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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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星之隕
滄流曆九十一年六月初三的晚上,一道雪亮的光芒劃過了天空。
那是一顆白色的流星,大而無芒,仿佛一團飄忽柔和的影子,從西方的廣漠上空墜落。一路拖出了長長的軌跡,悄然劃過閃著渺茫光芒的寬闊的鏡湖,掠過伽藍白塔頂端的神殿,最後墜落在北方盡頭的九嶷山背後。
觀星台上璣衡下,燭光如海,其中有一支忽然無風自滅。
伽藍白塔神殿的八重門背後,一雙眼睛閃爍了一下,旋即黯淡。黑暗中一個含糊的聲音低低發出了幾個音節,似乎簡短地陳述了某個事實。然而那幾個外人無從得知含義的音節,卻讓剛進入神殿的巫真雲燭脫口低呼,匍匐在地。
“那顆一直壓製著破軍光輝的星辰,終於墜落了。”
——方才那一刹那,智者大人是這麽說的。
十六年來的與世隔絕,卻不能阻擋她每夜於萬丈白塔之巔眺望星空,為親人長夜祈禱。她知道智者口中的“破軍”,是指代此刻正在北荒執行絕密任務的弟弟雲煥。然而,她不知道智者所說的墜落星辰,是不是她多年來一直在默默觀望的那顆“虛無”和“靜止”的暗星。
她一直認得和弟弟妹妹宿命對應的那兩顆星辰,也留意著牽製它們的輔星。每一夜,她都看到一顆黯淡的星辰懸於正北。那顆星沒有光芒,不會移動,有一瞬她甚至以為那是一顆已經湮滅的星辰留下的幻影。然而,正是這顆星,一直壓製著破軍的光芒。她長久地守望,看著夜空中破軍旁邊那顆寂滅不動的暗星,無數次地猜測過那顆星辰對應的又是什麽樣的人。
今夜,不祥之星螢惑現於北方——其南為丈夫喪,其北為女子喪——那麽,今夜對應流星而死去的,應該是一位女子。
她甚至不知道,弟弟生命中何時出現了這樣重要的女子。
她也無法推算這顆星辰若墜落,破軍的星軌又會變得如何?弟弟將從砂之國找回如意珠並順利返回帝都,還是又將麵臨著一場失利?
前日,幼妹雲焰在服侍智者大人打開水鏡的時候,不知何故忽然間觸怒了智者,被褫奪了頭銜趕下伽藍白塔。此消息一出,十大門閥中一些宿敵已是暗中蠢蠢欲動——如果弟弟此次在砂之國沒有完成任務,那麽整個雲家就岌岌可危了吧?
“在西方的盡頭,他正在度過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智者大人再一句含混低語,打斷了她此刻千頭萬緒的種種假設。
“啊?”雲燭大驚,然而十幾年的沉默讓她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她隻能發出同樣含糊的語聲,急切地表達著自己的意願。
“你想求我救你弟弟,是嗎?”黑暗中的語調不徐不疾,卻毫無溫度,“你弟弟很有意思,我會一直看著他的。但我不救他……也沒有人能夠救他。不過,我答應你,如果他這次在西域能夠救回自己,那麽他回到伽藍城後,我或許可以幫他度過下一次的危機。”
什麽?巫真雲燭驚疑不定地抬起頭,在黑暗中茫然前視——智者大人這番話,又是什麽意思?
“你知道我前幾日開水鏡,看到的是什麽嗎?”智者大人在黑夜裏笑起來了,聲音含混,仿佛一團化不開的黑,“空海之盟已經結成了。我看到了雲荒命運轉折的那一刹那……真是有意思……讓我們繼續看下去吧。”
巫真震驚地睜大了眼睛。空海之盟?智者大人難道是說,空桑和海國結下了盟約?發生了這樣重大的事情,智者居然一直不曾告知十巫中的任何一位嗎?
雲焰觸怒智者,難道就是因為此事?
“是的,你妹妹她太自以為是了……”果然,她的所有想法都被洞悉,黑暗中那個含混的聲音裏帶了低低的冷笑,“在我麵前,她也敢自以為是!還想將天機泄露給十巫,幹預雲荒的命運……不是一個合格的守望者啊……你,應該比她聰明吧?”
“啊……”喉中發出了驚悚的低呼,巫真雲燭叩首於地,不敢抬頭。
“我,曾以為雲荒在失衡後已經無可救藥了。不想這片失去了‘護’之力量的土地居然自身也有修複平衡的力量……”黑暗裏那個聲音仿佛有悠長的回音,意味深長,“雲燭,我們一起來看著這天地吧……直到最後一顆星辰墜落。”
白光從遙遠的西方迢迢而來,向著這一片彌漫著冥氣的山巒墜落。
九嶷山的盡頭,一道倒流的瀑布橫亙在那裏,仿佛一堵隔斷陰陽兩界的巨大牆壁。那自下而上洶湧流動的蒼黃色之水來自蒼梧之淵,沿著幽冥路一路向高處奔流,匯集了夢魘森林和雲夢澤的妖氣和怨氣,浸透了空桑王陵的死意和暝色,最後在九嶷山頂卷地而起,匯成了巨大的瀑布,倒流著消失在天盡頭。
那便是九嶷山上分隔陰陽兩界的“黃泉”——它如同立於天地間的巨大照壁,將生死隔離。
所有死去的靈魂,都會投入那一道倒流的蒼黃色瀑布中,被帶往看不見的天際,然後,從那裏轉生。
那道白光迢迢而來,轉瞬湮沒在巨大洪流中,隨著滔滔黃泉消失在天際。一個名字忽然從一麵碑上浮凸出來,放出淡淡的光華,然後隱沒:“慕湮”。
九嶷山麓金碧輝煌的離宮中,忽然有人抬起頭,望著天際長長吐了口氣,低聲歎道:“空桑一代劍聖,竟也湮滅於此夜。”
那是個五十許的中年男子,峨冠博帶,赫然王者裝束。然而和那一身裝束不相配的,卻是他眼中一直閃動的陰冷狡狠氣息。仿佛是倦了,觀星的王者垂下頭去,嘴角忽地出現了一絲冷笑:“九十年了……這世上和空桑相關的事情是越來越少了。我想再過百年,隻怕雲荒上已經沒有人會記起‘空桑’這兩個字了吧?”
侍立在側的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聽得王者這樣的歎息,他不知如何回答。
當日,出賣故國勾結外敵、帶領冰族人入侵雲荒的,就是眼前這個人——因為識時務,應變得快,所以在那個腐朽的空桑王朝轟然倒塌後,其餘五部全滅,青之一族卻毫發無損。不僅沒有在改朝換代中遭到損失,甚至連屬地九嶷都保留了下來,此後近百年裏更得到了滄流帝國的特別看顧,待遇不低於前朝。
如今,該得到的都得到了,榮華、封位、富貴,甚至長生……貴為九嶷王的眼前人,為何還念念不忘前朝?若是十巫知道了,不知又該作何感想。
沉默了半晌,白發老人彎下腰來,殷勤開口:“父王,夜也深了,您不要再在往生碑前久留,回去歇息吧!”
“駿兒,你先回去吧。你年紀大了,得早些休息。”王者開口,如喚晚輩那樣喚著那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淡淡地道,“我還要多留一會兒。最近往生碑上不停閃現新的名字——我想,大約雲荒的變亂又要到了。”
那個老人一驚:“您說天下又要大亂?可滄流帝國的統治,誰能輕易撼動?”
“嗬……”九嶷王仰著頭輕輕笑了起來,沒有解釋,隻是道,“你下去休息吧。”
“是。”白發老人無奈,隻得領命退下。
一直到穿過了遊廊,走入了最濃重的陰影裏,老人才暗地裏回頭,看了王者一眼。那一眼裏,卻是多年的厭惡與憎恨,在暗夜裏如匕首般雪亮!然後,那個白發蕭蕭的世子沿著建築的陰影往外走了開去。
離宮裏,又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九嶷山的山腹裏,那些連綿不斷的巨大墓室中,應該也是這樣的寂靜吧?
萬籟俱寂後,九嶷王獨自麵對著那一麵往生碑出神。
那座一丈高、三尺寬的碑寂靜無聲地矗立在夜色裏,碑身潔白如玉,上麵隱約有點點紅斑浮現,底座是一隻形狀怪異的巨大骷髏頭——嘴裏銜著一把劍,深深的眼窩似乎看不到底。
傳說這座往生碑是開創空桑王朝的星尊大帝所立,也是這位最偉大帝王留在九嶷的唯一一件標記。七千年王朝更替,九嶷山遍布著曆朝皇帝皇後的寢陵,幾乎將山脈徹底鑿空。然而,其中唯獨缺少的,卻是第一代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後的遺體靈柩。
這一對偉大的帝後,被視為遠古時期魔君神後的轉生。相傳他們在生命終結的時候,踏上了倒流往天際的黃泉瀑布,離開了塵世,去往上古神人葬身的北海軒轅丘,因此並無留下遺骸。他們留在九嶷山的,除了衣冠塚外,不過是一座石碑。
石碑上沒有一個字,底座是猙獰恐怖的骷髏頭,嘴裏銜著那柄傳說中星尊帝當年的佩劍“辟天”,隱喻著一將功成萬骨枯。
然而,沒有人知道一生叱吒睥睨、所向披靡的星尊大帝為什麽要在死前立下這樣一座碑。那空無一字的石碑,是暗示著是非功過任後人評說,抑或是對自己的一生無言以對?
然而,這一麵無字石碑凝聚了帝王之血的神力,卻成了溝通陰陽兩界的鏡子。每當有靈魂前來九嶷,投入黃泉,石碑上便會閃現那個人的名字。
在這裏不曾被修築成九嶷王離宮,不曾與世隔絕之前,這塊碑是可以被所有空桑百姓所觸摸的——每次雲荒上有人亡故,他們的親友便會在轉生期滿之前,千裏迢迢來到這裏,送亡靈最後一程。然後,對著這麵石碑上一閃而滅的親友名字痛哭祭奠。
所以往生碑在空桑民間又被稱為“墜淚碑”。
千年來空桑人在此碑前哭泣,血淚浸入石碑,潔白的石頭中竟隱隱蔓延開了紅絲,而石碑下那個骷髏底座,也被撫摩得光可鑒人。這座由星尊大帝立下的守望著子孫後裔的石碑,凝聚了多少人的血淚和悲哀,成為通靈的神物。
九十年前空桑覆滅那一日,天搖地動,無色城開。
那一日,密密麻麻的名字飛快地從往生碑上掠過,如同生命消逝的洪流。無數的新死亡靈如同風一樣呼嘯著,從雲荒的各地來到此處,從黃泉裏去往彼岸。
那樣宏大的死亡,千百年未見,幾乎令往生碑都為之戰栗。
引導外族入侵的青王獨自怔怔地站在碑前,看著無數個亡靈的名字閃過,眼神複雜而黯淡。那之後,原本就是此地藩王的青王辰得到了滄流帝國的特許,被冰族冊封為九嶷王,也保留了這塊封地。
然而新封的九嶷王卻無法享受這種安定的生活——因為一夕之間,整座九嶷山都顫動起來!無字的碑上忽然沁出血珠,沉默銜劍千年的骷髏忽然張開了口,仰天大吼,眼中淚流如血!
仿佛地底下埋葬著的空桑曆代帝後全睜開了眼睛,怒視著叛國的青之一族,發出了詛咒。王陵中原本蟄伏封印的邪靈紛紛出洞,吞噬封地上的百姓;而倒流的黃泉居然改成了順流,將無數冥界冤魂厲鬼從地底帶入這個世間!
無論九嶷神廟的神官和巫祝怎樣日夜祈禱,都無法平息整座帝王穀中的憤怒。最後無奈之下,新任的九嶷王聽從了伽藍白塔頂上智者的諭示——他來到往生碑前,從怒吼的骷髏嘴裏抽出那把長劍,將一妻六妾九子,盡數斬殺在碑前!
血潑碑麵,待到最後一個兒子被殺掉,骷髏眼中流的血終於停止,牙齒合攏,“哢嚓”一聲咬住了那把劍,重新沉默。
九嶷王以全家的血平息了地底的怨恨,將封地重新安定。
妻子總會再有的。那時候他是那麽想的,因此無視結發之妻和子女的哀求痛哭。
然而,那之後他安享這片土地上的一切,也納了十多名姬妾,然而十年中卻一無所出。他曾求於伽藍帝都的十巫,然而即使是最精通煉丹的巫鹹長老,都無法可想。甚至,連屬地上的青族都開始人丁寥落,每一對夫婦生育的子女往往早夭,隻有伶仃一兩個存貨,甚至無子——整整一族都開始逐漸衰弱。
那時候,他才知道由於青之一族的叛國,這塊土地上浸透了空桑先皇的詛咒,根本不會容許他再有子孫後人!
有一段時間,九嶷王瘋狂地縱情於聲色之間,直到身體虛弱不堪,再也無法臨幸女子,更無法生育。十年之後,他對子嗣之事終於絕望,於是聽從了屬下臣子的建議,收養了同族內兄的長子青駿,並立其為世子。然後,他再也不接近女色。
然而這些年來,一直服用著巫鹹贈予的延年駐顏靈丹,他的外貌絲毫不見衰老,依然保持著五十多歲的模樣,反倒是當年收養時才十三歲的青駿不可避免地老去,青駿如今已經是八十高齡,卻一直隻是世子的身份。
“他定然在想:你怎麽還不死?”
忽然間,空無一人的離宮內,有一排字慢慢浮凸在碑上。
九嶷王悚然一驚,低下頭看著底座上那個骷髏,麵色厭惡至極。又是這個陰魂不散的東西!自從得到了這塊封地後,每夜都要聽著這個骷髏的喋喋不休,至今已經將近百年。
那個骷髏瞪著深不見底的空眼眶,牙齒依然緊緊咬著那把劍,然而字跡卻慢慢浮現在無字的石碑上,一字一字地:“你的死期到了。”
“閉嘴!”九十年來的高枕無憂和錦衣玉食,讓當初權臣的陰梟冷定似被消磨了不少,九嶷王一怒踢在骷髏牙齒上,冷笑,“青駿那小子狼子野心,和帝都裏巫朗那廝勾結,你以為我會不知道?他殺得了我?傾國之亂我都過來了,豈會栽在那小子手上?”
骷髏深深的眼窩裏,似乎有冷笑的表情:“我說的,不是他。”
“那是誰?”九嶷王倒是一驚。
石碑沒有說話。潔白的玉碑上,忽然閃現出了一幕景象:木葉蕭蕭而下,一名黑衣的傀儡師在暗夜裏趕路,他的藍發拂過密林的枝葉,悄無聲息,他的身後,一隻有著妖豔女童麵容的鳥靈靜靜跟隨。
“那是……”九嶷王凝視著那一閃即逝的身影,被那樣無儔的美麗震驚,恍然覺得眼熟,卻想不起是誰。
“當年你手上的那個傀儡小奴隸。不記得了嗎?”那個骷髏似乎在笑,那種笑容仿佛是從地底湧出的,凝聚了無數恨意——
“當初種的因,請看如今結成什麽樣的果吧。”
幽暗的密林裏,山風簌簌而下,帶來遠方九嶷山上陰冷的寒意。
然而傀儡師卻在這樣陰邪的氣息中,舒展地歎了口氣,他肩上坐著的那個偶人同時也長長做出了一個歎氣的動作——當然,不會有任何氣息從這個傀儡口中吐出。
一個多月前從桃源郡出發,一直晝夜不息地向著北方走,蒼梧之淵已經近在咫尺,九嶷山上亡靈的歎息也近在耳側。他不敢有半絲耽擱。
過了前麵這一片密林,便是目的地了。
有一片葉子拂到了他的臉上,輕輕觸了一下便飄開。然而這樣輕微的觸碰,卻讓走著的鮫人忽地一震,在原地頓住了腳。全身的“眼睛”都張開了,在暗夜裏窺探著外物。
這是……夢魘森林?居然在這裏遇到了夢魘森林?那一片傳說中位於九嶷山麓,卻四處漂移無定的邪魅森林,居然在今夜選上了他?
傀儡師的眼睛陡然睜開了,他靜默地站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握緊了手指。
“呀!這是什麽?”前方傳來驚呼,黑暗中撲簌簌一聲響,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探路的幽凰扇著翅膀跳了起來,費盡力氣將那棵樹整個擊斷,才從一頭撞上的藤蘿裏解脫出來。
“見鬼啊,我剛才分明還看到這裏有幢房子,裏麵有燈火的!怎麽一頭就撞上了這些藤蘿?”看到已經有好幾根漆黑的長羽被藤蘿卷走,鳥靈疼得皺眉,忽地看到了一條依舊牢牢卷在她翅膀上的藤蘿,脫口驚呼。
能嚇到一隻鳥靈的,當然是非同凡響的東西——那個藤蘿居然白皙如肌膚,末端還長著如人一樣的小小的手,緊緊揪住她的羽毛!
鳥靈愛惜自己的羽毛就如人愛惜自己的容貌,眼見自己的羽毛被揪落,幽凰宛如看到老鼠爬上裙子的少女般尖叫起來:“啊!啊啊!這是什麽鬼東西?”
一邊說著,一邊跳腳,她向著那條藤蘿抓去。一抓之下,那條藤蘿立刻冒起了白煙,發出了一聲尖叫。那聲尖叫在空寂的森林裏回蕩,居然激起了無數回音。暗夜裏,似乎有無數看不見的東西湧過來了。
“糟了,”蘇摩脫口低聲,“閉嘴,不要亂叫!”
幽凰嚇了一跳,撲扇著翅膀後退,她變回女童的形貌,落到了蘇摩身邊。
“那……那是什麽?真見鬼,那是什麽?”她結結巴巴地問,眼光卻是看向整座動起來的樹林,她霍然發現整座森林根本不是由樹木組成,而是由活動著的無數巨大藤蘿組成的。那些藤蘿有著白皙的肌膚,宛如人纖長的手臂,在暗夜裏舞動。
蘇摩沒有回答,隻是站在原地沉默,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
看到同伴被傷害,那些藤蘿發出了尖叫,紛紛逼了過來。無數雪白詭異的枝條直伸過來,枝條末端的手原本是纖細秀麗的,猶如雪白的花苞,此刻卻從指尖上錚然彈出了一寸長的青色指甲來!
邪異鬼魅的氣氛彌漫在風裏,令所有活物都噤聲。
幽凰知道強敵環伺,唰地展翅,連忙又從女童形貌化回了真身,九子鈴錚然發出,削向那些不停逼過來的觸手。隻聽一聲脆響,一條藤蘿應聲斷裂,裂口裏流出冰冷鮮紅的汁液,然而九子鈴上也有一個鈴鐺碎裂開來,落到地上。
“這到底是什麽?”幽凰看著滿空抓過來的修長利爪,又是惱怒又是驚慌。一路行了幾千裏,都是平安無事,居然快到九嶷山的時候遇到了這種鬼東西!
原本就充滿了殺戮氣的鳥靈眼裏露出了冷光,她再也不願多糾纏,忽地尖嘯一聲。隨著她的尖嘯,每一支方才脫落的黑羽拔地而起,宛如利劍般絞殺漫空的藤蘿!幽凰恢複了鳥靈首領應有的模樣,在半空中重新展開了翅膀——那些彌漫著慘白色輝光的羽毛,一支支如同刀劍般鋒利!
她展開翅膀,在這一片詭異的森林裏衝來飛去,仿佛一把巨大的劍展開,鳥靈翅膀碰到的地方,所有藤蘿都應聲斷裂,尖呼著避開來。
“是鳥靈!她是鳥靈之王!”忽然間,地底傳來了一個語聲,沿著地麵悶悶地傳開,讓人腳底感到了某種震顫,“不要捕食了,快走!”
所有藤蘿“嗖”地抽回,立刻風一樣地在黑暗中後退。
然而就在那一刹,一直漠然旁觀的傀儡師忽然動手了——蘇摩足尖一點,疾衝而出,沒入黑暗森林的某一處,他霍然駐足探身,抬手插入了地下,直將整條手臂都沒入泥土。
地底下陡然傳來了一聲痛呼,整個地麵都顫了一下。
“抓到你了。”蘇摩單膝跪在地上,發出一聲冷笑。
“放開她!”那些剛剛退去的藤蘿忽地又出現了,漫天漫地地撲過來,再也不顧一邊張著翅膀虎視眈眈的幽凰,奮不顧身地搶身前來解救同伴。幽凰急忙阻攔,然而盡管她努力張開了雙翅,能擋住的範圍依然有限。一個顧不上,好幾條藤蘿穿過她直奔蘇摩而去。
傀儡師沒有動,他肩頭的小偶人看著漫天伸來的雪白手臂,仿佛覺得有趣,抬手一劃,“哧啦”一聲,那些東西便藕片般地掉落下來,冷冷的、鮮紅的汁液灑在小偶人臉上——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阿諾的表情也有些僵硬,仿佛震驚般地,它側頭看了傀儡師一眼,頓住了手,眼裏有疑問的光,仿佛遇到了什麽難解的問題。
“住手。”蘇摩喝道,“別弄死那些東西!”
阿諾應聲住手,然後蘇摩下探的手臂一用力,便破開了腐土,將地下那物提了上來。
那是一個柔軟的囊,三尺長,囊下仿佛植物的根莖一樣,長著藍色的根須。從那個根莖上生長出了四根白皙的藤蘿。那藤蘿原本有數丈長,此刻被蘇摩一提出地麵,便立刻向著囊裏收縮回去。
“咦,那是什麽?”幽凰看得奇怪,忍不住踢了踢那個囊——聲音如擊敗革,裏麵仿佛還有水在晃蕩。她好奇心大起,雙翅一揮,便要斬開那隻皮囊看個究竟。然而蘇摩一揮手,將她攔了下來。
“你是要我剖開紫河車呢,還是自己出來?”蘇摩漠然對著那個囊發問,“如果我剖開,把你扯出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囊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仿佛裏麵的水在波動。
“你為什麽要我出來?”裏麵有個詫異驚慌的聲音問,竟似女子聲調,“捕食錯了人,遇到你們這般高手,算是我們命不好——殺了就是,何必多問?”
“我沒有殺你的意思。”那個動輒殺人的傀儡師,此刻居然毫無殺氣,“出來。”
“那你要我出來幹什麽?”囊裏那個聲音問,稍微有了鬆動。
“我要你看看我是誰。”蘇摩嘴角忽然浮出一絲冷笑,他忽地提高了聲調,“把你們的眼睛,都從土裏浮出來吧!那麽多年浸泡在黃泉的水裏,讓你們都變瞎了嗎?”
那冷肅的聲音響徹密林,傀儡師一揮手,頭頂濃密的森林全數分開,月光直灑而下。
那一瞬間,整片林子都起了詭異的顫抖,仿佛雷霆陡然擊下,那些修長的藤蘿急速縮短,沒入了土壤。土底下發出了無數竊竊的議論聲,仿佛驚駭地爭論著什麽。然後,地底開了無數個小口子,似乎有無數雙碧色的眼睛看了過來。
“還認不出我嗎?”蘇摩忽地冷笑,將長衣拂落。
月光灑在他赤裸的上身,挺拔清瘦,美如雕塑。
那種恍非人世的極致美麗鎮住了地底下的爭論,所有聲音戛然而止,空茫的森林裏靜得似乎可以聽得到遠處九嶷山上亡靈的歎息。那一刻,月光穿過密林灑落在傀儡師寬闊的肩背上,在那上麵,竟赫然有一條黑色的龍紋,張牙舞爪,直欲破空而去!
“龍魂!”地底的沉靜忽然被打破,藤蘿們驚呼起來,“是海皇!”
“天哪……真的是海皇?”
“是傳說中的那個人嗎?”
整座夢魘森林仿佛沸騰了,地底在起伏,無數的聲音竊竊私語。
隻聽“噗”的一聲,那隻被他擒住的囊率先裂開了,藤蘿先伸了出來,然後化為四肢如同十字星般展開,緊接著一張臉從囊裏的水中浮出來,睜開了碧色的眼睛。從地底浮出的是一個女子,她夢囈般看著蘇摩,開口道:“是海皇?真的……是海皇?我們在這裏守著蛟龍,已經等了你很多、很多年……”
“我知道。”蘇摩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回答宛如歎息。
“是海皇……是海皇來了!”地底一處處地裂開,不知有多少藤蘿浮出了地麵。囊口張開,先是四肢,然後是臉,接著是藍色的長發,最後是身軀——滿身淋漓著汁水,無數蒼白美麗的女子從地下的囊裏滑了出來,仿佛初生嬰兒一樣,赤裸地從地底下鑽出來,抬起碧色的眼睛看著傀儡師。
“呀,她們的眼睛和頭發,和你一模一樣!”幽凰看得呆了,脫口驚呼,“她們……她們都是鮫人嗎?”
方才那些糾纏的藤蘿,就是這些人從囊中探出的手腳——她們居然可以隨意變化形體,如藤蘿一樣無限地延長,抓取著來往的旅人。而剛才囊中探出的根莖般的藍色,就是這些人的一頭長發!
然而同樣是碧色的雙眸,這些女蘿的眼睛卻是混沌的,帶著一種死氣,恍如那些死了的魚類的眼睛,不瞑地望著世間一切。
蘇摩壓低了聲音,道:“她們是女蘿。”
在那個地底出來的女人一眼看過來時,幽凰心裏一冷,感覺到了一種非人的氣息,再度脫口:“啊?她們是死人!”
“是的。”女蘿低聲,仿佛一離開那個囊,力量就迅速消散,“我們幾百年前就死了。”
同樣身為死去的怪物,幽凰卻為第一次在雲荒上看到這樣的東西而詫異,她打量著對方,驚詫莫名:“你、你不是鳥靈也不是冥靈?你算是什麽呢?是鮫人?鮫人死後不是沒有靈魂、重歸天海之間的嗎?你怎麽死了還能動?”
“對啊……我們……算是什麽呢?”那個地底浮出來的鮫人低著頭,雙手交叉著環住肩頭,喃喃道,“我們被活埋入地下殉葬,已經幾百年……不肯死去,也不能重生……我們算是什麽呢?”
赤裸而雪白的身體毫無遮掩,越發顯得右肩上那個烙印刺眼——那是奴隸的烙印,在蘇摩的肩膀上她也曾看到過。
“殉葬?”幽凰抬頭就看見遠處陰冷巍峨的九嶷,忽地明白了。
原來,這些都是被殉葬在空桑王陵裏的鮫人?
在前朝,因為鮫人數量稀少,因此擁有這種美麗奴隸是財富和地位的象征,空桑貴族巨富無不爭相畜養。有的空桑貴族在臨死前,便將生前最珍愛的珠寶和奴隸一起殉葬,一為炫耀畢生財富和權勢,二為不可抑製的獨占欲。
——這種行為的極致,便是曆代空桑帝王的大葬。
空桑人相信宿命和輪回,所以非常重視地宮王陵的建設。往往新帝即位的同時,便在九嶷山上選址動工修建身後的寢陵,直至駕崩之前,日夜不停。
作為這片大地的絕對帝王,空桑王室掌握著天下所有的財富和性命,為了表示這樣至高無上的地位,每位空桑帝王薨後,便會在陪葬坑裏活埋無數的奴隸和牲畜。
而所有東西裏,最珍貴的,無疑就是鮫人。
以密鋪的明珠為底,灌入黃泉之水,然後將那些生前在宮中最受帝王青睞的鮫人奴隸活著裝入特製的、稱之為“紫河車”的革囊中,沉入挖好的陪葬坑裏,再將坑填平,加上封印——那便是給帝王殉葬的最貴重的珍寶了。
因為鮫人生於海上,所以盡管土下沒有可以呼吸的空氣,黃泉之水也極為陰寒,可有些鮫人還是可以在坑裏活上多年而不死。因為怨恨和陰毒,那些處於不生不死狀態的鮫人某一日衝破了封印,從墓裏逃脫,便化成了可怕的邪魅。
這種鮫人,被稱為“女蘿”。
——這個傳說是自五百年前,從盜寶者嘴裏流傳開的。
那些北荒的大盜覬覦王陵重寶,無數次試圖闖入機關重重、惡靈遍布的墓室。五百年前的天璽王朝時期,有一個盜寶者成功地撬開了陪葬坑,想挖取紫河車裏的凝碧珠。然而,在打開一個被活埋五六年之久的革囊時,他震驚地發現裏麵的鮫人還活著,而且依然保持著那種淩駕於其他種族之上的驚人美麗。
一睜開眼看到盜寶者,那個鮫人便哀求他救自己出去,不惜以身相許。雖然貪圖對方的美貌,也知道活鮫人更值錢,但因為地宮機關恐怖,惡靈遍布,隻身出入都極度危險,那個盜寶者在地宮裏滿足了自己的獸欲之後,便殺死了那個鮫人,還挖去了她的雙目做凝碧珠,然後棄屍於地,孤身返回。
那之後他靠著這一筆橫財,逍遙享受了很多年。在財富耗盡後,重新落魄潦倒。一次酒後,他忍不住將此事說出口,向同伴誇耀,然後受到了慫恿,帶著更多同伴和更精密的工具,重返王陵。
然而,在下到三百丈深的地底,返回相同處所的時候,那個盜寶者赫然發現那具被他剜去雙目的鮫人屍體不見了——不僅如此,那個被他撬開的陪葬坑裏所有的紫河車,也全部從這個密不透風的墓室裏消失不見!
“你破壞了陪葬坑上的封印!”看到當初被盜寶者撬開的一處痕跡,同伴裏有人忽然驚呼起來。那個經驗豐富的同行,刹那間似受了極大驚嚇,一把拉住了他,連聲:“快走!這間墓室不安全了!”
那一行盜寶者裏,最後隻有一個人返回了地麵。然而幸存者的神誌也錯亂了。
“那些手!地底下冒出來的手!”那人不停地發抖,驚呼著,“紫河車裏長出來的手!”
但,沒有人理會一個瘋子的話。
十幾年後,另一隊盜寶者無意中進入了這間空空的墓室,他們發現了一堆屍體。令他們驚訝的是,在這幾百丈深的地底,居然長著奇異的雪白藤蘿,纏繞著那些遺骸。
那些人的身體早已朽爛成白骨,唯獨眼珠依然完好,甚至有著活人一樣的表情,死死盯著前來的人,露出了乞求和痛苦之意。
那一行盜寶者震驚之下揮劍砍去,那些藤蘿卻驟然揚起,卷住了刀刃。一番血戰後,藤蘿鬆開了那些白骨,縮入地下。那些白骨得了自由,竟然開口說自己也是北荒來的盜寶者,並祈求對方殺死自己。
盜寶者大驚,一一詢問姓名,才發現果真就是十多年前失蹤在地宮裏的先代同行!
顯然,當年那一行盜寶者受到了極其殘酷的報複。他們被那些地底下伸出的藤蘿抓住,被當成了汲取養分的泥土。那些東西緊緊裹著他們,一點點汲取他們的生命,卻不讓他們立刻死去。這些人就如那些被活埋入地底的鮫人一樣,掙紮呼號,卻無法死去。直到十幾年後同行無意闖入,揮劍將白骨粉碎,才結束了他們的痛苦。
九嶷地宮裏鮫人之靈的傳說由此而始。此後還有更多的盜寶者看到過這種詭異而惡毒的東西——那些東西在地宮的土壤和水裏自由地來去,躲在那個葬身的革囊裏,手腳卻能無限地延長,宛如土裏長出的植物。
因為清一色為鮫人美女,所以也被稱為“女蘿”。
那些女蘿從破開的封印裏離開了地宮,遊蕩在九嶷山至蒼梧之淵一帶,抓取地麵上的活人,以此為食,群集在一處,仿如白色的森林,飄忽來去,行蹤不定。多有行人商旅或盜寶者,被這片遊弋的森林吞噬,屍骨不留,因此,在雲荒大地上就有了“夢魘森林”的傳說。
不同於鳥靈和沙魔,女蘿是安靜的,她們從不露出地麵,甚至從未離開過九嶷王的封地,隻在蒼梧和九嶷兩郡出沒,偶爾捕食過往行人,卻沒有造成過大規模的傷害,因此滄流帝國建立起來後,倒也沒有被這些魔物驚動。
在今夜,幽凰第一次看到了這種從不露麵的神秘東西。
“你們……一直不肯死,就是為了等待蘇摩?”幽凰收起了翅膀,訥訥看著那些蒼白詭異的女子,又看了看同行的傀儡師,“等到他了,又如何呢?你們……你們是想回到碧落海裏去嗎?”
