,頭腦一片空白。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師父死了?怎麽可能?

    他曾受過各種各樣的訓練和教導,起碼知道十一種方法可以對這種猝死的人進行急救。然而那一刹那,頭腦裏竟然什麽都想不起來。他抱著那個瞬間失去生氣的軀體,呆若木雞地跪在原地,耳邊轟然作響,感覺眼前一下子全黑了。

    那是童年留下的、記憶裏永遠難以抹去的沉悶的黑暗。

    雙手雙足都仿佛被鐵鐐銬住,僵硬得無法動彈。說不出的恐懼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將他包圍,沒有出路。他知道自己終將被所有人遺棄——包括他的族人和敵人。所有人。

    “師父!師父!”他隻覺得全身發抖,無法呼吸,隻是下意識地搖晃著懷裏的人,脫口大喊,“快醒醒!”

    沒有人回答他。榻上的鮫人傀儡依然昏迷,而懷裏是失去血色、單薄如紙的臉。那樣漫長的一瞬間,在他的感知裏,卻像是恒久的地獄。

    恍惚中,有什麽東西蹭到他臉上。然而平日隻要有異物近身一丈便能察覺的軍人,直到那個奇怪的冰涼的東西接觸到肌膚,他才有些木然地轉過頭去。

    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在肩上看著他,同樣黑色的小鼻子湊過來,嗅著他的臉——那是一隻藍色的狐狸,不知從哪個角落裏躥出來,軟塌塌地趴在他肩上盯著他,黑色的眼睛裏依稀還有困倦的表情,顯然是小憩中被他方才的大喊驚醒。

    湊過鼻子,一輪試探的蜻蜓點水般地嗅,仿佛確認了來人的身份,藍狐眼裏懶洋洋的疲憊一掃而空,忽然興奮了起來,歡喜地叫了一聲,猛地湊了過來。

    “去。”認出了是師父養的小藍,雲煥依然隻是木然揮手,將那隻擋住他視線的狐狸從肩頭掃了下去,死死盯著懷裏沒有知覺的女子。

    那張蒼白的臉上還帶著最後揚眉時的微笑,那是溫婉淡然的她一生中難得一見的傲然俠氣,宛如脫鞘的利劍——然而瞬間便枯萎了。一切來得那樣忽然,就像一場措手不及的襲擊,在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所有便已經結束。

    他張了張口,可腦子裏一片空白,居然失聲。

    “嗚——”藍狐沒有料到以前的熟人居然出手打它,落地後一連打了幾個滾才站起來,發出被惹惱的低叫,齜牙咧嘴地湊上來。然而一翹頭,看到那一襲委頓在地的白衣,狐狸耳朵陡然立了起來,眼睛閃出了焦急的光,一下子便躥了上來,居然一口咬住了慕湮的肩頭,尖利的牙齒深深沒入肩井穴。

    “滾開!”雲煥一驚,猛然抬手把這個小東西打落地麵。這一次情急出手更重,藍狐發出了一聲慘叫,卻不肯走開,隻是拚命扯著慕湮垂落地麵的衣角,嗚嗚地叫。

    他隻覺腦袋煩躁得快要裂開,莫名其妙地湧現殺意,劍眉一蹙握緊了光劍,便要將這隻不知好歹的小獸斬殺。

    “你……你想幹什麽?”在握劍的刹那間,有一隻手抵住了他胸口,語氣微弱地阻止,“不要殺小藍……”

    雲煥帶著殺氣木然地握劍站起,那句話在片刻後才在他有些遲鈍的腦中發生作用。

    剛剛站起的人忽然全身一震,光劍從手中驀然跌落!

    “師父?師父?”不可思議地脫口連聲低呼,他這才發現方才死去般的慕湮已經睜開了眼睛,詫異地看著麵帶殺氣拔劍而起的弟子,費力地抬手——然而手依然無力,推著他的胸口,居然沒有一點力量。

    “師父!”那樣輕微的動作,卻仿佛讓帝國少將再度失去了力氣,雲煥失驚鬆開了光劍,震驚和狂喜從眼角眉梢掠過,“你……你醒了?!”

    他幾乎不敢相信這片刻間的變化,直到他手指觸摸到白衣下跳動的脈搏,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整個人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一樣鬆懈下來,頹然坐下。

    “怎麽……怎麽了?你的臉色怎麽這麽蒼白?”慕湮顯然不知道方才刹那間的事情,有些茫然地看著弟子臉上神色劇烈的變化,隻覺得神誌清醒卻全身無力,轉頭之間看到藍狐和自己肩上的咬傷,忽然明白過來,“我剛才……又昏過去了?”

    “不!不是昏迷!”雲煥手指扣著師父的腕脈,仿佛生怕一鬆開那微弱的搏動就會猝然停止,聲音裏還留著方才突發的恐懼,緊張得斷斷續續,“是……是死了!心跳和呼吸……都忽然中止。我以為師父是——”

    “啊,嚇著你了。”空桑女劍聖微微笑了起來,神色卻是輕鬆的,聲音也慢慢連續起來,“我……本來是想先和你說,如果看到我忽然之間死過去,可不要緊張,小藍會照看我,一會兒就會好的……但忙著說這說那,居然忘了。”

    她輕輕地說著,語氣平淡,似乎隻是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手指輕輕拍著弟子的手背:“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你就不要擔心了,很快我自己會醒過來。”

    她調著呼吸,感覺猝然中止的血脈慢慢開始再度流動,笑著對雲煥道:“你看,你們元帥果然是厲害的——那一擊震斷我全身血脈,雖然這些年在沉睡養氣,依然慢慢覺得血氣越來越枯竭了。以前我還能知道什麽時候身體不對,預先躺下休息。這幾年是不行了,居然隨時隨地都會忽然死過去。以前古墓裏也沒人,小藍看到了就會過來咬醒我——它有點靈性,認得穴道。沒想到你這次回來,可被結結實實地嚇到了。”

    半晌沒有聽到回答,隻是感覺托著自己的手在不停地顫抖。慕湮有些詫異地抬頭看去,發現近在咫尺的年輕弟子眼睛裏那猝然爆發出的恐懼和驚慌尚未褪盡,臉色蒼白,全身都在控製不住地發抖。

    “嚇著你了,煥兒。”從未看過那樣的表情出現在這個孩子臉上,慕湮由衷地歎了口氣,歉意地笑,勉力抬起手拍了拍弟子蒼白的臉,安慰道,“放心,師父沒那麽容易死,一定比那個巫彭活得還長。”

    雲煥沒有說話,似乎情緒還沒有恢複過來,然而卻終於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藍狐看到主人可以動了,立刻蹭了上來,卻警惕地盯了一邊的雲煥一眼,大有敵意。

    “感覺好一些了……扶我回內室休息吧。”調息片刻,慕湮說話聲音也中氣足了一些,勉力抓著雲煥的手想站起來,然而身上血脈依舊凝滯未去,腳下無力,便是一個踉蹌。幸虧雲煥一直全神貫注地看著,立刻伸手扶住了她。

    “別動。”雲煥想也不想,俯身攬起裙裾,將她橫抱起來,“我送您去。”

    “真是沒用的師父呀,老了。”慕湮有些自嘲地微微笑,搖頭,感覺自己在年輕的肩臂中輕如枯葉,指給弟子方向,“煥兒,左邊第二個門。”

    “嗯。”雲煥似乎不想說話,隻點點頭,大步向前急急走去。

    “小心!低頭!”在穿過石拱門的刹那,慕湮脫口驚呼,然而雲煥低頭走得正急,居然反應不過來,一步跨了過去,一頭撞上了門楣。

    然而,竟然沒有磕碰的痛感。雲煥退了一步,詫異地看著額頭上那隻手。

    “怎麽反應那麽遲鈍?一身技藝沒丟下吧?”還來得及抬手在他額頭上護住,慕湮揉著撞痛的手掌,詫異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忽然笑了起來,“咦,煥兒你居然長這麽高了?怎麽可以長那麽高……在這個石墓裏,你可要處處小心碰頭呀。”

    “是。”雲煥垂下眼睛回答,聲音和身子卻都是僵硬的。

    “怎麽?”空桑女劍聖怔了一下,聽出了他的異常,不由得驚疑地抓住了弟子的肩,“怎麽還在發抖?難道那些魔物的毒還沒除盡?快別使力了,放我下地讓我看看。”

    “沒事。”雲煥回答著,一彎腰便穿過了那道拱門。

    內室依舊是多年前的樣子,一幾一物都擺在原位上,整潔素淨如故。雲煥俯身將慕湮安頓在石榻上,環顧左右,陡然間有一種恍惚的神色。

    依然一模一樣。連他小時候練劍失手劈碎了的那個石燭台都還在那裏。這個古墓裏的時間仿佛是凝固的。外麵光陰如水流過,這裏的一切卻都未曾改變。

    包括師父的模樣,都停止在他少年時離開的時候。

    “餓了嗎?”慕湮安頓下來,才想起弟子遠道來這裏後尚未用餐,問。然而四顧一番,雪洞似的石室內哪有什麽充饑的東西,女劍聖蒼白的臉上浮出微微的苦笑,搖頭看著雲煥:“你看,這裏什麽都沒有。”

    “不用麻煩師父,我隨身帶有幹糧,等會兒讓湘生火做飯就是。”雲煥走到那盞石燭台邊,抬手摸了摸上麵那一道劍痕,回答。

    “哦,那個叫湘的姑娘不知醒了沒。”聽到弟子提及,慕湮恍然記起,“煥兒,你去看看?”

    “不用看。”雲煥搖頭,“如果醒了,傀儡第一個反應便會尋找自己的主人。”

    空桑女劍聖忽然不說話,看著自己的弟子,眼神微微一閃:“為什麽要把好好的活人弄成傀儡?變成殺人工具?”

    “鮫人不是人。”雖然壓低了聲音,恭謹地回答著師父的責問,滄流帝國少將語句短促而肯定,“這個還是你們空桑人說過的——而且比起在葉城被當寵物畜養和買賣,鮫人在軍中當傀儡應該好一些吧?至少我們教導戰士要愛護武器一樣愛護傀儡,它們沒有意識,也不會覺得屈辱痛苦。”

    慕湮並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不忿:“可是這不對。”

    “為什麽不對?征天軍團需要傀儡,帝國需要軍隊。沒有軍團,雲荒就要動蕩——”雲煥回過頭,眼裏有鋼鐵般的光澤,“我們維持著四方的平安,讓百姓休養生息,讓帝國統治穩固,有什麽不對?師父,這幾十年來雲荒四方安定,農牧漁耕百業興旺。連沙漠上以前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飯的牧民,帝國都讓他們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不再顛沛流離——這些,難道不比空桑承光帝那時候要好十倍百倍?”

    空桑女劍聖微微蹙起眉頭,仿佛想著如何反駁弟子的言論,卻終於無語。

    “還有湘,”仿佛被師父錯怪委屈,本來不多話的少將一口氣反駁下去,“我答允了飛廉要照顧她,這一路上不曾半點虧待過她,更不曾和那些家夥一樣拿她……”手指在燭台上敲了敲,雲煥眉梢微微抬了一下,還是繼續說下去,“拿她來消遣取樂。整個征天軍團裏,除了飛廉那小子,就數我最愛護鮫人傀儡了。我哪裏不對了?”

    慕湮皺著眉頭看著雲煥,最終依然搖搖頭:“反正都是不對的。煥兒,當初我教你劍技的時候,可從來沒希望你變成現在這樣子。”

    這樣溫和的責備,卻讓帝國少將微微一震,臉色驟然慘白。

    沉默了許久,他才低聲道:“那麽……師父您當初所希望的我,應該是什麽樣的呢?您……當初為什麽要收我為徒?”

    那樣簡單的兩句話,說出來卻仿佛費了極大的力氣。雲煥忽然間不敢看師父的眼睛,低下頭去,看著石燭台上那道陳舊的劍痕——那樣的疑問,在他心裏已經停留了十多年,一直是反複猜測無法得知的。

    空桑的女劍聖,打破門規將一個被族人放逐的冰族孩子收入門下,拖著病弱的身體傾心指點數年——她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是要這個敵方的少年感恩圖報、離棄冷落自己的族人,從而為空桑所用、為無色城下的冥靈拔劍?

    可是,他現在反而成了帝國的少將,師父才會那麽失望?

    那樣的猜測埋藏在心裏已經十多年,伴隨著他從少年成長為青年,反複啃噬著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忘記。如今,終於有機會回到師父麵前,親口問出來。

    不知為何,在等待答案的一刹那,他隻覺得手都在微微顫抖。

    “嗯?應該是什麽樣子?這個我很早就對你說過了啊。”然而那樣緊張慎重的等待,換來的隻是師父隨意的輕笑。慕湮抬頭,看著石壁上方一個采光的小窗,外麵的天空碧藍如洗,偶爾有黑影掠過,那是沙漠裏的薩朗鷹。慕湮抬起手,指著窗外,微笑著用一句話回答了他:“就像這白鷹一樣,快樂、矯健且自由。”

    那樣簡單的回答顯然不是他預料中的任何一個答案,雲煥詫異地抬頭:“就這樣?”

    快樂、矯健和自由?擁有這樣獨步天下的劍技,得到什麽東西都不是太難的事——然而師父把這樣無雙的技藝傳給他,對於弟子的期望,卻隻是如此簡單?

    “還要怎樣呢?”慕湮淡淡地笑,“我少年師承雲隱劍聖,之後的一生都不曾敗於人手,然而這三樣東西,我卻一樣都沒有——你是我最後的弟子,我當然希望你能全部擁有。”

    雲煥無法回答,手緊緊握著光劍。

    “可你現在快樂嗎?自由嗎?”空桑女劍聖看著戎裝的弟子,輕輕歎氣,“煥兒,我並不是對你加入軍隊感到失望——你做遊俠也好、做少將也好,甚至做到元帥也好。無論到了什麽樣的位置上,師父隻是希望你保有這三件東西——但現在我在你眼睛裏看不到絲毫痕跡。你既不快樂,也不自由。”

    “師父。”帝國少將劍眉一挑,脫口低呼,眼裏湧起濃重的陰鬱。

    師徒兩人靜靜對視,偌大的古墓裏安靜得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許久,雲煥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去,淡淡道:“我去把湘叫起來,該做飯了。”

    “煥兒。”弟子剛轉過身,慕湮卻叫住了他,想了想,終於微笑,“要知道當初為什麽在一群牧民孩子裏,我獨獨要選是冰夷的你當弟子嗎?”

    雲煥肩膀一震,站住了腳步——他沒想到師父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

    “為什麽?”他回過頭去,眼睛裏是詢問的神色,隱隱緊張。

    “因為你打架老是輸啊。”慕湮笑了起來,神色卻是嘉許的,“你是個冰族,卻天天和那些牧民孩子打架,即使每次都被葉賽爾和奧普揍,卻不見你告訴城裏的軍隊——按照律例,凡是敢攻擊冰族人的其他賤民一律滅門!那時候,你隻要回去空寂城裏一說,那麽鎮野軍團就會……唉,你是個好孩子。”

    雲煥有些難堪地一笑,低下頭去:“我就不信自己打不贏他們。”

    “可你老是輸。”空桑女劍聖回想著當年來到古墓的一群孩子,笑著搖搖頭,“你那時候個子又不高,身子也不壯實,老是被葉賽爾他們欺負——我總看著你被一群孩子揍,看到後來就看不下去了,問你要不要學本事打贏他們。”

    “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您是劍聖。”雲煥想起那一日的情形,眉間就有了笑意——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有人拉起他問他想不想學本事,當然是脫口就答應了。

    “可我已經知道你是冰族。”慕湮微笑著,眼神卻是淩厲的,“那時霍圖部的長老回來拜訪我,葉賽爾他們卻不知情。我看到他們闖入古墓前的禁地,卻不知道為什麽霍圖部的孩子會和一個冰夷孩子一起玩——我一直不放心,所以我打開古墓走出來迎接了你們——如果你有什麽舉動要對霍圖部不利,我便會出手。”

    “師父?”雲煥心裏一驚,脫口而出。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記得第一次在夕陽下看到師父的模樣,如此溫柔。可是,那個古墓裏走出的女子,竟然心裏懷著的是這樣的想法?

    “其實葉賽爾他們和你雖然打架,卻是慢慢成了好朋友吧?”慕湮笑了起來,宛如一個看護著一群孩子的溫柔母親,“剛開始不過是想隨便教你一些,好讓你不被那個丫頭欺負得那麽慘——沒料到隻教了兩天,就驚覺你在劍技上的天分非常高,遠遠超出我的預料……”

    女劍聖歎了口氣,看著一邊的弟子,招招手讓他過來。

    雲煥聽從地回過身,在師父榻前坐下,俯下了頭。慕湮看著已經是高大青年的弟子,眼神卻是複雜的,抬手輕輕為他拂去領口上的風沙,金色的沙粒簌簌從軍裝上落下,拂過胸口上滄流帝國的銀色飛鷹記號。

    “煥兒,我收你入門,並不是隨隨便便決定的。”慕湮的眼睛裏有某種讚許的光,忽然握緊了弟子的手,輕輕卷起衣袖——那裏,軍人古銅色的手腕上,赫然有兩道深深的陳舊傷痕,似乎是多年前受到殘酷的虐待留下的痕跡。

    雲煥猛然一驚,下意識地想將手收回。

    “看看這些——被砂之國的牧民那樣對待過,卻依然肯和葉賽爾做朋友,而不是一句話告發讓他們滅門。”慕湮臉上浮起讚許的神色,拍了拍弟子的手,抬眼看著他,“煥兒,其實一開始我以為你是要害那些孩子的——因為,你童年時曾在牧民部落裏得到過那樣殘酷的虐待,那樣的經曆,很容易扭曲你的心。”

    “師父!”雲煥臉色大變,猛地站起,倒退了三步,定定地看著空桑的女劍聖,“您……您記得?您記得我?您原來……原來早就認出我了?”

    “當然記得。”慕湮微笑起來了,看著眼前已經長成英俊青年的弟子,眼睛卻是悲憫而憐惜的,“地窖裏麵那唯一活著的孩子。”

    “師父……師父。”再也無法壓住內心劇烈翻湧的急流,雲煥隻覺膝蓋沒有力氣,頹然跪倒。他握緊了手,將頭抵在榻邊,斷續不成聲地哽咽:“師父!”

    十五年前曾經驚動帝都的西荒人質事件,如今大約已經沒有人記得。

    繼滄流曆四十年霍圖部叛亂後,滄流曆七十六年,砂之國再次發生了小規模的牧民暴動。曼爾戈部落有些牧民衝入了空際城,擄走十八位滄流帝國的冰族居民,轉入了沙漠和鎮野軍團對抗,並試圖以人質要挾帝都改變政令。然而元老院的十巫從帝都伽藍發出了命令,鎮野軍團放棄了那些人質,對曼爾戈部落反叛的牧民進行了全力追殺,深入大漠兩千裏。三個月後,叛軍的最後一個據點被消滅。

    這場小規模的叛亂,早已湮沒在滄流帝國的曆史裏。還有誰會記得牧民暴動的時候掠走的十八名冰族人質裏,隻有一個孩子活了下來?

    隻有空桑女劍聖還記得打開那個地窖的時候看到了什麽:一個不成人形的孩子瀕臨崩潰,正發狂般將頭用力撞向石壁。看到有人來,立刻拚命掙紮著爬過來,穿過那些已經腐爛的族人屍體,爬到了她麵前。雙手被鐵鐐反銬在背後,流著發臭的膿液,露出雪白的牙齒,拚命咬著她從懷裏找出來遞過去的桃子,如同一隻餓瘋了的小獸。

    抱起那個八九歲孩子的時候,她震驚於他隻有藍狐那麽輕。

    顯然鎮野軍團已經放棄了解救冰族人質的希望,而被追殺的叛軍也遺棄了這些無用的棋子,將那十幾個冰族平民反鎖在沙漠的一個地窖裏。被她無意路過發現的時候,大約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裏麵的屍體都已經腐爛。

    她沒有能救回其他人,隻帶出了唯一一個活著的孩子。

    然而那個孩子經曆過這樣可怕的事情之後,變得反常。他畏光,怕人走近,經常蜷縮在牆角,習慣用牙齒叼東西,從周圍人那裏搶奪一切能找到的食物,甚至不會走路,隻用手腳爬行。顯然是雙手長期被綁在背後,才形成了獸類的習慣動作——那些暴動的牧民大約將所有怒氣都發泄在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冰族平民身上,用過極其殘忍的手段折磨孩子的身體和心靈,先是把他餓了很久,然後對其拷問和毒打。

    她甚至無法問出一點頭緒來——因為那個孩子已經失語,隻會說很少幾個詞語:姐姐,父親,空寂城。那時候她並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已經在這次叛亂中被暴民殺死了,而孩子的姐姐早在一年前被送入帝都參加五年一度的聖女遴選,幸運當選,再也不能回到屬國。

    她看護了這個孩子幾個月,然後因為身體的緣故,不得不在數月後將這個幸存的孩子送回了空寂城,偷偷在一邊看著他被鎮野軍團帶走後,才放心離去。

    那樣的事情在多年的隱居生活中有過很多,她很快就將他遺忘。

    以後的好多年她也沒有再碰見那個孩子,直到那天霍圖部的一群牧民孩子忽然湧進古墓,驚動了隱居的她——在一群高大的砂之國牧民孩子中,她注意到了裏麵一個瘦小蒼白的少年。淺色的頭發,略深的五官,蒼白的膚色,顯然應該是冰族的孩子。

    然而在一群孩子開始打架時,她一眼便認出了他。

    那樣的黑暗中閃爍的冷光和不顧一切搶奪抗爭的眼神……盡管過了那麽多歲月,她依然能清晰地從記憶中迅速找到同樣的一雙眼睛。

    如今,轉眼又過去了十幾年。

    微微笑著,她如同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一樣,抬手撫摩著帝國少將的頭發,輕聲道:“是的,我一開始就認出你了,煥兒。”

    “為什麽您從來不說?我以為您早就忘了……”雲煥有些茫然地低聲問。

    “那時候你還小,我想你也不願再提起那件事吧?有些噩夢,是要等長大後才敢回頭去看的。”慕湮歎了口氣,輕輕將他的袖子卷下來,蓋住傷痕累累的手腕,“而且你也不說,我以為這個孩子早不認得我了呢,還說什麽?”

    “怎麽會不認得……一眼就認出來了。”雲煥嘴角往上彎了一下,那個笑容和他一身裝束大不符合,“我怕說了,師父就會識穿我是冰族人,不肯教我把我趕走——我那時可是第一次求人,好容易葉賽爾他們答應了不把我的身份說出去。”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地微笑起來,伸指彈了他額角一記,“怎麽會看不出?你看看你的眉眼、頭發和膚色……沙漠裏長大的牧民沒有這樣子的。”

    滄流帝國的少將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容他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流露過了。

    “所以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收你入門。”空桑女劍聖點點頭,看著自己的弟子,感慨,“劍技無界限……空桑人也好,冰族也好,鮫人也好,隻要心地純正、天分過人,我想就已經夠了。你沒有武藝的時候,尚自不肯借力屠戮所謂的賤民;若有了劍聖之劍,應更加出色,能為這世間做更多。”

    雲煥忽然沉默,沒有回應師父的話。

    要怎麽和師父說,當年回到空寂城後,尚未完全恢複的他就主動要求和鎮野軍團一起去了曼爾戈部裏,憑著記憶將那些劫持過他的殘餘牧民指認出來?

    那些僥幸從帝國軍隊的剿殺中逃脫的牧人,被孩子用陰冷的目光一一挑出,全家的屍體掛上了絞架,如林聳立。九歲的孩子反反複複地在人群中看,不肯放過一個當初折磨過他的人。手腕上的傷還在潰爛,孩子的心也一度在仇恨中腐爛下去。

    後來遇到葉賽爾他們,並不是他心懷仁慈而不曾報告軍隊,隻是作為一個被族人孤立的孩子,他感到寂寞,需要玩伴,而和人打架,至少可以緩解寂寞,同時也讓自己變得和那些賤民一樣強健。

    同樣也因為,他知道自己隻要努力,總有一天可以打贏那些同齡人,他是有機會贏的;如果像童年那次一樣,遇到了沒有任何贏麵的敵對者,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回到空寂城,去報告那些軍人有暴民襲擊冰族,然後帶著軍隊去指認那些賤民,讓他們的屍體在絞刑架上腐爛。

    他並不是個心懷仁慈的人,從小就不是。

    許久許久,他才輕輕道:“師父,我真的不想讓你失望。”

    “那麽你就盡力,”慕湮仿佛知道弟子心裏想的是什麽,眼神也有些複雜,“哪怕用你自己的方法去努力——隻要你相信那是對的。”

    “是。”雲煥低下頭去,用力握緊了劍。

    “煥兒,你一定心裏早就知道師父最後會如此對你說吧?”慕湮驀然輕輕搖頭微笑,拍拍弟子的肩,無奈地苦笑,“所以一開始,你就沒打算瞞我什麽——你知道師父最後一定不會殺你,是不是?”

    “師父自小疼我。”帝國少將的眼睛微微一變,隻是低聲回答。

    “但我同樣也疼西京他們,”慕湮的臉色依舊是蒼白的,吐出了一句話,“看到你們自相殘殺,師父心裏很疼。”

    “那是沒辦法的事……”雲煥沉默片刻,輕聲,“而且我們都長大了,各自的選擇和立場都不同。師父不要再為我們操心,照顧好自己身體是最要緊的。這一戰過後,如果我還活著,一定立刻回古墓來看您。”

    “你如果回來,就證明西京和白瓔他們一定死了。”慕湮搖著頭,忽然苦笑起來,“煥兒……你說為什麽一定要變成這樣?這個世間本來不該是這樣的——七千年前,星尊帝就不該驅逐你們、滅了海國;百年前,你們同樣不該將空桑亡國滅種;現在,你們三個更不該拔劍相向……一切不該是這樣。”

    “那是沒辦法的事。這世上的事情,哪會是你認為該怎樣就怎樣的。”滄流帝國少將低下頭去,輕輕重複了一遍,“不是他們殺我們,就是我們滅了他們——隻有一個雲荒,但是各族都想擁有這片土地。隻能有一個王,其他族隻能是奴隸。我們冰族被星尊帝驅逐出去,在海外漂流幾千年,擁有這片土地是多少年的夢……我們沒有錯。”

    “我不知道是誰的錯。”那樣長的談話,讓慕湮恢複中的精神顯得疲弱,她苦笑搖頭,用手撐住了額頭,“我隻覺得這個世間不該是這樣子……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想法是對是錯。很久以來,我好像都不能肯定是非黑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那個人死後,我想了那麽多年,還是沒有想通,幹脆就不想了……煥兒,你的師父其實是個很沒主意的人啊。”

    雲煥忽然忍不住微微一笑:“嗯,弟子很早就發覺了。”

    “真是老實不客氣。”慕湮笑斥,眼裏的迷惘卻層層湧起,“因為師父知道自己是個沒主見的人,所以除了劍技,不敢教你什麽,總覺得你將來會遇到能引導你的人——想不到,嗬,你居然遇到了巫彭……”

    “元帥同樣很提攜我。”說到那個名字,雲煥微笑的眼睛忽然凝聚,變成鐵灰色,一字一句都是經過思考後說出的,不似先前隨意,“他是所有軍人的榜樣。”

    “真是榜樣啊……學得十足十。看你那時候抓起鮫人來擋劍的舉動,都和當年的他一模一樣!”空桑女劍聖忽然冷笑,仿佛還想說什麽,卻終於忍住,不再說下去,隻道,“去做飯吧,你一定餓了。”

    雲煥站起身,剛回頭的時候忽然一怔:不知道什麽時候湘已經到了拱門外麵。鮫人動作一向輕捷,而自己方才和師父說得投機,居然沒有察覺這個傀儡已經醒了。

    “主人。”湘身上的傷也還在滲著血,卻跪了下來。

    “去做飯。”雲煥隻是吩咐了一句,剛想走開,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停了下來,叫住自己的傀儡,把一個東西扔給她,“把這個抹上,別讓肌膚幹裂了。”

    “是。”湘的眼神是木然的,接過那個填滿油膏的貝殼答應了一聲就退了下去。

    慕湮看著,眼睛裏卻有了一絲笑意,等那個鮫人走開了,微笑對弟子說:“看來你的確是很愛惜她呀。”

    “答應了飛廉那家夥。”雲煥卻沒有在師父麵前粉飾自己的意思,無可奈何地攤開手,“湘是他的鮫人傀儡,調借給我而已。偏生他把鮫人看作寶貝一樣——有什麽辦法?不然回去他要找我算賬。”

    “飛廉?”慕湮微微點頭,笑道,“你的朋友?”

    帝國少將臉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仿佛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淡淡道:“不是。不過是演武堂裏的同窗罷了,一起出科的。最後的比試裏,我還差點輸給他。”

    “誰能勝過我的煥兒?”慕湮也不問,隻是點頭,笑,“不過難得你還顧忌一個人啊,你們交情不錯。”

    “怎麽可能。”雲煥嘴角浮起複雜的笑意,“他是國務大臣巫朗家族的人。”

    “嗯?”慕湮微微詫異。

    “而我是巫彭元帥一手提拔上來的。”雲煥搖了搖頭,冷硬的眉目間有一絲失落,“我們不是同盟者,不相互殘殺就不錯了,注定沒辦法成為朋友。”

    對於帝都伽藍裏種種派係鬥爭,空桑女劍聖顯然是一無所知,然而看得出弟子在說到這些時候眉間就有陰鬱的神色,慕湮也不多問,隻是轉開了話題,微微笑著:“煥兒,你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吧?成家了沒?”

    明顯愣了一下,雲煥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去年剛訂了婚事。”

    “哦?是什麽樣的女孩?”畢竟是女子,說到這樣的事情慕湮眼裏湧動著光芒,歡喜地笑了起來,“性情如何?會武功嗎?長得美嗎?”

    “一般吧。”雲煥側頭,很是回憶了一下,才淡淡道,“倒是個挺聰明的人——可惜是庶出。巫彭大人替我提的親,她是巫即家族二房的第二個女兒,父親是庶子,其母是巫姑家族的長房幺女,倒是嫡係。”

    “嗯?”慕湮不知道雲煥這樣介紹未婚妻的父母家世究竟為了說明什麽,隨口反問,“庶出又如何?”

    雲煥愣了一下,才想起師父多年獨居古墓,遠離人世,當然更不知道帝都如今的政治格局和百年來根深蒂固的門閥製度,不由微微苦笑,不知從何說起。

    自從在智者帶領下重新回到雲荒、奪得天下,建立滄流帝國至今已將近百年。而帝都的政治格局自帝國建立以來就沒有再變過。

    智者成為垂簾後定奪大事的最高決策者,然而卻在白塔頂上的神廟裏深居簡出,極少直接幹預帝國軍政。所以在國務上,以“十巫”為首的十大家族把持了上下,而且權力被代代傳承下去,成為門閥世家。世襲製成為培植私家勢力的重要工具,從而造成任人唯親的惡性循環,也讓其餘外族根本沒有機會接近權力核心。

    在那鐵一般秩序的帝都裏,高高的皇城陰影中,一切按照門第和血統被劃分開來:評定鄉品、銓選官吏、區別士庶和選擇婚姻均以此為依據。高貴的家族不與門戶不相當的人交談、共坐、來往,更不用說作為勢力聯盟象征的通婚。十大家族百年繁衍至今,每族人數龐雜。為了證明血統高貴,譜牒之學變得異常發達。正出庶出,更是看得比命還重。

    雲家本來沒有任何機會從這樣一個鐵一般的秩序中冒頭——如果不是先前巫真家族的聖女莫名觸犯了智者大人,居然遭到滅族的懲罰;如果不是雲家長女雲燭成為新的聖女,並得到了智者大人出乎意料的寵幸,將“巫真”的稱號封給這個原本屬於冰族裏麵最下等的人家——雲家說不定還被流放在屬國,連帝都外城都不許進入。

    雖然因為幸運,在短短幾年內崛起於朝野,然而根基未深、血統不純的雲家即使有了“巫真”的稱號,依然受到其餘九個家族的排擠和孤立。如果不是巫彭元帥在朝廷內外看顧他們,為他們打點關係、介紹人脈,他是不可能和巫即家族裏的女子結親的。

    而巫彭元帥——那個和國務大臣巫朗多年來明爭暗鬥的元帥大人,這樣殷勤扶持雲家姐弟,也並不是沒有原因的:雲燭是他引入帝都並推薦給智者大人的,自然成為他朝堂上的大臂助;而雲煥,以不敗的驕人戰績從演武堂出科,在軍中成為他對抗巫朗家族中飛廉的王牌,免得征天軍團年輕軍官階層倒向飛廉一方。

    這樣錯綜複雜的事情,如何能對師父說清楚?

    然而令雲煥驚訝的是,雖然隻是寥寥提了一下,看似不曾接觸過政治權謀的師父居然並沒有流露出懵懂的表情,回答得雖然簡短,卻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今年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並不知道,早在他降生到這個雲荒之前、空桑夢華王朝末期,他的師父曾多麽接近過當時政治急流的核心。而她所愛的那個人,又是怎樣一個複雜的政客。

    雖然不曾直接卷入政局,然而自從那個人死後,隱居的女劍聖曾用了長久的時間去思索那個人和他的世界。雖然這麽多年以後,依舊不曾明白黑白的真正定義,雖然依舊迷惘,但她已不是個對政治一無所知的世外隱者。

    “這八九年,看來真難為你了。”聽著弟子看似隨便地說一些帝都目前的大致格局,慕湮忽然間長長歎息了一聲,抬手輕撫弟子的頭發,“煥兒,你這是日夜與虎狼為伴啊。”

    雲煥肩膀一震,詫異地看向師父,忽然間心口湧起說不出的刺痛和喜悅——這些,他本來從未期望師父能懂,然而她竟然懂了。

    還有什麽能比這更讓人欣慰?

    “真像啊……”慕湮的手停在雲煥寬而平的雙肩上,看著戎裝弟子眉目間冷定籌劃的神色,忽然間眼神有些恍惚,喃喃地道,“你說這些話的時候,和語冰簡直一模一樣——煥兒,你一定要小心……伽藍帝都是一個可怕的染缸,什麽樣的人進去了最後都會變得麵目全非——不要做語冰那樣的人。”

    “師父?”那個名字讓雲煥微微一驚,抬起頭看著師父。

    聽過的……雖然師父極少提起以前,然而過去那些年裏,每到一月三十日那一天,師父都會停止授課,默默對著東方伽藍城的方向凝望,神思恍惚。捧劍默立在身後的少年不敢出聲打擾,用目光靜靜追隨著輪椅上的師父,偶爾會聽到那個名字被低聲吐出:“夏語冰。”

    夏語冰。默默記住的少年,曾暗自去追查過這個名字。

    雖然滄流建國後,對於前朝的事情采取了堅壁清野的消除法,然而晉升少將後,能出入帝都皇家藏書閣,他終於在大堆無人翻閱的空桑史記裏找到了這個名字。

    那是在空桑最後糜爛頹廢的王朝裏唯一閃耀奪目的名字。一代名臣,章台禦使夏語冰,一生清廉剛正,兩袖清風,深得天下百姓愛戴。傾盡一生之力扳倒了巨蠹曹訓行太師,最後卻被太師派刺客暗殺。

    夏語冰死於承光帝龍朔十二年一月三十日,年僅二十六歲。此後青王控製了朝政。龐大的果子繼續從內而外地腐爛下去,無可阻攔。

    三年後,一直流浪在西海上的冰族在智者的帶領下,再度踏上了雲荒。

    十三年後,帝都伽藍被冰族攻破,空桑六王自刎於九嶷,無色城開,十萬空桑遺民消失於地麵。雲荒在被空桑統治七千年後,終於更換了所有者。

    那個曾試圖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重振朝綱的年輕禦使一生之力最終落空。然而他也是幸運的,畢竟沒有親眼看到這個國家的覆亡。

    那便是師父生命裏曾經遇到過的男子嗎?在百年之後,她猶自不曾將他忘記——然而夏語冰的妻子是青王魏的小女兒、最後一任青王辰的侄女。他的遺腹子塬被青王辰收養,伽藍城破之時,作為六王自刎在九嶷山……那個人的一生中,不曾留下任何關於一個叫“慕湮”的女子的記載。

    合上那卷滿是灰塵的《六合書》,戎裝的少將坐在滿架的古籍之間,默默垂首沉吟。

    他無法追溯出師父昔年的事情……雖然他曾那樣深切地想知道她一生經曆過的所有,然而百年的時空畢竟將許多事情阻隔。在那個女子叱吒於江湖之間、出劍驚動天下的時候,他還未曾降臨到這個世間,冰族還在海上居無定所地顛沛流離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如果不是劍聖門下秘傳的“滅”,如果師父不是這樣在古墓中避世沉睡,將時空凝定——按照世間的枯榮流轉,麵前溫柔淡定的師父早已是作古多年,又如何能遇上大漠裏的少年,他又如何能成為帝國的少將……

    隻是一個不經意提起的名字,卻讓他的思緒飄出了很遠。等回過神的時候,耳邊聽到的是這樣幾句話:“權勢、力量、土地、國政……你們血管裏本身就流著那樣的東西。無論出於什麽樣的初衷,到最後總會卷進去。你們都堅信自己做的是對的,都覺得有能力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不惜和狼虎為伴,最後不管什麽樣的手段都用上了……”

    那樣的話,讓少將渙散的思維一震,重新凝聚起來。

    他發現自己還是不夠了解師父的——那樣的話,他本來沒想到會從師父這樣看似不問政局的女子口中吐出。

    “然而到了最後,你們實際成為的那個人和你們想成為的那個人之間,總是大不相同。”慕湮的手按在弟子肩上,凝視著他,目光卻仿佛看到了別的地方,神思恍惚之間,也不知道說的是哪一個人——然而這樣的話聽到耳中,心中卻是忍不住悚然。

    “師父。”雲煥勉強開口,想將話題從這方麵帶開——那並不是他想和師父說下去的。

    “煥兒。”空桑的女劍聖恍然一驚,明白過來,苦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卻被軍人肩上的銀鷹硌痛了手,她低下頭來凝視著最小的弟子,眼裏是擔憂的光,“小心那些家夥啊——那些人用得著你的時候便百般對你好,如果有朝一日用不著你了,轉身就會把你扔去喂那些豺狼!”

    “沒關係,弟子能應付。”他抿了一下薄唇,在轉瞬間將心裏湧起的情緒壓了下去,暗自回歸於主題,“雖然現下遇到了一些難題。”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冷氣悄無聲息地吸入他的胸腔——終於順利地不動聲色拋出這句話了。其實,說到底,他費盡周折來到這裏,不就為了這句話?

    “出了什麽事?”果然,慕湮一聽就關切地蹙起了眉頭,“我就知道你不會隨便來博古爾沙漠的——遇到什麽難事?快說來給師父聽聽。”

    “我奉命來這裏找一樣東西。”帝國少將坐在師父榻前,將聲音壓低,慎重而冷凝,“軍令如山。如果找不到,就得死。”

    “什麽?”慕湮吃驚地坐起,“死令?到底是什麽東西那麽重要?”

    “純青琉璃如……”雲煥立刻回答,然而仿佛忽然想起這是機密一般,止住了口。

    “純青琉璃如意珠?”空桑的女劍聖手指一震,顯然這個稱呼她曾經聽過,極力回憶著,前朝的女子喃喃,“是那個東西?傳說中龍神的如意珠?可是星尊帝滅了海國,鎮蛟龍於蒼梧之淵後,如意珠不是一直被安放在伽藍白塔頂端?據說可以保佑全境風調雨順。難道滄流建國後丟失了這顆寶珠?以至於要你千裏來追回?”

    雲煥勉強笑了笑,沒有回答。

    多年來,迦樓羅金翅鳥的研製一直是帝國最高的機密,而純青琉璃如意珠的作用更是隻有極少數人知道。如果讓師父得知如意珠便是那個摧毀一切的殺人機器的內核,隻怕她雖然不忍眼睜睜看弟子失職被處死,但也會猶豫著不肯幫他——雖然處處留了心機,然而讓他對師父公然說謊,也是辦不到。他隻能避而不答。

    “是了,這是軍務,你不便多說。”他隻是略微沉吟,慕湮便了解地點頭,關切詢問,“應該能找到的吧?你可以去空寂城調用鎮野軍團啊……”

    “那樣大的荒漠,一支軍隊大海撈針有什麽用。”雲煥低頭微微苦笑,“那個死令是有期限的。”

    他隻差說出那一句話——“在這片大漠上,論人脈、論影響力,在民間誰能比得上師父?”

    是的,鎮野軍團雖能維持當地秩序,然而他也是知道軍隊是不得民心的。這件事上,依靠鎮野軍團根本不如借助師父多年來在牧民中的威望——那也是他剛開始接到這個艱巨任務時腦子裏立刻浮現出的想法。

    “期限是多久?”慕湮的手指慢慢握緊,問道。

    “一個月。”雲煥低聲回答。

    “一個月……”空桑女劍聖眉間有沉吟的神色,緩緩抬頭看著高窗外的一方藍天,外麵已經漸漸黑了下去,“時間是很緊啊……難為你了。”

    “弟子多言了。”控製著語速,慢慢回答,感覺自己的聲音如冷而鈍的刀鋒,然後他強迫自己不再說下去,站起了身轉向門外,“湘應該已經做好飯了。”

    慕湮臉上的神色一再變幻,在弟子走出內室前忽然叫住了他。

    “今天晚上,附近各個部落的牧民都會來墓前集會,答謝我為他們驅走邪魔,”空桑女劍聖開口,對著自己的弟子吩咐,“到時候,我會拜托各族頭人替我留意——那些都是熟悉大漠的人,說不定能有所幫助。”

    “多謝師父。”終於得到了意料中的承諾,帝國少將霍然回頭,單膝跪地,卻不敢抬頭看師父的臉。

    第四章 踏歌

    無色城。空無的城市裏,成千上萬的石棺靜靜沉睡在水底。

    一雙眼睛俯視著一麵水鏡,清淺的水若有若無地映著另一個空間的一切。不知道看了多久,在高高的王座上微微低下的那顆頭顱忽然吐出一口氣,右手忍不住抬起,伸向水鏡,仿佛想試探地去觸摸什麽。

    “真嵐。”忽然有人出聲喚,熟悉的聲音。

    “啪。”那隻伸到半途的手陡然一震,重重下落,將水鏡的銅蓋合上,水麵破裂蕩漾。

    “在看什麽?”白衣銀發的女子過來的時候,隻看到剛合起的水鏡,微微詫異地看向王座上那顆孤零零的頭顱,“這幾天經常看你開水鏡,看什麽?”

    “沒什麽。”不由自主地蹙眉,空桑皇太子看著太子妃,下意識地回答。然而話剛出口,忽然間臉上就有些奇怪的赧顏。

    “別關水鏡——看看西京和蘇摩他們到哪裏了。”白瓔也沒有繼續問,在王座旁坐下,順手將那顆頭顱捧起,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俯下身去打開水鏡,“這幾天雲荒上麵一定天翻地覆,可惜我暫時還不能出去……真是為他們擔心。”

    說話的時候,銅蓋被掀開,水鏡裏的水還在微微蕩漾,然而破碎的水麵已經漸漸歸於平整,依稀拚湊出了一個尚未消失的殘像——顯然是西方砂之國的某處,連天紛飛的黃沙之中,赤駝馱著一行牧民模樣的人往前走。最前方坐在赤駝上、指揮著駝隊的是一個紅衣少女,明眸皓齒,古銅色的手臂纏繞著大拇指粗細的鞭子,背上背著一個匣子,正在回頭對後麵的人大聲說著什麽,眉目間神采飛揚。

    “這是?”手指微微一頓,白瓔詫異地看著水鏡中殘留的畫麵,然而睫毛一閃,畢竟沒有問,纖細的手指從水麵上拂過,無聲地念動咒語,水鏡裏的水轉瞬激變。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催動,薄薄一層水向著鏡心凝聚,瞬間撞擊,變成一線直激起三尺,嘩啦一聲落回銅盤,立刻如水銀般平靜。

    然而,鏡裏的景象卻已經完全改變,指向了她所要窺探的彼端。

    銀發的太子妃坐在王座上,俯身看著水鏡的景象,眉間神色忽然一變,被燙著般轉開了目光,脫口道:“荒唐。”在她揭開水鏡的一刹那,真嵐就有些微的失神,此刻感覺到白瓔全身猛然一震,他一個走神,一顆腦袋差點從她膝蓋上滾下來。

    “怎麽?”在白瓔的手合上水鏡的一刹那真嵐回過神來,另一邊擱著的右臂猛然伸出撐住了銅蓋,看向水鏡。一看之下他也張口結舌,訥訥說不出話來。

    水鏡裏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所需要看到的景象——不知道是在何方的密林裏,天色已經暗了,篝火烈烈燃燒。明滅的篝火旁邊一對男女正糾纏在一起。那個女子看上去還是孩童的臉,然而裸露的潔白胴體卻是成熟而妖嬈的,正急促喘息著,臉上交織著痛苦和極樂的奇怪神色。抱著女子的雙手蒼白而修長,十指上戴著形式各異的戒指,藍色的長發被汗水濡濕了,貼在摩擦糾纏的肉體上。

    “真夠……呃,亂來的。”沒料到會看到這樣的事情,真嵐這一下也是訥訥的,手撐在水鏡上,尷尬地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搖頭,“荒山野嶺的……好歹找間房子嘛。”

    那樣一句話脫口,回頭一看白瓔的眼光,空桑皇太子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野合總是不好的,如果他們找個地方住下再……啊,這樣一看是在臥室裏,看的人就知道不方便,立刻也就關了水鏡,不會貿貿然……呃,是不是?”

    然而嘴上連忙解釋著,那顆頭顱卻不曾從水鏡旁挪開,邊說邊看著。

    “還看!”白瓔低斥一聲,抬手啪的一聲合上水鏡,濺起的水花潑了那顆來不及躲閃的頭顱半臉。那樣忽然的舉動顯然讓真嵐也吃了一驚,他在座位上抬起眼睛,看著蒼白著臉在王座前來回踱步的女子,也沉默了下去。

    “他瘋了……簡直是瘋了。”白瓔急促走了幾步,咬牙低語。

    “別這樣,食色是天性嘛。”真嵐將右手從水鏡上放下,回手扯過王座扶手上的錦褥擦了擦臉上的水漬,有些無可奈何地安慰對方,“你看,人家又不是像你一樣泯滅了實體,也不是像我這樣四分五裂有心無力……呃,總而言之,欲望總不是什麽可恥的事情。”

    急促的腳步忽然停住,空無一片的城市裏,虛無的冥靈女子轉過頭看著王座上那孤零零的頭顱,眼神慢慢變化——是啊,她是不知道的。十八歲的時候從白塔上縱身躍下,之後沉睡了十年,再之後,九嶷山上她自刎成為了冥靈。

    終其一生,她並不知道什麽是欲望,之後也不會知道。這是幸運,抑或不幸?

    仿佛猛然間明白這樣脫口的話隱含著怎樣的殘忍刺痛,斷手猛然按在嘴上,中斷了話語。偌大的無色城裏,空桑的皇太子和太子妃相互對視著,一時無話,隻有頭頂水光隱隱不絕地閃爍。

    “我不是說這個。”許久,仿佛心裏的驚怒平定了一些,白瓔轉過身,聲音冷淡,“你仔細看那個女的。那不是人而是魔物——他……他居然和……和白麟在一起?”

    “白麟?”這下真嵐的臉色也不自禁地變了,“那隻鳥靈?”

    “真是瘋了。”白瓔抱著雙臂在王座前來回走了幾步,一直安靜的眉目間有按捺不住的震驚和焦急,“他想幹什麽?到底想幹什麽!”

    “不管他想幹什麽,我們現在都沒辦法。一切等到了蒼梧之淵,見了他再說吧。”真嵐沉吟著,眉間神色也是幾度變幻,最終抬手重新打開水鏡,“我剛才留意看了一下——從樹林的植被看來,蘇摩現下應該已經過了息風郡,快接近九嶷了。”

    雖然有準備,然而再度打開水鏡,看到篝火邊那個糾纏和蘇摩在一起的女子背部果然有若有若無的巨大黑翼時,真嵐還是默默倒抽了一口冷氣。

    就在那個瞬間,他忽然注意到了火堆旁的一個東西——

    那個叫作蘇諾的小偶人被扔在一邊,咧著嘴看著麵前一對來回翻滾的人。似乎是被主人劇烈的動作牽動了一下引線,那個無生氣的偶人忽然啪嗒一聲立了起來,扭過頭,對著鏡子的方向詭異地咧嘴一笑。

    “啊?”驀然間覺得說不出的驚心,真嵐脫口低呼一聲,打翻了水鏡。

    “怎麽?”白瓔一驚。

    “不知道……忽然嚇了一跳。”空桑皇太子甩著濕透了的袖子,也覺得方才那陣心驚有些莫名其妙,“我又看到了那個偶人。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不對勁?”想起傀儡師身畔那個叫作蘇諾的偶人,白瓔也是平白覺得一冷。

    “說不出來。”真嵐再度沉吟了一下,還是說不出所以然,隻是搖搖頭,“很邪啊。這個裂變出來的傀儡,可真是讓人擔心。”

    “一切等他到了蒼梧之淵再說吧。”仿佛下了什麽決心,太子妃猛然點頭,吐出一句話,轉開話題,“不知道師兄帶著那笙如何了。”

    真嵐眉頭再度蹙起,臉色有些凝重:“我剛才看過了——看不到。應該在息風郡附近,但是那片區域無法通過水鏡看到。”

    “有人阻止?”白瓔詫異地回首,“設了結界屏障?”

    “應該是吧。”真嵐沉吟著,手指叩著扶手,“如果料得沒錯,能設下那樣強的結界,應該是十巫中的一位親自來了……征天軍團一定也會如影隨形地再度殺到。西京要千萬小心應對才好。”

    又是片刻凝重的沉默,許久,白瓔道:“等到了夜間,我帶一些冥靈戰士去看看。”

    “太危險了。”空桑皇太子蹙眉,手指不停地叩著王座的扶手,“萬一碰到上次那樣的事情,你受傷無法在天亮前返回,怎麽辦?”

    “難道師兄他們現在就不危險?”銀發女子眼裏的光是堅定的,握緊了手,“何況,蘇摩那樣的敵手,也不是次次都能遇到的——我會小心。”

    沉吟片刻,真嵐隻是緩緩轉過頭:“讓藍夏和你一起去,他辦事小心。”

    “嗬,難道我很莽撞嗎?”太子妃笑了起來,彎腰去收拾打翻了的水鏡。

    王座上的那顆頭顱默默看著她,忽然笑了笑:“看起來是很沉靜穩重的樣子……不過都是騙人的。如果忽然發起瘋來,那可是夠嚇人的,拉都拉不住。”

    顯然明白皇太子調侃的是什麽,白瓔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收起水鏡。反正說不過,幹脆不理——這是在長達百年的時光中得出的唯一有效方法。

    “瓔。”在她走出去的一刹那,忽然聽到真嵐在背後叫了她一聲,聲音短促。

    “怎麽?”她詫異回頭。

    “我想起來了。”王座上的頭顱臉色猛然一變,斷手同時跳出,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急急道,“我想起來哪裏不對了——那個傀儡……那個傀儡……你有沒有覺得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哪裏不一樣?”被真嵐臉上的神色驚住,白瓔下意識反問——方才短短的瞬間,她根本沒有留意到那兩個糾纏的人身旁那個扔著的傀儡。

    “好像是變得……”被那麽一反問,真嵐語氣弱了一下,仿佛也變得有些不肯定起來,喃喃道,“是我看錯了嗎?那個傀儡偶人好像——好像……的確是變得大了一些啊。”

    “什麽?”白瓔也愣住了。

    “那個東西是活的!”真嵐失聲,“它在長大!”

    暗夜的密林裏,草葉的沙沙聲忽然停止了。

    “奇怪……好像有人在看。”微微喘息著,女子停住了動作,喃喃對身邊的人說,“唰”的一聲,背後巨大的黑色翅膀驀然展開了,裹住了兩人。她的手撐住對方的胸膛,被汗水濡濕的聲音有一絲警覺:“蘇摩,你有沒有覺得?”

    在她想要站起來的一刹那,傀儡師忽然伸手,粗暴地拉住她的頭發,將女子重重拉回自己懷裏,一個翻身壓倒在草地上,抬頭往虛空中的某個方向“看”了一眼,嘴角忽然浮出一絲笑意,不出聲地低下頭埋首於女子的胸口。

    “原來你早知道了。”幽凰輕輕呻吟了一聲,吐出一口氣,“好壞……”

    既然蘇摩不管,鳥靈幹脆也就不去追究了,抬起手攬住傀儡師的脖子,將他拉近自己的唇邊。

    “真是美啊……就像天神一樣。”女童的麵容上有成人的表情,幽凰用熾熱的眼光注視著耳鬢廝磨著的人,意亂神迷地喃喃自語,湊近去吻那張臉,“隻是……你的身體裏好像也有魔物棲息著呢。怎麽像和我是同類一樣?你……為什麽會回頭找我呢?”

    裹住她的是黑暗的氣息——隻有行走於黑暗中的魔物才有的氣息。

    “阿諾喜歡你。”終於開口了,聲音帶著說不出的疲倦,傀儡師忽然放開了懷裏的邪魔,撐起身來,手指隻是一動,火邊一直看著的那個小偶人哢嗒哢嗒地跳了過來,咧嘴微笑著,忽然膝蓋也不屈地一躍而起,直直跳入幽凰的懷中。

    “嘻,好可愛啊……”鳥靈收斂了背後的雙翅,撫摩著偶人冰冷的臉,滿懷喜悅,“多漂亮的偶人,和你一模一樣。是你製作出來的嗎?用了什麽法術,居然能讓它動?”

    然而那樣一連串的問話,似乎絲毫沒有入傀儡師的耳。蘇摩起身坐到火旁,也不披衣,隻是茫然地麵對著篝火,有些出神。仿佛感到冷,手臂微微發抖。抬手感覺著火的熱力,將手湊近了一些。然後,不知不覺地再近、再近……一直到將手整個伸入火中,依然控製不住地在微微發抖。

    旁邊的幽凰沒有看向這邊,顯然一路上習慣了傀儡師那樣陰陽怪氣的脾氣,也沒期待他回答,隻是自顧自地逗弄著偶人。蘇諾那樣陰鷙的神色,在魔物的懷裏居然變得明朗了一些,咧嘴笑嘻嘻地看著幽凰。

    “噫?你有沒有覺得阿諾看起來好像長大了一些?原來沒這麽高吧?”幽凰將偶人抱在白皙的胸前,忽然略微詫異地笑了起來,“蘇摩,它會不會長大啊——真有意思……”

    一語未落,傀儡師的手驀然一震,在火中無聲握緊,眼裏閃過陰沉的光。

    “啊,啊,乖孩子。”拍打著翅膀,鳥靈孩子一樣的臉上露出笑容,仿佛在哄著一個嬰兒,“蘇摩,你說如果你有孩子,會不會和阿諾一模一樣——我給你生一個好不好?嘻,還不知道鳥靈和鮫人的孩子是什麽樣。”

    “孩子?”一直低著頭不說話的傀儡師忽然笑了起來,轉過頭。火光在他俊美得近乎邪異的臉上跳動,明滅不定,“如果你敢把它生下來,我就殺了它。”

    那樣隨意的話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卻透出掩不住的冷氣。

    幽凰本是隨口說笑,然而不自禁地被瞬間撲麵湧來的殺氣凍住,手一鬆,偶人哢嗒一聲掉落在地,齜牙咧嘴。蘇摩將手從火中抽出——那樣蒼白秀氣的手在火舌的舔舐之下已經黑如焦炭。然而隻是轉瞬之間,被燒焦的皮膚就起了變化,立刻恢複到和未燒傷時一模一樣。除了那樣真實的痛楚,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而生之意義於他,難道也是如此?

    絕望和狂亂那一瞬間仿佛瘋了一樣在心底蔓延起來。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可難道他就要這樣過完這一生?

    幽凰訥訥地本想說什麽,然而看到傀儡師在火裏燒著的雙手和忽然間開始莫名其妙冷笑的表情,禁不住再度脫口低呼一聲,撿起偶人緊緊抱在胸口,攏起翅膀裹緊了身體。

    “去九嶷……對,去九嶷。”失控的冷笑終於停歇,蘇摩空茫的眼睛抬了起來,望向暗夜中唯一一點跳躍的光,喃喃道,“要去九嶷……還有要做的事情。還要去九嶷。”

    如果一切都已無能為力,至少還有一件事擺在麵前需要完成。

    不要再去想這條路的終點到底在何處——隻要看到前麵還有一站,也便足夠讓人走下去了。最怕的是,連麵前那個驛站都會看不見。

    看著自顧自失笑說話的傀儡師,幽凰倒抽一口冷氣,暗自搖搖頭。

    到底在想什麽……這個鮫人,到底想著什麽呢?有著所有生靈都嫉妒的美貌和力量,卻那樣陰鬱和反複無常。早知道如此折騰,是不是一早就該和同伴們一起飛去空寂之山參加集會?羅羅他們……如今已經從西方盡頭穿越廣漠返回了吧?一定還在抱怨作為首領的她扔下大家不管,鬼迷心竅地跟著一個鮫人跑了吧?

    巨大的黑色翅膀下,有著女童麵容的鳥靈抬起頭,穿過密林的枝葉看著西方盡頭的天空,怔怔出神。

    西方的天空也已經全黑了。

    古墓最深處的一角是寬闊的石階,一級級通向石砌的水池。十丈深的豎井將沙漠地底的泉脈引入古墓。泉水衝去了一身的風沙,他解開束發帶子,讓滿是塵沙的頭發浸入水中。雖說身為軍團戰士,對於在雲荒任何地域生活都有很強的適應性,然而向來軍容整齊的少將畢竟很難忍受自己風塵滿麵、衣衫襤褸的樣子。

    水聲中雲煥聽到古墓外麵有牧民的歌聲朗朗響起——已經開始了嗎?手一震,他立刻擰幹頭發,抬臂撐住水池邊緣跳了出來,輕捷如豹。

    “湘。”他開口,吩咐一邊侍立的鮫人傀儡,“衣服。”

    鮫人少女麵無表情地將他脫下的戎裝遞過來,一言不發。

    “不是這個。”雲煥歎了口氣,不滿地看了一眼傀儡——畢竟是傀儡,很多事如果不是他親口說一遍,她根本聽不進去。他自顧自探身拿起那一套白色的長袍,披在身上。那是師父給他找出來的袍子,大漠上牧民穿的樣式,也不知是師父多久前出古墓行走砂之國時穿過。

    畢竟,穿著這樣一身征天軍團的戎裝,是不能出去見當地牧民的。

    想到這裏的時候,少將雪亮的眼睛微微暗了一下,心頭不知是什麽滋味。然而手卻是片刻不停,將袍子穿了上去,一邊招呼湘過來幫他係上腰帶。忽然間感覺左肩一痛,雲煥詫異地用右手握住左肩,發現那裏微微滲出血來——怎麽回事?

    鮫人傀儡還在依循他的吩咐,將長袍覆蓋上年輕矯健的身軀,雲煥卻站在那裏發呆。

    這個傷……怎麽還會複發?都已經一個多月了,早該痊愈,居然又裂開了?他握著傷口出神,忽然覺得手腕上也有細微的刺痛,低頭看時,才發現剛穿上去的白袍上有好幾處滲出斑斑血跡。

    是那個鮫人留下來的傷——那個鮫人的傀儡師。

    那個瞬間,帝國少將的眼神猛然一變。他永遠無法忘記一個月前的桃源郡,他遇到了怎樣可怕的一個對手。那是完全占不到上風的一次交手。那個可以赤手撕裂風隼的傀儡師,用那樣細細的引線就洞穿了他的肩膀和手腕!

    那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慘敗——雖然那之前他剛和西京師兄交手過,體力消耗極大,但平心而論,他知道即使是自己狀態最好時,遇上這樣的對手依然是沒有勝算的。

    那是怎樣可怕的一個鮫人?背後還文著巨大的騰龍文身。

    他木然站在那裏出神,任憑湘服侍著自己穿戴完畢,腦子卻在劇烈翻騰,狹長的眸中冷光閃動——不同於軍中那些一介武夫的同僚,借著鎮守帝都之便,他在軍務之餘經常出入於皇家藏書閣,閱讀過許多典籍。憑著對《六合書》的熟悉,他雖然不敢肯定,卻依稀覺得那個狹路相逢的超出鮫人、甚或“人”的極限的傀儡師,說不定就是傳說中的海皇。

    受傷歸來後,下獄前,他曾將那樣的懷疑告訴過巫彭元帥——奇怪的是,元帥卻對此沒有太大的反應。難道十巫都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皇天”的出現上,而對此不感興趣?穿戴完畢,腦子裏卻依然想著那些紛繁複雜的事情,雲煥向著外室走去。

    外麵沒有一點聲音。從石拱門裏看出去,師父安安靜靜地坐在輪椅裏,似乎睡過去了。

    睡過去了?還是——那個瞬間少將心裏咯噔了一下,什麽“皇天”、鮫人都顧不上,立刻搶身過去,扶住輪椅上那個沒有知覺的女子,急喚:“師父?師父?”一邊喚,他一邊抬眼四處尋找那隻藍狐,然而小藍居然不知道溜到哪裏去了。情急之下,雲煥憑著記憶按藍狐原先噬咬的穴位按了下去,力透肩井穴,想將再度死去的師父喚醒。

    指力才透入,陡然感到一股異常淩厲的劍氣反擊而來,將他手指彈開。那個瞬間雲煥才驚覺,原來師父是在微微呼吸的——隻是閉目小憩而已。

    “煥兒?”慕湮睜開眼睛,抬頭看了一邊的弟子一眼,笑道,“你好了?我居然睡著了。”

    “師父太累了。”記起昨夜那一場大戰,雲煥低下頭去,“是弟子不好。總是打擾師父。”

    “哪裏……你回來我很高興。”慕湮微笑著拍拍弟子的手,蒼白的臉上有難以掩飾的疲倦,“畢竟還能再見你一次——再晚點來,可就難說了。這一年每次忽然失去知覺,我都擔心再也醒不過來……隻是你們三個師兄弟個個天各一方的,我還怕一個都見不到了。”

    “師父!”雲煥驀地抬頭看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反手探入懷中,又想起剛換了衣服,也不等叫湘拿戎裝過來,他立刻起身奔入內室。

    “小心!小心頭!”慕湮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忽然跳起,隻是擔心地連連提醒。

    雲煥衝回去,從鮫人傀儡手中劈手拿過衣服,奔回師父麵前,從軍裝內襟的暗兜裏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雙手托到慕湮麵前:“師父,這是給您的。”

    “這是——”空桑女劍聖看著裏麵一粒金色水晶模樣的東西,詫異。

    “玉液九還金丹。”雲煥抬起眼睛看著師父,劍眉下的眼裏是湧動的光芒,“徒兒特意從伽藍帝都帶來給您,您服了身體一定會好很多的!”

    “咦?”大大出乎意料,慕湮拈起金丹,忍不住微笑,“煥兒,你什麽時候還學會煉丹了?你這八九年在外都學了些什麽啊?”

    “不是徒兒煉的。是巫鹹大人煉的……”雲煥也是訥訥一笑,“十巫裏麵巫鹹大人是首座長老,擅長製藥,一心想要煉出不死藥來。也不知道他煉了多少年——反正到了現在雖沒有不死藥,倒是煉出一些據說可以延年益壽的靈丹,帝都的貴族、葉城的巨賈,都想盡方法得到他煉的一粒丹藥。”

    “哦。”慕湮將那顆金丹拿在手裏看了一眼,笑了笑,“難怪你說那個什麽巫彭元帥還活著——我正在奇怪呢,五十年前他就四十了,如今算起來難道能活到一百歲?原來是靠了靈丹妙藥呀。”

    雲煥笑了笑,點頭默認:“巫彭大人如今還是看上去如四十許的模樣。”

    “倒比我們劍聖門下的‘滅’字訣還管用……不用靠著沉睡來延緩時間。”空桑女劍聖聽得有趣,側頭微笑,忽地歎了口氣,“煥兒,難為你還用了那麽多心。不過,師父已經是快要入土的人了,白白浪費這些珍貴的靈藥——”

    閉了閉眼睛,仿佛又覺得疲倦,女子臉上有蒼白的笑意:“老實對你說了吧,那年和巫彭交手過後我自知傷勢非同小可,也曾到處求訪名醫。從砂之國的土醫到九嶷的巫祝,什麽樣的醫生沒去求診過?所有大夫都說,血脈已斷,即使憑我一身武功,最多隻能再拖五年——最多五年。除非我長時間用‘滅’來休眠,蟄伏著不醒來。如果醒來,那麽活得一日便少一日壽命。”

    “師父!真的嗎?”這一驚非同小可,雲煥霍然抬頭,不敢相信地看著麵前的女子,“為什麽……為什麽從沒聽你說起過這事?”

    “和你們這些孩子說了,又有什麽用處呢?其實我該老老實實壽終正寢。反正劍客最後死於劍下,也是正理……”輕拍弟子的肩膀,慕湮的語氣卻是平靜的,“偏生覺得有些不甘,居然選了這一處古墓,開始用‘滅’字訣避世沉睡——嗬,那時也真傻,都不知道自己苟延殘喘又能如何,就想拖著時間。偶爾被外麵魔物吵醒了,才出來替那些牧民驅趕一下——就這樣醒醒睡睡,又去了一年多。”

    “可……可是,”雲煥喃喃脫口,“師父教了我三年……整整三年。”

    那三年裏,師父連日督促指點,從來不曾中斷。如今想來,竟是每一日都在消耗著她殘存的生命,活得一日少了一日!

    “沒事的。別想太多。”慕湮微笑起來,搖搖頭,也不說話,隻是把他拉起來,將金丹放回他手心,替他扣上衣領上最後一顆扣子,“你看,長那麽高,袍子穿在你身上都短了一截,也隻有將就了——外麵牧民的聚會就要開始了,快出去。你若找不回那顆如意珠,可是要大大地糟糕。”

    然而帝國少將卻站在原地不曾動,從背後看去,隻覺他肩背在難以壓製地抖動。

    “還有多久?”他霍然回身,眼裏忽然出現驚人的光亮,直撲到輪椅前,急切地問,“師父您還有多少時間?一年?半年?幾個月?”

    被弟子刹那間爆發的氣勢鎮住,慕湮茫然:“具體我也記不清了……不出三個月吧。”

    “三個月……三個月。”那樣的回答顯然是令人絕望的,雲煥喃喃重複,忽然回身,咬牙一字一句,“好,師父,等找到如意珠,我就帶您回帝都去!”

    “傻孩子,即使去了伽藍城又能如何呢?”慕湮搖頭,微笑道,“你也說連巫鹹也沒有煉出不死藥,是不是?”

    “不,不,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帝國少將顯然被內心巨大的洪流控製著,平日冷定的眼睛裏有不顧一切的光芒,想也不想,衝口而出,“我去求智者大人!智者大人一定可以!他是神……什麽都能辦到。我去求姐姐幫忙,讓她求智者大人救您!”