聽得鳥靈這樣的問話,女蘿首領忽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用蒼白的手臂抱著自己的肩膀,笑了起來:“鳥靈,你還想轉生成人嗎?”
聽出了語氣中的譏諷,幽凰怔了一下,卻不以為忤:“開什麽玩笑?我們這些怨氣集成的東西,早就已經死了,氣散則消,再也無法進入輪回。”
“是呀,”女蘿抬起頭,看了一眼頭頂星星點點的天空,“我們也回不去那一片碧海了……也無法化成雲,無法升到星空之上——若不是憑著意念支撐,還能怎麽辦呢?”
她看著暗夜裏走來的傀儡師,混沌的眼珠裏忽然有了一絲亮光:“我們盡管化身為魔物,卻依然不敢離去,一直在蒼梧之淵附近徘徊,守著龍神,也等待著海皇,等著能向那一族複仇的時機!”
她對蘇摩點頭,似是感慨,也似是疲憊:“海皇,您和龍神一樣已經沉默了七千年,無聲無息,我以為直到我們的眼睛都化成了土,都無法看到您的歸來了。”
蘇摩一直不曾說話,隻是站在那一片由死去的族人組成的詭異森林裏沉默。
很久以來,他的內心都在桀驁地抗拒著加之於他身上的“海皇”宿命,不承認自己是鮫人的希望和少主,更不希望成為被無形之手操縱的傀儡——然而此刻,在看著那一雙雙死去多年猶自不肯閉合的眼睛時,某種力量讓他忽然無法出口否認。
如果,這個承受了多年苦難的民族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那麽,不妨就讓他們這樣希望下去吧……
沉默許久,他開口,直截了當:“你們,能幫我什麽?”
“海皇,我們知道蒼梧之淵最深處,星尊帝當年囚禁龍神的具體所在!”女蘿也不含糊,立刻回答,“我們能帶您前去釋出龍神,複興海國——如果九嶷王被驚動前來阻攔,我們也能幫您對付那些到來的軍隊。”
“哦。”蘇摩簡短地應了一聲,也不多言,“那麽,帶路吧。”
“連夜就走?”幽凰有些不安,“您連日跋涉,不休息一夜嗎?”
“不需要。”傀儡師的語氣裏竟然微微有些急躁,“事情很多,得一件件快些解決——我怕滄流帝國得到消息會前來封鎖蒼梧之淵,所以得趕快去和白瓔碰麵,帶著她一起去破開封印。”
“白瓔?”領頭的女蘿忽地一驚,脫口,“前朝空桑太子妃?您……要去蒼梧之淵和她會麵?”
“是。”蘇摩回答得越來越簡短,“空桑現在是我們的盟友。快走吧。”
然而,整座活動的森林忽然停止了,一時間氣氛變得極其凝滯,仿佛風都靜止。那一瞬間迅速凝聚起來的敵意和殺氣,讓偶人的眼睛驀地睜開了,它的手指不知不覺地抬了起來,牽起絲絲引線,隱約放出白光——
那些絲線無聲無息蔓延,圍繞著蘇摩,將他嚴密地保護了起來。
“你說什麽?空桑人現在是我們的盟友?”忽然間,一個尖厲的聲音劃破了寂靜黑夜,大笑起來,“姐妹們,你們聽聽!‘海皇’說,空桑人是我們的盟友!他去蒼梧之淵,不是為了釋放龍神,而是去見空桑人的太子妃!那個九十年前為他跳下白塔的太子妃!”
樹林裏爆發出了令人駭然的大笑,那些安安靜靜聽著說話的女蘿仿佛觸到了什麽痛處,忽然間變得瘋狂和不安,敵意霍然而起。
“我們被弄成這樣,全是因為空桑人!”
“海國所有的鮫人都和空桑誓不兩立!幾千年的血債,決不能忘!”
“絕不原諒,絕不能寬恕那天罰的一族!”
“說出這種話的,不是海皇!絕不是我們期待的海皇!”
在這樣瘋狂的敵意和憤怒裏,蘇摩眉間隱約有不耐,卻罕見地克製了下來,他開口,聲音不響,卻壓過了所有女子尖厲的呼叫:“以滄流帝國目前的實力,我們根本無法單獨對抗,所以必須要借助空桑人的力量。”
樹林裏那瘋狂的笑聲慢慢平息,然而那些女蘿睜著沒有生氣的眼睛,看著月夜下的傀儡師,語氣卻尖刻:“空桑人現在躲在水底,也想複國吧?哈哈哈……怎麽能讓他們如願!那些罪孽深重的家夥,應該也像我們一樣,一輩子活活地關在地底,永遠不見天日!”
蘇摩聽著,忽然間仿佛忍耐力到了極點,脫口厲叱:“血債自然都要還!可眼下你們如果連暫時的忍耐也做不到,那就算了!如果覺得我就是什麽海皇,那麽和空桑結盟就是海皇的決定!如果不是,那麽這就是我個人的想法,也不需要向你們解釋!”
那樣脫口而出的話語裏,帶著某種殺氣,讓那些惡毒詛咒的女蘿都安靜下來。
“你們都已經死了,不管眼睛閉合與否,都已看不到新一天的陽光,隻能在土下怨恨詛咒,”傀儡師冷笑,話語尖銳得毫不留情,“但是,請別用你們埋入腐土的眼睛,來阻礙年輕的孩子們看到新的一天——這場仗必須要打贏,我們必須聯手擊敗滄流帝國。就算我們都在雲荒化成了腐土,那些孩子也要回到碧落海!”
仿佛被那樣一針見血的話震懾,女蘿們相互看看,手指糾纏著握緊。
多少年來,她們心心念念想著的,便是如何等待龍神和海皇到來,帶領她們向空桑人複仇,血洗雲荒,殺盡一切淩辱、欺壓他們一族的仇敵……執著於那樣強烈的怨恨,她們才能不瞑目地活到了今天。
這些年來,她們隻關心自己的憎恨和仇視,不肯寬恕分毫,今天第一次想到:除了她們這些已死的人之外,那些海國活著的同族,將來的命運又會如何?
“你們被困在地下,不知道世間的變遷。百年過後,早已經不是過去那個雲荒了。”仿佛知道女蘿們內心驟然而起的迷惘,蘇摩開口道,“那些年輕的孩子應該有自己的未來。他們將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遠離一切戰亂流離,住在珊瑚的宮殿裏,子孫繞膝,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他們,必不會再如我們一樣。”
那一句話,出自於空桑皇太子之口,當日曾在一瞬間打動了傀儡師冷酷如鐵的心。此刻那樣的描繪,同樣勾起了那些死去多時的鮫人內心的殘夢,女蘿們驀然爆發出了啜泣,無數蒼白的手臂糾纏著,掩住臉:“是的,他們……必不會如同我們一樣……在雲荒的土裏腐爛……”
“不是隻為了複仇,女蘿,”蘇摩的聲音忽然緩和下來,收斂了殺氣,“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先得讓海國複生,讓活著的同族在有生之年能返回故鄉——為此我可以和空桑暫時結盟。未來,永遠比過去重要。”
女蘿們不再哭泣,她們放下了手,相互間竊竊私語了片刻,間或有激烈的爭辯。
在幽凰都等得不耐煩時,領頭的女蘿終於統一了意見,回頭來到蘇摩麵前,她睜著沒有生氣的眼睛,定定看著他:“你能保證在海國複興之後,會讓空桑人血債血償,會讓我們所有的怨恨都得以平息,會讓所有眼睛都可以閉合嗎?”
被這樣一問,蘇摩在刹那間遲疑了,然而隻是一刹那,他立刻開口:“我保證會讓你們的怨恨得以平息。你們的血債,必然會得到償還!”
一語既出,背後的密林陡然起了扭曲,所有的手臂都伸展開來,長得詭異可怕,然而那些藤蘿般的手臂卻是相互糾纏和擊掌起來,發出了尖厲的歡呼。
“好!那麽,您就是我們的海皇!”領頭的女蘿彎下了蒼白的身體,所有女蘿隨著她跪倒,暗夜下是一片蒼白的肌膚和藍色水藻般的頭發,“一切唯您是從!”
“起來。”經過方才那一場爭辯,傀儡師卻似乎厭倦到了極點,他抱著傀儡轉過身去,“我們快走吧,若延遲我怕會驚動滄流帝國。”
女蘿笑了起來:“這裏是九嶷王的封地,滄流帝國輕易也不會來幹涉。”
蘇摩身子一震,忽地問:“這裏的九嶷王,是……”
女蘿沉默了一下,神色忽地有些奇怪,終於低聲道:“就是前朝空桑最後一任的青王辰——您……還記得他吧?”
暗夜裏忽然傳來了一聲“哢嗒”輕響,傀儡仿佛吃痛,驀然張開了嘴,然而眼睛裏卻有歡喜的表情——每次主人出現那樣淩厲殺氣的時候,阿諾的神色就分外欣喜,仿佛預見到了一場殺戮的狂歡。
青王辰……青王辰!
“趕路。”強自壓下刹那間湧出的強烈殺氣,傀儡師鐵青著臉轉過身去,對幽凰吩咐了一聲,便立刻拔腳走開,“去完了蒼梧之淵,就去九嶷!”
“去九嶷做什麽?”幽凰被那樣的語氣嚇了一跳,然而蘇摩並沒有回答。
暗夜裏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是那些女蘿紛紛縮回了革囊中,悄無聲息地沉入了地下,伴隨著蘇摩一起上路。那樣的情景宛如夢魘——冷月下,黑衣的傀儡師帶著一隻會自己活動的偶人,身後跟著一隻美豔的鳥靈女童,而跟隨著他移動的,卻是整片蒼白的森林!
轉出那片山坳時,前方陡然閃出一點燈火,點破死寂陰沉的夜。一幢玲瓏精致的閣樓,忽然出現在一行旅人的麵前,裏麵燈火幢幢,隱約有人影。
“咦,我剛才沒看錯啊,前麵果然有人家!”不好插手鮫人內部的事情,幽凰憋了半日,此刻忍不住歡呼。然而旁邊的女蘿們卻起了不安的騷動,蘇摩也仿佛覺察到了什麽,他立住了腳步,用空茫的眼睛長時間凝望著前方,似在默測。
“剛剛我們來的時候,還沒見這裏有人家。”地底下傳來低沉的聲音,女蘿有些詫異,“這片蒼梧之淵旁的地方,向來無人居住,隻怕前麵的也不是凡類。”
蘇摩忽地冷笑了一聲,說道:“走吧,沒事。”
“那究竟是什麽……”幽凰卻覺得畏懼,磨磨蹭蹭地跟在他身後走著,嘀咕道,“我覺得有些不對啊……你看,女蘿們也在地下畏縮呢,前麵的到底是……”
“自然不是人。”傀儡師冷笑,“不過也不是和你一路的,而是讓你畏懼的東西。”
“啊?”幽凰詫然抬頭,看著暗夜裏那一點燈火,依稀可見的是一個女子臨窗抬筆書寫的身影——那個影子果然有著讓她驚駭的力量,她隻看了一眼便雙目如火燒,立刻側過頭去,顫聲驚呼:“那、那究竟是誰?”
“是雲荒三女仙之一的慧珈。”應該是在方才的默測中得出了結果,蘇摩微微哼了一聲,“也和魅婀一樣試圖阻攔我嗎?這些天神,都是如此多事。”
就在那一瞬,窗子被撐開了,裏麵的女仙放下了筆,側頭看著窗外趕路的一行人。
那個號稱雲荒三女仙中智慧化身的慧珈年輕美麗,完全看不出年紀——作為自魔君神後時期就守望著這片土地的翼族,她已然存在了萬年。推開窗子,慧珈側頭微笑:“誰在罵我多事?”
“哼。”傀儡師沒有理會,隻道,“你來這裏幹什麽?”
慧珈笑了起來,旁邊的黑衣小婢遞上一卷書,她一頁頁地翻開,停在最後空白處:“我有自己的事——我是來引接一個靈魂去往彼岸的。”
蘇摩微微怔了一下:雲荒土地上凡人不知幾許,碌碌如螻蟻,能讓三女神為之矚目的,又不知是哪一個?
她手中的書,一頁頁都是空白,隻有在蘇摩這樣的人看來才明白上麵的內容。隻是微微一瞟,傀儡師便變了臉色——“慕湮”。
在最後一頁上,他赫然看到了這兩個字!
那,不是白瓔的師父嗎?那個先代空桑女劍聖,竟然剛剛死去?
“我們其實並不是雲荒人的所謂神祇。我們守望著這片大陸千年,隻為另一個目的。”女仙手裏的筆點著雪白的書頁,嘴角含笑。不知是看過了多少滄桑起落,才能有如此的鎮定從容,“今夜,我要等的那個靈魂終於來到了。”
“劍聖慕湮?”蘇摩低聲道,眼神有些恍惚,“你在等她?”
慧珈微微一笑,眼神深遠:“是的,她這一世的身份,隻是空桑的‘劍聖’——但是,對於我們而言,她卻是我們的同伴和姐妹,是雲浮城的繼承者。”
雲浮城?就是上古神話裏,那個由大神頭顱化成的天外飛島嗎?
雲浮是翼族的居所。那個傳說中生活在九天之上的近乎神話般的民族。那些以鳳凰為圖騰的雲浮人背有雙翅,可以自由來去於天地之間,他們擁有遠超陸地和大海裏任何種族的力量,壽命長達萬年,曾經一度是海天之間最強大的民族。
然而在上萬年前,那個民族忽然和雲浮城一起消失了,於今早已湮沒在傳說裏。
蘇摩沒有明白慧珈話裏的意思,但卻沒有再問下去——無論是慕湮的魂魄去向,還是三女神的真正身份,這些,都不是他所感興趣的。
站在窗外,看著房內燭影搖紅,沉默許久的傀儡師忽然開口,問了一個問題:“慧珈,我想問你,七千年前,白薇皇後是否真的死於星尊帝之手?”
雖然真嵐複述過,可生性猜忌陰暗的他一直質疑那一段沒有旁證的曆史。
“你不相信嗎?”慧珈微微一怔,抬頭看著蘇摩,“否則,你又為何前來蒼梧之淵?”
蘇摩沉默下去,沒有回答,隻是轉頭看向前方黑暗。
“白薇皇後……是的,白薇皇後,她就在那裏……”慧珈忽地對著窗外的暗夜伸出了手,直指北方盡頭,“七千年了。被丈夫封印的她不能解脫,這個雲荒也不能解脫。命運的天平是從七千年前開始失去平衡的——若不是‘護’的力量消失,這片土地何至於變成現在的模樣!”
那樣的話,讓幽凰和女蘿都聽得一頭霧水,唯獨傀儡師身子一震。
“我守望了這片大地幾千年,可依然不明白你們凡人的想法,你們都追求至尊或霸權……可這個世間,哪裏會存在沒有製衡的‘絕對力量’呢?”女仙凝望著這片大地,旁邊比翼鳥幻化的小婢捧書而立,“即使是星尊大帝那樣的一代英主,也不明白這個道理啊……”
慧珈翻著那一卷書頁,往上翻到開篇,久久凝望,神色黯然。
蘇摩卻微微冷笑起來:“可是,滄流帝國的那個智者,又比空桑星尊帝好上多少?”
慧珈抬起了眼睛,饒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那位智者還是比星尊帝好上一些的……至少在某些方麵。”
傀儡師一驚動容,看著這位智慧女神的眼睛。
對於那位神秘的智者聖人,雲荒上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絲毫底細——哪怕擁有力量如蘇摩,也無法看出對方絲毫的過去和未來。
然而,在他轉頭詢問地看過去時,慧珈卻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天機不可泄露。”
“慕湮的魂魄已然抵達黃泉路,我得去了。”女仙忽地笑了起來,手指一按窗台,身子便輕飄飄地飛了出來,身後的樓閣驀然消失。旁邊捧書的黑衣小婢和捧筆的紅衣小婢隨之飄出,在半空一個轉折,化成一朱一黑比翼雙鳥,馱著慧珈往北飛去。
“我在天上看著你,海皇。”俯身在比翼鳥上,慧珈回首微笑,轉瞬消失。
蘇摩站在黑暗裏,似乎長久地想著什麽問題,麵上漸漸有了疲倦的神色。
“喂,走不走?”直到女仙走開,幽凰才敢說出話。地底下一直蟄伏著不敢動的女蘿也將手露出地麵來,詢問地看向傀儡師。
“休息一下。”蘇摩忽地改了主意,就靠著方才樓閣位置的一棵桫欏樹坐下。
“真是出爾反爾。”幽凰沒好氣地喃喃,但是又不敢拂逆他的意思,隻好扇動翅膀飛上樹去,用巨大的漆黑羽翼包裹著身子,在九嶷山麓陰冷的寒氣中睡去。
女蘿們都安靜下來了,紛紛縮入了地底,這一片森林又恢複到了平日的森冷寂靜。
傀儡師靠著參天大樹,眼睛無神地望向密林上方暗黑的天空,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他身側的那個偶人,從看到慧珈那一刻起,就一直不出聲地縮在他懷裏,此刻卻悄然把手從主人的衣襟裏掙了出來,用詭異安靜的眼睛,看著蘇摩,嘴唇無聲地翕動。
“是嗎?”不知阿諾說了些什麽,蘇摩隻是望著天,淡淡回答,“隻怕未必。”
阿諾“哢啦哢啦”地抬起手,拉住了主人的衣襟,仿佛冷笑著回答了一句。蘇摩的臉色這才微微一變,收回了望向天空的目光,低頭看著那個陰冷微笑的傀儡,忽地抬手卡住了阿諾的脖子,將這個偶人提到眼前來。
應該是很用力,阿諾的眼睛往上翻,四肢掙紮不休。
蘇摩看著那個淩空舞動手腳的偶人,忽地有某種說不出的厭惡,揚手一揮,將阿諾扔了出去,蘇摩重新靠到了桫欏樹上,閉上了眼睛。幽凰被驚動,張開翅膀探出頭來,看著樹下。一見阿諾居然被主人如此對待,她忙不迭地飛了下來,瞪了蘇摩一眼。
偶人四腳朝天地落在地上,同樣深碧色的眼睛瞪著天空,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你怎麽可以隨便摔阿諾?會摔壞它的!”幽凰恨恨地罵,將偶人抱緊,準備飛上樹去休息,“跟我來,我們不理他了!”
“或許,你說的沒錯。”忽然間,樹下的傀儡師開口了,帶著一種疲憊,似是在對天空說話,“那個智者,應該就是這樣的身份。”
什麽身份?幽凰大吃一驚,從樹上探出頭來。
然而那一句話過後,就再也沒有了下文。
偶人蘇諾伸出冰冷的小手,搭在鳥靈溫暖的羽毛間,將小臉貼了過來。不知為何,在麵對著這個由白族亡靈怨念凝結而成的女童時,阿諾的神色就會變得分外歡喜——仿佛一個鏡像裏惡的孿生,喜歡另一個鏡像裏的同類。
“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麽會是這樣……”蘇摩喃喃對著虛空自語,他的身體在九嶷的寒氣中微微顫抖,“這七千年來平衡的傾覆和倒轉,應該有一種力量在操縱。可我不明白……我以為我已經可以穿破所有,直抵最後那一麵石壁。然而,卻……”
幽凰抱著阿諾,看著自言自語的傀儡師,忽然一驚,挪不開眼神。
此刻,蘇摩臉上有某種令人戰栗的表情——星月的輝光照耀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的肌膚在寒冷的空氣中有玉石般堅潤的感覺,空茫的眼睛因為凝神思索而具有了某種光芒——那一瞬間,這個鮫人之皇身上閃現出的那種極致之美,竟讓幽凰刹那間神為之一奪!
就是那樣的美吧?足以讓姐姐從萬丈白塔上飛躍而下,足以讓滄海橫流天地翻覆。鳥靈眼睛裏陡然閃過殺氣,卻不作聲地抱緊了偶人阿諾,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憎恨。怎麽能不恨呢?在她身體裏,無數的聲音在呼嘯,要她去殺了這個引來白族厄運的人。
然而,在桃源郡廢墟裏一看到對方出手,她就知道這個傀儡師的力量絕非她所能匹敵。而那個偶人,看似是他的孿生,其實可能就是他最大的弱點和缺陷。
所以,她隻有跟隨著他,設法將阿諾控製在手裏,希望能尋得複仇的良機。
為此,她甚至放棄了帶著族人一年一度去往空寂之山哭祭的職責,也不知道羅羅他們一路前往西方的砂之國,如今是否順利。
一路從桃源郡跟著蘇摩一行到了蒼梧郡,她百般小心地觀察著他的一言一行,卻始終不知道這個喜怒無常、沉默寡言的傀儡師,究竟有著什麽弱點。
“他很冷。”忽然間,她聽到有人在心底說話,嚇了她一大跳。
四顧無人,隻有懷裏的傀儡開啟了小小的嘴巴,無聲地對著她笑,神色莫測。
“咦?”幽凰硬生生壓住了衝到嘴邊的驚呼,低頭看著偶人。
“去溫暖他。”阿諾在心底向她傳話,小小的手抱著她的脖子,將臉埋在她蓬鬆溫暖的羽毛裏,聲音尖細而惡毒,居然是十幾歲幼童的腔調,“你知道嗎?這世上,寒冷,才是他唯一畏懼的東西——你得先取得他的信任。”
幽凰詫異地低下頭,看著懷裏對著她微笑的偶人,她忽地打了個寒戰。
阿諾……到底是什麽東西?它,也在希望它的主人死嗎?
然而片刻之間,她便打定了主意。她展開翅膀,從樹梢翩然落地,站到了蘇摩麵前,看到傀儡師的臉果然因為九嶷深夜的寒氣而變得蒼白。
“很冷嗎?”幽凰微笑起來,施施然展開了雙翅,將他裹住。
女童美豔的臉上有著成年女子才有的嬌媚,將溫暖柔軟的翅膀覆蓋上了他的肩背。幽凰帶著一種奇特的天真,輕笑起來:“我聽說,你們鮫人都是沒有體溫的……如果不在水裏,到了陸地上全身的血就會因為寒冷而凝固……是真的嗎?”
一邊說著,她一邊將翅膀收緊,微笑起來:“那麽,讓我來溫暖你吧。”
傀儡師一直沒有說話,然而他身上因為寒冷而起的微微戰栗,在那雙黑色羽翼裹上來的同時止住了。在幽凰微笑著收緊翅膀時,蘇摩忽地笑了一笑,抬起頭來,捏住了女童尖尖的下頜,眼裏驟然凝聚了某種妖異的殺意。
“是有點像啊……”就在幽凰幾乎屏息的一瞬間,傀儡師嘴裏吐出了一句低語——然後,突如其來的冰冷擁抱和深吻,幾乎將她的氣息阻斷。
刹那間她展露出歡喜的笑,漆黑的巨大羽翼圍合起來,裹住了裏麵的人。傀儡師冰冷的手沿著羽毛的縫隙,一直探了進去,仿佛追索著那種溫暖。
“你能溫暖我嗎?死去的怨靈啊。”蘇摩埋首在漆黑的羽翼裏,忽地低聲微笑起來了,“憎恨能溫暖我嗎?來試試吧……”
那一瞬間,幽凰忽然覺得畏懼,仿佛這個人將會把自己吞噬。
然而身體已經被擒住了,無法動彈,她隻覺得那個冰冷的懷抱讓自己窒息。然而在這幾乎看不見底的冰冷和絕望裏,有一種極致的歡樂在她身體裏如花般綻放。她抓著蘇摩的後背,牙齒用力地咬住嘴角,卻依然壓抑不住透出的愉悅。
原來……是這樣的嗎?就算是化成魔物在這個世上苟延殘喘,也還有這樣的歡樂?
女蘿們都在地下沉默,不敢驚擾。隻有樹上吊著的那個傀儡偶人低下頭看著這一切,嘴角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意。
第二章 石中火
露水滴落、晨曦微露的時候,傀儡師在巨大的黑色翅膀中醒來,凝望著桫欏樹頂的天空,忽地開口:“其實那天晚上,我看到了那顆流星。”
也不知在和誰說話,他隻是喃喃:“居然是由雲荒三女神來迎接她的魂魄返回天界……”
螢惑現於北——是空桑有女子亡故前來九嶷轉生了。但那顆星,是一顆暗星啊。應該已經消亡多年了……可奇怪的是,似乎是它一直在牽製破軍。難道,那,便是慕湮劍聖的星辰?
難道,她真的來自雲浮城——那個傳說中的天界?
“嗯?你在說什麽?”幽凰被驚醒,慵懶地簌簌抖了抖羽毛,在清晨的寒氣裏裹住自己赤裸的身體,貌似未醒地開口,懵懂地問,“你說誰死了?什麽破軍?”
蘇摩卻沒有接她的話,隻是沉吟。似乎是片刻間沒有想到什麽頭緒,他站了起來,手指一動,樹梢上那個晃蕩的傀儡就“啪”地掉落在他手心。在寒風裏掛了一夜,阿諾發間凝滿了寒氣,臉也凍得發白,然而一對眼睛依然是靈動的,似笑非笑地看著主人。
“走吧!”忽然間感到煩躁,蘇摩牽起偶人轉過身去,跺了跺腳,和地底的女蘿們打招呼,“我們去蒼梧之淵!”
頓了頓,他嘴角浮出一個冷徹的笑意:“然後,再去九嶷離宮!”
是的,他必須要去九嶷離宮,找那個百年前折辱過自己的空桑人!
每一次看到傀儡師露出這樣的表情,幽凰心裏就是一陣寒冷——被這個傀儡師如此憎恨的人,不知道將會得到怎樣的報複?
現任的九嶷王就是先代空桑的青王辰,也是她生母的胞兄,她的舅舅。
正是這位青王,在九十多年前將府中作為孌童的少年鮫人奴隸送入伽藍塔頂,引誘太子妃破了戒。當時,青王的目的是想擾亂選妃典禮,拖延時間,讓當時尚年幼的外甥女有機會當上空桑國母,這樣便更有利於他繼續把持朝政,而不讓白族奪權。
盡管最後皇太子出乎意料地赦免了太子妃,然而白族的白瓔郡主還是從伽藍白塔上一躍而下——那一躍,震驚了天下。
傾國之亂由此而起,白族和青族結下不解的冤仇。
那時候,最痛苦的,便是她身為青族郡主的母妃。知道繼室和胞兄勾結謀劃了此事,白王一怒之下將王妃廢黜,連著女兒一起放逐到了荒漠。
那時候她隻有六歲,還處於什麽都不懂的時期。唯一知道的,便是忽然間所有的仆人都不見了,錦繡金玉忽然間消失,母親居然要親自出門去汲水,要出頭露麵地和那些賤民打交道,買菜買柴,自己生火。
那樣的劇變讓她無法忍受,六歲的她恨父親,順帶著也恨那個從小幾乎沒有見過幾次麵的異母姐姐——雖然,在那個時候白瓔已經死去。
“她奪走了你的一切。”當每一個艱苦漫長的白晝過後,入夜,母親都會那樣怨毒地在她耳邊喃喃,如失心瘋的婦人,“那個私奔賤人丟下的女兒,她奪走了你的一切!麟兒,你本該是雲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後啊!”
她並不知道什麽是雲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後,然而,她隱約地知道,正是這個人奪走了她的仆人、她的錦繡玩器、她的父王,害得她和母親被趕到這裏住,必須和那些賤民為伍——還在什麽也不懂的時候,她就下意識地學會了恨。
那樣的生活過了七年,她在怨恨和不甘中長到了十三歲,出落得驚人的美麗。
每日裏都聽著白族和自己母族相互征戰的消息,眼看兩族之間仇恨越來越深,眼看著冰夷入侵雲荒,天下動蕩不安,知道白王再也不會原諒自己,母親的生命終於在擔憂的煎熬和艱苦生活裏消耗殆盡——在她十三歲的某一夜,母親外出提水,在歸家的路上摔倒在坎兒井裏,被泡了一日一夜,才被路過的人救出,從此一病不起。
昔日青族驕傲尊貴的青玟郡主,就這樣在貧病交加之中含恨逝去。
“我的麟兒,比那個賤人的女兒漂亮多了……”在最後的彌留中,母親看著她,臉上有傲然的自得,然而滿懷怨恨,不停地念叨,“你本該是雲荒的女主……空桑國母……她奪走了你的一切!”
母親掙紮了半日,終於斷了氣,手抓得她手臂一片青紫。十三歲的她開始懂事,知道那凝聚著多少的恨意和不甘。
怎麽能不恨?怎麽能不恨!她們母女的生活,因為那個人,從天堂落入了地獄!十三歲的她,在用一席蒲草卷著母親下葬後,在墳頭默不作聲地發誓:總有一天,她要奪回屬於她的一切!她要回到白王的宮殿裏,重新成為父王最寵愛的孩子!
而被遺棄在荒涼之地的這一對母女並不知道,其實,早在五年前,所謂的白之一族,所謂的宮殿,就已經不存在了。
西海上的冰夷從狷之原登陸,在神秘智者的指點下,在雲荒長驅直入。而在這樣的緊要關頭,因為白瓔的死去,白族和青族卻連年內戰。當澤之國被收服後,冰夷依次滅了玄族、紫族和赤族,最終圍困了葉城,並且直指六部中實力最強的白族封地——白之一族的災難,終於到來。
無數的同族戰死,頭顱被斬下,懸掛在冰夷的九翼旗幟上,鮮血染紅了封地。而父王帶領一些勇將拚死殺出血路,西歸帝都。剩下的白族無路可逃,被冰夷盡數俘虜,押往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
在那裏,早已為他們挖好了墳墓。
可笑的是,她們母女被白之一族遺忘了那麽多年,當入侵者占領封地時,她作為白王唯一的小女兒,卻又被從名冊上翻了出來。
那些冰夷將她從流放地抓了回來,和其他白之一族的貴族一起押往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那樣漫長的路上,不停地有族人病倒、死去,人數驟減到隻有一半。那些平日錦衣玉食的白族貴族吃不了苦,一個個倒斃途中,反而是十三歲的她,因為從小過慣了風餐露宿的苦日子,反而經受住了那樣的考驗,抵達了空寂之山。
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等待她們的不是拘役,而是屠殺!
驅逐入地宮後,屠殺便開始。那樣血腥的一幕,她活著的十三年來最戰栗、最刻骨銘記的一刻——血流滿地……那真的是血流滿地!頭顱一個個地滾落,鮮血沒過了她的腳背,每一個白族死前都在叫著一個人的名字:白瓔!
她知道,他們喊的是她的異母姐姐。那個白之一族最強的戰士,手上戴著“後土”神戒,被視為白薇皇後轉生、司掌“護”之力量的姐姐白瓔。
“如果白瓔郡主在的話……”
——無數白族人在被屠殺的時候,都是那麽想的吧?
在屠刀臨頭的時候,十三歲的女童終於因為恐懼忍不住哭起來,忘記了自己是如何憎恨那個異母姐姐,她如旁邊所有族人一樣,脫口喊著“白瓔”,仿佛那是一句符咒,可以將那個殉情而死的戰士重新召喚出來,保護大難臨頭的族人。
然而那個女人,哪裏還記得什麽族人和土地?!在從白塔上一躍而下時,她便將這一切都拋棄了吧?
那一刹那,她好恨!
那個賤女人,從自己手裏奪去了一切,卻完全不能擔起和那個地位匹配的責任!她怎麽可以這樣?如果自己是太子妃的話,必然不會……
然而,在想到那一刹那的時候,屠刀已然斬落。血色潑濺,劇痛讓魂魄飛散。她作為“人”的記憶,終止在那一刻。
怎麽能不恨?怎麽能不恨!
靈魂騰出軀殼的刹那,她恨極地呼嘯,在虛空裏盤旋,聽到墓室裏全是新死魂魄的聲音。然而,地宮裏的封印鎮壓著他們,他們無法離開死時的地方,滿腔的仇恨也無處發泄。漸漸地,為了避免消弭,更多的惡靈凝聚融合在了一起,順帶著將種種恨意和不甘匯集,凝聚成了巨大的惡靈。
然而在白族的所有惡靈裏,她的恨是最強烈的,她的靈也是最尊貴的,因此她便成了白族惡靈的主宰。因為智者封印了空寂之山,他們無所逃逸,一直蟄伏了四十多年。那麽漫長的歲月裏,很多亡靈都因為執念的消退而漸漸衰竭,隻有她的恨意越來越強烈。沒有人知道一個死時才十三歲的女童,為何心裏會有那樣難以泯滅的仇恨和不甘。
她咬牙收爪地忍受,積聚著惡的力量,隻為等待著複仇的時機。
終有一日,有一群盜寶者來到空寂之山的地宮,想要尋找某一樣被封印的寶物。那些闖入者破壞了智者設在空寂之山的封印,她趁機逃脫,從而進入了陽世,成為一隻強大的鳥靈,被擁立為同類中的王。
出來的時候,她才知道外麵已經天翻地覆。
空桑早已亡國,六部無一幸存,父王戰死陣前,帝都的十萬百姓沉入水底無色城沉睡。皇太子被車裂封印,六王自刎於九嶷神廟的傳國寶鼎之前,空桑人亡國滅種……如今的雲荒,已然是冰夷的天下。
種種宛如當頭冷水澆下,滅絕了她複仇的可能。枉費她忍受了那麽多年,等終於重見天日的時候,卻再也沒有了複仇的機會!
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百年來,她曾帶領鳥靈們四處襲擊軍隊和冰夷百姓,以帝國為敵,然而很快就吃到了苦頭,知道了滄流軍隊的可怕。為了自保,她隻有暫時地隱忍下去,和十巫達成了協議,從此收斂鋒芒,在夾縫中求生。
重生了一次,遊蕩了近百年,家與國的概念在她心裏都變得模糊。唯一越來越清晰的,便是生前積累的那種恨意——不僅僅恨冰夷,更恨無色城裏沉睡的那個人!
當然,她也深深地恨著這個引起了一切災難的鮫人傀儡師。
然而這種恨意裏,卻夾雜著無數複雜的感受——是這個人,讓自己最恨的姐姐從萬丈高塔上一躍而下,傷心亡故。那種報複了姐姐的快意,每一念及她心裏都快活得要顫抖起來;然而,也正是這個卑賤的鮫人引起了傾國大禍,從而讓她的父族和母族反目,讓空桑最終覆滅。
被封在空寂之山地宮的時候,她無數次揣測過那個傀儡師的樣子,帶著無限好奇——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竟然能引得文靜安分的姐姐做出這種瘋狂的事情來!
種種快意、好奇、鄙視、仇恨被攪拌在一起,調出了百味的毒液來。
在桃源郡屠殺過後的晚宴上,第一眼認出那個傀儡師時,她第一個念頭就是撲上去殺了他——然而一擊之下,便知道自己的力量和這個人相差得太多。心念電轉,一瞬間她便裝出了和麵貌相稱的懵懂天真,裝作喜歡他身側的那個玩具偶人,故意示好接近,想解除他的敵意。
“你是不是想殺他?”然而,在抱起那個詭異偶人的刹那,她聽到了那個傀儡忽地在她心底說話,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因為震驚幾乎摔了那個偶人,然而那個小小的東西卻自動張開冰冷的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喜歡你……白族的惡靈,我們一起殺了他吧。”
她因為驚駭而踉蹌後退,折身飛走。
那一瞬,傀儡師對她動了殺氣,卻被趕來的冥靈女子阻攔。
——她終於在幾十年之後,第一次看到了異母姐姐。
果然,她並沒有自己美麗!一眼看過去的時候,她驕傲地想。然而在第二眼的時候,她卻忽然間無法直視——那個已經死去的冥靈,眉間依舊保存著純淨淡定的神色,周身發出的微微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是惡靈終其一生也無法擁有的光芒。
從心到魂,這個異母姐姐都擁有這樣純白的顏色嗎?那一瞬間,她的嫉恨無法抑製,甚至比百年前死去時更甚!
在振翅飛去的時候,她遇到了迎麵前來的空桑冥靈軍團——那一瞬間,她下意識地別過頭去,不想和紫王、赤王照麵。
然而那兩個王者還是認出她來了吧?所以眼裏才有那樣的震驚和鄙夷。六部中最高貴的白之一族,如今化成了這樣的惡靈。以前那兩個不如白族的賤族,心裏一定在偷偷地笑吧?
那一瞬間,她心裏的恨意更加凜冽,幾乎就要折身返回,直接殺了那個異母姐姐。但念及傀儡師和那個詭異的木偶,她終究還是不敢。
她沒有料到,還未飛出桃源郡,卻是蘇摩前來尋著了她——原來是那個叫阿諾的偶人說服了主人,前來尋找她,問她是否願意一起去往北方。
為什麽不?當然願意啊!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做出歡喜的表情,去擁抱那隻木偶。
跟著你,總有機會可以殺掉你……或者,從姐姐那裏,奪走你。
然而,就在她默不作聲暗懷心思,跟著傀儡師往蒼梧之淵繼續趕路的時候,身側遊弋的白色森林瞬間收入了地下——“小心!”同時,她聽到地底傳來悶悶的警告。
他們此刻已經快要走出那一片桫欏林,就在那一瞬間,蘇摩一抬手,一個回肘就將踏出林子的她擋了回去!幽凰猝不及防,痛得哼了一聲,卻發覺蘇摩同時將手一揮,她身側立刻結起了霧氣般的屏障。
怎麽了?鳥靈也感覺到一股強大力量在迅速通過頭頂上空,她詫異地抬頭。
“征天軍團?!”那一瞬間,看到遮蔽天日的巨大機械,她變了臉色脫口驚呼。然而蘇摩看了她一眼,隨即加強了結界,幹脆將聲音也封閉起來。
咦,他這是想保護她嗎?幽凰忽然覺得沾沾自喜,昨夜的種種壓不住地湧上心頭,那種迷亂狂歡的極樂,無論生前還是死後的一百多年裏,都是從未體驗過的。她仿佛初經人事的少女,忽然被打開了另一扇樂園的門。
那一瞬間,她才知道生於世間,竟然有這樣微妙極樂的滋味,順帶著她對麵前這個傀儡師也有了微妙的改觀。那種情緒是隻知道憎恨的她所不清楚的,似是迷惘、憎恨或者輕賤,卻又帶著某種說不出的狂熱和歡欣。
她從來都不曾料想,自己某一日會失身於一個鮫人——那從來都是空桑奴隸的卑賤鮫人!
一念及此,她內心便有一種隱秘的戰栗。
純粹靠著怨恨維係著的靈體裏,忽然有了奇異的波動。
姐姐,姐姐當年也和這個鮫人做過這樣的事吧?所以不能當上太子妃,所以才在婚典上從高入雲霄的白塔頂,一躍而下?
胡思亂想的一刹那,鳥靈女童根本沒有注意到周圍起了激烈的變化。
女蘿全縮回了地下,消弭了形跡。那一瞬間,巨大的陰影平移著通過了上空,呼嘯的氣流卷過上空,九嶷山麓的樹木如同水草在浪中起伏不定,一波波漾開。
那一支閃電般移動的編隊前列,赫然有一輛體積超過同類一倍的機械,色為赤玄兩色,一翅紅色一翅黑色,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那龐大的機械移動速度極快,一路帶領著風隼編隊直奔北方盡頭而去。
“比翼鳥?”幽凰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他們……出動了比翼鳥?!”
滄流帝國建國將近百年,征天軍團建軍也有五十多年,然而麾下可以出動的比翼鳥座駕,卻不過區區五架,一般隻有十巫級別的元老才可以動用。除了五十年前巫彭元帥操縱首架比翼鳥,遠征北荒平叛,此後帝都從未向屬地派出過這種殺傷力巨大的武器。
雖然以前也曾和帝國軍團交過手,但鳥靈們始終沒見識過這種傳說中的可怕機械,然而僅風隼的攻擊力,已經讓幽凰刻骨難忘。
如今,他們居然出動了比翼鳥?!
——是預知了蘇摩一行的到來,所以要去蒼梧之淵戒嚴?
那一瞬間,滿心憎恨的鳥靈也有了微微的畏縮——畢竟還是十幾歲孩子的心性,雖有著偏執的恨意,然而也有著嬌生慣養帶來的畏懼和退縮。
“是比翼鳥啊……”她有些無措地轉頭看著傀儡師,語氣已經不由自主地帶上了無助和求詢,“他們去了九嶷了!我們……我們還要去蒼梧之淵嗎?”
“自然要去。”待得那一支軍隊呼嘯去遠,蘇摩撤了結界,想也不想,“走吧。”
幽凰縮了一下翅膀,囁嚅道:“可……可去蒼梧之淵不是自投羅網?你一個人打得過比翼鳥嗎?何況還有那麽大一支軍隊!那不是去送死嗎?”
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僅僅過了一夜,她的語氣裏已經有了如此微妙的轉變,有抱怨,更有擔憂。
然而她的話還沒結束,傀儡師已經自顧自帶著阿諾走遠了。
地底下窸窸窣窣的,是那些女蘿潛行跟上的聲音。幽凰站在桫欏樹林裏遲疑了半天,最終還是一咬牙,拍打著翅膀跟了上去。
是的,哪怕前麵有危險,她還是想跟著他!
“上次蒼天部在桃源郡失手,帝都這次出動的是玄天部?”仿佛在潛心默算著什麽,傀儡師一邊走,一邊沉吟,根本沒有顧到身側鳥靈有無跟上,他隻是凝神望著虛空某一處,喃喃道,“這麽說來……來的是和雲煥齊名的飛廉少將?帝國雙璧嗎?”
然而他立即微微搖頭,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推算:“不,以飛廉的軍銜,還無法操縱比翼鳥座駕——那麽,方才比翼鳥裏的肯定是十巫中的某一位了……巫禮?巫即?巫抵?”
但所有靠著幻力的推算,一旦抵達和十巫相關的外延就完全阻斷,無法進一步深入——他的力量和十巫還處於相同的位麵上,所以無法預測十巫。
“那麽,飛廉如今又在哪裏?”傀儡師眼睛再度合起,開始進行急速的逆算,很快他便吐出了一口氣,微微蹙眉,喃喃道,“原來還在康平郡?那麽,應該是被派去做先遣追捕‘皇天’,從而遇上了空桑西京那一行人了吧。雲煥在哪裏……砂之國?又是為何?”
“你是說誰啊?”幽凰聽了這許久,忍不住詫異插話。
蘇摩的默算被她打斷,一瞬間忽然爆發出難以壓製的怒意,霍然揮手:“滾開!”
隨著怒斥,銀光在空氣中一閃而過,幽凰驚懼之下後退,堪堪避過了迎麵而來的指環,肩頭長羽有六七根被齊刷刷地切斷。女童撫摩著珍愛的羽翼,臉色慘白:他……他怎麽忽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居然這樣粗暴地嗬斥自己!
傀儡師已然沒有耐心:“夠了,你滾吧!”
懷裏的偶人“哢嗒”一下抬頭,仿佛要勸說什麽,然而蘇摩不容它發話便徑自轉身。
幽凰怔怔站在那裏,看著這個喜怒無常的傀儡師如棄敝履地離她而去,忽然覺得一種莫名的巨大荒謬感包圍了自己,耳邊轟然響起刺耳的嘲笑聲——自作多情。原來,這個鮫人根本不曾把自己放在眼裏半分!盡管他曾來要求她同路,盡管他們曾結伴走過數千裏的旅途,盡管在昨夜他們還在一起恣意歡樂,仿佛天生就該如此合為一體。但這一切,原來並不曾在這個鮫人心裏留下半分影子。
這算什麽?這個卑賤的鮫人,居然敢這樣對待她——高貴的白麟郡主!
可是,她忘記了九十年前,這個鮫人早已這樣對待過另一個白族郡主。這一刻,鳥靈之王隻覺得狂怒和殺意如潮卷來,全身的羽毛在一瞬間立起。她的眼睛轉為血紅色,她絞動著雙手,九子鈴發出了陣陣攝魂奪魄的聲音。
應該是迅速覺察到了背後的殺氣,傀儡師的腳步微微一緩,然而他始終沒有回頭,就這樣帶著阿諾揚長遠去。地底下的女蘿顯然也發現了這個同行者霍然間顯露的殺氣,她們發出了不安的騷動,瞬間有無數支雪白藤蘿從地底蔓延而起,相互交錯纏繞,結成了一道藩籬,阻攔在她麵前,虎視眈眈,想要保護她們的海皇。
幽凰絞著雙手,直到皮膚從蒼白變得血紅,她的臉色極其恐怖,然而終究壓住了內心的狂怒和憎恨,她看著傀儡師遠去,並不曾貿然出手。
是的,她不會是他的對手!無論她此刻是多麽想要把這個玩弄了自己又棄如敝履的卑賤鮫人活活撕裂吃掉,她心裏也清楚地知道,隻要一動手,死的必然是自己。
所以,她隻能忍耐。就如百年來她一直做的那樣。
蘇摩頭也不回地離開,身影消失在密林裏。在確定他已經走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後,一根接一根地,那些女蘿縮回了地麵,迅速潛行離去。
隻有幽凰站在蒼梧郡密林的邊緣,交握著雙手,佇立良久。
巨大的翅膀在身後霍然展開,一陣旋風過後,鳥靈振翅飛上半空,淩空扭頭看著遠去的傀儡師,恨恨地怒罵,狠厲的聲音響徹了整片森林:“蘇摩,你給我等著!你這個卑賤的鮫人,總有一天我會挖出你的心,來看看到底是怎麽長的!”
聽到了虛空中那個鳥靈惡毒的叱罵,已經走出密林的傀儡師卻隻是不作聲地笑了笑,沒有回答,甚至懶得回頭看上一眼,隻是繼續趕路。
懷裏的偶人怒目而視,嘴巴開合,似乎大聲抗議著鳥靈女童的離去,然而蘇摩一把將它的頭按到了自己懷裏,不讓這個小東西繼續喋喋不休,冷冷道:“我知道你喜歡那個鬼東西……不過,確實不能再帶著她了。”
頓了頓,傀儡師望著前方嵯峨群山中已然露出一角的湛碧深淵,冷然道:“這小鬼不比她姐姐,憑她那點德行,到了蒼梧之淵,除了送死之外毫無益處,還不如早早打發她回去。”
臉被摁到衣襟裏,所以看不到此刻偶人的表情。
然而那一刻,阿諾的臉上,確確實實是閃過了一種莫測的表情,它的小手揪緊了主人的衣襟,嘴角微微裂開。
鳥靈那一陣當空厲叱,響徹了整片九嶷山麓。
蒼梧之淵對麵的九嶷王府門前,巨大的羽翼遮蔽了日光,投下雲一樣的陰影,狂風在耳邊呼嘯,軍隊沿著飛索降落,瞬間烏壓壓站了一排,軍容嚴整,刀兵如雪,刺眼奪目。
九嶷人從未看到過如此強大的軍隊,一時間都怔在了原地。隻有九嶷王長長鬆了口氣。玄天部的人已經到來,巫抵大人甚至親自駕駛著比翼鳥前來助陣,那麽這一次空桑人試圖卷土重來奪取王陵裏的六合封印,他也沒有多少好擔心的了。
然而,忽然一抬頭,卻依稀聽得風裏傳來了一個聲音:“蘇摩,你給我等著!”
那一句厲叱,前來迎接帝都貴客的九嶷王,臉色卻瞬間變了!
蘇摩?蘇摩!這個當空炸響的名字仿佛一支呼嘯的響箭,洞穿了他心裏某一處,讓他驚得如噩夢初醒。
這個已經極其遙遠的名字,霍然從記憶的血池裏血淋淋地浮出,提醒他當年做過的種種。那個雙目失明的盲人鮫人少年,就帶著那樣讓人心寒的笑容,仿佛又站在了他麵前——這是個絕不簡單的孩子。經曆了那麽多苦難,居然能將憎恨和殺意完全隱藏,隻是那樣對什麽都毫不在意地空茫地冷笑。
在遙遠的過去,相遇的那一日,他正在葉城最負盛名的青樓星海雲庭裏微服尋歡,卻驟然聽到內庭裏傳出尖叫和驚呼。據說是一個新買來不久的小鮫人,因為不聽調教,又受不了折磨,竟然殺掉了龜奴想要逃跑。
星海雲庭的打手們抓住了那個孩子,為了殺一儆百,便把他拉到庭院裏捆住,要在其他所有鮫人奴隸麵前當場活生生地打死。鞭子如雨一樣劈頭蓋臉地落下,那個看上去隻有十四五歲的孩子卻一言不發,毫無畏懼,那張蒼白而絕美的麵容被鞭子抽得全是鮮血,他也不吭一聲。
鮮血之下,那一雙眼睛如同黑洞,令人凜然恐懼。
隻是看得一眼,他心裏就乍然一驚——那樣的容顏,即便是在鮮血的覆蓋下也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令見慣了天下美色的青王也不禁心動。
“想活下去嗎?”在打手們下去喝水的間隙裏,他走到那個被捆住的孩子麵前,用足尖踢了踢,道,“求我救你。”
然而,那個孩子卻緊緊抿住了嘴唇,似乎寧願被活活打死也不肯說一個字。
“求我,我能救你。”他以為那個孩子不信,便道,“我是青王。”
“你是青王?”似乎被他的來頭震撼,那個血肉模糊的小鮫人忽地動了一下,慢慢抬起頭,“那麽,帶我走吧……幾十年了,我終於等到了你。”
那個聲音細微而冰冷,如同一柄薄薄的刃,令他一驚。
他花了一千金銖,很便宜地將這個殘廢了的小鮫人買了下來,帶回了青王府。那個孩子一路上陰沉而寡言,一語不發。從葉城出發,回到九嶷山青王領地之前,漫長的一路上,這個孩子病重得差點死掉——然而,在垂死掙紮裏,孩子居然一聲呻吟都沒有,一直顫抖地咬牙忍受。
這個小家夥,到底有著什麽樣的過往啊……
作為青之一族的王,他一向好色,當時是想把這個尚未分化出性別的絕色鮫人收入後宮。然而那個孩子一路上病得太厲害,回到封地就臥床不起,足足一年多才漸漸好了起來。而那個時候,他接到妹妹青玟從白王府裏傳來的消息,說她所生的女兒白麟因為年紀尚小,不符合入宮的年齡,白王最終還是決定將長女白瓔送入帝都冊封太子妃——他們兩個人籌劃多年的事就這樣落空了。
“白王這個老渾蛋,居然讓白瓔當了太子妃?”他憤然而起,“空桑的太子妃,必須是流著我們青之一族血脈的!”
“是嗎?”忽然,他聽到一個聲音說,“我可以幫助你完成這個心願。”
那個聲音細微而冰冷,依舊如同雨中一柄薄薄的刀刃——他回過頭去,竟然看到了那個久病剛愈的鮫人少年站在門外,眼神空洞而詭異。
青王長時間地沉默,上下打量著這個鮫人少年。
伽藍白塔上的神廟戒備森嚴,白瓔一進入那裏,便會由大司命在眉心畫上封印,成為“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不能見任何男人,直到大婚——也隻有這樣尚未變身、沒有任何性別的鮫人,才能進入那一座神聖的伽藍白塔神廟,接近太子妃白瓔了吧?
在將那個叫蘇摩的孩子派上伽藍白塔神殿時,他就在心裏做了決定——無論此次計劃是否成功,事後這個鮫人孩子必須除去!
此外別的事情都容易。雖然白王寵愛長女,一心偏袒,但若白瓔被廢,那麽按照空桑王室必須從白族嫡係裏選妃的規矩,幼女白麟便成為了唯一的候選人。反正也是從本族之中選妃,白王雖然不忿,卻也絕不會因此和青族撕破臉。
然而,即使是深謀遠慮的青王,也沒有料到接下來的事情會急轉直下——皇太子真嵐居然會維護汙名已著的太子妃,堅持立那個不潔的女子為妃;而那個一直安靜得有些怯懦的少女,居然義無反顧地從萬丈白塔上縱身一躍而下!
事情脫離了控製,瞬間惡化到了無以挽回。
在看到太子妃飛身躍下時,他的第一反應,便是要殺了那個鮫人少年滅口。
但事情再一次轉變得出乎他意料。盡管怒氣衝天,然而皇太子真嵐居然真的如約赦免了那個引起如此大禍的鮫人,隻是將其驅逐出了雲荒。
“放心,我守住了你的秘密。”
在被驅逐前,他幾次試圖暗殺那個鮫人少年,卻被其一一識破。在被押解離開雲荒的時候,那個鮫人孩子忽地立足,轉身微笑著,對他低語:“空桑有你這樣的王,真是福氣啊……繼續努力去抓住你的權杖吧!既然白瓔死了,你還有大把機會呢……”
那雙自行刺瞎的眼裏,發出的詭異而惡毒的光,震懾了弄權的藩王。
那個卑賤的鮫人孩子……到底心裏都想過些什麽,又看穿了些什麽?
如果不是這個該死的鮫人少年被驅逐出了雲荒,永生不得返回,隻怕他首先要做的事情,不是如何暗通冰族為日後做打算,而是先殺了那孩子滅口吧?
那之後,過去了近百年……時間的洪流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將所有的一切改變。如今,他已經握住了權杖,擁有了享不完的富貴和生命,穩坐在權勢的巔峰上,卻忽然淩空響起了一個霹靂,將那個近百年前讓他凜然心驚的名字重新揭出。
蘇摩!那個鮫人孩子的名字,居然會在九嶷上空回響!
他恍然明白那一夜往生碑上閃現的,究竟是哪一張麵容了——是那個昔年鮫人少年回來了……是他!
直奔九嶷而來,毋庸置疑,是找自己複仇吧?
九十年前那雙無神的碧色眼睛裏,曾經暗藏過多少的恨意和惡毒啊……今日,他是回來想一把火燃盡當年一切操控和折辱過他的東西嗎?
九嶷王在洗塵的宴席上,就這樣握著酒杯,失態地怔怔望著空蕩蕩的天空。仿佛那個名字隨著那個一閃即逝的聲音,用鮮血大大地書寫在了九嶷山上空。
“王爺!”不知道旁邊的巫抵是叫了第幾聲,才傳入他耳中。
九嶷王一驚,發現自己握著酒杯發呆已經很久,旁邊所有下屬都帶著詫異的神色。他連忙幹笑幾聲,對著帝都貴客舉了舉杯,一口將酒飲盡,以掩飾自己的失態。
“嗬嗬。”分明也是聽見了半空回蕩的那兩個字,看到九嶷王如此神色,巫抵卻沒有深問,隻是舉杯一同喝盡了,將手指一彈,那一隻空酒杯仿佛長了翅膀一般,飛入碧空,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去,轉瞬消失為目力不能及的一點。
旁的人不明所以,隻是繼續喝酒。
征天軍團軍官士兵作為滄流帝國最核心的精英,被屬地上的官員殷勤款待著,身側簇擁滿了美姬和美食,阿諛奉承不絕於耳。軍紀嚴格,那些前來赴宴的軍官平日受多了約束和艱苦的訓練,乍一入如此富貴溫柔鄉裏,雖然個個按軍規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眼神卻已然流露出動搖之意。
客氣地應酬著九嶷王封地上的官僚們,軍官們的眼神不時在美姬盛宴之間流連,隻是懼於巫抵在座,不好有出格舉動。
“難得來一趟,九嶷王的盛情,大家可不能辜負了啊。”彈出那隻空杯後,沒有回答九嶷王疑問的目光,巫抵隻是大笑了起來,攬過身側兩名絕色的美姬,對著席間僵硬坐著的下屬揮手,“除了留在風隼上照顧機械的人,其餘都可以過來一起放鬆一下——很快就要有一場大仗要打了,大家先熱一下身吧!”
聽得巫抵長老如此吩咐,所有將士眼裏閃過了歡躍的光芒,齊齊點頭,發出了短促的應答。那樣短促淩厲的聲音嚇得斟酒的美姬手一顫,然而那些殺氣逼人的軍人轉瞬就重新坐了下來,解下腰間的佩劍,鬆開日光下曬得灼熱的鐵甲,立刻恢複到了常人的裝束。
在享受著美人投懷淺笑、美酒金樽環繞的時候,所有軍人都在感慨自己的好運氣,居然還能在九嶷遇到如此一場狂歡——要知道變天部的弟兄,還跟著飛廉少將在澤之國苦苦追查“皇天”的持有者呢。據說沿路遭遇了好幾場血戰,很是折損了一些人手,甚至連飛廉少將都受了傷。在變天部浴血奮戰的時候,他們這些跟著巫抵大人的玄天部軍隊,居然能坐享歌舞聲色,不能不說是幸運。
回望著九嶷王疑惑的眼神,巫抵莫測地微微一笑,隨手另外拿了一個金杯斟酒。
九嶷王也是久曆人世的,當下便不多問,隻道:“為何不見飛廉少將?”
“他嗎……”巫抵就著美姬手中,喝了一口酒,眯著眼睛微微笑道,“年輕人心急,主動請纓,帶著一支人馬去澤之國了。我總不好阻攔他建功立業,是不是?”
“哦?”九嶷王心裏雪亮,卻隻含糊笑,“畢竟是年輕人嘛……”
巫抵大人在開國時就追隨著智者,開國後帝國內派係迭出,局麵紛繁微妙——雖然他也算是國務大臣巫朗那一派的勢力,可對年少得勢的飛廉一向心懷戒備。何況此次又是追索“皇天”那樣的大事,老謀深算如十巫,哪裏會讓大功落到旁人手中?
看著眼前的聲勢,此次分明是精英大部雲集於此——這個老狐狸,吩咐飛廉帶了一支人馬前去半道截擊搜捕,他卻自行帶領精銳先行來到了九嶷,守著六合封印所在的空桑王陵!飛廉所帶的那些人馬,雖不足以擊潰“皇天”力量,可那一行空桑人多少會受到損傷吧?這樣,他帶著玄天部養精蓄銳地等待對方自投羅網,便是十拿九穩了。
就算飛廉那小子技藝驚人,真的半路有能力擒獲“皇天”,巫抵這老狐狸少不得也早早做了手腳,絕不會輕易讓如此大功落到這個才二十多的毛頭小子手裏去。好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九嶷王心裏明鏡似的,冷冷笑著,嘴裏卻一迭聲地客套寒暄,看巫抵喝酒喝得甚為無聊,便適時地一擊掌,令手下將畜養了多時的一位美姬打扮整齊推了上來。滄流十巫中,巫鹹沉迷煉藥,巫即癡於機械,巫羅斂財,巫抵好色——這些,都是雲荒皆知的。
雖然舉座喧鬧,然而在那個美人腳步盈盈走過時,所有軍人都不知不覺地忘了說話喝酒,目光牢牢黏著她,一直跟隨了過去。
“啊呀,王爺哪裏得來這樣的女子!”那名美人盈盈上前嬌聲勸酒,欲語還休,見多了世間麗色的巫抵眼前也不由得一亮,詫然道,“是空桑血統,還是澤之國人?難道是鮫人?可發色不對啊……不是藍發?”
一邊問,巫抵一邊粗魯地捏住了美人的下頜,查看她的眸子顏色和耳後,詫異道:“沒有鰓?果然不是鮫人!”
九嶷王坐在玉座上,笑了一笑:“大人血統尊貴,潔身自好,向來不沾卑賤的鮫人——小王如何敢犯忌諱?”
“嘿嘿。”巫抵心計雖深,行事說話卻看似粗魯,大大咧咧地道,“不過那些賤民裏偏偏出美女,弄得我看得到吃不下,也是憾事。想不到如此絕色也並非鮫人族裏才有。王爺果然好本事!如何尋來這樣的美人?”
“不過是多費了些工夫罷了,”九嶷王懶懶坐著,用長指甲挑起杯中的茶沫,“多年前小王也好色,卻同樣不願召幸那些卑賤的鮫人,就派人去葉城市場上挑選容貌出色的男女奴隸,尋來一一配對,那樣所生子女往往更優於父母。如今已經是三代之後,所衍生的眾多子女輩中,這一個算是最出眾了。想著能入大人的眼,才敢拿出來孝敬。”
“哦?”巫抵聽得有趣,捏著美人的臉左看右看,笑起來,“果然毫無瑕疵!在我見過的所有美人裏,算是翹楚了。王爺真非常人也。不過如此麗色,怎舍得割愛?”
“一個美人算什麽?大人喜歡就好。”九嶷王客套地笑,“小王年事已高,消受不了如此豔福啦,不像大人老當益壯。”
“哈哈哈!”巫抵心情舒暢,將那個一直嬌柔微笑的美人攬入懷中,回到自己的座上抱於膝頭,撫摩狎弄了良久,才想起來問:“你叫什麽名字?”
“離珠。”那個美人嬌羞地笑。
“你父母都是哪一族的?”巫抵撫摩著那隱隱透著紅色的長發,看著美人隱約帶著冰藍的眼睛。這樣的眸色,以他之能,卻還是猜不出到底是如何混血才能得出,不由得詫異,“你是哪裏的人?”
“奴婢是為了服侍您而出生的人。”離珠嫣然一笑,輾轉在他胸前,嬌聲回答,“是大人的人。”
“說得好!”巫抵心下一樂,揚聲大笑起來,也不再問,隻是猛喝了一口酒。
“砰。”極遠處,忽然傳來一聲碎裂聲。
那聲音也不怎麽響亮,淹沒在滿座的喧囂中,然而巫抵的臉色卻是驟然一變,也不管膝上美人,他霍然起身,一聲斷喝,右手便往虛空裏一揮!離珠一下滾落,然而身形卻輕捷,也不見她如何動作,身子尚未落地便是輕輕一躍,正好跌入身側空座上。然而臉上卻是一副驚嚇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看巫抵,又看看九嶷王。
那一聲斷喝驚動了所有人。回頭之間,隻見巫抵右手裏捏著一隻杯子。
九嶷王臉色微微一變——他認得這隻杯子便是片刻之前,巫抵向著對岸聲音傳來方向甩出的空杯!
“大人,怎麽了?”玄天部的律川將軍詫然詢問,手已按上佩劍。
“沒什麽。”巫抵卻隻是淡淡回答,一揮手,“你們喝你們的去!”
軍隊領命而去,滿座重又起了歡聲笑語。然而巫抵默然坐入椅中,雙手輕輕圍住了那隻金杯,眼睛微微合起,似是在默念著什麽。忽然手指一動,那隻空杯子忽然活了一般地跳了起來,在半空中一連躍了幾次,扭曲著變形,仿佛痛極而掙紮,然後霍然化為一堆灰燼。
“什麽‘影像’都沒有‘盛’回來嗎?這般厲害的法術……”巫抵鬆開手,看著指間沁出的血絲,“到底是誰?”
黑袍的元老霍然抬首,注視著身側的九嶷王,一字一頓:“對岸,來的是誰?是那個叫‘蘇摩’的人嗎?”
九嶷王似乎有點兒失神,許久才道:“是一個九十年前的故人。”
“九十年前?”巫抵霍然警惕起來,“空桑餘黨?”