    “啪!”話說到一半,一個耳光忽然落在他臉上,將他打得愣住。雲煥捂住自己的臉,怔怔看向輪椅上的女子——那麽多年來,師父還是第一次對他動手。

    “疼不疼?”慕湮自己也愣了一下,連忙抬手輕撫弟子的臉,眼裏的焦急卻依然存在,“你看你,說什麽瘋話!我是空桑人,還是傷在你們巫彭元帥手下的——你帶我去帝都?跟十巫說你是空桑劍聖弟子?西京和白瓔是你師兄師姐——你糊塗了?想自己找死嗎?那些豺狼正愁找不到下口的機會!”

    驚怒交集,女劍聖似乎再度感覺神氣衰竭,頓了頓,看到弟子低頭不答,放緩了語氣:“煥兒,你仔細想想——反正……反正,咳咳,師父是死在這裏都不會和你去伽藍城的。”

    雲煥沒有回答,慕湮隻感覺手底下軍人的肩膀在微微抖動。

    隻是片刻,那不受控製的顫抖就停止了,滄流帝國的少將抬起頭來,劍眉下的眼睛裏已經沒有方才那種不顧一切的光,深而冷,看不到底,低聲道:“師父教訓的是,弟子太魯莽了。”

    “好孩子。”輕輕吐出一口氣,慕湮終於微笑起來,“以後切不可魯莽做事——牧民們在外麵鬧了很久了。過來替師父推著輪椅,我們出去吧。”

    然而雲煥還是站在那裏沒動,靜靜將手抬起,攤開,再度將那枚金丹送到她麵前,一字一句:“請師父收下這枚金丹。”

    那樣的語氣堅定如鐵,恍惚間慕湮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在地窖裏看到的絕望而倔強的目光。歎了口氣,不忍再拂逆弟子的心意,她伸手接過,笑了笑,便服了下去。

    夜幕下,篝火烈烈燃起,映紅一方天空。

    眼看雲集的鳥靈紛紛離去,匍匐在古墓外徹夜禱告的牧人們知道一年一度的大劫又是平安過去,一聲歡呼,空寂城外便成了歡樂的海洋。火堆邊上人頭攢動,牛角杯、駝骨碗紛亂地舉在半空,隨著各部巫人頌詞,牧民們便往天空潑灑著美酒,象征對天神的感激。十二弦聲悠揚,牧民們雙手相挽,踏足齊聲而歌,熱烈澎湃,歌頌天神和女仙——在大劫過去後,第二夜便按慣例要舉行盛大的宴會,答謝古墓的女仙。

    “都唱了那麽久了……怎麽這次女仙還不出來呢?”一邊的火堆邊,一個紅衣的姑娘有些納悶地喃喃,擔憂,“以往好歹也會開了石門出來露一下麵,這次——難道是我們唱得跳得不夠好?如果女仙不出來,我們可要不停跳下去呢。”

    “央桑公主,一定是你還不曾跳舞,而摩珂公主也不曾唱歌,所以女仙不肯出來呢。”旁邊有女奴微笑著慫恿,同時示意身邊的牧民附和,“族裏最珍貴的兩位公主都不曾出麵,天神女仙怎麽會滿意呢?大家說是不是?”

    “是啊是啊!”旁邊喝酒的牧民轟然應和。

    “為什麽又要我跳……”紅衣姑娘聽見貼身女奴的話,雖然心裏受用,卻故意嘟起了嘴,眼睛骨碌碌亂轉,“摩珂呢?她去哪裏了?她不唱歌,我可不跳!”

    “摩珂公主去了琴師那邊,調了弦就開唱了。”女奴珠珠笑眯眯地眨了一下眼睛,指了指另外一堆篝火,那裏果然有一個裝束華貴的黃衫少女站在琴師身後,俯下身輕輕地說著什麽,珠珠笑了起來,“央桑公主就開始跳吧,大家都等著公主領舞呢!”

    “摩珂先唱!”顯然是忽然鬧起了脾氣,刁蠻少女哼了一聲,卻忍不住用眼角打量著另一邊彈著十二弦的琴師,“哼,也不害臊,丟下我不理整天去纏著別人——一個流浪的瞎琴師,一副娘娘腔,不像個男人,也值得這樣巴結……”

    “呀呀,冰河琴師是多麽迷人,竟然讓央桑公主都吃醋了呢。”女奴珠珠顯然和兩位公主很是熟悉,調笑著上去拉央桑的手,“來來來,跳舞吧!大家都等著你呢。”

    “我不跳!”央桑卻依然耍脾氣,一跺腳,大聲說,“要那個瞎子彈起琴來,摩珂先唱!”

    聲音有些大,那邊火堆旁的人顯然聽見了,那個正在低頭調琴的琴師微微抬了抬頭,他身後站著的黃衫少女摩珂公主也抬起頭看著妹妹那邊,蹙眉。

    “央桑!不許無禮——快出來跳舞。”僵持的氣氛中,忽然傳來威嚴的喝止,眾人簇擁中,一個中年人手持酒碗轉了過來,牧民紛紛鞠躬,口稱“羅諾頭人”。曼爾戈部落的族長這次親率族人趕來這裏主持盛會,卻看到女兒在這裏使小性子,不由皺眉,然後轉頭向著另一邊,招呼:“琴師,彈琴!摩珂,別光顧著說悄悄話了,唱起來吧!你是大漠上的天鈴鳥啊!”

    旁邊的牧民聽到族長開口,一起歡呼起來,轟然叫著一個字:“火!火!火!”

    “是的,父王。”黃衫的摩珂公主臉紅了一下,恭敬地答應著,不敢再怠慢,低聲對琴師道,“冰河,我要唱了啊——你會彈那一曲《火》嗎?”

    盲眼的琴師微微一笑,也不答應,隻是將手指按上了琴弦,輕輕一撥。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所有牧民覺得在第一聲曲子響起的刹那間,荒野上所有燃燒的篝火陡然便是微微一盛,向上跳躍起來,直似欲舞。

    “真棒!”摩珂公主驚歎,看著麵前撫琴的男子——明滅的火光映著他的臉,微合著雙眼的琴師麵目清秀俊美,有著大漠上人沒有的優雅氣質,修長的手按在琴上,也是牧民裏從來看不見的儒雅悠閑,竟不似一個流浪琴師所有。

    “唱啊,我們的天鈴鳥!”女子隻是微微一沉迷,耳邊牧民的歡呼便響了起來,伴隨著有節奏的拍手聲催促著。摩珂公主看了一眼琴師,終於垂手站起,麵向西方空寂之山,舉起雙手,吐聲開口:“燃我神火,以告天神——”

    那樣的天籟一出,整個曠野陡然寂靜。歌聲清冷而甘洌,如風送浮冰,仿佛冰川從絕頂融化,簌簌流入荒漠,匯成赤水,滋潤萬裏荒漠。大漠上三個部落裏的人都知道,曼爾戈部族長的大女兒是大漠上的天鈴鳥,如果說赤水是滋潤荒漠的唯一源泉,那麽她的歌聲就是人們心裏的甘泉。

    羅諾頭人讚許地看著大女兒,對著央桑做了一個手勢——雖然沒有兒子,可這兩個女兒,就算在三個部落的所有頭人裏,也足以讓他自豪了。

    紅衣的央桑公主也不理睬父親的命令,隻是側頭全心全意地聽著姐姐的歌喉。等到摩珂公主第一句尾音吐出,新聲未發之時,忽然足尖一動,一步便跳到了場地中心。那樣輕盈如燕的身姿引起了大片轟然的叫好,然而一動之後,央桑便又不動了,隻是提起了裙裾,在篝火邊,側影仿佛忽然凝固一樣。所有人也都屏住氣,在天籟般的歌聲中靜靜注視。

    夜幕下裏,那個流浪的琴師不經意似的撥著弦,淩亂低微,散漫得宛如日出前即將消失的薄薄霧氣——居然沒有絲毫節奏和旋律的感覺,隻是那樣彌漫著。舞者的剪影襯在一片紅色中,提裾而立、頎頸修臂,隨著撥弦的一個個音符,慢慢開始動了起來。

    弦聲越來越急,隨著琴師的樂曲,不知道是不是幻覺,篝火忽然亮了起來。在第一個重音傳出的刹那,伴隨著摩珂唱到第二節的“燃我神火”,央桑忽然就是一個回身——回身之間,手上提著的裙裾忽然散開,竟宛如盛開的紅棘花般豔麗。

    眾人驚豔的轟然叫好聲還沒落地,忽然間她的腳下便踏出了清脆的節奏,刹那間讓原本散淡的音樂仿佛猛然一震,注入了如火的激情和活力。

    她的節奏忽然加快,讓冰河顯然有些意外,手指微微在弦上一頓。然而唇角浮起一絲笑,手指迅速撥動十二弦,轉瞬便跟上了舞者的節奏。

    紅衣少女裙裾飛揚,而裙下修長的雙腿在地上踩出疏密有致的節奏,回轉之間神采飛揚,一扭身、一回首、一低眉、一提手,都是光芒四射,宛如紅日初升。纖細雙腳敲擊出的節奏中,群裾在身側飛散和聚攏,襯得舞者曼妙的身姿宛如在一朵乍合乍開的紅棘花中舞動,說不出的美豔淩人。

    “央桑!央桑!央桑公主!”那樣熱烈美麗的舞姿顯然刹那間讓大漠上的牧民們燃燒起來,歡呼叫好聲風一樣四起。也不知道是誰帶頭,跟隨著紅衣少女的舞步,所有牧民都手挽著手,圍著一堆堆的篝火開始起舞踏歌。

    那樣的歡呼中,歌聲已經聽不到了。黃衫的摩珂看著妹妹已經帶動了盛宴的氣氛,便知趣地在眾人的歡呼中停止了歌唱,坐回了琴師身後。

    “你妹妹跳得很美……”琴師也停止了撫琴,手指壓在弦上,低頭微微笑。

    “是嗎?”本來任何對於央桑的稱讚都會讓她同樣開心,可這一次摩珂卻笑不出來,低頭輕聲,“你……你又看不見。”

    “聽都聽得出。那樣的舞步,天下無雙。”那個叫冰河的琴師笑著,低頭撥弦,“不過摩珂公主的歌聲也不輸給她呢……隻是為什麽唱得心不在焉?難道你不敬愛天神嗎?”

    摩珂的臉陡然紅了一下,然而雖然比妹妹要靦腆,大漠上的女兒還是老老實實地細聲承認:“我覺得——你比天神還好看。”

    手指陡然在弦上劃了一下,琴師微笑著抬手,向著黃衫少女的方向,黑色的長發從額上垂落下來,掩住他微合的雙目:“多謝公主誇獎——對一個流浪琴師而言,被人拿來和天神相比,實在是會折福呢。”

    摩珂想了想,退讓了一步,卻堅持道:“起碼這個大漠上,都沒有冰河這麽好看的人!”

    “公主沒有見過罷了。”琴師臉上一直帶著微笑,然而那個笑容卻漸漸有些看不到底,“您沒有看過……真正天神般光芒四射的臉,那可是可以引來‘傾國’之亂的美貌呢。”

    那邊兩人絮絮低語,這邊起舞的紅衣少女又瞥見他們,跺腳的聲音更大了。

    “哼,又和那個娘娘腔的臭瞎子磨上了!”在牧民的簇擁中,央桑從這一堆篝火跳到那一堆,不滿地抱怨——畢竟和自己一起做伴十六年的姐姐,忽然被一個陌生的流浪琴師勾去了魂,受冷落的妹妹未免心裏有氣。

    “呀,冰河多麽好看!公主可是賭氣了。”正過來挽起她的手,女奴珠珠邊跳邊笑,看向一邊和摩珂公主低頭細語的琴師,讚歎,“和摩珂公主真是一對呢。哪裏娘娘腔了?”

    “你看他的臉呀——那麽白,女人也沒那麽秀氣!”央桑不忿,一邊用力跺腳跳舞,一邊不停地惡狠狠挑刺,“還有手——那麽軟那麽長,一看就知道不是馬背上的男子漢!隻會彈彈琴,給他一把刀都拿不動。”

    “啊,原來……央桑公主還是喜歡勇士啊。”央桑氣憤之下越跳越快,珠珠跟不上,卻依舊上氣不接下氣地調笑,“我回頭就稟告頭人去!大漠上所有部落的勇士都會……都會歡呼著拿起刀槍,來曼爾戈部落為公主比武決鬥呢!”

    央桑顯然還是很喜歡聽這樣恭維的話,然而依然眉頭一皺,哼了一聲,舞得更急:“才不要那些難看粗魯的家夥!個個隻會和沙狼一樣噬來咬去的……”

    “公主……呃,公主又要好看,又要……又要勇武,”珠珠這一下是真的跟不上公主的腳步了,幹脆停下了腳步,由著央桑在人群中獨舞,彎下腰大口喘氣,笑道,“那可難找咯!可別嫁不出去,快點去求天神從天上降下一個來給你吧……”

    “哼。”央桑的臉也微微地紅了,卻扭頭哼了一聲,手指轉出曼妙的動作,帶動腳下的舞步,如一朵紅棘花般盛放在人群中。

    忽然間,她脫口“啊”了一聲,忽然仿佛被定住身一般不動了。

    “怎麽了?怎麽了?”女奴珠珠嚇了一跳,連忙俯身過去查看,“扭到腳了嗎,公主?”

    然而紅衣的小公主沒有回答。在女奴發覺公主的雙腳完好無損,抬頭詫異地詢問時,忽然聽到旁邊的人群一下子沸騰了,爆發出陣陣歡呼:“女仙!女仙!”

    怎麽,那個女仙終於肯出來了嗎?

    珠珠正在想著,也忍不住地轉頭看去。

    火光明滅之下,古墓的石門轟然打開,漆黑背景下一襲白衣飄然出現,宛如天外飛仙。所有牧民都歡呼著,俯下身去行禮,將酒碗高高舉過頭頂。

    女奴連忙同樣俯身,同時想拉公主下去——然而央桑公主仿佛忽然間僵住了,居然在所有人都鞠躬的時候,依然直直站著,手裏還提著裙裾,直視著古墓洞開的門,看著那個伴隨著女仙驟然出現的英俊挺拔的男子。

    “珠珠,你看,你看……天神聽到我的話了。”有些茫然地,央桑脫口低呼,然而女奴不敢抬頭,隻是拚命拉著她的裙角想把這個不聽話的公主拉下去。這樣對女仙不敬,回頭可要被羅諾頭人狠狠責罰的。

    然而紅衣公主茫然的聲音隻是一刹,尾音的時候已經變為狂喜:“天神聽到我的話了!”

    “煥兒,你看,多麽漂亮,”石門一開,映入眼簾的便是叢叢的篝火,以及火中旋舞的紅衣少女,慕湮微笑著讚歎,“這是曼爾戈部落裏最漂亮的姊妹花。”

    滿地的人都匍匐著,隻有紅衣舞者在火光中宛如一朵紅棘花開放,裙裾下的雙腳敲擊出動人的節奏。揚眉回顧時,決然瞬忽,宛如驚鴻一瞥;低眉提手時,舒緩悠長,宛如弦上低吟——在動靜不止的舉手投足之間,看的人陡然便有一種恍惚:仿佛時間隨著舞者的動作,在加速或者凝聚。

    然而雲煥隻是看了一眼,便彎下腰來,在耳邊輕聲道:“要出去嗎,師父?”

    慕湮微微點頭,站在她身後的年輕軍人走到她身邊,俯下身,隻是稍微用力,便將女子連著輪椅一起從古墓的石階上抱了下來。

    “女仙!女仙!”第一次看到女仙從古墓裏走下來和他們一起歡聚,所有牧民都歡呼起來,聲音驚天動地。跪得近的牧民便紛紛圍了上來,俯身親吻她的衣角,表達多年來受到庇護的感激之情,人越圍越多,最後居然寸步難行。

    “謝謝大家。我不是什麽女仙……”對於那樣熱烈的回應,慕湮一時間居然有無措的表情,把衣角緊緊攥在手裏,忙不迭地解釋,“我早說過我不是什麽女仙!不要這樣!”

    然而這樣辯解的話完全不被接受,那些熱情牧民哪裏聽女子的分辯,依舊瘋狂地湧上來,試圖觸碰她的衣服和腳,不停地叩首和親吻土地,輪椅在擁擠的人群裏被不停地推來推去,根本不受她控製。

    “煥兒。”實在沒有辦法招架,慕湮苦笑著,下意識地回頭尋找弟子的身影。

    “師父,”一直寸步不離站在師父身後的雲煥立刻俯身過來,伸臂擋住了那些狂熱的牧民,將她護在一邊,抬臂握住了光劍,低聲道,“要弟子為你趕開這些人嗎?”

    “不用,”慕湮苦笑搖頭,發現和這些淳樸狂熱的牧民講清楚這一切需要費多麽大的力氣,隻道,“帶我去見羅諾頭人吧……如意珠的事直接跟他說會好一些。”

    “好的。”雲煥微微彎腰,再度將師父連著輪椅輕輕抱起,也不見他發力,隻是一點足,兩人便呼嘯而起,掠過叢叢篝火,落到了羅諾頭人所在的火塘邊。那樣的距離足足有五丈,便是大漠上最驍勇的年輕勇士也不能一躍而過,而這個白袍青年抱著一個人,居然輕鬆落下,那樣矯捷如鷹的動作讓在場所有牧民一時間目瞪口呆。

    “羅諾頭人。”在輪椅輕輕落到地上時,慕湮微笑著開口,對那位同樣詫異的族長點頭,“又見到您了——這一年來收成可好?子民可好?身體可好?”

    “啊,好,好……”羅諾頭人一時間倒不是被雲煥的身手驚住:年年率領牧民來這裏,他比普通牧民更了解這位女仙,間或也有過幾次談話,但還是首次看到古墓裏還有第二人出現。他不停地打量著站在女仙身邊的這個高大年輕人,滿肚子的疑問,卻不敢貿然問女仙什麽。

    “這位是……”慕湮順著族長的眼光看去,想要介紹,忽然覺得雲煥的手輕輕觸了她後背一下,她隻是微笑著接下去,“是一個路過的好人,幫我打開了石門出來見你們。”

    “哦。”認出了來人有著冰族的外貌,羅諾頭人誠惶誠恐地應了一聲,再看了雲煥一眼,心裏對冰族中居然還有“好人”大感驚訝,卻不敢反駁女仙的任何話,立刻對著族人一聲招呼,示意大家不可冷落這位貴客。

    雖然是冰族來客,然而女仙的旨意和族長的命令是高於一切的——立刻有無數酒碗舉了過來,大漠上的牧民們永遠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著對來客的歡迎。在大家圍上去之前,央桑推開所有族人,端著酒碗走在最前麵,還沒有走到,已經開始唱起了祝酒歌——那個瞬間,她多麽希望自己能變成姐姐,可以擁有最動聽的歌喉去對這個年輕來客歌唱,引起他的青睞。

    看到公主居然親自上前敬酒,牧民們自覺地退後了,然而雲煥看了一眼端著酒前來的紅衣少女,聽著聽不懂然而婉轉的曲調,卻有些為難地停住了手——要如何對人說,自己向來是滴酒不沾的?可微微一遲疑之間,央桑的歌聲卻越發急切了,牧民們四起發出了應和。

    “怎麽?”慕湮本待和羅諾頭人緩緩吐露尋找如意珠之事,此刻聽得周圍牧人起哄,詫然抬首,“那邊出了什麽事?”

    “沒什麽。”雲煥看到師父的目光,忽然間就把心一橫,接過酒碗一口喝了底朝天。

    “好!”在他倒轉手腕,將空碗展示給牧人看時,周圍爆發出了一陣叫好。一碗酒入喉,雲煥隻覺胸腔中有烈火直燃燒上來,他勉強運氣,壓住胸臆中的不適。然而轉眼看到央桑嘴角浮出滿意的笑,從旁邊女奴珠珠手裏再度接過了滿滿一大碗酒,又開始曼聲歌唱。

    無論如何先要順著這群牧民。雖然胸口煩悶,雲煥卻是一直清醒的,蹙眉抬手接過了那一碗酒。

    “好了,你們不要再灌他喝酒了。”然而他的表情逃不過慕湮的眼睛,恍然明白這個高大的弟子是不能喝酒的,空桑女劍聖微笑起來,欠身探手從弟子手中拿過了酒碗,放在唇邊輕輕啜了一口,算是禮節,對羅諾頭人開口,“他要喝醉的。我替他喝了。”

    羅諾頭人看到小女兒端著酒碗唱歌的情態,便知道向來高傲的央桑動了心,正在頭痛如何把這個胡鬧的女兒拉開教訓一頓,聽到女仙如此吩咐,正好發作起來,斥喝:“央桑!快別在這裏湊熱鬧了,還不給女仙獻舞?”

    “跳舞!跳舞!跳舞!”周圍的牧人一起鼓掌,有節奏地大聲喝彩起來。

    央桑雖然受了父親訓斥,然而聽到要她表演舞蹈,卻也正中下懷——雖然唱歌不行,可跳起舞來,這個大漠還沒有超過她的!

    “你,會不會跳舞?”放下酒碗,紅衣的小公主對著雲煥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伸手邀請麵前這個高大英武的青年人——這才是天神賜給她的人呢!鷹一樣矯健,豹一樣輕捷,卻有著英朗的五官和冷亮的眼睛……比起姐姐的那個琴師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大漠女兒向來灑脫磊落,從來不懂掩飾,伸手邀請:“來跳舞吧!”

    “跳舞!跳舞!跳舞!”周圍的牧民聽到這個邀請,更加高興,用熱烈的歡呼和有節奏的鼓掌來表示著對這位貴客的歡迎,聲浪一波波湧來,不容抗拒,“火!火!火!”

    “羅諾頭人,別為難他,”雖然隻是稍微啜了一口,然而牧民釀的烈酒讓慕湮蒼白的臉燒出了紅暈,她笑著為弟子解圍,“他不會……”

    “我會。”眼看師父已經是第二次為自己對別人請求赦免,也許是那一碗烈酒的作用,雲煥心頭一熱,脫口便答應了,將手中空碗一摔,大踏步走入了人群。

    慕湮也一時愕然,忽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煥兒會跳舞?在軍中,難道除了步戰、馬戰、水戰之外,他還學過跳舞?

    然而空桑女劍聖不曾知道,在帝都那高高的城牆下,浮華卻嚴苛的階層有著他們自己的交遊方式。貴族中無論男子還是女子,對於舞蹈、辭賦或者樂器,自小都受到嚴格的教導,少年時起便要隨著父母出席各種盛宴,每每在酒酣耳熱之餘需要起來助興,嶄露頭角為家族爭得聲譽——十巫中最年輕的巫謝,自小便精通諸般技藝,有天才之稱。

    雲家雖然出身寒微,十年前才得勢擠入皇城的貴族階層,然而為了打破和其他門閥貴族之間的隔閡,就更加下功夫在各方麵努力彌補鴻溝,以求融入那個圈子。在鎮守帝都的時間裏,除了日常操演,少將同樣將很多時間用在觥籌斡旋之間。

    遠遠的火堆旁,摩珂躲在人群後,看著一向驕傲的妹妹一反常態,端著酒碗上去向這個陌生的來客唱歌,又主動拉著他跳舞,不由詫異地“啊”了一聲,然後笑了起來:“哎呀,央桑那小妮子,就這樣忽然動了心嗎?”

    然而在看到來人的那一刻,她沒有注意到身邊冰河的手忽然在弦上劇烈震了一下,清秀蒼白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震驚和凝重。

    “琴師!琴師!”在白袍貴客走到場地中間開始舞蹈前,所有人齊聲大喊,呼喚樂曲的配合。然而摩珂回首之間,才發覺身邊的人居然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霍然憑空消失了。

    “冰河?冰河?”她茫然回顧,四處尋找那個無聲無息離開的琴師,卻驚訝地發現在熙熙攘攘的人堆中再也找不到那個盲人琴師了。

    即使沒有樂曲,那邊的舞卻已經開始。

    四圍跳躍的火光裏,借著酒興,雲煥沒有等曲聲開始,忽然間就是側身抬手、雙手交擊,發出了一聲斷喝。然後驀然轉身,抽出了光劍,挽出一道流光。劍光縱橫之中,一聲聲跺腳和低喝,伴隨著簡潔有力的動作,轉瞬間氣勢逼人。

    不同於方才央桑的火之舞那般明媚豔麗,這一舞卻是洗練硬朗的。

    沒有多餘的舉止,沒有伴奏的旋律,隻是最簡單而有力的動作。英姿風發,幹脆果斷,乍看之下宛如軍人閱兵——那便是流傳於帝都的舞蹈《破陣》。每次宴會後,在征天軍團內的青年貴族戰士便會借興起舞,聯劍踏歌,聳動一座。那樣的接近於“武”的舞,除了帝都豪門中奢靡浮華的貴氣之外,更帶了軍中的英氣。

    大漠上的牧民們從未看過這樣的舞蹈,個個都停止了喝酒喧囂,看著暗夜火旁抽劍起舞的年輕人,那樣雄鷹般的風姿和氣度,讓馬背上的民族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

    隻是一個人的舞。然而漸漸地,黑暗裏仿佛有了馬踏清秋的勁朗和颯爽,舞者舉手投足之間英氣勃發,顧盼如同驚電般交錯,獵獵令人不敢逼視。融合了“九問”的姿勢,雲煥隻覺那一碗烈酒在胸中燃起,將長久的隱忍克製燃盡。手掌的交擊、腳步的踩踏、低沉的應喝,一切在沙風狂舞的曠野裏進行,宛如雷電交加的雨夜,有一支鐵騎馳騁於原野。

    “好!”“好啊!”轟然的叫好此起彼伏,豪邁熱情的牧民再度沸騰了起來,個個扔了酒碗,站了起來,跟隨著雲煥擊掌的節奏,開始歌唱。

    那邊慕湮剛將如意珠的事情起了個頭,正準備和羅諾頭人細說,聽得那樣的喝彩聲轉過頭去,不知不覺也看得呆住。她長時間地側頭凝望著暗夜火邊起舞的弟子,忽然間也有些目眩神迷的感覺——真是變了……這次回來的煥兒,身上有著如此深遠而明顯的變化,再也不同於昔年那個大漠上的冰族少年了。

    “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年輕人呀……”曼爾戈族長也看得出神,喃喃道。

    “當然。”白衣女子唇角露出一絲笑,驕傲地揚起頭,“我的煥兒。”

    羅諾頭人眼睛定了一下,搖搖頭,遺憾地脫口而出:“可惜是個冰夷。”

    話方出口,忽然想起這個人是女仙帶來的貴客,羅諾頭人連忙住了口。然而慕湮顯然是聽見了,雖然沒有說什麽,明澈的眸子裏也閃過一絲黯然——即使在這樣萬眾歡騰的盛宴上,那樣的陰影始終還是存在的,恍如一隻利爪高懸在各個民族的頭頂。

    “女仙,您說您需要的那顆珠子是純青色的?直徑多大?會發光嗎?”再也不敢亂說什麽,羅諾頭人恭恭敬敬地鞠躬,再度驗證,“有什麽特別的地方?這樣的珠子散落在大漠上,要找也有很多啊——就像凝碧珠,也是差不多模樣的啊。”

    “凝碧珠……”慕湮脫口喃喃,心中忽然一陣惡寒——她知道凝碧珠是什麽東西,蹙眉道,“不是凝碧珠。那顆珠子不是鮫人的眼睛。”

    “那是——”羅諾頭人不得要領,搓著手訥訥。

    慕湮想了一下,也不能直說那是龍神的如意珠,隻是道:“那是青色的珠子,迎光看去有五彩琉璃的光澤……還有,如果埋在地裏,便會有甘泉湧出。”

    “有甘泉湧出?”羅諾頭人這下精神一振,朗笑站起,“那好辦!大漠裏頭除了赤水,能冒出泉水的地方可不多!我傳令族裏所有人去找泉水,掘地三尺便是了。”

    “真是麻煩頭人了……”慕湮微笑著在輪椅上欠身,心中略微有些不安,卻依然不得不硬著頭皮問下去,“能否在一個月內給回信呢?”

    “一個月……好。”曼爾戈族長搓著手,咬了咬牙答應下來,“女仙但凡有所吩咐,這片大漠上哪個人敢不盡力?大家拚了命出來,也會去翻遍大漠找到那顆珠子。”

    “如此,多謝族長了。”女劍聖吐了口氣,微微頷首,轉頭去尋找弟子的蹤跡。

    第五章 落日

    “天呀……珠珠!你看,他多麽棒!”央桑怔怔地站在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雲煥,一時竟忘了要上去領舞,“多麽棒!他……他比我還跳得好!珠珠,我的雲錦腰帶呢?”

    “什麽?”貼身女奴嚇了一跳,“公主!你要雲錦腰帶幹什麽?”

    “你知道我要幹什麽!”紅衣公主的眼睛還是看著人群中那個矯矯不群的影子,不耐煩地說,“快給我!我以後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啦!”

    “不行!”珠珠一向嘻嘻哈哈,這次卻按緊了口袋,倒退,“公主,不行的!”

    “有什麽不行!”央桑憤怒了,跺著腳,“那是我織出來的雲錦腰帶!我要給誰就給誰!”

    “公主織的雲錦腰帶,隻能給大漠上最英武的勇士——雲錦腰帶給了誰,公主就是誰的!”貼身女奴連連倒退,聲音顫抖,“可……可他是個冰夷啊!是個冰夷!”

    “冰夷又怎麽樣!”央桑眉毛一挑,大眼睛閃出亮光,瞪著珠珠,“我就喜歡冰夷!摩珂還不是把雲錦腰帶偷偷給了那個瞎眼的琴師……都不知道他的來曆。你為什麽就不說什麽呢?快把雲錦腰帶給我!不然我拿鞭子抽你了!”

    然而珠珠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眼看那邊歌舞消歇,那個白袍的年輕人從人群中離去。央桑急了,幹脆真的一步跳過去,劈手便奪,連著幾鞭“啪啪”將女奴趕開。珠珠知道小公主烈火般的脾氣,也不敢反抗,隻是護著頭臉連連後退,一邊叫著摩珂公主的名字,希望向來能壓住妹妹的大公主能過來勸解。然而摩珂公主此刻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冰河琴師也不見蹤影,女奴躲不了一會兒就被央桑抓住。

    慕湮剛和羅諾頭人說完話,不知為何覺得胸口有些隱隱作痛,生怕自己會在盛宴中沒有預兆地倒下,連忙和曼爾戈族長作別。然而轉動輪椅,卻不見雲煥的身影。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喧鬧,人群往外齊齊一退,發出震驚的低呼。

    “那邊怎麽了?”慕湮眼睛看向方才還載歌載舞的火堆,流露出焦急的神情,“出了什麽事?”

    羅諾頭人也是一驚,脫口道:“糟糕,莫不是城裏冰夷軍隊又來驅趕了?”

    這些年來冰族處處管製著大漠上的各部,不僅不許牧民們再過隨水草遷徙的遊牧生活,強製他們在帝國所圈的土地上定居,日常種種宗教祭祀也被禁止。連年年驅逐邪魔後的謝神儀式,也不得不在夜間進行,天明前結束。

    然而此刻天尚未亮,空寂城裏冰夷的鎮野軍團就趕來驅趕牧民了嗎?

    黎明前最黑的天幕下,篝火靜靜燃燒,映紅天空。然而火堆旁空空如也,隻站著兩個人——其餘牧民在驚呼中下意識地退後,一下子將火旁的場地空了出來。隻餘下紅衣小公主央桑,怔怔地一手捧著一條五色絢爛的錦帶,一手握著鞭子,看著麵前白袍來客,渾身微微顫抖。雲煥不發一言地站在那裏,平舉的右臂上衣衫碎裂,赫然有一道鞭痕。

    “煥兒?”“央桑?”空桑女劍聖和曼爾戈的族長同時脫口驚呼,忍不住雙雙上前。

    “啪!”那個瞬間,呆若木雞的小公主忽然動了,又是一鞭子就抽向雲煥,又急又狠。旁邊牧民眼看公主居然再度向女仙帶來的貴客動手,這回反應過來了,紛紛驚呼著上前阻止。

    雲煥看著鞭子迎麵抽過來,也不閃避,隻是豎起手臂生生受了這一記。啪的一聲,袍袖碎裂,一道鮮血從手上沁了出來,他隻是皺了皺眉,一聲不吭。央桑公主這時終於說出話來了,嘴唇微微顫抖,猛然大哭起來,劈頭蓋臉地猛抽鞭子:“你……你說什麽?你不要——你不要?你說什麽……”

    “抱歉,公主,我不能要。”那些鞭子倒是沒有多少力道,雲煥隻是覺得心裏煩躁——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對於莫名其妙找上來的這番風波有些不耐煩。若不是看到師父在旁邊,又不能和這些大漠上的牧民翻臉,他早就想劈手奪過鞭子折為兩段。

    “你竟敢不要!我……我十五歲織了這條雲錦腰帶後,多少英雄勇士為了得到它不惜血染大漠……你……你竟敢不要!”十七年來從未有過像這一刻的憤怒和屈辱,一向高傲的紅衣小公主終於忍不住在所有牧民麵前大哭起來,用盡全力一鞭抽過去,哭喊,“父王!父王!我要殺了他!”

    然而,這一鞭剛接觸到雲煥的小臂,忽然憑空啪的響了一聲,節節寸斷,散了一地。

    “住手!”尚未擠到人群中,輪椅上的慕湮隻來得及並指淩空斬去,將皮鞭在瞬間粉碎。所有牧民嚇了一跳,看到女仙動怒,不由自主地臉上現出敬畏的神色。

    “胡鬧!”羅諾族長走得比慕湮快,此刻已經三步兩步衝入人群,一看女兒手上那條雲錦便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心中又急又怒,一個耳光便落到了小女兒臉上,衝口而出,“不要臉的丫頭!居然把雲錦給冰夷!”

    話一入耳,雲煥肩背陡然一震,目光中情不自禁流露出殺氣。慕湮此刻已經推著輪椅走入了人群,知道弟子那酷烈的脾氣,心裏一驚,連忙伸手拉住雲煥被抽得流血的手臂,對他微微搖頭。感覺師父溫暖柔軟的手拉著自己,雲煥心頭一震,將光劍緩緩鬆開,低頭對師父勉強笑了笑,不說話。

    “哇……”央桑第一次被父親當眾責打,愣了愣,忍不住捂住臉痛哭起來,“為什麽打我!是父王你自己說的,雲錦腰帶給誰由我自己高興——哪怕是給盜寶者!”

    “給盜寶者也不能給那些冰夷!”羅諾頭人向來把女兒看作自己的驕傲,妻子去世後對她們寵愛至極,但此刻看到小女兒居然公開向一個路過的冰族人示愛,還被當場拒絕,登時憤怒得猶如一頭獅子。

    再也顧不上那個冰夷是和女仙一起來的,族長咆哮著一把奪過女兒手中的雲錦,幾下撕得粉碎,丟到火裏:“我羅諾沒有嫁給冰夷的女兒!曼爾戈部也沒有向冰夷獻媚的女人!他們奪走我們的土地,欺壓我們、侮辱我們的神……十五年前,你大伯全家就是被冰夷軍隊殺害的!如果不是爹拉著你們兩姐妹躲到沙狼窩裏,你們早就一起被絞死了!那一次多少曼爾戈人被殺?你忘了?”

    十五年前……曼爾戈部落?

    慕湮心裏陡然一驚,有不祥的預感。她手裏強健的臂膀也再度震了一下,雲煥原本一直不動聲色的冷硬的臉起了奇異的變化,抿住了嘴角,看著羅諾族長的眼睛竟然透出狼般的惡毒和仇恨,如欲搏人而噬的野獸。

    “煥兒?煥兒?”在所有牧民都被族長的盛怒吸引過去時,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卻察覺出了身側刹那間閃現的極大殺機,緊緊拉著弟子的手,不敢鬆開片刻,壓低了聲音,“你要幹什麽?把你的殺氣收起來……這裏沒有你要殺的人。我們回去。”

    “有。”雲煥一眨不眨地盯著火邊慷慨陳詞的族長,冰藍色的眼睛慢慢凝聚,“是他……是他!我認出來了。他就是十五年前那個強盜!”

    “煥兒?”慕湮忽然間明白過來弟子說的是什麽,臉色更加蒼白,“不要動手,我們回去。”

    雖然知道此刻是絕不能動手的,然而看著火光映照下那張粗獷剽悍的臉,記憶最深處的那扇大門轟然打開——撲麵而來的,是地窖裏彌漫的腐爛血肉的味道,饑渴、恐懼和崩潰般的絕望。而地窖頭頂上那些暴民在大笑著喝酒……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十五年來從來不曾片刻忘記!

    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徹底讓那些聲音從這個世上消失了,現在發現原來還沒有。那些折磨他、侮辱他的家夥,居然還活在自己的眼前,說著和以前一樣的話!

    那個蠻族的頭目在對女兒和民眾大聲咆哮著什麽,他已經聽不見了,滿耳隻是回響著“冰夷”兩個字。隻覺得無法移開腳步,雲煥冷冷盯著那張臉,眼睛不知不覺泛起軍刀才有的鐵灰色。

    “煥兒,煥兒……我們先回去。”慕湮緊緊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一放開光劍便會斬入牧民人群中。然而這樣說著,她感覺胸口的不適在慢慢加強,仿佛有什麽在侵蝕著,讓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啪。”在雲煥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劍的瞬間,那隻一直拉著他的手鬆開了,頹然垂落。

    “師父?!”霍然轉身,帝國少將脫口驚呼,然而在看到輪椅上再度失去知覺的人時,眼光迅速改變了——仿佛有一把無形的鞘,瞬間封住了原本已經熾熱的刀。

    被父親那樣的盛怒嚇住,央桑一時間居然忘了自己雲錦被撕掉,訥訥看著父親,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可是……可是,女仙說他是好人啊……女仙說的!”

    女仙?那樣一句話讓羅諾族長愣了一下,所有牧民這才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火堆的另一邊,然而那兒已經空空蕩蕩了。

    所有人低呼了一聲,再度轉頭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門正轟然落了下來。

    “湘!湘!”轟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斷了光線,橫抱著失去知覺的師父衝入室內,雲煥呼喚著自己的鮫人傀儡。內室忽然傳來輕輕“唰”的一聲,仿佛有什麽東西落入水中。然而急切中雲煥來不及去想,隻是急促吩咐:“掌燈!”

    過了片刻湘才從最深處的石室出來,麵無表情地進入內室,用火絨將石燭台上的火點起。

    雲煥抱著慕湮站在那裏等待,感覺懷裏的人如同死去一樣毫無聲息,身子在慢慢冷下去。雖然明知是類似“滅”字訣那樣的暫時休眠,然而那種恐懼還是如同第一次猝不及防看到師父倒下時一樣襲來——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隻有三個月的大限,他低頭注視師父蒼白清麗的臉,總覺得有不祥的陰影籠罩著。

    三個月……三個月後,這雙眼睛就再也不會睜開了。

    “主人,好了。”很快湘便點起了火,然而一邊的少將臉色卻是陰沉的,仿佛沒聽到一樣地站著,身子慢慢發抖。許久許久,才俯身將懷裏輕得如同枯葉的人放下,卻不肯鬆開手,坐到了榻邊,用手指扣住了慕湮的肩井穴,緩緩將劍氣透入體內。

    小藍又不知道哪裏去了——想起最初見到時那隻蜷縮在師父臂彎、怯生生看著他的藍色小狐狸,少將眼裏驟然起了怒意。那畜生根本就不會照顧師父。以前在這座空蕩蕩的古墓裏,師父猝然昏死之後,不知道要在冰冷的地麵上躺多久才會醒來。該死的忘恩負義的畜生……

    令人驚訝的是,這次他用劍氣透入師父肩井穴,居然同上次一樣覺察到她體內立刻有淩厲的氣勁反擊出來,然而這一次,師父卻並不像小憩過去的樣子。

    怎麽回事?

    “師父?師父?”恍然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雲煥頹然停住了手,任沒有知覺的身軀靠上他的肩頭,發絲鋪了他半身。他的手按在穴位上,隱隱感覺師父體內的氣脈如潮般洶湧,卻紊亂無序,而且在迅速地衰微下去。

    石燭台上的燈影影綽綽,映得他麵容明滅不定。湘隻是木然地立在一邊,等待主人的下一句吩咐。然而雲煥失神地跪在那裏,竟說不出一句話。

    總以為有了準備不會再如此驚慌,然而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看到師父倒下,心裏的恐懼還是壓頂而來,比十五年前地窖裏的死亡更加劇烈。轉瞬便不能思考,眼前隻是一片漆黑。

    是的,那麽多年了,他一直在黑暗裏瀕死掙紮著,立下了種種誓言:絕不要再第二次落到這樣的境地裏……絕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負……也絕不會再去期待有誰來救他。然而在這樣的絕望之中,忽然之間白光籠罩了一切,一雙手打開了那隔斷一切的門,將他從絕地裏帶走——便是如今握在他手心的這一雙柔軟的手。

    可是,這僅剩的一切,眼看也就要被奪走了。

    “師父……師父。”今日和仇人驀然的重逢激起了回憶,雲煥再也忍不住。他喃喃低下頭去,握起那雙沒有溫度的手,顫抖地壓在了自己的唇上,垂頭埋在了她的手心裏。

    有一些事情八年來他始終不曾明白。在伽藍帝都的明爭暗鬥間走了那麽遠的路,他也不曾去多想,甚至直到這次回到博古爾沙漠之前也不曾了解——不知是故意遺忘,還是不敢去記憶。

    帝都裏那一張張各懷心思的笑臉,觥籌交錯之間稱兄道弟的同僚,朝上軍中紛繁複雜的人事,名利場上權謀和勢力的角逐……仿佛浪潮一樣每日在胸中來去,湮沒昔日所有。然而,他知道那些都是不可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唯一的真實被埋葬在心底最深處。

    就算昔日少年曾豪情萬丈地從這片大漠離去,從帝都歸來卻是空空的行囊;就算那隻白鷹不能翱翔九天,折翅而返,唯一打開門迎接他的,依然隻會是這雙手。

    如果不是這一次有機會重新回到這片大漠,他將永遠不會明白自己對這雙手的依戀。

    不知道過了多久,懷裏的慕湮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內息在瞬間微弱下去,卻平靜不再紊亂。

    “師父?師父?”雲煥狂喜地呼喚,扶起慕湮,然而她雖然輕微地開始呼吸,卻依舊沒有睜開眼睛。隻是起伏的胸口、微弱的心跳表明生命的跡象重新開始回到了身上。雲煥長長鬆了一口氣,合上眼睛。

    “出去。”仿佛不願被傀儡看到此刻臉上的神情,雲煥抬首吐出了兩個字。

    在湘悄然退出的刹那間,高窗上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雲煥霍然抬首,想也不想地淩空彈指,“啪”的一聲,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滾了下來,發出受傷的呻吟。藍狐在腳邊縮成一團,顯然被他氣勁傷到了,嗚嗚地叫。

    “哼。”雲煥冷笑。

    “煥兒你……又欺負小藍。”忽然間懷裏的人開口了,微弱地抬手——他竟不覺察師父是何時醒轉的。藍狐負痛躥入主人懷裏,慕湮憐惜地輕輕拍著它被劍氣傷到的前肢,這次不知為何卻沒有立刻開口責怪雲煥,隻是默默低頭。

    “徒兒錯了。”這樣的靜默反而有種無形的壓力,雲煥終於忍不住先開口認錯,“請師父責罰。”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慕湮微微笑著,看向弟子的臉,“孩子偶爾做錯了事,怎麽能隨便責罰?隻是記住以後不可隨便出手欺負人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樣的話平平常常,卻讓雲煥不易覺察地震了一下,如遇雷擊,隻是低頭答應了一聲,不說話。

    “小藍陪了我快十年……都老啦。”慕湮輕輕撫摩著藍狐的背,目光是溫柔而複雜的,歎了口氣,“你看,它的毛都開始褪色了……也難怪,孫子孫女都已經有幾十個了。我每次把它趕出去叫它不要回來,它都不肯,每月去窩裏看一次子孫,然後拖家帶口地回來。將來你成家立業了,可不知道會不會回這裏來看看師父的墓……”

    雲煥這時才發覺,跟著藍狐從高窗裏躥進來的,還有一群毛茸茸的狐狸。個個睜著有些驚恐的眼睛,看著出手傷了它們爺爺的人,躲在石室一角不敢上前。

    雲煥不知道說什麽好,微微低下身,對那一群小狐狸伸出手去。

    然而小狐狸們警覺地盯著這個陌生的軍人,咿咿嗚嗚了幾聲,似乎畏懼對方身上那種說不出的殺氣,還是沒有一個上前來。隻有小藍不計前嫌,從慕湮懷裏跳了出來,一瘸一拐走到雲煥身邊,用溫熱的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抬頭看著八年前相伴的熟人。

    “師父,得找個人來照顧您才是。”雖然那樣親熱的接觸讓雲煥有些微的不舒服,然而他還是有些生硬地拎起了藍狐,一邊為它揉捏著傷處,一邊低聲道,“我去找些可靠的人來服侍您——這裏鎮野軍團的南昭將軍是我多年同僚,或可令他妥善行事。”

    “不用了,師父一個人住得習慣了。”慕湮搖頭微笑,難以覺察地皺了皺眉,“煥兒,如果……你真的可以和將軍說得上話,你讓他少找牧民的麻煩吧。這些年,我總是看到軍隊把這一帶牧民們像牲畜一樣驅來趕去的。”

    “那是為他們好。”雲煥眉頭也微微皺了一下,顯然不想話題又偏了開去,卻耐心解釋,“帝都二十年前就頒布了命令,給三大部落建造了村寨,讓他們安居樂業,再也不用四處奔波——可是往往有刁民不聽指令,南昭將軍為了大漠安定才不得已而為之。”

    “嗬……”慕湮也沒有反駁,隻是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們是想把鷹的雙翅折斷。”

    雲煥忽然一震,沉默。

    滄流帝國在滄流曆四十一年霍圖部叛亂之後,為了加強對邊陲的控製力,十巫一致決定將其餘三部牧民分開安頓,建立定居點,不再允許那些馬背上的牧民在大漠上四處遊蕩。然而這項政令遭到了強烈的反抗,除了向來態度溫順的薩其部在得到帝都減輕賦稅的承諾後逐步分批建立了定居村寨以外,曼爾戈部和達坦部都有抵觸,雖然不敢公開反抗,卻一直拖延敷衍或者陽奉陰違。

    十五年前那一場驚動了帝都的叛亂,最初的起因便是曼爾戈部的一些牧民不甘被強製遷入定居處,從而鋌而走險綁架冰族人質,試圖讓居上位者改變政令。

    然而帝國的回應卻是一如既往的雷霆鐵腕——放棄了那十幾個人質,命令鎮野軍團西方軍立刻出擊,消滅一切暴動的牧民。那一場小規模的叛亂平息後,受到重創的曼爾戈部不再強硬反對帝都的任何意見,很快便在博古爾沙漠附近安居了下來。

    “帝都的政令也是為了西域大漠的安定。”無法否認師父方才那句話,雲煥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補了一句,強調,“以前這裏幾乎每年都有戰禍和瘟疫,但如今各部休養生息,吃的穿的,都不曾缺乏。”

    “籠子裏的鳥是不愁沒有水米的。”慕湮微笑著,然而語氣裏並沒有指責的意思,搖頭,“煥兒,我看過百年的變遷,但是我不知道目前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隻是,把人當牲畜隨意使喚,總是不對的。”

    “師父說的是。此事就作罷——說到底,那個人我也不是很放心。”心裏知道一定是南昭將軍素來行事的強硬讓師父不快,雲煥此刻也不想囉唆,隻是先答應下來,“不過弟子一定讓他約束手下,懷柔戒暴。”

    最多一道命令將古墓附近設為禁域,不讓那些紛爭被師父看見就是。

    慕湮微微笑了笑,也不答話,眉間隱隱有些不適的神色。片刻,仿佛心裏那陣不適終於過去,她才能勉力開口,眼裏帶了笑意,輕聲道:“煥兒真是厲害,你看大漠上最美麗的公主都為你傾心呢!隻可惜你早定了妻室。央桑是個可愛的姑娘,大漠上多少年輕人的夢想啊。”

    “我一靠近他們就想嘔吐。”雲煥眼裏忽然有嫌惡的神色,脫口道。

    “什麽?”慕湮霍然抬頭,變了神色。

    “那種氣味……那種駝奶和烈酒的氣味!”雲煥用力將手絞在一起,從牙齒裏吐出幾個字,肩膀陡然不受控製地顫抖,眼眸也暗了下去,“一輩子也忘不了。一聞到就想吐……”

    忘不了在地窖裏餓得奄奄一息時,他們曾怎樣沒有廉恥尊嚴地乞求暴民們施舍食物——換來的卻是被潑到地上的駝奶和殘酒。一群拖著鐐銬的冰族人如同瘋了的野獸一樣,匍匐在地上舔著滲入沙土的奶和酒。頭頂上有人在大笑,踩著孩子的頭顱。

    “一聞到就想吐……十幾年來我不能喝下一滴酒……”方才勉強喝下的那碗酒仿佛在胸口再度翻湧起來,雲煥皺緊眉頭,抓緊了領口喘息,“這群不被套上鐵圈就不安分的豬!”

    “煥兒,煥兒……”慕湮連聲叫著弟子,疊聲安慰,“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你不要再記仇——摩珂和央桑十五年前才兩三歲,不關她們的事。”

    “羅諾。”雲煥冷冷回答了兩個字,“我記得他。”

    “羅諾頭人……”慕湮歎了口氣,想起當初打開地窖時看到的慘況,一時無語,頓了許久才道,“他在那場動亂裏也死了好多親人。他其實是個不錯的頭人,牧民都愛戴他……煥兒,他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和年老的父親。”

    “年老的父親……”雲煥重複了最後幾個字,忽然薄唇邊就露出一絲冷笑,握緊了劍,“是的——而我卻沒有。”

    他的父親,死於十五年前那一場牧民暴動。

    慕湮霍然一驚,不知道說什麽好。許久,輕輕歎了口氣,掰開弟子握劍的手,將光劍收回他腰間,柔聲:“你還有師父啊……如果羅諾族長找回了如意珠,也算是償還你了——答應師父,這件事一筆勾銷,不要再追究了。好嗎?”

    雲煥卻是沉默,眼睛裏的光陰冷狠厲,隱隱不甘。

    這一生,他向來恩怨分明得近乎睚眥必報,如今仇人便在麵前,即使不方便公開處死,也一定會不擇手段了結對方性命——師父這個請求,卻是要生生封住他拔出的劍。

    “煥兒,師父的話你不聽了嗎?”慕湮輕輕加了一句,歎息,“真是長大了。”

    “我聽。”許久許久,帝國少將終於吐出了一口氣,躬身行禮,“師父的話,弟子從來都是聽的——師父說不許找曼爾戈族長複仇,那麽,弟子便不找了。”

    “真的?”空桑女劍聖眉間有種如釋重負的神色,然而知道弟子那樣酷烈的脾氣,生怕他不會放過曼爾戈部的牧民,忍不住再問了一句,“真的答應不報仇了?”

    第二句追問讓雲煥陡然心中一窒,帝國少將攬襟憤然而起:“師父不信我嗎?”

    “煥兒!”慕湮刹那間知道傷了弟子的心,脫口道。

    “好,那我對天發誓——”雲煥霍然起身退了三步,直退到石燈台旁,眼睛卻是一直看著慕湮,橫臂火上,“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誓言一字一字地吐出,如同冷而鈍的刀鋒節節拖過慕湮的心。

    少將的手直直伸在火上,烈焰無情地舔舐著年輕的手掌,將誓言烙入肌膚。他冷冷地看著慕湮,眼神裏有她所不熟悉的東西:“這樣,師父你滿意了嗎?”

    輪椅上的女子倒吸了一口氣,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沙風呼嘯,篝火尚自跳躍溫熱,急促的馬蹄聲卻敲碎了破曉的黎明。蒙蒙黃沙中,隱約看到有大隊的騎兵從空寂城方向往這裏疾奔而來。

    “冰夷來了!冰夷來了!”所有剛喝完酒在歇息的牧民一眼瞥見,便是一躍而起,紛紛攀上馬背,連地上尚自散落的酒器什物也不要了,策馬狂奔離去。

    這些年來,按照滄流帝國的嚴苛律例,所有各部的牧民沒有允許絕對不可擅自離開定居的村寨前往別處集結,否則便將受到嚴懲。被那樣的嚴令拘禁著,牧民們每年的謝神會都必須趁著黑夜偷偷進行,不然一到天亮被冰夷軍隊抓住,便是意欲聚眾謀反的罪名。

    “冰河?冰河呢?”央桑在馬背上想拉姐姐上來,黃衫的摩珂卻抱著琴四顧——十二弦琴猶自扔在火邊,琴師卻不見了蹤影。

    奇怪,一個盲人琴師,又能去了哪裏?

    “別管了!冰夷軍隊就要來了!”央桑在馬上回頭,看著那一股黃塵越來越近,焦急地大呼,這時做妹妹的潑悍烈性發揮了作用:再也不理會姐姐的掙紮,央桑一鞭子卷住摩珂的腰,不由分說就把柔弱的姐姐攔腰橫抱上了駿馬,揮鞭狂奔離去。

    隻是短短片刻,石頭曠野裏上千的曼爾戈牧民便奔逃一空。

    “媽的,那些沙蠻子倒是跑得快!”黃塵散開,當先魁梧的軍人勒馬,望著牧民奔逃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那一口痰射在旁邊一個士兵的箭袋上,居然震得“啪”一聲大響。

    “還沒出一箭之地嘞——將軍,要不要令將士們放箭?”旁邊有副將模樣的人勒馬獻策,用鞭鞘指著人群末尾的一騎,邪笑,“難得這次曼爾戈部的姊妹花都來了……要不要一箭射了下來,以謀反的罪名帶回營裏去?”

    “你個宣老四……”南昭將軍大笑起來,用鞭梢敲著副將的頭盔,“你是想害死我?你嫂子是吃素的?一弄還兩個!加上你嫂子,三個女人一台大戲——我怎麽吃得消?”

    “將軍吃不消就留給屬下好了。”副將倒是生得一副文質彬彬的臉孔,和這大漠黃沙大大不合,笑著揮手,身後士兵呼啦啦一片調弓上弦的聲音。

    “別鬧了,有正事兒。”看到副將真的要搶人,南昭有些不耐煩地沉下了臉,翻身下馬,“這次也不是來抓那些沙蠻子的。”

    “正事?”副將宣武倒是怔了怔,看到南昭認真起來,連忙揮手阻止士兵,跟了上去,“將軍不是來抓沙蠻子?那麽半夜忽傳軍令,點起人馬前來這裏是作甚?總不成和那些沙蠻子一樣,來這裏拜什麽莫名其妙的神仙吧?”

    “少囉囉唆唆。”南昭聽得不耐煩,大手一揮,“是雲少將來了!”

    “什麽?”宣武副將嚇了一跳,瘦臉上眼睛睜大了,“雲少將?雲煥?是將軍您在演武堂的那個同窗嗎?巫真的弟弟、征天軍團鈞天部的少將雲煥?軍中都傳稱將來會是巫彭元帥繼任者的雲煥少將?”

    “真囉唆……”南昭大步向著古墓走去,臉上卻也掩不住自豪,“是啊,我在演武堂的同窗!”

    昨天入夜時分接到傳書,原來是通知他前來此處迎接來自帝都的雲煥少將,輔助他執行絕密命令。

    當日演武堂裏,自己還比雲煥高了幾科,而雲煥那時沾了當聖女的姐姐的光,剛從屬國以平民的身份進入帝都,在門閥子弟雲集的演武堂裏頗受排擠,而他剛開始性格冷硬孤僻,也不和同窗接近,一直落落寡歡。同樣平民出身的南昭,便成了不多的幾個和他走得近的人之一。

    那時候不過是惺惺相惜才和這個年輕人稱兄道弟,並非有意討好權貴。卻不料雲家發跡得如此之快,不過幾年,聖女雲燭便成了元老巫真,躋身帝都最顯貴的門閥之中。而這個年輕人以箭一樣的速度在軍中晉升,如今已經赫然成為征天軍團內最有實力的少將。

    而同樣平民出身的自己,尚自在這個偏遠的屬國地界上,當著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小小將軍——按滄流軍中規定,鎮野軍團和征天軍團雖然一直並稱,然而剛出科的演武堂子弟首先都要去鎮野軍團磨煉五到十年的步戰和馬戰,才會被調入征天軍團。

    這些年他維持這方大漠的安定,管束牧民,也算有些成績,五年內晉升少將也算是難得。然而如今雖然官階和雲煥相同,可帝都過來的征天軍團少將和駐紮屬國的鎮野軍團少將之間,誰都知道那是雲泥之別。

    真是什麽人有什麽命啊……南昭這樣的粗人心裏也不是沒有感慨的,然而畢竟是直腸子的人,想想也就扔開了。畢竟這次雲少將忽然前來,手裏持有帝都巫彭大人的令牌,於公於私,隻要他有所吩咐,自己和所有空寂城的士兵都要聽其調遣。

    “將軍,抓到了幾個小沙蠻!”正在想著,耳邊忽然聽到屬下稟告。南昭抬頭看去,隻見士兵不知何處抓了三四個牧民孩子,正一手一個揪了過來押到馬前:“怎麽發落?按聚眾叛亂梟首示眾?”

    “放開我!放開我!”那些孩子很野,不甘心地掙紮,想要去撕咬抓住他們的戰士,“我們不過是在給女仙上供品!我們沒有叛亂!”

    “女仙?”南昭皺眉,“什麽亂七八糟的……”

    眼睛看去,卻見石墓台階上果然放著好幾個籃子,裏麵盛滿了各類鮮美水果,籃子被彩帶綢緞裝飾得極為絢爛,墜滿了彩色石子和羊骨頭,顯然這些孩子是費了好大精力去弄這些獻給女仙的禮物。

    “媽的,這些莫名其妙的沙蠻子!多少次警告他們不要隨便聚集喧嘩,從來不聽老子的三令五申!”南昭看得心頭火起,踢翻了一個籃子,大罵,“奶奶的,就喜歡到處亂跑鬧事,帝都的律令你們當是放屁?你們當放屁,老子可要原原本本執行到位——不然怎麽對上頭交代?年年要半夜三更起來趕你們,以為老子不睡覺?”

    半夜集合的鎮野軍團士兵個個也有困意,此刻聽得將軍發作,忍不住又想笑又想打哈欠。然而看著遍地狼藉和幾個扭動掙紮的牧民孩子,個個眼裏也有不耐煩的狠氣。

    石墓裏的燈漸漸燃盡,而高窗外麵的天色也亮了起來。

    殘燈下,慕湮用白布細細包裹著弟子的手掌,最後在手腕處打了個結。

    “這些叫湘做就可以了。”看著師父低頭細心包紮的樣子,雲煥忍不住說,然而手臂卻仿佛僵硬了一般無法動彈。

    “以後不許再做這樣的事了。”慕湮俯下身,用牙齒咬斷多出來的一截白布條,看著弟子燒傷的手,眼裏有痛惜的光,“手如果燒壞了,還怎麽用劍?煥兒,你也是好大的人了,怎麽一下子就做這樣不管不顧的事情?如果在帝都也這樣,可真叫人擔心啊。”

    “在帝都不會。”雲煥低頭,感覺師父的手指輕輕撫過綁帶,低聲,“我……我隻是受不得師父一句重話。”

    “傻孩子……我沒有不相信你。”慕湮忍不住笑了,抬手想去撫摩雲煥的臉,然而凝視著弟子英挺的眉眼,眼色也是微微一變,手便落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別傻了……別傻了。你已經長大了,師父也要死了。以後要自己對自己好。”

    “師父。”那樣不祥的話再度被提起,雲煥刹那間變了臉色,脫口道。

    “你聽,外麵怎麽又吵了起來?”慕湮一語帶過,卻不想再說下去,側頭聽著外麵的聲響,“好像有很多人又來了?”

    “是南昭……我差點忘了。”雲煥聽到了風中的戰馬嘶鳴,霍然站起,吩咐傀儡,“湘,去開門。”

    幾個牧民孩子不停扭動掙紮,一口咬在提著他們的校尉手上,牙齒在鐵製的護腕上發出一聲脆響。那個校尉也火了,用膝蓋猛然一頂孩子的胸腹,引出一聲慘叫。

    “將軍,別和沙蠻子浪費時間。”副將一聽帝都來的少將來到這片荒蕪的廣漠,眼睛放光,揮揮手,“拉下去都斬了!把人頭挑在竿子上放到這古墓周圍,不許取下——看那些沙蠻子明年還敢來這裏聚眾叫囂!”

    “是!”校尉總算得到了答複,一手拖一個孩子就往外走,一邊招呼刀斧手。

    “女仙!女仙!救命啊……”牧民孩子的眼都紅了,拚命掙紮呼救,可哪裏是牛高馬大的士兵們的對手,一邊大罵大哭,一邊已經被拖了下去。坐在馬上的刀斧手從背後抽出長刀,表情輕鬆,甚至還笑嘻嘻地看著被按到地上的孩子,用靴子踢了踢:“叫啊!你們的女仙怎麽不出來救你們?”

    一時間軍中哄笑,刀斧手跳下馬背,揚起長刀對準牧民孩子的脖子。

    “鬧什麽?”忽然有人出聲阻止,“不許在這裏殺人!”

    “奶奶的!”副將一向在軍中除了南昭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此刻乍然在人群裏聽到這樣老實不客氣的命令,大怒,抬眼看去卻看到一個穿著白袍的牧民正走入軍中,脫口揚鞭,“造反了?給我——”

    “少將!”南昭卻是眼睛一亮,翻身跳落,幾步迎上去,抱拳,“南昭來得遲了!”

    “辛苦了。”白袍的年輕人從石階上走下,同樣抱拳回禮。等他抬起頭,宣武副將才看清他雖然穿著牧民的衣服,然而發色和五官,的確是冰族的樣子——雲煥少將?這位忽然從古墓裏冒出來的,就是帝都中如今炙手可熱的新貴?

    劍眉星目的年輕人和南昭打了招呼,便從懷中取出一麵令牌,高高舉起,展示給四周的鎮野戰士:“征天軍中少將雲煥,奉帝都密令前來。即刻起,此處一切軍務政務,均需聽由調度,不得有誤!”

    那是一麵刻有雙頭金翅鳥的令牌——包括南昭在內的所有戰士一眼看見,立刻跪下,不敢仰視。

    這樣的令符在雲荒上不超過五枚,每一枚都象征著在某一個地域內君王般的絕對權力。其中三枚給了大漠三個部落的族長,一枚給了派往南方澤之國任總督的冰族貴族,剩下的一枚留在帝都,隻有當發生機要大事之時,才會動用。雙頭金翅鳥令符到處,便象征著帝都元老院中十巫的親自降臨,生死予奪。凡是雲荒土地上任何人,不管是戰士還是平民,屬國還是本族,均要絕對服從令符持有人說出的每一句話。

    所有冰族戰士翻身下馬,持械跪倒,轟然齊聲答應:“唯少將之命是從!”

    看到雙頭金翅鳥的令符,副將心中一驚,腿便軟了,一下子從馬背上滾落,匍匐在黃沙裏,跟著眾人一起答應著,聲音卻發顫——他本想了滿腦子的方法來討好這位帝都貴客,卻不料第一個照麵就得罪了。

    “起來。”雲煥微微抬手,示意軍隊歸位,對身邊跟出來的美麗少女吩咐,“湘,將巫彭元帥的手諭給南昭將軍。”

    “是!”湘從懷裏拿出密封的書信,交給南昭。

    “你看看,”雲煥淡然道,“元帥令你完全配合我在這裏的一切行動。”

    “是。”南昭雙手接過,小心翼翼地拆開上麵的火漆,一看之下臉色微微一變,迅速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雲煥。看畢也不說話,隻是恭恭敬敬將密信撕為碎片,一片片送入口中吞下。按照軍中慣例處理完密令,南昭清了清喉嚨,抬起眼睛注視著雲煥的臉,緩緩握劍:“南昭奉元帥之令,一月內將聽從少將一切調遣。”

    從打開那封密信起,雲煥的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盯在同僚臉上,注意著每一絲變化——是的,他也不知道那封密信的內容。持有令符已經可以隨心所欲調用空寂城的兵馬,巫彭元帥這一封給守將的手諭,難道就是再度重複這個指令?

    “如此,辛苦將軍了。”從南昭的臉上他看出了某種變化,然而雲煥的語氣依舊冷定。

    “還請少將移駕空寂城大營。”南昭抱拳,恭恭敬敬地請求。

    “不必,”雲煥卻是抬手反對,“我在此處尚有事要辦,暫時不便回營——南昭將軍聽令!”

    “末將聽令!”南昭聽雲煥的聲音忽轉嚴厲,立刻單膝下跪。

    “即刻起一個月內,軍隊不得幹預牧民一切行為——無論聚會、遊蕩、離開村寨均不得約束,更不許盤問。”雲煥手持令牌,麵無表情地將一項項指令傳達下去,“此外,調集所有駐軍整裝待命,一個月內枕戈待旦,令下即起,不得延誤!”

    “是!”雖然不明白,南昭立刻大聲領命。

    “令軍隊駐防各處關隘,嚴密監視過往行人,一個月內,這片博古爾大漠隻許有人入不許有人出!”

    “是!”

    一口氣下了三道命令,頓了頓,雲煥仿佛低頭想了一下,聲音凝重,抬起手一劃:“這片石墓前的曠野,不許任何軍隊靠近——如果有牧民前來,半途上絕不許攔截。”

    “是!”南昭點頭領命。

    雲煥吐了一口氣,抬手命同僚起來:“南昭將軍,回頭將這一帶布防圖送來給我——我這幾天就先住這古墓,有什麽事立刻來找我。”

    “是。”南昭起身,依然不敢問什麽,隻是答應著,最後才遲疑補了一句,“飲食器具,需不需要末將備齊了送上?”

    “不用。”雲煥搖頭,眼睛卻瞟向一邊幾個看得呆了的牧民孩子,嘴角一撇,“這幾個曼爾戈部的崽子不能殺,但眼下也不能放——關上一個月再放。”

    “是。”南昭有些詫異,畢竟他知道雲煥的脾氣,可並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還有……以後都不要在這一帶殺人逮人,弄得雞飛狗跳的。”雲煥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伸手敲了敲南昭的肩甲,“這不算命令,算我求你幫一個忙而已——怎麽樣?以前你欠我的一個人情,如今還管用吧?”

    “沒問題。”南昭一愣,大笑起來,吩咐士兵們一邊待命,等隻剩下了他們兩人,忍不住用力捶了一拳,“奶奶的,聽你前麵的語氣,唬得人一愣一愣的,還以為你小子五年來變了個人呢!”

    “差不多也算變了個人吧。不變不行啊。”雲煥笑,眼睛深處卻閃爍著冷光,“哪像你,一個人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擁兵逍遙,老婆孩子的一堆。”

    “你難道還未娶親?”南昭卻是意外。

    “訂了婚事,尚未娶。”說起那門婚事,雲煥眉頭跳了一下,“巫即家的二房幺女。”

    “巫即?巫即家現在長房疲弱、二房正得勢……那不是很好?”南昭雖然多年遠駐西域,帝都的大致情況還是了解一二的,不由撫掌大笑,“你小子有本事啊!巫即那邊的女兒漂亮不?可別像我家那位河東獅……”

    “哪想得到那麽遠。”雲煥笑了笑,眉頭卻是陰鬱的,“如果這次我失手,那這門婚事就取消了——帝都很多人想我們雲家死,你知道嗎?”