片刻的沉默,九嶷王看著北方湛藍的天,吐出一口氣:“是。”
傳說中,隻要看過碧落之海的人,便會在蔚藍中忘記一切煩惱憂愁;而在滿月之夜注視鏡湖波光的人,一定會看見內心裏最渴望得到的東西,不顧一切縱身躍入,而見過蒼梧之浪的人,則將被永遠地埋葬,成為龍神不熄憤怒的殉葬品。
還沒有穿出密林,空氣就驟然冷了下來,風的流動開始加快,樹木獵獵作響,向著一邊傾斜。四周沒有絲毫人煙,甚至也沒有生靈活動的跡象,連地上的草都開始稀疏起來。露出的岩石地麵上,居然幹淨得連一粒塵沙都看不到。
“快到了。”仿佛是畏懼什麽,女蘿們紛紛將肢幹縮入地下,悶悶地提醒。
蘇摩卻沒有停頓一下,徑直走向越來越烈的風中。
腳步踏到的地方,已經寸草不生。耳邊已經有隱隱的轟鳴,裸露的岩石上傳來劇烈的震動,一下,又一下,仿佛地下有激流暗湧。蘇摩心猛然跳了一下,深碧色的眼裏閃過一絲雪亮,卻隻是默不作聲地往前走。
風猛烈得如同刀子,將區域內的一切毫不留情地斬殺,一切生靈都無法存在。
蘇摩走得越來越慢,手指不作聲地握緊,那些無形的引線扣著他的指節。肩頭的傀儡被他微微一拉,已經由漫不經心地趴著變成霍然挺身坐起。那小偶人的眼睛裏,閃出了某種狂喜的意味,開始自行動了起來,左顧右盼。
“少主,前方三十丈。”女蘿的前進速度遠遠不及他,已經落後甚多,在地底傳來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也已經微弱,“前方三十丈,蒼梧之淵。”
蒼梧之淵!
蘇摩的腳步踏落在裸露荒涼的岩石上,感覺地底在一下一下地震動——那種震動,居然從腳底一直傳入了心底去。
仿佛炸雷一個接著一個在地底下響起,震得地麵微微抖動。空氣中有冷冷的水汽,卷在劇烈的風裏吹到傀儡師的臉上,那種帶著死氣的水的味道,讓生於海上的鮫人都微微震驚。是的,這不是普通的水,而是流向冥界的黃泉之水,每一滴水裏,都有血淚般苦澀的滋味,帶著邪異的力量——那是某一種腐朽的、絕望的、瘋狂的力量,蟄伏在地底,已經幾千年。
若不是他身懷異術,僅僅這些風、這些水汽,就足夠讓他粉身碎骨。
地麵的搏動越來越劇烈,仿佛地下有地火在運行,有什麽就要立即掙脫束縛,裂土而出。蘇摩走向前方,眼神漸漸雪亮。地底下那個搏動仿佛有莫名的力量,居然催起了他久已平靜的心,竟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隱隱應和著地底下那個節拍。
他聽到了巨浪拍擊在岸上的聲音,紛飛的水珠簌簌落到他臉上。他感覺到了血和淚的味道——已沉積千年。劇烈的氣流卷起他的衣角,竟展開得獵獵如刀。
“少主,”地底下女蘿的聲音已經落後很遠,“小心,前方三丈。”
話音落下的時候,傀儡師的腳已經踏上了崖邊那塊突兀的巨石。
巨石之下,裂淵萬丈,宛如天地盡頭的那堵斷崖!
那,便是蒼梧之淵?
總以為是如何浩渺的深淵,令千年來無人能渡,卻不料是眼前寬不過十丈的一線。然而,那一線沉沉墨色,卻仿佛是地獄之門裂了一線,放出烈烈紅蓮之火,惡鬼怨念洶湧如濤。
傳說中,星尊帝合六部之力擒回龍神後,揮劍裂土,劈成蒼梧之淵以囚蛟龍。淵成後放下金索,封閉深淵,故唯餘一線。之後數千年,不見天日的蛟龍便隻能在地底怒哮,始終無法回到大海。
雖然寬不過十丈,然而站在這裏,居然望不到彼岸。
也不是風浪阻隔,也不是霧氣凜冽,隻是望不到那邊的九嶷郡土地。就如憑空忽然起了透明的羅網,將所有人的視線都隔斷,而回顧深淵這邊的蒼梧郡,卻也是方圓數十裏之內都是慘白一片,毫無生的氣息。
蘇摩忽然一驚,發覺了什麽似的低頭看去——果然,在這座深淵裏,臨淵而照,自己居然沒有影子!
死寂中,他更加清晰地感覺到地底一下下的震動。
仿佛這深淵地底的搏動,才是這一片土地上唯一“活”的象征。傀儡師終於明白自己已經進入一個力量駭人聽聞的結界中——這個結界封印了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在這裏,沒有生死的輪回,沒有日夜的更替,這是一個硬生生靠著強大靈力封閉起來的時空。有一種無比強大的力量,將這一塊土地封印,讓它生生從雲荒上割裂了出來!
蘇摩站在淵旁突兀的巨石上,隻覺風浪如刀割麵而來,他微微動了一下腳,堅硬的岩石居然被他隨便踩下一塊來,直墜那一線深淵。
“哧——”一陣白煙升起。風浪卷來,尚未墜入淵中的石頭居然煙消雲散。
傀儡師拍拍肩頭的偶人,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
“少主,”背後女蘿的聲音開始斷斷續續,努力地把知道的一切都稟告,“從石下西北角攀下一百丈,有困龍台。金索的釘入點便在此上。但……我們試過了,有封印的力量籠罩著那裏,無法打開金索……那個封印,是在水下我們姊妹的力量不能到達的地方……請您務必下水一探。”
下水一探?蘇摩看著腳下連頑石都成齏粉的深淵,嘴角浮出一種笑意。
——龍之怒,有誰敢忤其逆鱗?
何況,還有如此靈力驚人的封印存在。
女蘿們的聲音更加微弱,在地下如絲般斷絕:“我們力量有限,已經無法再跟隨下去……”話音未落,地上卻忽然重新生長出了雪白的藤蘿森林。她們居然離開了賴以為生的紫河車,那些早已死去的鮫人紛紛掙紮上來,匍匐在地上,向著黑衣傀儡師深深行禮。
“少主,請您一定將龍神帶出蒼梧!”
天風如刀,吹得那些從地底出來的死白肌膚處處碎裂,然而那些遍身流血的女蘿卻不肯離去,望著那個站在淵旁的黑衣傀儡師,竟是不見他答複便不退半步。
蘇摩漠無表情地看著腳底那一線裂開的大地,地底下的搏動越發激烈。
一下,又一下,撞擊著堅硬無比的岩石大地。
自己學成法術以來停息已久的心竟隨之躍動起來,似活過來一般在胸腔中跳著,一下,又一下,回應著大地深處的搏動。刹那間他有些吃驚地回手按在胸口正中,看著地底——它要出來?它在呼喊著要掙脫出來?
有什麽聲音,越來越激烈地在他心魂中呐喊著,說著要出來!是龍神?是地底的那條蛟龍,對著他身上冥冥傳承著的海皇之血呼喊嗎?
看著那一線深不見底的黑,仿佛一瞬間被看不到的力量支配了,顧不上身後的女蘿,他足尖一點便從巨石上躍下!
落下去百丈,果然是崖壁上憑空挑出的一個石台。三丈見方,臨著底下深不見底的深淵。
蘇摩站在那裏的時候,隻覺呼吸微微有些凝滯。
崖下的風浪已經直撲到了臉上,黃泉之水的死氣和冷意在風中呼嘯,仿佛地底的惡靈從縫隙中爭先恐後地湧出。石壁震得越來越厲害,底下的水沸騰一樣,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拍打著崖壁。
然而,在這個壁立千仞飛鳥難渡的地方,憑空卻有這樣一個石台,五棱之形,一半色潔白,一半卻漆黑。平整、空闊,泛著玉石般清冷的光,仿佛是造化用鬼斧神工,讓這粗礫石壁上生長出了一枚靈芝。
——這,便是空桑傳說中星尊帝設下的困龍台?
然而,如此美麗的靈芝卻是破損的。台上殘留著淩厲的刀劍交擊痕跡,竟深達尺許,劈碎了台麵上精美的浮雕。石台中心黑白兩色交融的地方透出隱隱的暗紅,裂開一道細微的縫,有強大的靈力洶湧而上。凝神透視,裂痕裏有一道金光直射出來,照亮了漆黑洶湧的蒼梧之淵。
肩上的偶人刹那睜大了眼睛——金索!在石台之下,釘著的便是那一條上古設下困住蛟龍的金索!
認出這是上古某種圖騰,蘇摩在落下的時候,便想直接落到這個石台的中心。
然而,淵下有某種力量,極力阻攔著傀儡師進入。蘇摩身在虛空,卻落下得極其緩慢,似在一寸寸前行。到得後來,一腳終於踩在黑與白糾結交融的中心,身上的黑衣卻發出了輕輕的哧響,裂開一道長長裂縫,仿佛有什麽淩厲的劍擦著他脊背掠過!
裂開的衣縫裏,背上那一條騰龍文身,隱隱探出一爪,作勢欲撲。
然而蘇摩的腳步剛一落到台心,另一種詭異力量隨即從足底湧上,不容他反應,瞬間將他從中心推離,推到台上黑色的那一半上。
蘇摩在瞬間發力,迅速點足搶占台心方位——然而無論他用哪一種法術,自下而上湧來的那個力量居然都比他快上一瞬,永遠在他發動之前將他逼回原處。到得後來,他終於愕然發覺並不是外來的力量在推拒他——而是那個石台本身,隨著他的舉步在變幻!
他對著石台中心那一處金光伸出手,尚未接觸到那縷光芒,便被再度震開——無論他如何極力想去接近那個金索釘入點,卻永遠被留在那一半黑色的石台上。那是什麽樣的力量,居然遠遠淩駕於他的力量之上?!
那一瞬間,一直眼高於頂的傀儡師霍然止步,盤膝坐下,用靈力追溯。
然而這樣強大的力量,卻是溫和的。仿佛隻是守護著這一處困住龍神的結界,不容許他接近,卻對他沒有半分傷害,當他靜止不動,那力量便悄然消退。
滿地刀劍交擊的上古痕跡中,傀儡師凝視著石台中心那一道裂痕。那一劍的力量是令人震驚的,然而劍勢到後來卻有衰竭的跡象,隻斬開一線便無力深入。在裂痕周圍有淡淡的暗紅,摻雜在黑白兩種純色中。
這個困龍台上,何時曾有過這樣慘烈的搏殺?
他窮盡力量去追溯,然而這個結界的力量是如此強大,無論如何用幻力遙感,他隻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景象。
那是一片潑天的血之紅色。台心,有一襲白衣如血,握劍站立。站在黑曜石上的是另一個人。那兩雙眼睛……那樣的兩雙眼睛!閃耀如星,竟然讓傀儡師瞬間停止了呼吸。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在這小小的一方石台上,竟有兩種曠世力量在靜默地對峙,似要將時空都凝定。
“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一個女子的聲音恍然回響。瞬間,風起,浪湧,巨大的聲音在地底呼嘯著,滿空充斥著憤怒、絕望和不甘。血在一瞬間濺滿了虛空。
大浪從深淵湧起,瞬間將那襲白衣卷去。
忽然間,有一行空桑文,就這樣浮凸在他的記憶裏。
後奔至蒼梧之淵下,欲開金索而力竭。見帝提劍至,知不可為,乃大笑,咒曰:“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語畢,斷指褪戒,血濺帝麵,乃死。帝解袍覆之,以手撫其額而眼終不瞑。帝忽悲不自勝。乃集白薇皇後之靈力,鎮於蒼梧之淵下,為龍神封印,攜後土神戒罷兵歸朝。
那一瞬間,仿佛明白了什麽,蘇摩霍然抬頭!
——這是“護”的力量?!
這,就是當年被星尊帝封印在蒼梧的、白薇皇後“護”之力量?位於蒼梧之淵最深處,和被困的蛟龍同在了千年!
一念出,腳下風浪洶湧直上,淩厲如刀。仿佛地下蛟龍感知到數千年後又有人來臨,更加不安憤怒起來。地底隆隆的震動,台心殷紅的殘血,一分分催動傀儡師靜默已久的心。七千年過去了,如今空桑已亡,一切苦難卻還沒有終結。
已經不能再等下去!那一瞬間,陰梟的傀儡師居然壓不住心中湧動的念頭,便要徑直從困龍台撲下淵底。
但就在同一瞬間,這個封閉的結界裏,忽然起了微妙的波動,仿佛又有什麽人來到。
蘇摩抬起頭,頭頂是一線灰白,看不到天的顏色——這個被幻力封閉起來的、無始無終的結界裏,沒有六合,沒有天地。光陰,似乎永遠停留在結界設立的那一瞬間。
然而,這個到來的人,卻給這凝滯的空間帶來了微妙的改變。
第三章 夢中身
裂成一線的灰白中,忽然有柔風吹過。
鬆開韁繩,白色天馬在結界上空長嘶一聲展翅飛回,一襲白衣如同飄雪般翩然而落,在半空中隨著風浪飄飄轉轉,向著那一線裂開的深淵墜入,最後不偏不倚地落在困龍台正中心。
方才蘇摩竭盡全力卻無法靠近的那個位置,她卻踏入得那般容易。
蘇摩神色一動,卻不曾起身迎接。
“正是六月初十——你來得這般早?”白瓔看到台上靜坐的傀儡師,微微笑了笑,“以你的身手,孤身潛行,一路上定然沒什麽攔得住。可憐西京帶著那笙雖和你一起出發,此刻卻還被堵截在康平郡。”
蘇摩沒有回答,望著從天而降的白衣太子妃,眼神忽然微微一變:“後麵有人追你?”
“是飛廉少將。”白瓔一邊說,一邊微微震了震衣襟,有血色從雪白的衣衫上被震落,她忽地笑了起來,“從無色城出來,恰好又看到變天部在到處追那笙他們,我便趁機將他們引開了一部分——反正,這個結界他們也難以追殺進來。”
孤身引開征天軍團,那是多麽危險的事情——她卻隻是這樣笑笑地一句掠過。
蘇摩坐在黑曜石的石台上,一身的黑衣將他融入其中。唯獨那雙眼睛是深碧色的,聽得她這樣淡淡地說笑,那眼裏的神色卻有些越發琢磨不透起來。
“滄流也算是人才輩出,有一個雲煥也罷了,居然還有飛廉這樣的人才。”剛從一場廝殺中脫身前來,空桑太子妃有些微微的疲憊,“西京在桃源郡的傷勢還未愈,半路又碰上飛廉,若不是天香酒樓的魏夫人幫忙,隻怕不等我半夜趕去支援,他們便要在半途被截殺。魏夫人是如意夫人的手帕交,說起來,還應謝謝你們複國軍。”
然而,隻由她這般說著,黑衣傀儡師卻是一句未答。那雙碧色的眼睛是空茫的,似是直視著白瓔,卻又仿佛看到了不知在何處的彼岸。
白瓔一眼也看到了石台中心的金索釘扣,然而她嚐試著伸手解開時,卻同樣被一種外力推開——和蘇摩一樣嚐試了幾次,她最終也明白是封印的作用,霍然一驚,注視著台上的殘血,恍然大悟地轉過身來,想說什麽。
轉身之間,終於發覺了蘇摩這樣奇特的眼神,忽然間便是一驚。
他原來尚在用心目進行觀測。她知道靠著“心目”來觀測外物的術士,往往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東西——因為在他們的意念裏,被感知的不僅僅是眼睛能看到的世間一切,還有常人看不到的東西:時間。
他可以看到過去和未來。但,如今他這般神色,卻不知道看到的是什麽。
白瓔不敢打擾,便在另半邊白色的地麵上坐下,開始閉目靜坐,恢複自己在片刻前的遭遇戰中消耗的力量——潛入蒼梧之淵解開封印,釋出龍神,這是如何艱難的事情,她並不是不明白。
然而這樣的寂靜中,蘇摩這樣沉默的凝視,卻讓她不能安心。
她霍然睜開眼睛,直視著對麵的黑衣傀儡師,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麽。兩個人就這樣靜默無聲地分坐在黑白兩色的石台上,仿佛各自都融入了背後的底色裏。
很久,依然不知道蘇摩在看什麽,白瓔似乎微微有些急躁,側頭看向台下洶湧奔騰的黃泉怒川,看著那一條金索的另一端垂入深不見底的水下,默默估計著深度,她伸手撚了一滴飛濺上來的黃泉之水,感受著水中的惡靈,開始做下水一探的準備。
然而轉頭之間,她忽然發覺有一雙眼睛在水底看著她,帶著某種隱隱的召喚。她霍然出了一身冷汗。然而等到定神再望去,那雙眼睛卻已經在怒川巨浪中消失不見——那是什麽樣的眼神?那樣熟悉、親切,似乎幾生幾世魂夢中看見過。
那一瞬間,空桑太子妃恍然有一種衝動,便想立刻投身於這萬丈深淵之中,追隨那一雙清亮的眼睛而去。
然而蘇摩依然隻是聚精會神地凝望著虛空,麵上的神色瞬息萬變。
“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一聲聲厲咒回蕩在這個凝定的時空裏,那樣的憤怒穿越千年依然不曾熄滅。他看到台心那個白衣女子對著虛空厲聲詛咒,渾身浴血,已然魂魄將散。
“竟為鮫人背棄我?你是我的皇後,朕所有的一切都與你共享,這天,這地,這七海——你為何如此?”有另外一個聲音在虛空裏回響,同樣的憤怒、絕望和不甘,“你是我的皇後啊……阿薇!”
是誰?那個站在“黑”位上的人,是千古前的星尊大帝嗎?
他努力想看得更清楚。然而穿越七千年時空的景象已經是如此模糊,他看不清白衣女子的臉,更看不清那個黑衣帝王的模樣。
“並肩百戰,得此天下。愧為君妻,終不能共享如此天下!”那個白衣女子忽然抬起頭來了,毅然回答——不再是片刻前那樣麵目模糊,麵容已然清晰可見。一語畢,她居然揮劍硬生生將手指斬斷!
錚然作響。一枚細小的指環隨著噴湧的血躍上半空,折射出晶瑩奪目的光。
蘇摩沒有去看那隻戒指,隻是震驚地看著瞬間抬起臉的女子。
——白瓔?那……居然是白瓔?
那一瞬間他幾乎要脫口驚呼出來。是虛像,還是真實?還是因為在同一地點,在用心目看來的時候,隔了七千年的兩張臉,重疊在了一起?
他吃驚地站起來,想努力分辨清楚。然而仿佛追溯忽然間變得艱難,他“看到”的所有景象在一瞬間變得極其緩慢。
那枚銀白色的戒指從斷裂的手指上滑落,在虛空裏旋轉著慢慢上升,劃出優美的弧線。戒指上藍色的寶石折射出奪目刺眼的光,血珠一滴一滴飛濺滿了空氣。一切忽然變得如此緩慢。那一瞬間,天地間沒有絲毫聲音。
血灑落在那枚“後土”神戒上。戒指極其緩慢地上升、下跌,最後落入了一隻帶著同樣款式戒指的手裏。
那隻手沾滿了血,顫抖著握緊了那一枚戒指,然後輕輕覆上女子已然無神的眼睛。然而,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睛卻至死不瞑,憤怒地凝視著虛空,湛如晴天。那是斬斷一切關聯後,依然永不原諒的眼神——
“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他恍然明白,這是她臨終發下的誓願。
“薇兒。我斬下了那個海皇的頭顱,滅了海國。為了這些,你如此恨我,”他聽到那個黑衣的帝王用某種非常熟悉的語氣,說著這樣的話,“那麽,就如你所願吧!”
帝王的手瞬間探入,竟將皇後不瞑的雙目挖出!
淩崖而立的帝王黑衣翻飛,沾滿血的手心握著那一隻臨死前退還給他的“後土”神戒,將白薇皇後的眼睛剜出,沉入深淵,低沉的聲音中帶著某種毀滅性的瘋狂:“那麽,你就在這裏和蛟龍一起永遠看著空桑吧……我必不讓你的眼睛在空桑亡故之前化為塵土!”
瞬間,風起,浪湧,巨大的聲音在地底呼嘯著,血在一瞬間濺滿了虛空。
他看到黑衣帝王開始低沉地祝誦,召喚天地之間的六合之力,無比強大的力量在他手中凝聚——深淵裂開,那雙明亮的眼睛慢慢沉入漆黑的水底,最終消失不見。帝王催動力量,那一道裂淵又一分分地閉合,最終隻得十丈寬。
血染紅了石台,地底下龍的哀號更加清晰,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岩壁,似乎為死去的女子痛哭。忽然間一個大浪從深淵湧起,瞬間將那襲白衣卷去。
時空就此永遠地凝定。
當這些幻象從眼前消失的時候,他卻看到空桑的太子妃正站在石台邊緣,正要朝著深淵縱身一躍!
“不要!”在白瓔想要縱身潛下一探的時候,忽然被人從背後一把拉住。她吃驚地回過頭,看到的是蘇摩的臉——那樣焦急恐懼的神色,讓她忽然間有某種異樣。
“不要下去!”蘇摩眼裏的碧色是奇異的,仿佛看著極遠的地方,然後漸漸凝聚起來,看到了她臉上,喃喃道,“不要下去。那人在底下等著你,你若下去了……”
那人?白瓔微微一驚:“你也看到水裏那雙眼睛了?那是誰?”
“那是……”蘇摩沒有回答,忽然有一種苦笑:為何還不閉呢?既然已經看到了空桑的覆滅?白薇皇後,你為何還不瞑目?是否你心裏尚有不甘,在等待著白瓔的歸來,然後想借著她的神魂複生?
“水底下的絕不是邪魔……我能感覺出來!”然而溫婉的太子妃這一次卻罕見的固執,她凝視著底下的黃泉之水,“我要下去看一看……我一定要下去看一看!而且封印不解開,龍神也無法掙脫束縛。我們這次不正是為此而來?”
然而蘇摩隻是從背後緊緊扣住她的肩膀,卻沒有說一句話,他的身體微微發抖,心髒在更加急促地跳躍,有另一種力量在冥冥中召喚著他,近在咫尺。背上仿佛有烈火在燒,文身之處越發火熱——那樣的痛苦,在記憶中隻有一次可以比擬:幼年時開膛破腹拿出阿諾,再劈開尾鰭塑出雙腿之時。
白瓔回頭看到他,忽然脫口驚呼起來:“火!蘇摩,你背上有火!”
金色的火,居然無聲無息地在傀儡師背上燃燒起來!
騰龍文身之處劇痛,仿佛有什麽要破開血肉衝出。背後衣衫“哧啦”一聲裂開,金色的火忽然籠罩了蘇摩,火光中隱約看到一隻探出的利爪。
“那是幻火……燒不到我。”背上隻有劇痛卻沒有炙熱,蘇摩忍痛短促地回答,然而胸腔中的心跳得越發厲害,似乎他的軀體再不前去,它便要自行跳出奔走一般——是地底的龍神感應到了自己的到來,已經急不可待了嗎?
他不能再拖延,道:“我先下去,你在這裏等。”
不等她答應,蘇摩將偶人塞入她手中,短促地吩咐:“替我看著阿諾。”
金色的火焰在這短短幾句話之間更加猛烈,幾乎將傀儡師整個人都包圍,蘇摩隻覺體內的催促再也無法拖延,隻來得及說一句“若引線一動便立刻引我上來”,便足尖一點,躍入蒼梧之淵最深處!
通體被金色火焰包裹著,宛如一條金色的巨龍霍然躍入深淵。
白瓔尚未來得及回答,隻覺手中的引線驀地一沉,似乎是被一下子拉長到了極限,然後那些無形無質的引線便在巨浪中漂漂轉轉,再無聲息。
“蘇摩!”她有些失神地撲到困龍台邊,失聲往下看,隻有漆黑的大浪從下湧起,呼嘯卷成巨大的旋渦,然後消失在地獄的縫隙裏。而人,早已不知被卷入何處。
抬頭看,頭頂是無天無日的慘白,白瓔恍然間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雖然知道蘇摩擁有驚人的力量,自己也是冥靈之身,然而跌入了這一方時空的裂縫,她恍然覺得這些力量突然就渺若草芥——不知道是否能活著走出這一線之天,也不知道是否就這樣永遠消失在這凝固的時空裏。
“蘇摩!”她看不到那些透明的引線落在何處,忍不住對著深淵大喊。
然而,隻有懷裏那個小偶人無聲地看著她,帶著詭異莫測的表情。
白瓔急切地順著那些引線看去,想知道此刻水下的情形。但巨浪滔天,哪裏能看清?在呼嘯而過的風浪中,她忽然又隱約看到了那一雙漂浮的眼睛,在漆黑的浪裏一閃即逝。
忽然,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句話:“來呀!”
那樣溫和而親切,傳入她心底,如同那雙眼睛裏的光芒一樣親切而熟稔。是誰在叫她……那般的熟悉?那樣莫名的親切,沒有絲毫邪魅的氣息。
白瓔霍然長身站起,也不顧等待蘇摩上來,便要投入淵底,去追尋那個聲音——然而,在她站起的瞬間,阿諾似已知她的心意,忽然自己動了起來,微微一掙,竟要從她手中掙脫,不願和她同赴黃泉!
白瓔一怔,下意識地捉緊手中的偶人,不讓它逃遁。忽然間感到那些引線被劇烈地扯動了一下,似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猛然攫住了引線那端的人,往地底拉去。
蘇摩?是蘇摩遇到了危險,在召喚她嗎?
那一瞬白瓔來不及多想,騰出手抓住那些透明的引線,用盡全力往上提拉。
一股巨大的力量沿著纖細透明的引線傳遞上來,她在瞬間被拉得跌倒在困龍台上,死死攀住邊緣才不至於跌落深淵。那個刹那她將引線在手上絞緊,不顧這些鋒利的東西會切割她的靈體,隻顧將力量提升到最大。
纖細的線在瞬間繃緊,僵持停頓了幾秒。
僵持之中,偶人阿諾仿佛感到了痛苦,臉色扭曲起來,全身關節哢哢作響。顯然,作為“鏡像”的傀儡,已經感覺到了水下主人的危險。白瓔絲毫不敢鬆懈,用盡全力,維持著手上的平衡,不讓引線那一端的蘇摩失去聯係。
寂靜中,“啪”的一聲輕響,有一根線忽然斷裂了。
手驀然往下一沉,她來不及驚呼,立刻閃電般探身出去,雙手抓緊了另外九根引線!然而她的大半身子也已經被拉出了石台,在風浪中搖搖欲墜。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隻是用盡全力拉住那些線,知道手心握著的是另一人的生命。
深淵底下的潛流在呼嘯著,然而僵持中,一根接著一根地,那些引線都斷了!
“蘇摩!”在第九根引線斷裂的瞬間,她看到偶人的七竅裏流出了殷紅的血。那一刻,阿諾忽然自發動了起來,用力一掙,居然掙斷了最後一根連著他頸關節的引線。偶人眼裏有恐懼而陰鬱的光,“哢嗒哢嗒”,它連著倒退了幾步,遠遠離開了台邊。
怎麽?難道連阿諾都知道主人危險已極,不願再與之同休戚了?蘇摩……蘇摩他在底下,到底遇到了什麽樣的危險?
“蘇摩……蘇摩!”她恐懼地對著漆黑的深淵呼喊,不顧一切地將所有力量凝聚到剩下的唯一一根引線上,卻不顧自己也即將隨之跌入。
在她以為這最後一根引線會斷裂時,巨浪忽然再度湧起——浪尖上,她看到蘇摩蒼白的臉。恍惚中她看到他對自己大聲叫著什麽,臉色焦急而恐懼,然而她卻一時聽不真切。
浪隻是將潛入水底的蘇摩拋上來一瞬,隨即重新將他埋沒,仿佛地底有巨大的力量拉扯著他,如影隨形。
“放手!”
就在蘇摩重新沒入深淵的刹那,白瓔終於聽清了他的怒吼。
隨著他的下沉,她手中僅剩的引線驀地重新往下一頓。然而她根本沒有鬆開手,反而將全身的力量都用了上去,不顧一切——那一刻,水下那巨大的力量,頓時將她如斷線風箏一樣地從困龍台上拉了下去!
她直線般地墜落,黑色的浪兜頭將她淹沒,瞬間就無法呼吸。
——冥靈本是不需要呼吸的,然而這瞬間的感受,就如常人在水下窒息一模一樣!
不,這根本不是水……而是充溢著死氣的惡靈!
她墜入了蒼梧之淵,隻覺得四周漆黑如鐵,水更是冷得像冰。那些黑色的激流在呼嘯,似發出蒼老的笑聲,形成巨大的旋渦,往最底下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中流去——那一線黑,白瓔隻看得一眼便悚然心驚。
那,的的確確,是地獄的裂口!
她終於相信了那個遠古的傳說:是星尊帝劈開了煉獄,放出九泉之下的惡靈,匯集成了這蒼梧之淵!那樣強大而惡毒的力量隔絕了所有人,永遠封印著龍神和他的皇後。
巨浪湧動,將她推向那一線漆黑。她用盡全力對抗著來自地獄的力量,想拔出光劍斬殺那些充斥著的惡靈,然而身在虛空居然無從發力。她的身形不由自主地隨著潛流往底下漂去,卻下意識地將手上的線一分分地扯回。她不知道蘇摩是不是已經被卷入到那個裂縫中去了,她隻是極力拉著那條引線,不放鬆分毫。
隻要稍稍一鬆手,便是墮入煉獄。
可若是不鬆手,又能如何?最多,一起墮入煉獄。
“唉……”忽然間,漆黑一片的水裏,她聽到一聲輕微的歎息。
誰?白瓔在巨浪中勉力保持著自己的身形,瞬間回頭四顧。然而瞬間她就發現了異常:這個聲音,是沒有來源的。就仿佛忽然在四麵八方同時傳來一樣,虛無縹緲。
“傻孩子。”漆黑的水底,忽然浮現出一雙清冷的眼睛,漂漂浮浮地看著她,“你終於來了……快去那裏吧。”
去哪裏?她來不及問,手上引線一動,一股溫和而強烈的力量忽然從亂流中湧來,一下子將她扯出即將進入的深淵——她在瞬間遠離了那一線地獄入口的黑暗,不知落到淵底何處,然而周圍的水流顯然已經平靜許多,也不再充斥著邪氣。
“誰?”她急切地轉頭,尋找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你是誰?”
然而隻是瞬間,這雙眼睛便已遠去,變成水底幽幽可見的兩點光亮。
白瓔站在蒼梧之淵水底,茫然無所適從。
這是哪裏?沒有風,沒有光,隻有漆黑一片的虛無的水。那一瞬間她幾乎有種時空已經終結的錯覺,然而手心裏握著的那條引線卻是真實的,在她無所適從緊抓的時候,忽然間微微緊了緊,仿佛黑暗的彼端,有人在微微致意問好。
“蘇摩,”她脫口驚呼,四顧,“你在哪裏?”
沒有回答,她隨著水流浮沉,大聲呼喊,感覺自己的聲音在不受控製地發抖——是的,他……他去了哪裏?是不是……是不是已經被吸入了那一線黑暗之中?
她在慌亂之中四處尋找,然而卻是什麽都看不見,隻能在空無的深淵底下盲目地摸索:“蘇摩……蘇摩!你在哪裏?”
黑暗中,忽然一隻手悄然伸過,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低聲道:“這裏。”
那個近在咫尺的聲音讓她驚得一顫——什麽?那是蘇摩?蘇摩沒事?!
“走。”不等她發問,耳邊的聲音吩咐,在黑暗中拉著她往前走去,“跟著我。”
她不由自主地跟著往前,詫異在這樣無論眼睛還是心目都無法看到東西的地方,他如何還能這般行動自如——然而她瞬間便想起來了,在這個鮫人的少年時期,曾經有過長達上百年的真正什麽都看不到的日子。
那是盲人的本能。
黑暗中他緊握她的手,鮫人的肌膚依然毫無溫度,然而她卻感覺到了他心髒在急速地搏動——那是這一片黑暗的死地裏唯一的“生”。她默不作聲地隨著他的牽引一路向前,盲女般無所適從。四周是一片虛無的黑,仿佛時空都已經不存在。
這樣沉默地跋涉不知道經過了多久,在白瓔忍不住開口問“到底要去哪裏”時,眼前忽然出現了兩點漂浮的光亮。
——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又看到了水中那一雙漂浮的眼睛。然而等眼睛恢複了視覺後,她才發現那隻是兩點極其遙遠的光亮。
“在那裏。”蘇摩停了下來,長久地凝望著前方的光亮,“封印。”
“你怎麽知道?”再也忍不住地,白瓔詫異地脫口,“你來過?”
蘇摩默默搖頭,仿佛傾聽著什麽聲音,淡淡回答:“龍在告訴我。”
龍?白瓔忽然發覺,走了那麽長的路,居然再也感覺不到地底的震動——仿佛那條憤怒掙紮的巨龍已經安靜下去。他們,此刻到底是在哪裏?
“我們已經在結界裏行走了很久。”蘇摩凝視著那兩點依稀可見的白光,抬起手指著前方,“從那裏走出去,便是封印——你的力量無法穿越地獄之門,所以我帶你來到了這裏。可是,接下來解開封印的事情,我無法再幫忙。”
“蘇摩!”雖然他語氣平靜,白瓔卻察覺到有冰冷的液體順著他的手流到自己的手心,她詫然回顧,將手放到鼻下一嗅——竟然有血的腥味!
“你怎麽了?”她急切地問,回身一把抓住他,想查看傷勢。然而四圍漆黑,遠方依稀的光無法照亮這裏的死寂,隻有冰冷的血的腥味在暗夜裏彌漫。
“你受傷了?”那一瞬間白瓔想起了困龍台上那個傀儡偶人全身是血的樣子,恍然明白——是的,如果阿諾都已如此,鏡像的本體又怎麽可能無恙?穿越地獄之門,進入水底結界,他隻怕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而他竟然什麽都沒說,就這樣在暗夜裏牽著她走了這樣長的路。
“傷得如何?”順著血流的來處,她在黑暗中驚亂地探尋著傷口,摸到了滿手的血——他全身竟然有九處傷口!傷口上貫穿著細細的線,想來是他用引線硬生生將那些恐怖的傷口縫合起來。腦中浮出偶人阿諾痛苦的模樣,她知道此刻蘇摩的痛楚必不在此之下,驚惶失措,連聲音都變了:“別動!快坐,包紮一下!”
“不用。還死不了……”蘇摩在黑暗中回答,隻是繼續往前方的光亮處走去,“隻要我不想死,就不會死。”
頓了頓,仿佛補充一般,又道:“起碼現在,我,不想死。”
他往前走了幾步,白瓔手上的引線便繃緊了。於是,兩個人一前一後,繼續著這樣的沉默跋涉。
忽然間,她聽到有人輕輕地笑,不由得驚訝地回首。
“你來了。”隻見暗夜裏,那一雙眼睛對著她眨了一下,依稀有喜悅的神色,輕輕地說了一句,然後再度隱去,消失在遠處的那一點白光裏。
“蘇摩!你看到沒?”白瓔終於忍不住叫起來,一把拉住前麵走著的傀儡師,“眼睛!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
“那雙眼睛,我是看不見的——就如你聽不到龍的聲音。”蘇摩卻毫不驚訝,淡然回答,“在這裏,我們隻能各自聽從各自的召喚,奔赴各自的命運。”
說話間,又不知道走了多久,那兩點依稀可見的白光終於慢慢擴大,宛如地道不遠處的出口,青錢般大小,透出淡淡的亮光。
借著光亮,白瓔在一瞬間看到了蘇摩身上正在愈合中的傷口,雖然已經靠著幻力進行了催愈,依然恐怖得超出她的想象。她吃驚地想問什麽,然而在那時候蘇摩卻放開了牽著她的手,徑自走向其中一處光亮。
她下意識地跟過去,蘇摩卻搖搖頭,指給她看:“你該去那裏——我們的路不同。”
——那一處白光,正是那雙眼睛消逝的所在。
她隻看得一眼,依稀又看見那雙眼睛在白光裏浮現,對著自己微笑了一下。
“隻能到這裏了,接下來我們宿命中要做的事情是不一樣的。”蘇摩的聲音卻是在耳邊傳來,“我要去龍神那邊,而你,要去解開星尊帝留下的那個封印——從此刻開始,我們不再同路。”
“好。”雖然暗夜裏想到要孤身前行,不免有一絲的畏懼和茫然,但是明白這是此行的必然使命,她依然點頭應承,揚起臉,想了想,又問,“在路的那頭,我們會再見嗎?”
“會。”傀儡師微笑起來——那一瞬間,不知想到了什麽,他從手上褪下一隻引線已經斷裂的指環,拉過白瓔手裏一直攥著的那根引線,打了一個結。
“一切完成後,就順著這根線回來。”
他將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低聲囑咐。透明的引線脆弱而纖細,一頭連著他的拇指,另一頭連著她左手的無名指,仿佛輕輕一拉就會斷裂。但她知道這種無形的線不同尋常,會無限地延展,哪怕從雲荒的一頭到另一頭。
無論走出多遠,隻要順著這一線,便能返回彼此身旁。
“好。”她轉動著那枚小小的戒指,心頭忽然便是一定,不再猶豫,“那就到了路的那頭再見。”
蘇摩隻是對著她微微一頷首,便隱沒在白光之內。
她也不再遲疑,向著另一處的白光舉步奔去。
踏入光中的一瞬,凝滯的空間仿佛忽然動了。她看到那一點光在不停地擴大、擴大,恍然將她全部包圍。就像是天門開了,她恍惚中看到白光的周圍有流雲如水般翻卷,五色絢爛,夢幻一樣的美麗。她聽到有無數美妙的聲音在歌唱,恍如天籟。
在白光的中間,有什麽景象在一幕幕地轉變。
她仰著頭,看著那光、那色、那景象,忽然間有些神不守舍。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奔走,意識忽然間就變得模糊。她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手——居然隱隱透明,進而一分分地變得稀薄,如即將散去的霧氣。她本是靈體,凝聚成形,而此刻,在奔向那點光亮的途中,她居然看到自己在慢慢渙散開來。
然而,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痛苦。她的心居然是平靜的,仿佛是在迎接一場宿命。
她其實已經感覺不到自己是在奔跑,然而四周的景象的確是在平緩地向後移去——不知何時,她周圍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浮現出了各種奇妙的景象。
最初,她仿佛在一條長得看不到底的鏡廊上奔跑,腳底、四周,映出的都是一個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以各種角度、各種姿態,重複著同一個動作。
漸漸地,鏡子裏的“她”開始有了自己的眼神,好奇地相互顧盼。
她詫然地看著,有做夢般的不真實。然後,她看到那些鏡子裏的“自己”的動作開始脫節,慢慢地自行活動起來,不再跟隨著她做一樣的舉止。“她們”仿佛脫線的木偶,開始自顧自做出各種舉動——她們背後的景象,也隨之換成了各種不同的時空。
她看到“她”坐在一艘巨大的木蘭舟上,領著船隊遠航深海,天風吹動她的頭發。
她看到碧綠的水如同藍寶石在頭頂蕩漾,水底珊瑚如同樹一樣扶疏,七色海草深處,依稀有鮫人在歌唱。
她看到一個鮫人將一把長劍送給了一個黑衣男子,指著遙遠的陸地,說著什麽。
她看到一支箭呼嘯而來,穿透她的肩膀,她策馬馳騁在萬軍之中,叱吒淩厲,身側有人和她並騎,他們所到之處無不披靡。
她看到自己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殿中萬人下跪,八方來朝,聲音震動雲天。
“皇天後土,”她聽到一個似乎熟悉的聲音在低沉地說,“世代永為吾後。”
——她看到一枚銀色的戒指戴上了她的右手。
“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白光裏忽然回蕩起一聲厲咒,響徹了這個凝定的時空,令一切震動起來——是什麽樣的憤怒?穿越七千年依然不曾熄滅!
就在那個瞬間,她看著鏡中無數個自己,忽然明白過來了。那不是她……那不是她!鏡子裏的每一個影像,都是另一個人——那是……
“白薇皇後!”她忽然驚呼起來了,指著鏡中的自己,“你是白薇皇後!”
“哢啦啦”一聲響,無數的鏡子忽然一起碎裂了——所有的記憶轟然坍塌,恍如銀河天流席卷而至,將她推向那點白光的出口。她在無數的幻象中,穿越了幾生幾世的記憶,忽然間淹沒,忽然間又從那些破碎的影像中浮出來。
她穿越了那一點白光,忽然發現眼前換了另一個世界。
那是純白色的世界,茫茫一片,空洞無比,唯獨中心有一條巨大的金色鎖鏈,仿佛從天而降一般垂墜,貫穿了這個世界,不知始,不知終。這個白色的世界在震動,一下,又一下,仿佛是在一個心髒裏跳躍著。而那顆憤怒的心髒,卻被係在金索的另一端。
白瓔順著那條金索往上看去,看到鎖鏈上有一個六芒星形狀印記,在閃著刺眼的光。金色的印記旁邊,有飛翼的形狀——細細看來,那雙翅膀卻是人手所烙下的印跡,不知多少年前,有某一雙手交錯著十指,雷霆萬鈞地在金索上結下了這個封印。
帶著雙翼的六芒星?和她的戒指多麽相像!
白瓔下意識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右手,是一模一樣的那枚銀色戒指。而左手,是牽引著她的那條引線——她忽然一驚,發現自己已然重新凝成了虛幻的形體,恢複了自己的意識。
有一雙眼睛,就在這虛無的白中,寧靜地看著她。
在第一眼的對視之後她就明白了,那雙眼睛,是她前世的眼睛。
——隔了幾千年的時空,終於能這樣與她相對而視。
“等了你很久。”那雙眼睛看著她,微笑起來,“空桑都亡了,你才來。”
“白薇皇後!”她終於忍不住對著那雙眼睛低低驚呼起來,“是您?”
那雙眼睛依然微笑著,凝視著她,帶著某種歎息和感慨的表情。忽然間一個飄忽,就停在了她的掌心。秋水般湛亮,大海般安詳,這樣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沒有說話,仿佛想看出這個後世之身的一切。
那一瞬間她隻覺得安心,仿佛所有的心中想法都被對方了解。而那樣平靜舒緩的心情,是自從飛躍下白塔後近百年來,再也沒有過的。
然而終究想起了這一次的目的,她開口打破了這一刻的沉默:“白薇皇後,請您借我力量,讓我打開這個困住龍神的封印吧!”
“借給你力量?那是自然的……隻有你能繼承我的力量。”那雙眼睛在她掌心看著她,不知為何有悲憫的神色,看了許久,忽地開口,“可是,我的血之後裔啊……你那樣年輕,卻已經是冥靈之身了嗎?”
“是的,”那一瞬,白瓔低下頭去,“在九十年前,我已經死了。”
“那麽,你是虛幻,我亦是虛幻。”白薇皇後的眼睛飄浮而恍惚,那雙經曆過無數苦難的眼睛裏隱藏著歎息,“沒有了實體,你拿什麽承載我的力量呢,我的血裔?”
如冰雪當頭潑下,白瓔忽然間呆住。
白薇皇後歎息著問:“白之一族,還有別的嫡係女子嗎?”
“沒有了。九十年前,白族被滄流帝國滅族。皇後,是我葬送了全族人。”白瓔低聲回答著,忽然間因為羞愧而微微顫抖,“所以,現在我無論如何都要將空桑挽救過來!不,不隻是空桑,還有海國……甚或還有冰族。我希望能有新的平衡,讓各族都好好地繁衍生息,讓雲荒不再是現在這個樣子!希望您成全我……把力量借給我!”
聽到這樣急切的話語,那雙眼睛凝視著她,沒有說話。
那是這個血裔的願望嗎?如此強烈,如此堅定。
然而,冥靈是不能轉生的,他們在死時靠著自身的念力,拒絕進入輪回,用死前的信念維持著死後魂魄不散,成了三界之外的遊魂——他們是沒有將來的一群。若有朝一日心願已償,冥靈便會如煙霧般消散在六合之中。
這樣的虛無,是無法承載“後土”的力量的。
“對……對了!我還有一個妹妹!”忽然間,白瓔衝口而出,“還有白麟!她……她有形體!”
“白麟?她是什麽樣的人?”那雙眼睛微微合了一下,似乎對這個名字的所有者在進行著遙感和推算,片刻沉默,眼睛睜開了,裏麵卻有更加哀傷的表情,“那個鳥靈也是我的血裔?為何如此……白之一族,竟然都已經淪入魔道了嗎?”
“魔道……是不可以承載的嗎?”白瓔詫然,分辯道,“可她是有形體的!”
“我知道。她是將心魂和陰界的魔物結合,從而獲得了新的軀體。”白薇皇後凝視著虛空,眼睛裏有歎息的神色,“魔,也並不是不能繼承我的力量——‘護’的力量並沒有魔神之分,若要傳承給白麟,不是不可以。隻是……”
那雙眼睛忽然凝定了,有冷肅的光,語氣也忽然變得嚴厲:“隻是她的心,也已經被魔汙染了!我的力量,並不能傳給滿心惡念的魔——無論是不是我的血裔,有這樣心魂的人,是注定不能繼承我的!”
那一瞬間,這雙一直微笑的眼睛裏有冷芒四射而出,震懾了白瓔。
“護的力量,不能交給這樣的心。”白薇皇後冷然回答,“寧可永閉地底,也好過如此。”
聽到這樣的拒絕,白瓔忽然間沒了主意,定定看著掌心上那一對飄浮的眼睛——來的時候,無論是她,還是真嵐,還是學識最淵博的大司命,都沒有想過會遇到這樣的問題。他們都以為隻要血緣不斷,無論生死都可以繼承上一代的力量,來打破這個封印。
然而,白薇皇後卻說:沒有實體的冥靈,無法承載她身上的力量。
如果她無法獲得力量,就無法打開龍神的封印——空桑和海國之間的盟約,已不能完成。回去要如何和真嵐他們解釋,又如何對蘇摩交代?他們約定在路的盡頭相會,然而她卻連走到那個終點的力量都沒有了。
她在刹那間不知轉了多少念頭,忽然有了決定,卻仍有一絲猶豫。
那樣重大的決定前,她想尋求旁人的意見。然而她在下意識中拉動引線時,那條線卻是紋絲不動。白瓔吃驚地看著那條纖細的引線,發現在這個雪白空洞的地方,這條線不知消失於何處——如那條垂落的金索一樣,看不到終點,也沒有長度。
隻有震動越來越劇烈,讓雪白的空間都戰栗不已,仿佛大地的心髒已經到了無法負荷的地步——那是龍的咆哮和掙紮吧?千年的屈辱和困頓,已經讓這大海之神變得如此瘋狂憤怒,帶著毀滅一切的火焰。
她不敢想蘇摩如今又是如何,用力地拉動著那條線,想知道彼方人是否安好。
仿佛知道她的想法,那雙眼睛微笑起來了:“你找不到他。”
看著她詫異的表情,白薇皇後歎息:“現在你們站在兩個不同的位麵上,即使隻隔一線,又如何能碰麵?就如天光雲影,永遠無法重合——亦如你我,如今雖站在這裏對話,可之間已是七千年的距離。”
白瓔悚然心驚,忽然覺得有冷意直侵入骨。
那雙眼睛裏閃過淩厲的光芒,忽地厲聲:“回去吧!雖等你七千年,卻不能將力量傳承給你——這也是宿命。當初,是他一手鑄成空桑的厄運,如今既然雲荒已傾,我也不必為此再費心了。”
白薇皇後瞬忽飄去,然而白瓔急切之間忽地探手,竟將那一對眼睛抓入手中——
“皇後!我願成魔,”顧不得失禮,女子雙手合十,低聲斷然請求,“我願成魔!請將力量借我!”
那雙眼睛忽地凝定了,注視著後裔的臉龐。許久,那雙眼睛裏沒有表情,隻是道:“那很方便——下一個位麵,便是陰界黃泉,其中惡鬼魔物無數。你隻要躍入其中,以魂飼魔,便能獲得新的形體。”
隨著她的話語,雪白的空間裏,忽然裂開了一線,透出無窮無盡的死氣和邪異。
那雙眼睛靜靜地注視著,聲音也是漠然的:“你想清楚了。冥靈,不過是有一個永恒的‘死’罷了;而一旦淪入魔道,卻是一場無涯的‘生’。”
白瓔已經走到了陰界裂口邊上,聽得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顫抖了一下。
“你將再也無法回到無色城,也無法回到世間,你要以血和腐屍為食,永遠與肮髒、殺戮為伴——直到魔性將你的神誌侵蝕殆盡。那之後,便是一隻憑著本能蠕動的惡靈了,而且,永遠不會死。”看著血裔眼裏掠過的一絲恐懼,白薇皇後的話語冷靜鋒利,“我的一個後裔已經成了魔,另一個也要成為魔嗎?”
“我不會玷汙白族的血。”白瓔緊緊交握著雙手,咬牙回答,眼神卻堅決,“到時候,等六合封印解開,帝王之血複生,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已完成,真嵐……”她吸了一口氣,抬頭望著某個方向,眼神坦然,“真嵐他會殺了我——他必不會讓我受苦。”
那個陡然而出的帝王名字,讓那雙眼睛裏的光凝定了一下。
“真嵐……”聽得那個名字,仿佛想起了什麽,皇後輕微地歎息。
不等白薇皇後回答,冥靈女子已經將手探入那道冥界的裂縫,回頭對著那雙眼睛一笑:“等著我變成魔物回來吧,皇後——記住,你答應把力量借給我的!”
然後,便是縱身一躍。
一生中,她曾有過一次這樣“飛翔”的感覺。
她至今懷念那一刻伽藍白塔頂上的風。那些風是如此的溫柔涼爽,托著她的襟袖,仿佛鳥兒在裏麵撲簌簌地拍打著翅膀,活潑而歡躍。她仰麵從萬丈白塔頂上墜落,神色卻安寧和平,瞳孔裏映著雲荒蔚藍的天空、潔白的浮雲。
那種安寧的、輕鬆的感覺,是她一生裏僅有。
然而奇怪的是,在墮入地獄的瞬間,她卻再次感受到了那種涅槃般的喜悅。她的身體,忽然變得輕靈而空明,仿佛不再受到任何拘束。
奇怪的是,地獄裏什麽都沒有。沒有邪靈,沒有惡鬼,沒有呼嘯而來吞噬她靈體的魔物——當她從時空的裂縫中縱身而下時,漆黑包圍了她,有的隻是無窮無盡的墜落,看不到底。她期待著能直接落入一隻魔物的口中,從而同化,然而不知道墜落了多久,周圍卻隻是一片虛空。
虛空裏,隱約有一點一點的金光浮動,仿佛螢火。
在她凝神去看的時候,這些金光忽然又浮動著變幻開來。這次她看清楚了,居然是滿空開合著的金色貝殼!裏麵吞吐著光亮,忽聚忽散,絢麗無比。這個空間在震動,而每震一次,這些金色的浮光就隨之變幻一次,在那些浮動著的金光中心,懸浮著一顆明珠般的東西,發出幽幽的光。
——這,便是地獄裏的景象?
她看得呆了,直到在某個堅硬的實體上停止了墜落的趨勢,才回過神。已經落到底了嗎?她的手摸索著接觸到地麵,觸手之處冷而堅硬,宛如金鐵鋪就,之間有密密的接縫。
“小心!”忽然間,她聽到有人厲聲喝了一句。
蘇摩?蘇摩的聲音?她驚詫得幾乎脫口而出,然而不等她站起來,地麵忽然裂開了——黑暗中,她感覺到有巨大的利劍當空刺來,帶起淩厲的風。她在空中轉折,回手一劈,想借勢避開那帶著可怕殺意的一擊。
然而奇怪的是,她隻是輕輕一提氣,整個身體瞬間便飛上百丈上的虛空。背後有嘶吼聲,空氣中回蕩著巨大的力量,滿空的金光都在劇烈攪動。
那樣的力量在空氣中交錯回蕩,讓白瓔驚得呆住——那是她方才的隨手一擊?那樣瞬間釋放出的驚人力量,居然來自於她手中?
到了這裏,她身上的各種感官似乎突然敏銳無比,不用眼睛,不用耳朵,她瞬間就知道了黑暗中有什麽龐然大物再度逼近——該躲開吧,先去剛才金光最密的地方看個究竟,這裏究竟是哪裏?
念頭一起,她甚至沒有動一下身形,忽然便轉瞬移到了金光之中。
她詫異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和雙腳——這樣迅速的移動,早已超出了她的極限。這個靈體,似乎再也不歸她自己所有,它隨著她的意念隨心所欲地移動變幻,發揮驚人的力量,仿佛是一個附身的魔物。
魔物?自己,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入魔了?
閃電般穿梭來去的念頭,讓她心裏不知是驚駭還是驚喜。然而一邊想著,在看到身側金光中那一顆“明珠”時,她忽然驚叫起來,將所有疑問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不,那些不是金色的貝殼……而是無數金色的鱗片!
黑暗中,盤繞著一條巨大得可怕的龍,開合著鱗片,扭動著身軀,吞吐著火焰——然而讓她驚呼的是,巨龍護衛著的那一顆“明珠”——那,那居然是——
“蘇摩?!”
再也顧不得什麽地獄、什麽魔物,她脫口驚呼,定定看著金光凝聚之處,心膽欲裂。是的,那是蘇摩的頭顱!就這樣被巨龍盤繞著,護在中心!
她的軀體再度隨著她的意念瞬移,她的手指在瞬間就接觸到了那顆頭顱——鮫人深藍色的長發拂在她手上,然而碧色的眼睛合起了,絕美的臉上有某種已經凝定的從容淡然。白瓔看著這一顆被斬下的頭顱,忽然所有意識都變得空白——這樣熟悉的臉,有著世間無雙的絕美光輝,然而臉上最後一刻的表情卻是如此陌生。
隻是一瞬間,便已如此?他……他便已經死去?!
“你回不到他那裏……哪怕隻有一線之隔。”
恍惚間,片刻前白薇皇後的話回響起來,那樣不經心的短語,如今聽來卻是驚雷。
“蘇摩!蘇摩!”她將他的頭顱捧在手中,不敢相信地低語,連身邊那些金光已經再度活動和凝聚她都沒有感覺——不是說隻要不想死便不會死嗎?為何隻是短短一瞬,便成了這樣?是因為穿越地獄之門已經透支了所有力量,所以一進來就被瘋狂的龍神所殺?
這裏,原來便是路的終點?
她凝望著那張從少女時期就無比熟悉的麵龐,忽然間再也控製不住地哭出聲來:“蘇摩!”
“快躲!”暗夜裏有火光閃現,耳邊卻是聽到又一聲厲喝,“待著幹什麽?”
蘇摩的聲音?!白瓔看著手中那顆頭顱,然而被斬下的頭顱毫無表情,也沒有開口說話。她驚在當地,怔怔看著手心裏的頭顱,根本不顧黑暗裏迎麵撲來的熊熊烈火。
“快躲開!”蘇摩再度厲喝,聲音已經焦急萬分,“龍發狂了!”
然而她站在原地捧著頭顱,居然沒有來得及轉身。眼看自己守護的東西被闖入者拿走,龍爆發出了狂怒的呼嘯,扭轉巨大的軀體撞擊著禁錮它的空間,對著她吐出紅蓮烈火,轉瞬將闖入的白衣女子吞沒!
“白瓔!”暗夜裏,蘇摩的聲音再度響起,“你瘋了?快躲開啊!”
然而聲音未落,那一襲白衣沐火而出,似有巨大的力量籠罩著,竟是毫無損傷。白瓔站在虛空裏,手捧那顆頭顱,看了又看,臉色漸漸又變得悲戚起來。是蘇摩……那個死去了的人,居然還在繼續和她說話,提醒她小心!
“你站在那裏幹什麽?”暗夜裏,忽然有風掠過,一隻手猛然拉住她扯向一邊,“快閃開!”
龍狂怒的火焰從身側噴過,她直衝出去,跌倒在堅硬冰冷的鱗片上。
“蘇摩?”借著火光,她終於看到了暗夜裏身側的鮫人,不可思議地驚呼出來,“你——你——還活著?!”
“哼。”好容易將她拉回,立刻又將手按在了龍頸下的逆鱗上,盡力平息著龍神的瘋狂怒意,“我當然活著。”
“你活著?”龍噴出的火已經熄滅,眼前重新陷入了黑暗,白瓔還是不敢相信地低呼,急切地伸手觸到了他的手和臉,聲音發抖,“你……你真的還活著?”
“我還不至於被這條發瘋的蠢龍弄死。”蘇摩雙手都按在怒龍片片豎起的逆鱗上,平息著巨龍的憤怒。
然而看到自己的“龍珠”被外人奪走,這條巨龍更加瘋狂起來。傀儡師下意識地側頭躲開她的手,冷冷催促:“你拿了蛟龍的什麽東西?快扔回去!”
白瓔沒有回答,隻是急切地沿著他的手臂摸索。直到摸到了右手上那枚連著引線的指環,終於確認了眼前人的真實性,才陡然喜極而泣:“太好了!你……你真的還活著!真的是你!”
“怎麽了?”被她這樣的舉止震驚,進來後一直在和怒龍搏鬥的蘇摩停下了手,有些愕然地看著她——為什麽哭呢?即使那一日在神殿頂上,她都沒有哭過吧?被他欺騙,被他出賣,被萬眾唾棄,從萬丈絕頂上縱身一躍,她都一直隻是那樣溫柔地沉默著,眼神裏有哀傷絕望,卻並無半滴眼淚。
百年後,他卻第一次看到她掉下了淚。
那一刻,心裏有驚濤駭浪掠過,令他竟然說不出話。
“既然你還活著,那這又是誰?”火光明滅中,白瓔霍然將懷中抱著的那顆頭顱捧起,直遞到他麵前,“這個,又……又是誰?”
“這是……”蘇摩忽然驚住。
宛如麵前陡然出現了一麵鏡子,他在鏡中照見了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發色,在這個詭異的封印裏,他居然看到了自己被斬下的頭顱!
他不由自主地接過那一顆頭顱,久久注視,恍如做夢:“這、這是……”
有一個名字……是的,他知道那個名字!然而,仿佛已經在舌尖上打滾,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這是純煌。”
忽然間,有人替他回答了,平靜而深沉:“這是純煌的頭顱。”
“純煌?”白瓔茫然地反問,“是誰?”
“七千年前的先代海皇。”那個聲音回答著,“我和琅玕曾經的、共同的朋友。”
“白薇皇後!”蘇摩在那一瞬間閃電般抬頭,碧色的眼裏有閃電般的冷光,直視著黑夜,“誰在說話?是白薇皇後?”
然而,抬首之間,他隻看到一雙飄浮的眼睛。
恍如無窮黑夜中唯一的星辰,平靜、柔和而又廣博,仰望之心便會不自禁地生出敬畏和愛戴。那條巨大的龍還在咆哮,張開口吐出火焰,然而那雙眼睛隻是那麽一轉,看著洪荒中的神獸,微笑道:“龍,是我來了。”
隻是看得一眼,這個充滿憤怒和躁動的空間就忽然平靜下來了。
所有怒張的鱗片緩緩閉合,磨爪咬牙的咆哮消失,火焰和怒意在一瞬間泯滅,暗夜裏的密閉空間中,巨大的神獸陡然反常地安靜下來。漆黑中燃起兩輪明月般的光,從半空中俯視著虛空中的幾個人——那是龍的眼睛,從金索上方看下來。
“七千年。”白薇皇後仿如看著老友,又轉瞬看了蘇摩和白瓔一眼,輕輕歎息。
白瓔忽覺手中一空,那顆頭顱憑空飄起,轉瞬已和白薇皇後麵麵相對。那雙眼睛靜靜凝視著死去的人,忽然開口:“純煌,你可安息了——剩下的事,我自當擔待。”
暗夜裏,忽然有白光如烈火燃起,照徹虛空。白薇皇後的眼睛緩緩合起。
隻是一瞬,那顆頭顱便在光影中消失。
第四章 往世書
念力之火在虛空中燃起。
蘇摩和白瓔都來不及反應,就看到海皇之首沒入了火中。而如珍寶般守衛著純煌的蛟龍,居然沒有絲毫阻攔,就這樣在半空中靜默地注視,巨大的雙目猶如明月皎潔。
那一瞬間,他們看見銀白色的火中飛散出無數幻象——
一片一片,仿佛是破碎的夢和記憶,從這顆死去幾千年的頭顱中散逸,然後在火光中消散湮滅,直至無痕。
一切隻是一瞬,然而蘇摩和白瓔都是靈力超人,幻象消失得再快,也能一一收入眼底。那個瞬間,兩個人忽然都靜默下去。
那已被斬下數千年的頭顱裏保存著的,是那樣的記憶?
曆經七千年,絲毫不曾枯萎和褪色,依然栩栩如生,宛如昨日。
——那樣藍的海,那樣藍的天,美麗得不真實。波光在頭頂蕩漾,眼前是無窮無盡的五彩魚類,結隊成群地遊弋而過;紅色的珊瑚林立,其間珠光閃動;海帶隨著潛流起伏,仿佛跳著舞蹈。鮫人們從海底花園中攜手遊過,雪白的文鰩魚是他們傳信的鴿子。
那樣美的記憶……和她少女時期想象中的海國一模一樣。
“蘇摩,那……是你的故鄉?”白瓔歎息般地低語,問身邊的傀儡師。
然而那個一出生就在奴隸市場的鮫人沒有回答,他仰望虛空的眼睛裏,有茫然的碧色。他什麽都沒有看見過……他們是在奴役中出生的一代。那麽多年了,他的雙腳從未踏上過故土,他的眼睛,也從未看到過故鄉的碧海和藍天。
“是吧。”終於,蘇摩回答了一句,茫然地看著轉瞬消失的幻象。
碧海,藍天,銀沙,鮫綃明珠,采珠的鮫人少女,吞雲吐霧的蛟龍,貼著水麵飛翔的海鳥,在月下歌唱的鮫人,一年一度的海市,遠洋的巨舟船隊,船頭遠眺的紅衣女船長……應該也是經曆海天裂變的一代,然而這個先代海皇的記憶,留下的居然都是這樣美麗的畫麵,沒有絲毫的陰暗或者仇恨。
那個叫作純煌的海皇,是和他正好相反的人嗎?
雖然隻是短短的一瞬,然而兩個人都從一閃即逝的記憶碎片裏,看到了熟悉的臉。
——那是白薇皇後。
那樣的年輕,不過十四五歲。明朗、高爽而亮麗,如一株秀麗的白薔薇。
帆已經揚起了,龍在天空盤旋著鼓起風。風向北吹,吹向遠方的雲荒大陸。大紅鬥篷的白衣少女站在木蘭巨舟的船頭,戀戀不舍地揮手,大聲說著什麽。站在她身側的,是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攜著一柄樣式奇異的劍——奇怪的是看不清臉。
“我會回來找你!”