    南昭一愣,說不出話來。

    “南昭,這次你一定要幫我。”雲煥霍然回頭,靜靜注視著同僚的眼睛,“如果你也對我玩什麽把戲,我大概就在劫難逃,但是,那之前,令符在我手上,這裏一切我說了算。”

    “哪裏話!”南昭臉色變了,握劍憤然而起,“我……”

    “先別忙著辯解,”雲煥微微笑了起來,忽然抬頭,眼光冷而亮,“我把你當朋友才把醜話說在前頭,不捅暗刀子——南昭,這些年你為了從空寂城調回帝都,一直在國務大臣巫朗那邊走動,沒少下功夫啊。”

    一直豪邁爽朗的將軍陡然怔住,說不出話來。

    “我出伽藍城之前你便得知了此事吧?”少將看著昔日同僚,唇角的笑卻是琢磨不透,“但我此行責任重大,出發之前更不會漏了盤點這裏的一切人事。”

    “巫朗大人是在信裏隱隱約約提起過這事,可是……可是我並沒有——”被同僚那樣輕言慢語之中的冷意逼得倒吸了一口氣,南昭回過神來,忿忿然反駁。

    “我知道你沒有。”雲煥微笑起來,神色稍微放鬆了一些,“不然我怎會和你有商有量地坐在這裏說話——南昭,你從來不是賣友求榮、會耍手段的人。不然以你的能力,怎會這麽些年了還在空寂城駐守。”

    南昭再度退了一步,打量著這個多年不見的帝都少將。

    “抱歉,時間緊急,所以我沒有耐心和你繞圈子。一上來就把事情說開對大家都好,”雲煥用令符輕輕拍擊著手心,劍眉下的眼神是冰冷的,然而隱隱有某種悲哀,“南昭,若我此行順利,回到帝都便會向巫彭大人替你表功,調你回京和家人團聚。”

    “不用了……”南昭陡然歎了口氣,一字一句,“剛剛在手諭裏,巫彭元帥令我好好聽從少將調遣,我留在帝都的父母家人,他早已令人好好看顧。”

    雲煥陡然想起方才巫彭元帥的那份密令,默不作聲地吸入一口冷氣。原來,那一封密信裏寫的是這個?是扣押了他的親人以勒令他不得有異心的警告?

    “哈,哈哈哈……”兩人都是片刻沉默,南昭忽然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抱拳,踉蹌而退,“末將告退了。”

    “南昭。”雲煥有些茫然地抬頭,想說什麽,終歸沒說。

    南昭看著同僚,嘴角動了動,仿佛也想說什麽,最後隻是道:“但凡有事,傳令兵會立即馳騁來去稟告。末將在空寂城大營枕戈待旦,隨時聽從少將調遣。”

    所有人都散去了,城外古墓邊又是一片空曠,隻有黃沙在清晨的冷風中舞動。

    雲煥回身拾級而上,剛要抬手,石墓的門卻從裏開了。白衣女子坐在輪椅上,在打開的石門裏靜靜看著他,臉色似乎又憔悴了一些,目光看不到底。雲煥心裏一冷,不知道方才那些話師父聽到了多少,俯下了身,輕輕道:“師父,外麵風冷,回去吧。”

    “讓我看看日出吧。”慕湮卻搖了搖頭,坐在石墓門口抬頭向著東方盡頭眺望,朝霞絢爛,映在她臉上,仿佛讓蒼白的臉都紅潤起來,她的長發在風中微微舞動,聲音也是縹緲的,“煥兒,你就在這裏陪我站一會兒。”

    雲煥神色一黯,些微遲疑後依然點頭:“是。”

    “現在這裏沒人,你不用擔心。”慕湮的臉浸在朝陽裏,也沒有回頭,靜靜道,“我知道你不願人看見你有個空桑師父……”

    “師父。”雲煥單膝跪倒在輪椅前,卻不分辯,“對不起。”

    “沒關係。不管你做了什麽,永遠不用對師父說對不起……”慕湮微笑起來,仿佛力氣不繼,聲音卻是慢慢低下去的,“但是那幾個曼爾戈孩子,一個月後你要放他們回去。我知道你在找到如意珠之前,不能讓牧民知道你是帝國少將,所以你扣住了那幾個孩子以免泄露風聲——師父很高興你沒有用最簡單的方法堵住他們的嘴。”

    雲煥忽然間不敢抬頭看師父的臉,隻是俯身點頭:“一定放。”

    “煥兒,你很能幹啊……決斷、狠厲、幹脆,比語冰那一介書生要能幹得多。”朝霞中,慕湮忽然笑著歎息,靠在輪椅上抬頭看著天邊——那裏,廣漠的盡頭,隱約有巨大的白塔矗立。什麽都變了,隻有那座白塔永遠存在,仿佛天地的盡頭。她的聲音似乎也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歎息:“那時候我不懂語冰,過了那麽多年,現在稍微知道一些了,可還是不能認同他。任何人如果草菅人命,屠戮百姓,那都是該死的——”

    又一次聽到師父說起那個名字,雲煥心裏莫名緊了一下,不敢答話。忽然聽慕湮輕笑了一聲:“但如果讓我殺他,隻怕還是下不了手。所以,居然就這樣放過了那個該死的人。”

    雲煥感覺師父的手就停在自己頭頂心的死穴上,輕輕發抖。那個瞬間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冷意,幾乎就忍不住要駭然握劍躍起。

    師父想做什麽?她……她聽到方才那一席話,是要殺他了嗎?!

    “主人!”或許是看到主人受製於人手,傀儡臉色變了,拔劍上前。雲煥霍然抬手,示意湘止步,依然頭也不抬地單膝跪在輪椅前,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所以,對你也一樣。”慕湮的手輕輕垂落,搭在他肩頭,聲音一下子輕了,“你可以回空寂城大營了——曼爾戈牧民都是言出必行的漢子,他們如果找到了如意珠,便會送過來,當作供品放在門口石台上……你的人既然守在這附近,到時候來拿就是了。”

    聲音到這裏的時候停頓了很久,雲煥感覺師父按在他肩上的手在劇烈顫抖,居然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那也是師父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以後你要做什麽樣的事、什麽樣的人,就要……靠自己了。你可……可以走了……永遠不必回來。”

    “師父!”忽然聽出了不對勁,少將霍然抬頭。

    抬眼之間,他看見的是血色的白衣——那個瞬間他以為是升起的朝陽染上的顏色。

    然而,那隻是錯覺。雲煥看到有大口的血從慕湮的嘴角沁出,隨著再也難以壓製的咳嗽,點點濺落在雪白的衣襟上,染出大片雲霞!空桑女劍聖的臉色蒼白得透明,猶如一觸即碎的琉璃,依稀間有大限到來之時的死氣。

    “師父!師父!”那個瞬間的恐懼是壓頂而來的,雲煥隻覺忽然沒有了力氣,想要站起來,卻踉蹌著跪倒在地上,他用手臂支持著身體,伸手去拉師父的衣襟,“師父!”

    然而他的手落了個空,輪椅無聲地迅速後退,慕湮放開了捂著嘴的手,隻是一用力便驅著輪椅退回了石墓,墓門擦著她的衣襟轟然落下,將一角白衣壓在石門下!

    “師父!”雲煥踉蹌著站起,用力敲打厚重的石門,心膽俱裂,“開門!開門!”

    石屑紛飛中他的手轉瞬間滿是血,剛剛包紮好的綁帶散開了,帶傷的手不顧一切地拍打著巨石,留下一個個血印。那個瞬間帝國少將幾乎是瘋狂的,腦子裏一片空白,根本忘了帶著劍,也忘了用上任何武功,隻像一個赤手空拳的常人一樣用血肉之軀撞擊著那轟然落下的石門,瘋了一樣大喊裏麵的人,直到雙手和額頭全都鮮血直流。

    那樣駭人的情形,甚至讓身側的鮫人傀儡都連連退了好幾步,臉上露出難以察覺的震動。

    “師父,師父……開門。”身體裏的力氣終於消失,雲煥跪倒在墓門前,頹然用雙手打著巨石,筋疲力盡地喃喃道,“開門啊……”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清晨的大漠死一樣的寂靜,隻有沙風呼嘯在耳邊,忽遠忽近。

    很長一段時間裏,雲煥沒有出聲,腦海裏一片空白。然而,在低頭看到石門下壓著的一角白衣時,忽然而來的絕望和恐懼讓他幾近崩潰:是的,師父是不是已經死了?是不是已經死了——就在一牆之隔的這塊巨石後麵?

    居然連最後一麵都不肯見,就這樣退入古墓,斬斷和他的最後一絲聯係……那樣突然……明明說過還有三個月,卻那樣突然!

    其實,最初他不曾如此慌亂,還在心中籌劃過好幾個方法,試圖回京後用一切想得到的方法,來延緩或者消除師父死亡的期限。那些方法裏,至少有些是可以冒險一行的。

    可一切都被轟然間落下的石門截斷,再也沒有任何回轉的餘地!

    為什麽?為什麽一轉眼事情就會變成了這樣?!

    “不行……不行。師父,你不開門,我就——”身體虛弱到極點的時候,空白一片的腦子反而緩緩有了意識,雲煥霍然抬頭看著麵前厚重的石門,抬手撐住地麵站起,踉蹌退了幾步,反手拔出了光劍,吸了一口氣——是的,如果不能斬開這道門,就算調動軍團前來,也要將麵前這塊隔斷一切的巨石劈開!

    “何必費那麽大力氣?這座墓不是有透氣的高窗嗎?”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從旁建議。

    接近空白的腦子陡然一震,狂喜,想也不想,雲煥轉身準備奔去。

    陡然,他身子僵住了,不可思議地站住了腳,緩緩回身:“湘?”

    “雲少將。”那樣清晰的話語,卻是從一個傀儡嘴裏吐出。朝霞中,嬌小美麗的鮫人靠在石門旁,手指上輕巧地轉動著佩劍,眼睛裏再也沒有了一貫的木然,清亮如電,冷笑起來:“你總算正眼看我了。”

    雲煥隻是震驚了一刹那,然而在此刻顧不上這件事,便轉到了古墓一側,想從高窗躍入古墓。

    “不用急,你的師父暫時應該死不了……”湘大笑起來,繼續轉動著佩劍,一直茫然麻木的眼裏有著各種豐富的表情,如水一般流轉,“不過她一定很傷心啊!在覺察到了自己徒弟給她的那顆‘金丹’居然是毒藥的時候——我真奇怪,為什麽剛才她不殺了你呢?”

    “你……你說什麽?”雲煥隻覺心口仿佛猛然被刺了一刀,霍然回頭,臉色蒼白,“你說什麽?那顆玉液九轉金丹是……”

    話說到一半,他猛然就明白過來了。所有零零碎碎的事霍然拚合——

    為什麽師父那一次分明有呼吸,卻失去了意識。

    臉上那層淡淡的死氣,以及說話時經常停頓蹙眉的表情。

    原來,是服用了他帶來的那顆藥丸之後,身體便漸漸不適。

    然而師父從來沒有說——她為什麽不說?在覺察弟子送上的是毒藥的時候,她為什麽不說?在忍受著體內毒發痛苦的時候,她還在篝火旁拜托族長為他幫忙!

    “我知道你不願讓人知道你有個空桑師父。”

    “沒關係。不管你做了什麽,永遠不用對師父說對不起……”

    “煥兒,你很能幹啊……決斷,狠厲,幹脆,比語冰那一介書生要能幹得多。”

    “但如果讓我殺他,隻怕還是下不了手——所以,對你也一樣。”

    ……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師父眼裏間或出現的溫柔而悲哀的凝視——隻因為師父那時候已經認定,麵前一手帶大的弟子在利用她完成任務後就要殺她滅口!

    可是,那時候她為什麽不殺他——如果她動手,事情可能還有解釋澄清的機會。然而善良溫柔的師父卻始終不曾動手,隻是那樣淡然地微笑著,接受了那個她曾一手救出、造就、提攜的弟子帶給她的死亡。她什麽都原諒,他卻什麽都不能辯解。

    那個瞬間,他隻覺得吸入的空氣都在胸腔中如火般燃燒,劇烈的疼痛感讓他幾乎握不住劍。再也止不住的淚水從眼裏長劃而下,雲煥頹然後退,一直到後背靠上石壁才頹然坐下,因為極度激烈的感情而全身顫抖。

    為什麽?為什麽她就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責怪?如果師父那時候對他動手,質問他為何下毒——如果她稍微反抗一下,那麽,這一切絕不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也絕不會讓人有機可乘!

    “那顆藥經了我的手。”傀儡微笑起來,眼裏冷光閃爍,“你忘了?那時候是我遞給你的……我也是碰運氣。少將何等精明,在你飲食中下毒我是萬萬不敢的,隻有另尋他法了——萬幸你師父卻是個沒心機的,看也不看便服了。”

    “唰!”語音未落,雪亮的光如同閃電,抵住了她的咽喉。盛怒下出手比平日居然迅捷更多,湘根本來不及拔劍,光劍就已經停在她血脈上,不停顫抖。

    雲煥的聲音有一種負傷野獸的低沉:“解藥!”

    “解藥不在我身上。”湘神色冷定,顯然早已考慮了退路,毫無畏懼地看著臉色鐵青的雲煥,“你若殺了我,我的同伴就會將解藥毀去,你師父……嗯,倒是不會馬上死,不過毒會慢慢發作,到時候她隻怕想立時死了也不能——”

    “住口!”殺氣已經在眉間一觸即發,然而光劍卻始終不敢再逼近一分。湘隻是微笑著,輕鬆地一退,就從少將的劍下安然離開,利落地反手拔劍,對準了雲煥的心口,微笑:“我就是不住口,你也不敢如何——你還敢如何呢?雲少將?別忘了你師父的命在我們手上。”

    多年的隱忍後,一朝揚眉吐氣的鮫人傀儡傲然冷笑,長劍輕鬆地壓住了少將的光劍:“多少年了……我們都說,如今征天軍團裏最難對付的就是雲少將你。多少兄弟姐妹折在你手上!不說別的,就說幾個月前你就差點兒殺了我們左權使炎汐……

    “我們擬訂過許多計劃,想除掉你,可惜,你幾乎無懈可擊。你不好色,不貪杯,不斂財,精明幹練,為人謹慎……”那樣盛讚的話在她嘴裏吐出,卻是帶了十二分的冷意,眼神霍然一冷,短劍指住雲煥的心口,冷笑,“我們都說,你唯一的弱點或許在幼年撫養你的姐姐身上——你和妹妹自幼分離,彼此冷淡,你對你的族人更是形如陌路——可惜那個弱點不是弱點:巫真雲燭,日夜侍奉在那個智者身邊,誰能動到她的主意?”

    長長吐了口氣,湘仿佛也有些慶幸的神色:“老天有眼,瀟那個無恥叛徒出了事,帝都讓我來和你試飛迦樓羅——嗬,那時候我就發誓:絕不能讓滄流帝國成功!可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阻止你,拿回龍神的如意珠……直到和鳥靈遭遇的時候,你吩咐我去古墓找你的師父。”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頓:“你的師父……嗬嗬,我們自問對你了如指掌,卻不知道你還有一個師父!那時候我就想,你這樣隱瞞自己的師承,一定是有原因的——果然,我猜對了。”

    說到這裏,湘忽然間輕輕吐了口氣,眼神忽然暗淡:“你這種人,怎麽配有這樣的師父!——如果空桑女劍聖知道你拿著如意珠,是要去試飛迦樓羅,她……”

    她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轉而道:“不過我告訴你,即使這次我沒能製止你師父讓你拿到了如意珠,可到試飛時我不惜和你同歸於盡,也不會讓迦樓羅飛起來!”視死如歸的眼神烈烈如火,嬌小美麗的鮫人傀儡揚眉冷笑,聲音帶著悲涼和壯烈,“那之前,我多少姐妹……也是這樣和迦樓羅一起化為灰燼。”

    聽到這裏,幾近崩潰的神誌終於慢慢清明起來,雲煥看著藍發碧眼的鮫人,喃喃道:“複國軍?你……難道是複國軍的奸細?”

    “嗬嗬。我很厲害吧?”湘笑了起來,轉動手腕,“在征天軍團內混到這一步不容易啊——能和少將你搭檔試飛迦樓羅!連我自己都想不到呢。”

    “怎麽可能?你沒有服傀儡蟲?你在征天軍團內當了十幾年的傀儡,從未……”驚訝於軍團中最負盛名的傀儡的真正身份,雲煥回憶著一切所知的關於湘的資料,脫口,“和你搭檔過的那些將士,從來沒有任何覺察?怎麽可能……”

    “你以為冰族會比我們鮫人更聰明嗎?”湘冷笑起來,揚眉之中有不屑和厭惡的光,“那些酒囊飯袋,眼裏除了我的身體根本什麽都看不到,隻要獻身討好他們便很容易對付——每次我被調走的時候還依依不舍呢,從來不知道到底丟失了什麽。”

    連續的對話中,感覺潰散的神誌在慢慢穩定凝聚,雲煥深深吸了一口氣,極力控製著自己發抖的手,隻是冷笑:“飛廉也一樣嗎?”

    那兩個字讓湘微微震了一下,美豔的臉上笑容微斂,側過頭去:“不,那個蠢材不一樣……在整個征天軍團裏,我稱之為‘主人’的那些軍官裏,唯獨你和他與眾不同。”

    頓了頓,鮫人碧綠色的眼裏起了譏誚:“但是,你和他根本是兩種人。”

    “真的不一樣嗎?”在湘臉色變化的一刹那,雲煥有種押中的勝利感,那樣的感覺讓他瀕臨崩潰的神誌清醒了一些,慢慢開口,“你既然是奸細,他一定也和複國軍脫不了幹係——無恥的叛國者。應該被軍法處死!”

    “他不是!”湘脫口。

    那一刹那雲煥眼裏的笑意更深了,冷然:“是與不是,那要等刑部拷問完畢,才能判斷——你也聽說了吧?刑部‘牢獄王’辛錐手下,還從來沒有不吐‘真相’的犯人。”

    “飛廉什麽都不知道!”湘忍不住變了臉色,身為鮫人複國軍戰士,果然對那個酷吏的名字如雷貫耳,“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關他的事情。”

    “嗬嗬……說得好。”雲煥輕輕笑了起來,嘴角卻是冷嘲,“一人做事一人當,也不關我師父的事情。”

    沒料到在這樣的形勢下還被壓住了氣勢,湘片刻沉默。

    然而一刹那之後她就大笑起來,鮫人女子一躍而起,提劍後退:“想用飛廉威脅我?做夢!他算什麽?一個冰夷……一條不會咬人的狗還是狗!”

    大笑中湘劍一劃,將雲煥逼退三丈,眼睛裏閃著冷光:“雲少將,我告訴你:不管是這些牧民找到如意珠,還是你自己派軍隊找到如意珠——反正如果一個月內你不把龍神的東西歸還我們鮫人,你就等著你師父的屍體在古墓裏腐爛吧!”

    然而,這一次雲煥的表情卻沒有變,隻是淡淡道:“就算師父她解了毒,最多也隻能活三個月,你威脅不了我——不如你交出解藥,我放你走,絕不會連累飛廉少將。”

    “是嗎?”湘退到了石墓牆邊,抬頭看著那個高窗,又饒有興趣地看著一邊的滄流帝國少將,嘴角浮出一個笑,“聽起來倒是很合理——如果不是恰好我都看見了,我幾乎就要接受這個‘公平’的條件了。”

    “看見?”雲煥臉色微微一變,反問,“看見什麽?”

    湘嘴角的笑更加深了,變得不可捉摸,聲音忽然輕了下來,近乎耳語道:“我看見你吻她了……每次在她沒有醒來的時候,你都忍不住吻她的指尖和頭發!是不是?那時候你的眼神是多麽迷戀和痛苦啊,嘖嘖。真不可思議……我都看見了。”

    “住口!”恍如被利劍刺中心口,雲煥臉色轉瞬蒼白,“住口!住口!”

    “哈哈哈哈……受不了了嗎?”複國軍戰士大笑起來,詭異耳語般的聲音,“如果我告訴你,其實你師父她知道呢——那次我明明看見她睜開眼睛了!但是她默不作聲。就像中毒後也默不作聲一樣——我還以為那時候便可挑撥你們師徒互相殘殺。可惜啊……也不知道最後一刻她心裏是什麽感覺……”

    近乎耳語的聲音忽然中止了,湘眼裏湧動的光凝定了,忽然提高了聲音,冷而厲:“雲少將,不要再否認了——隻要有一絲希望,哪怕為了讓她多活一天,你都可以拿一切來換!”

    鮫人戰士握劍一躍而起,手攀上了高窗:“我就在古墓裏,等著你把如意珠送進來——毒性已經開始發作,若不盡早,即便解了毒身體也會潰爛大半。可要加緊啊,少將。”

    黃沙紛飛的荒野上,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雲煥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麵前的古墓——石階上散落著牧民們獻上的水果供品,紅紅綠綠。厚重的石門隔斷了一切,堅實的石壁高處,那個高窗猶如一隻黑洞洞的眼睛注視著他,看不見底。

    十五年前地窖逃生後,他從來沒有如此刻這樣絕望過。那時候在死亡來臨的時候,他清楚地知道將沒有任何族人或敵人來解救他,在這個天地之間他隻是孑然一人,得不到任何救助;而如今同樣的恐懼和黑暗滅頂而來,他知道自己將要失去最後的救贖。

    頹然將手捶在石壁上,那個瞬間,一直勉強控製著的情緒終於土崩瓦解。

    第六章 湮滅

    高達六萬四千尺的伽藍白塔上飛鳥絕蹤,隻有不時造訪的風兒吹拂,將雲荒大地各個方向的氣息送來。

    已經是半夜時分,而神殿外,觀星台上的侍女們卻一個個神色緊張地站在那兒,沒有一絲睡意——幾日前焰聖女忽然被逐出神殿,逼令喝下竊魂後送下白塔,並且以後再也不許踏上伽藍白塔一步。那樣的劇變一出,所有侍女噤若寒蟬。沒有人知道重重簾幕背後的智者大人為什麽忽然動怒,又將會遷怒何人。

    侍女中年長一些的,依稀還記得二十年前的類似情形:也隻是一夕之間,前任聖女不知為何獲罪,天顏震怒,如同雷霆下擊,赫赫十巫之一的“真”居然遭到了滅族的懲罰!

    後來帝都依稀有傳言,說那次劇變其實是國務大臣巫朗和元帥巫彭之間又一次激烈較量的結果——因為巫真家族一向和國務大臣不睦,而身為聖女又能經常侍奉智者大人左右,影響力深遠,故此巫朗用盡心機讓巫真觸怒於智者,從而滅門。

    然而這些傳言對於高居萬丈之上的神殿、遠離帝都一切的侍女們來說都是虛無的,她們記得的,隻是原先高高在上的巫真聖女忽然之間就被褫奪了一切,由雲霄落入塵埃。那樣生殺予奪的權力,讓最接近那個人的侍女們噤若寒蟬。

    如今智者大人又在震怒的時候,可片刻之前,所有侍女都看見巫真雲燭推開重門,衝入了神殿——那個從未有人敢在智者沒有宣召的時候擅自進入的殿堂!

    不知道她將麵臨什麽樣的後果。自始至終,沒有人知道重重簾幕、道道神殿之門背後的最深處,那個從未出現過的智者到底為了什麽震怒,而什麽又是那不能觸犯的忌諱?

    一百多年前,被驅逐出雲荒、漂流海上的民族接受了這個神秘來客的領導,之後不出二十年便重返故園,取得了這個天下;百年來,這個神殿裏的人在幕後支配著這個帝國,一言一語便可令天地翻覆。即使十大門閥中連番劇鬥,爭的也不過是權杖的末梢而已。

    然而百年來,在這個俯瞰著雲荒大地的絕頂之上,那個智者在最深的密室裏麵壁而坐,親自下達過的政令未超過五條。對於那樣龐大的帝國,他卻沒有表現出多少支配欲望,就像是一個漠然的旁觀者。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的想法,也沒有人敢去質問他的決定——即使是開國時就追隨他的十巫。

    所有侍女在入夜的冷風中靜靜侍立,忐忑不安,不知道短短幾天中,巫真雲燭會不會和妹妹雲焰遭到同樣的命運。

    最深處的密室是沒有燈光的——對那個人來說,水、火、風、土等的存在與否根本沒有區別。

    然而她卻看不見。在一口氣推開重門,衝到智者大人麵前後,雲燭眼前便是一片空無的漆黑。但她知道有人在黑暗中看著她,目光猶如深潭。那樣的目光之下,足以讓最義無反顧的人心生冷意。

    她的腳被釘在了地上,手指劇烈地顫抖著,終於張開口,想要說些什麽,然而刹那間發現自己居然失語。

    “愚蠢啊——”黑暗中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了,毫無語調變化,隻有受過聖女訓導的人,才能分辨這樣古怪發音的意義,“沒有人在十年沉默之後,還會記得如何說話。”

    “呃……”雲燭努力地張開口,試圖表達自己的急切意願,然而十年不發一語的生活在無聲無息之間就奪去了她此刻再度說話的能力,無論如何焦急驚慌,她卻無法說出成句的話來。那樣的掙紮持續了片刻,當發現自己再也無力開口時,巫真重重跪倒在黑暗裏,將雙手交錯著按在雙肩上,用額頭不停地重重撞擊地麵。

    即使不用語言,智者大人也會知道人心裏所想——片刻後她才會意過來。

    “我知道什麽讓你如此驚慌。”黑暗裏那個古怪的聲音響了起來,毫無起伏,“你不顧禁令奔到我麵前,隻是為了乞求你弟弟的性命——因為你知道他即將遭遇不測。”

    “啊……”巫真的額頭抵著冷冷的地麵,不敢抬起,隻是用單音表達著自己的急切。

    “人心真是奇妙的東西啊……空寂之山的力量是強大的,即使其餘十巫都無法通過水鏡知道那個區域的一切。而你更無法知道遠在西域的任何消息,”黑暗裏那個聲音忽然有些感慨,緩緩吐出那些字句,“但是隻因為血脈相連,就感應到了嗎?”

    “啊,啊!”聽到智者的話,雲燭更加確認了自己不祥的猜測,隻是跪在黑暗裏用力叩首——那樣不祥的直覺她十五年前曾有過。後來,在將家人接回帝都後,才知道那個時候弟弟正在博古爾沙漠某處的地窖裏,瀕臨死亡的邊緣!

    這一次同樣不祥的預感猶如閃電擊中她的心髒,再也顧不上什麽,她直奔神殿而來。

    “前日我驅逐你妹妹下白塔,你卻未曾如此請求我,”智者的語調依然毫無起伏,如同一台古怪的機械正在發出平板的聲音,“你看待雲煥比雲焰更重要嗎?”

    這一次巫真的身子震了一下,沒有回答。

    “不用對我說你覺得那是雲焰咎由自取。那是假話——雖然她的確是想插手不該她看到、更不該插手的事情——就和二十年前那個不知好歹的巫真一樣,”黑暗裏,帷幕無風自動,飄飄轉轉拂到她身上,那個聲音也輕如空氣,“我知道你內心很高興……你覺得雲焰被驅逐反而好,是不是?你希望她能早日回到白塔下的人類世界裏去,而不是像你這樣留在我身邊,是不是?”

    手指驀然冰冷,雲燭不敢回答,更不敢否認,一動不動地匍匐在地麵上,冰冷的石材讓她的額頭僵硬——她知道智者大人洞察所有事……包括想法。

    “你將你自己的一生祭獻,以求不讓弟妹受苦……倒真是有點像那個人。”智者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微微的起伏,也不知是什麽樣的情緒,“你二十歲來到這個白塔頂上,至今十二年——無論看到什麽都保持著沉默,沒有說過一句話,是個忠實的守望者。很好。以前的聖女沒有一個像你這樣。隻是你的妹妹實在是太自以為是——在我麵前,她還敢自以為是!而你弟弟,他倒是個人才……在西方的盡頭,他正在度過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啊?”雲燭一驚,忍不住抬頭,眼睛裏有懇求的光。

    “我很有興趣,想知道他會變得如何。”黑暗中的語調不徐不緩,卻毫無溫度,“但我不會去救他……也沒有人能夠救他。我答應你:如果他這次在西域能夠救回自己,那麽,到伽藍城後,我或許可以幫他一次。”

    不等巫真回答,暗夜裏智者的聲音忽然帶了一絲暖意:“雲燭,太陽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來了。你看,伽藍白塔多麽美麗,就像天地的中心。”

    巫真詫然抬首,九重門外的天空依然暗淡——然而她知道智者能看到一切。

    “很多年以前,我曾看著這片土地,對一個人說——”那個古怪的聲調在暗夜裏繼續響起,竟是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多話,巫真隻能屏聲靜氣地聽下去,聽著那個被稱為“神”的智者低沉的追溯,“‘朝陽照射到的每寸土地都屬於我,而我也將擁有它直至最後一顆星辰隕落’……”

    那樣的語氣讓巫真默不作聲地倒吸了一口氣,不敢仰望。

    “可那個人對我說:‘如果星辰都墜落了,這片土地上還有什麽呢?’”然而,在說完那樣睥睨天下的話後,暗夜裏的聲音恍然變幻,忽然低得如同歎息,“雲燭,你說,星辰墜落後,大地上還有什麽?所以,即使我回應你的願望而給予你弟弟所有一切,但如果他沒有帶回一顆心去承受,又有什麽用呢?”

    南昭用力嚼著一塊燉牛肉,卻怎麽也嚼不爛;又換到右邊腮幫子下死力去嚼,還是嚼不爛。心裏猛然急躁起來,幹脆直接囫圇吞了下去——卻被噎得直翻白眼。

    “臭婆娘,”南昭驀然跳了起來,大罵,“燉的什麽狗屁牛肉!”

    “哦呸!坐著等吃還敢亂罵人?這裏的牛就皮粗肉糙,有本事你調回帝都去吃香的喝辣的呀!”後堂立刻傳來妻子毫不示弱的對罵,素琴揮著湯勺出來,眉梢高高挑起——也不客氣了,一回敬就直刺丈夫多年來的痛處。

    果然,一如往日,一提到這個南昭就沉默下來。

    “我說,你長進點好不好?我陪著你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看管沙蠻子也罷了,難道你要咱們孩子也長成小沙蠻?”在西域久了,本來矜持秀雅的小姐脾氣也變得易怒浮躁,“這次好容易空寂城裏來了帝都貴客,你看宣老四早就顛兒顛兒地獻殷勤去了,你呢?我讓你請人家來府上吃頓飯都做不到!還說是你的同窗……爹媽年紀都一大把了,孤零零地在伽藍城沒個人照顧,你就——”

    “閉嘴!”一直沉默的南昭一聲大罵,掀了整張案子,湯水四濺,“你知道個屁!”

    半空揮舞的勺子頓住了,將軍夫人陡然一愣——自從隨夫遠赴邊疆,這麽多年來南昭還沒有這般給過她臉色看。本來潑辣的素琴此刻卻忽然溫柔起來,也不和丈夫對罵了,擦了擦手過來,低聲說:“出了什麽事?難道帝都來的那個貴客,帶來了壞消息?”

    “沒事。”南昭吐了口氣,卻不能對妻子說帝都的家人此刻已被巫彭元帥軟禁,隻是心亂如麻,“你回去把幾個孩子帶好,我去雲少將那裏看看。”

    “把你的火暴脾氣收一收,別惹帝都來的貴客不高興,帶上那一瓶珍藏的好酒。”素琴心裏也隱隱有些不安,卻知道丈夫的脾氣,便不再追問,隻是拿著絹子替南昭擦去戰袍上濺的肉湯,低聲,“有空請那個雲少將來家裏吃頓飯。你向來不會說好話,我來開口求他好了。知道了嗎?”

    “哦。”南昭胡亂答應了一聲,想起前日雲煥突然孤身離開古墓,來到了空寂大營,心裏也有些詫異——本來說了暫住城外,如何忽然又改了主意?那個家夥,可不是輕易改變主意的人哪。

    昨天夜裏軍營裏起了騷亂,聽說有不明身份的沙蠻居然潛入城中襲擊軍隊,試圖闖入關押囚犯的大牢,搶奪那幾個被扣押的小孩兒。然而一到空寂城,雲煥就將所有駐軍歸為自己調撥,再也不讓他這個原來的將軍過問半分——到底出了什麽事?那些沙蠻瘋了?居然敢惹帝國駐軍?

    “我去了。”南昭推開妻子的手,匆匆拿了佩刀走出門外,翻身上馬。

    空寂城背靠空寂之山而築,俯瞰茫茫大漠。此刻外麵已經萬家燈火,專門騰出來給帝都來客居住的半山別院卻是一片漆黑。

    怎麽,雲煥不在?心裏微微一驚,南昭在別院前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隨行士兵,然而剛要進門,卻被門口守衛的士兵攔住。

    “怎麽?”將軍蹙眉喝問自己的下屬。

    “將軍,雲少將吩咐,除非他吩咐下去的事情有了進展,否則無論誰都不許來打擾。”士兵也是滿臉為難,然而卻是攔著門口不放,“剛才宣副將來了,也不讓進。”

    “少將是在查昨晚半夜沙蠻夜襲大牢的事情吧?”被這樣攔住,南昭臉上尷尬,然而不好就此回去,便站住順口問了幾句,把話題帶開,“宣老四來過了?何事?”

    “是的,應該是在追查這件事……”門口守衛士兵微微一遲疑,還是老實回答,“副將帶了一些酒菜、禮物,同幾個姑娘過來,說給少將洗塵問安。”

    “哦。”想起方才素琴貶斥自己的話,南昭暗道果然夫人料得不差,宣老四動作是快,可惜卻不知道雲煥的脾氣,難怪一上來就碰了釘子,心裏想著,口中卻問,“少將也讓他回去了?”

    “留了幾壇酒,其餘都打發回去了,門都沒讓進。”士兵回答。

    然而那樣的答案卻讓南昭忍不住驚訝。那麽多年的同窗,他深知雲煥是不能喝酒的。以前演武堂那些年輕人聚會時少不了縱酒作樂,每一次滴酒不沾的雲煥都會被大家奚落,逼得急了,他便要翻臉。南昭和雲煥走得近,也知道他也為此苦惱——畢竟斡旋應酬,場麵上是少不了喝酒的。有一日他看到雲煥背著人試著喝酒,然而隻是勉強喝下一杯,便立刻反胃——他看得目瞪口呆:那個出類拔萃、幾乎無所不會的同窗居然硬是不能喝一杯酒?!

    “少將在裏麵——喝酒?”南昭脫口驚問。

    “應該是吧。”士兵卻是不明白將軍為何如此驚訝,轉頭看看裏麵黑洞洞的房間,“屬下在外麵聽到好幾個空酒壇砸碎的聲音了。”

    “搞什麽!”南昭再也忍不住,推開門往裏便走,再也不顧士兵的攔截。

    偌大的別院居然沒有點一盞燈,安排來服侍少將的人應該都被趕出去了,空空蕩蕩。南昭的腳步聲響起在廊上,一路撥起風燈。風裏彌漫著濃烈的酒氣,讓他忍不住蹙起眉頭,卻隱隱擔心——

    “奶奶的……醉成什麽樣子了啊。”嗅著濃烈的酒氣,南昭喃喃,一把推開門。

    “搜到了嗎?”裏麵的人聽得動靜,冷冷問,沒有半分醉意。

    然而暗夜裏冷刀似的眼睛一閃,轉眼感覺到來的並非當日派出的士兵。恍如電光火石,黑暗中陡然有白光橫起,刺向他心口!鎮野軍團將軍駭然之下來不及拔劍,佩劍往胸前一橫,劍柄堪堪擋住,卻轉瞬被擊得粉碎,那道驟然而起的白光擊碎他佩劍後仍然直刺他胸口,撞在胸甲上發出一聲脆響。

    “是你?你來幹什麽?”黑夜裏,劍光忽然消失,那個聲音冷冷問。

    雖然對方最後瞬間收力,然而南昭還是猝不及防地被擊出一丈,後背重重撞上牆壁。他在被擊中後才來得及抽出佩劍,卻發現已經沒有必要。那樣猛然受挫的失敗感讓他悻悻,沒好氣道:“聽說你喝酒,怕你醉死在裏麵。”

    “嗬……醉死?”黑暗裏,雲煥的聲音卻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在濃烈酒氣裏冷笑,“差點死的就是你。”

    “如果這一劍不能及時收住,那就是你真的醉了。”南昭撫著心口那個幾乎被擊穿的地方,直起身來苦笑——隻是微微一動,隻聽暗夜裏一陣喀啦啦脆響,胸甲居然裂成幾塊散落,不由心下駭然:瞬間震碎鐵甲卻毫不傷人,這樣收發自如驚人的劍技,演武堂出科時在雲煥和飛廉的那一輪交手中他就見過了,然而再次看到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他不由得喃喃:“好劍法!哎……我本來以為飛廉的劍技是軍中第一,卻沒料到你原來一直藏私,最後出科比試的時候才亮出絕活兒。”

    “飛廉……飛廉。”那個昔日同窗的名字此刻仿佛刺中了少將,雲煥陡然低聲冷笑,帶著說不出的殺氣,“嘿嘿。”

    “聽說他現在被派去南方澤之國了吧?那邊最近很亂,”南昭眉頭一蹙,不明白雲煥驟然而起的殺氣由何而來,隻是敘舊,“好像有人叛亂——聽說還是高舜昭總督牽頭,鬧得很大。”

    “哦。”雲煥隻是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一字一頓,“希望他順利回京。”

    那樣的冷意和殺氣,讓南昭陡然一驚。

    “我沒醉,你可以走了。我在等派出去的人返回。”雲煥的聲音始終冷定,暗夜裏狹長的眼睛冷亮如軍刀,“南昭將軍,下次不要沒有我的允許就闖入——要知道,軍中無戲言。”

    南昭也不答話,隻是在暗夜裏看了同僚一眼,默不作聲地轉身走出門外。

    沙漠半夜的冷風吹進來,胃裏的絞痛讓雲煥吸了口氣。那一陣一陣的痙攣如同鋼刀在髒腑裏絞動,伴隨著欲嘔的反胃。他用手按著胃部,感覺額頭的冷汗一粒粒沁出。

    外麵廊上的風燈飄飄轉轉,光亮冷淡。門內的黑暗裏,雲煥想站起來,卻打翻了案上一隻半空的酒甕,砰然的碎裂聲在夜裏久久回蕩。濃烈的酒氣熏得他一陣陣頭暈,所有喝下去的酒全部吐出來了,胃裏空空如也,卻還是壓抑不住地幹嘔。

    那個瞬間,精神和身體上雙重無力的感覺讓他頹然坐入椅中,久久不願動一下,忽然低聲在暗夜裏笑了起來——真是可笑……自己居然會和那些人一樣試圖用酒來獲取暫時的舒緩和平靜?然而,上天連這個喘息的機會都不肯給他。越喝隻是越發清醒,如鈍刀折磨著每一根神經,提醒他眼前必須麵對的嚴酷局麵。

    “怎麽了?”折身返回的南昭在聽到暗夜裏奇怪的笑聲時大吃一驚,手中的藥碗幾乎落地,“你沒事吧?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笑,笑……”

    “你回來幹什麽?”那樣虛弱的狀態下,神誌反而分外敏銳,雲煥略微詫異地抬頭,語氣裏已經隱隱有敵意。

    “去給你拿了碗野薑湯。”南昭卻是不以為意,將碗放下,“你一喝酒就胃痛。”

    顯然有些意外,雲煥在暗夜裏沉默下去。

    “別點燈!”靜默中,隻有沙漏裏的沙子簌簌而落。然而從窸窣的動作上聽出了對方的意圖,雲煥驀然阻止,那樣的語氣成功地讓南昭一驚住手,卻不放心:“到底出什麽事了?”

    暗夜裏嘴唇無聲地彎起了一個弧度:“別點燈,我現在這個樣子很狼狽。”

    “好吧,真是的。”南昭實在吃不準現在這個帝都少將的脾氣,摸索著把藥碗放在案上,“快趁熱喝了——那次你勉強喝酒,鬧了一晚上,真是嚇得我們不輕。”

    “是啊。”雲煥觸摸到了那碗滾燙的藥,卻沒有拿起,輕聲,“我總是覺得什麽事情自己都應該做到——結果那次弄得連晚課都無法去,差點被教官查出來……如果不是你們幫我掩飾,恐怕我讀了一半就要從演武堂被逐出去了。”

    聲音到了最後逐漸低下去,消於無痕。

    南昭顯然不承想雲煥還記得那回事,搓手笑:“是啊,你小子居然在營裏喝酒!大家也不敢去找軍醫,最後還是飛廉半夜翻牆出去替你買藥……別看他一向婆婆媽媽,可輕身功夫連教官也追不上,天亮前一口氣往返一百多裏拿到了藥,沒誤了早上操練。”

    藥碗到了嘴邊,卻忽然頓住了,雲煥長久地沉默,不說話。

    “怎麽?”南昭在暗夜裏也察覺出來,脫口問道。

    “唰”一聲響,是藥潑到地上的聲音。不等南昭驚問,雲煥扔了藥碗,在暗夜裏霍然起身,橫臂一掃,將滿桌的酒器掃到地上,點起了桌上的牛油蠟燭。

    “南昭,你過來看看,這張布防圖上幾個關隘可標得周全了?”燈火明滅下,南昭隻見雲煥俯身抽出桌上一張大圖,手指點著標出的密密麻麻節點,眼睛忽然間冷定到了不動聲色,“空寂城周圍一共有官道三條,各種小道若幹,牧民的寨子分布在東南方向……你覺得如果把守住了這幾個地方,能扼斷一切往沙漠裏去的路嗎?”

    “我看看。”南昭也不想別的,便湊近去看,一看之下他就脫口驚歎了一聲,“真有你小子的!花了多少時間?”

    驚訝地抬頭,看到的卻是同僚的臉——燈下的帝國少將戎裝上滿是酒漬,也沒有戴頭盔,長發散了一半,看起來是從未有過的狼狽落魄。然而冰藍色的眼睛裏隱隱冷光閃動,臉色竟然是罕見的蒼白嚴肅。

    “這幾天反正也在等消息,閑著沒事。”雲煥淡淡回答,手指敲擊著地圖,“我把送上來的文牒全看了,行軍圖有的沒有的,我都標注上去了,也分配了兵力——你看看是否合適。你畢竟在這裏當了那麽多年將軍,對這一帶比我熟悉。”

    不知為何,雖然那樣淡漠從容地說著,南昭卻覺得這個同僚宛如一根繃緊到了極點的弦,有某種焦慮危險的氣息。那樣的感覺,記憶中從未出現在這個人身上——哪怕是當初演武堂出科比試,到最後一輪不得不和飛廉對決的時候。

    “奶奶的……還有什麽好說的?”收回神思,看著這張詳盡的地圖,南昭歎道,“平日巡邏也就那麽幾條路。你看了多少卷羊皮地圖才湊出這些?好些路是牧民以前逐水草而居踏出來的,大漠風沙又大,地形經常變,我也不知道如何定位。”

    “我已經讓軍士們伏到了那些路口附近,”雲煥的手指敲擊著地圖,眉頭緊蹙,不知不覺地用力,竟然將案幾擊出一個小洞來,“我還在等消息——如果十五日後還沒有找到那個東西,看來就不能指望牧民們了,另外得派出將士們全力尋找。”

    “找什麽?”南昭怔了一下,忽然會意過來了,壓低了聲音,“如意珠?”

    雲煥霍然抬頭看著他,眼裏神色變幻,慢慢冷笑著低下頭去看著地圖:“怎麽,巫朗連這等機密也對你說了?”

    “倒不是巫朗大人——這幾年在大漠,經常看著半空中那隻怪物呼嘯來去,別的將士牧民不知道,我好歹還能猜出來幾分,”南昭卻沒有感覺出同僚聲音裏的冷意,老老實實回答,“那個迦樓羅,在演武堂的時候永勖教官不就和我們提起過?”

    雲煥低頭看著地圖,眼神稍微變了一下,顯然也回憶起了那個人。

    “後來他忽然離開演武堂,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們都猜是被派去砂之國試飛迦樓羅了。還有幾個軍裏的同僚,也都是有去無回。個個都是精英啊……”南昭歎息,聲音裏有惋惜的意味,“幾個月前空寂城忽然震動,大漠深處黃沙衝上半空高——牧民都說是沙魔出來作惡,我卻擔心是迦樓羅再度出事了。”

    “三個月前,征天軍團蒼天部長麓將軍試飛迦樓羅失敗,墜毀博古爾沙漠。”事到如此,雲煥也不隱瞞,冷冷道,“和以往不同,那次連護送迦樓羅的風隼都被摧毀,無法取回如意珠,所以徹底失去了迦樓羅的蹤跡——帝都對此非常重視。”

    “長麓?”顯然也認得那個將軍,南昭脫口,眼神震驚,“又死一個……”

    “下一個就是我。”雲煥忽然笑了起來,燭光下那個笑容如同刀上冷光四射,“我此次奉命前來尋找迦樓羅座駕和如意珠。找到了如意珠回京後,將負責下一次試飛。”

    “什麽?”南昭驚得跳了起來,“你接了那個送死的任務?奶奶的,你可向來不傻呀!”

    “那是命令,沒得挑,”雲煥將桌上的地圖卷起,冷然,“其實也是額外容情了——我原先在澤之國失手了一次,貽誤軍機便當處死,此次已是給了我將功補過的機會。”

    “什麽將功補過……分明是送死。”南昭愣了愣,半晌道,“你……你也會失手?”

    “嗬。你以為我是誰?”雲煥笑,將地圖收好,拍了拍南昭的肩膀,“你我以前的眼界都太小了——南昭,前些日子去了澤之國一趟,我才見識到了真正的強者。”

    南昭驀然一驚,看向同僚——讓勇冠三軍的少將用這樣的敬畏語氣稱讚,該是如何厲害的人物!整個滄流帝國裏……難道還有這樣的人?

    雲煥也是長久地沉默,眼前閃過的卻是鮫人傀儡師,以及師兄西京的臉——那樣的世外高手都雲集在了桃源郡,將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東方澤之國,如今不知道又是怎樣的局麵。

    “稟告少將!”沉默中,室外忽然傳來了軍士奔來的腳步聲,在黑暗的門外下跪複命。

    “東西拿到了?!”那個瞬間雲煥眼睛忽然雪亮,厲聲問,同時推門出去,一把拉起了那個回來複命的軍士,“白日裏讓你帶人去古墓外,可有找到那個東西?!”

    “找……找到了……”一日來去奔波,那個鎮野軍團的小隊長也已經筋疲力盡,此刻被長官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回答,“所有……所有沙蠻子留下的東西屬下都打包帶回來了……請……請少將查看。”

    借著微弱的月光,南昭莫名其妙地看過去,看到回來複命的軍士身後放著大包的雜物:酒壺、佩刀、紅紅綠綠的布帛,還有裝著供品的籃子,七零八落地綴著羊骨頭和石子,他記得是那幾個孩子費盡心思弄出來獻給所謂“女仙”的——都是前幾日曼爾戈部在古墓前祭神後散落原地的東西,不知道軍隊費了多大力氣才將這些雜物全部拾回。

    “退下!”雲煥一眼瞥到了那一堆雜亂中的某物,眼角一跳,低聲喝退了下屬。也不和南昭說話,自顧自地彎下腰去,非常仔細地檢查著那一大堆搜羅回來的曼爾戈人遺棄的雜物。

    雲煥這家夥……到底在想些什麽?

    南昭正在納悶的時候,忽然看到少將矯健頎長的身子震了一下,脫口問:“怎麽了?”

    “沒什麽。”因為背對著房裏,雲煥臉上的表情他看不見,隻是聽到少將的聲音裏有了某種奇異的震動。仿佛極力控製著情緒,雲煥將手慢慢握緊,撐在膝蓋上,站直了身子。他的臉側向月光,光影分明中,深深的眸子居然如軍刀般雪亮,隻是靜靜看了南昭一眼,對方便不敢繼續追問。

    “牢裏抓來的幾個小沙蠻,都給我放了。”靜默中,雲煥忽然開口吩咐,“事情已經結束了。”

    南昭吃了一驚:“不是說要關到少將離開嗎?昨夜那幫人敢夜襲軍營,隻怕也就是為了搶這幾個孩子回去。現下就放?”

    “我說放,就放!”雲煥忽然冷笑起來,有些不耐煩,“已經沒有必要留著了。”

    “是。”南昭是軍人,隻是立刻低首領命。

    “我要出去一下。”看了看暗沉沉的夜,雲煥不自禁地握緊了手,然而聲音卻有了難以抑止的震顫,依稀聽得出情緒的波動。在走出門前,他停住腳步,忽然低聲囑咐同僚:“南昭,你還是不要回京了,將家人接過空寂城這邊反而好——真的。”

    南昭沉默了片刻,低聲:“想是想。可巫彭元帥‘看顧’著我家人呢……”

    那一句話讓雲煥出人意料地沉默下去,帝國少將把臉側向燭光照不到的暗裏,許久忽然問:“南昭,令尊令堂眼下留在帝都,你很擔心,是嗎?”

    南昭一愣,脫口:“廢話,怎麽能不擔心?那是我爹娘兄弟啊!”

    “那麽……”雲煥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你為了他們,做任何事都肯嗎?”

    那樣直截了當的問話讓南昭變了臉色。燈影重重,高大的身軀不住地來回走動,帶起的風讓牛油蠟燭幾乎熄滅。南昭搓著手來回走了很久,臉色變得很難看,須發都顫抖著,然而最終定下了腳步,霍然回頭,眼神冷冽:“直說吧!少將要我做什麽?”

    雲煥在燈下一眨不眨地看著同僚臉上神色的更替,冰藍色的眼睛裏也有看不透的變化,忽然道:“叛國,你肯嗎?”

    南昭陡然愣住,定定地看著同僚,不可思議地喃喃:“叛……叛國?”

    “嗬。說笑而已。”雲煥看著他,卻忽然莫名地笑起來了,不知道下了什麽樣的決定,雙手握拳,猛然交擊,“算了,就這樣!”

    “啊?”根本不知道同僚沒頭沒腦地說什麽,南昭詫然,“怎樣?”

    “收著這張圖,替我派兵看著各處關卡。”雲煥將桌上的地圖卷起,橫著拍到南昭懷裏,“這一個月內不許給我放一個人出去,否則我要你的命!”

    他握緊了手裏的那個東西,大步從黑夜的軍營裏離開,走向了那一座古墓。

    是的,他已經無路可退了。既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那就幹脆放手一搏!

    策馬奔入茫茫荒原,沙風猛烈地吹到了臉上,如同利刃迎麵襲來。

    那樣熟悉而遙遠的風沙氣息,讓雲煥陡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握著馬韁的手微微一鬆——八九年了……那麽長的歲月之後,他終於還是回到了這片大漠上。

    深夜裏博古爾沙漠上的風幹燥而冰冷,獵獵吹來,似要割破他的肌膚。然而緊握馬韁,手裏溫潤如水的感覺卻在彌漫——甚至透過手背,擴散在身側的寒氣裏,將他裹住。不知是什麽樣奇異的原因,博古爾沙漠的風吹到身上,陡然都溫暖濕潤起來。

    雲煥在出城後勒馬,鬆開了握緊的左手,垂目看著掌心裏那一顆青碧色的珠子。

    徑寬一寸,晶瑩剔透,在月光下流轉出青碧萬千。那種碧色連綿不絕,細細看去,竟如波濤洶湧流動——雲煥握珠,策馬迎風,緩緩平舉左手:方圓一裏內的風沙,忽然間溫暖濕潤得猶如澤之國湧動的春季明庶風。

    這,就是龍神的純青琉璃如意珠!

    剛才從那一堆砂之國牧民狂歡後遺留的雜物中發現的,正是他踏破鐵鞋尋覓的如意珠。就在那個被裝飾得花花綠綠、綴滿了羊骨和石子的供品籃子上,不出所料地,他解下了這顆混雜其中的曠世珍寶。

    看起來如此複雜的事情,居然完成得如此簡單。

    如果不是那些曼爾戈人昨夜前來劫獄,他自己都根本不會想到這種事。

    羅諾族長不是傻子,如果不是因為逼不得已,如何會做出為了幾個孩子襲擊帝國軍團的蠢事?昨夜平息了夜襲後,滄流帝國的少將坐在黑暗裏,按捺著心中的洶湧情緒,將這件事的前後關係理順了一遍——對曼爾戈一族來說,當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完成對女仙的承諾,而絕不是貿貿然去救幾個孩子。

    羅諾族長又是出於什麽考慮,非要孤注一擲地潛入空寂城?唯一的答案,就是:經過幾天的尋覓後,曼爾戈一族發現這幾個孩子和如意珠必然有密切的關係!

    帝國少將霍然長身而起,立刻命令屬下提審那幾個孩子,以及被俘虜的夜襲者。

    接下來的事情就相對簡單了——雖然那些沙蠻子無論老少都倔強不屈,有著遊牧民族天生的剽悍性格,然而對那幾個孩子使用了傀儡蟲後,所有的真相都一覽無餘了。

    他萬萬不曾想過,如意珠早已出現在石墓前的曠野上——無論誰,哪怕是那些沙蠻子自己,都不曾料到首先無意中發現這個珍寶的居然會是幾個不懂事的孩子!而那些景仰“女仙”的孩子,竟然將撿到的珠子和羊骨石子一起,用來裝飾了盛放供品的籃子。

    那些孩子,用他們的方式將尋到的寶物第一時間奉獻給了女仙,當時他也在場,卻在眼皮底下生生被錯過。幸虧最後才找了回來。

    低頭握著手裏的寶珠,定定思考著什麽,雲煥眼裏的光芒變幻無定。

    貽誤軍機又如何?背叛國家又如何?自小,本來就沒有一個族人或外人在意他。而對他來說,所謂的國家或者族人,更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在這個世上,他不過是在孤軍奮鬥,往更高的地方跋涉,他隻忠於自己。

    所以,他不擇手段,也要留住心中那唯一一點光和熱。

    雲煥在古墓前的空地上翻身下馬,看著暗夜裏那一道隔斷一切的白石墓門。冷月下,荒漠發出冷冷的金屬般的光,在風中以人眼看不到的速度移動。而這片石墓前的曠野上,卻始終沒有堆積起沙丘——或許是周圍叢生著濃密的紅棘,遍布著散亂的巨石,擋住了風沙。

    地麵上一幹二淨,應該是鎮野軍團的士兵按他的吩咐,將所有雜物清理掉了。

    雲煥抬起頭,看著墓門旁邊那個小小的高窗——夜色裏,猶如一個深陷的黑色眼眶。

    少將猛然微微一個冷戰。

    他並不是個做事衝動不顧後果的人。雖然這次陷入了完全的被動局麵,可出城之時,心裏依然嚴密地籌劃好了退路,冷定地審視過全局,本以為有十足的把握控製住這片博古爾沙漠上的一切——然而不知為何,來到古墓外,一眼看到緊閉的墓門時,哢嚓一聲,所有殫精竭慮豎立起來的屏障完全潰散。

    “如意珠我帶來了!”也顧不上拴馬,他拾級而上,本想敲門,轉念卻隻是默默將手按在厚重的石頭上,沉聲發話,“湘,放了我師父!”

    然而,黑暗一片的墓室內部沒有人回答。

    荒原上的沙風尖厲地呼嘯著,割在他臉上。雲煥的手用力地摁在冰冷的石門上,手腕的燙傷裂痕隱隱作痛——黑沉沉的門後忽然傳來嘩啦啦的聲音,仿佛有什麽東西出來了。那種說不出的詭異感覺讓少將一驚,控製不住地脫口:“湘!出來!放了我師父!”

    “看來很急嘛……”忽然間,石門背後一個細細的聲音響起來了,譏誚而冷定,“少將果然能幹,才七天就找到了如意珠?”

    “放了我師父。”雲煥的手按在墓門上,死死盯著那道門,重新控製住了聲音。

    “我要看如意珠。”隔著石門,湘的聲音絲毫不動,甚至冷酷過雲煥。

    “如意珠就在我手裏。”滄流帝國的少將把手抵在石門上,掌心那枚青色的珠子貼著石頭,“你是鮫人,應該可以感覺出真假——把你的手貼在石門上看看。”

    琉璃般青碧的珠子摩挲著粗糲的石壁,珠光照亮雲煥的臉。夜風幹燥,然而冷硬的石頭上,居然慢慢凝結出了晶瑩的水珠!

    那就是四海之王龍神的如意珠——即使在沙漠裏,都能化出甘泉!

    石門背後有隱約的摸索聲,湘低低叫了一聲,隨即壓住了自己的驚喜,冷然吩咐:“把如意珠從高窗裏扔進來。”

    “先放了我師父!”雲煥卻不退讓,低聲厲喝,眼裏放出了惡狼般的光,“我怎麽能相信你這個該死的賤人?”

    “不相信也得相信啊,雲少將。”聽到那樣的辱罵,湘反而低笑了起來,冷嘲,“你想不想知道你師父現在如何了?那些毒正在往她全身蔓延——你不想她多受苦吧?”

    頓了頓,仿佛知道外麵軍人的內心是如何激烈地掙紮著,湘隔著石門低低補充:“而且,我就算拿了如意珠,又能逃到哪裏去?你堵在門口,你的士兵把守著一切道路……我不過要親眼確認一下而已——你快把如意珠給我,我就通知同伴把解藥送過來,免得你師父那麽痛苦。”

    湘的聲音甜美低啞,一字一句都有理有節。雲煥將手抵在墓門上聽著,隻覺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免得師父那麽痛苦?她……她如今到底怎樣了?

    演武堂上,教官曾介紹過鮫人複國軍所使用的毒。據說那些毒藥提煉自深海的各種魚類水藻,詭異多變,其中有幾種,據說連巫鹹大人都無法解掉。

    不知道如今湘用在師父身上的又是哪一種。

    “給你!”一念及此,再也來不及多想,雲煥一揚手,一道碧光準確無誤地穿入了高窗內,隱沒。

    門後響起了窸窣的聲音,應該是湘摸索著找到了那顆珠子。

    然後,就是長長的沉默,毫無聲息。

    正當雲煥驚怒交加,忍不住破門而入的時候,一道藍色的焰火陡然呼嘯著穿出了高窗,劃破大漠鐵一樣的夜。射到了最高點,然後散開,垂落,湮滅。

    “果然是真的如意珠,”門後湘的聲音依然冷定,“放心,既然你遵守了承諾,我的同伴立刻就會將解藥送來。”

    她的同伴?雲煥猛然一驚,抬頭看著煙火消失後的天空。

    難道這片幹燥寒冷的博古爾沙漠上,還有其他複國軍戰士出沒?以鮫人的體質,根本不能在沙漠裏長久停留——除非是相當的高手。比如幾個月前在桃源郡碰上的那個複國軍左權使炎汐。

    湘不過是個間諜,而真正策劃此次行動的複國軍主謀,隻怕還沒有露麵吧?

    “雲少將,我知道你一定在外麵埋伏了人馬——請將其撤走。大漠平曠,若我所見範圍內有絲毫異動,就小心你師父的命。”隔著石門,湘的聲音一字字傳來,顯然早已有了盤算,一條條提出,“此外,給我們準備兩匹快馬、羅盤、丹書文牒、足夠的食物飲水。自離開這個古墓起,三天之內不許出動人馬來追。”

    “好。”根本沒有考慮,雲煥對於對方提出的一切要求慨然答允,“隻要師父沒事,任何條件我都答應你。”

    “嗬。”湘在門後笑了一聲,或許因為石門厚重,那個聲音聽來竟有些回聲般的模糊,“趕快去辦!日出前我的同伴就會送解藥過來,天亮前我們就要離開。”

    “沒問題。”雲煥一口答應,“但我要確認師父沒事,才能放你們離開!”

    “嗬……那當然。”湘冷笑起來,聲音如回聲,“可是如果慕湮劍聖沒事了,雲少將真的會如約放了我們嗎?以你平日的手段,不由讓人懷疑啊……”

    然而笑著笑著,聲音慢慢低了下去:“算了,反正都是在賭,我不得不信你,你也不得不信我——快去準備我要的東西,還站在這裏幹什麽?!”

    鮫人傀儡那樣不客氣的厲聲命令讓雲煥眼裏冷光大盛,然而他終究什麽也沒說,放下抵著石壁的手轉過身去,走向遠處埋伏的士兵,將負責監視石墓的隊長叫起來——然而,在沒有進入石墓見到師父前,他決不會撤掉包圍此處的兵力,讓鮫人拿著如意珠逃之夭夭。

    如果見到了師父……嗬嗬。冷笑從少將薄而直的唇線上泛起。

    湘,湘——他想,他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個如此折侮過他的名字。

    天色變成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雲煥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馬蹄聲,所有人悚然一驚,刀兵出鞘。

    夜中,火把獵獵燃起,映照著來人的一襲白袍,深藍色的長發在火光下發出水的光澤。

    “雲少將。”勒馬止步,馬上白衣男子從從容容說道,一邊舉起了右手,淡定的聲音和駿馬劇烈的喘息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是來送解藥的。”

    雲煥霍然轉頭,對上那雙深碧色眸子的刹那,他陡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稔感覺。

    “都退下!”少將舉起右手,喝令部下。鎮野軍團的戰士迅速列隊退開,回到各自的隱蔽處。

    一時間,古墓前空曠的平野上,隻剩了兩個人。

    來人翻身下馬,顯然是經過長途跋涉,駿馬早已脫力,在主人離開的刹那便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屈跪倒在沙地上,打著粗重的響鼻,在清晨前的大漠寒氣中噴出陣陣白霧。

    火光明滅之中,雲煥冷冷打量著來人——俊美的容貌、深碧色的眸子和藍色的長發,那樣明顯的特征,令人一望而知屬於鮫人一族。奇怪,自己到底是在哪裏見過這個鮫人?在大漠裏見到一個鮫人,自己無論如何不會不留意吧?

    “湘說,如意珠已經拿到了,”在少將恍惚的刹那間,對方開口,“所以,我來送解藥給你。”

    “解藥”兩個字入耳,雲煥目光霍然凝如針尖,足下發力,刹那間搶身過去,劈手便斬向來人頸間。來人也是一驚,顯然沒有料到他會陡然發難,然而本能地側身回避,錚然從腰間拔劍,一招回刺。

    “叮”,隻是乍合又分,刹那間高下立判。

    雖然都是反向退出幾步站定,也各自微微氣息平甫,然而雲煥手裏已經抓到了那隻裝有解藥的盒子。

    少將並沒有急著去打開那隻救命的盒子,反而有些驚詫地看著一招封住了自己攻勢、踉蹌後退的複國軍戰士——剛才他雖然得手,可左手那一斬完全落空,如不是避得快便要廢了一隻手!鮫人裏,除了那個傀儡師,居然還有這樣的高手?

    霍然看見少將動手,周圍埋伏的鎮野軍團戰士已然按捺不住,準備衝出來援助,雲煥連忙豎起手掌做了個阻止的手勢。

    靜默的對峙中,他看著麵前這個居然敢於孤身前來的複國軍戰士——這個鮫人能組織如此機密的計劃,在複國軍中地位必然不低。而最令他驚訝的,是方才鮫人那一劍的架勢,居然十有八九像本門“九問”劍法中的那一招“人生幾何”!雖然細微處有走形,可已然隱隱掌握了精髓所在。

    怎麽可能?鮫人怎麽會“九問”?

    詫異間,雲煥恍然回憶起幾個月前遇到的左權使炎汐。那個複國軍領袖的身手,同樣隱約間可見本門劍法的架勢——難道說,是西京師兄或者白瓔師姐,將劍技傳授給了鮫人複國軍?

    不可能……空桑和海國,不是千年的宿敵?而且,如果是師兄師姐親自傳授了劍術,親傳者必然劍術不止於此。如何這兩個鮫人的劍法,卻時有錯漏,竟似未得真傳?

    “右權使寒洲?”刹那間的聯想,讓雲煥吐出了猜測的低語。

    白衣來客冷定地覷著滄流帝國的少將,算是默認。雖然被一招之間奪去了解藥,他卻依然沉得住氣,忽然出聲提醒:“天快亮了,還不快去解毒?”

    雲煥神色一變,打開盒子看到裏麵一枚珍珠般的藥丸,卻滿懷狐疑地看了看對方。

    “放心,如意珠已經拿到,你師父死了對我們沒有什麽好處。”右權使寒洲麵如冠玉,然而談吐間老練鎮定,不怒自威,“我和湘都還在你的控製之內,這根救命稻草,我們一定會牢牢抓住。”

    “嗬。”雲煥短促地冷笑了一聲,將那個盒子抓在手心,轉身,“跟我進來。”

    在踏入古墓的一刹那,他舉起右手,紅棘背後一片調弓上弦的聲音,樹叢唰唰分開,無數利箭對準了古墓的入口,尖銳的鐵的冷光猶如點點星辰。殺氣彌漫在墓前曠野裏,雲煥在踏上石階時極力壓抑著情緒起伏,回頭看著右權使,冷然:“在師父沒事之前,你或者湘敢踏出古墓半步,可不要怪我手下無情。”

    寒洲沒有回答,隻是鎮定地做了個手勢,示意雲煥入內。

    抬起手叩在石門上,不等叩第二下,裏麵便傳來了低緩的機械移動聲,石門悄無聲息打開。陰冷潮濕的風迎麵吹來,那一瞬間,不知道是否太過於緊張,雲煥陡然心頭一跳。

    “師父呢?”看到站在門後的鮫人少女,他脫口喝問。

    “嗬,”湘微笑起來,抬起了頭,“在裏麵。”

    黑暗的墓室內沒有點燈,唯一的光源便是鮫人手中握著的純青琉璃如意珠。青碧色的珠光溫暖如水,映照著湘的臉——然而,青色的光下,原本少女姣好的容色憑空多了幾分詭異,深碧色的眸子裏閃著冷定而幽深的光,看了旁邊的右權使一眼,隨即默不作聲地帶路。

    下意識地回首,扳下了機關,沉重的封墓石落地,將三人關在了墓內。雖然心中焦急,然而一旦真的踏入了古墓,雲煥居然有些膽怯,起步之時略微遲疑。

    那一遲疑,湘便和寒洲並肩走在了前頭。

    古墓裏……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一路走來,雲煥直覺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強烈,止不住地想握劍而起——然而青色珠光映照下,所有東西都和他離去之時一模一樣,甚至那個破碎的石燈台都還在原處。

    到底有什麽地方不對……雲煥一邊緊緊盯著前麵領路的兩個鮫人,一邊心下念轉如電。古墓裏無所不在的壓迫感,以及心裏的緊張,讓一向精明幹練的少將沒有留意:前後走著的湘和寒洲雖然看似無語,空氣中卻隱約有低低的顫音——似是昆蟲撲動著翅膀,發出極為細小的聲音。

    那是鮫人一族特有的發聲方式:潛音。

    演武堂裏教官就教授過所有戰士識別潛音的方法:滄流帝國這方麵的研究和機械學一樣,幾臻極致。多年對複國軍的圍剿中,十巫已經破譯出了鮫人的潛音,並擬出了識別的對策。就算是不懂術法的普通戰士,隻要平定心神,捕捉最高音和最低音之間的切換頻率,基本就能按照圖譜破譯出大致的意思。

    然而此刻極度緊張忐忑的雲煥,卻沒有留意到空氣中一閃即逝的潛音波動。

    冒著極大的風險,複國軍的女間諜啟動嘴唇,無聲地迅速說了一句什麽。

    寒洲那一步在刹那間凝定在半空,麵色震驚——如果不是雲煥在他身後,此刻定然會察覺反常。一刹那的停頓,然後寒洲同樣迅速地回答了一句,眼裏的光已經從震驚轉為責問。

    湘神色不動,嘴角泛起了冷酷的笑意,簡短回答了一句。

    此刻,一行人已經走到了石墓的最深處,湘率先停住了腳步,目光掠過寒洲的臉,冷如冰雪。寒洲臉色鐵青,定定地看著室內,緩緩吸入一口冷氣。他的臉上映照著淡碧色的珠光,忽然也浮動著不知何處投射而來的點點詭異紅光。

    “你師父就在裏麵,”黑暗中,湘站定,一手放在半開的最後一道門上,似笑非笑地看著雲煥,“要不要進去看看?”