在那個記憶碎片湮滅後,他們才從她的口型中隱約猜出了那句話。
不知多少年前,未諳世事的少女在離開碧落海時,曾對著鮫人皇子那樣許諾,而之後呢?誰都知道,是離亂,是戰爭,便是兩個民族之間的征服與被征服……最後雲荒一統,海國覆滅,白薇成為雲荒曆史記載中的第一位皇後,和星尊帝並稱“雙聖”。
史籍記載,她死於三十四歲那年的深秋。至死,再也沒能回到那片大海。
而在太初五年之後,那片海上浮滿了屍體,也已經成為死海。
“鮫人是不信輪回的……”將頭顱焚燒的一瞬,那雙眼睛是一直閉著的,沒有看。然而聲音卻悠遠,“純煌在七千年前就化成了海上的雲,回歸故土——可笑琅玕依然顧忌他的力量,將他的頭顱和龍神一起封印。”
在火光消失,一切恢複空白後,白薇皇後的眼睛睜開了,帶著苦笑。
“皇後……真嵐給我看過《本紀》的第十二章,所以,有些事情我都知道了。”白瓔忽然不知說什麽好,“可、可是,你很早就認識鮫人,你早年曾生活在碧落海,這些……都沒有寫進去啊……”
白薇皇後眼裏帶著淡淡的笑:“史記?不過是一麵鏡子罷了……鏡像中是否真實,又有誰知道?隻怕照鏡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的模樣吧。
“就像每次回想起那時琅玕的樣子,我都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記憶。”
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宛如亂世裏陡然升起的一對星辰,璀璨奪目。
然而,那之前,沒有人知道他們那般強大的力量從何而來;那之後,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屍骸歸於何方。
史籍中關於這一對偉大帝後的記載甚多,然而每次他們的名字都是和重大的曆史轉變一起出現,其中關於他們個人的描述,卻是極少極少。
帝與後幼時相戲,互許婚姻。帝嚐謂後曰:“若得此天下,當以阿薇為婦,共享之。”
——《六合書·星尊帝本紀·卷一》
他們幼年相識於動蕩不安的雲荒大陸,肩並著肩長大,彼此形影不離。她是白族人,更是南方望海郡中三大船王世家的幺女,深得家人寵愛,自幼隨父親來往於七海諸國,十幾歲已能指揮一支龐大的船隊;而他,則是她的家族請來的星象師的弟子,給白家觀測天文、占卜航期已有數十年。
傳說開始之前,他們本皆平凡。
她雖出身富貴,但全家族亦在戰亂中如履薄冰。她的幾個兄長或在戰亂中被殺,或在出海中遇難失蹤,家族人丁寥落。她小小年紀便懂事,開始幫著父輩分擔家族事務;他沒有父母,不知身世,隻跟著年老的師父漂流在雲荒,以星象占卜為生,生活困頓潦倒,習劍術,研天象,剛毅沉默,有的往往是空負大誌的寂寥眼神。
相識之初是如何,早已無人知曉。
但從八歲初識到三十四歲死去,一生中,她隻離開過他兩次。
一次,是毗陵王朝建立後她在宮中待產,而星尊帝遠征;另一次則更早,是她在少女時,出海前往傳說中的羽民國舊址,遇到海嘯,在海上漂流了一年多才回到陸地。
那一次是他們一生中最長久的離別。她生死未卜,從未出過海的少年星象師不顧一切地找遍了四海,最後在南方極遙遠的碧落海璿璣群島上找到了失落的少女。他抱著她全身發抖,歃血為誓,再也不會讓她離開一步——
那之後,直至星尊帝遠征海國之前,他們果然誰也不曾再離開過誰。
當時,空桑六部各自為王,相互間征戰不休,哀鴻遍野。而一直蟄伏在西方廣漠的冰族趁機複出,想奪回大陸的控製權。一時間,整個大陸烽煙四起。
她幾個兄長被征入伍,先後死於戰亂,其中二哥更是卷入了黨派之爭,不但身死,更差點株連全族,虧了父親用巨款各方打點,才渡過一劫。那之後,白家舉家從葉城遷往望海郡,遠離雲荒的政治旋渦,也立下了“不許幹政”的嚴厲家訓。
他誌在天下,不甘困於璣衡算籌之間做個星象師,也不甘入贅白家做一個碌碌商人,便想在這群雄逐鹿的雲荒中拔劍而起;她也不是普通女子,遊曆中結識了諸多英雄豪傑,學得一身本領,眼見雲荒生靈塗炭,亦立下願來,要盡一己之力,靖平故園。
在全家族的反對中,他不退半步,亦不解釋。到得最後,是她逆了慈父,一筆勾銷了族譜上的名字,一劍截了長發改做男子裝束,和他攜劍出門,投身滾滾戰火。
那一去,便是音信全無。
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歸來時白家已然在戰火中寥落,船隊早散了,父親亡故,姊妹都嫁了,隻剩了一個七哥苦苦支撐,靠典當度日。而幼妹和夫君的衣錦還鄉,無疑讓這個沒落家族重現輝煌——雖然昔日寄居門下時,七哥對琅玕多有刻薄,然而歸來的帝王絲毫沒有計較昔日恩怨。白家不但一路加官晉爵,甚至一步登天,成了白之一族的王。
她擔憂七哥的品性不足以成王,然而對於僅存的兄長又滿懷眷顧。
“雲荒本就是你與我一同支配,讓些好處與你兄長又有何妨?”帝王卻是無比的寬容,他沒有族人,便極力提攜白家。雖然皇後極端得寵,平分天下權柄,然而白之一族的迅速擴張,卻也暗中引起了其他五部的不滿。
雖不動聲色,五王卻各自動了心機。
白薇皇後麵容清秀,卻算不上絕色美人,曆經大小百戰,遍身傷痕,額頭亦有流矢破相,與星尊帝結發近十年,一無所出。於是五王中有人暗中結黨,培植私軍;更有人送族中美人入宮,以求分寵。一時間,剛統一平定、開始出現休養繁榮跡象的雲荒上,便有奢靡安逸的甜香暗湧。
然而出乎意料,雖然為了安撫各部,那些美人並未被退回,但入宮後均不得寵;而帝王對於六部之間開始顯露端倪的野心和鬥爭,也已冷眼了然於胸。在統一雲荒的戰爭裏,六部中各有精英跟隨於他轉戰雲荒,創下了開國功業。然而這些王在戰亂中擴張著自己的力量,擁有各自的私軍,天下太平後,感到獲得的權柄不能滿足期待,已然開始露出難耐的野心。
“削藩,撤軍,勢在必行。”帝王這樣對他的皇後說,“但我需要一個機會。”
那時候,皇後出現了妊娠跡象,從王座悄然退回了後宮休養。戰亂中,她已透支了太多的心血和精力,一直不能受孕,如今天下初定,她也已經年過三旬,這一次是無論如何都要保住腹中胎兒。
於是,對於朝野的暗流,皇後生平第一次無法顧及。
懷孕中的女子性格日益溫柔慈愛,少女時的活潑明快完全轉成了國母和慈母的心胸氣度,顧惜一切生命,即便是一隻螻蟻也不肯隨意踩死。星尊帝國務繁忙,來得也少了。她閑來凝視著右手上的戒指,想起那隻戒指象征著的力量,不由得一陣敬畏。
她知道是因為繼承著後土“護”之力量的緣故,才讓她的性格有了如此的轉變。
然而,對應著皇天“征”之力量的琅玕呢?
一念及此,她心裏無端地就是一跳。那是破壞神的力量——雖足以在亂世中破除一切障礙,掃蕩奸佞一統四方,可毗陵王朝建立後,那種力量又該如何收藏?那樣狂熱的殺戮之力,在雲荒穩定後又會如何影響著丈夫的心?
那時候,待產的皇後尚不知道,星尊帝心中已然有了遠征碧落海的打算。
此刻,國內弊端已現,對於國內的危機,掌握著“征”之力量的帝王,唯一的解決方式便是“戰爭”。星尊帝決定內戰外行,要借著再次的戰爭,來削弱各藩,將雲荒的統治徹底穩固。
那一日,她聽說遠方的碧落海國派來了使者,帶來珍寶覲見雲荒新的主人,希望能達成友好,再無幹戈。多年來一直不曾忘記少時純煌在海嘯中的救助和璿璣島上的愉快時光,皇後破例接見了海國的使節。席間殷勤打聽昔日好友的消息,知道原來純煌已然在成年後繼承了海皇之位。
“那,以後便永為秦晉之國。”皇後喜不自禁,舉杯。
然而刹那間的絞痛,她手中杯子跌碎在地,雙唇之間全是鮮血!
皇後中毒了!滿宮慌亂,連星尊帝都不知所措。當日,皇後早產下一個男嬰,但她卻因為中毒和失血而極度虛弱,陷入了長久的昏迷。
三日後,星尊帝以意圖毒殺皇後和太子之名斬殺來使,旋即對海國宣戰。
各族貴戚久已垂涎於海國的富庶,又知道那是海上商道必經之處,得此機會個個摩拳擦掌,調集部中軍隊,想早日出兵海外滅了那個遍布珍珠珊瑚的國家。星尊帝不動聲色,如數準許這些掠奪者撲向碧落海,卻將禦前驍騎軍留在帝都按兵不動。
三個月後,消息傳來,說是水族得到了龍神的庇護,六部軍隊不敵,受到了重創,請帝君迅速增援。
拖了一個月,等六部的主力傷亡過半,幾乎潰不成軍,星尊帝才率領驍騎軍,乘著船王白家所製的木蘭巨舟,麾兵入海。
史籍和歌謠裏,有著無數的篇章描寫這一次海天之戰的慘烈,傳說中,碧落海成了一片血海。生性優雅、愛好藝術的鮫人國度裏沒有軍隊,也沒有尚武之風。雖然海皇和龍神為了保護領土率領族人拚死戰鬥,卻依然不是掌握了“皇天”力量的帝王的對手。
戰爭殘酷萬分,海國由此覆滅。
一年多之後,待得大病初愈的皇後聽得外麵傳來的遠征海國的消息,支撐著回到王座上想要問個究竟時,遠征回來的丈夫手握龍神的如意珠,意氣風發,將海皇的首級扔在她腳下,冷冷地道:“如今,你再也不用回碧落海找他。”
皇後愕然良久,最終嘔血而退。
那是“白薇皇後”這個名字,最後一次出現在史籍的公開記載中。
後體弱,太初五年於朝堂嘔血,次年病逝。餘一子熵。帝大慟,罷朝三月。
——《六合書·白薇皇後本紀·十一》
“怎麽會變成這樣……”七千年之後,在星尊帝親手設下的封印裏,那雙眼睛隱約閃爍著晶瑩的淚光,似乎回憶起了當年的種種,“那一刻開始,我就不認得他了……他的眼睛完全變成了金色——那是破壞神的眼神!
“這種眼神,在以前並肩開拓時也不是沒看過,但隻在逼到絕境時才會顯露。但那一刻開始,‘皇天’的力量完全操縱了他——他居然連我和孩子的安危都不顧惜,這個雲荒,還有什麽是他不可以拿來犧牲殺戮的?
“他為什麽要滅海國?要殺純煌?是為了私怨,還是為了國仇?
“如果不是純煌,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已經死在了怒海之中——而琅玕來找我的時候,也幾度遇到風暴,同樣是鮫人將他從巨浪中救出。如果不是鮫人,我們兩個人都不可能活下來。
“而且,在我們北歸雲荒的時候,純煌挽留不住,知道我們有意逐鹿雲荒,便用龍牙製成辟天長劍贈給琅玕,又將海國皇室最大的秘密告訴了我們。如果不是他的引導,我們根本無法在鏡湖中心尋找到上古魔君神後的遺跡,用劍劈開封印,繼承‘皇天後土’那樣強大的力量。
“鮫人們早就知道上古力量所在,但他們無意於此,轉而告知了我們。而我們,卻最終用純煌贈給的辟天長劍將他的故國覆滅!
“我曾和純煌說過,要回去找他。然而投身戰火後,歲月倥傯,身不由己,已然是漸漸淡忘。可這句十幾年前的言語,琅玕卻記得那般牢!一生中我從未離他左右,那一次流落海國經年,原來他一直不能釋懷。
“魔性會擴張人心中的黑暗麵,將一切欲望推到極致:勇武變成了黷武,剛毅變成了固執,關愛變成了獨占欲……這些琅玕性格中原本的亮點,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被扭曲。他漸漸變得再也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人了。
“就在純煌頭顱落在我腳下的刹那,我知道,和琅玕這一生的路已到盡頭。破壞神的力量已經在他體內覺醒,他停不下手!這個雲荒上,如果我不阻止他,還有誰能阻止?
“對於雲荒,我要的,是守護,是平安;而他要的卻是征服,是支配——大約,這也是‘皇天’和‘後土’分別選中了我們兩個人的原因吧?從十幾歲時拿劍投入戰火中起,我們注定走向的是兩個終點。
“我開始調集自己麾下的人馬,準備叛離。
“——是的,我必須要殺了他,然後,將他的力量封印。”
“白薇皇後……”白瓔定定看著虛空中那雙冷光四射的眼睛,喃喃歎息。那是她的先祖嗎?這樣決斷有魄力,雷厲風行,卻是這一世裏溫柔文靜的她身上極少具有的——是七千年前的血,流到她身上的時候已經淡薄了嗎?
“然而,那一戰太艱難。當我漸漸落在下風的時候,我的兄長背叛了我,將我和我的軍隊出賣。蒼梧一戰後,我知道大勢已去,便立刻遣散了麾下軍隊,孤身來到這裏,想釋放出龍神,結果……”
白薇皇後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終隻是一聲歎息。
想起帝後兩個人最後慘烈的結局,白瓔不敢接口,隻好保持沉默。
“殺戮太重,唯我獨尊,這樣的空桑遲早會遭到報應。這個世上,從不存在‘絕對’的、沒有‘製衡’的力量——隻有破壞,而不懂建構,再強的王朝也會漸漸衰朽。
“七千年,從裏到外糜爛出來的空桑,果然是滅亡了……而我果然隻能在這裏眼睜睜看著。如今,不知道他又在何處?他是不老不死的。但是,封印了‘後土’,‘皇天’的力量也會從失控到逐漸衰弱,他如今也不複從前強大了吧?不然,如何會看著自己一手創立的王朝滅於外族之手。”
白薇皇後長長歎息,眼睛合了一下。等這雙眼睛再度張開的時候,已經瞬忽移動到了那條金色的巨大鎖鏈旁,她看著白瓔:“來,幫我把龍神的封印打開。”
白瓔看著鎖鏈上那雙翼狀的封印,詫然道:“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白薇皇後微笑,“除了你,世上就沒有人再能打開它了。”
冥靈女子有些遲疑地飄過去,沿著那條巨大的垂掛著的金索走上去。金光籠罩著她虛幻的身體,白衣女子仿佛是浮動在虛空中的光芒四射的神祇。
“把雙手交錯著放上去。”白薇皇後吩咐道,“左右手交疊的順序和上麵的相反。”
“可是……我還沒有成為魔……”白瓔望著封印上那一雙交錯如飛翼狀的印記,遲疑片刻,但還是如皇後吩咐的將手放了上去。烙印上的那雙手顯然比她的手大得多,她將手放上去,恍如放入一盆金色的水中,轉瞬淹沒。
那一刻,白瓔陡然覺得有一種吸引力從手上傳來,竟似要將她的靈體吸入!她下意識地抽手,卻發現手無法動彈,不由得失聲道:“我沒有辦法打開……”
“專心!”白薇皇後那雙眼睛裏卻放出了冷芒,厲叱道,“凝聚念力在‘後土’神戒上!”
那樣的話語,是直接傳入白瓔心底的,帶著壓倒一切的力量,不容反駁。
仿佛那一瞬間被無形的力量操縱著,白瓔全身一震,忽然間閉起了眼睛——在她重新睜開眼睛的一瞬間,蘇摩陡然一怔:居然是完全陌生的眼神!那樣叱吒淩厲、清冷如冰雪,一掃平日的優柔,如寒夜星芒,照徹天地。
“白薇皇後?!”他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果然,虛空中那一雙眼睛已經無影無蹤!
金光也在一瞬間大盛,仿佛要將站在金索上的那個白衣人影吞噬。然而仿佛有一把雪亮的劍忽然切開了金色的幕布,裂開黑夜。金光散開處,白衣女子站在封印旁,右手手指上凝聚了一道光華,劃破虛空。
“後土”神戒戴上她手指之後,第一次回應出了如此奪目的光!
翻轉手腕——結手印——左右裂開。這一係列動作快如疾風,當白瓔以空手切入金光、裂開那個封印時,整條金索簌簌震動起來,連帶著這個萬年黑暗死寂的空間,都起了一陣奇異的顫抖。
然而震動忽然就凝滯了,仿佛有看不見的泥潭忽然出現,膠著住了那樣淩厲的力量。那些四射的金光忽然也變得凝滯和朦朧起來,如霧氣一樣升騰,包裹住了白瓔。
沒能成功嗎?暗夜裏仰望著的蘇摩臉色也是一變。
是因為白薇皇後被封印七千年,力量也隨之漸漸衰弱了?原本,創世神和破壞神若有一方被禁錮,這個雲荒便會失衡,而雙方的力量都將會逐漸地衰竭。
千年之後,如今“後土”的力量已經無法解開那個星尊帝設下的封印?
看著金光重新將白瓔淹沒,來不及想,蘇摩手指彈出,便急速地沿著那條引線掠去。然而在他掠入金光的一刹,整個漆黑的空間忽如驟停的心髒重新跳動一樣,齊齊震了一下!虛空中的蘇摩感到了一種突然而至的壓迫力,他一驚,收縮!居然是這個空間驟然間收縮了一下!怎麽會?一個封閉的、凝定的空間,忽然間有了巨大的變化?
金索在轉瞬變成了金色的霧氣,而霧氣慢慢稀薄。與此同時,上空巨龍的雙目忽然變成了赤紅色,驀然發出一聲咆哮,奮力一掙!
哢啦啦——忽然間,這顆黑色的心髒驟然跳了一下。
仿佛是天穹裂了,一線灰白的光從頭頂延展開來。先是一點,然後是慢慢延長的一線。然而不等那一線擴展開,一道金色的閃電霍然裂空而出,撞開了這黑色的鐵幕,瞬忽消失。
那是——龍神!是脫離了金鎖的龍神!
蘇摩已經掠到了原先封印所在,然而卻失去了白瓔的蹤影。那一刻他望著虛空中的裂縫,望著消失在其中的蛟龍,忽然便是一刹那的失神。就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一進入結界後變得無比寧靜的心,又開始燃燒起來!
背後仿佛也有裂縫在延展,似有利爪在身內撕著,想從他身體裏掙脫出來。
他的手因為劇痛而絞緊,那條引線切割著他的手指,滴落點點血紅。傀儡師咬牙忍受著體內無數次反複發作的劇痛,將手伸向背後,他的手痙攣著,忽地用力抓住背後衣衫,連血帶肉地將整片衣服撕下!
“龍!”他眼裏的碧色更加深了,隱隱有妖異的慘綠,忽地低呼一聲,“該出來了!”
在背後整片血肉被撕下的瞬間,仿佛同樣有什麽封印被解開,一道金光從傀儡師身體裏裂體而出!依稀之間竟然也是龍的形狀,在半空中盤旋了一瞬,便立刻擴大到無限,輕輕一繞,密室內頓時風雲驟湧。
“去!”蘇摩咬牙忍住撕心裂肺的劇痛,斷喝了一聲,“追你的肉身!”
那道從他體內出來的金光一個盤旋,旋即向著那一線裂開的虛空裏追去——又是“哢啦”一聲,在這道金光撞上黑暗空間的刹那,這個密閉的虛空忽然一個劇烈的顫抖,然後就如裂卵一樣四分五裂!
“蘇摩!”在結界破裂的瞬間,他聽到白瓔的聲音,“出來!”
蘇摩以手支撐著地,想從這個正在坍塌萎縮的空間裏走出,然而背後完全是一片血肉模糊,仿佛無數利刃在身體上剖過,露出森森白骨。那樣的傷勢,超過他以前任何一次。他的手幾次按著地麵用力,然而卻使不出力來。
空氣再一次因為坍塌而收縮,密度忽然變大的空氣讓他窒息,宛如魚離開了水,完全無法呼吸。
“蘇摩!蘇摩!”白瓔聲音從上方那一道越來越大的裂縫那端傳來,焦急而驚恐——如果再不出去,在這個結界毀滅的一瞬,裏麵所有東西就要隨之“湮滅”吧?
就在他再度使力卻無法起身的瞬間,忽然覺得一種力量從手上傳來。那種力量是細微而堅定的,凝成一線,瞬間將他從地上拉起,直向那個虛空拉去。
白瓔?那是白瓔,從時空的彼端將他拉了上去!
頭頂上方,依然是灰白色,而腳下已經沒有了黑色的洶湧波濤。
黃泉之水在結界破裂的瞬間被巨大的力量倒吸回地底,蒼梧之淵的風浪也已然停歇。從困龍台上看下去,隻看到巨大的金索直垂向不見底的裂縫,那一線地裂竟似真的沒有底,她動用了靈力凝視著最深處,依然看不到終點在何方。
她的視線,被阻隔在了兩界的邊界上;然而她的手,卻無法按住如此之多的傷口。
憑著那一線,不顧一切地將蘇摩拉出深淵,白瓔此刻卻是束手無策。血從蘇摩身體各個部位湧出,染紅黑白兩色的石台,冰冷而殷紅,似是無法停止。
直到這時候她才明白偶人自己掙斷引線的嚴重性——在這個封閉的、停止的空間內,一直受控於主人的傀儡竟然掙脫了引線!在時空都停止的空白區間內,由於偶人不願意和蘇摩一起赴黃泉地底冒險,出於自身的強烈意誌,竟然自動割裂了和傀儡師的聯係!
在這個禁域之內,鏡像和本體第一次分離開來。
然而由於結界中一切都處於絕對靜止的狀態,所以即便分裂,平衡卻不曾被打破,一切暫時都保持著原樣。可如今封印一旦破裂,靜止隔絕的結界就開始鬆動,慢慢重新融入外麵的六合,阿諾掙脫後的恐怖後果便顯露出來——對應著偶人身上引線的位置,蘇摩每一處關節都仿佛被拆開,出現了一個個的血洞,不停地流出血來!
“白薇皇後,白薇皇後!”她用盡了所有方法,依然無法阻止蘇摩身上恐怖的流血,終於忍不住脫口呼喚,在台上往虛空裏顧盼,希望能尋求到那個人的幫助——然而在結界裂開,返回深淵之上的困龍台後,那雙眼睛再也沒有出現過。
“不用……”仿佛聽到她向著虛空求援,蘇摩忽然微弱地搖頭。
雖然處於極度衰弱中,傀儡師身上具有的驚人力量卻依然如往常那樣保護著鮫人脆弱的肉體——在關節上的傷口出現時,會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催著那個血洞迅速地愈合,肌肉生長的速度幾乎是肉眼可見。
然而,舊的傷口剛剛愈合,立刻就會有新傷口再度憑空出現!
仿佛傀儡被拔去了引線後,身上留下引線的洞,那幾個血洞頑固地出現在蘇摩的各處關節上,無論怎樣催合傷口都不管用。
她將“後土”神戒放在他傷口上,想用靈力給他治傷。然而不知為何,方才神戒上那斬斷金索的巨大力量此刻居然半點效果也不見。血越來越多,漸漸浸潤了整個石台,讓黑曜石和白玉的台子染上了淡淡的紅。
為什麽?她居然無法動用“後土”的力量?難道是……因為她沒有成魔,所以“後土”的力量隻閃現了一瞬就不再出現?
冥靈女子倉促之下直接用手去按住傷口,隻想讓血流緩慢一點,然而鮫人的血從冥靈虛幻的手掌之間穿過,冰冷而殷紅,不停地帶走傀儡師的生命。
“白薇皇後……白薇皇後!”白瓔徒勞地張著手,看著血一滴滴從掌心流過,她終於壓不住內心的恐懼,對著虛空顫聲呼喊,“快來!救救他!”
“啪!”忽然間虛空裏一聲脆響,一擊猝然落到了她臉上,打得她一個踉蹌。
“自己去救!這般沒出息!”頭頂那一線灰白裏,無聲無息浮現出了那雙眼睛,冷芒四射。白薇皇後終於出現,然而對著自己傳人的第一句話,卻是這樣的嗬斥和責備,毫不容情。
那一掌將白瓔從恐懼急切中打醒,她愣了一下,訥訥道:“我……我還未成魔,真的能繼承‘後土’的力量?可我、我沒法把‘後土’的力量用出來……”
“那是你心神根本沒凝聚!”白薇皇後在虛空中怒斥,“所謂成魔,不過是試試你。你知道‘護’的代價是什麽?隱忍、犧牲、悲憫,這些如果你都具有了,才能繼承我的力量——我就是要知道你為了空桑,能犧牲到什麽樣的地步!”
白瓔低聲:“為了空桑,我什麽都可以犧牲。”
仿佛是怒氣稍緩,白薇皇後凝視著白瓔,微微歎息:“是,你決心很大,那我就成全你。其實冥靈並非不可繼承力量,隻是——冥靈不能轉生,一旦我將力量傳給了你,在你消散後,力量也將湮滅,那麽,‘後土’一係就將自你而絕!事關重大,所以我一定要知道自己最後一個血裔,是不是值得托付。”
原來如此!白瓔恍然,隻覺忽然間不敢和那雙眼睛對視。那樣的壓迫力……白之一族的先祖,空桑王朝的國母,千年後依然有著這樣的氣勢!
也隻有這樣的女子,才能和星尊大帝並肩天下吧?
“你的本心純善,完全符合‘護’之本心,所以我將力量傳承給你,同時在‘意識’還未消散之前,我會盡可能地指點你。可是……”白薇皇後的眼睛再度冷凝,審視著抱著蘇摩跪在血泊中的白瓔,“你的性格太柔弱仁慈,臨大事決生死之時,竟慌亂如此。七千年後,我的血裔真成了嬌小姐了嗎?”
白瓔低下頭去,一句話不敢說。那樣毫不留情的怒斥,也隻有在少女時代獨居白塔神殿時,才聽訓禮女官說過吧?
她默默地低下頭,手指在“後土”神戒上撫過,忽然間感覺到了洶湧的回應,似乎有波濤在她的雙手之間洶湧而來!
那……那就是“後土”的力量?
她再不敢多說,凝聚起了全部的心力,竭力去體會、控製著那種忽然間洶湧而來的力量,將那種奔騰的力量在雙手之間凝定,然後一分分地融入自己的靈體。當那種力量和她漸漸產生共鳴的時候,她再度將其注入了蘇摩體內。
“怎麽那麽慢?”白薇皇後的語氣依然嚴峻,“身為我的血裔,連‘後土’的力量都無法掌握!擁有‘護’之力量,卻救不了想救的人?!”
“哈……隻知道罵別人。七千年前……你也有‘護’的力量……”垂頭聽訓間,她忽然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傳出,虛弱卻冷嘲,“那時候……你,你可曾救回了你想救的人?”
一語既出,虛空中那雙冷芒四射的眼睛,忽然間凝定了。
“蘇摩!”白瓔詫異地看到一直處於半昏迷中的傀儡師睜開了眼睛。那自幼就盲的雙目中依然是混沌的碧色,然而眼裏、嘴角,全是鋒銳的笑意,他用力從血泊中支撐起身子,看著虛空中的眼睛,斷斷續續地反問。
白薇皇後靜靜凝視著這個鮫人,眼睛黯淡下去。
“雖然有著一樣的臉,可你一點兒也不像純煌。”靜默了半晌,忽然,半空中一物“啪”的一聲跌落,“是不是因為這個東西的原因,所以你一點兒也不像純煌?”
仿佛被扯著引線拉回,一個偶人仰麵朝天地跌落,正好落在蘇摩懷裏。
偶人手腳上還有絲絲縷縷斷了的引線,線頭上滴著血。然而偶人臉上,卻交織著痛苦和快意、惡毒和譏誚的神色——白瓔隻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脫口低低“啊”了一聲。
不是錯覺……這一次,絕不是錯覺!
隻是從結界裏轉了一趟回來,阿諾居然又長高了半尺!
“不錯,它是在長大。”仿佛洞察自己血裔的任何心思,白薇皇後將那隻意圖逃脫的偶人從虛空裏扯回主人身邊,眼睛裏帶著厭惡的神色,“龍神出世,海皇的力量也隨之覺醒——本體和鏡像之間一榮俱榮,所以這個東西也長大了那麽多。”
“可如果繼續長下去……”白瓔陡然想起,自從見到這個傀儡娃娃起,它似乎就在不知不覺地慢慢長大,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喃喃道,“它會……”
“會長到和我一樣大……就如孿生兄弟。”停頓的刹那,蘇摩忽然冷笑著回答,將那個扭動掙紮的偶人抓在手裏——他的手還在流著血,然而在抓住阿諾的刹那,他的氣色就明顯地好轉了。
傀儡師拎著那隻偶人,將一根一根斷裂的引線重新接了回去。每接上一根,偶人的扭動掙紮就微弱一分。當一半的引線接上時,阿諾就安靜了。
然而,它的眼睛卻是一直不安靜的,幽綠的光在小小的眼底轉動,如同螢火。
“它本來就是被我在母胎內吃掉的孿生兄弟。”傀儡師看著不停長大的傀儡,眼底轉瞬籠罩了往日一貫的陰冷和邪異,他用滴血的手指勾起阿諾軟軟耷拉下來的頭,冷笑道,“你看……它已經懂得要掙脫我了。將來就算它反過來想吃掉我,也是不稀奇的。”
“蘇摩!”雖然對方是用這樣玩笑的口氣說話,白瓔卻已然覺得不祥,她想一把奪過那個偶人,“扔了它吧……這種東西如果不扔掉,真的遲早會吃了你的!”
“不要管我。”蘇摩隻是冷笑,憑空輕輕一動手指,“可以還我了。”
白瓔一怔,低頭才發現手上那隻穿著引線的指環已然落回了他手裏。
傀儡師將指環小心地套上阿諾的關節,然後將斷裂的引線續上。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眼底的陰梟和邪異一分分地濃重起來,仿佛又恢複到了往日那樣的喜怒莫測——無法想象,就在片刻前的水底結界裏,他曾這樣憑著一線,牽著她走過那樣漫長無盡頭的路,安靜而溫柔。
“純煌的後裔,已經淪落至此了嗎?”看著偶人和傀儡師之間的關係,被蘇摩方才迎頭一問鎮住的白薇皇後重新開口,歎息道,“身上的‘惡’,已經到了瀕臨極限、壓倒你自身意識的時候了……怎麽會這樣?要知道純煌身上,是一點點的陰影都不曾有啊。”
“是嗎?一點點都不曾有?”傀儡師接完了最後一根線,看了她一眼,嘴角忽地彎起,“若不是出於私心,他怎會泄漏海國的秘密,讓你和琅玕繼承那種上古的力量?”
白薇皇後的眼神猛然一動,不再說話。
是的,當年,在她離開海國之時,還是皇太子的純煌將海國皇室世代相傳的秘密告訴了她:在鏡湖中心的那座孤島上,封印著上古魔君神後的力量,隻要能泅渡過飛鳥不渡的鏡湖,她便能獲得無上的力量,足以平定當時的雲荒亂世。
回到雲荒之後,她把這個秘密告訴了琅玕。他們曆經艱苦,雙雙來到了鏡湖中心荒蕪的島嶼上,打破了上古的封印,將被埋葬已久的巨大力量收為己有,鎮入“皇天”和“後土”兩枚神戒之內,攜歸雲荒。獲得了那樣的力量,他們才並肩起於亂世,征戰四方,最終得以一統天下。
“魔君神後的力量,在上古之時已經被封印,沉入湖底。這個秘密本該隻有我們鮫人一族知曉,”蘇摩的聲音冰冷而譏諷,“可是,他知道那是你的心願——為了讓一個小姑娘完成這一生原本無法達到的心願,純煌他擅自泄露了族裏相傳的秘密,將上古早已封印的力量釋放。”
“不……你不知道當時雲荒是什麽樣的慘景!各方征戰,民不聊生,”半空裏的眼睛失去了平靜和冷澈,反駁道,“純煌他雖是來自海國,但應該也希望雲荒大陸能平安,不再延續戰亂,所以才把力量借給了我們。”
“是嗎?”蘇摩忽地大笑起來,“我不知道我的先祖曾如此偉大……偉大到,要去悲憫雲荒大陸上的空桑人!他不知道他給海國帶來了什麽樣的命運嗎?如果不是他一時心軟,海國會被族滅嗎?”
白薇皇後的眼神黯了一下,似乎被刺中了痛處,垂目片刻,才歎息了一聲:“連我都不知道琅玕後來會變成那樣,他又怎麽能預測未來的命運?”白薇皇後的眼睛平靜裏帶著悲憫,看著縱聲狂笑的傀儡師,“無論怎麽揣測,心懷惡念的你,是無法了解純煌的,因為你不曾完整地‘繼承’海皇所有的力量。你玷汙了海皇的血脈——所以,就算龍神出世,你繼承了力量,也不能再繼承先代海皇的所有記憶。”
“我為什麽要去記?”蘇摩冷笑,慢慢支撐著站了起來,“鮫人的壽命實在太長,我連自己的一生都已經快記不住,為何還要去記先代的事情?我隻要繼承那種力量,然後帶著鮫人們回到碧落海去!”
白薇皇後忽然沉默——那,是這個傀儡師的願望嗎?把被俘虜的族人帶回故鄉,這就是這個海皇的願望?為了獲得這種力量,他才不惜用“裂”的方法,拆開自己的神魂,修煉邪術?