    “走開!”看到那樣的神色,雲煥憤怒地一把撥開她。忽然又是一遲疑,回頭冷冷看著兩個鮫人,眼神冷厲如刀:“如果你們敢玩花樣……”

    湘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珠光下臉色竟是青碧色的:“真是有趣,雲少將也感到底氣不足了?放心好了,我們人都在這裏,又跑不了,如意珠也在這裏——如果玩花樣,一出去你的屬下就會把我們射成刺蝟吧?”

    雲煥默不作聲地看了看她,目光陰鷙:“知道就好。”

    “嘻,”湘笑著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入內,“好徒兒,你的美人兒師父在等你呢。”

    “閉嘴!”雲煥霍然變了臉色,不再看兩人,推門入內。

    推開門的一刹那,暗夜裏無數浮動的紅光,投射在了三個人臉上,伴隨著陰冷潮濕的氣息。石墓最深處,原本是地底泉的水室裏,盈滿了點點紅光,湧動遊弋著,如同做夢般不真實。而原本幹燥的沙漠石室,居然轉瞬變成了潮濕的叢林地底!

    簡直是夢裏都看不到的情形:暗夜裏仿佛有無數活著的星星在移動,或聚或散,腳下踩著的不是石地,而是潮濕厚軟的藻類!借著移動的光,依稀可以看到那些巨大的藻類在瘋狂地蔓延著,占據了整個石室,並隨著門的打開,狂熱地一擁而出往別處侵蝕!

    而那些紅點,就是附著在水藻上的小小眼睛,活了一般地移動著,如同小小的蘑菇。

    那是什麽?那該死的都是些什麽?

    有水藻纏繞上了他的腳,他下意識地抽劍斬去。然而劍一出鞘,那些紅色的眼睛驀然凝聚了過來,圍在他身側,注視著他。宛如漫天的星鬥分散聚攏,蒼穹變幻,璀璨而詭異。

    在水藻的最深處,那些光凝聚成了一道紅色的幕,攏著一個沉睡的人——白衣上彌漫著點點紅色的光,宛如一張細密的網從她體內滲出,裹住了一動不動的女子。

    一眼看過,雲煥脫口驚呼,光劍錚然落地。

    就在雲煥失神的一刹那,將如意珠握入手心的湘,一拉寒洲:“快走!”

    漫天遊弋著的紅光裏,兩個鮫人轉瞬消失於黑暗最深處。

    方才用潛音迅速交換的話還在空氣中,以人類聽不見的聲音緩緩回蕩,漸漸低微消失。分別是湘冷定的敘述和寒洲震驚的責問——

    “她已經死了。”

    “什麽?誰叫你自作主張殺了她!”

    “反正已經死了……你以為雲煥真的會守信放我們走嗎?他陰梟反複,不擇手段,隻要確認師父解毒後,任何承諾他都會立刻推翻!我們必須下手比他更早、更狠!右權使,我已從赤水召來了幽靈紅藫,等一下趁著他失神被困,我們立刻走。”

    “不可能走得了!外麵都是伏兵,所有的路口都被監視,雲煥一聲令下,沒有人質,我們無法逃出去!”

    “錯。雲煥在短時間內是再也無法行動了……而我找到了另一個出口。”

    無聲的對話,最後消失在鮫人少女唇角泛起的冷笑中。

    第七章 背叛

    遙遠的彼岸,伽藍白塔頂上的觀星台中心,一縷輕煙消散在黎明前的夜色裏。

    “她死了……”深深的神殿裏,重門背後,一個古怪的聲音忽然宣告般地低語,“那顆一直壓住破軍光芒的星辰,終於消失了——巫真,你再看西方的分野處,能看到什麽?”

    璣衡旁,素衣女子震驚地盯著那支熄滅的蠟燭,喉嚨裏發出咿呀的驚呼。轉頭看去,天空中那顆“破軍”陡然暗淡無光——那是她弟弟宿命中對應的那顆星辰。巫真隻看得一眼,算籌從她手指間落下,她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倒在觀星台上,對著神殿深深叩首,卻依然說不出一句話。

    “你求我救你弟弟?蠢啊……”神殿內沉默了許久,那個古怪的聲音忽然含含糊糊地笑起來了,“這是好事——你將來會明白。不用太擔心,或早或晚,你弟弟一定會回到伽藍。破軍會再度亮起來……比天狼和昭明都亮!”

    雲燭定定地看著室內,滿臉詫異,卻不敢表示疑問。

    “隻是……上一代兩名劍聖都離開這個雲荒了。”智者的聲音低啞,帶著含混不清的沉吟,“新一代的劍聖……又將為誰拔劍?”

    伽藍白塔頂上那支蠟燭熄滅的一刹那,還有另外兩個人同時失聲。

    空無一物的水底城市裏,銀白色光劍陡然自己躍出劍鞘,光華大盛——白瓔詫異地轉過頭,凝視著躍上半空的佩劍。虛幻的劍光裏,浮現出一張素白如蓮花的臉,平靜如睡去。隻是乍然一現,隨即消失,劍芒也瞬間微弱下去。

    光劍落回到了主人的手心,可劍柄上刻著的字悄然改變:所有者名字前,都出現了一個小星記號,發出淺淺的金光——那是當代劍聖的標誌,標誌著傳承已經完成。

    從這一刻開始,空桑的太子妃白瓔,將成為劍聖。

    “什麽?這……這是說……”白瓔詫然低首看著自己的佩劍,脫口驚呼,“慕湮師父已經去世了?”

    正在看著水鏡的皇太子一驚抬頭,看著掩麵失聲的太子妃,震驚地看到冥靈眼裏流下虛無的淚水,融入空無一片的城市。白瓔看著劍光中漸漸消失的容顏,顫抖得不能成聲:“師父……慕湮師父……死了?”

    “唉……”頭顱雖然還在遠處看著,手卻已經按住了妻子的肩膀,“別太難過……人都要有一死,這不過是另一種開始罷了。”

    “怎麽會這樣?我……我還沒見過慕湮師父一麵……”白瓔茫然道,隻覺心中刺痛,“到死,我都沒和慕湮師父見上一麵!”

    劍聖門下,同氣連枝。她少年時授業於劍聖尊淵,其後諸多變故,百年時空交錯,竟從未與另一位師父慕湮遇見過。然而,無論是在人世,還是成為冥靈,她都能從劍光裏照見師父的容顏,感覺到師父的“存在”。

    慕湮師父當年的種種,隻是從西京口中聽過轉述,比如章台禦使,比如這個畢生孤獨的女子心中的守護和放棄——然而不知為何,竟然便存了十二分的憧憬和敬慕。

    無色城那樣漫長的歲月裏,不見天日之時,她經常想:如果慕湮師父在,她會有多少話要和師父說啊……尊淵師父和西京師兄,都是磊落灑脫的男子,不了解她的小兒女心情。墮天的一刹那,她心中那種絕望和哀痛,隻怕隻有慕湮師父懂吧?背叛和重生,劍聖門下兩代女子,都是一樣經曆過的。隻不過,她肩上背負的比師父更重。

    所以,她以已死之軀好好地“活著”,眼睛注視著前方的路。

    然而,那個在心底被她視為引導者的人,已經離去了。

    初夏的風從南邊碧落海上吹來,帶來盛夏即將到來的炎熱氣息。熏然的微風中,澤之國的息風郡沉浸在一片濃重的綠意中。而那蔥鬱的綠在夜色中看來卻是潑墨般的黑——叢叢疊疊,湮沒了中州式樣的亭台樓閣、粉牆黛瓦,把一片繁華的跡象填入墨色。

    然而,即使如墨般濃厚的夜色,也無法壓住底下暗湧的血色。

    息風郡外,剛剛解下酒囊,準備喚出裏麵“召喚獸”的劍客陡然怔住,不可思議地看著佩劍:憑空裏劍芒一閃,一張女子平靜沉睡的素顏浮現,隨即湮滅。銀白色劍柄上,那一個“京”字前麵,陡然出現了一個金色的小星符號。

    傳承已經完成,他已成為當代劍聖。

    “當”的一聲響,光劍從他手中墜落地麵。風塵仆仆的男子盯著劍柄看了半天,臉色居然是一片空白茫然,似不相信眼睛看到的東西。

    靜默中,腰間空空的酒囊裏忽然發出了激烈的敲打聲,有個聲音拍打著大聲叫罵:“臭酒鬼!發什麽呆,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我肚子痛死了!”

    那個聲音將西京從失神中驚起,手指下意識地伸向酒囊,輕敲幾下,吐出一個咒語。輕輕撲簌一聲,一道光忽然從瓶口擴散開來。少女在半空中幻化出了本體,也不和西京打招呼,徑自落到官道旁的一叢灌木後,自顧自伏下了身子。

    “該死的,中午吃的都是什麽啊?魚不新鮮,還是……還是那個蘑菇不對頭啊?”好容易從瓶子裏脫身出來,肚子顯然是真的吃壞了,咕嚕叫著,腹痛如絞,那笙皺眉捂著肚子,卻從灌木後探出頭,理直氣壯地嗬斥,“走開!不許站在這裏……這裏是下風向,你想……”

    然而奇怪的是這個平日一定會罵她多事的人,竟然絲毫不聽她說了什麽。

    隻是彎下腰,怔怔看著掉在地下的光劍——看著看著,忽然膝蓋毫無力氣,一下子跪倒在劍聖之劍麵前,臉色刹那間委頓。

    “大叔?大叔?”那笙呆了,連忙整理好衣服,捏著鼻子從灌木後跳出來,俯下身忙不迭地問,“怎麽了?腿上的傷又發了?”

    銀白色的劍柄滾落在地上,上麵的劍芒已經消失,就像一個普通的金屬小筒。那笙這樣大大咧咧的女孩,自然也沒有注意到上麵的花紋已經悄然改變:“京”字前麵,不知何時居然多了一顆小小的星形符號。

    西京定定地看著那顆悄然出現的星,在那笙扶住他的一刹那,低聲:“師父死了。”

    “嗯?”那笙一時間愣了,扶住他的手停了一下,“你有師父?從來沒聽你說起啊。”

    西京哼了一聲,沒心情和她囉唆,俯下身去拿起那把光劍,然而不知道是否心情尚未平複,一連伸了幾次手,光劍卻都從手指間漏了出去,滾落在一邊。那笙在一邊看得著急,忍不住低下頭去替他撿那把光劍。

    “別!”西京霍然一驚,厲聲阻止。然而卻已經來不及,那笙在手指接觸到光劍的一刹那,身體立刻被淩空彈開,尖叫著往後倒飛出去。

    “小心!”西京也顧不上光劍,腳尖發力,縱身撲出,在那笙掉進那一叢灌木前抓住了她。

    “小心!”這一次的警告卻是出自少女的嘴裏,那笙驚叫著看著地下,拉住了西京。被那樣驚惶失措的警告嚇了一跳,西京淩空提氣,在腳剛沾到地麵的瞬間再度飛縱,半空一連幾個轉折,落到了方才平曠的官道上,才出聲問這個尖叫的女孩:“怎麽?”

    “踩……踩上了……”那笙盯著他的腳,結結巴巴。

    “踩上什麽?”確定周圍沒有危險後,西京莫名其妙地問那笙,將她放下地來,告誡,“以後不要再碰我的劍,知道嗎?和以前不一樣了……劍聖之劍,像你這種小角色一旦碰了,必將遭受反擊。”

    那笙卻沒有注意他講了什麽,隻是盯著他的靴子,忽然紅著臉,一拉他的袖子轉身向著溪流走過去:“快去衝掉,你踩上了啦!”

    “嗯?”西京尚自莫名其妙,隻好拿起光劍被她扯著走,順著她的視線看向自己的靴子,看到了鞋跟上的汙物,皺眉,“奇怪,哪裏踩上的狗屎?”

    “快去!”那笙忽然猛力一推,西京踉蹌著一腳踩進了溪裏。

    “死酒鬼……居然……居然罵我是狗?!”再也忍不住,那笙紅著臉跳了起來。

    西京驀然間明白過來,不由得失聲大笑起來。

    “還笑……今天別想我給你做飯了!一定是你不好,中午采的蘑菇有毒!”看到劍客笑得前俯後仰,那笙紅了臉,恨恨——卻忘了如果是蘑菇有毒,對方如何還能笑得這般開心。然而一邊嘀咕,苗人少女卻是一邊沿著溪水尋覓起來,翻動著石頭尋找貝殼魚蝦,折下水芹菜和紅芥,開始準備晚上的飯。剛選了一個地方生火,忽然想起什麽,回頭看了看那一叢灌木,立刻皺眉,遠遠挪開換了個地方。

    西京坐在石上,將靴子踩在溪水裏,讓水流衝刷著,把玩著那把銀白色的光劍,側頭看著苗人少女——雖然是被裝在酒囊裏帶著走,可連日的衝殺劫難,已經讓這張無憂無慮的臉上也有了困頓的疲憊。

    快到息風郡了……眼看離九嶷已經不過數百裏。然而,經過昨日那一次遭遇戰,顯然征天軍團變天部已經得知了自己的方位,所有滄流帝國軍隊的追殺也將不期而至吧?剩下的幾百裏,隻怕每前進一步都要用屍體鋪就!

    西京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腿部,昨日受的傷剛剛愈合,一動就是鑽心地痛。

    “大叔,吃飯了!”那笙在那邊折騰了半天,抬起頭來招呼,“怎麽,要不要再敷藥?”

    “不用了……剩下的,讓它自然愈合就是。”西京揉著手腕,想起昨日那一場惡戰,忽然揚頭大笑,“痛快啊痛快!多少年沒有那樣痛痛快快拚殺過一次了!”

    “什麽‘痛快’——痛倒是真的。”那笙沒好氣,隔著炊煙將燒好的食物遞過來,“你還不快點休息,難得這一次他們沒追上來,又快要進城了,就多休息一下……”

    “息風郡啊……”遙望著滿城的燈火,西京忽然間喉頭聳動了一下,咕嘟咽下一口口水,“天香酒樓……是如意夫人的姊妹開的。”

    “咦,不是說不喝酒了嗎?說話不算話!”那笙笑嘻嘻地吃著東西,忽然看到西京的臉色黯淡下來,知道觸了忌諱,連忙閉口。西京沉默片刻,回頭看著西方的天際,低聲:“唉……來不及去空寂之山看到底出了什麽事情了。隻能等送你去了九嶷,再去那邊的古墓,處理師父的後事。”

    看到劍客黯然的神色,那笙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小心翼翼問了一句:“你師父……一定很了不起,是吧?”

    “嗯。”西京低著頭,看著手中的光劍,忽然轉頭一笑,“是的,很了不起——雖然她一生裏沒有做過什麽可以名留史冊的事情。”

    那笙咬下一塊魚,叼著魚肉反駁:“沒有啊,她教出了大叔你這樣英雄了得的徒弟,一定會名留史冊的!她年紀一定也很大了,才到了時間走了。你不要難過。喏,吃魚。”她二話不說地把一大塊魚肉塞了過去,選的還是最精華的魚腹部分。

    “好,我不難過。”西京笑了笑,抓過草葉包著的魚,專心地吃了起來。

    兩人之間再也無話。風在曠野裏吹拂,帶來澤之國特有的溫潤氣息,宣告著初夏的來臨。

    “那笙,快躲回樹林裏去!”忽然間,傾聽著風裏的某種聲音,西京的臉色驀然變了,握劍起身,一腳踢起土,覆滅了那一堆火,“快!”

    “怎麽?”那笙嚇了一跳,剛來得及把手中的東西放下,身子就是一輕,被西京一把抓起,用咒術收回了那個葫蘆裏。

    地上篝火熄滅的一刹那,天空中雲集而來的風隼上,已經有一雙眼睛鎖定了方位。

    “就在這裏了。”黑暗的機械室內,旁邊鮫人傀儡麵無表情地操縱著,坐在副座上的年輕男子注視著底下乍然熄滅的紅光,吐出了一口氣,緩緩舉起一隻手,“做好戰鬥準備,所有人,分成兩個小組:一組下地包圍目標,另一組負責空中截擊!千萬小心。對手非常強,單兵格鬥沒有人是他對手!記住昨天第十小隊是怎樣全軍覆沒的!”

    “是,少將!”身後艙裏傳來整齊劃一的回答,鐵甲和長劍摩擦出冷銳的聲音。

    暗不見天日的古墓裏,彌漫著潮濕陰冷的氣息。

    巨大的水藻從地底泉中冒出,瘋狂地蔓延著,占據了這座墓室,散發出死亡和腐爛的味道。雲煥就坐在這個幽冷詭異的古墓最深處,怔怔看著眼前死去的女子。

    窸窸窣窣地,是周圍那些巨大的水藻在蠕動攀爬,圍著他嚴嚴實實地繞了幾圈。水藻上無數雙紅色眼睛盯著他,那些寄生其上的紅藫發出明滅的光,映得石墓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然而,雲煥卻隻是垂目而坐,絲毫不管周圍那些蠢蠢欲動的怪物。

    方才一輪絞殺,這些幽靈紅藫沒有沾到絲毫好處,反而被雲煥瘋了一樣的劍氣絞得支離破碎——所以在雲煥頹然坐倒在石地上後,那些紅色的眼睛一時也不敢再進逼,隻是逡巡地注視著,尋找著這個人的弱點。

    墓中不知時日過,這樣靜默地對峙,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

    然而滄流帝國的少將居然絲毫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顧不上去想敵人去了哪裏、如意珠如果丟失了如何回京複命——第一眼,他就確認了眼前女子的死亡。他的表情是空茫的,仿佛一刹那除了眼睛還能看到,其他所有五蘊六識都被封閉。

    那個被幽靈紅藫吞噬的人就在不遠處,然而近在咫尺,他卻失去了上前查看的勇氣。

    不知過去了幾日幾夜。長久的對峙,最終忍不住的還是巨大的水底怪物,慢慢蠕動著,所有紅色的蘑菇慢慢長大,傘下的孢子成熟了。

    感知到了危險的進逼,插在他身側石地上的光劍忽然鳴動。

    雲煥看了一眼那把光劍,眼眸裏陡然有刺痛的表情,迅速移開了眼睛——沒有變化。銀白色的劍柄上,師父親手刻上去的“煥”字依然在,然而卻並沒有出現師門中所說的先代劍聖亡故後的“傳承”現象!

    也就是說,師門和師父,最終並沒有承認他這個弟子。

    師父……師父。雖然你至死都絲毫不怨恨我,卻最後做出了將我逐出門牆的決定?即使從私心裏,你完全原諒了我“弑師”的行為;可從先代劍聖的角度,你卻認為我終歸不配拿起這把劍聖之劍!你……其實對我非常失望——是不是?是不是!你認為我不配當劍聖,不配當你的弟子,更不配傳承你的技藝?

    不錯。一個負恩反噬、不擇手段、背信棄義的冰夷狼子,怎麽配接過空桑的劍聖之劍!

    “不是我……不是我!”那個瞬間,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憤怒、悲哀和絕望,少將的手用力砸在石地上,在靜默中猛然爆發出了哭喊。那狼嚎般的嘶喊和刹那間湧出的駭人殺氣,讓周圍正準備再度發起襲擊的巨大水藻起了恐懼的戰栗,蠕動著後退。

    幽靈紅藫最密集的地方,一襲白衣靜靜地坐在輪椅上,頭微微側向一邊,似已睡去。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雲煥不顧一切地涉水衝到了輪椅前,伸手,卻終歸不敢觸碰那靜默睡去的人,頹然跪倒在輪椅前的水池裏,哽咽,“真的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師父您錯怪我了……您聽我說。聽我說!”

    這一生,他最恨的就是別人的輕蔑和冤屈。對於輕賤和汙蔑,他會斷然不擇手段地還擊;對於冤屈和指責,更多時候他隻是冷笑置之——隻要他夠強大,就根本不需要用言辭解釋任何事情,他隻要大步地向上走就夠了,所有的齷齪都會被踩踏在腳下。

    然而,如今他卻被自己一生最重視的人錯怪——而且,永遠不會再有解釋的機會。就算他再如何竭力辯解,師父她再也無法聽見,再也無法知道了!

    那個瞬間的絕望和悲哀壓過一切。仿佛陡然回到了八歲那年的沙漠地窖裏,他不再是醉臥美人膝、醒握殺人權的帝國少將,隻是一個瀕死的、得不到任何援助的孩童人質。在黑暗中掙紮、哭泣著呼救,企圖從滅頂的絕望和恐懼中掙出頭來。

    然而,那個唯一會救他的人,永遠也不會再來。

    他終究還是被獨自遺棄在了黑暗裏。

    “不是我……不是我。”聲嘶力竭的分辯終於低了下去,雲煥跪在泉水裏,吻著散落漂浮在水麵上的白色衣袂,喃喃低語,“師父,你錯怪我了……錯怪我了。”

    慕湮靜靜地坐在輪椅裏,被巨大的水藻纏繞著,停棲於石墓最深處的地下泉湧出處,白衣在泉水中輕輕拂動。她已然永遠地睡去——白衣下的肌膚透出詭異的蒼白,伴著點點隱約的紅:那是幽靈紅藫的孢子,在她體內迅速地寄生和繁衍開來。

    周圍的水藻在不懷好意地暗中蠕動,在雲煥一刹那的失神中,將包圍圈縮得更小。水藻上那些紅色的眼睛更紅了,仿佛要滴出血來。其實,是那些懼怕陽光的紅藫已經在黑暗中迅速生長成熟,準備釋放出更多的飛霧狀的孢子,寄生到人的血肉上。

    然而,不僅懼怕著這個軍人手中的無形光劍,還有雲煥手心一直緊握的那一粒珍珠狀藥丸,也是讓號稱“水中毒龍”的幽靈紅藫退縮的原因——那,確實是真正的解藥。然而送來的時間太晚,中了毒的女子已經死去,身體裏也蓄滿了毒素,成為水藻新的溫床。

    不知道遲疑了多久,他終於抬起手,想要去觸及那個輪椅上的人。然而,隻聽輕輕“哢嚓”一聲響,在雲煥輕觸到那隻蒼白手指的一刹那,肌膚裂開了,無數細小的紅色裂紋透了出來,冰裂般蜿蜒上去,瞬間就蔓延到了手肘!

    “師父!”一刹那,看到這般可怖的景象,雲煥陡然失聲驚呼。

    白玉雕塑一樣的女子,轉瞬變成了布滿淡紅色裂紋的大理石像,那些裂紋還在繼續蜿蜒、擴大,皮膚下有什麽東西起伏著要分裂出來,掙脫這個束縛的繭。

    “師父!”明白即將出現什麽樣的裂變,雲煥駭然,卻不退反進,閃電般伸出手去。

    “嚓!”一抹極淡極淡的紅色粉末陡然從裂紋中彈了出來,迎麵罩向他,然而雲煥不避不閃,手指迅捷地探出,將那粒珍珠狀的解藥納入慕湮口中——“刺啦”一聲輕響,仿佛有無形的紅色煙霧從死去的女子身上騰出,蒸發在黑色的墓室內!

    所有正在蔓延的裂痕刹那間都停止了,肌膚下的湧動瞬間平複。

    所有寄生在慕湮身體裏的紅藫,一瞬間全部死亡在了這個已經死去的軀體內,凝固成永恒。被解藥的藥性震懾,那些撲上來想分食血肉的藻類發出了驚怖的刺耳聲音,齊刷刷往後退了一大圈,讓出了水池中心的空間。

    然而,那一刹那雲煥終歸沒有成功地避開那一陣裂體而出的紅霧,幾粒紅藫的孢子落到了他手臂上,迅速便貼入了肌肉,蔓延開來。

    想都不想地,光劍平削,一片血肉飛濺出去。

    雲煥來不及包紮傷口,拄劍喘息著,先去查看師父的遺體可有損壞——然而顫抖的手指觸及的,卻並非是柔軟的肌膚,而是岩石般冷而堅硬的質感!經過體內菌類那一場畸變,肌體產生了令人詫異的改變:紅痕如同細細的網,籠罩著白玉般的女子坐像,令柔軟的肌膚瞬間石化,猶如堅硬的玉石,整個人看上去宛如帶著冰裂紋的石雕。

    白衣女子靜靜坐在輪椅上,停棲在地下幽泉中央,漆黑的長發垂下來,和白色的衣袂一起散落漂浮在水麵上。半合的淡色唇間透出口含的淡淡珠光,映照著寧靜清麗的臉,宛如沉睡未醒。

    “師父……”抬頭看著輪椅上那個死去的人,少將喃喃低語。那一瞬間,仿佛再度感覺到強烈的安定人心的力量,雲煥的情緒忽然間平複下去,抬起頭來注視著女劍聖的臉,輕聲道:“我知道你還是會聽得見、看得見——你們空桑人相信人是有魂魄的,死了以後魂魄並不會消散,而是會去往彼岸轉生,是不是?師父,你現在一定能聽到我說話……是的,你錯怪我了……我這就去找出真凶來,為你報仇!”

    最後四個字吐出的時候,仿佛利劍一節節在冷鐵上拖過,低啞的聲音驚得那些水藻又一陣蠕動。仿佛終於感覺到了麵前這個軍人的可怕,長時間的對峙後,赤水裏寄居的幽靈紅藫最終放棄了捕獲這個食物的企圖,緩緩往水底縮去。

    然而,就在刹那間,雪亮的劍光縱橫而起,劃破了墓室的黑暗。

    “畜生,敢對我師父不敬,還想活?”一劍斬斷了主莖,看著斷口裏流出慘綠色汁液,雲煥切齒冷笑,手卻絲毫不停,一劍劍將那個四處攀爬的巨大怪物斬得粉碎。殺氣再也控製不住地從帝國少將眼裏彌漫出來,仿佛瘋了般揮動著光劍,一路從內室斬到外室,將所有蔓延的水藻連根砍斷!

    綠色的膿汁和血紅色的眼睛漫天飛濺,發出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

    “哎呀!”黑暗中,忽然有人驚呼了一聲——還有人進了這座古墓?雲煥眼睛刹那間一寒,想也不想,揮劍斬去。

    “叮”的一聲,對方居然格住了他一劍!

    “雲煥!”在第二劍刺來之前,來人大聲叫出了他的名字,同時握著斷裂的長劍急速後退,避開當胸刺來的光劍,“是我!”

    閃電在一瞬間凝定,雲煥的眼睛在暗夜裏閃著冷光:“南昭?”

    寂靜中,“哢嚓”一聲,是鐵甲碎裂落地的聲音。來人身法雖快,瞬間已經後退到了石壁上,卻依然沒有完全避過少將第二劍的追擊,胸甲盡碎。暗夜裏,那個聲音遲緩了片刻才響起,帶著苦笑:“果然……果然是‘擅入者殺’嗎……咳咳,咳咳。”

    “南昭!”聽出了對方語氣裏的不對,雲煥微微變了臉色,迅速在黑夜裏探手出去,按住了對方破裂胸甲後的胸膛——有溫熱的血,從傷口處湧出。

    “你……你也有收不住手的時候啊……”南昭卻是無所謂地調侃著,將斷劍扔在黑暗裏,掙紮著想直起身來,“難道是喝醉了?躲在古墓裏喝了整整三天酒?害得我……害得我實在是忍不住,要進來看看……你是不是死在裏麵了……”

    “南昭。”黑暗中聽到那樣的話,雲煥沉默下去,用力握緊了光劍。沒有人看得到少將的臉在黑暗裏發生了改變:畢竟,如今這個古墓和八歲那年的地窖還是不同的——並不是如昔年那樣腐爛在地下都不會有人關注,至少,現下還有人不顧生死地記得他。

    “快包紮一下。”他從身上解下備用的綁帶遞過去,催促著受傷的同僚。

    “哦……咦?你……你也受傷了?”南昭捂著傷口慢慢走近,拿過綁帶的時候觸及了雲煥臂上的傷,驚問。

    “小傷而已。”雲煥淡然回答,然而手臂上方才被自己削掉血肉的地方卻劇烈疼痛起來,讓他不得不將劍換到了左手上——因為這個原因,再加上情緒的失控,方才才會一時收手不及誤傷了南昭吧?

    “你……你在這裏幹嗎……不是說有個鮫人,和你一起進去嗎?”傷應該很重,南昭吸著氣,卻還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問,“如意珠……如意珠如何了?”

    “被拿走了。”雲煥冷然回答,用受傷的手指打了個結,“不過,我一定會追回來——我認出了他是誰。他逃不掉。”

    那樣肯定決然的語氣,讓南昭身子微微一震,不自禁地點頭:“你向來說到做到。”頓了片刻,有些不可思議地,南昭脫口道:“逃了?不可能啊,外麵那麽多小子看守著!怎麽可能逃掉?就算逃了,所有關隘上都布有重兵,怎麽可能讓幾個鮫人逃脫!”

    “地圖不完整。”雲煥綁好繃帶,試了試鬆緊,忽然冷笑,“我真是太大意了。”

    “怎麽?”南昭驚問,“你標注的那份地圖已經詳盡得不得了了,沒有錯漏一處!”

    “錯。”滄流帝國的少將抬起頭,眼睛在黑暗裏亮如軍刀,緩緩一字一字,“地圖根本就沒有用……南昭,我真是愚蠢。鮫人,根本是不可能穿過沙漠到這裏來的。”

    “什麽?”南昭陡然一驚,隱約明白了什麽,“你是說……”

    “我們要看的,是水文分布圖!”雲煥截然說道,扶著同僚起身,“那些鮫人是通過地底水脈來去的,根本不是從陸路來!我們在所有地上把守的重兵,對他們來說根本沒有用!回去,立刻給我看博古爾沙漠和附近村寨綠洲的水文分布圖。他們逃不掉的……別以為困了我三天,就能逃出去!”

    “是啊……”恍然大悟般,南昭喃喃歎息,“你真是聰明……連這個都被你想到了。”

    “快走,現在我們要跟他們搶時間!”雲煥將手托在南昭腋下,將這個受傷的同僚扶起,向石墓門口走去,“立刻飛鴿傳書給助手瀚海驛的齊靈將軍,要他關上赤水入鏡湖的大閘!同時,各個大漠坎兒井、水渠,都必須——”

    “咳咳!”忽然間,南昭劇烈咳嗽起來,捂著傷口彎下腰去。

    “怎麽?”看到同僚的苦痛,雲煥中止了思路,急忙彎下腰去探詢,扶住他的腰,“我那一劍怎麽傷得你如此厲害?快讓我看看……”

    黑暗中,南昭仿佛忍著苦痛般抓緊了他的手,似乎想要借勢直起身來。

    然而,忽然雲煥感覺自己的手臂被反扣壓下!那一瞬,傷口劇烈的疼痛讓他半身麻痹,就在那一刹那,南昭一手緊扣了少將的雙手,迅捷無比地直起腰來,另一隻手上寒光閃動,眨眼便掏出一把匕首,噗的一聲刺入雲煥腹中!

    猝不及防出手,在用盡全力一刺後南昭迅速後退,離開一丈,借著垂死蜿蜒的巨大水藻的紅光,看雲煥捂著傷口,踉蹌著扶牆慢慢跪倒在地上。然而,破軍少將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南昭,冰藍色的眸子裏尖銳而冰冷,沒有任何表情。

    那種沒有任何表情的表情,卻帶著無形的壓迫力,讓原本一擊得手後就要離去的南昭站住了腳步。暗夜裏,其實沒有受傷的人全身微微顫抖,鎮野軍團將軍嘴唇哆嗦著,忽然衝口:“是他們逼我的!我非殺你不可……非殺你不可。不然……”

    “你殺我,巫彭元帥就殺你全家。”腹中的劇痛讓全身都冰冷,然而雲煥低聲冷笑起來,“巫朗到底用什麽收買了你?你連全家的命都不顧了?”

    “你以為巫朗大人是好相與的?他和巫彭元帥鬥了那麽多年,會這樣容易就讓元帥控製住我在帝都的家人?”南昭因為緊張和激動而雙手微微顫抖,時刻提防著雲煥的反擊,“錯了!什麽家人?帝都我府上那些‘家人’全是假的!在我不得已投入國務大臣這邊的時候,我所有家人早就被巫朗接走,軟禁在秘密的地方了。那個帝都的府第是裝給人看的……你知道嗎?”

    雲煥霍然抬頭,看著南昭,一時間沒有話可說。

    多年來,十大門閥連番劇鬥,更壟斷了一切上層權力——像南昭這樣平民出身的軍人,即使在演武堂裏拿到了優秀的成績,依然無法在軍隊裏冒出頭來。如果不是投靠了國務大臣一派,如何能在三十多歲就做到少將的地步?而以巫朗的心機手段,又怎麽會放過他的家人?

    他想要站起來,卻發現中了那一刀後,全身肌肉居然瞬間酸軟無力。

    “不要動。刀上有毒,”南昭看著同僚的努力,低聲,“你越使力,毒發得越快。”

    “從一開始,你就要殺我?”雲煥咬牙,低聲問。

    南昭退到了高窗底下,看著外麵的夜色,粗獷的臉上忽然有慘厲的笑容:“是!巫朗大人隻是指示:無論如何不能讓你拿回如意珠立功。可在你拿出雙頭金翅鳥令符,趾高氣揚地頒布指令的時候,在我接到巫彭元帥那封威脅信的時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然後,拿著如意珠回京,再站到你空出來的位置上去。”

    雲煥想站起來,然而終於還是無力地跪下,沉默了一下,忽然冷笑:“現在想起來……幸虧我沒喝那碗野薑湯,是吧?那夜你聽說我醉了,本來就想趁機殺我——後來發現我醒著,硬拚隻怕沒有勝算,就轉頭回去,端了毒藥給我!”

    “是。”南昭幹脆地承認,“我沒想到無意提了一下飛廉,你就把藥碗給扔了。”

    “嗬,嗬……所以你再等。可我全麵接管了空寂大營,對你又疏離,你一時無機可乘。後來,你聽說我和鮫人複國軍進了這個古墓,整整三天沒動靜,你估計我們兩敗俱傷——所以就冒險進來看看能否趁機撿個便宜,是吧?這樣,你殺了我,回頭還可以對外說我是和複國軍交手中戰死的。”倒抽著冷氣,雲煥一句句反問,低聲咬牙,“南昭,你就那麽恨我?非要置我於死地?”

    “雖然我是很嫉妒你——你小子命太好了!同時出科,同樣是平民,你卻發跡得那麽快。”南昭的聲音卻是冷定,隱隱冷酷,“但為了這個我不會殺你。我隻是不得已——不是你死,就是我家人死。”

    暗夜裏,鎮野軍團將軍忽然發出了低沉的冷笑:“你不是問過我?問我如果為了家人,叛國幹不幹?現在老子告訴你,我幹!為什麽不幹?他媽的這個國家對我有什麽好處?老子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拚死拚活,卻一輩子要聽帝都那群享樂的蛆號令!現在,隻要過了這一關,將家人從巫朗那裏接回來,我什麽都幹得出!”

    “哦……”雲煥忽然笑了笑,不說話。

    原來,也是和他一樣的叛國者?

    “而且,兩日前我接到帝都消息——聖女雲焰冒犯智者,被褫奪頭銜趕下了伽藍白塔。”南昭冷笑起來,看著雲煥震了一下,譏誚地繼續,“雲少將貽誤軍機,還是戴罪之身;雲聖女卻轉眼被廢黜……雲家要倒了,帝都到處都那麽說。以色事君,發跡得快,敗亡得也快!”

    “什麽?那……那我姐姐她如何了?”雲煥驀然抬頭,急問,“她怎麽樣?”

    “巫真雲燭?”南昭怔了一下,緩緩回答,“她不顧禁令,冒犯了智者大人。衝入伽藍神殿後,一連三日不曾出來——也不知道能否再出來。”

    “什麽?”捂著傷口的雲煥驀然站起,再也按捺不住地一揚手!一丈開外的南昭早有準備,雲煥身形才動,他足下發力,已經躍往高窗方向。

    然而,一掠三尺後,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掠高一寸。

    雲煥依然站在一丈外沒有動,然而他手中的劍忽然發出了雪亮的長芒!光劍的劍芒在一瞬間吞吐而出,直刺半空中的南昭,透過他的胸腹,將掠高的人釘在了石墓的牆壁上!

    “你要我死,我就殺你。”雲煥一手拔掉了刺入腹中的匕首,扶著牆,另一手握劍,掙紮著站起來,嘴角噙著狠厲的冷笑。看著半空中因為痛苦而抽搐的同僚,他慢慢揭開被匕首刺破的戰甲——貼著身,有一層銀白色細軟的織物。雖然外麵戰甲被刺了個大洞,可這層薄而軟的衣服,卻隻被割破了一線。

    鮫綃戰衣!

    那個瞬間,南昭嘴裏想驚呼那幾個字,卻已經說不出話。那是鮫人所織的綃混合著秘銀絲編織而成——征天軍團高層的將軍應該都配有這種貼身軟甲,但以雲煥的品級,卻尚未到可以配備這種戰衣的時候。

    “是。這就是在演武堂裏教官說過的‘鮫綃戰衣’,巫彭元帥秘密破例賜給我的。”雲煥冷冷低聲,“你有生之年可算是見到了?沒有它,我就死在你手裏了。”

    語聲中,少將忽然轉過手腕,唰唰連續幾劍。

    光劍從南昭身體裏斜穿而出,劈開整個身體。慘呼聲中,高大的身體從半空掉落地麵,血如同瀑布從開裂的軀體湧出,而殘肢尚自掙紮不休。

    “你,還有什麽話說?”雲煥的眼睛卻是冷定如鐵,上去一腳踩住了南昭的肩膀,將光劍對準了同僚的頂心。這是他在戰場上的殺人習慣——必須要砍下對方的頭顱,來確定對手的死亡。

    南昭粗糙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嘴唇翕動著,含糊說了幾個字。

    “放過我妻兒。”那樣含糊的語句,雲煥卻聽出來了。冷笑不自禁地從嘴角沁出,蠢材啊……這個世上,每次鬥爭的失敗,都不可能不株連旁人。我在帝都的家人正處於滅頂之難中,你的家人,憑什麽就能幸免呢?!

    少將握劍惡笑起來,腳下忽然用力,“哢嚓”一聲踩碎了同僚的肩骨:“好,一場同窗,回頭我一定將嫂子他們送來和你團聚!”

    劍光如冷電劃破暗夜,“刺啦”一聲,是血噴薄而出的響聲。

    被斬下的頭顱飛了出去,咕咚一聲落在黑暗的某一處。

    一切都寂靜下去了,雲煥拄著劍站在黑暗的古墓裏,感覺腳下屍體湧出的血慢慢浸沒他的腳背,嘴角的笑意卻慢慢消失了:三妹被黜,姐姐至今生死不明,自己又丟失了如意珠——雲家,真的要倒了嗎?

    其實也無所謂……現在什麽都無所謂了。雲焰做回普通人更好,至於家族那些其餘的親戚,本來就是依附著他們三姐弟而白白獲取榮華富貴罷了。但無論如何,姐姐不可以有事……師父已經死了,姐姐不可以再有事!無論如何他都要返回伽藍城去,扭轉目前的局麵。

    然而方要舉步,陡然感覺麻木已經從腰間蔓延到了膝蓋,雙腿竟似石化般沉重。

    這……是木提香的毒?雲煥霍然一驚,摸到了腰間那一道傷——割破鮫綃戰衣後,南昭那一刀在他肌膚上拖出了一道淺淺的傷。淺得甚至沒有滲出血。然而他知道,已經有無數的毒素滲入了割破的肌體裏。在麻木感沒有進一步蔓延前,他的手迅速地封住了腰間的血脈和穴道,翻動著自己的衣襟尋找藥物——然而他立刻想起來:所有的藥物,都在湘身上。在征天軍團裏,鮫人傀儡負責操控機械和看護主人的任務。

    微亮的天光從高窗裏透入,雲煥壓著體內的不適,拖著腳步走近地上南昭的屍體,彎下腰去翻檢死人身上的物件。同僚漸漸冰冷的血染滿了他的手,少將的眼睛卻是冷灰色的,不放過絲毫可能。然而,除了翻出的一些雜物,沒有找到解藥。

    麻木蔓延得很快,雲煥發現自己連拖動雙腳都已不可能。他急急封了穴道,然而手指接觸到的地方、最後第二根肋骨處,都已經麻木得如擊敗革!

    雲煥想召喚墓外的屬下過來,然而呼吸都慢慢變得輕而淺,根本無法吐氣發聲。腰部以下已經完全沒有知覺,他用雙臂支持著身體的重量,竭力往石墓門口爬去——黑暗中,神誌陡然一陣恍惚: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這樣竭盡全力掙紮在生死邊界?瀕臨絕境,卻沒有任何救援,黑暗仿佛可以把人連著身心吞噬。

    可這一次,唯一會來帶他出死境的人,是再也不會來了……

    一念及此,支撐著他爬向墓門的那股烈氣陡然消散。體力枯竭的速度遠遠超出想象,隻不過稍微用力,那陣麻木居然迅速擴散開來,逼近心髒!他不敢再度用力,頹然鬆開了手,靠著冰冷潮濕的石壁坐下。

    “南昭,你真他媽的渾蛋!”漸漸亮起來的古墓內,雲煥忽然煩躁起來,眼裏發出了惡光,喃喃咒罵著,用力將光劍對著無頭屍體扔過去——嚓的一聲,雪亮的光劍刺穿了血汙狼藉的屍體,釘在地上。雜物中一張薄薄的紙片飛了起來,落在雲煥眼前。

    借著高窗透入的黎明天光,垂死的軍人用染滿血的手捉住了那張紙。

    兩位白發蕭蕭的老人,一個雍容華麗的婦女,三個虎頭虎腦的孩子,以及後排居中的戎裝佩劍剽悍軍人——這一幅微型小像栩栩如生,應該是帝都有名畫匠的手筆。婦人臉上的紅暈、孩子眼裏頑皮的光彩,以及戎裝男子鎮野軍團的服飾都畫得細致入微。右下方有細細一行字:“滄流曆八十七年六月初一,與琴攜子馳、彌、恒,侍父母於帝都造像。願合家幸福,早日團聚。”

    雲煥定定地看著這張染血的小像,捏著紙片的手挪開了一點——剛才他拿的時候按住了南昭的頭,此刻移開,紙上便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血手印。

    “合家幸福,早日團聚……”喃喃重複著最後幾個字,雲煥唇角露出一絲奇異的笑,看向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原本眼裏凶狠暴戾的氣息忽然消散。隻覺指尖也開始麻木,手不自禁地一鬆,他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尖利的刺痛將他刺醒。

    眼睛沉重得無法睜開,然而耳朵邊上有什麽急切地咻咻嗅著,細小的牙齒噬咬著他肩膀上各處穴道,似在努力將他喚醒。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毛茸茸的小腦袋和漆黑的獸類眼睛。

    藍狐伏在他肩頭,抬起染滿血的嘴巴,湊過來嗅了嗅他,發出歡喜的嗚嗚聲。

    “小……小藍啊。”沒有料到這隻師父養大的沙狐此刻再度返回,雲煥眼睛裏不知是歡喜還是苦笑,費力吐出幾個字,卻發現胸口都已經僵化,呼吸變得非常困難。小藍漆黑的眸子裏驀然滑落晶瑩的淚水,湊過頭蹭著他冰冷雙頰,發出急切的哀叫——小藍應該是回來看望師父,卻發現了古墓裏奄奄一息的自己,拚命將他叫醒。

    小藍的頭在眼前晃動,雲煥恍惚中發現狐狸毛梢已經隱隱蒼白——陪伴了師父十幾年,小藍也已經老了……拖兒帶女的,也不能經常陪在師父身邊。合家幸福……嗬嗬。

    雲煥從胸臆中吐出一口氣,唇角泛起嘲諷的笑意:沒想到自己就這樣死在了這裏——死在被政敵操縱的昔日好友刀下!甚至連回到內室再看師父一眼的力氣都沒有,隻有一隻蒼老的藍狐看著他死去。

    “嗚,嗚……”在雲煥神誌再度渙散的一刹那,小藍更加急切地咬著他的肩膀。

    “想……說什麽?”雲煥苦笑地看著這隻急切的小獸,然而無論它如何焦急,都無法說出一句人話吧?在這最後的時刻,這隻陪伴了師父多年的藍狐,究竟想對他說什麽?

    小藍從他肩頭躥下,閃電般沒入黑暗裏。

    然後,古墓暗角裏傳出了刺啦刺啦的拖地聲,仿佛是小藍拉著什麽東西往這邊過來。外麵已經大亮,雲煥靠在窗下,詫異地看著那隻小獸用牙齒咬著一隻錦囊,吃力地從師父的房間裏一步一步拖出來。

    “啪”,將錦囊拉到雲煥麵前,小藍趴在地下微微喘息,用黑色的眼睛看著雲煥。畢竟已經老了,這隻藍狐早非當年所見的精靈迅捷。

    “怎麽?”雲煥看著那隻被它拖出來的錦囊,認得那是師父貼身收藏的東西,不由詫異。

    顯然是做過好多次,駕輕就熟,小藍用尖尖的嘴拱開了錦囊的搭扣,叼出其中一隻扁平的碧玉盒子,用牙齒伶俐地咬開,放在地上。然後就蹲在旁邊,直直看著雲煥的眼睛,等待他的反應。

    “啊?”在那隻碧玉盒子打開的一刹那,雲煥低迷的神誌陡然一清,脫口低呼——盒中整整齊齊的七排,都是各色各樣的藥丸,分門別類地排在那裏,異香撲鼻而來。他隻是一看,便認出其中分了解毒、祛病、寧神、調息諸多種類,名貴異常。

    那,竟是師父生前常用的藥囊!

    小藍歪著頭看了雲煥半日,不見他回答,自顧自探過頭去叼了一枚金色的藥丸出來,放在地上,再看看他——顯然,那是師父以前每次昏迷過後經常服用的藥。

    雲煥這才回過神來,微微搖頭,表示不對。小藍立刻探頭,再度叼了一顆紅色的藥。

    如是者三,在小藍叼起一粒黑丸的時候,雲煥微微點了一下頭。藍狐歡呼一聲躥上了他肩頭,濕潤的小鼻子湊上來,將叼著的藥丸喂給他。然後就蹲在肩甲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臉色是否好轉。

    雲煥閉目運氣,將藥力化解開來。這是黑靈丹——雖然不是解南昭刀上之毒的確切解藥,卻能緩解一切植物提煉出的毒性。

    麻木慢慢減輕,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到小藍黑豆似的眼睛看著自己。

    那一刹那,終於可以動了的少將抬起手來,輕輕撫摩肩上蹲著的藍狐,忽然間不能說一句話——腳下還伏著昔日同窗的屍體,湘背叛,瀟戰死,最裏麵的暗室裏,師父已經成為僵冷的石像……血汙狼藉,染過這座本該遠離塵囂的古墓。

    他扶著牆壁踉蹌站起,俯身拔起南昭屍身上的光劍,輕輕將那一張小像放到了屍身上。

    師父死了。所有人都想殺他,所有人都要雲家死。在這個世上,他沒有一個盟友,此後在暗夜裏孤身前行,更要時刻提防著背叛和反噬。浮世肮髒,人心險詐,如今他除了小藍,竟再也沒有誰可以相信!

    來到石墓最深處,他看到小藍費盡力氣拖著那隻錦囊,涉水奔到了慕湮輪椅上——以為主人隻是和以往一樣昏迷過去,便拚命地叫喚著去噬咬慕湮的肩井穴,想把她叫醒服藥。然而冰冷僵硬的人宛如石像,再也無法回答藍狐的呼喚。小藍不顧一切地叫著,用牙齒焦急地噬咬著石像,一直到尖齒折斷在石化的女子肩頭。

    流著滿口的血,藍狐似乎呆了,怔怔地看著沉睡的女子,確定主人再也不理睬自己後,祈求似的轉過眼睛,看向站在水池旁的雲煥。滿以為這個年輕人可以幫上自己,讓主人如同昔日一樣從沉睡中醒來,展露笑顏。

    滄流帝國的少將涉水而來,隻是木然地俯下身,從水池裏撈出南昭沉浮著的人頭,遠遠扔出去——然而血已經汙了池水,彌漫開來,白衣也染上了淡淡的猩紅。那本來該是一塵不染的白衣,卻被他所帶來的腥風血雨汙染——那是肮髒浮世的倒影。

    那一刹那,似乎力氣用盡,雲煥踉蹌著跪倒在地底湧出的血色幽泉中,驀然發出了一聲低啞的嘶喊。藍狐驚得一顫,從慕湮肩頭落下。

    第一聲無法抑止的悲號之後,他立即將頭埋入水下,讓冰冷的、帶著腥味的泉水來冷卻自己滾燙的臉頰,渾身控製不住地顫抖——自看到師父遺體起,變亂迭出,幾次生死交錯,目不暇接。直至此刻,心中積聚的哀慟絕望才排山倒海而來。雲煥顫抖著跪倒在水裏,不敢直起腰。因為他在流淚。

    哪怕八歲那年垂死中看到地窖打開的一刹那,他都不曾流過淚。此後的歲月裏更加不曾。就算現在,他也不想讓師父看到自己這般樣子。然而此刻所餘的力氣,卻隻夠埋頭入水,讓地底湧出的冷泉化去眼中不停湧出的淚水。

    古墓陰暗而潮濕,雲煥在水中嘶喊,隻見水波蕩漾,寂靜的石墓裏卻毫無聲息。而這無聲的長慟卻一聲聲都逆向深心而去,將心割得支離破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隔了百年的光陰,萬裏的迢遞,浮世肮髒,人心險詐。割裂了生和死,到哪裏再去尋找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和那張蓮花般的素顏?

    彌漫著血腥味的冷泉不斷上湧,將雲煥滾燙的臉頰冷卻,漸漸冷到了心裏。

    第八章 屠城

    第三日黃昏,包圍監視著這座古墓的鎮野軍團戰士都已經有了些許的煩躁:帝都來的少將進入墓中已經很久,絲毫沒有消息,也不見有人出來——甚至連進去查看的南昭將軍都毫無消息。

    到底裏麵出了什麽事?如果雲少將一直不解除命令,難道就要繼續等下去?

    然而滄流軍隊裏有著鐵一樣的紀律——何況負責監視石墓的,還是鎮野軍團西方軍中最優秀的一支。曾在五十年前征剿霍圖部時,這支空寂大營的第六小隊立下了赫赫戰功,被巫彭元帥封為“沙漠之狼”。長時間的暴曬和等待後,奉令監視的軍隊還是一絲不苟地埋伏在古墓外的石頭曠野裏,透過叢生的紅棘,分批監視著緊閉的古墓。

    “怎麽搞的,雲少將和南昭將軍都還沒動靜?”副將宣武已經是第九次從空寂城大營趕來,在原地不停來回,“不會出什麽事吧?帝都的風隼剛帶來了一道密令,要求第一時間轉交給雲少將——現在可怎麽通知他?”

    “宣老四,別走來走去晃得人眼暈了,”帶隊的隊長狼朗卻一直沉得住氣,一拉宣武讓他伏倒在紅棘背後,“快趴下,別站在那裏讓人看見。”

    大漠落日下的沙礫熾熱如火,宣武一趴下,立刻如一尾入了油鍋的魚一樣直跳起來:“我的媽呀,燙死我了!”

    “別跳!”狼朗一把按住了宣武,把他的頭摁回紅棘背後,低聲罵,“奶奶的,宣老四你是不是做監軍做久了,變成細皮嫩肉的娘兒們了?”

    “放手,放手!狼狼你要燙死我?!”瘦瘦的宣武副將被按到冒著熱氣的沙地上,“你的皮那麽厚,都不覺得燙?我回後麵的帳裏去!”

    “就讓你老實回後頭待著,別來前麵湊熱鬧!”狼朗放開了手,古銅色的手臂按到了沙礫上,眼睛卻是一眨不眨地盯著緊閉的墓門,“雲少將一出來我就通知你。你去後麵休息吧。”

    頓了頓,鎮野軍團的隊長回過頭,糾正:“是狼朗,不是‘狼狼’!別每次都要老子糾正!”

    回頭發怒的時候,隊長臉上的表情凶狠如狼。雖然是純正的冰族人,然而在這片博古爾大漠裏駐守了那麽多年,冰族蒼白的肌膚早已曬成了古銅色,淡金色的頭發在風沙裏枯澀無光——再也不同於帝都裏那些發如黃金、肌膚蒼白的門閥貴族。

    “好,好,狼朗,狼朗。”宣武副將卻是有些怕這個職位在他之下的隊長,連連賠笑著後退,回到遠處輪值休息的那一隊士兵中,吐了口氣頹然坐下。

    “宣副將!”剛坐下鼻中便聞到了肉香,耳畔有士兵招呼,“要不要一起吃點?下午打的沙狐,剛剝皮燒好,嫩得流油呢。”

    “好。”宣武口裏應著,眼睛卻一直不肯離開古墓,隨手拿起了鐵絲上串的烤肉。

    然而剛剛咬了一口,風裏卻傳來了悠緩的聲音。宣武一躍而起——那是石門打開的聲音!三天三夜的等待之後,進入古墓的雲少將終於出來了!

    狼朗冰藍色的眼睛盯著那個霍然打開的石門——雲少將是和鮫人一起進入古墓的,而南昭將軍也是一去杳無消息,如今不知道是什麽情況。

    他沒有像宣武那樣喜形於色,隻是默不作聲地舉起了一隻手,所有沙漠之狼的戰士匍匐在紅棘和亂石背後,將弓悄無聲息地拉到了最大。利箭在暮色裏閃著冷光,對準了那個緩緩打開的石墓大門。

    一具血汙狼藉的屍體出現在門口,從服飾上判斷,赫然是白日裏進去的南昭將軍!

    狼朗的手握緊了熾熱的黃沙,幾乎要脫口下令放箭!

    然而緊接著出現在墓門口的,卻是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少將——三日不見,雲煥的臉色蒼白而疲憊,一手拖著同僚的屍體,另一手拎著斷裂的頭顱,踏上了古墓的石階。對著遠處埋伏的滄流軍隊緩緩舉起了手,做了一個解除防備的手勢。

    然後仿佛力氣不夠般,他脫手放下了拖著的屍體,坐倒在石階上,石門轟隆關閉。

    四周的軍隊同時放下了手上的兵器,宣武副將和狼朗隊長在片刻的震驚之後,從隱身處奔出疾步走向雲煥,急於知道到底出現了什麽樣的驚人變化。

    看到那些軍人走近,藍狐陡然發出了一陣戰栗,躲到雲煥身後。

    “怎麽?”染著滿手的血,雲煥看著走近的同僚,一把抱起了藍狐,揣在懷裏,“不用怕,有我在,以後你帶著那群狐子狐孫橫行大漠,都不會有人敢如何。”

    然而小藍發出了低低的哀叫,漆黑的眼睛盯著前來的一行戰士,身子不停顫抖,後腿用力踹著雲煥的手,想從他懷裏掙脫。

    “怎麽?要去找你的孫子孫女嗎?”雲煥略微詫異,帶著幾分疲憊望著這隻小獸,卻不想放手:師父死去之後,唯一能讓他回憶起昔日溫暖的便隻有這隻蒼老的狐狸了。他撫摩著藍狐,陡然感覺到小藍的腹下有一道傷——溫潤的血滲透了皮毛。

    “誰傷了你?”雲煥下意識地一鬆手,小藍閃電般躥了出去,直撲一隊軍士。

    “小藍!”顧不上圍上來待命的士卒,雲煥站起身來,跟著藍狐一掠而過,穿過叢生的紅棘,向遠處燃火休息的軍士群中掠去。他不料蒼老的小藍還有如此驚人的速度,竟然和沙漠上飛翔的薩朗鷹一樣迅猛!

    在看到石墓打開少將出現的一刹那,篝火旁所有戰士都站了起來,垂手待命。

    那道藍色的閃電直撲篝火旁幾個戰士而去,惡狠狠地咬向其中一個的手腕。“喀嚓”一聲,腕骨斷裂聲中戰士大聲慘叫,手中拿著的肉串掉落在沙地上,拚命甩動著手,想把那隻藍狐甩脫。

    小藍一口咬斷了那個軍士的腕骨,想要把那隻手咬下來,無奈牙齒折斷後傷人力量不夠了,軍士瘋狂地甩著手腕,立刻將它重重甩到地上。旁邊幾個同伴立刻抽出了軍刀和匕首,向著襲擊人的野獸逼去。

    藍狐趴在地上惡狠狠地盯著那一群逼近的軍人,嘴裏發出“嗬嗬”的低叫——那一瞬間,這隻十幾歲的衰老沙狐居然狠厲如狼,毫不畏懼地和沙漠上驍勇無敵的軍隊對峙!

    藍色的閃電穿行在人群中,一連抓咬了好幾個士兵,終於被其中一個戰士扼住了咽喉。藍狐拚命掙紮,漆黑的眼裏似乎要冒出火光來,扭頭噬咬那個戰士的手。然而牙斷了,咬在護手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戰士雙手提住藍狐的後腿,便要將這隻咬人的畜生撕裂開來。

    “叮”,一道白光敲擊在那個戰士的手臂上,一陣酸麻,手中便是一鬆。

    掠過來立在場中的,是少將雲煥。所有拔刀握劍的手立刻鬆開了,戰士垂頭退了開去,讓出了中間的空地,靜靜等待上司的指令——滄流帝國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國家,無論朝中還是軍中,都是如此。

    “小藍!”雲煥追上了那隻忽然發瘋咬人的藍狐,一俯身就將它抱了起來,低斥。

    記憶中,小藍一直是安靜乖巧的,蜷伏在師父臂彎間用漆黑的眼睛注視著他練劍習武,從來連叫都不曾大聲——難道今日,是因為師父的去世刺激了它?

    事務繁雜,時間緊迫。鮫人複國軍從古墓裏逃脫已經三天,再不趕快采取行動攔截便要逃出這片博古爾大漠——雲煥來不及管這隻小獸的事情,一手抱了藍狐,便回身示意副將和隊長上前。

    “各位,複國軍餘黨潛入大漠為患,南昭將軍……”說到這裏,他看了看正在被軍士收斂的屍體,冰藍色眼裏有什麽微弱光亮一閃,終歸隻是低聲這樣解釋,“南昭將軍力敵亂黨,不幸身亡——我回帝都將稟告元帥,為其請功,封妻蔭子。”

    所有軍士默然低頭,將手中刀兵下垂指地,臉色黯然。南昭鎮守空寂城多年,管理得法,善待部下,在所有將士中頗有聲望。此刻將領驀然去世,在戰士心中激起了憤怒和仇恨。

    “那些鮫人呢?逃了嗎?”宣副將還沒有說話,狼朗卻忽然搶著問,“屬下盯著墓門口,絕對沒有一個鮫人逃出來!要不要進去搜一下?”

    “那些複國軍,是從古墓的地下水道逃走的。”雲煥看了這個年紀相當的軍人一眼,冷然回答。懷中的小獸還在不停掙紮,嗚嗚低叫著,眼裏滾落兩顆大大的淚珠。

    雲煥不耐煩地撫摸著它背上的毛,不明白小藍忽然間為何如此暴躁。然而嘴裏卻是冷定地一字字吩咐下去:“決不能讓鮫人從水路逃走。傳我命令,各處關隘看守的士兵,分出一半人馬,前往沙漠中的泉水旁看守!令所有牧民汲滿半月飲水,封閉一切坎兒井和水渠——看守泉水的將士,從庫房領取毒藥,給我即刻散入水中!我要讓赤水變成一條毒河!”

    “是。”狼朗的眼睛閃了一下,什麽也沒問地領了這個苛酷的命令。

    藍狐還在不安地掙紮,定定盯著火堆。雲煥的手不知不覺地加力,將它摁住,眼睛落到了一邊宣武副將身上,眼裏忽然有一絲尖厲的冷笑:“宣副將,南昭將軍不幸殉國,眼下空寂城大營的一切軍務,都暫時交由你打理——若是打理得好,回京述職之時我自會向元帥大人力薦你補缺。”

    “多謝少將,屬下一定竭盡全力,肝腦塗地!”宣武副將大喜過望,伏地領命。眼看多年的同僚死得如此淒慘,那張臉上卻沒有絲毫哀容,隻有一片終於要出頭的喜悅。

    雲煥唇角的笑意更淡了,擺擺手讓他起來,吩咐:“立刻修書,讓最快的飛鷹傳訊給赤水下遊駐守的齊靈將軍——令他立刻關閉大閘,不許一滴水流入鏡湖!”

    “是!”宣武隻覺精神抖擻,也不覺得沙地熾熱灼人了,伏在地上大聲答應。

    “你立刻回空寂城去,將所有水文地圖帶過來,我要仔細看看地下水脈的分布。”雲煥一手握著藍狐的前爪防止它走脫,一邊吩咐。然而隨著他和手下將士的交談越多,小藍的情緒便越煩躁,回頭瞪著雲煥的眼睛裏居然隱約有刻骨的敵意和恨意。

    “湘,右權使。嗬,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有多少大本事……”雲煥沒有留心到小獸的神情變化,隻是看著大漠盡頭的落日,眉間殺氣彌漫。忽然,他想起了什麽,再度吩咐狼朗:“立刻帶人去曼爾戈部村寨蘇薩哈魯,監禁所有人!居然敢暗中支持複國軍,夜襲空寂大營?他們和鮫人是一夥的……給我細細拷問出複國軍的去向!”

    “是。”狼朗領命,準備退下。

    此時,走了幾步的宣副將忽然想起了什麽,回身拿出了一封信:“雲少將,這是今日帝都用風隼帶來的密信,要少將立刻拆閱!”

    “帝都?”雲煥一驚,認出了是巫彭元帥的筆記,陡然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是姐姐和三妹真的有什麽不測?

    他再也顧不上懷中掙紮的藍狐,騰出手去拆閱那封信,手竟然略微發抖。

    “如意珠之事若何?爾當盡力,圓滿返回,以堵朝堂眾口。飛廉若截獲‘皇天’,功在爾上,情勢大不利。好自為之。”

    信箋開頭,是簡短的問候和鼓勵,然而雲煥的目光急急搜索到了他需要的消息:

    “令妹觸怒智者,已服‘竊魂’,逐下白塔複為庶人。令姊連日陪伴智者身側,足不出神殿,托言告汝:一切安好,勿念。”

    一切安好,勿念……

    最後幾個字入眼,雲煥長長鬆了口氣,陰雲籠罩的心陡然亮了一些。

    巫彭元帥和姐姐大約是怕遠在西荒執行任務的自己擔心,才緊急寄來了這封密信吧?告訴他帝都的情況並不曾惡劣到如傳言描述,好讓他安心完成任務。

    隨手將信扔入篝火銷毀,雲煥轉過頭。那一刹那,他的眼睛陡然凝聚了——

    火光明滅跳躍,舔著架子上放著的鐵鉤。鉤上的鮮肉烤得嗞嗞作響,油滴了下來,香氣四溢。而旁邊的架子上懸著幾張新剝好的狐皮,撐開來晾幹,挖出扔掉的內髒團在底下。從他手中掙脫,蒼老的藍狐拖著腳步走到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旁邊,嗅了嗅,轉頭看著這一群軍人,眼神仇恨而冷漠。

    “天!”那一瞬,他忍不住脫口驚呼。所有戰士都詫異地看到少將脫口驚呼,向著烤肉架子踉蹌走了幾步,卻停住,似乎畏懼著什麽。

    毛色已經發白的藍狐蹲在一張張撐開的皮毛中間,定定地看著一群軍人中的統帥,眼神陌生而充滿了敵意。仿佛終於確認了雲煥和那些人是一夥的,藍狐低低嗚咽了一聲,漆黑的眼睛裏滾落兩滴大大的淚水。

    “小藍……小藍!”雲煥陡然間明白了小獸如此躁動憤怒的原因,那一刹那隻覺被人當胸一擊,不自禁地單膝跪倒在沙漠上,對著那隻遠遠望著他的沙狐伸出手來,“事情不是這樣的。小藍,快過來。”

    藍狐冷漠警惕地望了戎裝少將片刻,終於緩緩拖著腳步走過來。

    “小藍。”看著那一雙獸類的眼睛,雲煥隻覺心裏的恐懼勝於片刻之前,脫口低喚,滿懷忐忑地看著藍狐一步步走向他,眼裏居然隱約有祈求的光,“到我這裏來。”

    藍色的閃電忽然再度掠起!

    在眾位將士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這隻狂性大發的沙狐驀然躥近,用盡全力一口咬在雲煥頸中!然後在一片拉弓搭箭聲中,扭頭閃電般奔遠。

    “少將!少將!”宣副將嚇了一大跳,“你沒事吧?”

    然而雲煥的臉色之可怕,讓宣副將所有獻殷勤的話都凍結在舌尖上。

    “誰幹的?這些都是誰幹的!”沒有去管頸中那個流血的傷口,少將忽然咆哮起來,霍然回身盯著一幹鎮野軍團戰士,將那一些狐皮踢到地上,“他媽的都是誰幹的!給我滾出來!混賬,都給我滾出來!”

    那樣盛怒的咆哮讓所有士兵噤若寒蟬,遲疑了片刻,終於有幾個負責夥食的士兵戰戰兢兢地跨了一步出列,結結巴巴解釋:“我們……我們獵殺了幾隻沙狐,想當作……”

    “混賬!”根本沒有聽屬下解釋,雲煥在盛怒中拔劍。殺氣彌漫了他的眼睛。根本不顧三七二十一,少將揮劍劈頭就往那幾個嚇呆了的士兵身上砍去!

    就這樣奪去他最後僅剩的東西……該死!該死!這一群豬!

    淩厲的白光迎頭劈下,幾個士兵根本沒有想到要反抗,隻是呆呆地看著劍光迎麵而來——然而,“叮叮叮”三聲,雲煥隻覺手腕一震,刹那間他的三劍都被人接住。

    “少將,請住手。”格住雲煥三劍的居然是狼朗,一連退開了幾步,沙漠之狼的隊長胸口也是血氣翻湧,卻將下屬拉到了身後,定定地看著帝都來的少將,“請問我的下屬士兵犯了什麽律令?少將要這樣格殺他們於當場?”

    瞬間爆發出的殺氣是驚人的,居然軍中還有人能接住?

    氣息平複,雲煥眼裏的光冷酷而淡漠,傲然:“你沒有詰問的權力,退下。”

    “獵殺沙狐犯法嗎?”狼朗卻不顧一邊拚命使眼色的宣副將,寸步不讓地反問,握劍的虎口已經裂開流血,“沒有人知道那沙狐是少將所養的……我的屬下沒有任何錯誤,我不能容許少將在我麵前隨便殺人!”

    “好大的膽子。”雲煥冷笑起來,“軍中九戒十二律第二條:以下犯上者,死!”

    “殺我,可以。但空寂大營鎮野軍團中,必然軍心潰散!”狼朗並不退縮,注視著帝都少將殺氣四溢的眼睛,低聲,“在這種時候,我想少將並不會笨到自斷臂膀的程度吧?”

    長久地沉默。兩個軍人靜默對峙,血色夕陽驀然一跳,從大漠盡頭消失。

    沙風驟然冷了,如刀子般割裂人的肌膚。

    “有膽識。”仿佛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小隊長,雲煥唇角有了冰冷的笑意,“不怕死?”

    “怕。但人命不是那麽輕賤的。”狼朗平靜地回答,鬆開了握劍的手,虎口的血流了滿手——方才雖然格住了雲煥殺氣澎湃的三劍,他卻已經竭盡全力,幾乎已經握不住手裏的劍,全靠著一股氣才撐了下來。

    “能接住我三劍,不簡單。好,先放過你們幾個。”雲煥壓下了眼中的殺氣,對著驚呆了的士兵吩咐,然後下頜一揚,問,“你叫什麽名字?”

    “狼朗。”隊長回答,鎮定而迅速,“鎮野軍團空寂大營第六隊隊長。”

    “沙漠之狼?”雲煥微微點頭,忽然一劃手,將那幾張大大小小的獸皮扔到了火裏,眼裏神色冰冷,“好吧,給我帶著你的人,立刻去曼爾戈部村寨蘇薩哈魯抓羅諾族長和他兩個女兒!他們包庇鮫人,一定知道複國軍的去向,給我不惜一切拷問出來!”

    “是!”仿佛絲毫沒有記住方才劍拔弩張的交鋒,狼朗隻是屈膝斷然領命,然後揮手帶著屬下大步離開。雲煥靜默地站在原地,揮手讓湊上來的宣副將退了下去。

    暮色已經籠罩了這一片曠野,沙風凜冽。少將在寒冷的薄暮裏靜靜望著那座石墓。

    高窗上那隻蹲著的藍狐回頭看了他一眼,終究一聲不響地轉過了頭,溜下去消失在裏麵的黑暗裏。孑然一身的小藍,是要回到墓中去長久地陪伴師父了吧?那樣黑的古墓,沒有生氣,沒有風和光,隻有地底湧出的冷泉和門外呼嘯的沙風,伴著永遠不會再醒來的人。那樣黑的古墓……會不會和他幼時記憶中那個地窖一模一樣呢?

    雲煥閉了閉眼睛,筆直的身子驀然一顫。最終卻什麽也沒說,隻是垂下手,從篝火上拿起一串已經烤得發焦的肉串,湊近唇邊,輕輕咬了一塊下來,機械性地咀嚼,噴香的油脂沁出了嘴角。

    終歸,什麽都結束了。

    “移師蘇薩哈魯,包圍曼爾戈人的部落!”他冷冷道,下達了指令,“再替我修書一封,密信給帝都的巫彭元帥!”

    黑暗一片的神殿深處,雲燭隻聽見自己極力壓低的呼吸細微地回蕩。

    沒有其他絲毫聲音。

    如今外頭是夜裏還是白天?已經跪了一日的腳麻木得沒有絲毫感覺,然而她不敢動。黑暗隔絕了凡人的所有視覺,可她知道智者大人在這樣的黑暗中,依然能洞若觀火地看到所有的一切。

    自從雲焰被忽然逐下白塔,她衝入神殿求情以來,已經過去了不知多久。

    這漫長的、沒有日夜的黑暗裏,智者大人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示意她離開。雲燭隻有同樣默不作聲地跪在黑暗裏,陪伴著這個喜怒莫測的帝國締造者。長期的不眠不食,讓她不得不用起術法來維持神誌。

    智者大人……到底在想什麽?淩駕大地之上的伽藍白塔頂端,她陪伴了智者十多年。而那樣漫長的歲月裏,她始終沒有看到過一次智者大人的真容,有時候甚至感覺不到黑暗中那個人的“存在”。

    不知道弟弟在西方廣漠裏如今又如何……可曾完成任務?可曾奪回如意珠?如果這一次再度失手,回到帝都後必將麵對嚴酷的處罰。滄流帝國的軍令,向來如此不容情——那是因為當年建立軍中律令的巫彭元帥,本身也是個嚴厲冷漠的軍人吧?

    不過,自從雲家從屬國遷回帝都開始,就得到了巫彭元帥的照顧,如果不是元帥,她或許無法被選為聖女,弟弟也無法在軍中平步青雲……對於雲家來說,巫彭元帥真是大恩人哪——特別是弟弟,雖然成年後更加冷鬱,每次提及元帥的時候眼裏依舊有恭謹的熱情。

    那樣驕傲的弟弟,原來是把巫彭大人當作軍人的榜樣來景仰的吧?

    隱約間,雲燭回憶起智者大人剛才答應過的話:“如果你弟弟活著回到了帝都,我或許可以幫他一次。”大人的意思,是說弟弟此刻在砂之國,會遇到生死攸關的危險境地?可能無法活著返回伽藍城?怎麽會!

    雲煥自小有著剛強酷烈的脾氣,便是八歲時被匪徒拘禁長達數月,也不曾折損了他的心智,長大後更是成為帝國最強的戰士,破軍之名響徹雲荒。有什麽會讓他在那群沙蠻子裏,遭遇那樣的危險和挫敗?

    門外忽然有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讓神思渙散的雲燭悚然一驚。誰?有誰居然上了白塔絕頂的神廟?雲燭在黑暗中挪動雙膝,支起了肩膀細聽,那是靴子踩踏著雲石地麵,從節奏和頻率可以聽出是軍團中軍人所特有的。

    巫彭?

    在她剛想到這個名字時,腳步聲霍然中止在九重門外——那是智者定下的外人所能到達的最近距離。然後,傳來了沉悶的下跪聲,巫彭的聲音從重門外清晰卻恭謹地傳來:“巫彭拜見智者大人。”

    出了什麽事?這般單獨前來覲見,難道是因為……弟弟出了不測?

    雲燭一個激靈,腦子一下子亂了。黑暗中,隻聽到智者大人輕輕含糊地笑了一聲,仿佛巫彭此次前來全在他意料之內。

    “因為事關緊急,屬下鬥膽連夜前來稟報大人。”巫彭的聲音繼續傳來。

    暗夜裏,雲燭聽到智者發出了含糊的輕笑,然後以特有的喑啞聲調說了一串話語。她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想傳達這個旨意給門外的巫彭,然而常年沉默造成的失語卻讓她張口結舌。前任聖女在神殿裏睜大了眼睛,努力掙紮著,卻說不出一個字。

    雲焰已經被逐下白塔,神殿裏已經沒有其餘聖女可以傳達智者的口諭。

    然而,智者隻是含糊地笑了笑,顯然是用了讀心術,將指令直接傳入了巫彭心裏。得到允許,巫彭繼續用急切的語聲說了下去:“據屬下查知,千年前湮滅的‘海國’如今死灰複燃,鮫人傳說中的‘海皇’重現世間!一個月前,在桃源郡,我手下的戰士遇見過一個鮫人傀儡師,那個鮫人有著驚人的力量,竟然赤手將一架風隼撕成了兩半!”

    海皇複生?雲燭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

    然而暗夜裏隻是又傳來幾聲低沉的笑,雲燭不知道智者大人用念力直接對巫彭說了些什麽,隻聽巫彭聲音驚懼,一迭聲地分辯:“屬下愚昧,對於雲荒千年前曆史不甚了了,最初也不信,隻當是下屬失利後誇大複國軍的實力罷了。一時大意愚昧,並非刻意隱瞞……”

    對於智者那樣的笑聲感到畏懼,巫彭繼續解釋:“所以不敢驚動大人,暗自派細作去複國軍內部刺探。直到最近掌握了確切的證據,才來稟告。因為前些日子“皇天”持有者同時也出現在桃源郡,所以屬下擔心……擔心那些空桑餘孽和那些鮫人會聯手對帝國不利。”

    暗夜裏的笑聲消弭了,智者的聲音忽然凝定下來,簡短說了幾個音符。

    “果然十巫裏第一個來向我稟告海皇出現消息的,還是你,”這一次,雲燭清清楚楚地聽到智者大人開口吐出了這麽一句話——“你的眼睛,還算比他們幾個看得更遠一些。”

    智者大人是在誇獎巫彭元帥?雲燭有些喜悅,卻說不出一個字。

    “雲荒動蕩已起,請智者大人下令收回五枚雙頭金翅鳥令符,使天下歸心,讓帝國上下進入枕戈備戰之境吧!”巫彭顯然早有打算,隻是不慌不忙地將想說的話說完,“屬下雖然失去了一隻左手,可即使隻憑單手提點三軍,也定可為大人平定雲荒!”

    收回五枚金翅鳥令符?進入枕戈備戰之境?

    聽得那樣的請求,巫真雲燭忽然間覺得一陣心驚——收回下放給總督和族長的令符,就象征著帝都將直接管製各個屬國——那是在麵臨變亂之時才采取的嚴厲措施。

    而每次在統治受到挑戰時,滄流軍隊的地位便會急遽上升,淩駕於一切。帝國元帥在動亂期間掌握一切權柄,調動物資、分配人手、統一帝國上下輿論……那時候連位極人臣的國務大臣都要聽命於他。

    五十年前霍圖部叛亂,二十年前鮫人複國軍起義,兩次動亂之時巫彭元帥的權柄擴張至極。然而畢竟都是一些不足以撼動帝國根基的叛亂,不久動亂平息,便剩下了朝野之上的門閥內鬥——國務大臣巫朗雖不懂軍事,可為政之道卻老辣,戰亂平息後不出十年,便漸漸又奪回了控製權。

    自從帝國建立以來,百年中朝廷上軍政的天平就是如此左右搖擺,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十大門閥內部紛爭激烈,黨派之爭更是千頭萬緒,如今,如果真的空桑遺民和鮫人複國軍勾結到了一處,隻怕免不得又要起一場腥風血雨——而這一場風雨之猛烈,會比百年內任何一場都劇烈吧?

    所以,今夜巫彭元帥才會單身覲見智者大人,以求奪得先機?

    帝都的政局,又要翻覆了嗎?

    因為震驚,雲燭的嘴唇微微顫抖著,腦子裏湧出無數念頭,卻說不出一個字。

    神廟裏一片靜默。智者大人沒有回答那樣驚人的請求,應該是直接將命令送入了巫彭元帥的心裏。

    然而,不知道得到了什麽樣的回複,巫彭卻沒有再問一句。頓了頓,以不急不緩的語調,繼續吐出了下一條稟告:“此外,屬下有一事稟告智者大人:征天軍團的破軍少將雲煥,日前在砂之國曼爾戈部的蘇薩哈魯,順利尋回了如意珠。”

    暗夜裏,雲燭隻覺腦裏一炸,血衝上了額頂,因為激動眼前一片蒼白。

    “啊——”再也忍不住,巫真雲燭發出了驚喜的低呼。

    “但是沙蠻勾結鮫人複國軍,試圖阻撓帝國行動,雲少將不得已采取了一些措施,才迫使那些人老實交出了寶珠。”仿佛顧慮著什麽,巫彭的語速慢了下來,字斟句酌地稟告,“曼爾戈部族長羅諾和複國軍勾結,意圖竊取如意珠。雲少將為追奪寶物,已將附逆作亂的村寨蘇薩哈魯夷為平地。”

    將蘇薩哈魯夷為平地?欣喜若狂之中,雲燭沒有留意這句話背後的血腥意味。

    “做得好。”黑暗中,智者忽然低低地笑了,同時用含糊不清的語聲讚許,“破軍……不愧是破軍!”

    聽到了智者的回複,巫彭猛地鬆了口氣——他搶在巫朗他們發難之前,主動將雲煥在砂之國的暴虐行徑上稟,試圖以成功奪寶來掩過那些血腥。果然,智者大人沒有深究——那巫朗巫姑他們一夥人,是再也沒有借口了。

    有了智者大人“做得好”三個字的評價,就算雲煥殺了曼爾戈全族,回到帝都後巫朗他們也無法以此為根據對雲煥發動攻擊——這一下兵行險著,算是押對了。

    “破軍少將不日將攜如意珠返回帝都複命。”巫彭回稟了最後一句話,退下。

    外麵此刻是子夜時分。

    巫彭稟告完了所有的事情,緩緩膝行後退出十丈才站起來。方才雖然是一動不動地匍匐在冰冷的雲石地麵上開口稟告,可冷汗已經濕透了重衣。

    百年前就跟隨著智者大人經曆過千百次戰爭,滄海橫流,家國翻覆,可每次麵對這位神秘人時,身為十巫的他依然有驚心動魄的感覺,仿佛麵對著的是一種“非人”的力量。

    “一月前,雲煥已將遭遇海皇之事稟告於你,為何直至今日才上稟?”

    方才,神秘的聲音透過空間直接在他心底發問,冷若冰霜。

    睥睨天下的元帥在那一瞬間戰栗,幾不能答。

    要怎麽辯解?他將這道消息秘密扣下,分明是包藏了私心。因為他扣壓了消息,所以元老院沒有及時得知又有一神秘力量加入了這場角逐——以為要對付的隻有空桑人,遂派出了巫抵領兵前往九嶷封地,等待空桑人來王陵奪寶。

    帝國在部署的時候,完全沒有考慮到悄然逼近的海皇力量。

    所以……巫抵這一去必遭挫敗,甚或死亡。

    是的,要借助這一次動亂,趁機扳倒和國務大臣結黨同盟多年的外務大臣巫禮,那便是他秘密的、無人知曉的私心!

    “你們元老院裏的齷齪事,可別在我麵前顯露。”——神廟中智者冷冷地笑,帶著說不出的壓迫力,將一句句話送入他心底。那一瞬間,想了無數遍的籌劃全部亂了,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再向智者大人請求讓天下兵權歸於他手,隻是忙不迭地辯解,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智者大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人?活了百年的巫彭在心裏感歎著。

    當他稟告到雲煥消息的時候,隱隱聽到了九重門內一聲驚喜的低呼。那是雲燭的聲音。巫真……她總算還好好地活著。帝國元帥刹那間鬆了口氣,唇角露出一絲放心的笑——隻要智者大人還信賴雲燭,還留她在身側侍奉,那麽他一手扶持的雲家就不會失勢。

    十幾年前,雲家還被流放在屬國,隻有雲燭因為到了送選聖女的年紀被送回帝都。自己當年從鐵城策馬奔過,無意看到了那個寒門少女,那時候雲燭正幫著作坊汲水——不知為何,心裏就冒出了“這就是聖女”的念頭。

    那是他人生中押對的最大一次賭注。

    他那時候都沒有料到,喜怒莫測的智者會如此寵幸這個出身卑微的聖女,竟然還封給了雲燭“巫真”之位,成為和他平起平坐的十巫。而這個寒門女子的弟弟居然也是如此優秀的人物,雖憑姐而貴,可進入演武堂後卻出類拔萃得驚人。身為元帥的他仿佛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往昔的影子,開始有了提攜整個雲家以對抗巫朗的想法。

    世事便如翻雲覆雨……心裏想著,巫彭在冷月下站起,離去。

    “元帥。”在轉過觀星台後,璣衡的陰影裏等待的隨從將鬥篷遞上來,靜謐地低聲稟告,“入夜了,寒氣重。”——竟然是女子沙啞的聲音。然後,踮起腳尖,為隻能單手動作的男子係上鬥篷的帶子。

    “走吧,蘭綺絲。”帝國元帥披上鬥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

    那個叫蘭綺絲的女侍衛默不作聲地轉過身,跟在巫彭身後從塔頂沿階而下。入夜的風冷而濕,隱約有雨前的潮氣,吹起女子的披風和頭發,露出窈窕美妙的體態。女子身材很高,膚色白皙如雪,長發燦爛似金,眼睛如同最深邃的碧落海水——正是冰族最純正血統的象征。

    “主人,事情順利嗎?”在走下白塔後,蘭綺絲才開口低聲問,恭敬順從——這樣絕不可能低於十大門閥嫡係出身的女子,竟然如鮫人傀儡那般稱呼巫彭為“主人”?

    巫彭搖了搖頭,蹙眉看向天際。雖然活了百年,可由於一直使用著元老院中延緩衰老和死亡的秘法,他的麵容依舊保持在四十歲左右的樣子。

    “智者不肯下令讓雲荒兵權歸於主人之手?”蘭綺絲也擔憂地皺了皺眉頭,“空桑和海國聯盟反攻,這樣嚴峻的形勢之下,智者大人還不為所動?真是奇怪……難道還是被巫朗那邊搶先了一步?”

    “是我太貪心而已。”巫彭忽然低低歎了口氣,冷汗在風裏慢慢幹透,“我或許根本不該在智者大人麵前玩弄權術。可是我習慣了。蘭綺絲,你也知道,我們十大門閥裏的每一個人,生來都被灌輸以權謀而長大……若稍拙劣一些,便永無出頭之日,甚至覆滅。如你一族。”

    蘭綺絲忽然沉默了。

    烏雲下,月光慘淡,照著女子的臉。她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有著高爽的額角和堅毅的嘴,海藍色的眼睛冷定從容,隱隱具有某種男子氣概。

    “若不是你舅母當年內鬥中輸給了國務大臣巫朗,巫真一族又怎會被滅族……”帝國元帥輕輕歎了口氣,提及二十年前的往事,“十歲以上所有族人都被斬首,其餘流放往屬地,永遠不得返回帝都——我堂堂一個元帥,也隻能庇護住一個八歲的女孩而已。”

    頓了頓,仿佛沒有看見身邊女子慘白的臉,巫彭伸出手來:“今日風隼帶回的密報,再拿來給我看一下。”

    “是。”蘭綺絲的語音微顫,勉力控製著情緒,將懷中秘藏的書信遞上。

    是來自西方砂之國空寂城的密報,清晨秘密送達元帥府,沒有落款。巫彭的眼睛落在那封不知來曆的密報上,拆開來,慎重地讀了一遍,摩挲著信封,似乎長久地考慮著什麽,最終隻是一揉,信碎裂成千片從萬丈高塔上撒落大地。

    那是來自雲荒最西邊空寂城裏的密報。

    雖然信上的文字簡潔寥寥,可見過了多少生死的元帥,還是被其中傳達出的濃烈殺氣和血氣震懾——

    日出,少將提兵至蘇薩哈魯,圍搜村寨,得鮫人所用器物若幹,不見複國軍蹤跡。遂令所有牧民出帳聚於荒野,一一查認。亦不獲。押族長及其兩女,拷問複國軍去向。沙蠻性烈,唯怒罵惡咒而已。以刑求斷族長全身之骨,終不承。少將怒,令提兩女出營帳,吞炭剔骨,一毀其喉一斷其足,縛於村寨旗杆頂,震懾全族。

    巫彭短促地吸入一口氣:那些馬背上的牧民天性驍勇剽悍,豈能坐視族中女子被如此淩虐?嚴刑逼問如此,隻會適得其反——這一點,從演武堂畢業的少將心裏也是有數的吧?雲煥那個孩子,在大漠受挫後竟然施展出了這般冷酷暴虐的手段!

    沙蠻族長狀若瘋狂,以頭搶地,連呼三聲“殺敵”而死。族中男子聞得族長臨死之命,一夕盡反。持刀上馬,襲殺鎮野軍團,至村寨中心,欲解救二女而被圍。少將圍而不攻,命人散布惡言於大漠:若七日之內不獲如意珠,則屠盡曼爾戈部。赤水上下已成毒河,軍士依令封井鎖泉,斷鮫人歸路。七日期滿,少將按劍而起,舉雙頭金翅鳥令符,令下屠城。激戰重起,曼爾戈部全族拚死反擊。

    日落時分,蘇薩哈魯已無一人一牲存活。共計屠人三千六百餘口,兵刃盡卷。

    那樣觸目驚心的一場血戰和屠殺,落在紙上不過寥寥數百字。

    巫彭卻不自禁微微一個寒戰,不知道是入夜冷意還是心驚。那個雲煥……那個寒門少年,如今怎生變得如此決絕狠毒?若不是他一接到密報,看到如此驚人的死傷就立刻來謁見智者大人,搶先求得了赦免——隻怕就算雲煥拿著如意珠回到帝都,在朝堂上還會受到更嚴厲的詰問和羅織的罪名吧?

    唯餘數百沙蠻攜二公主突圍逃逸,至空寂城一古墓外,以神靈在彼,紛紛下馬叩首號哭,祈求保佑。少將提兵追殺而至,見之忽失神。沙蠻餘黨躲入墓中,負隅頑抗。軍中有獻策以脂水火攻者,被怒斥而退。少將神思恍惚,卻步墓前多時。少頃墓門大開,竟有鮫人從墓中走出,遍體潰爛膿血,持純青琉璃如意珠,為曼爾戈部乞命。

    少將諾,持如意珠而返。

    如果不是在追殺那一行曼爾戈幸存者來到荒漠古墓之時,鮫人複國軍果然及時出現,交出了如意珠……那麽,這個破軍少將又將如何收場?就算他回到帝都,麵對著的還是軍法嚴厲的處置,甚或是更殘酷而名譽掃地的恥辱死亡。

    看來,在不顧一切地做出屠戮全族的決定時,那個孩子隻怕也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必死之心。狼子啊……煥那個孩子,有時候實在是有點像自己的——特別是被逼到了絕境時露出的獠牙和利爪,和那不擇手段的反擊。

    帝國元帥微笑起來,眼裏忽然有了一種慈愛卻又危險的表情,微微搖著頭——被截斷了歸路,複國軍就算無法迅速返回鏡湖大本營,居然也就這樣受了脅迫,乖乖交回了如意珠?

    真是優柔懦弱的民族……難怪千年來隻配做奴隸!

    然而元帥的笑容在第二遍注視著這段文字時凝滯了,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麽,脫口驚呼:“古墓?糟了!”

    “怎麽,主人?”蘭綺絲第一次看到主人臉上這般震驚的表情,脫口驚問。

    “牧民祈禱不應?這般殺戮都不出手製止嗎?難道是古墓裏那個人已經……”巫彭冷徹的眼睛忽然間就有些渙散,喃喃低聲,似乎長年殘廢的左手再一次疼痛起來,驀然截口,用急切的語氣命令身邊的女子,“快!給我寫密令給狼朗!”

    “是!”蘭綺絲立定身形,迅速從懷中拿出信箋,就著女牆執筆待命。

    “立刻派人查探古墓內之詳細情形。”用右手捂住了殘廢左手的肩膀,帝國元帥注視著西方盡頭的黑沉沉夜色,一字一句吐出了這樣一句密令,眼神也沉鬱如鐵——如果古墓中的那個人果真到了大限,如果那個他多年來一直秘密監視著的女子已經不在人世……那麽,是再也無法牽製住那一顆雪亮冷厲的破軍星了……

    他多年來辛苦布置的均衡棋局,就要被完全打亂!

    巫彭的手不自禁地有些發抖,有一種一著不慎滿盤皆亂的感覺。狼朗,狼朗……為了監視那座古墓,我將你安置在空寂大營裏那麽多年,這一次你定要給我傳回確切的消息。

    “主人,還有什麽要吩咐我哥哥去做的嗎?”蘭綺絲寫好了密函,恭謹地問了一句。

    “沒了。”巫彭聲音冷而促,“給我連夜秘密送往空寂大營。”

    “是,主人。”蘭綺絲看著元帥拂袖走下高塔,小心地將用特製藥水寫就的密信收入懷中,靜靜跟在身後。

    狼朗,狼朗……那麽陌生而遙遠,她幾乎記不得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同族哥哥。當年不過九歲的哥哥,是族中長房七子,當時人人都歎息說這般聰明的孩子,隻因為不是長子而錯失了進入元老院的機會——可不料大難來臨之際,正因為年紀幼小,他才堪堪逃過了一劫。族中成年人全部被斬首,十歲以下被逐出帝都,永遠流放屬國不得返回。昔日的天皇貴胄,一時間流離星散,也不知道剩下寥寥三四十個孩子裏如今還有幾個活了下來。

    如果不是巫彭大人多年來暗中關照,隻怕他早就在砂之國成為一堆白骨了吧。

    這一回,按主人的吩咐在空寂城監視著雲煥,不知道又是多麽艱難的任務。不知道哥哥能否對付那個全軍畏懼如虎的破軍少將——那個現任“巫真”的弟弟。

    聽說巫真雲燭的妹妹——聖女雲焰不久前觸怒智者,被驅逐下了白塔,雲煥少將也身陷荒漠,帝都到處都在流傳著雲家大廈將傾的謠言。

    難道二十年後,新的“巫真”一族又要遭遇什麽不測?

    帝都爭鬥慘烈異常,翻雲覆雨之手不時操控著整個局勢。金發的冰族女子望著西方盡頭的夜空輕輕歎了口氣,眼睛裏有複雜而疲憊的神色。

    巫彭離去後,雲燭依舊匍匐在黑暗的神殿裏,但是滿臉都浮出了歡悅的笑容。

    “笑得太早了吧……”忽然間,背後那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裏,那個低啞模糊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用她才能聽懂的語調含糊冷笑。似乎是沉悶的天宇中陡然落下一個驚雷,“一切剛剛開始而已。”

    雲燭呆住,背上慢慢沁出冷汗。

    “我說巫彭看得比其他十巫要遠一些……”智者的聲音從黑暗最深處傳來,帶著俯瞰的不屑和冷嘲,慢慢道,“可他的眼睛,畢竟看不穿彼岸。”

    “啊……呀!”雲燭撐起麻痹的身子,原地轉過身,向著黑暗最深處深深跪拜下去。

    “放心。我答允過你的……如若你弟弟返回帝都……我,將賜給他……”

    第九章 複生

    那已經是那封傳向伽藍帝都的密函寄出前一日的事情了……血腥味依然彌漫。

    那一日,茫茫大漠上,雲煥因為曼爾戈部落曾經包庇複國軍右權使而將其族滅,羅諾頭人自殺,族人一夕盡反。破軍少將提兵追殺曼爾戈部幸存者,一直追到了空寂城外的古墓旁——然而,卻因為師父屍身在彼而不敢擅入,策馬彷徨。

    古墓的門忽然開了——轟然洞開的古墓大門裏,站著一位骷髏般滿身膿血淋漓的鮫人。

    毒應該已經侵入了心肺,腐蝕了每一塊肌肉,然而去而複返的複國軍右權使手持如意珠站在黑暗裏,血肉模糊的臉上隻有一雙深碧色的眼睛是有生氣的,炯炯逼視著手握重兵包圍了古墓的滄流少將。

    “如意珠在這裏,放了曼爾戈人!”已經腐爛見骨的手握著寶珠,骷髏緩緩開言。

    “寒洲,你果然還是回來了。”看得如意珠果然重入彀中,雲煥一怔,臉上掠過百感交集的神色,卻在馬上縱聲長笑,“怎麽樣,赤水成了毒河,瀚海驛大閘關閉,你們想跑也跑不掉了吧?”

    大笑聲中,他提鞭一卷,取去了如意珠,劍眉下藍色的眼睛如同冰川,斜視著返回的寒洲,冷冷一笑:“你猜,我會不會守諾呢?”

    “窮寇莫追。”複國軍右權使的眼睛同樣冷定,回答,“少將演武堂裏不會沒有受過這樣的訓導吧?反正曼爾戈部隻剩下寥寥數百人,你即將回京複命,何必多費精力?”

    “哈,哈……說得好。”雲煥冷笑點頭。他將如意珠收入手中,在殘餘牧民驚懼的注視下,馬鞭霍然揮出——鞭梢點到之處,大軍退後,讓出了去路。

    “不過,”少將的鞭子指著滿身毒血的寒洲,冷笑,“右權使,你得留下。”

    “我既然帶著如意珠回來,就沒想過還能逃脫。”那個全身都露出了白骨的鮫人依然站立在墓口,隻餘一雙眼睛靜如秋水,看著幸存的曼爾戈牧民扶老攜幼地從古墓中魚貫走出,踉蹌著爬上馬背,準備離去。

    沒有一個牧民去管這個給他們帶來災難的鮫人的死活。

    “不錯,複國軍果然不怕死!”想起二十年前叛亂的慘烈,雲煥頷首讚許,鞭子一圈,指向那些滿身是血的牧民,冷嘲,“隻是婦人之仁了一些。嘿,為了這些不相幹的沙蠻子,居然拱手就交出了如意珠?”

    “我們鮫人掙紮數千年,隻為回到碧落海……”仿佛力氣不繼,寒洲扶著石壁斷斷續續回答,“但是,怎忍為了本族生存,卻讓另一族滅頂?”

    那樣低啞卻斬釘截鐵的回答,鎮住了所有踉蹌上馬準備離去的牧民。

    原本不是沒有怨恨的……當知道鮫人確實冒充流浪琴師,混入了部落執行計劃時,所有曼爾戈族人對於給他們帶來災禍的鮫人恨之入骨。化名為“冰河”的右權使在和湘接上頭時迅速離去,沒有給牧民留下半句話——連傾慕他的摩珂公主在遭受酷刑折磨時,都無法說出他的下落。那時候眼睜睜看著父親死去,被毀去了聲音的她是恨著那些鮫人的。

    後來,窮途末路的牧民,不得已冒犯女仙衝入古墓求救的時候,卻看到了古墓最深處已經成為石像的慕湮——女仙飛升了?她離開了這裏?

    所有希望都破滅了。然而就在那時,地底冷泉忽然裂開,那位給全族帶來災難的“冰河琴師”居然去而複返!

    誰也沒有想到,複國軍的右權使從劇毒的河流裏泅遊數百裏,帶著如意珠返回到了這個古墓——隻為解救不相關的另一個民族。

    “冰河,冰河!”看著那已經潰爛的骷髏,把失去雙腿的妹妹抱上馬背,準備離去的黃衣少女忽然痛哭,嘶啞不成聲地呼喊著那個虛假的名字。摩珂公主跳下馬背,奔向那個垂死的鮫人戰士:“冰河,冰河!”

    “姐姐!”紅衣的央桑在馬背上呼喚,大哭,“回來!回來!”

    “你們走吧!”摩珂遠遠奔出,注視著劫後餘生的族人,用已經啞了的嗓子竭力大聲回答,“央桑,長老,帶著大家走!去得遠遠的!沙漠上有的是綠洲泉水,有的是羊兒馬兒成長的地方……再也不要回到蘇薩哈魯。”

    “摩珂公主!”族中的長老顫巍巍地開口,卻被摩珂一語打斷:“別管我!我不會跟你們走的!”

    什麽?這個女子,居然要留下來和那個鮫人一起送死嗎?

    雲煥微微一怔,看著那個曾經有著天鈴鳥般歌喉的黃衫女子,卻不阻攔,隻是舉起鞭子一揮,厲斥:“數到三,再不滾就放箭!”

    “姐姐!”折斷了雙腿的央桑扒在馬背上哭叫。雲煥屈起了第一根手指:“一!”

    “回去!和族人走!”看得摩珂下馬奔回古墓,寒洲卻也是呆了,不知哪裏來了力氣,狠狠將她推搡回去,“快走!”第二句聲音卻是放得極輕,“我是必死無疑的……現在不走,等會兒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二!”雲煥有些不耐煩,蹙眉,屈起了第二根手指。

    旁邊狼朗揮了揮手,身後一片調弓上弦之聲。

    “走!”曼爾戈族中的長老在最後一刻下了決斷,一把拉過尚自哭鬧不休的央桑公主,聲嘶力竭地下令,“大家走!”

    沙風卷起,數百騎裹著血腥味奔入茫茫大漠。

    “三!”雲煥低喝,唇角忽地露出一絲冷笑,掉轉手腕,長鞭直指向破圍而出的牧民,厲聲下令,“放箭!一個都不留!”

    狼朗一聲應合,手臂劃過之處,漫天勁弩如同黑色的風呼嘯射出,將那一群踉蹌奔出不遠的牧民湮沒!背對著敵人的牧民根本來不及還擊,紛紛如同風吹稻草般折斷在大漠裏,慘叫聲此起彼伏。

    驚變起於俄頃。

    “央桑!央桑!”摩珂不顧一切地驚叫著,撲向中箭墜馬的紅衣妹妹。然而三箭射在她麵前,阻攔了她的去路。狼朗持弓冷睨——沒有得到少將的命令,他既不能射殺這個女子,也不能放她走。

    “雲煥!你出爾反爾!”寒洲厲聲怒喝,“過來殺了我!不要禍及無辜!”

    “我本來就是出爾反爾的人。”馬背上的白袍少將冷笑起來,冰藍色的眼陡然亮如軍刀,“禍及無辜?你們複國軍手段也忒狠毒啊!在古墓裏你們都對我師父做了些什麽!有什麽資格談‘禍及無辜’四個字?!”

    “湘那個賤人在哪裏!”雲煥咆哮起來,一箭射殺了一個奔逃的牧民,轉頭對著寒洲怒喝,“在哪裏?!把她交出來,我就放了這群沙蠻子!”

    仿佛徹底失望,再也不去哀求盛怒中的少將放過牧民,寒洲碧色的眼睛裏陡然掠過嘲笑的光:“她?她是不會回來的……她一開始就不相信你會放過牧民。湘已經走了!”

    “是嗎?”雲煥眼裏冷電閃爍,忽然間回頭,從鞍邊抓起一張勁弩,“唰”地一箭射穿摩珂的肩膀。

    “那賤人逃去了哪裏?!”少將厲聲喝問,滿弓弦如滿月,搭著的利箭對準了痛苦地抱著肩膀彎下腰去的摩珂公主,殺氣凜冽,毫不容緩,“立刻告訴我!不然我把她射成一隻刺蝟!快說!”

    他語速快而迫切,說話之間,又一箭射向摩珂顫動的左肩!

    “湘沒說錯——你真的是有豺狼之性。根本不指望和你這樣的人還能進行談判。”寒洲血肉融化的臉上有了一種苦笑,忽然厲斥,“可是!你就在你師父靈前,這般屠戮無辜嗎?她在天上看了也不會饒恕你!”

    師父的靈前?雲煥呆住。這一個刹那,他隻覺有冰冷的雪水兜頭潑下,滅盡了一切殺氣。趁著這個空當,寒洲對著摩珂一聲低喝:“奪馬,帶著你妹妹,快走!”

    摩珂一驚抬頭,卻隻見寒洲身形一晃,已經欺近雲煥馬前,手中迸出一線寒光直射雲煥咽喉!那一瞬間,鮫人原本深碧色的眼睛變成了璀璨的金色——寒洲動作迅捷狠厲,瞬忽掠過眾兵逼到了主帥麵前!出手之輕捷準確,根本不像一個已經被毒藥腐蝕得露出白骨的人。

    雲煥失神了一刹那,沒料到這個鮫人居然不要命地撲過來,一時間倒是一驚。隻來得及迅速後仰在馬背上,隻覺臉上刀氣如裂,堪堪避過了寒洲手中的飛索利刃。在那麽一驚之下,摩珂已經翻身上馬,馬蹄翻飛掠過沙漠,俯身抓起地上中箭的紅衣央桑,絕塵而去。

    狼朗第一個反應過來,寒鐵長弓拉開,登時一箭呼嘯射向刺客。居然掠入千軍刺殺主帥,如入無人之境!這個複國軍的右權使,重傷之下居然還有如此力量?!

    那樣一驚之下,所有鎮野軍團的士兵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這個鮫人身上,看到寒洲已經掠到了雲煥馬前不足三丈,狼朗一聲喝令,四圍箭如風暴卷起——然而令人吃驚的是,就在發出驚動千軍的一搏之後,寒洲的速度忽然變緩了,出手霍然衰弱。

    這個瞬間,無數箭鏃刹那間射穿了他已經開始潰爛的身體。

    “住手!”看到鮫人的眼睛,雲煥陡然明白過來,厲聲,“都給我住手!”

    是的,那是瀕死的全力一擊,所以沒有後繼!——那必死的出手,隻為暫時鎮住所有人,贏得一刹那的生機。這個鮫人的一擊不是為了求生,而正是為了求死。隻以自己的死,來換取異族的一線生機!

    然而喝止得已經晚了。全軍驚動的刹那間,箭雨吞沒了寒洲。當黑色的暴風過去後,四野裏一片寂靜,所有人注視著沙地上的複國軍戰士。寒洲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終於失去力氣,卻始終無法倒下——長短的箭鏃支撐住了他已經不成為“軀體”的軀體。

    “寒洲……你?”刹那間雲煥眼神微微渙散,仿佛被那樣義無反顧的氣勢所震懾,勒馬。然而那一陣遲疑不過一瞬,少將目光立刻重新尖銳起來,跳落馬背,迅速過去拉起了寒洲,厲聲追問:“湘呢?湘逃哪裏去了?快說!”

    長長的箭羽隔開了他的手,對方肌膚上潰爛的膿液流了下來。然而垂死的人側頭看著黃塵遠去的大漠,再看看雲煥梟厲的臉,忽然微微一笑——鮫人的臉在毒液裏浸得潰爛流血,那一笑異常可怖,沒有半絲這個民族天賦的俊美。

    然而那樣的笑容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震懾人心的力量,居然讓破軍少將都刹那間一震。

    “其實……當日湘對慕湮劍聖下手,大錯特錯……隻求一時之利,卻不顧後患是如何可怕啊……”沒有回答雲煥的逼問,寒洲合著殘餘呼吸吐出來的,卻是幾句似乎在心裏存了許久的話,“我若是早知道了,必盡力阻攔。可惜……”

    雲煥的臉色刹那間蒼白,然而吞吐著肺腑中的寒氣,他抓住瀕死之人的手,不依不饒厲聲追問:“湘去了哪裏?”

    “湘……嗬嗬,她是好樣的。”寒洲碧綠色的眼睛裏,光芒漸漸渙散,忽地微笑,“鮫人多是優柔寡斷,隻有她這樣的,咳咳,才能對付少將你這樣的人……”

    “湘去了哪裏!再不說我……”雲煥終於忍不住地暴怒起來,厲喝。然而立刻想起眼前這個命懸一線的人,是再也不受任何威脅的了。

    “湘麽……”寒洲眼裏的神采在消失,然而嘴角忽然泛起了一個諷刺的微笑,“她去了哪裏,如意珠就在哪裏……”

    “什麽?”聽得臨死前那樣奇怪的囈語,雲煥一怔。

    “無論去了哪裏……到最後,我們鮫人都會化成雲和雨……回到那一片蔚藍之中……”低微地喃喃,寒洲的眼睛緩緩合起,身子向前猛然一栽,無數箭鏃頂著地,透體而出,人卻終不倒下。

    一陣猛烈的沙風席卷而來,呼嘯過耳,帶走了一生浴血奮鬥的靈魂。

    碧綠色的珠子在雲煥指間滾動,蒼白幹裂的手上尚自沾染著幹透的黑血。直徑不過寸許的珠子握在手裏,感覺涼意直欲透入骨中。

    純青色的珠子,迎著光看似乎有碧色隱隱流動——這,就是付出了那麽多生靈和鮮血換來的東西?雲煥刹那間握著珠子,有點失神。

    空蕩蕩的寨子裏隻有風呼嘯的聲音,到處都是堆疊的屍體、被攔腰斬斷的馬匹和插滿了亂箭的房屋。這一片廢墟上流滿了鮮血,到夜裏,定會吸引鳥靈那些魔物雲集而來噬咬屍體,然後再過不了多久,便會被黃沙徹底埋沒。

    如同五十年前博古爾沙漠中興盛一時的霍圖部。

    副將宣武和狼朗隊長帶著鎮野軍團在廢墟上搜索,雲煥卻一個人坐在村寨中心廣場的旗杆下,低著頭看著手裏握著的如意珠。風沙吹在臉上,如同刀割一般。少將有些出神地仰著頭,看著碧藍高曠的天空裏飄來的一片孤雲。

    海國的傳說裏,鮫人死去後都會化為雲升入天空吧?寒洲此刻便是魂歸故土去了?

    可曾獲得一生追求的自由?

    “少將,戰場已經清掃完畢,是否拔營返回空寂城?”耳邊忽然聽到副將的稟告。

    他不出聲地揮揮手,表示同意——在寒洲倒下、戰鬥結束的一刹那,仿佛殺氣忽然消解了,帝國少將眼裏妖鬼般的冷光就暗淡了下去,換之以極度的疲憊。

    終於是結束了……如意珠握在手裏的時候,內心堅硬的壁壘仿佛哢嚓一聲碎裂。

    “複國軍右權使的屍體,如何處置?”宣武副將看過雲煥暴烈的一麵,此刻戰戰兢兢、事無巨細地請示。隻怕一個不小心,又會惹怒了這尊殺神。

    “一個蠢材……在毒河裏潛遊了那麽久,就為了回來送命。”雲煥低聲喃喃,想起石門洞開那一刹,寒洲滿身膿血仿佛要徹底腐爛的樣子,以及最後一刻他臉上那種奇異的微笑——那種超越了生死愛憎的笑容,在生命最後一刹變成匕首,深深紮入了雲煥空洞漠然的心裏。

    那是令他這樣的人,都不得不敬畏的東西。

    一個鮫人……怎能有如此的笑容……那個笑容,居然和師父臉上遺留的微笑一模一樣!每一念及,就令他心中難受。

    “帶回去,路上遇到赤水就投入水裏。”雲煥站了起來,有些煩亂地下令,“按照鮫人習俗水葬。”頓了頓,厲聲補充,“不許毀壞屍體——若敢私自挖取凝碧珠者,淩遲處死!”

    “是!”宣武副將全身一顫,恭謹地領命退下。旁邊狼朗聽了,帶著略微的詫異抬頭看了這個臉色蒼白嚴肅的破軍少將一眼。

    這個脾氣暴虐的少將,竟然對敵人保持了如此敬意?

    “回城!”雲煥卻不想再在這個屍體橫陳的修羅場上多待,翻身上馬,“回空寂城!”

    馬蹄踏動黃沙之時,手握如意珠的少將轉過頭,不易覺察地抬頭看了看天——天際,那一片孤雲已經沒有了蹤影。

    半夜時分,大漠上冷得徹骨。

    狼朗的甲胄上都結上了薄薄一層冰,稍微一動,就喀嚓喀嚓地往下掉。然而他和手下的士兵都不敢活動身體,恭恭敬敬地等待在古墓外,看著那個黑洞洞的墓。

    分明已經完成了任務,可破軍少將卻沒有急著返回帝都複命。這幾日帶著士兵來這個曼爾戈人的聖地,吩咐眾人在外頭等候,便一個人進入了那個古墓。

    頭兩日,每天傍晚雲煥開門出來,卻是拖出了一堆奇形怪狀的水草和幾具屍體,令士兵搬走——那些都是曼爾戈部的牧民,看來是在古墓中傷重死去的。第三日起,少將再也沒有清理出屍體,卻依然一進去就是一天。外頭守著的士兵心下疑惑,然而嚴格的軍紀讓他們不敢相互之間交頭接耳。

    隻有狼朗的心裏明鏡似的。

    這座古墓裏到底是什麽,這片大漠上隻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甚至那些每年來祭拜的牧民,也不知道那個被他們視為“女仙”的女子究竟是誰吧?

    那是隱居於此的空桑前代劍聖:慕湮。

    幾十年前,荒漠的盜寶者裏曾經有過關於“白衣單騎”的傳說。那些凶狠的盜寶者都說,百年來這片博古爾大漠上遊蕩著一位白衣白馬的女子,手中操縱著閃電化成的利劍,一擊便讓鳥靈沙魔斃命。這位孤獨的女子行蹤無定,如果盜寶者暴虐的行徑被她看到,那些盜寶者便要倒黴——然而,也曾有一隊盜寶者在大漠裏被沙魔所困,奄奄一息中,卻看到蒸騰的熱氣中一騎白馬飛馳而過,閃電騰起,替他們斬殺了龐大的怪物。

    在白衣單騎的女子遊蕩於荒漠的那段時間裏,便是最凶惡的盜寶者,都不敢肆意殺戮。

    那個“白衣單騎”的傳說,消失在五十年前霍圖部叛亂之後。

    沒有人知道,那是因為空桑女劍聖與巫彭元帥一戰之後血脈衰竭,從此隱居在空寂城外的古墓裏,進入了斷斷續續的長眠。隻有在每年五月月圓之夜,空寂之山上惡靈殺戮牧民時,她才會被哭號和祈禱聲驚動,從墓中出來驅惡除妖,保護牧民。

    於是,她又成了這片大漠上的“女仙”。

    而他,受命待在這片荒漠上,注視著那一道閃電般的光華已經十四年。

    巫彭元帥庇護了他這個前任巫真的遺族孩子,讓他不至於在流放中死去。在他十五歲時,巫彭大人便將他安排進了空寂大營的鎮野軍團中。憑著自己的才能,他很快當上了威名赫赫的沙漠之狼的隊長。他等待著進一步的指派,覺得巫彭大人這般提拔自己,必有重任委托——然而元帥要他做的,居然隻是在這片廣漠中,監視著一個古墓裏的殘廢女子。

    他不明白原因,卻知道這是不能多問的。

    他已然無欲無求,隻想在這片荒漠裏平靜地過完一生。滅族之時,他才九歲。依稀還記得族中那些大人是如何厲罵哭號、詛咒國務大臣一黨不得好死,然後私下裏抱著逃過大劫的幼小孩子,惡狠狠地將心裏的毒液吐出來哺育給他們,讓他們記得長大後要複仇。

    然而畢竟那時候太年幼,一切都已經在漫長的歲月裏淡去。

    每年一次地,他偽裝混在那些牧民中抬頭看著半空中和鳥靈混戰的女子,看著那一道道裂開夜空的雪亮閃電。被那樣驚人劍技和身姿所震驚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了,難道,那古墓裏的女子……就是巫彭元帥所傾慕的嗎?也隻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帝國元帥吧?

    而胡思亂想的年輕軍人不曾知道:正是與這個女子五十年前的一次交鋒,被所有戰士視為神的元帥才失去了一隻手臂!那一戰之後,巫彭永遠記住了這個勁敵,並且幾十年來一直留意著她的行蹤。

    於是,巫彭便在此處埋下了一顆棋子,監視了這座曠野裏的古墓十四年。

    從少年直至青年,他將人生中最鼎盛的那一段歲月耗費在觀望中,而且莫名原因。他一直是個旁觀者,看過無數不相關的人的生命起落。他看到:牧民孩子在墓前嬉戲,其中居然有一個冰族的孩子。那個坐著輪椅的白衣女子在墓門口微笑,指點著那個冰族孩子的劍技。她的精神似乎很不好,經常要停下來歇息——在她歇息的時候,那個孩子便捧著劍站在輪椅後麵,安靜地注視著師父,陰鬱沉默的眼睛裏對別的東西視而不見。

    他遠遠觀望,卻永遠不敢上前。

    恍然有一種做夢的虛幻——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壯年戰士,然而古墓裏那一張素顏,居然一直不變。

    十幾年後,在那個帝都來的少將手握雙頭金翅鳥令符來到空寂大營時,他第一眼就認出了雲煥——什麽都變了,隻有那一雙陰鬱冷醒的眼睛一如當年。

    那個瞬間,他霍然明白了。原來,自己便是巫彭元帥深埋的又一步棋子……看似毫無用處的閑筆,卻直到雲煥走到了“破軍少將”這樣顯赫的位置時,才顯露出了他十四年觀望的含義所在!

    所以,在接到元帥從帝都緊急密令,要他探察墓內情況的時候,狼朗絲毫不意外。在周圍戰士眼睛裏都露出疑惑的時候,也隻有他絲毫不動容,看著少將進入古墓。

    他知道墓裏的那個人是誰,也知道雲煥為何如此反常——此刻,他想知道的,就是那個人是否還活著?

    那個淡然如菊的素衣女子,如今怎樣?

    大漠深夜的冷風吹在甲胄上,冷徹入骨。

    然而在狼朗終於忍不住開始輕輕跺了一下腳的時候,忽然眼角掠過了一絲白光。他和所有士兵一起詫然抬首,看到漆黑的天幕裏劃過一道流星。然而那一道流星卻是向著這邊墜落的,在眨眼間一閃而至,居然準確地落入了古墓那個高窗中。

    所有士兵麵麵相覷。隻有狼朗變了臉色——在光芒沒入窗中的一刹,速度稍微緩了緩,他看清楚了:哪是什麽流星?分明是一個白衣白發騎著白色天馬的女子!身影是虛幻的,刹那間穿過了狹小的窗口,沒入古墓!

    什麽?這……這是空桑的冥靈軍團?

    “少將!少將!”狼朗大驚,迅速撲到墓門口,單膝跪地,“空桑人來了!”

    此語一出,全軍聳動。刀兵出鞘聲裏,卻隻聽雲煥聲音沉沉從墓裏透出:“原地待命!”

    黑暗一片的墓室內彌漫著森冷潮濕的水汽,隻有最深處有暗淡的燭光透出。

    “誰?”雲煥霍然回頭,注視著暗夜裏純白色的女子。

    白色的長發、白色的衣衫、白色的肌膚,身畔牽著白色的天馬。整個人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柔光,虛幻得不真實,如一觸即碎的影子。在看到地底冷泉中永久沉睡的女子時,來人忽然間雙肩一震,以手掩麵,喃喃:“師父!”

    “師父?”滄流帝國的少將愣住了,看著女子身側的佩劍,那柄光劍和自己的一模一樣,眼裏閃過遲疑的光:“你……你是白瓔?”

    顯然是在墓外看到滄流軍隊的時候,已經料到了墓內會有其他人,此刻前來的白色女子未有驚訝,隻是不易覺察地握緊了手中的劍——放開了天馬的韁繩,嘴唇抿成一條線,她看著古墓深處穿著少將軍服的冰族男子。

    “你是誰?”蹙眉打量著眼前這個滿身透出殺氣的軍人,白瓔下意識地感覺到了反感和排斥。這個人……怎麽會在師父墓裏出現?

    “我是雲煥,”同樣也在打量著前來的空桑太子妃,雲煥感覺心裏殺機一動,但很快按捺了下去,克製著平靜地回答,“這麽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見麵。白瓔師姐。”

    “我不是你師姐——師父並未將劍聖之位傳承給你,你已被逐出師門。”陡然明白了這個人是誰,白瓔冷淡地回答,她對這個同門有著深切的反感。忽然間她驚覺了什麽,不可思議地看著雲煥,脫口驚呼:“難道……是你把師父給殺了?!”

    “胡說!不是我!”雲煥的臉色瞬間蒼白如死,眼睛裏的光卻亮如妖鬼,一拳捶在身側石壁上,石屑紛飛,“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殺師父……那毒不是我下的……不是我!”

    白瓔不由得愕然——她隻是問了一句,他卻激烈地辯解了無數句,似乎情緒在一瞬間就失去了控製!

    聲音到了最後卻低了下去,那般盛怒也漸漸潰散。雲煥頹然後退,手中的水瓢落到了地上,用手支著自己的額頭。

    “是我。”他忽然安靜下來了,抬起眼睛看著來人,“是我害死了師父。”

    在接觸到那樣的目光時,白瓔卻不自禁地震了一下,不知為何感到某種恐懼,竟然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冥靈女子定定地看著這個猝然相遇的、滄流軍中最令人畏懼的戰士——她的師弟。

    “說到底,還是我害死了師父……”指縫裏的那雙眼睛忽然冷了下來,雲煥的聲音低而輕,猶如夢囈,“所有腥風血雨都是我帶來的——弄髒了這座古墓……怎麽洗也洗不幹淨了。”

    白瓔詫異地看到了地上跌落的水瓢,然後看到了四處散落的布團和水桶。

    地上、四壁甚至屋頂都是濕的,顯然這座古墓裏有過慘烈的死亡,而眼前這個人曾花了無數的力氣來試圖徹底清洗這裏,直至疲憊不堪。

    “不是你。”忽然間她就確定了,脫口輕輕道,“是誰?”

    “一個鮫人。”雲煥冷笑起來,眼裏又露出了那種鋒利的光芒,“我不會告訴你是誰——這個仇我來報!我不會假手他人,也不許你和西京插手。”

    “鮫人?”白瓔一驚,然而看到那樣的眼光,卻知道是絕問不出什麽來了。

    “既然你不願意認我當同門,我也不稀罕有這樣一個師姐。除了師父外,我並不想和師門中其他任何人扯上關係。”雲煥穩定著自己的情緒,站直了身體,看著前來的空桑太子妃,“雖然我們注定要成為對頭,但至少不要在這裏拔劍——我不想在師父麵前和你動手。她說過不希望看到同門相殘,我必不會逆了她的意思。但是,我也絕不是個束手就死的人。”

    “我隻是來送靈。”白瓔不動聲色地回答,心裏卻是暗自吃驚——她看著雲煥眼裏的神色,隱約覺得有些異樣,竟不似一個弟子對師父去世的哀慟模樣。她並非懵懂少女,不由驚疑不定,怔怔地在心裏打了個激靈。

    “送靈?”雲煥一怔,猛地明白過來,“哦,我倒忘了你們空桑人的風俗!”

    “離師父仙逝已經有十二天了——今日是送靈之日,若不按空桑習俗誦咒燃香,人的魂魄便無法通過北方盡頭的九嶷去往彼岸轉生。”白瓔回答,眉間肅穆,“所以我連夜趕來。隻可惜西京師兄尚有事在身,無法分身前來。”

    “原來如此……難怪你不惜冒了風險從無色城趕來。倒也是難得。”雲煥冷笑起來,沉吟著遙想大陸另一邊密布的戰雲,眉間不知不覺又攏上了白瓔極度厭憎的那種殺戮表情,“西京在那邊是被飛廉纏住了吧?居然還沒死?倒是命大。”

    “我要開始送靈了。”截口打斷,白瓔冷冷看著雲煥。

    然而滄流少將並沒有絲毫退出去的意思,隻是把目光投向了冷泉中心那一張輪椅上沉睡的人,聲音忽然變得和之前完全不同:“先幫我擦掉那滴血。”

    “什麽?”白瓔詫異。

    “師父左頰上濺了一滴血,”雲煥的眼睛一直看著那個睡去的人,沒有移開,輕聲道,“師父她是不能忍受這樣的東西的——幫我擦掉它……請。”仿佛想起什麽,他加重了最後一個字的語氣,那是他幾乎從未對別人用過的字眼。

    被那樣專注而夢囈般的語氣嚇了一跳,白瓔凝神看去,果然看到死去女子白色的臉頰上有一滴刺目的殷紅色。她詫然脫口:“為什麽不自己擦?”

    “我的手很髒……根本不能碰。”雲煥微微苦笑起來,“而且,小藍也不讓。”

    順著他的指尖,白瓔看到一團藍灰色的毛球蜷縮在輪椅的靠背頂端,從慕湮遺體的肩膀後探出頭來,用警惕靈活的目光盯著水邊交談的兩個人。

    “那是什麽?狐狸?”第一次來到古墓的女子有些驚訝。

    “師父養了十幾年的藍狐。”雲煥簡單地解釋,做了一個“請”的催促手勢。

    “它會讓我近身?”白瓔一邊涉水過去,一邊有些不確定地看著那小動物警惕的眼睛。

    “應該會。小藍很聰明,能分辨不同的人。”雲煥忽地輕輕歎了口氣,眼裏有某種複雜的神色,“而你……你身上,有某種和師父相似的氣息。”

    那樣的話讓白瓔微微一驚。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一直盯著她看的藍狐忽然輕輕叫了一聲,果然消除了惡意,閃電般躥了過來,想要撲入她懷裏。

    然而,冥靈女子的身體是虛無的,藍狐穿過了白瓔的身體,落在冷泉裏。

    濕淋淋的藍狐回頭看著俯下身去的白瓔,忽然間仿佛明白了什麽,黑豆似的眼裏陡然有一種悲哀的表情:那是已經死去的冥靈……這個前來送師父的女弟子,其實已經比師父更早地離開了這個人間。

    “師父……師父……”來到輪椅前,伸手恭謹地拭去了頰邊的血,感覺觸手之處的肌膚居然堅冷如玉石,白瓔一驚跪倒在水中,凝視著這一生都未謀一麵的師父,眼裏淚水漸湧,“我是二弟子白瓔……我來送您去往彼岸了。願您來世無憂無慮,一生平安。”

    那一瞬,雲煥隻覺得心裏一陣刺痛:無憂無慮,一生平安——空桑女劍聖一生倥傯跌宕,竟是沒有過真正無憂快樂的日子。

    白瓔跪倒在地底湧出的冷泉中,閉目合掌,開始靜默地念動往生咒。

    除了祝誦聲,古墓裏沒有絲毫聲響。

    作為空桑六部之中最高貴的白之一族的王,白瓔的靈力是驚人的。空桑皇太子妃跪倒在古墓裏,嚴謹地按照空桑古法進行著送靈的儀式,隨著如水般綿長的祝誦聲,咒語以吟唱的方式吐出,祈禱著靈魂從這死亡的軀體上解脫,去往彼岸轉生。

    雖然不明白空桑人的習俗,更不相信什麽怪力亂神的東西,雲煥依然一起跪倒在岸上,凝視著昏暗墓室內死去的人。

    忽然間,仿佛有風在這個密閉的石墓內悄然流動,唯一的一盞燈滅了。

    對於黑暗的本能警惕,讓雲煥在瞬間按上了劍。然而下一個刹那他的手就由於震驚而鬆開,驚訝地看著黑暗中的那一幕景象——

    有光!居然有一層淡淡的白光,從死去的師父身上透了出來!

    隨著白瓔的吟唱,那層白光越來越清晰地從女劍聖身上滲透出來、遊離、凝聚,最後變成了若有若無的雲。其中有三縷特別明亮,如同旖旎纏繞的火焰,周圍又有七點星光上下浮動——那是人的三魂和七魄。

    那樣微弱然而潔白的光芒,飄浮在這個漆黑一片的墓室內,隨著送靈的吟唱而變幻出各種奇異的形狀,最後漸漸凝聚成一個人形。

    光芒飄向了跪著的白瓔,在冥靈女子身側徘徊許久,似是殷殷傳達著什麽話語。而白瓔的身子微微顫抖,停止了吟唱,隻是點頭,仿佛答應著什麽。

    “師父!師父!”再也忍不住,震驚的聲音劃破了黑暗。

    雲煥抬頭看著那凝聚的人形,宛然是師父生前的剪影,隻覺刹那間心都停止了跳動。來不及多想什麽,他涉水奔了過去,試圖去拉住那一片虛無的光芒:“師父!”

    “此生已矣,請去往彼岸轉生!”看到有人驚擾了送靈儀式,白瓔唇中迅速吐出吟唱,對著虛空中凝聚的光芒伸出雙手,手心向上——冥靈的手中,陡然有六芒星狀的光芒閃出。那一片凝聚的光重新消散開來,三魂七魄化成了無數星光,迅速劃過。

    雲煥踏入水中的一刹那,隻覺那無數細碎的流星如風般擦肩而過。

    生死在刹那間交錯而過,沒有絲毫停留。

    “師父!師父!”有些絕望而恐懼地,他對著虛空呼喊,知道有什麽終將徹底逝去,“等等我!”

    仿佛被那樣的絕望所震動,那些白光忽然凝滯了一刹那,宛然流轉,輕輕繞著他一匝,拂動他的鬢發。然後瞬忽離去,掠過重重石墓的門,最後消失在高窗外漆黑的夜空中。

    “師父……”輕風過耳而去,雲煥全部的神氣似乎也隨之潰散,頹然跪倒在水中。

    許久許久,這座古墓恍如真正的死地一般寂靜無聲。

    小藍依舊不願和雲煥接近,慢慢遊回到了輪椅邊,順著椅背爬上了散去魂魄、徹底成為石像的慕湮肩頭,靜靜俯視著跪在冷泉中的兩名劍聖弟子。

    “師父最後有話,要托我告訴你……”仿佛透支了太多的靈力,白瓔虛幻的形體更接近於透明,匍匐在水中,低聲斷斷續續道。

    雲煥霍然抬頭。

    “師父說……她已去往彼岸。有些事她一直知道,而有些事她錯怪了你。”白瓔輕輕複述著,神色之間有一絲奇異,又有一絲悲憫,看著他,“她並不怨恨鮫人,希望我們也不要報仇。你已經破了不殺羅諾族長的諾言,她很失望,希望你的劍上,此後能少染血跡。”

    雲煥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看著輪椅上的石像,薄唇緊抿著,仿佛克製著什麽情緒。他的左手用力地握著右手手腕——曾經在烈火上烙下的誓言猶在耳畔,而轉眼之間鋪天蓋地的血跡已經浸染了這座古墓。他居然在盛怒和絕望之下大開殺戒,就在師父靈前背棄了自己的諾言!

    一念及此,強烈的痛悔忽然間就從心底直刺上來。

    “師父最後說——”白瓔輕微地吸了一口氣,回頭看著師父的遺像,再回頭將視線落在臉色蒼白的滄流少將身上,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最後一句話:“她將複生。”

    “什麽?!”這一句話仿佛閃電擊中了雲煥的心口,他的目光在瞬間因為狂喜而雪亮,脫口驚呼,“複生?她將複生?!”

    空桑人真的能複生?真的存在著輪回?滄流帝國的少將本來是從來不信這些東西的,然而,方才看到了魂魄的消失,他已有了幾分相信。

    為什麽不相信呢?相信師父還存在於天地之間,相信魂魄不滅,相信必然會在這片大地上的某處重新相見!

    “師父會在哪裏複生?哪裏?”他不自禁地脫口急問。

    白瓔的眼睛卻更加肅穆,隱隱間居然有某種莊嚴的氣息,輕聲複述:“師父說,她將去往彼岸轉生——天地茫茫,眾生平等。她或許去往無色城,或許轉生在大漠,或許轉生成鮫人,甚或會複生在冰族裏……”

    冥靈女子微微一笑,看著滄流帝國少將:“從此後,這雲荒大地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會和她有關——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她的親人和朋友。你明白師父的意思嗎?”

    雲煥眼睛裏的亮色忽然凝滯了,長久地沉默,卻沒有說話。

    “所以,少將在對任何一個人揮劍之前,請都想一想。”白瓔凝視著他,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蒼生何辜。”

    雲煥狹長的眼睛閃了一下,垂目不應,暗淡的墓室內,隱約看到一絲奇異的笑容攀爬上了他的薄唇:“我答應:若我和我在意的人不處於危境,此後絕不因一時之怒而多殺無辜。如前日曼爾戈部之事,以後不會再有。”

    許久,少將忽然開口,語聲忽轉厲:“可人若要我死,我必殺人!”

    “什麽叫作蒼生?我們冰族是不是蒼生?我們一家人是不是蒼生!”忽然間仿佛被觸動了內心的怒意,雲煥冷笑著開口,“口口聲聲什麽蒼生,你們這群死人知道什麽——你們知道帝都是如何局麵?我若退一步,全族皆死,還談什麽憐憫蒼生!誰又來顧惜我們死活?我隻是不想被淹死!用盡全力隻能保全性命,你還要我去想掙紮的方向對或者不對?”

    白瓔一震,沉默,側頭看著泉中玉像:“這些話,你對師父說去。”

    “這種話,今日說過一次,此生絕不再提。”雲煥冷笑,按劍而起,眼神冷厲,“說又何用。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就是——你說我豺狼之性,那也是有的。隻是尚不如帝都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

    白瓔從水中站起,微微蹙眉,似不知道如何說,許久隻是道:“師父用心良苦。”

    “我心裏都明白。”雲煥轉頭看著地底冷泉中那一襲寧靜的白衣,眼裏殺氣散去,語氣也緩和了下來,“你我也算一場同門,最終卻隻得師父靈前一麵之緣。”

    “喀嚓”一聲輕響,閃電忽然割裂了黑夜,腳下墓室厚厚的石板居中裂了開來:“我們同門之情斷於此日——從這個墓室出去,便是你死我活。”

    靜默地看著那一劍,白瓔沉沉點頭,忽然道:“放心,無論如何,帝都那邊絕不會得知你的師承來曆。”

    雲煥霍然一驚,抬頭看著這個冥靈女子。

    “西京師兄雖幾死於你手,也不曾透露你的劍聖弟子身份。”白瓔微微一笑,眼神卻清爽,看著這個不曾被正式收入門下的小師弟,“劍聖門下當以劍技決生死,而不是別的齷齪手段。”

    她返身招回了天馬,化作一道白光,迅速地掠出墓外。

    雲煥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個黑漆漆的高窗口,唇角忽地又泛起冷笑:這個身份,若不說穿便是秘密,若說穿了呢?

    帝都那些元老們,是真的沒有查過他的身份來曆嗎?

    守在外麵的士兵們凍得瑟瑟發抖,卻一臉驚奇。

    半夜裏居然有好幾道流星劃過。那一道白光穿入古墓,接著卻有兩道白光先後從其中散佚而出,消失在蒼穹裏。

    狼朗跪候在墓前,心懷忐忑。

    隻有他看清楚了進去的是空桑的冥靈戰士,然而古墓裏沒有響動,也沒有打鬥的兵刃聲,片刻後他看到兩道白光一先一後飄散而出——第二道他依舊看清楚了是一個騎著天馬的白發空桑女子,而第一道光,他竟看不清是什麽。

    雲煥少將果然是不可測的人物,到底有著什麽樣的背景?

    難怪巫彭大人要吩咐自己嚴加關注,了解一舉一動。

    然而,正在出神的時候石門卻轟然打開,他聽到靴子踩踏在結冰的地麵上。怎麽?是雲少將出來了?一驚之下,他霍然抬頭。

    “將石墓周圍打掃幹淨,”站在黑洞洞的墓門口,應該是手按著門旁的機栝,不讓石門重新閉合,雲煥的聲音卻平靜,一字一句吩咐,“然後,給我把軍中負責工事的全部召集到這裏來!”

    話音未落,忽然間右臂一動,哢嚓的碎裂聲傳來,石門機栝居然被硬生生搗碎!

    “小藍,出來嗎?”雲煥霍然回身,對著黑暗低喝。

    沒有任何回答,古墓裏一片死寂。

    “好,那你就替我留在這裏,永遠陪著師父吧。”少將低聲喃喃,鐵青著臉鬆開手臂,一步踏出。萬斤重的石門擦著他的戎裝,力量萬鈞地落下。

    “再見……”頹然靠在永遠閉合的石門上,雲煥用聽不清的聲音喃喃說了一句,等狼朗以為他又有吩咐上來聽候時,少將的聲音忽然振作了,厲聲吩咐:“給我采來最好的玄武岩,將這座古墓徹底封死!不允許任何人再靠近這裏!”

    徹底封死?狼朗的臉刹那間蒼白下去。

    那一瞬間他眼前閃過了一襲白衣,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病弱女子……終於是死了?

    生命消逝如流星。

    西方空寂之山下的那一道光芒,劃破了死寂漆黑的夜幕,向著北方盡頭落去。

    蒼生沉睡,大地沉寂,這莽莽雲荒上,無意仰頭所見者又有幾何?