那一刻,虛空裏的眼睛閃過了微弱的歎息,卻不說話。
傀儡師微微動了動手指,十隻樣式各異的戒指靈活地閃動著。
“你說我無法揣測純煌的心……可是,至少有一樣,我是知道的。”頓了頓,仿佛是在想著如何措辭,蘇摩終究在嘴角浮出一個鋒銳的笑,“星尊帝殺他,也不算殺得冤枉。”
那一刻,白薇皇後和白瓔都微微一怔。
蘇摩看著她,眼裏的惡意越來越濃烈,終於忍不住冷笑起來:“這個頭顱被扔到王座前的時候,你竟然沒注意到?幾千年來,你都沒注意到?”
白薇皇後愕然:“什麽?”
“那個頭顱上,有著男子的臉!”蘇摩隻是冷笑,深碧色的眸子隱隱有殺氣,帶著刻骨的譏誚,“你離開碧落海的時候他還不曾變身吧?鮫人隻會為一個原因而選擇性別——以星尊帝那樣的性格,滅了海國後,如何能留著他?”
白瓔恍然,卻隨之泛起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來。
那樣的話說出後,白薇皇後卻沒有立刻回答什麽。虛空中的眼睛忽然合上了,仿佛是回憶著什麽,仿佛又是掩蓋著眼裏的種種情緒。
不知是不是靈力合一後的影響,白瓔雖然不知道皇後的表情,卻感到憑空有種種激烈的悲憤如急流般湧上來,呼嘯著,幾乎將她內心充滿。她忽然身子微微發抖,連忙用雙臂撐住冰冷的石台,咬牙忍受著內心撕裂般的激流。
“等我回來找你!”依稀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鏡像幻影,“再見,阿煌!”
那個聲音是對著一個鮫人少年說的。碧海藍天,風往北吹,木蘭舟發。那個俊美的少年涉水而來,遙遙送別,龍在他的頭頂盤旋,遠遠看上去宛如天神一般。然而,那種淩駕一切的美,的確是沒有性別的。
是的,在她離開的時候,純煌尚未選擇性別。
是什麽讓他改變……風吹起他深藍色的長發,鮫人少年眼睛裏有千言萬語,卻隻字未吐,而那個即將獲得力量、準備回去完成夢想的紅衣少女卻雀躍而歡喜,恨不得立刻返回故鄉。隻在船頭對著他說了那樣一句話,便揚帆遠去。這一去就是二十年,她再也沒有回到碧落海。
不是沒有感激,不是沒有思念,隻是,一切都抵不過少年時的夢。
她有著那樣強勢的性格,決絕而剛烈,從小起心裏就藏著一般女人少有的霸圖,千秋家國夢。那些年來不停地馳騁,腥風血雨見慣了,早已漸漸淹沒了心裏的那片藍天碧海。她的一生,一直在血戰中不斷前行,那些跟不上她的朋友和部屬,一個接著一個倒下或者離去;而到最後,身側一直和她並肩前行的,隻有那個後來成為她丈夫的男子。
二十年後,她已然君臨天下。
帝都中,王座上,皇後偶然回想當初少女時的過往,也隻依稀記得一個極親切、極溫柔,卻也漸漸模糊的影子罷了。
都忘了嗎?戰火滾滾的雲荒大陸之外,那片碧海之上,那個鮫人少年曾竭盡全力完成她的所有願望,隻希望她能快樂,能完成一生的夢想,甚至在她和那個人返回雲荒的時候,都不曾阻攔半句——因為他知道,天生愛好搏擊風浪的女船王,是無法留在這片平靜的故土上的。
“等我回來找你!”那時候,她那樣快樂而輕鬆地在船頭對他喊,帶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離去。殊不知,那是一個萬難兌現的諾言,而他卻真的在一直等待。
一直到,遙遠的北方傳來雲荒一統、毗陵王朝建立的消息。
一直到,聽聞那個開創新天下的皇後,封號為白薇皇後。
當頭顱落在她腳下的時候,她是一眼就認出了他的——那樣淩駕於一切種族的美,任何人看過一眼後都不會忘記。然而,她隻震怒於丈夫的不告而戰,失驚於丈夫陡然間的暴戾和陰暗,驚駭於破壞神本性的複蘇——卻沒有仔細去看那一顆被斬下的頭顱,其實已經分化出了性別!
七千年了,她居然一直不曾明白對方的心意,甚至到失去了形體,失去了自由,在那樣漫長的歲月中,依然不曾知道他因何而死。
紛雜而巨大的記憶忽然間全部湧上了冥靈女子的心頭,白瓔忽然間有了某種時空錯亂的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隻是,那種悲痛和愧疚卻是真真切切的,深沉而茫然,一分分在巨大的記憶激流中沉澱下來,逼得她幾乎窒息。
“純煌……”白瓔忽然間低低脫口喚了一聲,痛徹心腑——然而那兩字似乎不是她發出的,而是內心無數的強大幻象壓迫出來,是另一個人心裏洶湧著,卻極力控製的巨大念力,迫得她不得不吐出這兩個字。
“純煌。”片刻的靜默,仿佛不再勉強壓抑自己的情緒,那雙眼睛驀地睜開了,有兩行淚水,隔了七千年,忽地從那雙虛無的眼睛裏滑落。
在白薇皇後開口的瞬間,白瓔內心的壓迫力陡然減輕,仿佛那些激烈的情緒忽然找到了出口,隨著淚水奔湧而去。
她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黑衣的傀儡師抱著那個邪異的偶人,靜靜看著虛空中流淚的雙眼。一模一樣的臉,仿佛是鮫人也有再世輪回之身。
——隻是那眼睛,那氣息,卻是截然相反的。
“我和琅玕對不起純煌,而空桑對不起海國……”皇後的聲音裏第一次有了痛苦的顫抖,她注視著蘇摩,仿佛看著七千年前的故人,“我們一起犯下來的罪啊。所以七千年後,鮫人才會淪落至此……所以,你才會變成這樣。可憐的孩子。”
蘇摩神色不動:“我要變成什麽樣子,是我自己的事。”
“如今,我能為你們做什麽?盡管告訴我。”白薇皇後眼裏充滿了悲憫,開口道,“讓鮫人返回故土,這個不用我答應,白瓔也會盡力。我還能為你做什麽呢,海皇?”
“什麽也不用。”蘇摩冷然回答,“我並不是純煌,皇後。”
他抬頭,無神的眼睛望向頭頂那一線裂開的淵上——那裏,灰白色已經開始流動、稀薄,漸漸如雲開霧散,標誌著這個存在了七千年的封印即將消失。從變淡的結界上空,依稀可以看到巨大的金色影子瞬忽掠過,騰空上下。
“龍神已經釋放,‘後土’的力量也再現於世。這一次空海之盟,算是完成了一半。”傀儡師攜著偶人站起,意欲離去,“既然空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約定,那將南方的六合封印取回的事情,我們複國軍定然也會做到——請轉告真嵐太子,我已令左權使炎汐前往鬼神淵,應不出三月便有回音。”
“好。”對方語氣忽轉,白瓔有點兒會意不過來,隻訥訥地答應。
“封印已開,走吧。”傀儡師不再多言,足尖一點,便已從困龍台掠起。
看著那一襲黑衣瞬忽變成一個小點,白瓔怔怔地站在台上,有些茫然。似乎總是這樣……這個人說話做事,充滿著矛盾的突變,從來不讓人知道他到底下一步會如何。
“走吧。”白薇皇後的眼睛一直在虛空裏凝視著自己的血裔,輕輕提醒。
“是。”白瓔驀地明白過來,連忙點頭。
然而不等她跟隨著掠上深淵,一陣風過,卻是蘇摩重新掠了下來。
“怎麽?”她一驚,問。
“外麵有滄流的征天軍團,龍正在和他們搏鬥。”傀儡師的臉色蒼白卻透出殺氣,“你先不要出去。”
白瓔更驚,按劍而起:“那你下來幹嗎?我和你一起上去!”
蘇摩沉默了一刹,說道:“外麵此刻尚未日落,你還出來不得——多在淵下待一會兒,我和龍去打發那個巫抵足足有餘。”
話音未落,那一襲黑衣再度掠起,消失在空中。
石台上陷入了沉寂,白瓔有些失神地看著天空。而那個皇後的眼睛再度合起了,仿佛因為多年的封印而顯得衰弱,又仿佛尚自陷在千年前不曾知道的感情激蕩之中,久久不能平靜。
白瓔待在深淵下的石台上,坐在濃重的陰影裏,仰頭看著那一線天空中不時交剪而過的電光和風雷,聽到了隱約的轟鳴和爆裂——想來,是新出世的龍神一上來就碰到了巫抵率領的變天部,從而引發了雙方的一場激戰。
蘇摩和龍,是不是巫抵和比翼鳥的對手呢?
然而無法在日光下行走的她隻能躲在暗影裏著急,等待著時間慢慢流逝。
半空中有零星的血如雨一般飄落下來,然而落到她臉上都已冰冷,分不清是冰族的血,還是鮫人的血。不停地聽到有機械爆裂墜落的聲音——想來,應該是龍的力量占了上風吧?畢竟那一群隻為“皇天”而來的滄流軍隊,根本不曾料到龍神會在此刻逃脫,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落花流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廝殺聲漸漸微弱,她目睹著那一線天空由湛藍變為深藍,由金璨變成緋紅,最後成為一種漸漸凝固的靛青的顏色。那一瞬間,她的心裏忽然湧起了某種深沉的悲哀。
天已經黑了,該出去了吧?
然而,低下頭的刹那,她卻看到有一具屍體靜靜地躺在蒼梧之淵的最深處——在黃泉之水終於全部回歸地下的時候,這具蒼白的屍體才浮出,正好躺在那一線天光映照之下。那樣的安靜,那樣的熟悉。那是……
“那是我的屍身……”白薇皇後顯然也看到了,眼睛裏有感慨,“一直浸泡在黃泉裏,竟是那麽多年尚未腐爛。”
那雙眼睛隻是在自己的軀體上停留了一刹,便飄落在白瓔掌心,轉瞬湮滅。
“我們出去。”她聽到皇後對自己說。
恍惚中身體不受自己控製,按照另一種意願瞬忽動作起來——她足尖在石台上一點,身形掠起。困龍台居然在她腳下轟然碎裂,化為千百碎片墜落深淵。
在騰出蒼梧之淵的刹那,她俯視著淵底那具軀體,揮手拂袖——
仿佛有無形的力量催著,那一道深淵居然緩緩閉合!
白瓔愕然地看著那樣強大的力量翻覆著天地,知道那是白薇皇後在處理著一切。她借了自己的身體,在處理著千年前留下來的殘局。
抬起頭來,看到的是滿空紛飛的影子和閃電,風隼的轟鳴震動了天地。在變天部織成的羅網中騰挪飛揚著的,是七千年後一朝脫困的巨龍。滿空閃電中,黑衣傀儡師手撫龍頸逆鱗,乘風直上,穿梭於滿空電光中,衣袂翻飛。
“海皇。”看到蘇摩的一刹那,白薇皇後低聲一歎,“複活了。”
騰出深淵、看到結界封閉的那一刹,白瓔忽然有一種恍惚——仿佛過去幾千年一直延續著的、某段夢幻般的曆史,在腳底萬丈深淵轟然閉合的刹那,戛然結束。
而新的一卷曆史,正在雲荒上空緩緩展開,風雲激變。
第五章 龍戰於野
風從南邊碧落海上吹來,帶來盛夏即將到來的炎熱氣息。醺然的微風中,澤之國沉浸在一片濃重的綠意中。
源出天闕的青水到了春天開始驟漲,一路灌注著整個澤之國。青水漲了,河流和小溪的水麵都比冬日寬了一倍多,淹沒了駁岸,還在繼續往岸上漾開。茂盛的藻類浮滿了水麵,密密麻麻,底下不時有一個個小氣泡泛出——想來是各種魚類也蘇醒了,在水底追逐著嬉戲。
春草茂盛,萋萋生滿了大澤水畔,幾有一人高,大都是澤之國最常見的澤蘭。大片的碧色中,星星點點開放著各色不知名的野花,隨風搖曳,遠遠望去竟頗有風情。
然而,在這雲荒北方,燭陰郡的郊外,這些方生的春草卻被踩踏得零落。
無數的馬蹄印和靴印,雜亂斑駁地印在官道上,似是有大批人馬剛剛過去。火還在燃燒,一堆一堆沿著官道延向遠方,風隼的呼嘯也已經遠在十裏開外——顯然,這裏和別處一樣,也剛經曆過一場規模浩大的搜索。
這條朝向北方九嶷的官道兩旁,所有建築完全被焚毀了,連地上鋪的石板都被用鉤鐮槍一塊一塊扳起,地毯式地搜索了一遍。而以官道為中心,那些搜索踐踏的痕跡朝著兩側荒野展開,一直延續到青水旁。
暮色開始籠罩雲荒大地,火還在燃燒,卻已經是半熄不熄。
地麵上沒有任何活動的跡象。這片燭陰郡的遠郊,忽然仿佛成了一片死地——在征天軍團和地麵鎮野軍團的聯手搜索下,哪裏還能剩下一絲人跡?
隻有青水還在活潑地流動著,繼續奔向九嶷。水麵上開滿了白萍,微微漾啊漾,底下不時有活潑的魚類遊弋,相互追逐著。有長著翅膀般雙鰭的銀色飛魚忽地躍出水麵,叼走水麵的飛蟲,然後也不落回水裏,隻是順著水流的方向一直飛遠。
暮色沉沉,死寂。沒人注意到有兩根高出水麵一寸的蘆葦,居然是活動著的,在順流漂動。
“嘩啦!”又一條銀白肥胖的飛魚躍出了水麵——然而從急速拍動的鰭來看,這條魚顯然不是為了追逐蟲子而躍出的,而是在落荒而逃。
水麵破裂,一隻白生生的小手從碧水中霍然伸出,一把揪住了魚的尾巴。
“哎呀,抓到了!”濕淋淋的黑發從水裏隨之浮出,少女吐出了嘴裏的蘆葦,一手提著亂跳的飛魚驚喜地大叫。
“那笙!”水中探出一隻大手,將少女連同魚瞬間一起摁回水底,“小心!”
水麵在瞬間又恢複到了一片平靜,片刻,前麵那條吃了飛蟲而離去的飛魚迅速地逆著水流返回了,重新躍入了水中。然而沒有遊走,卻在一棵浮萍下長久地停著,搖頭擺尾,吐出一串氣泡,似乎在呦呦地說著什麽。
忽然,那些水麵漂浮的白萍散開了,密集遊動的魚類也很乖地讓開了路,仿佛水下的一切生物都聽到了無聲的指令——藍色的長發如水藻一樣泛起,四名鮫人在暮色中浮出了水麵,看了看四周,飛魚停在其中一人的肩頭,兩鰓鼓動。
“西京大人,現在你們可以出來了。軍隊走了。”為首的鮫人道。
水麵再度裂開。一個魁梧的男子和一名嬌小的少女一起浮出水麵,兩個人均穿著緊身水靠,出水後身上竟滴水不沾。
“我就說外頭的人早就走開了嘛,你偏不信。”吐掉了嘴裏咬著的換氣用的蘆葦,那笙橫了西京一眼,然後手腳伶俐地遊向岸邊,一邊還不忘把抓到的魚用草葉穿了鰓,扔在岸邊。旁邊的鮫人在她腰上一托,少女便輕盈地躍上了河岸,鑽進了澤蘭叢中:“悶死我了,我先換下這魚皮衣服啦!你們誰都不許過來。”
暮色中,一人高的澤蘭簌簌動著,掩住了少女的身形。
“湍,你們三個去替西京大人尋一些食物,順便探探明天的路。”為首的那名鮫人對其餘三名同伴吩咐,“看看離蒼梧郡的水路通不通,有多少冰夷軍隊把守。”
“是,隊長!”三名鮫人無聲無息地滑入水中,沿著青水潛行而去。
“多虧有你們帶著我們從水路走,不然這漫天遍地的搜捕,我們是無論如何也難活著走到九嶷。”西京另外尋了一個地方上岸,坐在石上,將靴子踩在溪水裏,將貼身的鯊皮水靠剝下,一邊對著依然在水中警惕四顧的鮫人戰士道謝。
“何必謝。空海之盟已成,既然少主吩咐要不惜一切代價送你們到九嶷,我們當然要全力以赴。”複國軍隊長靜默地回答,聲色不動——應該是尚未“變身”的鮫人,這個複國軍戰士身上有一種中性的氣質,俊秀的臉上沒有明顯的性別特征。然而,雖然是這麽客氣地說著,還是看得出他對空桑人有著根深蒂固的敵意。
“天香酒樓的老板娘,也是你們的人?”西京忍不住詫異,回想起半個多月前自己在那裏的經曆,“可她……明明是個中州遺民啊,不是鮫人!”
複國軍隊長不出聲地笑了笑:“我們複國軍裏,並不是隻有鮫人。”
頓了頓,將落在肩頭的魚趕開,隊長輕輕加了一句:“鮫人,也是有朋友的。”
西京心裏一熱。那個豐腴潑辣的老板娘,雖然名為“天香”,說話卻粗野,穿著打扮也俗豔。然而,卻有著一諾千金的豪爽俠氣。當壚賣酒,結交天下遊俠少年,巴掌上站得了人,胳膊上跑得了馬——然而,這個老板娘卻熱衷於做需要巨額資金的鮫人買賣。多年來她一直從澤之國各郡購買鮫人,然後送到葉城去高價出售。種種奇異的行徑,讓她在康平郡一帶人盡皆知,成了臧否不一的奇女子。
——卻不料,竟是複國軍的人。
“我有個好姊妹在康平郡開酒樓,將軍到了那裏會接應的。”幾個月前從桃源郡出發時,如意賭坊的老板娘這樣叮囑。對於這個異族的手帕交,如意夫人卻是如此推心置腹,完全地信任。
而天香隻憑了好友那一句囑托,便冒著殺身之禍,將受傷的他和那笙收留在酒樓,避開了滄流軍隊的好幾次搜捕,幫他療傷。後來再無法遮掩,她便緊急和複國軍議計,讓鮫人戰士從水路帶他們兩個人去九嶷,自己則留下來獨麵盤問和追兵。
——這兩個異族的女子之間,竟有這般男人中也罕有的情誼俠氣。
“對了,一直沒問你的名字。”沉默片刻,西京問那個鮫人隊長。
“寧涼。”那個鮫人隻是短促地回答,毫無熱忱。
西京忽然明白過來,這座康平郡的天香酒樓,定然是傳說中“海魂川”的一站——那是千百年來,幫助鮫人奴隸逃脫、回歸自由的地下途徑。
他從汀嘴裏聽說過那一條密道。據說海魂川成立於空桑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中期,一直延續了幾百年。漫長的逃離途中,沿途一共設有九個落腳點,每個都有複國軍專人負責,裏麵存儲了大量的財物,以便給逃脫的奴隸提供最大程度的庇護。
成功逃離的鮫人奴隸,最後都會來到鏡湖最深處的複國軍大營,和同族會合。
後來滄流帝國建立,各方的統治不斷加強,海魂川也受到了殘酷的破壞。百年來九個驛站已被毀去五個,剩下四個更是深藏在雲荒的各處,除了複國軍之外沒人知道。
“現在我們走的水路,就是‘海魂川’?”他脫口問。
那個鮫人戰士微微一驚,顯然是沒料到這個空桑人如此了解。
“前麵是,不過終點有改變,”鮫人回答,“你去的是九嶷。”
仿佛沒什麽可說的了,兩個人之間便又沉默下去。正在尷尬之間,旁邊簌簌一聲響,一個人從澤蘭中鑽了出來,卻是換好了衣服的那笙。
“餓了,吃飯吧!”她卻是一臉輕鬆,俯身拎起地上拍打雙鰭的魚,對他們晃了晃,然後輕快地跳上了路邊——廢墟裏還有殘火明滅,正好可以用來烤東西。她高高興興地開始晚餐的準備:尖利的石片用來刮魚鱗,樹枝用來穿魚烤,紅芥的葉子可以包魚吃。
“別吃那條文鰩魚!”在她忙活的時候,卻聽到有人說,“快放了它。”
抬起頭,看到的是那個一路死氣沉沉的鮫人隊長——他肩頭還停著另一條魚,不停鼓著鰓拍著鰭,盯著地上被草葉穿鰓的同伴看,魚眼都快要彈出來了,一副焦急的樣子。
“放了也可以,”那笙白了他一眼,“用你肩上那條來換。”
寧涼被她搶白,皺了皺眉頭,按捺住火氣,慎重道:“我們海國的習俗,文鰩魚是不能殺的——這種魚有靈性,朝遊北海暮棲蒼梧,可以和鮫人對話。海皇每次誕生的時候,它們便會簇擁在旁,為之歌唱。”
“可我肚子餓。”那笙沒好氣,撥弄著魚鰭,“我又不是海國人。”
寧涼臉色青白,眼裏有憤怒,卻不知該如何和這個中州女孩溝通。
“唉,丫頭,好歹看在炎汐也是海國人的分上,忍一會兒吧。”西京看不過去,在旁邊懶懶說了一句,“再鬧,我就把你收進酒葫蘆關著啦!”
聽得“炎汐”兩字,寧涼的臉色卻微微一動。
“你敢!”那笙蹙眉,傲然道,“你現在關不住我!我會破解那個法術了,哼!”
這一路上,起先她每日被關在葫蘆裏打包上路,大叫大鬧也不管用,最後她想起了真嵐給她的那一冊書,便急急翻開,尋起了破解這個禁咒的方法。然而,不料一翻開那本書,苗人少女就不由自主地被書中各種神奇的法術深深吸引。
一個多月後,在西京遭到又一次圍攻、重傷不支之時,葫蘆裏的少女自行掀開蓋子冒了出來,用剛學會的拙劣咒術勉強抗住了剩下的殘兵,扶著他匆匆逃入康平郡,踉蹌跑去向天香酒樓的老板娘求助。
自從那一次後,她終於從那個殘留熏天酒氣的牢籠裏逃出來了。
然而,聽得炎汐的名字,那笙卻服輸了,歎了口氣,將文鰩魚放開:“算啦,不吃就不吃!我另外去找吃的就是,總不成餓死。”
銀色的飛魚一得了自由,便拍打著雙鰭躍起,尾巴一卷,最後還不忘打了那笙一個巴掌,然後飛快地向著伴侶飛去,和寧涼肩上那條文鰩魚一起,雙雙躥入了水中。
“什麽嘛……下次抓到一定烤了你!”捂著被魚尾拍中的臉,那笙恨恨道,轉身去樹林裏尋覓食物,準備當夜的晚餐。
寧涼望著那笙的背影,忽然問:“這位姑娘,她認識炎汐嗎?”
“是啊。當然認得。”西京笑了起來,“你不知道吧?她就是那個讓你們左權使變成男人的女孩……讓人頭痛的丫頭啊。”
“哦?”寧涼低聲應了一個字,神色奇異。
“你也認識炎汐吧?”西京挑著眉毛,問。
“何止認識,”寧涼淡淡道,神色不動,“多少年的戰友了。”頓了頓,忽地冷笑,“還說什麽為了複國舍棄性別……到最後,還是抵不過那一點本性萌動?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誇下那樣海口。”
西京眼神驀然一沉,不再接口,轉頭:“丫頭,弄好了就過來!”
“哎!”那笙在那邊折騰了半天,抬起頭來,“酒鬼大叔你傷口沒好,不能吃有腥氣的,我得另外替你挖一些木薯來——對了哦,”她挽起袖子用短刀在泥地裏挖,忽地轉頭問寧涼:“你們鮫人吃不吃魚?不吃的話我多挖一點木薯好啦。”
寧涼卻一直看著她,不說話。
風在曠野裏吹拂,帶來澤之國特有的溫潤氣息,宣告著初夏的來臨。
用前襟兜著一堆塊莖,那笙歡喜地沿著道路往回跑。路麵坑坑窪窪,跑得滿腳泥巴,兩邊尚未燃盡的房子還在暮色中劈劈啵啵地響著。那笙看著明滅的火舌,卻興高采烈地想著:這樣不用生火,就可直接在廢墟上烤了。
挑了一處火還在燒著的地方,她撥拉著燃燒的木頭——大概是坍塌下來的梁柱——扒出一個小坑來,然後將木薯用河邊濕泥裹了,直接扔進火堆裏去,用滾燙的灰焐上。這樣,不出一個時辰木薯就會熟了。她自幼在中州戰亂中流離長大,打理這些自然是熟極。
然而,在灰堆裏扒拉著,忽然間扒出了一截黑乎乎的東西,扭曲著形如焦炭,上麵似乎還吱吱冒著油脂,發出一種奇特的味道。
那笙剛開始還詫異地用小棍子撥弄著,把那一截焦炭翻轉過來,放到木薯上,借著火力烤。然而讓她吃驚的是在火焰已經熄滅的房屋角落裏,接二連三地發現了堆疊在一起的同類焦炭,有一些分明是做著掙紮的形狀。她陡然明白過來那是什麽東西,發出了一聲驚呼,扔了棍子向後退去。
“怎麽了?”西京吃了一驚,連忙握劍起身。
“死、死人!”那笙臉色蒼白地連連倒退,指著廢墟的角落,“這裏,一堆死人!”
西京將那笙拉到身後,然後踏入火場查看。光劍將橫斜阻擋的木石掃開,在廢墟的角落裏果然發現了一堆被燒成了焦炭的屍體。掙紮著做出各種姿勢,甚至有一具被燒成一團的女性屍身下,還護著一個同樣被燒成小小一團焦炭的嬰兒。
這些人生前大約都不願被軍隊驅趕著離開故園,便躲在地窖裏。然而他們沒有料到征天軍團和鎮野軍團在遷走居民後,堅壁清野,一把火將通往九嶷必經之處燒成了一片白地。烈火將地板燒塌,堵塞了出口。他們無法逃出,便活活地被燒死在內。
木薯埋在那些死人的灰燼裏,被烈火和焦屍的餘溫慢慢烤熟。
“我們換個地方吧。”西京默不作聲地查看著廢墟,甚至用枯枝撥開灰燼翻動著死人的身體,灰裏隱約傳來金屬撞擊的輕響。最後西京卻什麽也沒說,隻是歎息了一聲,拉著那笙頭也不回地走開。
那笙臉色蒼白地看著那一堆焦炭,靜靜咬著牙齒不讓自己再驚呼出來。自從踏上雲荒土地以來,一路經曆了這樣多的生死波折,這個小女孩也已經漸漸有了自製力——或許,就是一場場目睹的殺戮磨煉了她的忍受力,堅定了她繼續跋涉的決心。
“等從王陵裏取出了那隻臭腳,”她輕輕咬著牙,聲音卻冰冷,“我非要把這群冰夷壞蛋殺了不可!”
西京卻是搖了搖頭,不作聲。
“怎麽?”那笙遠遠地離開那片廢墟,在另外一個殘破的石階上坐下,問。
空桑劍聖凝望著北方上空的陰雲,淡淡道:“一個飛廉,已經和雲煥一樣難應付了,何況這一次連巫抵都親自來了……比翼鳥啊,丫頭,你恐怕還不是對手。”
那笙還要說什麽,卻看見寧涼也在那邊廢墟裏翻查了半天,手裏拿著那幾個從火堆裏扒出的木薯,沒有表情地扔過來:“已經熟了,吃吧。”
“不要!”那笙脫口叫起來,“這是死人的灰焐出來的!”
“人死了,和焦炭也沒什麽兩樣。”寧涼見她不吃,也不客氣,一個人坐在路邊的亂石上,剝開了一顆,無謂地搖了搖頭,“不要浪費食物。”
那笙隻覺得惡心,側過頭去。
剛開始看見寧涼的時候,那樣清秀疏朗的眉目,總讓她覺得這個尚未“變身”的鮫人戰士應該是個秀麗的女子——然而此刻,她又覺得寧涼實在不像會變成女子的樣子。
西京在一邊看著,卻離開那笙,坐到他身側,攤開了一隻手,示意。
“你也餓了?”寧涼挑著眉,隨手把掰開的另一半木薯遞給他。
西京接過,咬了一口,眉色卻沉鬱:“你也看見了吧?”
根本沒有問空桑將軍看見的是什麽,鮫人戰士自若地接了下去:“嗯,是一幫盜寶者。”
剛才兩個人都默不作聲地翻查了廢墟灰燼,發現地窖裏那一堆焦屍中,夾雜有砂之國盜寶者特有的金屬利器:鋼釺、鎬頭、鮫絲繩、鯨油燈。特別是那呈半圓筒形的鏟子,可連上繩索和長木,挖出十丈下深洞中的土——鏟子的內麵可以帶上一筒土,以此可以了解地下不同層位的土質、土色、包含物,判斷地下文物遺存。
這,赫然便是挖墓時候才用得著的冥鏟。
“那個小屍體,也不是嬰兒。”西京遙點著,示意寧涼細看,“雖然燒焦了,可明顯上肢比成年人還粗壯,應該是盜寶者中的‘僮匠’。”
幾千年來,砂之國惡劣的生存環境和彪悍的民風,迫使那裏的百姓不得不為了生活鋌而走險,因此也出了無數豪傑大盜式的人物。其中不乏以盜墓為生的人群,被雲荒上的百姓稱為“盜寶者”。而大陸最北部的九嶷山號稱帝王之山,遍布著空桑七千年來數百位帝王和皇後的陵墓,無疑成為盜寶者心中夢想的寶庫,引其一批批舍生忘死地前來博命。
空桑夢華王朝末年,冰族入侵雲荒,天下一片混亂,砂之國盜寶者趁機潛入九嶷,對曆代空桑王陵進行了史無前例的大規模盜墓。
滄流曆元年,冰族建立新的帝國後,青王辰被封為九嶷王,派人一一清點和考察王陵的狀況,竟發現冊子上有記載的三百七十六座王陵裏,竟然有二百餘座被破壞,墓中珍寶悉數被盜,流落雲荒民間,大部分為葉城富豪所得。
所謂的僮匠,便是盜寶者挖掘盜洞後,為了下潛地底而專門尋來的體型矮小者。
為了節省物力,一般盜洞隻掘到兩尺見方,深達數百尺。而砂之國居民骨架魁梧居多,這般小的通道往往無法通過,便專門培養了體型矮小靈活的孩子來充任傳遞勘探之職。而這些“孩子”從貧寒人家購買而來,服用特殊的藥物,體型便永遠如童子般不會再成長。這些盜寶者中的僮匠都受過嚴酷的訓練,身體雖然矮小,前肢卻粗壯有力,能在狹小的洞窟內徒手破開障礙,攀爬前行。
“真是一群倒黴的盜寶者,”寧涼冷笑著,“還沒到九嶷山,便被燒死在這裏。”
西京三兩口吃完了手中的木薯,抬頭四顧,拿起一根尚未燒焦的木頭,在青水旁就地掘了起來,準備將那些骨殖放在裏麵:“無論怎麽,人死為大,好好安葬吧。”
“你還真有空,吃完了就趕路吧。”寧涼不以為意地冷嘲,“這群人靠挖你們空桑人的祖墳吃飯,你還給他們做墳?”
“本來死人就不該占著財寶。”西京手上拿著一段枯木,臂上蘊力,片刻便在河灘旁掘了一個深三尺廣五尺的坑,不顧腥臭汙穢,他將那一堆焦屍抱入了坑底,覆上浮土埋葬,“埋在地下浪費,還不如拿出來給活著的人。”
“哦?你還是空桑人的將軍嗎?居然支持挖了祖宗的墳?”寧涼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來。然而這一次,笑容裏一直隱現的薄冰終於消失了。
其實一開始奉命來幫助空桑解開帝王之血封印,作為海國遺民心裏不是沒有抵觸的,畢竟帝王之血是鮫人千百年來一切痛苦的緣起,令他憎恨入骨。然而海皇的命令是不可違抗的,何況麵對著的,又是曾經對鮫人有過大恩的西京。
可一路行來,心底那一點抵觸依然在。離九嶷越來越近的時候,心裏的陰暗便越蠢蠢欲動,聽到水上滄流軍隊來去搜索的聲音,他甚至不自禁地想,不如直接把這一行人送到冰夷的風隼底下送命算了。
到底,他們奉命不顧生死保護的,是怎樣的人?又會給海國帶來怎樣的結果?