    “那時候我們赤腳奔跑,美麗的原野上數不清的花朵綻放。風在耳邊唱,月兒在林梢。我們都還年少……”

    漆黑的荒漠裏,聲音因為寒冷而戰栗,然而那樣動人的歌詞,卻用嘶啞可怖的嗓音唱出。唱歌的人一邊輕撫著膝蓋上臥著的少女的頭發,一邊用破碎不堪的調子唱著一首歌謠,眼睛是空茫的,抬著頭看著漆黑沒有一絲光亮的夜。

    “姐姐,姐姐,別唱了,求求你別唱了……”暗夜裏忽然有啜泣聲,枕著歌者膝蓋入睡的少女再也忍不住地痛哭起來,一把抱住了姐姐的腰,把頭埋入對方懷裏痛哭起來,“你的喉嚨被炭火燙傷了還沒好,再唱下去會出血的!”

    “央桑,沒事的,你睡吧。從小不聽我唱歌,你是睡不著的。”黑夜裏歌者的聲音溫柔而嘶啞,輕柔地撫摸著妹妹的頭發,“你的腳還痛嗎?冷不冷?”

    為了不讓滄流軍隊發現,他們這一群逃生的牧民甚至在暗夜裏都不敢生火。於是姐姐抱著妹妹,在滴水成冰的寒氣裏相擁取暖。

    “很痛,很痛啊!”畢竟年紀幼小,十六歲的央桑撫摸著被打斷的腳腕痛哭起來,身子瑟瑟發抖,“我恨死那個家夥了!我要殺了他……嗚嗚,姐姐,我要殺了他!他不是人!”

    她嘴裏的那個家夥,其實是滄流的雲煥少將——那還是他們在被圍後,才從那些軍人的稱呼裏得知的。

    那之前,謝神的歌舞會上,他們一直以為那個和女仙在一起的冰族青年不過是一個過路人而已。美麗任性的央桑傾心於那樣冰冷而矯健的氣質,以為那是配得起自己的大漠白鷹,向這個陌生人熱烈地奉上了自己的雲錦腰帶——

    卻不知道,那正是他們一族的死神。

    十幾天後,當滄流少將提兵包圍蘇薩哈魯,搜查鮫人行蹤的時候,央桑是那樣吃驚,甚至一瞬間有重逢的喜悅。她試探地對著那個帶兵的冰族將軍微笑,然而那雙冰窟一樣的眼睛沒有絲毫回應——似是早已不認得她。

    而短短幾天內,那樣暴虐殘忍的血腥一幕,成了兩個少女一生中的噩夢。

    在逼著摩珂吞下火熱的炭的時候,那個人沒有一絲動容,甚至當手下用鋼釺一寸寸夾碎央桑纖細腳腕的時候,淡漠的唇角也隻吐出冷冷一句話——“該招了吧?”

    摩珂知道那個人並不僅僅為了拷問她們兩個人而已。那個人,是要毀去牧民們最引以為傲的東西,要折斷蒼鷹的雙翅,要擊潰那些馬背上剽悍漢子負隅頑抗的意誌!所以他不擇任何手段,摧毀大漠上最負盛名的歌喉舞步之時,毫無憐惜。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惡魔?那時候她不知道妹妹是腳上痛還是心裏更痛。

    那個自小嬌貴任性、凡事都要爭第一的妹妹啊……

    “不要怕,不要怕!我們不是無路可走……我們還可以去投靠烏蘭沙海的盜寶者們。”摩珂心疼如絞,緊緊抱著懷中不停發抖的軀體,將妹妹沾滿了沙土的頭攏在懷裏,“總有一天會殺了他的……總有一天!隻要我們活下去。”

    看著夜空,黃衫女子喃喃發誓,麵色從柔靜變得驚人的堅忍。

    夜空忽然有一道白色的流星劃過,墜落在北方盡頭。和前朝空桑人一樣,牧民們相信靈魂的流轉和不滅。天上的一顆星星,便對應著地上一個人的生命。

    如今,是誰的生命滑落在夜空裏?

    是誰?是……他嗎?那個曾給她帶來最初的愛戀,卻也給整個村寨帶來滅頂災難的鮫人複國軍右權使?居於荒漠的她一生未曾見過那樣的男子:淡定溫雅、從容安靜,按著弦的手仿佛有無窮的力量。然而他定然是死了……在護著她們姊妹逃脫的一刹那,她策馬急奔,不敢回頭,卻聽到了背後如暴風呼嘯的萬箭齊發之聲。

    她本該恨這個混入族中的鮫人奸細的,然而在最後他歸來的一刻卻完全原諒了。她永遠無法忘記那張因為潰爛而露出白骨的臉,和那一雙平靜堅定的深碧色眼睛——甚或比原本那樣清雅高潔的容貌更刻骨銘心。那是她永遠的愛人。

    央桑終於在她懷中沉沉睡去,臉上兀自帶著結了冰的淚水。

    如果能活下去,總有一天,她要為父親、為所有族人、為冰河報仇!

    “那時候我們赤腳奔跑,美麗的原野上數不清的花朵綻放。風在耳邊唱,月兒在林梢。我們都還年少……”暗夜裏,嘶啞破碎的嗓子輕輕唱著童年的歌謠,那般純淨而歡樂的曲調,卻已經帶了無法抹去的殺氣——

    歲月的腳步啊 靜悄悄

    追逐著我們 不停地奔跑

    我們跌倒在開放著紅棘花的原野上

    ——死亡

    風兒吹過空莽的雲荒

    鳥兒還在歌唱

    大漠的另一端是博古爾的邊緣,再往前走一日便走出沙漠。

    “星辰落下去了……”老女巫昏暗的目光忽然閃了一下,看著天際劃過的流星,喃喃,“星辰落下去了,帶走了戰士的靈魂,去往彼岸轉生。”

    “西方的空寂城那邊有人死了嗎?”半夜醒轉的紅衣族長睜開眼睛,朦朧中也看到了那道光,不知為何心裏猛地一跳,似乎覺得是一名十分親切的人離開了。葉賽爾跳了起來,撩開營帳走了出去,麵向西方站著。

    不知道雲煥有沒有在空寂城見到師父……以他的本事,想來女巫下的血咒未必能奈何得了。但是,他會不會以為是作為族長的自己下令做了手腳?他會懷恨吧?但即便是懷恨,她也是沒有什麽辦法了吧?還能如何呢,就讓他恨自己吧……

    葉賽爾輕輕歎了口氣,撫摩著懷裏雕刻著繁複花紋的石匣子。

    “嗒嗒。”匣子裏那隻手又在動了,似乎急不可待地想要掙脫符咒的束縛。

    “急什麽。到了葉城,找到了那個命中注定的人,就能讓你出來了。”葉賽爾屈指輕輕敲了一下石匣,輕斥,眉間卻有淡淡的憂傷,“你到底是什麽東西啊……就是為了你,我們霍圖部才被追殺了幾十年。你這個魔星,難道真的也是我們霍圖部的救星嗎?”

    “嗒。”匣子裏的手又跳了一下,答應似的敲著。

    葉賽爾忍不住微微一笑。

    “族長,那個女的醒了!”耳邊忽然聽到有族中婦人稟告,一頭熱氣地奔過來,臉上尤自帶著喜色,“族長的藥真靈啊,全身爛成這樣了,居然還能活過來!”

    葉賽爾露齒一笑,連忙跟著走了過去。

    雖然為了救這個水邊昏迷的女人,用掉了昔年慕湮師父留給她的靈藥,可如果不是那女人有著極其強烈的求生欲望,也無法從這樣嚴重的毒裏掙紮著活過來吧?

    到底又出了什麽事情……前日隊伍好容易遇到了一個綠洲,在準備去坎兒井裏汲水補充的時候,卻發現水邊倒著無數的動物屍體,周圍還有駐軍剛剛撤走的痕跡。她小心地試了一下水,發現裏麵已經充滿了劇烈的毒素。

    到底怎麽了?難道滄流軍隊竟然要將整條赤水都變成毒河?

    雖然莫名所以,但是感覺到了氣氛不對,女族長立刻下令所有族人結隊離開。然而,在準備轉身走開的時候,她發現有什麽東西拉住了她的右腳。

    “救……”一隻潰爛得露出白骨的手緊緊抓住了她的鞋子,一隻沙羚的屍體挪開了,屍體下一雙碧色的眼睛抬起來,暗淡無光地看著她。

    “呀!”即使大膽如葉賽爾,也不由嚇得失聲驚呼。

    “救……救我。”那個骷髏一樣的人緊緊抓著來人的腳背,喃喃說了三個字,然後倒下。

    想了片刻,葉賽爾終於脫下身上大紅色的長衣,將那一個輕如骷髏的陌生女子抱起。

    “她還發燒嗎?”進入營帳的時候,卻發現那個陌生女子又已經昏睡過去,那個通報的婦人不好意思地揉著手對著葉賽爾賠笑臉,女族長卻不以為意地蹲下去,看著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原先的容貌已經一點也看不出來了,潰爛的肌膚如融化的冰雪。

    “這……不知道……”婦人訥訥,“誰都不敢赤手碰她。怕有毒。”

    “你們這些女人啊!”葉賽爾瞪了那些奉命照顧病人的婦女一眼,自顧自地挽起袖子,試探著額頭的溫度,“不想想我們霍圖部流亡那麽多年,得到過多少陌生人的照顧?如果嫌這個陌生人髒,天神都不容你!”

    “是,是。”被族長斥責,婦人們低下了頭,囁嚅。

    “退下去一點了。”感覺到手下肌膚的溫度,葉賽爾欣慰地笑,抬頭吩咐眾人,“去拿點金線草來,混著燒酒調勻了給她全身抹上。”

    族中婦人低了頭,為難:“可是……金線草早就用光了……”

    葉賽爾一怔:“哦,沒關係,明日就能到瀚海驛了。到了那邊再買也來得及。”

    “可是……”婦人們相互看看,終於領頭的一個站出來低聲道,“沿路上添置物品糧食,隊裏的錢已經用沒了。這幾天我們都偷偷把牛皮毯子拆開來煮軟了再吃。”

    “是嗎?”葉賽爾終於沉默了,許久,忽然抬頭一笑,“沒關係,我這裏還有一點東西。”她抬起手繞向頸後,解下脖子上一串珠子來。

    “族長,這怎麽行?”婦人們驚叫起來,阻止,“這是老族長留給你的遺物啊!”

    “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葉賽爾手上一用力,線繃斷了,珠子嗒嗒落了一地,“你們快撿起來,拆了一顆一顆拿去賣,好歹也支撐得十天半個月——等到了葉城我們再想辦法。”

    “是。”婦人們眼見珠鏈已斷,忙不迭地俯身撿起,用衣袖擦著眼角。

    “哭什麽!”葉賽爾卻是憤然起來,一跺腳,“霍圖部的女人,大漠上的蒼鷹!五十年來那些冰夷不能滅了我們,沙魔鳥靈沒能吃了我們,我們怕過什麽來著?難道會被一時貧賤消磨了誌氣?你們一個個居然當著客人的麵哭泣,還要不要當霍圖人了?”

    衣衫襤褸的婦人們看到族長發怒,連忙止住了啜泣。

    “拿了珠子回營帳裏去睡吧,”葉賽爾也累了,隻是道,“你們的男人也等了半夜了。”

    所有人離去後,葉賽爾拿濕潤的布巾沾了藥水,輕輕為那個滿身潰爛的女子擦拭著傷口。應該是在有毒的水裏泡了很久,肌膚片片脫落,深處潰爛見骨。連頭發都被腐蝕脫落,頭皮坑坑窪窪。她小心翼翼地擦著,生怕弄痛了這個女子。

    然而應該是藥刺痛了傷口,那個人驀然一震,睜開了眼睛。葉賽爾一驚。

    那是一雙碧色的眼睛,和大漠上所有民族都不一樣——然而一隻眼睛冷銳清醒,另一隻卻仿佛受了傷,混沌不清,看不清眼白和眼珠,隻是一片碧色。

    “謝謝。”那個人的眼睛隻是睜開了一瞬,立刻閉上,低聲艱難道。

    “總不能見死不救。”葉賽爾微微一笑,拿布巾拂拭過潰爛的肌膚,發現胸口衣衫厚重之處尚有完好的皮膚,居然潔白如玉。她微微歎了口氣,這個女子,在沒有跌入毒泉之前,隻怕是個容色驚人的美女吧?不知道滄流軍隊做了什麽孽,生生要害那麽多生靈。

    “我想去鏡湖……”忽然,那個女子低低說了一句,“求你,送我去鏡湖。”

    去鏡湖?葉賽爾霍然一驚。

    鏡湖方圓千裏,湖中多怪獸幻境,不可渡,鳥飛而沉。隻有生於海上的鮫人可以在鏡湖內自由出入。鏡湖被雲荒人奉為聖地,在每年年中、年末的月圓之夜,千百人下水沐浴,以求洗去罪孽。照影時湖中多有幻境出現,現出人心的黑暗一麵,經常有人照影受誘惑而溺水。

    為什麽這個女子要去鏡湖?碧色的眼睛……

    難道,這個女子是鮫人?

    葉賽爾忽然間明白了——說不定滄流軍隊在水中下毒,也是為了捕捉這個女子吧?河流便是鮫人的路,而暴虐的軍隊為了捕捉一個鮫人,竟然不惜將整條河都變成了毒河!鮫人和霍圖部一樣,長年來都在帝國軍隊的鎮壓下四處奔逃。她心裏陡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好的,好的……你放心。”沒有戳穿對方的身份,葉賽爾隻是微笑著答允,“我們明日便到瀚海驛,過了瀚海驛便去葉城。葉城是鏡湖的入海口,等到那裏,我便找個地方偷偷放你下水。”

    那個鮫人女子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間眼裏滲出了淚水,輕聲道:“謝謝。”

    淚落的時候化成了圓潤的珍珠,掉落在氈上。

    原來,這個女子也已經不再掩飾自己的身份。

    “你……拿這個去,換一些錢。別把那條項鏈賣了。”那個鮫人女子側過頭去,依然閉著眼睛,輕輕道——顯然方才她和族中婦女的對話已經被聽見。

    女族長困窘地一笑,撿起珍珠:“讓你見笑了……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鮫人淚呢。”

    “那也是我……我第一次化出珍珠。我……本來以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流淚了呢……”那個滿身潰爛的鮫人女子聲音低微,閉著眼睛,“且容許我哭泣一次吧。因為他們都死了嗬……連寒洲都死了……多麽愚蠢,還要回去送死。隻有我一個人還活著。”

    “嗯。你不要傷心,好好養傷。”葉賽爾沒有多問,隻是安慰。

    鮫人女子似乎發現一時間失口多言,便不說話了,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眼角接二連三地落下淚來,似乎心中藏了極大的苦痛,胸口激烈地起伏,卻終自無聲。

    這個孤獨的鮫人心裏,到底埋藏著怎樣的往事啊!葉賽爾握著這個陌生女子的手,靜靜坐在她身邊,看著圓潤的珍珠從眼角顆顆滾落。

    然而,奇怪的是淚水隻從右眼角落下,緊閉的左眼卻沒有一滴淚水。

    是那隻眼睛壞了嗎?

    “終有一天……我們鮫人……都將回到那一片蔚藍之中。”仿佛筋疲力盡,那個鮫人女子喃喃說出了一句話,低頭睡去。

    第十章 歸來

    第二日起來的時候尚未天亮,弟弟阿都還在睡,葉賽爾撩開帳篷出來,冒著寒氣查看著各處營帳。旁邊的駝隊裏已經有人在忙碌,高大的男子竟要比赤駝都高上半截——那是族中第一勇士奧普已經起來了,正在檢查駝隊。

    “昨晚有流星,看到了嗎?”膚色深褐的男子咧嘴對她一笑,問。

    葉賽爾含笑點頭。奧普還想和女族長多說點什麽,一時卻找不到話題,有點尷尬地拍了拍赤駝背上的褡褳,轉頭繼續忙去了。看他首先檢查整理好的,卻是她的赤駝。

    葉賽爾歎了口氣,心裏有些澀澀的不是滋味,信步向那個鮫人的帳篷走去。然而撩開帳子俯身進去的一刹那卻嚇了一跳——

    氈毯之下,半躺著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女子,麵目清秀。

    “你是誰?”她的手按上了腰刀,厲斥。

    那個女子似乎在疲倦地閉目養神,此刻聽得喝問,微微睜開了一線眼睛:“是我。”

    深碧色的眼睛,一邊清晰,另一邊混沌。

    “你?你這是……”葉賽爾饒是見多識廣,也嚇了一跳。聽聲音分明就是前日救回來的那個鮫人,可血肉模糊的麵容一夜之間居然變了那麽多,仿佛重新長了一張新臉來。

    “這是鮫人的幻術。”旁邊聞聲趕來的是族中最老的女巫——羅諦大媽拄著拐杖彎腰進來,看著氈毯中躺著的女子,眼裏有一種不屑、鄙視的光,“這些從海裏誕生的鮫人,有自己的奇怪幻術。可這種幻術卻脆弱如海上的泡沫,維持不長久。”

    “至少能維持到進入葉城。”那個鮫人安靜地回答,應該是藥有奇效,說話中氣都足了很多,用碧色的眼睛看著老女巫,“可惜眼睛的顏色不能改……我……我入城的時候可以扮作盲女,這樣……也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

    葉賽爾點頭,旁邊的老女巫卻忽然發出了桀桀的冷笑:“會使用‘雲浮幻術’改變自己形貌的鮫人,可不一般啊……你確定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嗎?”

    顯然沒有料到西方大漠一個殘留部落中,還有人能說出她的幻術名稱,那個鮫人一驚,不由怔了怔。然而很快眼裏就浮出了狠厲的神色,咬牙道:“若是勢頭稍有不對,我自然立刻離開……絕不連累你們。”

    “都是被那些冰夷逼的……”同是女人,葉賽爾看不得那樣的孤狠決絕,立刻插言,堅決地盯著老女巫,“反正五十年來我們的麻煩還少了?多她一個,那些追殺也不見得就會多多少——我們霍圖人接待了客人後,可從來沒有把客人再推出去過!”

    仿佛被族長的氣勢壓住,女巫羅諦想說什麽,最終還是重重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快喝點駝奶,等會兒就要上路了。”葉賽爾俯身倒了一盞熱奶,遞給那個鮫人女子。顯然對方不習慣喝那樣的東西,隻喝了一口眉頭就皺了起來,然而定了定神,依然握著碗口,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光了一碗奶。

    在紅衣女族長放心地離去後,空空的帳子裏那個鮫人女子掙紮著坐了起來,用手按著胸口。仿佛胸肺裏有什麽東西在翻騰,最終忍不住還是一口吐了出來——

    吐在地上的奶中,夾雜了無數慘綠色的血塊。 毒性還是沒有拔除幹淨啊……鮫人的身體就是太脆弱,稍微受了傷就要很長的時間來恢複。不知道這次浸泡毒河那麽久,會不會留下終身難以痊愈的內傷。

    那個鮫人女子想著想著,唇角忽然浮起苦澀的笑意:還談什麽痊愈不痊愈呢?活下來已經是幸運。她親眼目睹了那些慘烈的死亡——一起去往空寂城的同伴,返回的途中一個個先後死去,用盡全力遊著,全身的肌肉就片片脫落,最終變成了毒河裏漂浮的骨架,被赤水中的幽靈紅藫吞噬。

    那樣悲慘的景象,她永生不能忘記。

    而不曾親眼目睹的死亡,卻更讓她痛徹心扉——寒洲那個笨蛋,在半途聽說曼爾戈部以勾結複國軍的罪名被圍剿後,沉默了一整夜,最終決定孤身返回。

    這個優柔善感的寒洲,真的是複國軍的右權使嗎?她曾和他一起在鏡湖深處長大,共同經曆了二十年前那場被鎮壓的起義。然後,她在戰敗後被俘虜,趁機混入了征天軍團做傀儡,不擇手段以美色竊取種種情報;而他留在了複國軍中,和炎汐一起管理著鏡湖大營。

    而那樣婦人之仁的脾氣,從小時候開始就沒有變過啊!

    “你當年真該去做女人,而不該變身成一個男的!”她怒罵,用盡所有刻毒的語言,隱約痛心莫名,“色迷心竅——你以為你回去了雲煥真的會放了曼爾戈人嗎?那個有天鈴鳥般歌喉的長公主,值得你拋下複國軍回去送死?你的誓言呢?你的夢想呢?竟還抵不過區區一個女人!”

    然而,無論她激烈反對或者曉之以理,都無法打動右權使赴死的決心。

    “不,不是為了那樣,湘。”溫雅的右權使望著她,目光裏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我們沒有理由為了自己的生存而讓無辜的另一族去送死。”

    那樣溫雅的回答仿佛一支利箭射中了她,她不能回答,卻下意識地去奪他手裏的如意珠,大罵:“笨蛋!你要把如意珠送還給雲煥?除非殺了我!”

    然而寒洲沒有反抗,任憑她輕鬆奪去了如意珠,淡淡道:“不。複國軍為了如意珠,已經犧牲了很多人,這些血不能白流……滄流帝國拿到了如意珠,必然會用於迦樓羅製造。一旦試飛成功,我們海國永無出頭之日——這些道理,我不是不明白的。”

    她在水裏看著右權使,道:“那你準備就這樣回去送死?你並不能阻攔什麽。”

    “便是沒有希望,還是要盡力。”寒洲也停住了潛遊的腳步,懸浮在劇毒的水中靜靜看著她,雖然能力超出普通戰士,他的肌膚依然開始潰爛,“就算隻是贖罪也好。我沒能攔住你殺那個空桑女劍聖,這次我卻無法坐視……我真的無法坐視——不然,我和那些禽獸般的人有什麽區別?”

    他再也沒有說什麽,掉轉了身形,逆水泅遊而去,深藍色的長發如同水藻。

    “寒洲!”她看著那個優柔善感的右權使離去,忽然間大叫了一聲。

    他停下來看著她。那個瞬間,她的手指摳入了自己的左眼,生生將眼球挖了出來!

    “湘!”那個瞬間寒洲驚呆了,迅速閃電般掠回來,“你這是幹什麽!你瘋了?”

    然而她捏著自己柔軟的眼球,忍著劇痛,開始迅速念動鮫人族最古老的咒語。

    凝聚了碧色的瞳孔忽然擴散了,那種綠色仿佛被攪拌開一樣,漸漸彌漫到整個眼球,將眼白部分掩蓋——隨著幻術的進行,那枚被空桑人稱為“凝碧珠”的鮫人眼睛,居然變成了一粒直徑寸許的純青色剔透珠子,閃著琉璃的光澤!

    寒洲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他已經明白了湘的意思。

    “帶……帶它回去給雲煥——或許有一線生機。”她忍著眼窩裏毒素入侵的劇痛,將施了法術的珠子塞到寒洲手裏,“雲浮幻術隻能維持十日,我已盡力。”

    “湘……”看著麵前同樣遍體潰爛的女子,寒洲卻仿佛被燙了一下似的鬆開了手。

    “其實我也不想殺慕湮,更不希望曼爾戈人死,可對手太狠了……我們隻能比他更狠!海國,曼爾戈人,我們兩族本都可以好好活下去。可是……偏偏有些人不讓……”眼裏流出的血似淚滴,然後仿佛再也忍受不了眼窩裏劇毒的刺痛,她猛然將另一隻手裏握著的如意珠塞入了空洞的眼眶,掉轉了頭,“希望你能活著回來,右權使……我和複國軍戰士,在鏡湖最深處的大營裏等著你——直到永遠。”

    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夥伴。她用盡全力在黑暗的水底遊著,直至筋疲力盡昏過去。

    如果不是亡國,如果不是奴役,他們的人生本來會完全不一樣吧?海國的子民,本來應該是海洋的寵兒、藍天下自由自在的風兒。他們居住在鏡湖深處的珊瑚宮殿裏,在鏡湖的七色海草裏歌唱和嬉戲,無憂無慮,有著千年的生命,隻為愛而長大。她和寒洲自小一起在鏡湖深處耳鬢廝磨地長大,成年後為誰而變身,都是心照不宣的。

    然而是什麽讓一切都變了——是誰不讓蒼天下這些微小平凡的生命好好生活?

    已經有了綠洲氣息的沙風中,她迎風微笑起來,眼角卻有淚水落下,化為珍珠。鮫人女子抬起手,去觸摸隱隱作痛的右眼——

    那枚如意珠如同生了根一般牢牢嵌在眼眶裏,阻擋了眼裏所有的光線。

    空寂城裏的夜風要比曠野裏和緩多了,然而雲煥走在風裏,依然覺得森冷。

    離開了將軍府,身後哭泣聲漸漸消失,他隻聽到自己的靴子踩在砂石地上的聲音。他是來送死訊的——“南昭將軍不幸犧牲”,很簡單的一句話交代了就走。而門內,南昭的妻子抱著三個孩子痛哭。

    那三個孩子……最大的也不過十歲吧?最小的還不懂事,不明白“死亡”的意義,隻是睜著眼睛看著母親和哥哥悲痛的表情,咿咿喔喔地表示肚子餓了。

    在帝國那樣嚴酷的門閥製度之下,講究家世和出身勝於一切,南昭本來就是出身於鐵城的平民之中,毫無背景可言,全靠自身奮鬥爬到鎮野軍團的少將地位,而不及調職回帝都,卻死於壯年之時。他這一死,餘下三個年幼的孩子必將麵臨更苛酷的人生之路。

    三個孩子中,有幾個可以出頭呢?又有幾個,會如他童年之時那樣,被永遠埋葬在這荒漠的黑暗裏?

    他走在路上,沙風掠過他的發際。

    天地間終於又隻剩了他一個人。不知道走了多久,雲煥忽然間放聲大笑起來。

    空寂城上守夜的士兵驚懼地看著這個帝都來的少將,不明白這個日前剛提兵踏平蘇薩哈魯、立下大功的天之驕子為何如此失態,紛紛猜測大約是少將此行順利因此內心喜悅。看到雲煥擺手命令開城,一排士兵連忙跑上去挪開了沉重的門閂。

    巨大的城門緩緩洞開,那位破軍少將,就這樣仰天大笑出城而去。

    他回到了那片石頭曠野中,長久地凝望那一座被玄武岩嚴密封起的古墓。巨大的石條將它封閉得猶如一座堡壘。雲煥遠遠站在那裏看著,仿佛看著的是自己的內心。恍惚間竟有某種恐懼,讓他不敢走近一步。

    “師父……弟子來看您了。”他將如意珠握在手心,俯身放下了一個籃子,裏麵是師父生前最喜愛的桃子。單膝跪地,他喃喃稟告:“我明天就回帝都去了。”

    想要轉身離去,然而卻挪不開腳步。盡管冷醒著的內心裏是如何地厭惡著這種軟弱和拖遝,然而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讓滄流少將根本無法離去。這一個月的荒漠生活如一夢,一個充滿了背叛、陰暗、血腥的噩夢。他就要回去了……回到那個有著鐵一般秩序的帝都,重新回歸力量的規則之下,繼續攀向權力頂峰。

    然而……就算到了那個頂點,他又能得到什麽?能得回在這座古墓裏所失去的嗎?可如果不繼續攀登,一鬆手那便隻有死。連著全家族,一起墮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他已然無路可退。多麽想回到那個時候啊……十二三歲的少年時,還被流放在屬國,也尚未卷入帝都的政局,他隻是個普通冰族少年,和牧民的孩子們嬉鬧鬥毆,習武練劍,陪伴著古墓中輪椅上的那一襲寥落白衣。

    師父或許不曾知道吧?連他自己都不曾發覺:所謂的“快樂、矯健和自由”……她對他期許的三件事,細細想來,居然隻是存在於遙遠的過去那一瞬。

    如同雪白的曇花,在他的生命中一現即逝。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的手指在沙地上緩緩移動,茫然寫下幾個字:“恩師慕湮之墓。棄徒雲煥立。”

    剛一寫下,冷風就將沙上的字跡卷走,湮沒無蹤。雲煥握緊了雙拳,用力抵在地上,隻覺肩背微微發抖——是的!無論怎樣地懷念,他卻不能在這個世上留下任何痕跡,甚至不能公開承認她在自己生命裏存在過!

    枉他一生自負,到頭來,居然連給師父立塊碑都做不到!

    “棄徒雲煥”——在流沙上寫下那四個字的時候,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終究被所有人遺棄。他也活該被遺棄。

    即使師父在世的時候,他也不曾毫無保留地信賴她——因為她終究是空桑人的劍聖,而他卻是滄流帝國的少將。他從師父那裏得到了力量,借用著力量,卻依然包藏著私心,計算著那個最關心自己的人,使用了種種伎倆和手段。

    經曆了噩夢般冷酷的童年、交織著權欲和陰謀的青年,帝都歸來的少將有著自己一套陰暗的處世方法——這仿佛是種在他骨髓裏的毒,隨著心髒一起跳動到最後一刻。

    他或許天生就是這種人——然而,即使這樣的人,心裏也不會沒有對溫暖的渴慕和企求。

    一直到師父死去的一刹,心裏無法擺脫的猜忌和提防才如大堤崩潰一般地瓦解——死亡撤銷了最後一絲防備,他終於可以放任自己失聲痛哭或狂笑,去全心全意地相信一個人,懷念她、景仰她、眷戀她,而不必再去保留什麽私心和猜忌。那個淡然溫暖的影子被無限放大,在記憶中冉冉升起,作為一個虛幻的象征而存在——那個玉座上的冰冷石像,便成了他終身的仰望,無可取代。

    或許,這反而更好。這一趟荒漠之行,終於將他心底裏那一點兒脆弱徹底了斷。從此後,這個空莽的雲荒大陸,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羈絆他的血戰前行。

    深夜寂靜的大漠冷如冰窟,厲風如刀切割著身體。少將跪在墓前,許久沒有起身。

    黎明的時候,聽到了遠方前來的風隼獨特的鳴動聲——那是帝都派遣來接他回京的座駕。該回去了嗎——雲煥在風裏緩緩站起,麵無表情地轉過身去。一夜的寒氣,已經在他的軟甲和發梢上凝出了細小的冰花。

    “斯人已逝,少將封墓而返。”

    遠處的紅棘叢裏,一雙眼睛靜靜注視著古墓前少將的一舉一動,在給帝都的密信上寫下了最後一行字。

    那,也是關於這座古墓故事的最後一筆。

    應該是要下雨了,鏡湖中心那一座城市仿佛籠罩了密雲。

    帝都外圍依舊有長年不歇的鍛造聲,十戶為一裏,百戶為一坊,每個坊的中心都設有鍛造作坊,一排排巨大的爐子裏火光熊熊,地上挖掘好的溝渠裏縱橫流淌著銅鐵的汁液。

    在冰族聚居的伽藍城裏,一切都按照門閥姓氏劃分開來,三重城牆內外隔絕,井然有序、不容逾越。冰族淩駕於雲荒其他種族之上,基本上不從事農桑生產。然而,有一些機械製造和器物鍛造的方法,卻是族內的不傳之秘,外族不得沾手分毫。而居住在外城的冰族,便是從事工匠行業的,在族中則屬於人數最多、地位卻也最低,從開國以來就被安置在帝都的最外一層,負責著龐大的軍工生產。

    所以帝都的外城,也被冰族人稱為“鐵城”——匠作鍛工聚居的地方,也是最卑下的姓氏的居住地。和最內層皇城裏居住的十巫正好處於兩個極端。

    然而,即使這些每日忙於勞作鍛造的冰族平民,也感覺到了整個帝都的壓抑肅殺氛圍。

    “你們看……又有風隼從西方飛回來了啊……”一個淡金發色的精壯男子抬起頭來,放下錘子,擦了擦額頭密布的汗,看著半空飛向伽藍白塔的那一點黑影,“不知道帶回來什麽樣的消息——破軍少將應該快回來了吧?”

    他旁邊的同伴用力拉動巨大的皮囊,將風鼓入爐中,催動烈焰。

    “我看那家夥是回不來啦!國務大臣他們分明是要他去送死的,”斜眼看了一下陰沉沉天色下飛回的風隼,鼓風的漢子冷笑,“回來了又如何?雲家已經倒了,回來會被國務大臣那邊整得更慘——還是戰死在沙漠的好!好歹也算一個人物,別回來被整得不成人樣。”

    掄錘的精壯男子聽得這話,臉色忽地白了一下,抬頭怔怔看著半空返回的風隼,竟忘了繼續工作。金發鬆脫開來,沾在額角,赤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

    “冶胄!快捶啊,精鐵都要化了!”拉著風囊,同伴不耐煩地大聲叫。

    “啊?”那個被叫作冶胄的冰族青年如夢初醒,振作精神掄起巨錘,把熔得發紅發軟的鐵條擊得火星四濺。仿佛內心有巨大的憤懣,他再也不多話,隻管用足了力氣揮舞大錘,一下又一下,似在發泄什麽。

    “好了,好了,該翻麵了!”同伴又忙不迭地提醒——帝國向來管製嚴格,鐵城所有作坊出產鍛造的兵器,都必須烙上鍛造者的名字,如果發覺兵器有瑕疵或者實戰中出現問題,那麽從負責鍛造的巫抵大人開始,立刻就會一層層將責任追究下來,最後落到鑄造者身上,嚴懲不貸。

    所以,盡管鐵城中的這些冰族平民從懂事以來就進入作坊,一生中不知打造了多少兵器,對每一件經手的物件卻是不敢有絲毫放鬆——何況現在他們所在的這個“斷金坊”,更是曆來以出產利兵巧器而聞名鐵城七十二坊,更不能因為疏忽砸了招牌。

    聽得提醒,冶胄將鐵條翻了一麵,繼續沉默著揮動大錘,仿佛擊向什麽深仇大恨的人。

    “怎麽啦小子?有力氣沒處使啊?”同伴看得納悶,忍不住嗤笑起來,“留著力氣,歇息時去葉城抱女人也好呀!你這個月也沒有告假過吧?年紀輕輕,怎麽忍得住啊?”

    “砰!”重重一錘擊在成形的鐵條上,火星如同煙花般迸射開來,嚇了他一跳。

    “那群渾蛋……那群渾蛋,是要把雲家往死裏整嗎?”冶胄咬著牙,在火光後一字字低語,眼裏竟然有野獸一般的狠厲光芒。

    “冶胄?你他媽的昏了頭了?”同伴嚇了一跳,連忙製止他,同時驚懼地看著外麵,一迭聲低罵,“你想死呀?發什麽瘋!雲家和你又有什麽關係?”

    “那些該死的門閥……”冶胄咬著牙,腮上肌肉鼓出來,有一種殺氣,“我們鐵城裏,百年隻出了這麽一家子人可以進到皇城裏去!還要硬生生被那群渾蛋給弄死?”

    同伴目瞪口呆地看著忽發狂言的冶胄,不明白他為何對雲家姐弟如此關心。忽然想起這個年輕人以前曾居住在永陽坊,和發跡前的雲家人是鄰裏,不由脫口:“冶胄,莫不是你認識雲家姐弟?”

    “雲家?嗬嗬……”冶胄忽地笑了起來,“至高無上的十巫,我們這些鐵城的平民百姓,又怎麽高攀得起呢?”

    同伴還想再問什麽,冶胄迅速低下頭去,將已經成形的精鐵長劍挾起,浸入了一旁的冷水槽內——“嘶!”一陣白煙立刻騰起,彌漫在狹窄而火熱的作坊裏,阻隔了一切視線。

    雲家三姐弟……那樣遙遠的回憶。

    冶胄忽然有些失神,直到手裏的長劍在水裏浸得冷透也沒有動一下。

    白發蒼蒼的巫即長老從皇城的藏書閣中走出,連平日手裏拿著的金執木拐杖都不用了,沿著朱雀大街一路穿過官員居住的禁城,健步如飛地來到了嘈雜的外城。

    年輕的巫謝捧著一卷羊皮卷,小跑著跟在老師後麵,微微有些氣喘。

    腦子裏還在回想著片刻前在藏書閣裏看到的景象:師父從閣樓角落積滿灰塵的空桑典籍裏翻到了這一冊《伽藍夢尋》,臉色就變了,幾乎是顫顫巍巍地用手指翻開了脆弱的羊皮卷,忽然指著一處大聲叫了起來。

    老人欣喜若狂的聲音震得藏書閣的灰塵簌簌而落。

    “去鐵城!快帶上這卷書,跟我去鐵城!”十巫之一的巫即大喊,毫無帝國元老院長老的風範,一把扯起了弟子往外就走,“小謝,我終於找到了法子!”

    巫謝是十巫中最年輕的一位。他出身高貴,自幼樣樣占得第一,二十多歲上就順利襲了元老院中十巫之位,英俊聰穎,權傾天下,不知是多少帝國貴族少女夢中的夫婿——然而,這樣優秀的年輕人把聰明全用在了別的地方,心心念念隻在那些璣衡星象、格致物理之間,自始至終無法領會門閥殘酷鬥爭中的真諦。

    “什麽法子?”巫謝莫名其妙地問。

    巫即一邊走,一邊翻開了隨身攜帶的《營造法式·征天篇》,這個畢生鑽研機械的老人激動得須發皆張,得意揚揚,揮舞著拐杖:“我找到改進迦樓羅金翅鳥的方法了!下一次試飛一定成功!不管巫羅他們提供的木材鐵器有多垃圾,不管負責試飛的是哪個膿包,我都有把握讓迦樓羅飛起來!”

    “是嗎?”巫謝也被嚇了一跳,驚喜萬分,“真的能讓迦樓羅飛起來了?”

    “當然!快,跟我去找最好的工匠。”巫即連手杖也不拿了,直奔鐵城作坊,“立刻組織人手,按我畫的圖鑄造器具——真是想不到啊,我想了五十年都無法以機械之道解決的問題,在空桑人的《伽藍夢尋》上居然能找到答案!”

    究竟是什麽方法?居然能解決迦樓羅因為能量浩大而無法受控製的難題?

    要知道不同於靠著單純機械力飛天的風隼和比翼鳥,龐大的迦樓羅是借用了如意珠巨大的力量而騰空,結合了機械學的極致和莫測的神力——然而如意珠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於無論滄流戰士還是鮫人傀儡,居然無一能駕馭,五十年來九次試飛均告失敗。

    而智者大人,雖然一開始給出了迦樓羅的構造圖解,卻留下了這個難題給冰族。

    連巫即大人苦思冥想多年都無法解決的問題,難道空桑人的古籍上會有答案嗎?年輕的巫謝實在是好奇,忍不住偷偷翻看了那讓師父驚呼的一頁——

    如意珠,龍神之寶也。星尊大帝平海國,以寶珠嵌於白塔之頂,求四方風調雨順。然龍神怨,不驗。後逢大旱,澤之國三年無雨,餓殍遍野。帝君築壇捧珠祈雨,十日而天密雲不雨。帝怒,乃殺百名鮫人,取血祭如意珠。珠遂泣,凝淚如雨。四境甘霖遍灑。

    薄脆的羊皮紙上,那樣一段古老記載短而平淡。

    雲家要倒了!穿過帝都三重城牆,到處都聽到街頭巷尾在低聲議論。

    巫即興衝衝的腳步也不由緩了一下,花白眉下的眼睛裏掠過一絲擔憂。

    最近雲荒大地上變亂又起,征天軍團在幾十年的平靜後再度被派出——破軍少將居然铩羽而歸,代之以軍中不甚得勢的飛廉少將。反之,雲煥被派往砂之國執行必死的任務,雲家三妹——聖女雲焰被逐下白塔廢為庶人,身為十巫之一的大姐雲燭同時不知生死。

    十年內迅速發跡的雲家,可以說是巫彭元帥一手扶持上來的。雲家這一倒,不啻象征著門閥間新一輪角逐的成敗。

    據前往澤之國追捕“皇天”持有人的戰士返回稟告,飛廉少將帶著變天一支,在康平郡已經截獲了空桑人。一場激戰後空桑將軍西京退入了郡城躲避,目前飛廉少將已經將整個息風郡城圍得如鐵桶一般,開始一寸寸地搜索。看來截獲“皇天”,已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形勢在向著有利於國務大臣巫朗那一方演進。

    雖然帝國有百姓不準議論朝政的律令,嚴格的門閥姓氏劃分也阻礙了消息的流通,可在最低等冰族聚居的外城裏,那些軍工作坊熊熊的爐火間,伴隨著鐵器擊打鍛造的聲音,皇城裏的一些是是非非還是被私下流傳著。

    “小謝……我跟你說過,昭明星已經出現在伽藍上空,亂離起於內而形於外啊。”巫即在坊間頓住了腳步,忽然間長長歎息了一聲,“你自幼聰明,又是長房長子,擔了一族的重任,卻向來對政局少有興趣——其實,這也未嚐不是福。”

    “咳咳。”巫謝有些尷尬,隻是道,“雖然我和飛廉交情不錯,可是……雲煥那小子雖然囂張,死了卻也可惜。”

    “死不了的……破軍星的光輝雖然暗了一下,卻立刻重新大盛,他怎麽會死呢?”說著昨夜看到的星象,巫即拈須搖頭,“可怕,可怕啊……風暴卷來前,總是讓人無法呼吸啊。”

    “老師,你是說雲煥會拿到如意珠平安返回嗎?”巫謝問,有些高興,“那小子向來強悍,想來也不會輕易送命在沙蠻子那裏。”

    “能不能拿回如意珠,我卻不知道了……”巫即沉吟著,眼睛看著半空飛過的巨大黑影——那是一架從西方砂之國返回帝都的風隼,“要看這架風隼帶來了什麽樣的信息吧?我想,巫彭和巫朗,一定都已經急不可待了。”

    巫謝抬起頭,看著那架西荒返回的風隼漸漸掠低,返回白塔內部,不由蹙眉。

    雲煥回來了嗎?不知,又帶回來什麽樣的結局。

    以眼下情形來看,雲家勢微,帝都朝堂上早有一幫豺狼虎視眈眈、蓄勢待發,想趁機將雲家撕裂後分食。這一次,除非雲煥將任務完成得無可挑剔,才能堵住各方的嘴——若是稍有瑕疵,就難免會有人借機發作。而若是未能完成,那麽巫朗那邊,早已準備好了鐵牢酷刑等待著他了吧?

    年輕的長老抬起頭,凝視著白晝天空裏的某一處。

    日光掩飾了天宇裏星辰的痕跡。然而巫謝憑著星象師的直覺,將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北方的分野處——那裏,北鬥七星以北極星為軸緩緩轉動。破軍為北鬥第七星,有洶湧澎湃、善戰披靡之意。傳說每隔三百年,這顆星都會有一次猛烈的爆發,亮度甚至會超過皓月。

    而此刻,正如師父所言:這第七顆星在一度的暗淡後,霍然放出了更亮的光芒!

    【破軍·完】

    東風破

    第一章 暗香

    龍朔十二年一月廿三日,立春。

    帝都伽藍的夜色黑沉如墨,漫天漫地大片潑下,淹沒了皇城裏密密麻麻的角樓飛簷、章台軒榭。白日裏那些崢嶸嶙峋、鉤心鬥角的龐然大物仿佛都被無邊無際的黑暗融化,裹在一團含糊難辨的濃墨中。

    雖然已是立春,但陰霾絲毫沒有從伽藍城裏退去的跡象,此刻冷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無聲無息落到前日裏尚未融化的積雪上,在黑夜裏流出一堆堆宛轉的白。

    一陣風卷起暗夜的冷雨,宛如針尖般刺入肌膚。站在窗前的清俊男子不自禁地拉緊衣襟,卻沒有去關窗子,隻是站在那裏默默望著那一片濃墨般漆黑的夜色,仿佛側耳聽著風裏的什麽聲音。

    依稀之間,有若有若無的歌吹之聲從那高入雲霄的層層疊疊禁城中飄過來,仿佛帶來了後宮裏那種到處彌漫的甜美糜爛的氣息——是梨園新製的舞曲《東風破》。

    今夜,帝君又是在甘泉宮裏擁著曹太師新獻上去的一班女樂,做著長夜之飲吧?

    “這樣下去,三百年的夢華王朝恐怕就要毀了。”風宛如鋒利冰冷的刀子穿入衣襟,眉目冷峻的男子低下頭去,喃喃說了一句。眼前又浮現出日間早朝時自己彈劾曹太師的奏折被承光帝扔到地上的情形——

    “查無實據。”

    高高在上的帝君冷冷扔下一句話,再也不聽作為章台禦使的他的上奏。

    曹太師在一旁看著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趁機出列請求承光帝降罪於誣告者。牽一發而動全身,這邊禦使台和一些同僚也紛紛出列為他辯護,雙方再度在朝堂上針鋒相對。輔政的六位藩王也有各自傾向,唯獨青王在一旁微笑不語。

    眼下整個夢華王朝弊端重重,六位藩王鉤心鬥角,朝中文官結黨營私。而因為承光帝長年無子,儲君之位懸空,導致作為太子太傅的大司命對王朝的影響力衰減,失去了曆朝大司命應有的地位。趁著這個空當,三朝元老曹訓行聯合了朝野大部分力量,以太師的身份統領尚書令、侍中、中書令三省長官,權勢熏天,將整個帝都伽藍城,甚至整個王朝置於他的支配之下,賣官鬻爵、欺上瞞下,民間一片怨聲載道。

    朝廷中,大部分官員也已經附於太師門下,沆瀣一氣。然而本朝有律,太師和由太師推薦任用的官吏不得擔任禦使台禦使,以避免太師與負責彈劾的禦使勾結為禍。因此他這個非太師黨的章台禦使,仍能控製禦史台,幾年來已多次彈劾太師。

    隻是如今積重難返,以他一人之力,扳倒曹太師又談何容易……

    長長歎息,將濁氣從胸臆中吐盡,年輕禦使的手指不知不覺用力抓緊了窗欞。

    阿湮,阿湮。當年我放棄了一切,信誓旦旦地對著你說:要蕩盡這天地間奸佞之氣,還天下人一個朗朗乾坤——想不到如今,竟依然力不從心。

    冷雨還在下,無聲無息,落到窗外尚未融化的積雪上。

    年輕的章台禦使夏語冰憑窗看出去,外麵的夜色是潑墨一般的濃,將所有罪惡和齷齪都掩藏。忽然間有風吹來,簷下鐵馬響了一聲,似乎看到外麵有電光一閃——然而,等定睛看時才發現那不過是錯覺。夜幕黑沉如鐵,雨不作聲地下著,潮濕寒冷,讓人無法喘息。

    簷下風燈飄飄轉轉,鐵馬叮當,雨如同斷線的珠子從屋簷上落下來。

    “哎呀,語冰,怎麽開著窗子?小心著了寒氣。”忽然間,身後傳來妻子詫異的話語。青璃放下茶盞,連忙拿了一件一抖珠的玄色袍子,給他披到肩上:“雪雨交加的,你要小心身子。快關上窗子吧。”

    衣飾華麗的貴族女子上前,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想去關上那扇窗。

    “別關!”夏語冰看也沒有看她,伸出手截住了她,蹙眉,語氣冷淡,“和你說過了,我在書房裏的時候,不要隨便進來打擾。”

    “可是……”被丈夫嗬斥,青璃柔白秀麗的臉白了白,囁嚅,“我叔父來了,在後堂密室裏,說有事找你商談。”

    “青王?”年輕的禦使怔了怔,臉色微微一變,立刻關上了窗子,“快帶我去。”

    窗關上的一瞬間,仿佛一陣風卷過來,簷下的鐵馬發出刺耳的叮當聲。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在關上窗戶的那一瞬間,窗前屋簷上滴落的雨水,在風燈下竟然泛出了如血的殷紅。

    “嚓”的一聲輕響,仿佛有什麽東西滾落在屋頂上。

    黑暗仿佛濃墨,裹著一切,伸手不見五指。

    初春的天氣寒冷料峭,下著雨的夜裏,屋頂上有什麽東西微微一閃。那微弱的亮光割裂了黑夜,血如瀑布般流到屋麵上,混著雨水落下。劍光中,依稀可見一隻蒼白纖細的手拖起了一件沉重的物什。屋頂上居然有一個人,在暗夜裏俯下身拉起一物負在身上,準備離去,輕手輕腳地,仿佛生怕發出一絲聲響。

    然而下著雨的屋瓦滑不留足,來人踩著獸頭瓦當準備躍到旁邊耳房上時,仿佛氣力不繼,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背不動?”忽然間,屋頂上另一角的黑暗裏有個聲音,帶著笑謔開口了,“這次的刺客還好是‘龍象獅虎’裏最瘦的‘虎’——真難想象你一個女孩子,是怎麽背著當初那個龐大的‘象’離開的?”

    背著屍體的人驀然止步,閃電般回過頭來看著黑暗中那個不知何時到來的神秘人,眼睛閃亮——方才她在“虎”出手之前,一舉將這個刺客擊殺在書房頂上,成功地未曾讓房內的年輕禦使發覺。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卻未曾料到黑暗中,另外還有一個人在一邊靜靜觀看了全部過程。

    穿著夜行衣的女子霍然回頭,居然夜視中清清楚楚判斷出了對方的方位,想也不想,一手挾著屍體,另外一手拔劍刺來,同時身子卻往後急速掠出,顯然是想迅速離開禦使府,以求不驚動府中任何人。

    那一劍薄而快,宛如驚電穿破皇城濃重的夜色,居然將空氣中下落的水珠都切為兩半。

    一劍刺出後,女子已經點足掠開,不再看身後的情況——五年多來,她用那一招斬殺過六十多位接近夏禦使的刺客,從未失手。她生怕驚動房內的人,再不敢與來人多糾纏,一擊之後已經挾著屍體跳上了禦使府的圍牆,準備離開。

    “好一個‘分光’!”然而,就在她準備躍下牆頭的一刹那,聽到那個聲音在身後悠然道。再度驚覺回首,發覺那個神秘來人居然好好地站在身後的圍牆上,宛如附骨之蛆。

    她再不遲疑,也不去回頭搭理,隻是一口氣掠下了圍牆,離開禦使府。奔出了一條街,這才扔下了屍體,忽然轉身,對著跟上來的人再度揮劍。暗夜沉沉,唯獨劍尖反射著一點冷醒的光,點破沉重如鐵的帝都。

    雨還在零落地下,然而已經無法落到地上——那一劍平平展開,劍氣彌漫在雨裏,居然激起了半空雨點紛紛反跳。因為速度極快,劍尖幻化開來,那如扇麵般展開的光的弧麵裏,竟出現了六個劍影!

    “貨真價實的‘六分光’啊……”如影隨形跟來的人脫口喃喃,語氣裏有驚喜的意味,“果然是劍聖門下的弟子嗎?”

    說話之間,他的身影忽然仿佛被劍切開了,左右兩半倏然分裂,身形一化為二,錚然拔劍,“叮叮叮”六聲急促的脆響。女子隻覺手腕連續震動,在刹那間,自己刺出的那一劍居然被攔截住了六次!連續不間斷的力道傳來,她手中的劍幾乎脫手而出。

    再也不敢大意,她終於立住了身,收劍遲疑。

    對方的身法……怎麽……怎麽如此像本門的“化影”?來人是誰?又是曹太師派來的刺客嗎?居然能接下她那一劍“分光”,而且能直接說破她的師承來曆!

    “這樣好的身手,居然做了太師府走狗?”女子微微冷笑,啪地將劍一橫,“見過了‘分光’,今夜你別想活著離開!”

    “果然是劍聖門下的‘分光’!”黑衣來客眼睛亮了起來,從風帽下抬起頭來看著對方,顯然頗為激動,“你就是五年前忽然消失的劍聖雲隱的女弟子慕湮?難怪那群殺手幾年來個個有去無回,原來夏禦使請來了這樣一個護衛在身邊……”

    “我不是禦使請來的護衛。”那個女子默認了對於自己姓名師承的猜測,卻開口截斷了他的話,否定了他的另一個猜測,“他甚至不知道有刺客。”

    “你是一個‘影守’?”黑衣來客吃了一驚,脫口問——所謂“影守”,如其名,便是受保護人身邊“影子”般的守護者,一般是受第三方托付而來,受保護者自身並不會察覺。影守比一般的保鏢要求更加嚴苛,需要消弭自己的存在感,讓對方完全不發覺,而一旦身份被發現,那麽他們的任務便也不能繼續下去。

    “哎呀,讓劍聖雲隱的弟子當影守,雇主麵子可不小啊。一定是藩王一類的人吧?”黑衣來客抹了抹眉毛上的雨水,忍不住笑了起來,“夏禦使果然娶了個金龜女。青王的侄女一過門,五年來他不但仕途青雲直上,連影守都請了這樣的高手……”

    “沒有人雇我。”驀然,慕湮再度截斷了他的話,不耐煩起來,轉動手腕,劍指對方,“拔劍,少廢話。太師門下的走狗!”

    “怎麽,還沒認出‘化影’的身法嗎?”這一次,輪到來人打斷她的話。黑衣人微微苦笑,拔出自己的佩劍來,轉過手腕讓她借著微弱的光,看清銀白色劍柄上刻著的“淵”字,點頭招呼:“那麽,你總該認得這把劍吧?”

    慕湮忽然一震,盯著來人手裏那把劍看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你……你是……”

    “還是第一次見麵,小師妹。”來人抬起手,將頭上濕淋淋的風帽往後掠去,露出一張風霜清奇的臉,微微點頭,“我是劍聖雲隱的大弟子尊淵,你的師兄。”

    密室內,長談許久的兩人終於開了門出來。

    夏語冰送青王到了側門,有一頂軟轎靜靜候在那裏,一名青衣男子站在廊下等待,神色沉靜,眼神淩厲,顯然是個武學高手。

    “現下到了緊要關頭,可要小心行事。”便衣小帽的青王是假借著看望侄女的名義私下過來和年輕禦使商榷今日朝上之事,確定下一步計劃的。臨上轎,青王轉過身拍了拍夏語冰的肩膀,低聲道:“朝堂上的事就交給你了——這邊,我們很快就能從北方迎真嵐皇子回帝都,若太子冊立,曹訓行那老家夥遲早完蛋。”

    “是。”聽到這樣的話,夏禦使的眼裏也有忍不住的激動,“隻要能扳倒太師,還天下一個清靜乾坤,在下死又何惜。”

    “什麽話!”青王嗤笑了一聲,仿佛對於年輕禦使這樣的激憤感到有些可笑,摸著胡子,拍了拍侄女婿的肩膀,調侃,“你死了,我侄女可要守空房了——等扳倒了那巨蠹,到時候夫榮妻貴,才不枉當年青璃不顧反對下嫁你一介白丁的眼光和勇氣。”

    “是。”年輕禦使的臉色微微一變,隻是低下頭回應。

    “還有,劉侍郎的事還請賢侄多多考慮,年輕人,做事可不能太刻板啊。”青王坐入了軟轎,和藹地笑著叮囑。轎夫抬起了轎子,隨行的青衣侍衛跟著轉身,片刻不離。

    “王爺教訓的是,在下會酌情考慮。”略一遲疑,夏禦使應承下來,然而臉色已經微微有些蒼白。

    “賢侄果然是個聰明人,也不枉本王看重你。”青王笑了起來,摸著頷下胡子連連點頭,誇獎麵前的年輕人,“你比以前長進多了,朝中一些老臣都對你讚不絕口呢。”

    章台禦使寵辱不驚,隻是淡淡道:“還多虧青王一手提拔。”

    “對了,”轎子已經抬起,忽然間,青王喝令停轎,從簾子裏探出頭來,叮囑了一句,“小心曹訓行那心狠手辣的老狐狸下黑手啊……語冰,你最近要好好注意安全。”

    “是。”夏語冰點頭,遲疑了一下,也有些奇怪,“但是宅中一直平靜,並不見有異動。”

    “哦,那最好。”青王拈須點頭,然而眼神卻是若有所思的,口中輕笑,“千萬要小心行事,不要被人暗中做了手腳——不然青璃年紀輕輕就要守寡了呢。”

    “是。”對於位高權重的長輩,年輕的禦使隻有再度點頭,但是臉色蒼白起來。

    軟轎終於沿著僻靜的小巷遠去,兩名轎夫顯然都身懷技藝,腳程飛快,旁邊青衣侍衛跟著轎子走著,默不作聲。

    一直到走出了十丈,青衣侍衛才低下頭,彎腰對著轎子裏的人輕輕稟告:“王爺,方才你和禦使大人密談的時候,似乎已經有殺手來過了。”

    “哦,又被那個神秘人解決了嗎?”似乎毫不覺得意外,青王掀起轎子側麵的簾子,看著得力的手下,“寒刹,你還是沒看清楚那個一直暗中保護著夏禦使的人的來曆?”

    青衣侍衛眼神冷冽,沉吟了一下,默然搖頭。許久,才道:“這一次似乎來的殺手不止一個,然而隻有‘虎’被格殺——另一個人沒有出手,躲在黑夜裏,我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所以不敢貿然追出去。”

    “哦?看不出,夏語冰那小子還留了一手嘛,裝作沒事人一樣,誰知道背地裏早就請好了厲害保鏢。”青王摸著胡子,冷笑起來,“在我麵前還裝出一副束手待斃狀,長進到懂得耍心機了嗎?”

    夏語冰有些出神,一直到看不見那一頂轎子,才合上偏門,微微歎了口氣。

    “守寡?叔父不知道,雖然現在丈夫好好的,我卻和守活寡沒多大區別呢!”剛關上門,回頭卻聽見了這樣的話。夏語冰臉色終於蒼白起來,看著出來送客到廊下的妻子。

    青璃還是當小姐時候的脾氣,即使在家也是盛裝打扮。方才在來訪的青王麵前,她沒有流露出絲毫反常,一副舉案齊眉、和和美美的樣子。然而此刻叔父剛走,她柔白纖細的眉目間,卻露出了譏諷。

    “晚上我到你房裏去歇著。”夏語冰不看她,轉過臉去,淡淡道。

    “嗬,不用你施舍。知道你很忙、很忙。”貴族出身的夫人冷笑著,“我那憂國憂民的夫君,妾身怎麽好讓你從國家大事上分出神來施舍給我一個晚上呢?”

    “抱歉。”聽出了妻子語氣裏的譏諷,但是年輕的禦使沒有爭辯,隻是低下頭去說了兩個字,擦身而過,沿著長廊走向書房。

    “夏語冰!”終於忍不住,貴族出身的青璃也失去了結婚多年來平靜淡漠的氣度,在廊下跺腳,“如果是慕湮呢?如果換了慕湮,你還會這樣嗎?”

    “莫做無意義的猜測。”聽到那樣的話,年輕的章台禦使忽然頓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回答,“我守住了諾言,自從迎娶了你以後,五年來沒有再見她一麵——夫人多慮了,請早點回去歇息吧。我要去書房裏看奏折和文書了。”

    再也不多說,夏語冰沿著長廊往前走去,頭也不回。

    然而,雖然一路上盡力去回想最近呈上來的各地折子,但是或許是被青璃方才那歇斯底裏的大叫喚醒了昔日遙遠的回憶,腦子裏居然跳出那極力去遺忘了五年的名字:慕湮。

    阿湮……阿湮。

    他還有什麽麵目去念及這兩個字。

    帝都的夜色漆黑如墨,冷寂如鐵。隻有極遠處的後宮裏,還隱約飄來絲竹的聲音,伴隨著女子柔婉細膩的歌聲,斷斷續續,依稀有醉生夢死的浮華意味。

    那是一曲《東風破》。可如今這個沉寂如鐵的帝都裏,彌漫著腐朽的氣息,哪裏有一絲的東風流動,去破開這令人窒息的長夜。

    為什麽他就不能放縱自己沉醉在這歌舞升平裏……如果他對於曹太師的一手遮天可以閉上眼睛,當作看不見的話;如果他可以不那樣冷醒,而陶醉於這紙醉金迷的盛世假象的話,如今,他也該和慕湮好好地生活在一起,在不知哪個地方並轡浪跡,執手笑看,或許……連孩子都有了吧?

    想到這裏,他立刻用力搖頭,把這樣不切合實際的臆想從腦中驅逐出去。

    已經五年沒有見到慕湮了,如今連她在天涯何處都不知道了,還做這樣的夢幹嗎?當年在他身陷囹圄,卻拒絕從天牢裏跟劫獄的她逃走的時候,在對著她說出“我等的人是青璃”那句話的刹那——他們腳下的土地已經被割裂開來,判若雲泥。

    從廊下走過的時候,忽然間依稀聞到一線幽香,清冷衝淡,在黑夜的雨中縹緲而來。年輕有為的禦使終於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微微循著香味的方向側頭看去——

    牆角的暗影裏,有一株晚開的臘梅開得正盛,將香味穿透厚重如鐵的夜,送到風裏。

    又是一年梅花開。

    阿湮,阿湮……五年前你拔劍割發,掉頭遠去,轉眼便過去了那麽長的日子。多年未見,天下茫茫,你又在何處,與何人相伴?

    第二章 疏影

    一牆之隔的外街上,慕湮正低下頭,將刺客的屍體從地上拖起,雨水順著她的發腳流下來,縱橫在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上。冰冷的雨水如針尖一般刺著她滾燙的臉。

    “哎,我幫你。”黑衣的尊淵伸出手去,擺出大師兄的架子,“死沉的,你拖不動。”

    “我能行。”慕湮沒有買這個第一次相見的師兄的麵子,自顧自拖起屍體。

    “你都沒這個死豬重,怎麽拉得動?”尊淵撇撇嘴,帶著一貫的憐香惜玉姿態,再度伸手,替她拖起地上那具屍體,“我來我來。”

    “我說過了我能行!”慕湮忽然就叫了起來,柳眉倒豎,眼神憤怒倔強,“不用你管!”

    “有這樣和師兄說話的嗎?”尊淵愣了一下,揉揉鼻子,把風帽重新戴上,悻悻地道,“一定是師父把你寵壞了——你說你也是好大的人了,還一言不發就從江湖中失蹤,五年來毫無消息,害得師父擔心得要命。他死前還把我從大漠裏找回來,再三再四交代我要把你找回來好好照顧,才肯閉眼。”

    暗夜裏,聽到遠處打更聲走近,慕湮努力把屍體拖起,準備迅速離開禦使府第附近。然而聽到大師兄這樣的話,手一顫,手上沉重的屍體砸落到青石路麵上,發出沉悶的鈍響。

    “師父……師父他……他……故去了?”女子抬起頭來,看著尊淵,眼神忽然間有些恍惚。

    “是啊,死了。”說起師尊的亡故,作為大弟子的尊淵卻是沒有絲毫哀傷的意味,看到小師妹那樣悲哀恍惚的眼神,反而拍拍她肩膀,安慰,“有什麽稀奇,劍聖也會死的。師尊已經快九十歲啦,這一輩子也活夠了。”

    沉默許久,雨點默不作聲地從濃重的夜色裏灑下來,尊淵正在奇怪慕湮忽然間的沉默,聽到巡夜打更的人正在往這邊走過來,忍不住要催促師妹趕快離開。然而,還沒有說出口,陡然耳邊就聽到了一聲爆發的哭泣。

    “唉……女人真是麻煩,就是哭哭啼啼也要看地方啊!”看到慕湮捂住臉彎腰痛哭,尊淵再度尷尬地揉了揉鼻子,聽著巡夜人的腳步聲,喃喃說了一句,一手撈起地上刺客的屍體,另外一手拉住慕湮,點足飛掠:“快走!換個地方再哭……我有好多事要問你。”

    打更巡夜的老人周伯多喝了幾兩黃湯,冒著雨踉踉蹌蹌地轉過街角,看到黑夜裏隱約有什麽東西一掠而過,飛上了牆頭。

    “哎呀呀……什麽鬼怪?”周伯揉了揉眼睛,然而轉瞬那個影子就消失了,帝都的夜還是那樣濃黑如墨,沒有一絲光亮。冷雨中,老人哆嗦了一下,喃喃:“真是的……如今這個世道,不魑魅橫行才怪。”

    他嘮叨著,醉醺醺繼續巡夜。才走了幾步,剛到禦使府第的門外,忽然覺得腹中翻滾,看看四周無人,便到圍牆外的柳樹下準備解個手。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再度出現錯覺,他覺得柳樹動了起來,一根樹枝忽然扭曲起來,對著他伸了出來。

    “見鬼……怎麽回事?”周伯嘟噥著抬頭,忽然間居然看到麵前一根幹枯的樹枝上,長了一雙碧綠色的眼睛。

    老人大驚失聲,然而驚呼還未出口,忽然間感覺心裏便是一空。

    暗夜的冷雨還在繼續下,然而落到地上已經變成了殷紅色。竹梆子落到了地上,老人的眼睛大大地睜著,渾濁的眼球仿佛要從眼眶裏凸出來,心口上破了一個血窟窿。屍體邊上的血水宛如一條條小蛇蠕動著,蔓延開來,爬向無邊無際的黑夜。

    “嘖嘖,人老了,心也硬得像石頭。”禦使府第門口的樹上,那雙碧綠色眼睛的主人噗的一聲把嘴裏嚼著的血肉吐了出來,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宛如蛇般無聲無息滑落。

    在初春寒冷的雨夜裏,來人居然隻穿了一條破爛的短褲,裸露在外的身子幹枯如竹篙,手腳細長,皮膚淺褐而幹裂,接近於樹皮——方才攀在禦使門前幹枯的柳樹上,便活脫兒如同一根樹幹,令人真假難辨。

    “還以為能吃上一頓夜宵,看來還得餓著肚子開工。”碧綠色眼睛的來人喃喃自語,伸出紅豔的細長舌頭舔了舔開裂的上唇,形如鬼魅地掠上了牆頭,身子仿佛沒有骨頭一般,貼著起伏的牆頭,四顧。

    看著禦使府第中,書房燈下那個伏案疾書的人影,他忽地冷笑:人還好好活著?果然“虎”也被幹掉了——也難怪,那個影守居然是劍聖的弟子!龍象獅虎運氣可真差,看來還是得讓他這個負責望風的“蛇”來撿個便宜。

    禦使府第花園的樹木無聲無息地分開,經冬不凋的玉帶草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蜿蜒前進,朝著還亮著燈的書房潛去——府第裏一片安靜,緊閉的木格窗上映出了年輕禦使清臒的身影,披衣執卷,沉靜淡定。側臉線條利落英俊,在昏黃的燈火中宛如雕塑。

    這個章台禦使,在承光帝治下糜爛腐敗的夢華王朝裏,就如同汙濁水裏開出的一朵蓮花,簡直是個異數——也因為夏禦使的存在,那些被權貴欺壓、申訴無門的卑微百姓才看到了一線希望,用各種方式遞上的折子狀紙不計其數,因此每日都要深夜才能批閱完。

    看著那個清俊卻孤獨的身影,殺手蛇忽然間感覺到了某種不可侵犯的力量,有些微的遲疑——年輕禦使窗裏深宵不熄的燈火,點破這帝都黑沉如鐵的夜幕,而他隻要抬抬手,這帝都裏最後的光亮便會被撲滅吧?

    拿到章台禦使夏語冰的人頭,便能從太師府那邊換到十萬白銀和美女……想到這裏,殺手蛇再度伸出細長的紅色舌頭,舔了舔嘴角,碧綠的眼睛冒出了光——天賜良機!如今那個影守不在,要殺這個不會武功的書生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再也不遲疑,殺手趴在草地上,身子如同沒有骨頭的蛇般蜿蜒,悄無聲息地朝著光亮爬行而去。轉瞬爬到了書房外的簷下,他在青石散水上慢慢將身體貼著外牆升起,從窗縫裏看著室內。

    書房裏一燈如豆,年輕的禦使肩上披著一件長衣,正將凍僵了的毛筆嗬融,披閱案頭堆積如山的文書。仿佛又看到了什麽為難的案子,夏語冰放下筆長長歎息了一聲,揉著眉心,神色沉重。遲疑了許久,終於落筆,在文卷上隻加了一筆——然而那一筆卻似乎有千斤重,讓禦使雙眉糾結在一起,有某種苦痛的表情。

    殺手的手抬起,手中薄薄的利刃插入窗縫,悄無聲息地將窗閂切成兩半。

    刀子微微一滯,殺手蛇的臉色一變——好像……好像切斷了窗閂後,刀鋒又碰到了什麽東西。一股料峭的冷風帶著雨,卷入廊下,仿佛什麽被牽動,簷下的鐵馬忽然發出了叮當的刺耳聲響,窗內的人霍然抬頭。

    殺手蛇來不及多想,在對方驚覺而未反應之前,猛然推開窗子,拔刀躍入室內,向那個不會武功的文弱書生逼了過去。眼角撇到之處,發現窗閂底下不過牽著幾根細絲,另一頭通向簷角的鐵馬——外人若一推開窗子,便會發出聲響。

    那顯然是匆促間布置的簡單機關……看來,這個書呆子還是有點頭腦的。

    “青王提醒得不錯,不過隨手布置了一下以防萬一,果然馬上就來了嗎?”披衣閱卷的夏語冰抬起頭來,看到了前來的殺手,眉頭微蹙。不等殺手逼近來,他雙肩一震,抖落披著的長衫,放下了手中的筆,長身站起,手探入一邊的古琴下。

    “十萬白銀……”看到那個讀書人近在咫尺,殺手蛇再度伸出細長的舌尖舔了舔上唇,碧綠眼裏放著光,形如鬼魅般掠了過去,一刀砍向那文弱書生。

    帝都伽藍的西郊,荒涼而寂靜,時有野狗的吠聲。

    慕湮俯下身,用指甲彈下一點紅色的粉末在刺客屍體的傷口處,哧然一聲響,白煙冒起,屍體仿佛活了一樣地扭曲著,不停顫動,然而卻慢慢化為一攤黃水。她用劍掘了一片土,翻過來掩住——登時,一個活人便從這個世間毫無蹤影地消失了。

    尊淵在一邊看著小師妹熟極而流地處理著屍體,打了個噴嚏,眼神卻是複雜的——他們兩人雖然同樣出自劍聖雲隱門下,然而他卻比慕湮年長整整十歲。慕湮拜在劍聖門下時他早已出師,在雲荒北方的沙漠遊蕩,所以也沒有見過這個師父的關門女弟子。

    “小湮可是個小鹿般單純漂亮的女孩呢!咳咳……幸虧你這家夥早早出師了,不然我非要防著你打她主意不可。”一年前,師父病入膏肓的時候,對著萬裏迢迢奔回去的他說起另一個女弟子,眼神慈愛而擔憂,“四年前她跟我說要嫁人了,要跟著丈夫回來拜訪,可把我高興壞了……但那之後她忽然就消失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我擔心她落到歹人手裏,想去救她……可是我的身子……我的身子也吃不消了,不然……”病榻上,一生叱吒風雲的劍聖劇烈地咳嗽著,艱難地交代沒有了結的心願,抓住了大弟子的手,“淵兒,師父一生隻收了你們兩個弟子……我去了以後你們……你們要相互照顧,你一定要……”

    然而一口氣提不上來,老人的語音衰竭了。

    “我一定把小師妹找回來,好好照顧她。”拍著師父蒼老鬆弛的手,一生不羈的大弟子尊淵低下頭去,替劍聖補完了那句話,許下諾言。但是一安葬完師父,他就有些後悔了——天下那麽大,誰知道那個小丫頭失蹤那麽久,如今去了哪裏?萬一她已經死在什麽角落裏了,他豈不是要浪費一輩子?他尊淵一生浪跡,從未被任何事拘束,如今居然自己把頭套進了枷鎖裏。

    可後悔歸後悔,他說出口的話,還從未食言。

    幸虧不過一年多,他就從一個黑道上相識的殺手嘴裏,聽說帝都出了一件怪事:當朝當權的曹太師視章台禦使夏語冰為眼中刺,重金懸賞禦使人頭,引得黑道中人前赴後繼地趕去。然而奇怪的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身邊,似乎有某個神秘人暗中守護,讓一撥撥殺手有去無回,幾年來黑道上已經有數十名有名有姓的人物喪生。

    說完了,那個殺手隨口報了幾個死去同伴的名字。

    聽到那樣的話,他心裏微微一動,知道那幾個殺手的技藝在遊俠裏已少有敵手。能將幾十名殺手一一無聲無息地解決,那個神秘人的武功豈不是……

    就是在那一刹那,他心裏對於禦使身邊神秘的守護者有了好奇,一路趕到了帝都,悉心潛訪——果然在暗夜的刺殺中,看到了師門的“分光”一劍。

    劍聖門下弟子,居然會屈身做一個禦使的影守……側頭看著慕湮處理屍體,尊淵嘴角扯了扯,露出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這五年來她應該殺了很多人吧?眼神和動作都變得那般淩厲,那種見神殺神的氣質,完全不像師父口中那個嬌怯怯需要人照顧的女孩兒呢。

    不過這樣也好,現在知道小師妹過得好好的,他也算完成了當年對師父的囑托吧?可以繼續去過自己浪跡逍遙的生活了……

    劍聖的大弟子聳聳肩,左右顧盼,看到旁邊一個破落的亭子,便扯著一身濕淋淋的衣服跳了進去躲雨。

    “師父什麽時候去世的?”剛坐下,忽然聽得她問,聲音發顫。

    “死了一年多了……找不到你,所以我自己給他辦了後事。”轉頭過去,看見站在雨裏的慕湮低著頭,他隨口回答,“枉師父疼你一場,你居然躲著連發喪都不回來。”

    慕湮站在雨裏,沒有回答,蒼白秀氣的臉上沾滿了雨水,皮膚白皙得竟似透明,鼻尖上凝聚了冷雨,一滴滴落下來。半晌,才細若遊絲地回了一句:“我……沒法子抽身。”

    “嗬,是為了保護那個被當作靶子的夏禦使吧?”聽得師妹這樣的回答,尊淵忍不住笑了一下,不屑,“連師父都不要了——那個請你的人給了你多少好處啊?難不成你是看人家夏禦使長得俊俏想要倒貼——”

    沒遮攔的調侃話音未落,忽然間感覺眼前一閃,六道劍芒直逼過來。

    “幹嗎?幹嗎?”沒料到師妹臉翻得如此迅速,他措手不及,連拔劍時間都沒有,隻好仰身貼著劍芒飛出去,半空中一連變了三次身形,才感覺那淩厲的劍氣離開了咽喉。已經是竭盡全力,提著的一口氣一鬆,他身形重重落到了地麵,不想腳下正好是一攤汙水,一下子濺了個滿身,狼狽不堪。

    “你瘋了?”這口氣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即使向來憐香惜玉的尊淵也沉下了臉,“身手好得很嘛,師父看來是白擔心你會被人欺負了。”

    慕湮隻是蒼白著臉提劍看著他,眼神鋒利雪亮,胸口微微起伏——這種荒漠裏受傷母狼般的眼神,哪裏像師父嘴裏那隻“單純漂亮的小鹿”?尊淵苦笑起來,再也不想理睬這個神經質的小師妹,轉身離去。

    “我……我一定是瘋了……”眼看著剛見麵的同門師兄揚長離去,慕湮鬆開手,長劍叮的一聲落到地上,她抬起手來用力捂住火熱的臉頰,魂不守舍地喃喃自語,“如果不是瘋了……怎麽……怎麽能在那個人身邊……做五年的影守?看著他和妻子舉案齊眉?”

    “什麽?”尊淵的背影已經快要沒入荒郊的黑夜裏,然而聽得此話猛然頓住了腳步,詫然回首,“那個章台禦使……那個夏語冰,難道就是你五年前打算要嫁的那個家夥?”

    慕湮沒有回答,隻是彎下腰去撿起方才脫手落地的劍,靜靜抿著嘴角,神色僵硬。

    “當年你說要回去一起拜見師父的未婚夫就是夏語冰?”尊淵恍然明白過來了,眼睛裏綻出詫異的光,不可理解地看著麵前嬌小的師妹,恍然大悟,“後來他負了你是不是?娶了青王侄女——這種負心薄幸的男人,一劍殺了是幹脆!”

    “不……不關你的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女子咬著牙,將劍握在手裏,慢慢回答,冷雨從她秀麗蒼白的臉上直劃而下,然而她的臉和身體卻燙得仿佛要融化,“不關你的事。”

    “女人就是心軟……”尊淵搖頭,無可奈何,憤憤不平地斥道,“但你好歹也要有點誌氣,就當被野狗咬了一口,一腳踹開就是——幹嗎還纏著放不下?五年啊!你就是這樣當著那家夥身邊見不得天日的影守?”

    “我高興。”臉色愈發蒼白起來,然而慕湮揚起下巴冷冷道。忽然間想起了什麽,神色緊張起來,脫口道:“糟了!扔下他一個人在那裏,萬一太師那邊又……”

    她來不及多想,點足飛掠。然而覺得身體越來越熱,頭痛得似乎要裂開來,腳下輕飄飄的。這次沒有背著屍首,平地走著,她腳下就又是一軟。

    “嘖嘖,發著燒還要奔波來去地殺人救人?你看這身體都已經撐不下去了。”不等她委頓倒下,尊淵的手伸了過來,將她從泥濘的地上提了起來,歎氣,“很長時間沒有休息了吧?別管那個負心小子了,回去把身體養好是正經的。”

    “不……得趕快回去……”慕湮掙紮著,發出微弱的聲音,極力想站起來。然而數日來被用內力壓著的病,經過方才那一次交手後完全失去了控製。她終於努力站了起來,可已經虛弱到腳下打戰,她咬著牙,臉色蒼白:“他樹敵太多……沒有人護著,是不行的……”

    “哎,這種世道裏要當好官,本來就該有必死的覺悟。”尊淵冷笑,但是雖然鄙薄那個負心漢,卻不得不承認章台禦使的確是個清廉的好官,“要女人舍命保護,還算男人嗎?”

    “他什麽也不知道!”慕湮臉色蒼白,苦笑著抓緊師兄的手臂,為他辯護,“不知道從五年前,就有多少殺手想殺他;也不知道有人暗中替他擋住了那些刺殺……我做得很小心,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為什麽?”尊淵感覺到小師妹的身體火一樣的燙,想起她五年來在那負心人身邊暗無天日的影守生活,忍不住地心痛,“他怎麽值得你如此?他明明為了附庸權貴,娶了別的女子,你何必如此!”

    “師兄,你不知道他有多麽不容易……我最初遇上語冰,敬他愛他,便是因為他雖然不會武功,卻是比任何習武之人都有俠氣。”慕湮苦笑著,幾度想努力提起一口氣飛奔回去,然而身體卻軟得像一張打濕了的紙,“語冰他雖然負了我,卻始終不曾……不曾背棄他的夢想……五年來,我在暗,他在明,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在朝野上,背負著多大的壓力——以個人之力和太師作對,那是多麽危險的事情。如果不是太師顧忌青王……”

    “所以他當年娶了青王的侄女?”陡然明白了,尊淵眼神一斂,追問。

    “嗯。”慕湮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雨水落在她臉上,她低下頭輕輕道,“那時他還不過是個小小郡守,因為在一件案子上得罪了太師的幹兒子,被羅織罪名下到天牢裏。多虧了青璃小姐多方奔走為他開脫,要不然……”

    “嘿,師妹你堂堂劍聖弟子,一身本事,劫獄救他出來便是!何必要承那個千金的情?”尊淵皺眉冷笑,不解。

    慕湮搖搖頭,看著前方無邊無際的黑暗,眼神也暗淡下去:“我的確去劫獄了……但是語冰不肯跟我逃走,他不肯當逃犯——他說:他等的是青璃小姐,不是我。我幫不了他。”

    “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尊淵眼神雪亮起來,低聲罵。

    “別罵他……他很辛苦的。”慕湮的臉在夜色中蒼白如鬼魅,然而漆黑的瞳孔裏麵卻有幽暗的火焰燃燒,倔強地不肯熄滅,“在青璃小姐周旋下語冰被放了出來,還升了官——出來後不久他們就成親了……那時候我就和他告別,跟他說再也不要見他。”

    “可你還悄悄地當起了他的影守?”尊淵搖頭苦笑,“不明白你們女人都怎麽想的。”

    慕湮望著雨簾,臉色蒼白:“我也想離開的!但是刺客一撥一撥地來,一開始就停不下,我怎麽可以看著他死!那奸臣和語冰之間爭鬥得越來越激烈,轉眼就是五年……”

    說到這裏,女子蒼白清麗的臉上又泛起急切之色,掙紮著:“我得回去了!不能扔下他一個人……你不知道五年來,那老賊怎樣算計語冰!簡直無孔不入,片刻不得安息啊。”

    便是看著他在你麵前全家笑語,你……也要這樣護著他,哪怕遍地的烽火狼煙?

    “傻丫頭啊……”尊淵看著師妹扶著他手臂站起,感覺到她纖細的手指在不停地顫抖,忽然歎了口氣,把她送回那個破敗的亭子裏,拍拍她的腦袋:“好吧,你給我好好待著養病,我去替你看看——天亮後再來帶你回去。”

    第三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

    刺客薄而鋒利的刀切開了書房內的空氣,斬向禦使的頸部,帶著勢在必得的淩厲。

    燈火被刀氣逼著,搖搖欲滅,燈火將暗淡的陰影投上他清俊的臉。年輕的禦使看著刀鋒劃破空氣,神色不動,手從琴下的暗格裏抽出。

    刀已經斬到了目標咽喉三尺處,然而殺手蛇的手陡然停滯了,碧綠的眼睛凸出來。

    “太師給了你多少錢?”禦使的手裏,赫然是厚厚一疊銀票。夏語冰一手握著大把銀票,看著殺手,眼色冷靜:“無論他給你多少,我可以給你雙倍。”

    殺手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禦使府內外清苦簡樸,這個書房裏除了四壁書卷之外,便隻有一張琴一張幾,孤燈破裘,毫無長物——但是,這個清廉的禦使隻是一抬手,便從暗格裏拿出了大卷嶄新的銀票!

    “十……十萬……”看到那一遝銀票,殺手眼裏的火苗燃起,感覺無法對著那樣多的銀子揮刀,咽喉聳動,有些艱難地回答。

    “我給你二十萬。”想也不想,夏語冰又從暗格裏拿出一封未曾拆開的書簡,當麵拆開信,抽出另外一遝銀票,加在原先那一遝銀票上,放到案頭。嶄新的銀票,顯然從未被使用過——那剛拆開的信封上,赫然寫著“桃源郡守姚士楨敬上”的字樣。而古琴下的暗格裏,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下麵官員敬上來的禮金。

    雖然是刀頭舔血的殺手,看慣了生死起落,但是殺手蛇依舊被眼前的轉變驚得一愣——

    章台禦使……那個天下百姓口中清廉正直的夏語冰禦使,居然……居然也是這樣斂財的貪官?外表看起來如此剛正廉潔,背地裏卻收受了這樣多的賄賂黑金?

    殘燈明滅,殺手蛇遲疑著拿起那一遝銀票,放到手裏看了看——果然是十足的真銀票,雲荒大地上任何銀莊都可以兌換。他伸出細長的舌頭舔了舔開裂的上唇,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順手收入懷裏,看向麵前的章台禦使。

    燈下,夏語冰的神色凜冽如冰雪,麵對著殺神居然眉頭都不動,沉靜淡漠。

    “偽君子……”殺手蛇反而怔了怔,忽然忍不住惡笑起來——居然連自己都被騙了。他居然和那些普通百姓一樣,認為這個年輕的章台禦使是個難得的清官!

    “你的錢,我收;但太師那十萬,我也要拿!”惡笑聲中,殺手的刀肆無忌憚地再度斬向禦使,迫近,“反正都是贓錢,老子不介意多拿一點!”

    刀鋒直逼手無寸鐵的夏語冰,案頭的文卷被刀氣吹動,唰唰翻頁,在書房裏漫天散開。

    一介書生似是被殺手的反複無常嚇呆了,居然怔怔坐在案邊,毫不躲閃,一任殺手逼近他的身側,枯瘦的手臂拉住他的衣襟,把刀架上他瘦頎的頸。

    殺手蛇冷笑,用細長紅豔的舌頭舔著上唇,一手摸到對方頸骨的關節,揚起了刀,眼睛瞟著一邊暗格裏一遝銀票,閃過狂喜的神色。這一票幹下來可賺翻了……

    剛想到這裏,忽然間他碧綠色的眼睛凸了出來,麵目因為劇痛而扭曲。

    雪亮的短劍閃電般刺穿殺手的小腹,禦使的手指被噴出的鮮血染紅。然而夏語冰毫不猶豫地握緊劍柄,用力一絞。看著被開膛破肚、不停痛呼掙紮的殺手,夏語冰臉色蒼白凜冽。

    “你……你隨身帶著劍……你……會武功?”不可思議地看著文弱的書生,殺手嘶聲問,聲音卻漸漸衰弱,枯槁的手足不停地抽搐,血流滿地,染紅了那紛亂散落的書卷。

    “隻會那一劍而已……”夏語冰擦了擦劍上的血,低下頭去淡淡道,揚眉,似是失落地喃喃,“雖然我根本不是學武的料,但畢竟阿湮教了我那麽久。”

    “阿湮?”殺手蛇嘴角抽搐了一下,咧嘴笑了起來,做著垂死前的喘息,身體蜷縮成一團,“就是……就是那個一直暗中當著你影守的人嗎?如果不是那個劍聖的弟子,你……你早就被……”

    “你說什麽?!”一直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禦使,聽得那樣的話終於色變,脫口道,“你說……是劍聖的弟子在做守衛?阿湮一直在我身邊?我怎麽不知道?我怎麽不知道!”

    淡定的禦使再也控製不了麵色的變化,衝上前一把拉起奄奄一息的殺手,急問。

    “你看,窗外……窗外不就是——”肚破腸流,殺手蛇的身體宛如蛇一般地翻滾扭曲,呻吟著,斷斷續續回答。

    夏語冰果然想也不想,抬起頭看向打開的窗子。

    就在那一刹那,騙開了對方的視線,殺手蛇的嘴裏忽然吐出了一線細細的紅,直射禦使的咽喉——那不是他細長的舌頭,而是藏在舌下的暗針。

    就是失手,也要帶著對方的人頭上黃泉!

    年輕的禦使看著窗外,眼睛停滯,絲毫沒有覺察。然而,就在刹那間,一聲細細的“叮”,一道白色的光掠入,將那枚毒針切成兩截,順勢把尚自抽搐的殺手蛇釘死在地上。

    誰……是誰?

    在殺手蛇一生的最後一瞥中,暗夜裏敞開的窗外,冒雨掠下了一名黑衣人。

    “阿湮?”夏語冰的目光停留在貫穿殺手胸口的那把銀白色長劍上,顯然是認出了這種樣式的劍,嘴角動了一下,脫口低呼,又驚又喜地看向窗外。

    “好險,恰恰趕上了。”黑衣人悄無聲息掠入室內,撥下風帽,抬手拔起屍體上釘著的長劍,轉過劍柄,給對方看上麵刻著的“淵”字,回答,“我是劍聖門下大弟子尊淵,慕湮的師兄。”

    “尊淵?”禦使的眼睛落在來人的臉上,打量——顯然是曆練頗多的男子,眉間浸潤過風霜和生死,每一根線條都有如刀刻。他隱約記起了這個名字曾在某處宗卷裏出現過——叫這個名字的人,似乎是雲荒大地上最負盛名的劍客之一。

    然而失望還是抑製不住地從禦使眉間流露出來。年輕的禦使收起了懷劍,看著對方,半晌才低聲問:“原來,你才是我的影守嗎?我居然一直都沒有發覺——是阿湮她……她托你來的?”

    尊淵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慕湮定然不希望對方知道自己五年來一直和他朝夕不離,為保護他竭盡了全力。她已然不願打擾他目前的生活。

    “那麽,她現在還好嗎?”對方沒有回答,但他遲疑著,終於忍不住還是問了這樣的話,試探地,“她現在……和你在一起?”

    “呃?”尊淵含糊應了一聲,揉揉鼻子,“她還好,還好。不用你擔心!”

    “這樣啊……”夏語冰無言地笑了笑,那如同水墨畫般清俊的眉目間有說不出的寥落,淡淡道,“那……那便好,我也放心了。”

    人間別久不成悲啊。那樣長久的時光,仿佛將當初心底裏那一點撕心裂肺的痛都衝淡了,淡漠到隻餘下依稀可見的緋紅色。

    “原來你還有點良心。”尊淵冷笑一聲,但不知道為何看到對方的神色,他卻是無法憤怒起來,隻是道,“既然念著阿湮,為何當初要背棄她?為何不跟她逃離天牢,浪跡江湖,卻要去攀結權貴?”

    “跟她逃?逃出去做一個通緝犯,一輩子在雲荒上流亡?我不會武功,難道要靠一個女人保護逃一輩子?”顯然這個結在心底糾纏已久,卻是第一次有機會對人剖白,年輕的禦使揚眉冷笑起來,不知道是自厭還是自負,“不,我有我要做的事……我不服輸,我還要跟曹太師那老賊鬥下去!如果我不是堂堂正正從牢裏走出去,這一輩子就隻能是個見不得光的逃犯!我一個人能力不足以對抗那老賊,必須要借助青王的力量!”

    “可你現在還不是靠著她保護才能活下來!”再也忍不住,尊淵一聲厲喝,目光淩厲,幾乎帶了殺氣,“和太師府作對——你以為你有幾個人頭?”

    夏語冰怔了一下,喃喃:“果然……是阿湮拜托你當我的影守的嗎?”

    窗大開著,冷雨寒風卷了進來,年輕的禦使忽然間微笑起來,不知道是什麽樣的表情。他微微咳嗽著,眉間有說不出的倦意:“和曹太師那種巨蠹鬥,我當然有必死的覺悟……隻是沒想到,這麽多年的平安,原來並非僥幸——我本來……本來以為,這條路一直隻有我一個人在走的。”

    “吃了很多苦頭了吧?你不曾後悔嗎?”看著禦使清瘦的臉,尊淵忍不住問了一句。

    夏語冰揚眉,笑了笑,單薄的身子挺得筆直,看向外麵無邊無際的黑夜:“自從第一次冒死彈劾曹訓行起,我就知道這條路必須走到底……你也許沒有看過那些堆積如山的冤獄,那些被太師府草菅的人命——可我天天在看。如何能閉上眼睛當作看不見?”

    尊淵忽然間沉默了。連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人並不是他想象中那種負心薄幸的小白臉——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身上,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是技藝出眾的遊俠兒們都未必能有的“俠”和“力”。

    從六年前考中功名、走上宦途起,這個地位低微的年輕人就開始和朝廷裏一手遮天的曹訓行太師對抗,幾度身陷牢獄,被拷問、被羅織罪名,卻始終不曾低頭半分。而平日,他秉公執法,不畏權貴,凡是經手的案子,無不為百姓申冤做主……章台禦使夏語冰的名字,在天下百姓的心裏,便是這黑暗混亂的王朝裏唯一的曙光。

    慕湮那個丫頭……當年愛上的,的確是個人物呢。

    然而,偏偏是這樣的人,決絕地背棄了她和他們的愛情。

    尊淵默默看了夏語冰許久,終究不發一言,忽然低頭抓起刺客的屍體,點足掠出了窗外。

    風卷了進來,房間內散落的文卷飛了漫天。

    夏語冰沒有出聲,隻是靜靜低下頭來彎腰撿起那些文書,放回案頭。

    昏暗的燈火下,他一眼看到文卷上方才他改過的一個字,忽然間眉頭便是一蹙,仿佛有什麽劇烈的苦痛襲上心頭——“侍郎公子劉良材酒後用刀殺人。”

    那一句中的“用”,被他方才添了一筆,改成了“甩”。

    “劉侍郎可是我們這邊的人,大家正合計著對付曹訓行那老狐狸呢,賢侄可要手下留情,不要傷了自家人情麵。”——青王臨走時的交代猶在耳側。

    仕途上走了這些年,大起大落,他已非當年初出道時的青澀剛烈、不識時務。深知朝廷上錯綜複雜的鬥爭和微妙的人事關係,禦使蹙眉沉吟,將凍僵了的筆尖在燈上灼烤著,然而隻覺心裏撕裂般地痛,仿佛灼烤著的是自己的心肺。

    終於,那支千斤重的筆落了下去,他看到自己的筆尖在紙上唰唰移動,寫下批示:“甩刀殺人,無心之錯,誤殺。判流刑三百裏。”

    那樣輕輕一筆,就將殺死賣唱女的貴家公子開脫了出去。

    “夏語冰……你到底算是個什麽東西。”章台禦使放下筆,注視著批好的文卷,有些自厭地蹙眉,喃喃自語。

    暗格敞開著,一遝遝送上來的銀票未曾拆封,好好地放在那裏——那些,都是各處應酬時被硬塞過來的禮金。章台禦使也算位高權重,各方心裏有鬼的官員們都是不敢怠慢的。雖然他推卻了不少,但是那些青王一黨的人的麵子,卻是不好駁回。

    “若是這些小意思都不肯收下,那麽便是把我們當外人了。”

    在暗地裏結黨,準備扳倒曹太師的秘密商榷中,劉侍郎、姚太守他們一致勸道。青王的手伸過來,拍了拍他的肩,看著他:“收下吧,自己人不必見外——都是一起對付太師府的,大家以後要相互照顧提攜才好。”

    年輕的禦使想了想,默不作聲地如數收下。

    以他個人之力,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扳倒曹訓行那巨蠹的——那麽,唯一的方法,就是加入另一方的勢力內,合眾人之力斬斷那遮天的巨手。而那樣的斡旋和爭鬥中,以自己目前的地位,要做到那樣的事,又怎麽可能不弄髒自己的手?

    冷風吹來,地上散落的二十萬銀票隨風而起,在以清廉正直著稱的年輕禦使身側沙沙舞動。

    抄起殺手蛇枯槁的屍體,剛掠出窗外,跳上牆頭,尊淵忍不住就是一愣。

    “你怎麽來了?”看著站在牆上的女子,他脫口低聲問。

    “嗯。”雨還在下,冰冷潮濕,慕湮的臉色是蒼白近乎透明的,搖搖欲墜,“麻煩師兄了……接著我來吧,我要守在這裏,直到他上朝。”

    “不行,你身子怎麽撐得住!”尊淵低聲喝止,“這裏有我,你回去休息。”

    雨水從風帽和發梢上滴落,慕湮抬起頭看著多年來第一次見麵的大師兄,眼神忽然間有些恍惚——多少年了……自從離開師父身邊,在黑暗中跟隨著語冰追逐盡頭的一線光亮,她已然獨自跋涉了多少年,日夜擔憂,絲毫不敢懈怠。

    一直緊張到沒有時間關心自己的身體,是不是真的已經到了極限,不能再撐下去。

    “我……我沒事的……”有些倔強地,她睜著快要墜下來的眼皮,喃喃道。然而拖著腳步踉蹌返回禦使府的她,再也不能抵抗身體裏的虛弱和疲憊,話未說完,隻覺腳下一軟,從牆頭直直栽了下去。

    第四章 夜開

    好舒服……一定是又在做夢了。隻有夢裏,才會覺得這樣的舒展和自在吧?慕湮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失去了重量,在半空中飄蕩,舒適得讓她簡直不想睜開眼睛。

    眼前有什麽在綻放,殷紅殷紅的一點點,到處都是。

    桃花……是桃花嗎?是雲隱山莊後院裏那一株桃樹吧?依稀間,透過那一簇簇的桃花,她看見了須發花白的師父的臉,在樹下慈祥地微笑著,看著爬到樹上的束發小女:“別淘氣啦,小湮,快下來!”

    “師父,我要吃桃子!”在滿樹桃花間晃著,她覺得喉嚨幹渴,忍不住嬌嗔。

    “才初春,哪裏有桃子啊?”雖然身為劍聖,對於這個要求,雲隱老人也無可奈何,拈須苦笑,伸手招呼,“乖乖的,小湮,該練劍了!”

    “我要吃桃子嘛……”她不依,在花樹間鬧著,踢下漫天粉紅花瓣,一下子跳下來,蹭到師父懷裏,拉住他花白的胡子,“小湮渴了,就要吃桃子!”

    “呀,別拉,別拉!很痛的……”痛呼著撥開慕湮的手,他無可奈何地回答著,“我去找桃子就是,你快點放手。”

    “啊……師父真好。”喃喃說著話,昏迷中的女子嘴角露出歡喜的笑,終於放開了扯著尊淵發梢的手,將臉偎過來蹭了蹭,滿足地繼續睡去。

    “真是的,一睡了就變成孩子一樣。”尊淵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靜靜睡去的小師妹。慕湮蒼白到透明的臉上有一種難得一見的安詳滿足,長長的睫毛在白玉般的臉上投下淡淡的影子,眼睛下麵有長年缺乏睡眠形成的青黛色。

    這丫頭……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好好休息過了吧?一直過著暗無天日的影守生活,隻怕夜行衣便是唯一的服飾,晝伏夜出的,難怪臉色都變得這麽差。

    仿佛夢裏又遇到了什麽,慕湮微微蹙起了眉,咬著小手指,睫毛微微顫動。那樣恬靜單純的臉,仿佛會發出柔光來——師父說的果然沒錯呢,“像小鹿一樣”。

    掖緊慕湮身側散開的被角,尊淵笑了笑,拍拍她尚自濕漉漉的頭發,站起。

    “師父!師父……”忽然間,靜靜沉睡的人仿佛魘住了,驚叫起來——夢裏的桃花還在如紅雨般紛亂落下,然而慈愛的師父卻轉瞬在花樹下化為白骨支離。仿佛有人告訴她:師父死了……師父死了!陡然間天地都荒蕪起來,她站在那裏,空茫和孤獨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天空變得黑沉如鐵幕,將她所有前路包圍。她終於覺得膽怯,嘶聲大哭起來:“不要死!”

    “小湮、小湮!”青白伶仃的手從錦被中伸出來,在空中一氣亂抓,尊淵忙忙地抓住她的手,晃著她,想將她從夢魘中喚醒。

    “師父,師父!”慕湮大叫,然而被夢魘住了,聲音微弱,哭啞了喉嚨,“不要死……別……別留下我一個人……”

    “好的,好的。”尊淵歎了口氣,將她亂抓的手放回被子裏,“不留下你一個人。”

    “啊……”慕湮長長舒了一口氣,尚自不放心地緊緊抓著對方的手,翻了一個身,繼續睡去,忽然間睫毛顫了顫,一大滴透明的淚珠從睫毛上滑落,輕輕叫著一個人的名字,“語冰、語冰……”

    尊淵低下眼睛,看著拉著他的手沉沉睡去的小師妹,忽然間經風曆霜的眼裏就有了痛惜的表情。不忍心抽出手,他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撫摩著慕湮漆黑的發絲,看著她沉睡中才顯得稚氣柔弱的臉,忽然間低低歎息了一聲:“夏語冰,你怎麽忍心啊……”

    在空桑劍聖大弟子喃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個叫這個名字的年輕禦使,正在帝都的權力中樞裏,卷入了又一波險惡的狂風急流。

    這一次上朝中,王座底下風雲突變。

    早朝中,先是大司命出列,啟奏承光帝,說他昨夜在伽藍白塔頂上的觀星台上,通過璣衡觀測到太一星光芒暗淡,附耳星大盛,顯示目前空桑王氣衰竭,奸佞作亂;而同時歸邪現於帝都伽藍上空,預示必當有貴人歸國。

    仿佛是印證大司命的觀測結果,青王適時出列,出其不意地稟告承光帝,皇帝早年在北方砂之國與當地平民女子所生的私生子已經找到。那個叫真嵐的十三歲少年聰慧英武,相者無不稱讚其骨骼清秀,血緣高貴。

    趁此機會,不等震驚的曹太師一黨發動反駁,以禮部尚書和章台禦使為首的十名官員聯合上書,懇請承光帝早日冊立皇太子,結束儲君之位懸空二十年的尷尬局麵,以安定天下。

    承光帝年老而無子,太子之位長期空置,導致曆代兼任太子太傅的大司命無法掌握實際的權力,而讓太師曹訓行趁機結黨把持了朝政,十年來一手遮天,氣焰熏人。

    多年來,在是否北上迎庶出的私生皇子歸來的問題上,朝臣分歧極大,曹訓行更是以真嵐之母不過為砂之國一介平民,若冊立為太子則有汙帝王之血為理由,極力反對。其實,是因為東宮白蓮皇後去世多年,曹訓行之妹曹貴妃以西宮之位淩駕後宮,非常希望能生下帝國的繼承人。曹太師一邊不停派出殺手刺殺那位庶民皇子,同時不斷獻上絕色女子以充承光帝後宮,期待生下皇子,然後讓曹貴妃收為己出,能長久掌控這個天下。

    失勢的大司命無奈之下,隻能暗中向青王一黨求援,希望能早日迎回真嵐、立為太子。而青王之妹嫁為白王繼室,二王在某種程度上結成了聯盟,對抗黑王赤王那些倒向太師府的藩王。曆代出皇後的白之一族期盼早日結束太子之位懸空的尷尬情況,讓白王的女兒可以早定太子妃名分,延續共掌天下的局麵。

    圍繞著太子的冊立,朝廷上分成了兩派,鬥爭錯綜複雜,矛盾越來越尖銳。然而,被推在風口浪尖上的,始終還是曹太師和他多年的宿敵章台禦使夏語冰。雙方唇槍舌劍,在是否迎歸真嵐的問題上紛爭激烈。

    承光帝在美人的簇擁下,似醒非醒地聽完了底下大臣的稟告。慢慢低下頭,看著自己右手上那隻代表著空桑帝王身份的“皇天”戒指——那隻傳說有靈性的銀白色戒指發出璀璨的光,映著帝王那張因為享樂過度而過早衰老的臉。

    戒指上藍寶石的冷光刺入眼裏,仿佛引起了承光帝早年的回憶,肥胖昏庸的帝王忽然抬起頭來,掃視著丹階下爭論不休的群臣,用從未有過的冷醒的語氣頒布旨意:“先將那孩子從北方找回來,再讓‘皇天’來判斷他是否有資格繼承帝王之血——如果他能戴上這隻戒指,朕便承認他的地位,將王位傳給他。”

    從來未曾聽到皇帝用這樣的語氣頒布命令,所有朝臣一時間默然,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齊齊伏地領命。年輕禦使嘴角露出驚喜的笑意——果然……皇上並不是昏庸到了不分黑白的地步,在關鍵問題上,他始終不曾被曹訓行那老狐狸所左右。

    列隊退朝的時候,他看見青王對著他微微點頭。然後,在回府途中,他的轎子便空了,章台禦使出現在皇城外一間極其機密的房間裏——那裏,有青王一黨的十數名官員早已分別秘密到達,個個因為今日裏帝君的旨意而興奮不已。

    夏語冰看在眼裏,不禁微微從鼻子裏冷笑了一聲:眼前這群人之所以感到興奮難耐,大約是想到了太師這株大樹如果一旦連根倒了,他們能分到多少新地盤吧?

    那個瞬間,年輕的禦使忽然有些恍惚——如果曹太師倒了,青王會執掌朝政吧?那樣老謀深算、決絕不容情的青王,和眼前一群麵目都因為權勢的誘惑而扭曲了的同黨,如果他們把持了朝政……真的能比如今曹訓行當權更好一些嗎?

    他到底在做些什麽……這麽多年的艱苦跋涉,他所做的,究竟有沒有意義?

    “夏賢侄,今日事起,箭已離弦。”不自禁的恍惚中,肩膀忽然被重重拍了拍,青王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倒曹之勢即刻發動,明日日出前成敗便有個分曉了。”

    青王的眼神是看不到底的,帶著孤注一擲的冷笑,吩咐自己的侄女婿:“語冰,你明日早朝,便再度上書彈劾……這應該是最後一次彈劾了。”

    “是。小侄一定全力而為。”來不及多想什麽,被多年來跋涉後看到的曙光所籠罩,夏語冰的手暗自握緊,一字字回答。

    “必須全力而為。太師府那邊隻怕也一夕不得安睡。”青王點頭,然而眼睛一冷,看向所有人,“語冰明日彈劾曹訓行,不過是為了擾亂老賊的陣腳,讓他分心——而我們真正需要全力以赴去做的事隻有一件:就是無論如何要平安將真嵐皇太子接到伽藍城來。”

    座中群臣悚然一驚,忽然間就安靜了下去,不再說話。

    雖然一路掩人耳目,日夜兼程趕來,真嵐皇子目前還停留在葉城觀望局勢,未曾趕到帝都——以曹太師以往心狠手辣的作風,無論如何不能容許這個天大的禍患活著來到伽藍城!

    太師府座下高手如雲,如果全力驅遣捕殺一個少年,更是易如反掌。

    “當然,本王聯合白王,已經盡派王府高手護衛皇太子。但是從北方一路護送來,已經在太師府的刺殺之下折損了大半。”青王負手,歎息,眼神複雜,“如果皇子無法平安到達帝都,那麽這麽多年來我們的籌劃便要付諸東流……你們說,該如何才好?”

    眾人麵麵相覷,紛紛低聲道:“自然是……屬下們各出全力保護太子安全。”

    “嗬……”青王笑了起來,微微搖頭,“太師府座下網羅雲荒多位黑道頂尖高手,龍象獅虎蛇五位殺手不說,聽說還有澤之國的‘鳥靈’相助,各位就算遣盡府中護院守衛,哪裏能是人家對手。”

    微微笑著,青王的眼光卻停留在章台禦使的臉上。

    眾目睽睽之下,忽然對著夏語冰便是深深一禮,慌得他連忙俯身阻止。

    “夏禦使,請借你身邊那位守衛一用。”猝不及防地亮出握有的秘密消息,青王的目光停留在對方臉上,仿佛想捕捉他每一絲神色變化,一字字清晰地讓密室中所有官員聽見,“聽說禦使身邊有一位絕世高手——事關皇太子生死,還請暫且割愛,讓那位高手出麵保駕。”

    青王的話語傳到密室中每一個官員耳中,因為利益相關而休戚與共的所有人都把眼光投到了年輕的章台禦使臉上,每一道目光都帶著壓迫力。

    夏語冰的手臂格擋著下拜的青王,然而忽然間就語塞了,不知道如何回答,麵色蒼白。

    “真嵐太子若有什麽不測,政局便要傾覆,”看出了禦使眼中的猶豫,青王的語氣卻不急不緩,一句句分析輕重利弊,不容反駁,“賢侄,多年來你看到曹老賊作威作福,魚肉百姓,草菅人命,難道甘心?利劍在手,當為天下人而……”

    “此事我不能做主。”忽然間覺得密室裏令人窒息,夏語冰深深吸了口氣,終於開口應承下來,眼神堅定,“但是,我盡力吧。”

    是的,是的——目前不能再有什麽猶豫和遲疑,路已經走到了這裏,必須堅定不移地朝著目標前進。任何動搖都是軟弱的表現,足可以毀掉多年來辛苦的經營。

    就算懷疑曹太師倒台後,是否能出現更好的政局,但是,那畢竟是懷疑而已——而目前的腐朽黑暗局麵,卻是真真實實存在的。

    一個人,如何能因為不確定天亮後是否有晴空,就容許黑夜永遠籠罩下去?

    相比眼前黑沉冰冷的天下,明天總是在手中,可以掌握一二的,他相信他會讓流著膿液的夢華王朝稍微愈合一些。所以,他必須先要剜掉今日朝廷上這個巨大的毒瘤。

    不可以懷疑自己已經走過的路,因為已經無路可退。

    第五章 揚州十年一夢

    不知道多久沒有這樣安心地睡過好覺了……五年?十年?

    這麽多年來,隱身於黑夜裏,每一天她都在極度緊張戒備中度過。一方麵時刻準備斬殺任何接近禦使的危險人群,一方麵,卻要小心翼翼地提防被他察覺。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那一身夜行衣,她居然一穿就是數年,從未脫下來過。

    而且,還要看著年輕的禦使夫婦在她麵前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那是什麽樣的生活……她居然默不作聲地咬牙忍受了五年,凝視著麵前完全的黑。

    那樣看不見光亮的路走到後來,從單純地因為對語冰的眷戀而不肯離去,慢慢變成了相信他所相信的、追隨他所追逐的——既然無法以“妻子”的身份留在他身邊,那麽,她願意成為一把劍,默默守護他和他的信仰,讓黑夜裏那一星燭光,不被任何腥風血雨吹滅。

    曹訓行一手遮天,權勢逼人,然而這個天下總要有人為百姓說話,去堅持那一點公理和正氣。師父說過,學劍有成,最多不過為百人之敵,而語冰在朝堂上如果能將太師一黨連根鋤去,卻是救天下蒼生於水火!

    她決定不讓語冰孤身一人走這條路——至少,她要化為那一把出鞘的利劍,為他斬殺一切黑暗中逼近的魑魅魍魎,讓黑夜裏奔走的勇士不至於孤立無援。

    於是她成了一個影守,默默無聲地守望著年輕禦使窗下通宵不熄的燈火,守護著她心底所信仰和追逐的“俠”和“義”,五年來片刻不曾懈怠。

    那樣窒息的生活,甚至讓她忘記了一切。甚至在短促的小憩裏,她再也沒有做過夢。

    等到慕湮醒來的時候,尊淵覺得自己的手都快要被壓得僵硬了。

    “你——”慕湮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師兄的手從自己的被子裏唰地抽了出去,她脫口驚叫,下意識便伸手去抓自己的佩劍。然而一摸之下卻發現劍已經解下,放到了枕邊,而她身上也已經換了新的幹淨的衣服。

    慕湮愣了愣,又羞又惱之下,蒼白的臉騰地紅了,眼裏騰起了殺氣。

    “喂喂,小師妹你別誤會——”看到慕湮俯身便從枕邊抓起劍,唰地抽出來,尊淵嚇了一跳,立刻揉著發酸的手往後跳開,忙不迭分辯,“我可什麽都沒做,是你自己拉著我的手不放的!”

    “胡說!”慕湮急斥,眼圈都紅了,咬著牙就要拔劍砍了這個乘人之危的大師兄,然而一掀被子,發現自己隻穿著貼身小衣,立刻不敢動了,擁著被子,隻氣得全身微微發顫,“你……你……那我的衣服……”

    “你發著高燒,衣服又全濕了,總要換一套幹淨的吧?”尊淵揉著酸痛的右手,解釋。

    “我殺了你!”慕湮再也忍不住,手裏的劍脫手擲出。

    “醒來就這樣凶!”尊淵右手麻到無法拔劍,隻好往旁邊避開。病重之下手臂也沒有力道,長劍投出幾尺便斜斜落地,慕湮咬著牙,拚命不讓眼淚落下來,狠狠看著他。

    “呀!”看到那樣的眼神,尊淵終於明白過來問題何在了,拍著自己腦袋,連忙開口,“不是我……不是我幫你脫……”

    “客官,你要的東西到了。”話音未落,門外有女子妖嬈的聲音傳來,輕叩門扇,“可以進來嗎?”

    尊淵長長舒了口氣,仿佛見到了救星一般開門出去:“老板娘你來得正好!”開了門,將花枝招展的老板娘讓進屋子,他指了指連忙擁著被子躺回床上的慕湮,苦笑,“你幫她將新衣服也換上,我就先出去了!”

    然後,不等老板娘答應,他避之不迭般地躲了出去。

    “哎,客官——”看到尊淵腳底抹油,老板娘急了,扯著嗓子大喊,“你要的桃子買來了,隻找到了五個冰洞裏存著的……人家非要五十兩不可,你要不要買?”

    “買,當然買!”尊淵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一錠銀子隔著窗子扔進來,人卻已下去了。

    慕湮聽得發怔,卻見老板娘喜滋滋地放下幾個幹癟的桃子,拿起那一套簇新的衣服來,笑:“姑娘快來把這個也穿上!你哥哥可真疼你啊,姑娘寒冬臘月要吃桃子,也一口答應了。”

    “哥哥?”慕湮愣愣地重複了一遍,任由老板娘將新衣套上她的身子,“我……我說要吃桃子嗎?”

    “是啊,姑娘發著燒,拉著你哥的手口口聲聲說要吃桃子,可把他為難壞了。”老板娘口快,麻利地幫因為重病而渾身無力的女子穿上新衣,一邊不住口地誇,“外頭天氣那麽冷,又下著雨,他把你抱到這裏來的時候都急壞了。”

    桃子……桃子。她的目光遊移著,看到了桌子上那幾個幹癟的桃子。

    終於有了些微的記憶。她不再說話,閉了閉眼睛,眼前出現了夢裏的漫天桃花。啊,原來在那個時候,跟她說話的不是師父,而是大師兄嗎?

    她仿佛安心般地歎了口氣,手指絞著褥子,忽然間怔怔掉下眼淚來。

    “姑娘,你看你穿起來多漂亮……”老板娘幫慕湮穿好了衣服,正在驚歎對方的美貌,卻見她哭了起來,不由吃了一驚。準備殷切相詢,外邊卻傳來了一陣哭天搶地的號啕聲,驚動整個店,依稀是一個老者嘶啞含糊的哭聲,一迭聲地喚:“我苦命的女兒啊……天殺的狗賊,還我彩珠命來……”

    周圍房子裏有房客探頭,七嘴八舌的勸說聲,湮沒那個老人的哭聲。其間,赫然聽到尊淵的聲音,在詢問老人究竟遭遇到了什麽不幸。

    “唉,趙老倌又在哭他的女兒彩珠了。”老板娘濃妝豔抹的臉上也有黯然的神色,“姑娘別嚇著——那個趙老倌自從賣唱的女兒被劉侍郎兒子奸殺後,整個人就瘋瘋癲癲的,每到天亮就要哭號一番……也是作孽啊,彩珠才十三歲。都什麽世道!”

    聽得外頭那哭聲,慕湮隻覺刺心地疼——師父說她心嫩,自小就聽不得別人的哭聲。她隻好側過頭去,低聲問:“為什麽不去告官?”

    “告官?”老板娘從嘴角嗤出一聲冷笑,替她將衣服上的帶子係好,“官官相護,天下烏鴉一般黑,上哪裏去告?”

    “夏禦使那裏……一定行的。”好容易掙出了那個名字,慕湮肯定地回答。

    老板娘的眼睛也亮了亮,手指伶俐地穿過最後一根帶子,笑了起來:“是啊!我們也勸趙老倌去禦使那裏攔轎告狀——想來想去,也就剩了那點指望了。”

    “一定能行的。”慕湮低了頭,堅定地回答,有些羞澀,有些驕傲,“他是個好官。”

    “嗯,姑娘說得沒錯!”老板娘用力點頭,顯然說起這個夏禦使,每個人心裏都懷著尊敬,“去年曹太師麵前的紅人秦總管督建逍遙台,克扣木材,結果造了一半塌了,壓死上百個民夫,誰又敢說半句話?到最後是夏禦使生生追查下去,把那躲在太師別墅的總管拉出來正法了。還有息風郡守從砂之國販賣良家女子到帝都為妓的那案子,也是……”

    老板娘自顧自如數家珍地說著民間眾口相傳的案子,螺黛細描的雙眉飛舞著,沒有注意到麵前聽著的女子眼神閃亮起來,蒼白的雙頰泛上了紅暈,眸子裏閃著又是驕傲又是欣慰的光芒。

    “這個朝廷呀,是從裏麵爛出來了!統共也隻剩下那麽一個好官。”老板娘一口氣說完了她所知的禦使大人的事跡,歎了口氣,打好最後一個結,“連我這個小民也受過他大恩呢——想來禦使也真不容易,聽說他天天要看宗卷看到二更……”

    “不,都要看到三更呢。”下意識地,慕湮糾正了一句,猛然覺察失言,連忙轉口問,“如今什麽時候了?”

    “快黃昏了吧?”老板娘隨口答,“外頭下雨呢,看不清天色——姑娘餓了嗎?”

    “糟糕!”慕湮跳了起來,然而發現身上軟得沒有半分力氣,踉蹌著走出去推開客房的門,“下朝時間到了吧?我得……我得去——”

    “你要去幹嗎?”還沒出門,忽然便被人拎了回去,尊淵剛在外頭聽完了趙老倌的事,滿肚子惱火地大踏步進來,一見她要出去,不容分說把她推了回去,“我去替你接他,替你守著,你放心了吧?給我好好養病,不許亂走!”

    慕湮沒有力氣,立足不穩地跌了回去,老板娘連忙扶她躺下,一邊笑著勸:“哎呀,客官,你就是疼你妹子也不要這樣,人家生著病,嬌弱弱的身子哪裏禁得起推啊……”

    “我不是他妹子!”慕湮聽得“嬌弱弱”三字,陡然心頭便是一陣憤怒,掙著坐起,“我才不要他管!”

    “啊?”老板娘猛地一愣,脫口道,“難道……難道你們是一對……”

    “才不是!”慕湮紅了臉,啐了一口,發現尊淵已經走得沒影兒了。

    上朝回來後,已經是薄暮時分。夏語冰不去吃飯,徑直將自己關進了書房,也不看那些堆滿案頭的文卷,隻是一反平日的淡定從容,焦灼不安地在書房中踱步,神色凝重,不時抬頭看著外麵的花園,仿佛期待著什麽人來。

    他……要如何對尊淵開口,要其出手護衛皇太子返城?

    他有何顏麵,再向阿湮的師兄提出這樣的要求。

    阿湮、阿湮……五年來,那兩個字是極力避開去想的,生怕一念及,便會動搖步步為營走到如今的路。

    在天牢裏對著前來劫獄的她說出“我在等的是青璃”之時,他便決心已定,取舍之間是毫不容情的決絕;慕湮對他告別的時候,他也沒有挽留,隻任她攜劍遠去,心下暗自做了永遠的訣別;洞房花燭之夜,在應酬完一群高官顯貴後,紅燭下挑落青璃蓋頭之時,他的手也沒有顫抖過分毫——那是他自己選定的路,又如何能退縮半分。

    然而,五年後,在成敗關頭、急流席卷而來的時候,這個名字又出現在耳畔。

    躲不過的……他仿佛聽到了宿命的冷笑聲。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發現盡管多年竭力奔走,命運的利爪卻一直死死地扣著他的咽喉,讓他不能喘息。

    有些茫然地,他在漸漸暗淡的暮色裏點起蠟燭,看著案頭那一遝遝的宗卷。然而一眼瞥過,又看到了最上麵那件劉侍郎公子酒後奸殺賣唱女子的案子:那個“甩”字和自己那一行紅筆批注赫然在目,似乎在滴出血來。

    這不是第一次了——那之前,和青王一起結黨對付曹太師的官員裏,類似的齷齪事時有發生,為了不導致內部矛盾激化和決裂,他一一做了忍讓,將事情壓了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後來,青王糾結的力量越來越龐大,他結交的“自己人”也越來越多,十件案子裏,居然有三四件頗為難辦。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麽……結黨營私?徇情枉法?貪汙受賄?顛倒黑白?

    不,不,那是以大局為重,是為了天下最終的正義伸張,而做出的暫時的隱忍。

    何況,十件案子裏麵,至少有七件他還是秉公辦理的。而那些被各種因素掣肘的案子,不過隻是十之二三罷了,而且他也做了適當的調停妥協,讓無辜者受到的損害降到了最低。

    可是……對他而言的十之二三,反過來對那些無辜百姓來說,便是十足的冤獄!

    虛偽,虛偽,虛偽!

    他隻覺得胸臆間充滿了煩躁而絕望的怒嘯,在體內四處奔騰,心裏的血沸騰起來,仿佛一直要衝到腦裏去,他再也不能忍受心裏這樣強烈辯論著的兩個聲音。

    那個瞬間,久等不見丈夫來用晚膳,生怕上朝一日他回來餓壞身體,禦使夫人青璃終於忍不住違反了丈夫平日的禁令,怯生生地推開了門,端著托盤進來——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她看到了年輕的禦使做出了一個可怕的舉動:披衣閱覽著文卷,卻忽然伸手用力握緊案頭正在燃燒著的蠟燭,讓火焰在手心裏生生熄滅!

    “語冰!語冰!”丈夫眉間的沉鬱和痛苦嚇住了貴族出身的青璃,她扔了托盤,驚呼著衝了過去,用力將他的手從蠟燭上掰開。

    “語冰,你在幹什麽啊……”青璃急急掰開丈夫的手,看到手心裏焦糊的血肉,淚水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仿佛神誌有點恍惚,夏語冰甚至沒有聽見妻子的驚叫,一直到手心裏有什麽冰冷的東西刺痛著,他才回過神來,看到青璃焦急的眼神和滿臉的淚痕。他的妻子捧著他的手,正嘟起了嘴為他輕輕吹著燙傷的手心,淚水滴落在他手裏。

    刹那間,章台禦使向來冷淡的眼睛裏,第一次湧出難以言表的溫柔和悲哀。

    “別碰,很髒的。”他忽然將手從妻子手裏抽出,看著掌心血肉焦黑的樣子,冷笑著喃喃自語,“你看,已經髒了……已經把手弄髒了……我真恨不得把它燒成灰。”

    “語冰……”青璃茫然地抬頭,看著自己的丈夫,眼裏噙著淚水——她不明白,這麽多年來朝夕相處,同衾共枕,她卻始終無法了解這個她所愛的人內心真正的想法。她不過是一個女子,對她來說丈夫便是她的天,她的所有不過就是他的喜怒哀樂。然而,他為何煩惱,為何痛苦,又為何絕望,這些他統統沒有和她提起過一字一句。

    她想,那便是上天的懲罰——是當年她為了得到一見傾心的英俊青年,使出手段讓他身陷牢獄,然後出麵相救最終得以如願的懲罰。

    她終於得以和他朝夕相處,卻是相敬如賓,那以後他便對她關閉了內心。

    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啊。

    “我沒事,嚇著你了嗎?”許久,室內寂靜得聽不見一絲聲音,漸漸籠罩的暮色裏,仿佛終於平靜了內心激烈的狂流,夏語冰開口了,靜靜道,聲音卻是難得的溫柔,“夫人,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第六章 還記章台走馬

    暮色四起,書房內又剩下了他一個人,獨對四壁的蕭瑟和無邊的黑夜。

    在這樣的鐵幕裏,他已然獨自跋涉多年。

    “嘿嘿,真是伉儷恩愛啊。”窗忽然開了,暗淡的室內忽然就多了一個人,高而瘦,負劍冷笑。尊淵剛從客棧趕來,在外麵看到這樣一幕,想起慕湮筋疲力盡睡去的孩子般的臉,心底忽然有壓抑不住的憤怒泛起,便忍不住跳入了室內。

    “都是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罷了。”夏語冰低著頭,微微苦笑起來,淡淡回答。語氣裏,是掩不住的疲憊和蕭瑟,如風般卷來,讓外粗內細的尊淵怔了怔,不再說話。

    “明日上朝,我要再次彈劾曹訓行。”章台禦使攏了攏案頭的宗卷,忽然間凝重出聲,“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彈劾那個老賊。”

    “最後一擊了嗎?”尊淵的臉色也凝重起來,點頭,“放心,我將在這裏保護著你,一直到你上朝,不讓曹太師有機會下手。”

    然而,聽得對方這樣的承諾,夏語冰卻沒有絲毫如釋重負的表情,隻是搖了搖頭:“太師府今夜未必會對我下手。”

    尊淵聽得他如此肯定的用語,忍不住一怔,詢問地看向年輕的禦使。

    “他還不知我明日上朝就要全力彈劾他所有罪行,所以未必就急著要來下手——而且,這麽多年來他知道我身邊有你這樣的守衛在,昨夜剛剛铩羽而歸,太師府殺手今夜未必會立刻再次出動。”夏語冰慢慢分析著,有一種直麵生死而不驚的淡定,最後加重了語氣,“何況,今夜太師府那邊一定通宵不得安睡,所有殺手都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什麽事?”雖然知道對方是要引他發問,尊淵還是忍不住順著問了下去。

    “曹太師要全力阻止真嵐皇子返京繼承皇太子之位,必然不能容他到達帝都。”一字一句地,對著一個朝廷之外的遊俠說出了宮裏目前最大的機密,章台禦使的眼神熠熠生輝,“如果真嵐皇子死了,那麽倒曹一黨便會失去最終的王牌,曹太師可以繼續高枕無憂。”

    “哦?”尊淵隻是淡淡應了一聲,揉揉鼻子,對於這種朝廷上黨派之爭毫無興趣,然而多年來的曆練和見識,讓他很快明白到了皇子返京的重要性,“看來真的很嚴重嘛。”

    “是。可以說成敗在此一舉。”夏語冰眼神凝聚起來,看著劍聖大弟子的臉,“所以,我的生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嵐皇子明日一定要平安到達帝都!”

    一語未落,年輕的章台禦使忽然間一拂袖,就對著劍聖弟子拜了下去:“因此,求閣下無論如何出手相助,保護皇子從葉城連夜返回!”

    “喂,喂,你這是幹嗎?!”被夏語冰的大禮嚇了一跳,尊淵慌忙拉起他。

    雲荒著名劍客的眼睛裏,閃動著鋒利而冷醒的光。雖然遊蕩於天下,不問政局紛爭,但是他並不是不知道章台禦使這次慎重托付的事情的重要:今夜那個叫作真嵐的皇子能否平安抵達帝都,可能將關係到整個夢華王朝命運的走向。

    而且,將無可避免地,影響到天下百姓將來的生活。

    雖然憑他的能力,可以不像平常百姓那樣和政局息息相關,但這個世上,沒有人能真正脫離政治而遊離在體製之外吧?

    “劍技無界限,但是劍客卻應該有各自的立場和信念,明白將為什麽而拔劍”——在出師之時,劍聖雲隱的話語響起在他耳畔。

    如果今夜非要他從曹太師和章台禦使之間做出一個選擇的話,那麽……

    “禦使請起,”尊淵的眼睛裏,陡然有山嶽般的凝重,承諾道,“我今夜就去葉城,天明必然護送真嵐皇子返京。”

    暮色籠罩雲錦客棧的時候,剛給慕湮端上藥和晚膳的老板娘,陡然聽到了外頭的吵鬧聲。

    “哎呀,一定是趙老倌從禦使台衙門回來了!”老板娘連忙放下托盤,站起身來拉開門,笑吟吟地迎上去,“怎麽樣?判書下來了吧?我說老倌你不要哭,你女兒不會白死,夏禦使他一定會讓凶手抵罪的!”

    聽得“夏禦使”三個字,慕湮蒼白的臉色便微微紅了一下,眼睛亮了起來,視線跟著老板娘的身形出去,看向那幾個陪同趙老倌從衙門返回的閑客,希望從那些受苦的人臉上看見沉冤得雪的喜悅。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被嘶啞的哭號和痛罵凝結了——

    “什麽狗屁夏禦使!黑心禦使!

    “居然說那畜生是失手誤殺了彩珠,隻判了流放三百裏……怎麽可能是失手?看看彩珠被那畜生糟蹋成什麽樣子,瞎子都知道那不會是誤殺!我殺了那個狗官!我拚了老命不要,我要殺了那個顛倒黑白的狗官!”

    老人的號啕聲響起在客棧裏,所有人都怔住了,屏息無語。老板娘美豔的臉也仿佛被霜打過,頹然低下頭去,用塗了紅色丹寇的手指抹著眼角,震驚地喃喃:“不會的,一定是誤會……一定是誤會……夏禦使不是那樣的人。”

    漸漸地,有議論聲低低響起在人群裏,大家歎息著,上來扶起癱倒在地的趙老倌。

    “看來還是官官相護啊……這個世道還讓不讓人活了。”

    “連夏禦使都這樣?真是想不到……我還以為他總能替咱們百姓說句公道話呢。”

    “唉……半年前,我就聽姚太守府裏的小廝說了,夏禦使收了他們的銀子,販賣私鹽那個案子才被壓了下去。那時我還不信,現在看來那是真的了——”

    壓低了聲音,有個鹽販子模樣的人更加爆出了驚人內幕,眾人嘖嘖搖頭歎息。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說謊,你們說謊!”陡然間,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顧一切地壓過所有不屑的議論聲,“閉嘴,不許詆毀夏禦使!”

    老板娘驚訝地回頭,看見剛喝下藥在靜養的慕湮忽然漲紅了臉,從房間裏衝出來,對著樓底下那一群人嘶聲大喊:“不許詆毀語冰!你們說謊,一個個都該抓起來!”

    “呀,這裏有人為狗官說話呢!”人群詫然片刻,終於哄笑起來,其中有個尖瘦臉的中年人說得尤其刻薄:“語冰?叫得好親熱啊!難不成那狗官在外頭包養了這麽漂亮的女人啊?膽子真大——聽說他老婆是青王的侄女兒,靠著裙帶關係才爬到那麽高,居然還敢在外麵拈花惹草?”

    “閉嘴!”慕湮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睛裏忽然閃出了殺氣。

    不等老板娘驚叫,女子手裏流出雪亮的光,宛如閃電般躍下樓去,一劍將那個講得最起勁的男人的舌頭割了下來!所有人都發出了驚駭的叫聲,紛紛退開,看著這個女殺神。

    “誰敢詆毀夏禦使?”慕湮的手指緊緊抓著長劍,眉目間殺氣縱橫,逼視著一幹閑人,憤怒得全身顫抖,“誰敢再在這裏詆毀夏禦使!”

    看到女子手裏滴血的長劍,客棧裏所有人噤若寒蟬。

    “狗官!他就是個狗官!不得好死……我要殺了他!”在所有人都不敢開口的刹那,趙老倌蒼老嘶啞的聲音還是響了起來,不顧一切,“不得好死,生個兒子沒屁眼,生個女兒當娼妓!老子我要殺了他!”

    “唰”的一聲,長劍指住老漢的咽喉,慕湮眼裏冷光四射。

    “哎呀,姑娘!千萬別!”樓上老板娘看得真切,脫口驚呼,急急下樓來。

    趙老倌忽然“嗬嗬”地笑了起來,一下子扒開胸前破爛的衣服,露出搓衣板似的胸口,把舌頭伸了出來:“殺呀!割了我舌頭呀!我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還能將天下人都殺了,天下的舌頭都割了?”

    慕湮看著老人飄蕭的白發和近乎癲狂的笑容,身子一顫,忽然間手腕劇烈發抖,幾乎握不住手裏的長劍——她居然對著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拔劍!身為雲荒劍聖的弟子,從小便被師父用俠義教導,而她……她今天居然對著這樣的老人拔劍威嚇!

    她……她究竟在做什麽?還是天下人都瘋了?

    “姑娘,姑娘,快別這樣!”老板娘眼看客棧裏要出人命,連忙跌跌撞撞跑下來,拉住慕湮,“老倌是死了女兒急痛攻心,別和他計較,我也不信夏禦使會是這種人……”

    “好,我帶你去當麵問個清楚!”慕湮深深吸了口氣,忽然收劍,舒手一下子就提起了幹瘦的老人,點足飛掠,瞬間消失在暮色裏。

    第七章 一夕玉壺冰裂

    “我在書房外麵的庭院裏用盆景假山石布下了一個陣,雖然潦草,但多少能阻攔一些刺客殺手——天亮上朝前,你千萬不要隨便走出這個庭院。”再三交代夏語冰後,看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尊淵再也不敢遲疑,拉上風帽,便往城外方向掠了過去。

    尊淵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要答應下這樣重大的事情——雖然身為劍聖的大弟子,但是他生性放蕩不羈,出師後的十幾年中,自顧自攜劍逍遙遊曆天下,從未以什麽救國救民的俠客自居。

    然而此刻,在家國變亂擺到麵前,他的力量一旦加入就能影響到最終國家命運的時候,揉揉鼻子,仿佛帶著一絲無可奈何,他最終還是答應了。

    劍客的承諾,從來都是言出如山。

    伽藍城在鏡湖中心,與葉城之間有水底甬道相連,而入夜宵禁之後,為了帝都的安全,甬道便將關閉,所以要出城去迎回皇子,必須趁著天黑前出發。雲荒劍客的身影很快就沒入了暮色裏,如一道黑色閃電般消失不見。

    雨已經停止了,然而初春的天氣還是寒冷入骨的,牆角的臘梅開到了末季,正在掙紮著吐露最後一縷芬芳,散入漸起的薄暮。

    案頭寫好的彈劾書,密密麻麻地羅列著太師府這十年來犯下的滔天罪行——這一次不同於以往刻意示弱的“查無實據”,條條都可以舉出物證人證。明日奏折一遞上去,就算曹太師那邊有三頭六臂,一時間也無法全部脫了幹係,驚動大理寺幹預勢在必行。如果在這個時候,真嵐皇子可以返京,冊立為太子,那麽太師那一黨作惡多端的人,就到了惡貫滿盈的死期了。

    夜色沉沉籠罩下來,漆黑冷硬,有如鐵幕——宛如這麽多年來帝都的每一夜。

    然而,在這樣令人窒息的黑暗裏,春的腳步隱約在耳,仿佛有風兒輕輕吹來,空氣流動起來,帶來牆角梅花清冷的香氣——是東風吹進來了嗎?破開了這沉寂如鐵的黑夜?

    燃起的風燈飄飄蕩蕩,窗下,夏語冰低下頭看著寫好的奏折,眉間有難得一見的笑意。

    在這條路上跋涉多年,含垢忍辱,終於看到了盡頭出口處那一點微弱的光亮。

    “夏禦使!夏禦使——”正在沉吟,耳邊忽然聽到了低低的喚聲,帶著說不出的阿諛猥瑣腔調。夏語冰的神思陡然被拉了回來,回到目前尚自黑沉沉的現實裏。循聲看去,居然看到庭院門外站著兩個下人,正手足無措地看著庭中縱橫布置的盆景山石。

    “是誰?”禦使的眉頭蹙起,推開窗子,淡淡問來人。

    “禦使大人,你看這都是怎麽回事啊?哪個下人弄得亂七八糟的?”禦使府的管家看著滿庭看似散亂布置的石頭,試了幾次,居然無法跨過短短幾丈的庭院,不知道主人做了什麽手腳,隻好站在院外,陪著來客,彎腰稟告:“是劉侍郎府上的管家來訪。”

    “劉侍郎?”陡然想起了剛被自己改過的案卷,夏語冰便覺胸口一陣窒息,揮手令管家退下,看著庭外的來人,冷冷道,“劉府來人有何貴幹?”

    “稟禦使大人——”那個山羊胡子的來人連忙躬身作揖,諂媚地笑,“今兒案子判下來了,我家公子多承照顧,因此老爺特意令小的送幾甕海鮮過來,好好地謝謝禦使大人。”

    “不必了。”夏語冰淡淡道,手指用力抓緊窗欞,忍住嫌惡,“請回吧。”

    劉府管家愣了一下,心裏嗤笑一聲:果然是外頭做清官做慣了的,架子還是端著放不下來呢。他一邊點頭哈腰地唯唯諾諾,一邊喝令跟來的小廝把挑著的四小甕海鮮放下:“這海鮮,是老爺答謝禦使大人的,請大人過目。”

    劉府管家彎下腰去,揭開小甕的蓋子。瞬間,在暗淡的暮色裏,陡然閃爍起奪目的寶光!四個甕裏,一甕甕滿滿的都是夜明珠!

    連夏語冰都愣了一下,皺眉,脫口道:“這都是什麽‘海鮮’?!”

    “是海裏的夜明珠——也叫鮫人淚。”劉府管家諂笑著,彎腰解釋,“都是上好的海鮮。我家老爺說了,些微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禦使大人再高抬貴手,免了我家公子那三百裏的流刑吧!統共隻這麽一個兒子,老夫人實在舍不得我家公子遠遊。”

    聽得那樣的話,章台禦使冷笑起來——一條人命,不過換了流刑三百裏,居然還來得寸進尺地討價還價!

    “在下不喜歡吃海鮮,還請回吧。”蹙眉,嫌惡地揮手,夏語冰冷冷道。

    劉府管家怔了一下,沒想到這個章台禦使居然如此不識好歹——果然出門前老爺交代得沒錯,這個人是外頭裝清廉慣了,回頭在家裏私下收受賄賂,還如此忸忸怩怩。

    “老爺說了,投桃報李,如果禦使不喜歡吃海鮮也罷了,但明日朝堂上……”雖然不明白明日朝堂上將會發生什麽,但是劉府管家還是按照出門前劉侍郎的吩咐,壓著嗓子複述這段話。果然,風燈下禦使的眼神變了。

    “都是自己人,何必那麽客氣。”年輕的禦使忽然改了口吻,回答,手指用力握著窗欞,用力到指節發白,但是聲音卻是平穩的,“請回去轉告劉大人,說海鮮就不必了,但令公子的事,在下心裏會有分寸的。”

    劉府管家大喜,摸著山羊胡子深深一禮:“如此,多謝禦——”

    話音未落,忽然間隻聽嗑啦啦一聲響,什麽東西轟然滾落。庭內房中進行著見不得光的交易的兩個人,陡然吃了一驚,同時抬頭循聲看去。

    濃重的暮色籠罩了一切,然而依稀還是看得出耳房屋頂上不知何時居然站了一個人,在冰冷的寒風中孑然而立——似乎是聽得有些出神,手一鬆,手裏提著的重物便砸落到了屋麵上,滾落下來。

    “呀?”劉府管家抬頭看去,暮色中雖然看不真切,然而那人手上一點冷光映入眼裏,冰冷尖銳——那是……那是劍?

    他陡然嚇得脫口大叫:“有刺客!有刺客!來人哪!”

    “砰”的一聲悶響,來人手裏提著的什物沿著屋簷滾下來,砸落到庭院裏,然而那物居然立了起來,嘴裏嗬嗬有聲,顯然是認出了害死自己女兒的幫凶,趙老倌絲毫不顧身上的疼痛,掏出刀子,便直撲劉管家而去:“畜生,還我女兒來!”

    然而庭院中散放的山石盆景,阻擋著老人奔出院子撲向仇人的腳步。趙老倌跌跌撞撞,然而走不出幾步便被絆倒。趁著這個機會,劉府管家一聲大叫往外便跑,狂呼:“有刺客!有刺客!快來人啊!有——”

    “嚓”,還不等他反身逃出,一道白光忽然貫穿了他的頭顱,從他張大的嘴裏透出。

    有刺客!同一時間裏,章台禦使悚然一驚,迅速關上窗子——太師府的刺客居然今夜又來了,而尊淵卻不在!目前情勢危急,內外無援,看來隻能盼那個庭中布下的陣法,能阻攔住太師府派來的刺客吧。

    然而,心下才想到這裏,隻見窗下人影一閃——那刺客居然頃刻間就突破了尊淵布下的陣,來到了書房外!

    章台禦使急退,握緊了袖中暗藏的劍,盯著窗外那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他不能死,絕對不能死在今夜……無論如何,他明日定要親手扳倒曹訓行那個巨蠹!

    “太師府給了你多少錢?”再度打開暗格,他的聲音一絲不驚,帶著沉定和誘惑的意味,對著窗外那個迫近的殺手,開價,“十萬?二十萬?無論他給你多少,我都可以給你雙倍。”

    窗紙上那個影子動了動,卻沒有回答,隻是在那裏沉默。府裏下人們聽到劉府管家臨死前的呼救聲後慌亂趕來,卻被庭院裏的花木亂石擋住,在院中進退不得。趙老倌在破口嘶啞大罵,聽不清在罵些什麽。

    然而外麵一切都到不了他心頭半分,章台禦使隻是盯著一窗之隔的影子殺手,眼神變了一下——對方那樣的不置可否,反而讓他感到極大的壓迫力。如果此人如殺手蛇一樣,能為巨款所動,無論如何,他還有一擊搏殺對方的機會。

    但是,這次太師府派來的刺客,居然絲毫不為金錢所動?

    “兩百萬!如何?”迅速翻著暗格裏的銀票,大致點清了數目,他想也不想,將所有銀票堆到了桌上,“太師府不可能給你這麽高的價格吧?我可以給你兩百萬!你看,都在這裏,隨你拿去。”

    隔著窗子,外麵的刺客還是沒有出聲。夏語冰緊緊盯著窗上映著的迫近身邊刺客的影子,陡然看到來人身子微微一傾,一口血吐出,窗紙便飛濺上了一片殷紅。

    怎麽回事?那個刺客受傷了嗎?

    來不及多想,趁著那個絕好的時機,他迅速靠近窗子,握緊了暗藏的短劍,對著那個影子迅速一劍刺出!無論如何,他不能死,今夜絕對不能死……他要看到明天破曉的光亮,他要看到曹訓行那個巨蠹倒下!

    刺客的影子一動不動地映在窗紙上,居然來不及移開。那一劍刺破窗紙,沒入血肉中。他用盡全力刺出,一直到沒柄。

    又一片血濺到窗紙上。

    得手了!章台禦使立刻後退,離開那扇窗子,避開刺客的瀕死反擊。

    “喀嚓”一聲輕響,窗子被推開了一條縫。

    還沒有死嗎?他那樣竭盡全力的一劍,居然還沒有斬殺那個前來的刺客?章台禦使看著慢慢推開的窗子,臉色有些微的蒼白——這一次,他又要如何對付眼前的危機?

    來不及多想,生死關頭,他的手握緊了劍,擋在案前,將彈劾奏章和那些如山的鐵證急速收起,放入暗格,重重鎖好——他可以死去,但無論如何,他絕不能讓太師府的來人毀掉這些東西!有證據在,即使他死在今夜,同黨還是可以繼續倒曹的行動。

    然而,不等他將這些都做完,窗子緩緩打開,一雙清冷的眼睛看見了他——書房內銀票堆積如山,零落散了滿地,而臉色蒼白的章台禦使正在急急忙忙地掩藏著什麽。

    站在窗外的女子沒有說一句話,似是不敢相信地看著室內的情景,忽然間身子一顫,又一口血從喉頭衝出,飛濺在半開的窗上。

    夜色猙獰,張牙舞爪地吞沒一切,如潑墨般大片灑下。

    沉沉的黑夜裏,窗外站著的女子單薄得宛如一張剪紙,抬手捂著貫穿胸口的傷。血從指間噴湧而出,然而卻似絲毫察覺不到痛楚,隻是這樣怔怔地看著室內的情形,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空空蕩蕩。

    “原來都是真的……這麽些年來,你居然在做這種事……”半晌,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動著,吐出一句話。

    “阿湮?!”手中的文卷飄然落下,飛散滿地,章台禦使夏語冰脫口驚呼,看著窗外那個提劍前來的白衣女子。

    他頹然放開了手,仿佛不知道該做什麽、說什麽,隻是下意識地抬手擋住了臉。

    那個瞬間,他真希望腳下的大地突然裂開,將他永遠、永遠地吞沒。

    第八章 心事已成非

    夜幕裏人影綽綽,仿佛鬼魅般忽遠忽近。葉城外驛道上,黑影糾結一團,廝殺聲是低得幾乎聽不見的,悶哼和短促的慘叫,交織在潑墨般濃厚的夜幕裏。

    暗淡的星月光芒下,刀兵的冷芒宛如微弱的鬼火,一閃即沒。

    尊淵在夜幕中穿過那些屍體,四處尋覓著目標,陡然間覺得非常惱火——他終於趕到了章台禦使交代的葉城的那個秘密地點,然而發現太師府的人已經搶先趕到了,和青王府的護衛正鬥得慘烈。

    讓他惱火的,是他居然沒有料到自己會認不出哪個是真嵐皇子。

    夏語冰做事縝密,出來之前倒是沒有忘了對他描述真嵐皇子的外貌特征,然而尊淵沒有料到自己一趕到,便遇到如今這樣亂哄哄的廝殺狀況:黑燈瞎火,一夥人拿著刀劍毫不留情地相互對砍,根本分辨不清是敵是友。

    以他之能,自然也不會被這些黑暗中的亂刀冷箭所傷,尊淵點足在驛道上飛掠,心急如焚,無法從這黑夜亂糟糟的局麵中準確地找到自己此行需要尋找的人。

    時間多拖得一刻,那個少年皇子就岌岌可危一分。

    尊淵掠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夜色中,看到了那一輛華麗的馬車,瓔珞流蘇墜滿,黃金絡馬頭,白玉做馬鞍,不知嵌了什麽寶石,居然在星月無光的暗夜裏發出奇異的光彩。

    這樣觸目的標記……是為了符合那個少年未來君臨天下的身份嗎?

    才念及此,果然聽到混亂的人群裏傳來低低的招呼聲:“找到了,在馬車裏!太師說了,拿到人頭,重重有賞!大家快上!”

    黑暗中,各方混戰的人群忽然聳動,紛紛如同暗潮般擁向那一輛馬車。

    “媽的,真的在車上?那不是活靶子嗎?”尊淵聽到眾人異動,暗自罵了一句,卻是絲毫不敢耽擱地掠向那架正在月下慌亂地東突西撞的馬車,聽到馬車裏已經傳來了慘號聲,有斷肢人頭從裏麵飛出。

    “嘿嘿,抓住了!”有人在裏麵低低冷笑,得意非凡。

    “是我的!”大約是想起太師府的巨額懸賞,裏麵驀然爆發出了短暫的動亂。

    知道刻不容緩,尊淵在那一刹那已經掠了過去,劍光從鬥篷裏劃出,切入擋在前麵的人的咽喉,已經顧不了分辨是敵是友。隱約中,看到馬車裏銀燈搖晃著,諸位殺手圍住了一個華服高冠的少年,相互之間激烈地廝殺。

    “呀!我不是皇子!我不是皇子!”扣住皇子的那個殺手顯然被圍攻得急了,便想先切下人頭來,也好方便突圍帶回去領賞——然而剛把劍架到那個華服少年頸中,那個戴著玉冠的“皇子”便叫了起來,拚命掙紮:“我是被逼著穿上衣服待在這裏的!我不是真嵐,我不是皇子!”

    聽得那番話,有一刹那,所有的殺手都愣了愣,停下了手。

    “我不是皇子!”華服少年用力去扳開殺手扣住他咽喉的手。那個瞬間,所有殺手都留意到,那個裝束華貴的“皇子”雙手居然布滿了傷痕和老繭,完全不符合外在的衣飾和身份——

    “那真的皇子去了哪裏?”扣住華服少年的殺手第一個反應過來,厲聲喝道,同時卡住少年的脖子,狠狠逼問,“不說出來,老子立刻捏死了你!”

    “我……我哪裏……”華服少年本來想說不知道,但是殺手的力道瞬間增加,他幾乎馬上就不能呼吸。手足掙紮著,少年的眼睛在急切地逡巡,忽然間看到了亂戰中一騎跑過去的人馬,眼睛亮了一下,想也不想,他指著那個跑過去的士兵模樣的少年,脫口大呼:“就是他!就是他!他們想趁亂讓皇子逃走!”

    戴著玉冠的華服少年話音未落,忽然覺得身子一輕,卡著他咽喉的手猛然鬆開。失去了支撐的少年跌落在馬車上,捂住咽喉劇烈地喘息,卻發現一車子的人瞬間都沒了蹤影。

    “咳咳,咳咳……”掙紮著爬起來,少年看著流滿了鮮血的車廂,跌跌撞撞走下馬車,抹去玉冠扯下外袍,拉住了一匹亂跑的無主駿馬,翻身而上。

    驛站上空隻有一輪昏暗的冷月,靜靜俯視著下邊大地上的混戰和屠戮。

    夜色漆黑如墨,吞沒一切。

    庭院裏趙老倌嘶啞的罵聲還在繼續,卻已經湮沒在府裏眾人紛亂的驚呼聲裏。

    禦使府的管家將拜訪的劉府來人領到禦使庭前,剛剛走開沒多久就聽到了“有刺客”的驚呼。立刻返回,卻看到了劉府管家已經倒斃在地。他立刻大聲叫喊起來,驚動了全禦使府上下,登時大家都湧到了禦使書房所在的庭院。

    然而庭院裏一片淩亂,那些盆景和假山石都不知道被誰挪動了,散亂地擺在那兒,所有人隻道隨便就能繞過去,卻不料越繞越糊塗,到最後居然不是困在裏麵出不來,就是繞了半天又回到了花園門口。

    眾人惶惶然之中,不知如何才好,有人大聲呼喊禦使的名字,想得知書房中的章台禦使是否平安無恙——然而依稀還可見殘燈明滅的書房裏,卻半晌沒有任何回應的聲音。

    一時間眾人忐忑不安,看著不過幾丈大小的庭院,束手無策。

    “語冰,語冰呢?”忽然間,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人群被用力推搡開,大家紛紛踉蹌讓開——所有下人都詫異地看到向來講究儀容的禦使夫人仿佛瘋了一樣地過來,顯然之前已經睡下了,隻穿著單衣,披頭散發地奔過來。

    “禦使……禦使好像在裏麵……”管家低下頭去,囁嚅,“可我們過不去……”

    “過不去?什麽過不去!”青璃聽得“有刺客”的驚呼,心裏有不祥的預感,瘋了一樣大喊,推開侍女的手,一頭衝入庭院,一邊大聲喊著丈夫的名字,“語冰!語冰!”

    然而她很快也被困在那裏,眼前仿佛不經意散放的亂石盆景阻擋住她的腳步,青璃幾次繞開,發現始終無法接近那個書房一步——“語冰!語冰!你沒事吧?”她對著那殘燈明滅的窗子大喊,卻始終聽不到回答。

    貴族出身的柔弱女子眼裏有不顧一切的光,不去想如何才能繞開那些障礙,反而自己動手,將擋在麵前的盆栽和石頭吃力地挪開。

    管家愣了半天,陡然間回過神來,因為猝不及防的危機而有些僵住的腦子也活絡了起來,看到禦使夫人這樣的舉動,眼睛一亮,連忙招呼:“大家快過來!別待在那裏——和夫人一起把那些東西統統搬開!把庭院全部清空!”

    庭外眾人的呼聲宛如狂風暴雨般傳入書齋,然而裏麵的人仿佛聾了一樣置若罔聞。

    短短片刻的對視和沉默,仿佛過了千萬年。

    那樣令人窒息的寂靜中,隻聽到輕微的沙沙聲,文卷在地上散亂地飄,忽然間一陣風卷來,將日間剛批下去處理完的宗卷吹了起來,拂過慕湮眼前。

    “劉侍郎公子酒後持刀殺人案”——一眼瞥過,上麵那個殷紅如血的“誤殺”兩字赫然在目,宗卷迎麵吹來,慕湮下意識地伸出沾滿血的手抓住,低頭看了看,忽然間嘴角就微微往上彎了起來,仿佛慢慢浮出了一個奇異的微笑:“啊……真的,是你判的呀?”

    “是。”看到那個蒼白的笑,夏語冰忽然無話可說,隻是木然應了一句。

    “兩百萬……好有錢啊……”慕湮看著地上猶自散落的幾張銀票,微笑,“都是他們送來的嗎?”

    “是。”那樣的目光下,章台禦使無法抵賴,坦率地承認。

    慕湮的手忽然微微一顫,抬起眼睛來——那眼睛還是五年前的樣子,黑白分明,宛如白水銀裏養著的兩汪黑水銀。她看著他,有些茫然地問:“我居然都不知道……五年來我天天看著,居然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聽得那樣的話,年輕禦使麻木的身子陡然一震:五年來?難道說,這五年來自己身邊的影守,並不是尊淵,而是……阿湮?

    然而,如今再問這樣的問題已經毫無意義。他根本沒有勇氣去問她什麽,隻是毫不隱瞞地下意識回答著對方的提問,仿佛自己是麵對大理寺審判的罪人:“三年前。桃源郡太守姚士楨販賣私鹽案開始。”

    “三年前……三年前。”居然是從那麽久開始,就已經變成這樣了嗎?

    忽然間,慕湮抬手,將那份顛倒黑白的宗卷一扔,劍光縱橫在鬥室中,紙張四分五裂地散開。在漫天飛的白色紙屑中,女子陡然揚頭笑了起來——

    五年來,她舍棄了一切正常人的歡樂,過著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以為自己是在守護黑夜中唯一不曾熄滅的光——卻不料,就在她的守護之下,書窗下那個人已經悄然地蛻變,再也不是她曾認識的那個夏語冰。

    她五年來豁出性命保護的,居然是這樣一個草菅人命、徇私枉法的貪官!

    這麽多年來,通通看錯了、通通指望錯了——這叫她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好,好個章台禦使夏大人!”慕湮大笑起來,忽然反手拔劍,劍尖直指對方的咽喉,血從胸口那道劍傷上噴湧而出,染紅她的白衣,“原來夏語冰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在身體裏的力氣消失前,雲荒劍聖的女弟子拔劍而起,指向多年來深心裏的戀人。

    那個瞬間,仿佛忘了明日早朝就要彈劾曹訓行、忘了多年來跋涉便要看見的最終結果,章台禦使在那一刹居然不想躲閃,隻是站在那裏,有些茫然地看著那一點冷冷的劍芒。他想說夏語冰其實是沒有死去的……然而這數年來的朋黨糾葛、明爭暗鬥,當真是千頭萬緒,片刻間,又如何能說清。

    何況最隱秘的深心裏,長途跋涉和冰火交煎的折磨,已經讓他疲憊到不想再說任何辯詞。他怎麽敢說自己無罪……那些冤獄、那些賄賂,難道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五年來,深恩負盡,滿手肮髒。

    夫複何言。

    “住手!住手!”就在那一刹那,忽然間有人直衝進書房來,撲向慕湮握劍的手。

    慕湮一驚,下意識避開。然而重傷之下,行動已經不如平日那樣靈活,這一避居然沒有完全避開。來人沒有抓住她的手,踉蹌著跪倒,卻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襟。青璃終於奔到了書房,不顧一切地拉住了刺客,對丈夫大喊:“語冰,快走!快走!”

    章台禦使怔住,愣愣地看著平素一直雍容華貴的妻子,就這樣蓬頭散發地闖進來,不管不顧,徑直撲向閃著冷光的利劍。

    慕湮仿佛也愣住了,看著這個不顧生死衝進來的青璃,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近乎瘋狂的女人,就是五年前記憶裏那個優雅雍容得近乎造作的貴族少女——那個看似文雅羞澀,眼神深處卻是閃著不達目的不罷休光芒的青族王室。

    “語冰!語冰!快走啊!”一把死死拉住刺客,青璃不敢鬆手回頭,隻是大喊,“快逃……快逃!有刺客啊!”

    “夫人……”仿佛遊離的魂魄這才返回了一些,夏語冰脫口喃喃。

    慕湮蒼白了臉,忽然間回劍割裂被青璃抓住的衣襟,捂著傷口往後退了一步。然而看到這個在多年前從自己身邊奪走語冰的女子,她的手卻不自禁地發起抖來——多年來,心裏一直是看不起這個藩王侄女的,認為她不過是憑著身份地位奪得了丈夫而已……但看到現在青璃的樣子,她忽然間就有些微的釋然。

    手上死死拉住的衣襟忽然斷裂,青璃跌倒在地上,下意識地捂住小腹,抬頭之間,才看清了刺客的臉——那個瞬間,禦使夫人美麗的臉上,陡然便是蒼白。

    “慕姑娘!是你!”她驚呼起來,認出了五年前的情敵,仿佛明白了什麽,她掙紮著爬起來,“你……你不要殺語冰,不要殺語冰!不關他的事,是我……是我不對!

    “那時候我不該讓叔父幫忙,用計讓語冰身陷牢獄,逼他……是我的錯,不關他的事!”看到五年前那個被辜負的女子,在暗夜中提著利劍出現在丈夫的書房裏,禦使夫人顯然會錯了意。再也顧不得別的,一把攔住慕湮,她語無倫次地承認:“他……他那麽多年來,一直都心心念念記著你,他沒有負心,是我耍詭計——求你不要殺他!”

    “夫人!”那樣的話仿佛驚雷,同時擊中房內的兩個人,夏語冰晃了一下,脫口驚呼。

    慕湮聽得愣了。多年前本來已經結痂的傷疤,原來並不曾真正愈合,隨著真相的猛然揭露,鮮血洶湧而出。她踉蹌了一下,仿佛有刀子在心裏絞,嘴巴張了張,想說出什麽話來,最終一開口,卻隻是吐出了一口鮮血。

    “慕姑娘,求求你不要殺語冰……”青璃捂住小腹,從地上掙紮著起來,哀求,“他……他就要當父親了……求你不要讓我的孩子沒有父親。”

    再一道驚雷劈下,讓房中兩個人都驚得呆了。

    趁著這個機會,青璃再度伸手,想去拉住慕湮執劍的手。慕湮一手捂胸,一手執劍,踉蹌後退,重重靠到了牆上,鮮血不停地從傷口湧出,帶走她身體裏的溫度和力量。

    外麵已經一片喧囂,府裏的下人穿過了庭院,將書房圍得水泄不通,叫嚷著抓刺客。

    “夠了……夠了!”仿佛腦子再也不能承受片刻間如此劇烈的變故,慕湮抬起手捂住頭,仿佛崩潰般地嘶聲大喊,“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都給我閉嘴!”

    就在那一刹那,看到刺客亂了心神,青璃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她執劍的手,扭頭大喊:“來人!快來人!抓刺客!”

    房外已經圍得水泄不通的家丁和仆役轟然湧入,將重傷的刺客重重圍住。

    慕湮咳嗽著,想拔劍突圍,然而右手被青璃死死抱住。她又遲疑著,不敢真正發力,去硬生生震開這個毫無武功、懷有身孕的女子。

    “夠了,已經夠了……都給我住手!”在新一撥的爭鬥起來之前,一直沒有出聲的章台禦使終於仿佛恢複了平日的冷定。撥開眾人,似乎絲毫不畏懼被刺殺的可能,他徑直走過去,將妻子從刺客身邊一把拉回到了身後。

    “我沒事,大家不必驚慌。”章台禦使淡淡吩咐,看著庭院中被綁起來的趙老倌,“把他放了,沒有他什麽事。”

    “語冰!”好容易擺脫了危機,聽得丈夫這樣的吩咐,青璃不放心,拉住他的手。

    仿佛被燙了一下,夏語冰下意識地甩開了妻子的手。青璃臉色唰地蒼白,知道自己那番坦白必然會引起丈夫的嫌惡,眼裏流露出了哀憐的情緒,看著章台禦使走向靠牆站立的慕湮,低下頭去,對她附耳輕輕說了一句什麽。

    慕湮抬頭看他,眼神冷淡,捂住傷口咳著血,忽然間對著夏語冰微微一笑。那一笑宛如高嶺上經冬不化的皚皚初雪,清亮刺眼,卻是空茫的一片。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驀然滑落清澈的淚水,卻轉瞬不見。

    “好。”終於,女刺客低著頭,吐出一個字的回答,眼裏帶著殺氣。

    沒有看周圍人們詫異的眼神,章台禦使親手拉開了窗子。那個女刺客跳入夜幕,頭也不回地離開。

    第九章 淮南皓月冷千山

    “語冰……最後你和她說了什麽?”府上所有人驚魂方定,侍女扶著禦使夫人在內堂坐定,青璃喝了盞茶壓驚,看著送她回來的丈夫,最終忍不住問。

    仿佛依然有巨大的洪流在胸臆中呼嘯,章台禦使許久沒有回答,最終隻是開口,有些微情緒起伏地問:“你有了身孕,為何不告訴我?莫非是當時情切,隨口扯的謊?”

    “不,沒有說謊!”剛坦白了自己婚前的欺騙,再度涉及類似的問題時,青璃忍不住叫了起來,急切地分辯,“是真的,已經兩個月了……我……我不說,是怕你不高興。”

    “不高興?”章台禦使愣了一下,低頭看妻子蠟黃的臉——一夜驚亂,青璃蓬頭散發,不施脂粉的臉上有一種平日嚴妝盛服時所沒有的憔悴,然而在此刻,他感覺和他結縭多年的貴族夫人,卻從未看上去有這一刻美麗。

    “我怎麽會不高興……那是我的孩子。”年輕的禦使喃喃道,忽然歎息著伸手拂去妻子額前散亂的頭發,眼神溫和,“這些年來真是苦了你了——我實在不是個好丈夫。”

    青璃抓住丈夫袖子的手顫抖起來,陡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夏語冰看著窗外即將過去的漫漫長夜,閉上眼睛,長長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又恢複到了青璃這麽多年來一直看不懂的狀態,低聲道:“但是,總算,一切都要過去了。”

    還要問丈夫什麽,然而夏語冰已經轉過了身,眉間隱隱有沉重的神色,看了看天色:“已經五更了,我要去準備朝服和奏折,你好好休息吧。”

    將方才急切間攏起鎖住的所有文卷都拿出來,重新一一核對,理出明日早朝需要呈交皇上和大理寺的奏章,花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全部整理完。

    夜還是黑沉如鐵,但東風微微流動,飄來梅花的清冷香氣。

    東方的天際已經有了微微的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年輕的章台禦使看著案上足以扭轉當今朝廷局麵的彈劾奏章,仿佛氣力用盡般,長長吐了一口氣,有些筋疲力盡地低下頭去,用手托著額頭,手心裏被燒焦的痕跡還在,血肉模糊,每翻動一頁奏章就刺心地痛一次。

    然而,這點痛,哪裏及得上此刻他心中撕裂般的痛苦。

    事隔多年,然而在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猝然出現,看到他最齷齪的一麵時,天地陡然全部黑下來了,洪流呼嘯著急卷而來,將他滅頂湮沒。他寧可世上任何別人看到他在黑暗中的另外一麵,哪怕是禦使台、大理寺,甚至承光帝都無所謂——然而,偏偏看到的人是阿湮……

    那比讓他在天下人麵前身敗名裂更甚。

    已經沒有辦法再忍受下去——這麽多年來,明的暗的,幹淨的和肮髒的,他安之若素地承受了多少。遊走於各方勢力中,不露一絲破綻地扮演著白晝和黑夜兩個完全不同的角色,會同青王將那些朝野間一切倒曹的力量慢慢凝聚在一起,形成新的暗流。

    然而在看到盡頭曙光的刹那間,他終於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下去。

    那一直在他心裏激烈辯論的兩個聲音,讓他快要崩潰。

    何謂忠?何謂奸?何謂正邪?何謂黑白?這些,本都該是絕對的、山窮水盡都不能妥協半分的東西。可這樣的生存,卻無疑是孤立無援的。所以他放棄了這樣的固守,想經由別的途徑,達到同樣的最終目的。

    然而,淪喪便是他付出的代價,他再也沒有一個純白的靈魂。

    為什麽他在下定決心不擇手段扳倒曹訓行的時候,不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呢?

    這麽些年來,凝視著那些自己一手造成的冤獄,聽著那些被自己親手壓製下去的、含冤忍辱的呼聲,被百姓視為正義化身的鐵麵禦使心裏已經被撕扯得支離破碎。

    在多年後再度看到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時,他終於再也不能忍受——

    “且寬待一日讓我處理些事情——明晚,我等你來,一並清算所有的賬。”

    那時候,他在那個人耳邊,低聲懇求般地說出了這一句話。

    如果要了結一切,也希望由那一雙手來吧?多少年前,他曾牽著那雙柔軟的手,並肩走過長亭短亭,看過潮來天地青,浪去江湖白。直到他鬆開那雙手之後,多少年來,心裏一直還是片刻不曾忘卻——也許不能忘卻的,並不是那年少的愛本身,而是他生命中唯一曾有過的清澈潔白的日子。

    隻可惜,一切都無法再回頭。

    但是,在此之前,他要親手扳倒那個巨蠹。這些年的含垢忍辱,必須要有一個結果。

    “禦使大人,時辰到了,轎子候在門外——請大人啟程進宮上朝。”外麵,管家稟告。

    已經更換好了大紅蟒服,聽著滴漏、靜坐等待天明的年輕禦使聞聲而起,一手拿起案上厚厚的彈劾奏折,目光又恢複到了平日一貫的冷定從容——今日,無論如何在朝堂上,他要看到曹訓行那隻老狐狸因為驚懼而扭曲的臉。

    或許這麽多年來的隱忍、他生存的意義,就在於此刻。

    出得書房來,有些詫異地,他看到妻子並沒有按他的吩咐回去休息,而是已經打扮齊整,安安靜靜地在廊下等待,準備送他上朝——宛如五年來的每一日。

    那一刹那,淚水無聲地模糊了他一貫冷定的視線。

    上愧對於天,下有慚於民,回顧以往有負阿湮,而今卻又傷害青璃——到底,在他做過的所有事裏,有多少是真正正確的?在那善的根由裏,如何結出這樣的惡果?

    或許,一切的答案,就在於今日。

    青璃心中忐忑,一宵不得安睡,早早地起了,在廊下送丈夫上早朝。

    一反平日,青璃感覺到今日丈夫的視線是難得的溫和,甚至接近於溫柔:“璃兒,你快些回去休息吧,要小心照顧我們的孩子。”

    轎子沿著街道遠去,消失在清晨的霧氣裏,然而禦使夫人仿佛被那一句溫柔的話說得呆了,半晌站在門邊沒有動,手指暗自隔著衣服按住了小腹,臉上泛起微微的笑容。從未有過的幸福,讓她陡然間容光奪目。

    軟轎急急地沿街走著,往前一點轉過彎,就到了入宮的朱雀大街上。

    忽然間轎子停住了,然後傳來轎夫的嗬斥和嘶啞的喊冤聲。

    “怎麽了?”轎子裏,章台禦使問,因為今日趕著事關重大的早朝,而有些微的不耐。

    “稟大人,這裏有個人攔住轎子喊冤。”顯然跟隨禦使大人多年,已經看慣了這樣的事情,轎夫隨口回答,然後回答那個申冤的百姓:“大人趕著上朝呢,先讓路吧。”

    “冤枉啊……青天大人,冤枉啊!”轎子外,那個嘶啞的聲音卻是不肯退卻。

    那一句“青天”,讓心裏的裂痕陡然觸動,夏語冰閉上眼睛歎了口氣,喝令停轎,拂開轎簾,招呼那個申冤者過來:“把狀紙留下來給我,然後去禦使台等著,我一下朝便會看你的案子。”

    聽得禦使吩咐,轎夫放開了那個被攔住的襤褸老人。老人佝僂著身子,手足並用地爬到轎前,托起一卷破爛的紙,一邊嘶啞著嗓子喊著冤屈,一邊展開狀紙,遞上去——“侍郎公子劉良材酒後奸殺愛女彩珠”。

    那一行字跳入眼中的一刹那,章台禦使隻覺腹中一涼。他下意識地握住了袖中暗藏的短劍,想擊殺刺客,然而一眼看到麵前老人的蒼蒼白發,手便是一軟,再也沒有力氣。

    彈劾奏折從手中滑落,折子牽出長長的一條,血淅瀝而下。

    “啊嗬嗬嗬!狗官!我殺了你!我殺了你!”老人眼裏有癲狂的笑容,不顧一切地拔出匕首,接連用力捅了幾刀,一邊狂笑,手舞足蹈,直到驚駭的隨從反應過來,一擁而上地趕來,將他死死按到地上。

    “有刺客!有刺客!禦使大人遇刺!”

    尖利的呼聲響起在清晨裏,劃破帝都如鐵幕般的靜謐。

    新的一天是晴天,陽光劃破了黎明的薄霧。雖然天氣依然寒冷,但立春已至,嚴冬終究就要過去。黎明的空氣中已經有東風暗湧,畢竟時節將過,庭角的梅花快要凋謝了,無意與群芳苦苦爭春,無聲地散了滿地,在悄然流動的東風裏零落成泥。

    黎明,通過了葉城和帝都之間漫長的水下通道,尊淵終於拎著那個少年出現在伽藍城的城門下。即使是空桑劍聖的弟子,經過那一場慘烈的百人斬之後,也是滿身是血、筋疲力盡地用劍支撐著自己的身子。顧不上手中提著的是搶來的空桑皇子、未來的帝君,隻是如同拖著一隻破麻袋一樣拖著被封了穴道的少年,一路趕到伽藍城。

    自己答應過夏語冰,在早朝之前,一定將真嵐皇子平安送抵帝都。如今天已經亮了……還來得及嗎?

    “幹嗎?幹嗎!放開我!”那個他突破重重阻攔才救出的皇子卻在不停地掙紮,瞪著這個拖著自己走的男子,因為背臀的磕痛而大怒,“我說過我不是——”

    “皇子”那兩個字還沒出口,為了避免引起別人的注意,尊淵一把捂住了少年的嘴,壓低聲音,不耐煩地說:“不用否認了,別怕,是夏禦使讓我來護送你回京的——你不是真嵐皇子又是誰?”

    “我……我是西京!”士兵模樣的少年不停掙紮,終於模糊地漏出了一句話,“我……護送皇子的……前鋒營……”

    “呃?”尊淵吃了一驚,天色漸漸發白,第一絲天光透下來,照到了他手裏拎著的那個“皇子”身上。尊淵這才詫然發現,眼前這個十多歲少年的模樣,的確和出發之前夏語冰描述的並不一致——然而在那樣昏暗混亂的殺戮之夜裏,居然誰都來不及分辨!

    “那麽,真嵐皇子呢?真嵐皇子呢?”第一次有失手負約的震驚,他鬆開了捂住少年嘴巴的手,將那個叫“西京”的士兵拉起來,急問。

    “就在那馬車上呀!”西京大口地呼吸,等終於喘過氣了,大笑起來,“那家夥好大的膽子!不肯躲起來也不肯換裝,還說什麽置之死地而後生,嘿嘿……結果到了最後,還不是要拿我頂缸?害得我差點被亂刀分屍了。”

    尊淵怔住。不錯,在一眼發現那個顯然是王座的華麗馬車時,他心裏同樣直覺皇子是不會在那樣明顯的目標裏麵的。因為抱著那樣的疑慮,所以在聽到扣住的華服少年爭辯說他不是皇子時,他和大部分的殺手都立刻信了——金蟬脫殼,那也是常見的技巧了吧?

    然而,沒有想到正是這種疑慮,卻被巧妙地利用了。

    那個真正的皇子,就在所有殺手的眼皮底下安然逃過了一劫。

    “那麽真嵐皇子如今在哪裏?”尊淵依舊不放心,追問。

    少年士兵笑了,似乎是從北方砂之國一路護送的旅途中,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之間產生了成年人難以理解的情誼。西京坦然回答:“我肯告訴你我不是皇子,當然是算準真嵐已經到了平安地方了啊——我們約好,如果他抵達帝都,順利和青王白王會合的話,就在角樓升起黃色的旗幟……”

    尊淵忽地抬頭,看向城頭——黎明的光線裏,果然看到角樓上黃旗獵獵。

    “嘿嘿……”尊淵的一顆心,終於放回到了肚子裏。然而想起自己居然無意中也被當作了局中一子,他不由得心中憤憤,給了西京一個爆栗子:“你是當替死鬼的吧?也不怕自己真的變成鬼了。”

    “真嵐是我兄弟,我當然要保他。”西京揉了揉鼻子,說著大言不慚的話,那個相似的動作讓尊淵心裏忍不住一笑。前鋒營的少年士兵笑了起來,宛如此刻破雲而出的日光,明朗爽利:“哎,我命好啊,不是遇上了大叔你嗎?你好厲害呀!一個人就斬殺了他們一堆……”

    看著少年士兵揉著鼻子說話,尊淵陡然間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俯下身去揉揉他的頭發,把他拉起來:“怎麽,想不想學啊?”

    “想啊——”西京眼裏放出了光,脫口回答。

    尊淵正待回答,臉色忽然變了。因為他看到城南某個街區裏開始傳出騷動,然後看到老百姓們奔走相告,城中街頭巷尾如風般傳著一個驚天的消息——

    “夏禦使遇刺!禦使大人被刺客刺殺了!”

    劍從劍客的掌中錚然墜地,少年士兵吃驚地看著那個長夜連斬百人眼都不眨一下的殺神頹然扶住了牆,仿佛不相信似的張大了嘴巴。

    天剛蒙蒙亮,雲錦客棧的老板娘照舊一早起來,梳洗完了,一路將尚在睡覺的小二罵起,自顧自先去樓下開了門,準備新一天的生意。一開門,便看到了東方微紅的晨曦。

    看著積雪剛融的街道,老板娘看到天晴,忽然感覺心情都好了很多——這幾天來看到趙老倌父女的慘狀,心裏總是沉沉的不能呼吸。這個世道啊……

    然而,剛把門打開,老板娘的眼睛就驚訝地睜大了:客棧的廊下,居然蜷伏著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老板娘連忙俯下身去翻過那個昏迷的人,一眼看到對方雪白的衣襟上有一處劍傷,血流了滿襟。老板娘驚叫著鬆開手,認出了那個女子,居然便是昨日裏帶著趙老倌去禦使府對質的慕湮。

    “怎麽會弄成這樣……趙老倌呢?怎麽不見回來?”老板娘有些驚懼地喃喃著,終究還是將昏迷的女子扶了起來,也不敢驚動小二,自己跌跌撞撞扶上樓去。

    慕湮醒來的時候,一眼便看見了枕邊散放著的桃子。

    “哎,姑娘你可醒了!”老板娘的聲音在耳邊傳來,然後一隻手伸過來,拿著一方汗巾,為她擦去額頭上的虛汗,“我在這裏守著你,可半步不敢離開——姑娘昏迷了大半天,不停咳血,可嚇死我了!”

    “我?啊……”慕湮的眼神起初是遊離恍惚的,然而很快神誌回到了她的身體裏,昨夜看到的所有情形又烙鐵般地刻在心裏,她陡然坐起來。

    “哎呀,姑娘,快別亂動,小心傷口又破了。”老板娘連忙按住她,然而胸口綁紮的繃帶已經滲出血來,“嘖嘖,怎麽回事……哪個人對姑娘下了這樣的毒手?要不要報官?”

    “報官?”喃喃重複了一遍,慕湮忽然間將臉埋在手掌裏,低聲笑起來。

    要她怎麽說……要她對百姓說,是那個萬民景仰的、鐵麵無私的章台禦使,在被自己識破貪贓枉法的真麵目後,痛下殺手,想要殺人滅口?

    報官……她忽然間笑得越發深了,牽動胸口上的劍傷,痛徹心扉。

    “姑娘,你……要不要吃桃子?”看到慕湮這樣莫名其妙地笑起來,老板娘嚇了一跳,拿起枕上散放的桃子,想岔開話題,“你昏過去的時候,還口口聲聲喃喃要吃桃子——可憐你哥哥沒回來,我隻好把那幾個桃子讓你拿著,你才不叫了。”

    “哥哥?”一直到聽得那兩個字,慕湮才猛然怔了一下,止住了笑聲。想起了好久沒見的師兄,脫口道,“對了,他……他去哪裏了?昨夜,不見他在禦使府啊……”

    “姑娘昨夜真的去了禦使府?”老板娘倒是吃了一驚,看著女子身上的傷,“莫非你……怎麽……怎麽不見趙老倌回來?”

    “趙……”昨夜看見夏語冰起,她心神就完全顧不了別的,此刻被老板娘提醒才驀然想起那個她帶去的老人,心裏咯噔了一下,變了臉色,“他還沒有回來嗎?難道禦使府把他當刺客扣住了?我……我就去把他帶回來。”

    “姑娘……姑娘莫著急……”看到慕湮就要掙紮著起來,老板娘連忙按住她。

    “我帶趙大伯去禦使府對質,卻沒有照顧好他……如果……如果他被那邊……咳咳……”慕湮一動,就感覺痛徹肺腑,劇烈咳嗽起來,然而對趙老倌的愧疚讓她不管不顧地掙紮著站了起來,披上衣服,拿劍,“我……我錯了,我對不起他,因為——”

    仿佛烈火灼烤著心肺,慕湮的臉色更加蒼白,頓了頓,忽然回頭看著老板娘,悲哀地一笑,低聲道:“因為……的確是那個夏禦使貪贓枉法,包庇了彩珠的人命案子……”

    “啊?”老板娘也呆住了,濃妝的臉上有詫異的神色,喃喃搖頭,“不,不可能的!夏禦使不會是那種人,絕對不是那種人!”

    “是真的……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慕湮咬著牙,冷冷道,“他是個貪官汙吏!”

    “不!不是的……不許你詆毀夏禦使!”老板娘忽然間沉下了臉,美豔的臉上居然有震怒的神情,“他是好官!如果不是夏禦使為我做主,十年前這家客棧就被我舅舅仗勢奪了去,我也被逼著上吊了!哪裏還有今天,哪裏還能在這裏救你的命!”

    慕湮愣了愣,忽然間呆住,說不出話來。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麽要詆毀夏禦使,他是多好的人啊……這個朝廷裏,隻有他是為民做主的好官了。”看到對方語塞,老板娘越發憤憤,用塗著丹寇的手指抹著眼角,“這麽多年來,他為國為民做了多少好事,平反了多少冤獄,為什麽還要冤枉他、血口噴人?”

    慕湮低下頭去,不知道是悲哀還是喜悅,身子微微發抖。聽著老板娘不住口地為章台禦使辯護,說出一樁樁他曾做過的事跡,她忽然間閉上眼睛,長長歎了口氣。

    “我去找趙老倌回來……”她低低說了一聲,便再也不說什麽。

    老板娘怔了一下,想起自己日前親眼見到的冤獄,忽然間滔滔不絕的氣勢也低了下去,隻是喃喃:“一定是弄錯了,一定是趙老倌弄錯了……他錯怪了夏禦使。”

    慕湮蒼白著臉,說不出一句話,隻是勉力掙紮下地,打開門走出去。

    外麵的陽光射到她的臉上,帶來寒冬即將過去的溫暖預兆,然而就在這樣的光線裏,慕湮忽然間覺得天旋地轉地恍惚,一頭靠到了門邊上,用力抓著門框不讓身子癱倒下去——門一開,剛走到街上,就聽到街頭巷尾上哄傳著一個驚天消息:

    “知道不?夏禦使遇刺了!就在今天上早朝的路上,被刺客刺殺了!”

    “不過刺客當場被拿住了,大理寺一拷問,就什麽都招了。”

    “聽說禦使大人今天早上準備彈劾曹太師,所以太師府才派刺客下了殺手!”

    “天哪,曹太師真的心狠手辣!”

    “我們快去禦使府看看吧……他可是個好官啊。”

    “這世道,好人不長命哪。”

    她踉蹌走在街上,聽到街邊的百姓議論著傳聞。她有些不信地抬頭看去,看見每個百姓的臉上都是震驚和惋惜的神色,一片都是對於那個人生平的盛讚,帶著出自於內心的憤慨和悲痛議論著。有許多人自發轉過身,一起朝著禦使府方向走去。

    語冰?語冰!那個瞬間,仿佛內心什麽東西“喀嚓”一下碎裂了,發出清脆的斷響。

    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堅定地愛、堅定地恨,然而就在這一刹那,她心中幾十年黑白分明的信仰,卻轟然倒塌。她已經不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而對那個人,自己究竟該去愛,還是恨。

    慕湮不管不顧,忽然間捂著臉在街上大哭起來。所有從她身邊經過的行人都詫異地看著她,然而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各自奔著各自的前路而去,沒有為一個在街心失聲痛哭的女子停留一下腳步,更沒有人問她為何哭泣。

    “阿湮。”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耳邊有人低喚,“阿湮。”

    她抬起頭,看見的是尊淵的眼睛,她的大師兄低頭看著她,眼睛裏帶著深深的悲憫和憐惜,將手輕輕按上她的肩頭,平定她渾身的戰栗:“快跟我來——他想見你,不快些就來不及了。”

    第十章 冥冥歸去無人管

    禦使府內外一片混亂。成群的百姓跪在門前,口口聲聲要進去給禦使大人磕頭,求神保佑他平安,無論府裏的人怎麽勸說驅趕都不肯離去。而府內,禦使夫人在聽說丈夫遇刺後幾度昏厥,根本無法主持府裏上下,幸虧青王及時帶著大內禦醫趕到,主持內外局麵。

    “嗬嗬,語冰果然是深負民望啊,你看,外麵那麽多百姓跪著為他祈福。”青王從外麵進到書房來,一邊嘖嘖稱讚,一邊對旁邊的劉侍郎道。

    劉侍郎拈須微笑起來,得意地道:“他越得民心,那麽曹太師激起的民憤越大——到時候隻怕千刀萬剮都不足以謝天下了。”

    “是啊,居然敢派出刺客來刺殺這樣清廉正直的禦使。”青王撫手低笑,忽地詢問,“那老兒,侍郎令刑部好生看著了吧?可莫要亂說話才好。”

    “王爺放心,那刺客原來天生是個啞巴。”劉侍郎也是笑得得意,順著青王的語氣,“老天這次要曹訓行那個老狐狸垮台啊。”

    “唉,惡貫滿盈,天理昭昭啊。”青王搖頭歎息,然而眼裏卻是冷醒的,吩咐心腹屬下寒刹,“給我吩咐禦醫好生看著禦使大人——他傷重糊塗了,可莫要亂說什麽出去。”

    “是。”寒刹領命退了下去,然而半路又被叫住。青王沉吟著,眼裏有冷光閃動:“派個人去,給我好好把禦使府管家封口——夏禦使平生的清白,可不容人玷汙分毫。”

    “是。”寒刹眼睛也不閃地領命,輕如靈貓地退了出去。

    “哎呀,夏禦使真有福氣,王爺是要給他立碑吧?”劉侍郎笑了起來,眼裏有說不出的諷刺,想起自己剛被開脫出來的公子。

    “本王不但要給禦使立碑,還要給他建祠堂,等夫人生下遺腹子,本王就視同己出地收養……”青王笑了笑,負手看著庭院,那裏的一株老梅已經凋落了大半,隻剩鐵骨伶仃,“夏禦使為國為民,舍命除奸,他的後人本王應該好好體恤才是。”

    “王爺英明!”聽到那樣的話,劉侍郎連忙稱頌,同時喃喃,“夏禦使當然清廉正直,一心為公——隻是可惜了我昨晚送去的四甕‘海鮮’哪……”

    “侍郎這般小氣。”青王忍不住笑,在書房裏左右看看,翻開一堆奏章,發現了暗格,啪的一聲彈開了,裏麵整整齊齊地堆著銀票,“青璃說得沒錯,果然都放在這裏——那小子也算是硬氣,居然是一分也沒花。”

    青王看也不看,抓起一遝銀票扔給劉侍郎:“侍郎放心,令公子那點事算什麽?”

    “嘿,嘿。”劉侍郎有些靦顏地接過,看了一眼暗格,忍不住咋舌,“好小子,居然收了那麽多!黑,真是黑啊。”

    “他手是黑了,可心不黑。”青王將銀票全數拿出,收起,冷笑著彈彈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文卷,“你看看,他一天要披閱多少公文?章台禦使的清名不是騙來的……那小子有本事,有手段——隻可惜那糊塗老兒一刀刺死了他,不然留到將來可了不得呢。”

    劉侍郎打了個寒戰,連忙低下頭去,唯唯稱是。

    “回頭看看我青璃侄女兒去。”青王在書房裏走了一圈,發現沒有別的需要料理,回頭往後庭走了過去,“她也哭得夠了——這小子其實對她不好。女人真是奇怪啊。”

    當年胞兄的女兒青璃托他幫忙設局,費盡了心思嫁了夏語冰,卻落了把柄在叔叔手裏。他趁機要挾,讓青璃以夫人的身份幫他監視著章台禦使,將丈夫的一舉一動偷偷稟告——可惜夏語冰五年來對她頗為冷淡,因此她也說不出多少秘密來。

    就算是少女時曾迷戀過英俊的青年,但做了幾年那樣的夫妻,心也該冷了吧?青璃那個傻丫頭,為什麽看到丈夫被刺,還哭得那樣傷心欲絕?

    無法理解這樣的執迷,青王搖搖頭,來到後院,想去看垂死的侄女婿。

    然而剛進到後院,就發現那裏一片混亂。

    “怎麽了?怎麽了?”青王一驚,連忙退了出來,問旁邊從內院退出的一名家丁。那個家丁臉色驚恐:“稟王爺,方才後院忽然來了兩個人說要見夏禦使,被下人攔住,結果他們居然硬要闖入,還拔出劍來……”

    “怎麽回事……是刺客嗎?”青王失驚,臉色一白。

    此刻青衣侍衛寒刹已經返回,手中長劍沾上了血,顯然是已經完成了剛才主人吩咐的任務,看到後院混亂,立刻掠了回來護主。

    “替我進去看看,到底來的是什麽人?”青王招回寒刹,吩咐,然而眼裏卻有暗淡的冷光,壓低了聲音,“如果是來殺禦使的,也不必攔著——隻是,千萬不能傷了我侄女。”

    “是。”寒刹毫無表情地低下頭去,領命,迅速反身掠入後院。

    “嘖嘖,寒刹真是能幹。”看到青衣侍衛利落的身手,劉侍郎及時誇獎,“王爺有這樣的手下,足當大任啊。”

    青王微微笑,卻不答,許久才道:“雲荒上最強的應該是曆代劍聖——聽說這一代的劍聖雲隱雖然去世了,卻有弟子留下,可惜無緣一見。”

    “嗬嗬,王爺將來叱吒天下,要收羅一個劍客還不容易?”劉侍郎諂媚地回答。

    然而話音未落,卻被急退回來的人打斷。寒刹臉色蒼白,手中長劍折斷,踉蹌著從後院返回,單膝跪倒在青王麵前,嘴角沁出血來:“王爺,來人很強,屬下無法對付……請王爺降罪!”

    “寒刹?”還是第一次看到屬下失手,青王詫異地脫口道,“怎麽會?連你也不是對手?”

    “來的似乎……似乎是劍聖門下。”寒刹回憶對方的劍法,斷斷續續回答,“恕屬下無能。”

    “劍聖門下?”青王愣了一下,失驚,然而畢竟精明,腦子一下子轉了過來,“難怪!原來夏禦使身邊的守衛,就是劍聖門下——難怪太師府這麽多年都奈何不得他!”

    他回頭,讓受傷的寒刹站起身來,問:“那麽,他們為何而來?應該不是要殺禦使吧?”

    “不是。”寒刹搖頭,稟告,“他們身上沒有殺氣——口口聲聲隻是要見禦使一麵,特別是那個女的,一直在哭。”

    “哦……”沉吟著,青王問,“沒人能攔住他們吧?進去了沒?”

    “沒有。被攔住了。”寒刹頓了頓,眼裏有一種奇怪的光,回稟,“青璃夫人站在門口,用匕首指住了自己的咽喉,死也不讓他們進去。”

    “什麽?”連青王那樣的梟雄都一驚,脫口道,“璃兒瘋了嗎?見一麵又如何,反正那小子已經快死了。”

    “夫人拿匕首抵住自己咽喉,厲聲說對方如果敢進去一步,她就自剄,一屍兩命……那種眼神……”寒刹不知該如何形容嬌弱貴族女子身上那種可怕的氣質,頓了頓,繼續道,“來人仿佛被嚇住了,不敢逼近,就在那裏僵持著。”

    青王沉默了,仿佛在回想著多年來關於章台禦使的各種資料,一一對上目前混亂的情況。半晌,終於緩緩道:“本王明白了……想不到那個慕湮姑娘,居然是劍聖傳人。”

    “應該是。”寒刹低頭,回稟,“好像禦使在房裏喚著一個名字,便是阿湮……”

    “這樣啊。”青王輕輕擊掌,卻仿佛對目前混亂的情況無可奈何,歎了口氣,“轉來轉去,又回到起點……都這麽些年過去了,真是不明白,女人怎麽都這麽奇怪。”

    僵持中,院子裏初春尚自凜冽的空氣仿佛結了冰。

    看到貴夫人這樣瘋狂的神態,尊淵打了個寒戰,然而卻也是無可奈何——青璃的刀子抵著咽喉,隻要稍稍一用力便會穿透血管。連他都不敢造次,生怕釀成一屍兩命的慘劇。

    “阿湮……阿湮。”然而,盡管外麵的禦使夫人激烈捍衛自己應有的,裏麵彌留中的丈夫還是喚著另一個女子的名字,奄奄一息,卻不肯放棄。

    那樣的呼聲仿佛利刃,絞動在兩個女子的心裏。

    “求你讓我進去……”慕湮脫口喃喃道,然而連日那樣劇烈的變故讓她心力交瘁,一開口就是一口血衝出,眼前一黑,尊淵連忙扶住她。

    “不可以!”青璃卻是決絕的,幾乎是瘋狂般地冷笑,仿佛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報複機會,惡狠狠地說,“你這一輩子,再也不要想見到他!再也不要想!你的夏語冰,幾年前就死了!”

    仿佛是為了斬斷慕湮的念頭,禦使夫人冷笑著,開口:“你還以為他是五年前那個夏語冰吧?你知道什麽!他早不是你心裏的那個夏語冰了——他貪贓枉法,收受賄賂,結黨營私,草菅人命……他做了多少壞事,你知道嗎?”

    聽著禦使夫人將丈夫多年來所做的肮髒事滔滔不絕地揭發出來,慕湮臉色蒼白,說不出一句話。

    “哈哈哈……那樣的夏語冰,你憎惡了嗎?嫌棄了嗎?那天你識破他真麵目後,想殺他是不是?”青璃大笑起來,得意地看著慕湮,忽然間不笑了,微微搖頭,“你的那個夏語冰,早已經死了。他是我的……我絕對不讓你再見他!”

    禦使夫人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帶著幾近執迷的堅定。雖然貴為前代青王子女,但她一生倥傯,用盡全力伸手去抓,手心最終卻空無一物——她如何能不怨眼前的女子?

    慕湮看了青璃很久,仿佛第一次從這個貴族女子臉上看到了令她驚詫的東西。

    她發現對方說得居然沒有錯……五年來,自己絲毫沒有長大。自從做了不見天日的影守,她根本沒有多餘時間去看看外麵的世界、看看語冰的變化——她依舊停留在十八歲那個相信絕對黑和白的時候,無法理解黑和白之間,還有各種不同的混合色。

    或許,青璃說得對,她的夏語冰,早在三年前就死去了吧?何苦再作糾纏。

    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

    她終於不再哀求那個為了守住丈夫發了瘋一樣的女子,掙開了師兄的手,徑自回過了身,再也不去聽房間裏那個人彌留中的呼喚。

    或許,此刻垂死之人心中念及的最後一個名字,那個慕湮,也已經不是如今的她。

    “阿湮?”看到師妹居然不再堅持見那人最後一麵,就要離去,尊淵忍不住脫口說道。然而女子纖弱的背影,卻是不再遲疑地離去。

    慕湮一轉頭,就對上了滿院的護衛和如林刀槍。

    青王迎了上來,堆著滿麵恭謙的笑:“小王有禮,還請兩位大俠暫時留步。”

    得勢的藩王伸出手來,想要留住這兩位當今天下縱橫無敵的劍客,收為己用。然而慕湮根本沒有看到屈尊作揖的王者,隻是漠然地穿過那些拿著刀兵的護衛,如同一隻在風林雪雨中掠過的清拔孤鶴。

    轉身的瞬間,她想起了許多年前的往事,遙遠的歌還在心中低低吟起,卻已是絕唱。

    多少春風中的折柳,多少溪流邊的濯足,多少銀燈下的添香、讀書後的潑茶,在這一轉身後便成為色彩暗淡的陌路往事。那一頁歲月輕輕翻過,悄無聲息。

    多年之後,他不再是他,她也不再是當初那個純白清澈的少女。

    而此刻,房內的太醫緊握著榻上垂危病人的手,探著他越來越微弱的脈搏,看到傷者在那樣長時間的囈語後,還是無法等到自己要見的人,終於吐出了最後一口氣。仿佛血堵住了咽喉,咳嗽著,咳嗽著,氣息漸漸微弱,終於無聲。

    太醫鬆開傷者的手,發現在傷者垂死的掙紮裏,自己手腕被握得紅腫一片。他咳嗽了幾聲,清清喉嚨,按例宣布:“龍朔十二年一月三十日午時一刻,禦使大人亡故了!”

    內外忽然一片安靜。禦使夫人第一個鬆開手,仿佛解除了戒備般全身癱軟,雙膝跪倒,掩麵痛哭。哭聲由內而外地傳出,引起門外百姓的轟然號啕,回蕩在天地間。

    就在那一刹那,太醫回過頭,陡然發現章台禦使的眼睛,居然至死未曾閉合。

    那雙黑白分明的清俊眸子,一直看著窗外,帶著說不出的神色,仿佛歡喜,卻又仿佛絕望——太醫曾在伽藍白塔的神殿裏看到過一幅描繪三界的壁畫,而此刻年輕禦使的眼睛,卻正像極了壁畫上那個墮入無間地獄不得超生的鬼魂……

    那是在地獄裏仰望天堂的眼睛。然而卻沒有一絲的陰暗,居然明澈如高嶺上的冰雪。

    窗外,一株梅花正無聲地凋落了最後一片花瓣,在悄然流動的東風中零落成泥。

    龍朔十二年的春天,整個帝都伽藍,甚至整個夢華王朝治下的百姓,都感到了“變”的力量。仿佛有東風破開了長年累月凝滯的空氣,帶來了新的改變。

    首先是皇太子的冊立。那名從北方砂之國民間被迎回的少年真嵐,終於在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裏,當著所有王室和大臣的麵,跪倒在曆代先王麵前,戴上了那隻代表著空桑帝王血脈象征的“皇天”戒指。承光帝當即承認了他的身份,迎入禁城,並改年號為“延佑”。夢華王朝懸空了幾十年的皇太子的位置終於有了主人——也讓天下人鬆了一口氣。

    皇太子的冊立,同時也標誌著以曹訓行為首的太師一黨垮台的開始。自從真嵐以皇太子身份進入東宮開始,大司命重新擔任了太子太傅的職位,影響日隆。而朝廷上,青王和白王結成了聯盟,以章台禦使最後遞上的那份彈劾為導火線,在朝野對曹太師一黨發起了猛烈的攻擊。而在民間,由於章台禦使遇刺身亡讓百姓群情洶湧,大理寺門外每日都有百姓自發跪在那裏喊冤,請求朝廷對禦使遇害一案徹查到底。

    倒曹的風暴從朝野間席卷而起,撼動了整個夢華王朝上上下下。

    大理寺和禦使台已經按承光帝的旨意,介入了對曹太師一黨的清算和追查,第一個定下的罪名,便是派遣刺客殺死章台禦使夏語冰。

    那名刺殺夏禦使的刺客當場被抓,刑求之下招出幕後指使者是太師府,便被判了淩遲,準備在夏禦使出殯同一日在西市街口上當眾行刑,以平民憤。

    行刑那一日,整個西市人山人海,連集市上的商賈小販都不做生意了,個個擠著過去看那個刺殺禦使的凶手伏法,每個人臉上都有激憤和興奮的神色。然而看到那個被押上來的瘦小的老人時,大家都微微愣了一下——這樣佝僂著身子的老人,實在和百姓心中那個狠辣殺手的樣子相去甚遠。

    那個刺客顯然在獄中已經遭到了殘酷的刑求,滿身的肌膚片片脫落,被鐵索拖上來時已經奄奄一息,隻睜著一雙看不清眼白的渾濁老眼,看著底下人頭攢動的看客。仿佛忽然間被那些仇恨的眼神烙痛,刺客張大嘴巴想要說什麽,可喉嚨裏隻發出了嗬嗬的含糊聲。

    “殺了他!殺了他!”底下不知是誰先帶頭大喊,很快贏得一片應和。

    憤怒的人群中,隻有一個人沒有說話。雲錦客棧的老板娘遠遠站在街角,看著被拖上行刑台的老人,認出了是趙老倌,忽然間全身仿佛被雷電擊中一樣微微顫抖。她張了張嘴,又似乎不知道說什麽好,抬起塗了丹寇的手指掩著嘴巴——怎麽會這樣……怎麽會變成這樣……趙老倌殺了夏禦使嗎?可他……他本身也是被冤枉的啊……

    “殺了他!為禦使報仇!千刀萬剮啊!”看到那個刺客竟然不認罪地四顧,底下叫囂更是響亮,憤怒的人們紛紛將手中雜物投擲出去,打到刺客身上。

    “不!不!”老板娘終於忍不住脫口驚呼,想要撥開人群衝過去,“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夏禦使——”

    然而這邊語聲未落,那邊剛要開始行刑的人群中,陡然爆發出了一陣混亂,發出一聲大喊,潮水般地往外退去。

    “劫法場!有人劫法場!”驚慌而憤怒的喊聲,在圍觀者中傳遞著。

    人潮在驚呼中退卻。兩個人宛如鷹隼般從天而降,落到行刑台上,一劍抹了監押的官兵,從台上扶起了遍體鱗傷的趙老倌。其中一個白衣女子劈開了枷鎖,黑衣男子便俯下身,將奄奄一息的老人背了起來。兩人轉身聯手合劍,直衝出人群。

    老板娘驚得目瞪口呆——是他們!是他們!那曾經住在她客棧裏的姑娘和男子。

    一個月後,當夢華王朝對劍聖兩位弟子的通緝遍布雲荒大地時,九嶷山下雲隱山莊裏的桃花已經開了,璀璨鮮豔,仿佛與破開寒冬的春風相對嫣然微笑。

    滿樹的繁花下,有人擊節而歌,歌聲老邁嘶啞,調子卻婉轉,竟是一曲《東風破》。

    曹太師已經垮了,青王白王聯袂掌權,大司命重新成為太子太傅,承光帝下令白之一族盡快遴選出嫡係貴族少女,以定太子妃之位……外麵的一個月,天翻地覆,然而雲隱山莊裏麵卻隻有桃花悄然綻放。

    慕湮在花下睡了一覺,照舊夢見童年時在師父身邊嬉戲的無憂歲月。睜開眼睛,就看到師兄帶著新收的徒弟端著藥過來,正俯下身,蓋了一件鬥篷在她身上。

    她不由抬頭粲然一笑。

    就算什麽都相同,但是,人的心卻已經不同了。她再也不能回到無憂的童年。

    被他們救回的趙老倌神誌一直有些糊塗,又不能說話,隻是在遠處咿咿喔喔地不知唱著什麽,仔細聽來,卻是一曲從大內傳出、如今流行在坊間的曲子《東風破》——想來,大約也是他賣唱的女兒彩珠生前喜唱的曲子。

    可能是因為傷口沒好就勉強使力,力克寒刹後又劫了法場的緣故,慕湮胸口一直隱隱作痛,稍一運氣就痛得全身發冷,連劍都不能使了。

    “快來喝藥。”尊淵從西京手裏拿過藥盞,遞給師妹。

    慕湮接過,喝了一口,秀麗的長眉都蹙在了一起:“苦死了!”

    “哎哎,快趁熱喝,喝完了我這裏有杏仁露備著。”尊淵笑著低下頭來,勸師妹聽話,看到她蒼白秀麗的臉上已經滿是病容,眼底有疼惜的光,“你要趕快好起來。”

    慕湮屏住呼吸一口氣將藥喝了,然而神色卻是怔怔的,抬頭看著滿樹桃花,忽然輕輕夢囈般道:“我怕我永遠都不能好了,永遠都不能好了……怎麽辦啊,哥哥。”最後那個稱呼,是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的,聽得尊淵微微一震。

    語冰被刺的那天,她心裏的世界就轟然坍塌了。

    那個人的一生裏,明明做過那麽多的錯事和髒事,於公於私,都有愧於人。然而為什麽還有那麽多百姓這樣深切地愛戴著他?難道他欺騙了天下人?他出殯那一天,飄下了殘冬的最後一次雪。那雪大得驚人,漫天漫地一片潔白。人們都說,那是上天在為夏禦使的死悲痛。然而,隻有她心裏暗自猜想:不知道語冰死後,是墮入地獄,還是升入天界?

    也許,在年輕禦使短暫的一生裏,一切就像那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大地,一片純白晶瑩,卻看不到底下的任何齷齪黑暗。朝廷體恤,青王看顧,章台禦使在死後被供上了神台,立碑建祠,極盡哀榮——然而,即使蓋棺了,就真的能定論嗎?

    慕湮的手指絞著尊淵的衣角,有些依賴般地茫然抬頭看著師兄,喃喃:“你說語冰,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呢?如果再遇上一個夏語冰,我……該怎麽辦?我真的不明白……頭很痛啊!我現在什麽都不能想,什麽都不知道……”

    “傻丫頭……”尊淵歎了口氣,蹲下去扶正師妹的雙肩,直視著她暗淡無光的眸子,“世上的事紛繁複雜,的確不是黑白就可以分明的——我也無法評判夏語冰的為人,但是……”頓了頓,尊淵的聲音沉定如鐵,慢慢道,“但是,你要記住有一件事是永遠正確的:那就是你的劍,必須維護受苦的百姓。”

    慕湮悚然一驚,目光不自禁地投向了在遠處瘋瘋癲癲、咿咿而歌的白發老人。世上還有多少這樣被侮辱、被傷害的人……

    為他們而拔劍!這是多麽簡單而又明了的道理,在剛一入門,師父便是這樣教導她。而在世事裏打滾了一番,她居然迷失了最初的本心。

    “啊……是的,是的!”慕湮深深歎了口氣,點頭,拉著尊淵的手站起,順勢將頭靠在師兄肩上,清瘦的臉上終於有了如釋重負的笑容,“謝謝你。”

    盡管滄海橫流,世事翻覆,假如那一點本心如明燈不滅,就可以讓她的眼睛穿透那些黑白糾纏的混亂紛擾。

    “西京,你也要記住了。”尊淵收起空了的藥盞,站起身,對跟在身後的新收弟子道,“空桑曆代劍聖傳人,一生都必須牢記這一點。”

    少年慎重地點頭,抬起頭看著師父,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有堅定的光。

    風裏偶爾卷落一片殘花,遠處老者的歌聲嘶啞,漸沉。東風破開了嚴冬的死寂冰冷,在花樹下回旋,依稀扯動被撕裂的情感。愛恨如潮,一番家國夢破,隻剩江湖寥落,無處招歸舟。而明日天涯路遠,空負絕技的劍聖兩位弟子,以後隻能相依為命吧。

    何謂正?何謂邪?何謂忠奸,何謂黑白?堪令英雄兒女,心中冰炭摧折。

    【東風破·完】

    滄月於2003.9.22-2003.10.2(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