但此刻,鮫人戰士在暮色中看著在河灘上埋葬著盜寶者屍骨的空桑將軍,眉間冰雪漸漸消融。無論如何,即使將來帝王之血複生,空桑人的力量重新壯大,也會有這樣的人守在“皇天”的一側吧?那樣,或許稍可安心。
那笙在遠處坐著,不想再朝這邊看一眼,她自顧自地在另一堆廢墟上用殘火烤著食物。
那邊,青水在南方碧落海吹來的景風中靜靜地流淌。水麵上偶爾起幾個旋渦,顯然是水下鮫人在來往捕食,采摘水草和白萍。
那一對被放走的文鰩魚此刻已經從前方悄然飛回,寧涼吃完了木薯,走到水邊,俯下身,飛魚一條停在他的手指上,另一條跳躍著棲在了他肩頭,拍著鰭鼓著鰓,仿佛喃喃地匯報著什麽。
寧涼臉色漸漸嚴肅,他蹙眉沉思。
火還在暮色中燒,然而氣氛卻是平靜的。
就在寧涼出神,西京剛剛直起身的一刹那,那笙卻發出了一聲驚叫!
“有人!”她對著廢墟驚叫,她看到那一片塌了一角的地窖裏,有一雙眼睛一掠而過。聽得她驚呼,廢墟裏應聲騰起了一道雪亮的電光,直切向她的脖子——居然有人還埋藏在這個焚毀的廢墟裏!是滄流帝國的伏兵?
寧涼驚覺回首,就看到第二道閃電隨之騰起。西京低喝一聲,光劍出鞘,驚怒之下劍芒吞吐幾達三丈,然而依舊無法在刹那間搶身到那笙麵前為她攔下這一擊。
那笙驚駭之中想起了自己剛剛學會的那些法術,情急之下來不及起身,手指便在灰中迅速畫出一個符來。然而畢竟不熟悉,手指才畫了一道弧線,對方已然迎頭擊下!她尖聲大叫起來,舉手擋在眼前,徒勞地反抗。
就在電光石火的一刹那,藍白色的光從她手上騰空而起,與對方斬來的光芒相擊——那是“皇天”,又在生死關頭再度保護了佩戴者。
“‘皇天’?”來人居然一眼就認出了那笙手上的戒指,驚呼。
轟然的巨響中,搖搖欲墜的廢墟轟然倒塌,灰土飛揚。
“別讓他跑了!”西京看到一個人影從地窖中閃電般掠出,想趁著飛灰之際急速奔逃,西京立刻低喝一聲,點足撲了過去,手上光劍一閃,往對方後背刺去。那邊寧涼已經回過神,也立刻從左側飛速掠上,斜向攔截,手指間一動,已然扣住了三枚晶亮的暗器——如果這個人是滄流帝國埋在這裏的伏兵,就萬萬不能讓其走脫報信!
那個人一擊不中,便立刻逃離。然而似乎是力氣不濟,速度並不迅速。
隻是一眨眼間,西京和寧涼已經雙雙趕到,低喝一聲同時出手,分別取向對方的側頸和後心,淩厲不容情。
“呀!”那笙閉上眼睛不敢看,以為瞬間便要血濺三尺。
然而隻聽得西京的聲音低低傳來:“留活口!”
一聲悶哼,一切便又歸於寂靜。
那笙睜開眼來,看到那個地窖裏突然衝出的人已經躺在地上。高而瘦,臉被煙火熏得漆黑,隻有一雙眼睛亮如寒星,直直盯著他們三個人,眼裏滿是仇恨。
“說,為什麽在這裏?”寧涼冷笑起來,一把提過那人,“是不是滄流帝國的人?”
“哼。”那個人冷眼覷著他,同樣笑了一聲,帶著輕蔑,“鮫人?”
寧涼眼神一變,一掌將那個人打得直飛出去:“信不信我把你的魚鱗剮了?”
“別打,”西京卻攔住了他的手臂,“他傷得很重。”
寧涼斜了西京一眼,西京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人,果然已經昏迷過去。
“那麽不經打。”寧涼冷笑,看著西京將那個昏過去的人提起,搜查著周身,寧涼繼續說道,“我看不是冰夷的人——滄流軍隊裏的人,至少能挨上三天拷打。”
“你看看他的傷。”西京回頭招呼,臉色凝重。
寧涼俯身看去,忽然臉色一變——那人衣襟被撕開,胸腹之間長達三尺的巨大傷口赫然在目,血肉模糊,發出一種奇異的焦味。一般人受了這種致命傷早該立斃當場,而這個人居然還能支撐下來,並試圖逃脫。
“是風隼上的破天箭。”鮫人戰士喃喃低語,看著這種傷。
這個人,方才和滄流帝國的軍隊交過手?
居然能在風隼下生還,身手可算了得。
“不像是澤之國的人,他的骨架很高大。他身上帶著的是什麽東西?”西京繼續搜索著這個俘虜,拿出了一串金屬片和一個類似沙漏的東西,西京一驚,翻過那人的肩,撩開亂發,指著後頸一處,“你看這個!”
沒有沾上焦灰的皮膚是淺褐色的,頸椎部位上,文著一隻展翅的白色飛鷹。
“薩朗鷹?”寧涼脫口而出,霍然明白過來了。
那是北方砂之國盜寶者中最著名的一個團夥的標誌。薩朗鷹棲息在砂之國最高的帕孟高原,風起的時候就隨著狂沙飛遍大漠。而卡洛蒙家族,帕孟高原上世代從事盜寶的一個家族,便以薩朗鷹作為他們的家徽。
這個家族出來的人不但個個技術精絕,而且性格堅忍,領導力強。幾百年來,在砂之國那麽多大大小小的盜寶者中一直是佼佼者,具有很強的號召力。
空桑夢華王朝末年那一場盜寶者的狂歡中,便是卡洛蒙家族趁著雲荒大亂,帶領其餘七大盜寶家族出盡精英,洗劫了數以百計的空桑帝王陵,從此富可敵國。
滄流帝國建國後,雖然律法嚴苛,但對前朝遺跡卻沒有任何保護的律令,更不曾追究當時盜掘王陵的大盜。所以滄流建國百年來,盜寶者依舊活躍於雲荒大地,屢屢越過蒼梧之淵去往九嶷王的屬地,對那些埋藏在地下的財寶下手。
卡洛蒙家族一直在同行中保持著極高的影響力,每當盜寶者們又瞄準了哪個目標,多半先要來請示——這個人應該是這一隊盜寶者的頭領吧?
“原來也是一個盜寶者。”寧涼喃喃,忽地笑了,“卡洛蒙家的人,骨頭都很硬啊。”
西京確認了來人的身份,身上的殺意便消散了,將那人平放在地,查看傷勢。這個人和前頭那堆廢墟裏的盜寶者應該是一夥的,顯然是為了保護同伴,他自己曾衝出來試圖引開那些軍隊,中了風隼上的破天箭,傷重之下才躲入了另一座房子的地窖裏,逃過了那一場大火。
這個盜寶者身上已經找不到完整的皮肉,傷勢之重讓西京越看越驚,連忙封了他幾處經脈,再拿出劍聖門下秘製的藥來給他敷上。那笙一直在旁探頭探腦,此刻連忙拿出手巾去青水裏浸了,遞給西京。
“還是個孩子。”擦去對方滿麵的塵灰,西京歎息,“就出來搏命了。”
盜寶者的頭領居然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目間隱隱還有稚氣,昏迷中依然用牙齒緊緊咬著嘴角,不肯哼出一聲來。西京迅速替他止血上藥,發現這個少年身量雖高,卻極輕,顯然身子尚未長成,一手拿著劍,另一手死死握著放在胸前。
掰開他的手,手心裏卻握著一枚金色的羅盤。
那一刻,西京脫口驚呼:“‘魂引’?!”
一寸大的金色羅盤在指尖旋轉,雕刻著精美華麗的圖案和古怪的符咒。盤上浮著一枚細細的針,無論羅盤如何旋轉,針始終指向雲荒的最北端——埋藏著幾千年巨大財富的九嶷山。
西京喃喃:“想不到,居然是卡洛蒙家的世子。”
“什麽叫作世子?是不是大兒子的意思?”那笙好奇地看著那個旋轉的羅盤,幾次想伸手拿,卻被西京阻止。空桑將軍似乎在研究著這個小小羅盤上的奧妙,並沒聽見那笙的問話。
“正好相反,是家族裏最小的兒子。”寧涼一直在看著那個昏迷的少年,回答道,“按照西方砂之國的習俗,兄長們成年後便要分家獨立,隻留下幼子守著祖業——這個金色的羅盤,就是傳說中卡洛蒙家族隻傳給世子的神器‘魂引’。”
那笙撇嘴,不屑一顧:“這種東西在中州可不稀奇,我們管它叫司南。”
寧涼看著這個自以為是的少女,不由得冷笑:“你以為卡洛蒙家會拿一個普通羅盤當寶嗎?‘魂引’自然有其特殊的力量。”
“什麽力量?”那笙好奇道。
“穿越九冥黃泉路,指引魂魄之所在。”西京驟然開口,指尖輕撫過羅盤上環繞鐫刻的符咒,眼神凝重,“盜寶者,就是憑著這支金針的指引,才穿過機關無數的地宮,找到帝王靈柩的確切位置。”
頓了頓,他搖了搖頭:“除了指引幽冥路,‘魂引’應該還有其他的用處……不過可能隻有這個孩子才知道了。”
“我們帶他一起走吧!”那笙歎了口氣,在少年身邊蹲下,看著那張蒼白的臉,用手巾替他擦去因為劇痛而冒出的冷汗,“荒郊野外,扔下他不管他一定會死的!說不定到了王陵裏,他還能幫上我們的忙。”
西京點頭,寧涼卻冷笑了一聲:“不成。”
“為什麽不成?”那笙急了,跳起來,“你見死不救?”
“還是想著救救自己吧!”寧涼抬起手,指著前方遠處,“文鰩魚飛回來告訴我,前頭蒼梧之淵上,冰夷集結了大批的軍隊!他們在等著我們自投羅網呢,到王陵之前能不能活下來都尚未知。你帶這個人去,是要他一起送死?”
那笙吃驚地望著道路的盡頭——夜色已經籠罩了大地,看上去一片陰鬱。
“那山上,有星星?”她沒看到軍隊,卻一眼看到了九嶷上閃爍的星光。
北方盡頭有閃爍的光,仿佛天上的北鬥七星墜落凡間——
“那不是星辰,而是空桑王陵享殿裏,七盞數千年來不熄的長明燈。”西京遙望著北方回答,神色有些沉鬱。
據說那七盞燈象征著空桑帝王和六部,燈亮則國運興隆風調雨順,燈暗則天下動亂天災人禍。七盞巨大的燈裏盛滿了油,這些用極淵裏深海中的白鯨之腦煉製而成的燈油,自從星尊帝的衣冠第一個入葬九嶷後就一直燃燒,穿越七千年,竟然從未熄滅。
唯獨夢華王朝末年的那一場劫難裏,在六部之王自刎於殿中時,七燈無風齊滅。
而青王取得九嶷控製權後,為了平息當時地底亡靈的憤怒,不但殺盡妻子,更不得不重新點燃享殿裏的長明燈,召集所有巫祝神官跪在燈前,長夜向著九嶷山上曆代帝王的神靈禱告。由此,一度熄滅的七燈重新燃起,如亙古的星辰閃爍在九嶷山上。
那笙怔怔看著暗夜裏的七燈,忽然看到百裏外有光芒隱約下擊,裂開了夜空。
“閃電?”她喃喃道。
寧涼臉色凝重:“不,是風隼和比翼鳥。”
返回的兩條文鰩魚帶來了前方的消息:蒼梧之淵旁,大批滄流軍隊嚴陣以待,封鎖了通往九嶷郡的所有路口——甚至,連巫抵都親自駕著比翼鳥抵達陣前!
“奇怪……他們現在在和誰交手?”西京目力遠比那笙好,他看著那裏,蹙眉遲疑。
那一道道裂開夜空的電光分明是比翼鳥在急速的飛行中乍合又分,劃出的流光!他們一行尚未抵達九嶷邊界,巫抵帶領的征天軍團,又是與何人已然激烈交戰?
正在沉吟,夜色裏“嘩啦”一聲響,水麵裂開,是前去查看前方水路的鮫人戰士返回了。
“隊長!”一冒出頭,甚至來不及上岸,那鮫人戰士就在水裏喊,臉色蒼白,全身戰栗,“隊長,前、前麵……你快去看!”
“是什麽?”寧涼看到向來穩重內向的湍這般麵目,心下一震,“見了鬼嗎?”
“不、不是……”湍身側的另外兩個鮫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眼神卻是直直盯著蒼梧之淵的方向,神色極為奇異,“你快去看!好像是……好像是……”
“是什麽?”寧涼終於不耐起來。
鮫人戰士急促地喘息著,終於說出一句話來:“是龍神出關了!”
一語既出,四野俱寂。
死寂的曠野上是一片燒殺過後的慘淡,然而在那一瞬間,似乎拂動的風都凝滯了。那樣的寂靜裏,隱約能聽到暗夜裏遠處傳來的隆隆雷鳴,沉悶而低啞,仿佛不是穿行在雲裏,而是從地底下傳來。戰雲密布的北方,隱隱看得見閃電下擊。
仿佛,隻是密雲不雨。
然而隨著返回的兩名鮫人戰士驚駭的語聲,巨大的光芒忽然從北方盡頭的暗夜裏綻放出來!
夜空忽然被撕裂,無數金光穿破了烏雲,甚至湮滅了那些閃電驚雷。
轟然盛放的金光在夜幕上投射出巨大的蟠龍形狀,照徹整個雲荒。龍在空中旋舞飛揚,似在和什麽搏鬥。龍口中吐出火光,利爪撕裂了虛空。那些圍繞在周身的閃電紛紛被擊潰,一道一道墜落向大地。然而那兩道乍合又分的銀白色電光,卻一直纏繞著巨龍,甚或幾度直刺龍目而去。
仿佛不堪其擾,巨龍長嘯一聲,擺尾昂首直衝上九霄,直震得天地失色!
鮫人戰士仰首望著戰況正酣的九嶷上空,呆若木雞。
“龍神……真的是龍神!”寧涼怔怔望天,第一個說出話來,聲音狂喜,“真的是龍神,騰出了蒼梧之淵!”
那一刻,他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勇氣,踉蹌著跪倒在蒼穹之下,對著戰雲密布的夜空伸出手去。那樣矜持冷淡的人,聲音居然因為激動而有了哽咽的跡象:“海國……海國複生啊!龍神!海皇!我們的王,歸來了!”
另外三名鮫人戰士隨之跪倒,望著夜空中飛騰而起的蛟龍,戰栗不能言。
連西京都被那樣盛大的景象眩住,一時間神為之奪。
七千年。已經過去了那麽漫長的歲月,被空桑開國皇帝鎮在蒼梧之淵下的蛟龍,終於在今天掙脫了金索,飛上九天!這,是宣告了一個時代浩劫的結束,星尊帝在這片大陸上遺留的最後影響力的消失?
再也顧不得別的,寧涼撐起身,向著北方急追而去。
“喂,你們、你們幹嗎?等一等啊!”那笙疾呼,卻隻見夜幕下青水激起幾個小旋渦,鮫人戰士們已然向著九嶷方向泅遊而去,甚至忘了還負有護送空桑人的職責。
“他們失心瘋了?就算看到龍,也不至於這麽激動啊。”苗人少女喃喃道。初來乍到雲荒的她,卻並不知道龍神的複生對於海國和鮫人來說是什麽樣的意義。她蹲在廢墟裏,照看著被寧涼遺棄在一邊的少年盜寶者,拿著手巾擦拭著對方額頭的冷汗。
“蘇摩和白瓔可能就在前麵,我們快走!”西京凝視著夜空,也催促著她上路。聽得那個傀儡師和太子妃就在前方,那笙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跳起來,然而又躊躇了一下:“那麽,我們就扔下這個人不管嗎?”
“哪裏管得了那麽多。”西京不耐煩地將金色羅盤放回少年手中,拉著她上路,“快些!”
那笙卻不從:“扔在荒郊野外,他會死的!”
“輕重不分。”西京已然有點兒惱怒,卻知道這丫頭一根筋,“不過是一個路人,我們已盡力,生死由天去吧!”
“救人不救徹底,算什麽盡力!”那笙大聲抗議,然而聲音未落,她眼前陡然一黑,酒氣熏天——原來是西京故伎重施,將磨蹭著不肯上路的她收入了那個酒壺中。
“放我出去!”她氣急,敲著金屬的牆壁大呼,然而外頭的人根本不理睬。
“好,那我自己出去!”她發狠,準備按照書上的方法破開這個法術,手指在壁上畫著,迅速便布好了符咒,最後手掌一拍,低喝一聲,“破!”
然而,還是黑暗,還是漫天酒氣。
“咦……難道畫錯了?可我記得就是這樣的啊,怎麽不管用了?”她詫異地喃喃道,手指急切地在壁上塗來抹去,“難道是這樣?這樣?還是……這樣?”
可一連變換了幾種畫法,那個破解之咒都沒有生效。
“哎呀,還是得翻書。”她無計可施,從懷中拿出真嵐贈予的那一卷《法術初探》,從懷裏拿出一個火折子,盤腿在酒壺裏坐下,急急翻開書查找起來。
那隻酒壺懸在劍客的腰畔,隨著急速的奔馳一下一下地拍擊著,發出“空空”的聲音——以劍聖門下“化影”的輕身術,到百裏開外的蒼梧之淵應該不用一個時辰吧?隻怕還能搶在寧涼他們前頭。
西京默默地想,忍住傷痛,提著一口真氣,將身形施展到極快。
一行人轉眼走散,燭陰郡外的官道兩旁又隻剩下一片廢墟。
腳步聲剛剛消失,一直昏迷的少年便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睛,眼神清冽無比。
他摸了摸方才被寧涼包紮好的傷口,又看了一眼河灘上新築起的墳墓,微微吐了一口氣,眼神複雜。然後,將手中的金色羅盤打開,輕輕轉動了一下上麵的指針,喃喃低語了一句話。
又是許久無聲。殘火明滅,在風中跳躍,風裏隱隱傳來一種奇異的聲音——不是遠處的交戰聲,細細聽去,竟然類似嬰兒哭泣,邪異而悲涼,從遠處急速掠過。
空氣中,忽然有了無數翅膀拍擊的聲音,仿佛有成群的鳥兒忽然降臨。
“好多死人!快來快來,可以吃了!”空中有驚喜的聲音,然後黑色的羽翼從半空翩然而落,覆蓋了大大小小的廢墟,在死屍上跳起了狂歡的舞蹈。
那是澤之國的鳥靈,聞到了屠殺過後血和靈魂的味道,奔赴前來享用盛宴。
“羅羅,慢著點,不會餓著你的。我們這次是接到召喚才來的,得找到人才行!”佩戴著九子鈴的少女蹙眉,看著吃相難看的一隻小鳥靈。這次征天軍團大規模清掃,擾得天怨人怒,澤之國東邊六郡接到總督下達的手諭後,積怨已久的當地軍隊紛紛起兵反抗,轉眼澤之國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而在這反抗和鎮壓中,無數的生靈塗炭,他們鳥靈更是享用了連番的盛宴,好不快活。
“哎呀!”那隻小鳥靈卻忽然驚呼,“噗拉拉”飛起,“幽凰姐姐!你看!活人!”
所有正在享用血肉的鳥靈都被驚動,瞬間轉頭看過來——那裏,明滅的餘火下,一點金色的光刺破了黑夜。而那種奇異的光芒卻居然有著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讓一貫凶殘暴虐的鳥靈瞬間變得無比溫馴。
“神器‘魂引’!你……你是音格爾·卡洛蒙?”鳥靈的頭領喃喃,看著少年手裏的金色羅盤,臉色奇特,卻依然做出了不得不服從的姿態,“卡洛蒙的世子啊,是您召喚我們趕來這裏的嗎?有什麽需要我們效勞?”
少年蒼白的臉上有一種不相稱的冷鬱,看著這一群惡魔,卻並無絲毫畏懼的神色,隻是聲音微弱地開口:“鳥靈之王幽凰——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將你從空寂之山釋放,你對著神器許下血咒,可為卡洛蒙一族完成三個願望。”
說到這裏,他微弱地喘了一口氣,道:“我的父親曾使用過第一個願望。如今,這是第二次動用這個誓約……”
少年盜寶者吸了一口氣,似乎強忍著胸口的劇痛:“我的同伴都已經死在半途,而我,依然想要前去九嶷——請你帶我飛越蒼梧之淵,避開那些混戰的軍隊,抵達九嶷王陵的入口。我要前往地底最深處,星尊帝的墓室。”
“一個人也要去?”幽凰詫異地看著少年,眼裏有譏誚的表情,“音格爾,五年前你哥哥帶著那麽多人想去盜掘星尊帝的王陵,都一去不複返。你一個人?”
音格爾的臉色蒼白,手指卻穩定地抓著那個金色的羅盤,上麵指針一動不動地指著正北的方向。他的聲音也執著而冷定:“我並不是一個人,還有一批先行的同伴,已經在前方等我。我要去那裏把哥哥帶回來,哪怕是他的屍骨——我的母親隻有兩個兒子,她已經哭得眼睛都瞎了。”
“這麽看重手足之情?要知道清格勒對你可算不上好——”幽凰覷著他,忽地冷笑起來,“為了讓自己當上世子繼承家業,他幾次試圖把你弄死。是不是?”
音格爾沒有回答,臉色卻微微一變。
那一次奪嫡的事情盡管被一再掩飾,然而卻瞞不過鳥靈們的眼睛。
“那是我們的家務事。”他低聲道。
鳥靈幽凰冷笑著:“你哥哥那般對你,你還要回去救清格勒嗎?”
“不。”他回答,平靜從容,“我隻是要拿回那張‘黃泉譜’而已。”
鳥靈微微愣了一下,在夜色火光中看著這個少年。
“沒有‘黃泉譜’,我無法正式繼承卡洛蒙家族,”少年音格爾臉色沉靜,“父親去世後,各房一起刁難,說按祖宗規矩,沒有掌握兩大神器的世子,不能成為族長。”
“哦……原來如此。我說你怎麽會為那個家夥冒這麽大的險。”幽凰若有所思地看著音格爾,微微撲了一下翅膀,“你都安排好了?”
“是的。”音格爾點了點頭,“這次行動,我早已安排好——這一批和我一起來的人雖然全被滅了,但前麵一批的人應該已經抵達王陵之下等我了。我現在受了傷,隻能求你帶我飛躍蒼梧之淵,去王陵入口處和他們會合。”
“原來不是個傻子。”幽凰忽地笑了起來,“可是,你為什麽不直接要求我去把那張‘黃泉譜’拿回來呢?”
音格爾薄薄的唇角也露出了一絲笑意:“鳥靈,是無法接觸那件神物的吧?”
能顯示一切地下迷宮平麵圖的“黃泉譜”,和能指引一切靈魂所在的“魂引”一樣,具有讓九冥之下一切陰靈恐懼的力量,百年來一直是卡洛蒙家族的傳家至寶,卡洛蒙家族正是靠著這兩樣東西縱橫地底,成為盜墓者中的無冕之王——即便是比鳥靈修為高出千年的“邪神”,也不敢靠近這兩件神器,何況是幽凰。
幽凰女童模樣的臉上有惱怒的神情,卻沒有發作,她撲棱了一下翅膀,探出利爪,輕輕地抓住了音格爾的腰,放到旁邊鳥靈羅羅的背上:“走吧。”
黑色的羽翼“呼啦”一聲如風卷起,遮蔽夜空。
“前麵好像在打仗呢。”小鳥靈怯生生地看著遠方道。
“那邊到底在做什麽?”幽凰展翅飛起,掠上高空,凝望著那一道道光芒,臉色忽地變了,低呼,“是龍神……和蘇摩?”
漫天的流火,仿佛天穹的星辰在紛紛墜落。耳畔有鋼鐵木材斷裂的聲音,刺耳地穿破風隼的護壁,仿佛一顆巨大的釘子瞬間釘入。
“渝!小心!”飛廉失驚,顧不得顛簸的風隼已讓人無法站立,立刻撲過去,想擊碎外麵那支斷裂後倒刺而入的鐵條——然而急速旋轉著下墜的風隼完全失去了控製,他一鬆開壁上的護具,他的身形也跟著踉蹌著失去了控製。
“噗”,一聲悶悶的鈍響,那根鐵條從風隼頭部刺入,刺穿了鮫人傀儡的腹部,將嬌小的鮫人釘死在操縱席上。
“渝!”飛廉脫口驚呼,然而渝卻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麵無表情,隻是用盡全力地轉過舵,將失控墜落的風隼拉起。精確的操控下,風隼在瞬間幾乎是沿著原路折返回來,避開了如雷霆掃到的一擊。
然而半空裏降落的火柱還是舔到了這架風隼。烈焰映紅了夜空,那一瞬間風隼表麵的軟銀都開始融化,整個艙房就如浸泡在沸騰的溫泉裏。
“大家小心,抓緊護具!不要鬆手!”在天地逆轉的那一瞬間,飛廉對著背後機艙裏的下屬大聲提醒。然而,一輪急遽的旋轉過後,卻沒有聽到任何回答。
他回過頭去,才發現在方才那一輪生死擦邊的交戰中,所有同機的戰士都已然從這個風隼上消失——不是負傷後從機中墜落,就是被穿破艙壁的火焰吞噬。在巨龍吐出的烈焰和帶起的狂風中,這些訓練有素的帝國戰士就好像紙折的人一樣,輕飄飄地墜落,在半空燃燒成灰燼。
那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力量!連十巫那樣的長老,都不可能不感到畏懼吧?
巫抵大人下了死命令,讓他追殺空桑人一行直到燭陰郡境內,甚至將通往九嶷的官道旁所有一切夷為平地。他帶了自己下屬的玄天部,執行完這個命令後,回頭就看到了九嶷上空密布的戰雲——先前,他以為那隻是巫抵大人為迎接自投羅網的空桑人布下的陣勢。
他雖然年輕,但出生以來就每日見識權謀鬥爭,卻讓他明白了眼前的微妙局勢。巫抵大人是想借他來消耗空桑人的力量,然後等其進入九嶷後再自己來一網打盡。追回空桑至寶“皇天”,那是多麽巨大的功勞——如何會甘心將其落入外人手中?
貴族出身的少將微微苦笑起來,卻帶著無奈和無所謂。雖然武藝出眾,血統高貴,可他自小就喜歡琴棋書畫多過爭權奪利。雖然二十多歲就升任少將軍銜,可在帝都所有人眼裏,飛廉似乎更像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而非一名鐵血軍人。
為了避免讓巫抵以為自己搶功,他幹脆不再繼續追擊搜索,命令下屬們在燭陰郡附近飛翔,自顧自地觀望著遠處嚴陣以待的變天部。
然而,驚變在倉猝之間發生——
他看到有什麽巨大的金光從蒼梧之淵飛騰而起,在瞬間直抵九天!雖然那邊有巫抵大人帶了比翼鳥壓陣,然而整整一支變天部依然在他趕回之前覆滅了。
那是……什麽東西?那是什麽東西!
如此恐怖的力量,超出了滄流至今以來窮盡心力研究的機械力之極限——幾乎是洪荒天宇的力量,鋪天蓋地而來,將所有一切滅為齏粉!
風隼在虛空中如浪裏小舟一樣地顛簸,他凝望著半空中時隱時現的金光,隱約認出那是一條巨大的龍。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在皇家藏書閣裏偷偷閱覽過的前朝文獻,想起了和此地相關的一個遠古傳說——
龍神!那是七千年前被空桑星尊帝鎮在蒼梧之淵的龍神?
那個傳說,竟然是真的?
飛廉在顛簸的風隼中極力穩住身形,死死注視著夜空中那龐大到隻能看清一鱗半爪的巨龍,他的手指扣住了風隼上尚未發射的破天箭的機簧,目光凝定,喝令:“渝,穩住風隼!左轉,將右翼拉起來!”
渝一邊咳著血,一邊卻麵無表情地聽從了主人的指令,極其艱難地將即將四分五裂的風隼勉強拉起——又是一個大幅度的回旋,機艙裏已經能聽得見外壁在撞擊和高溫下“哢擦”的碎裂聲。
鮫人用盡了全力將破碎的風隼拉起,直衝雲霄而去。
在逆轉而起的瞬間,飛廉看到無數流星如銀河劃落,又如煙火般在半空四散而開——他知道,那是他帶來的玄天部軍團,也在那種恐怖的力量下紛紛潰敗。
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和這種遠古洪荒的力量對抗的!巫抵大人呢?比翼鳥呢?他們為什麽不出手相救?一邊將瀕臨碎裂的風隼拉起,他一邊急速地巡視。
然而,什麽都看不到。
“逃吧……”心底裏有個聲音在說,“你還能做什麽呢?螳臂當車。”
連巫抵大人都敵不過這般恐怖的力量,他又如何能抵擋?趁現在還有一線生機,還能全身而退——失機的罪自有巫抵擔去大半,他一個下屬少將,倒不會怎麽受上頭責難了。而一旦回到了帝都……啊,帝都——
一念及那兩個字,無數溫暖的、蒼涼的、旖旎的、蘊集的思念和記憶就湧上了心頭。
“葳蕤就要開了,等你回來,正好一起看。”一個笑語在耳畔盈盈,那是碧在他出行前對他說。
帝都的別院裏,碧還在等著他……如果他死了,碧就要重新淪為奴隸了吧?
一定要活著回去,逃吧,逃吧!
那個聲音在心底不停地說,越來越大,幾乎湮沒了他的意識。溫文蘊藉的貴公子在漫天戰雲中長長歎了口氣,握著劍的手有些顫抖,心中生之眷戀越來越濃。
“渝!轉頭!轉頭向南!”下意識地,他回頭遙望著那座巨大的白塔,低叱,說出了逃跑的指令——然而,那個嬌小的鮫人傀儡,他的新搭檔,卻已經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渝被斷裂的鐵條釘在座位上,血流縱橫。在用盡全力按主人的吩咐將風隼拉起,避過巨龍的致命一擊後,她便已經死去。然而臨死前,鮫人傀儡將纖細的手臂從舵下穿過,握住控製架上的鐵條,雙臂交錯扭結,死死固定住了舵柄——
這個鮫人雖然死去,可風隼卻一直往上衝去,未曾顯現絲毫頹勢。
“渝……渝!”飛廉隻覺心裏一震,熱血直衝上來,悲痛莫名。
這些傀儡……這些被奴役著的、操縱著的鮫人,沒有思想,不會反抗。有的,隻是對主人的絕對服從和愛護,至死不渝。那種愚昧的、盲目的力量和信念,竟比愛情和死亡更強烈堅定!
死亡,戰爭,無辜者的犧牲——這一切,究竟何時才是個終結?!
風隼的去勢轉眼到頭,速度漸漸緩慢。飛廉知道,在到達頂點後會有一刹那的靜止,然後便會如碎裂的玩具一樣墜向大地。而他,必須在那一瞬的靜止裏,從這個即將毀滅的機械裏躍出,打開一麵巨大的帆,以風的力量延緩自己下墜的速度。
他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著速度的極點。
那短短的一段時間卻仿佛極其漫長。一路的上升中,耳邊隻聽到連綿的、巨大的爆裂聲,那是一隊隊的生命如煙火般在夜空中隕落,美麗而殘酷。那麽多的戰士、那麽多的生命劃落在蒼穹,卻甚至連一聲悲鳴都發不出。那,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下屬戰士。
救我……救我,少將!
在那些破裂的風隼一掠而墜的瞬間,他不停地看到戰士們在機艙內蒼白扭曲的臉。那些來自帝都門閥貴族的少年一生優裕,淩駕於各種族之上,然而,在麵臨死亡的那一瞬,卻和雲荒所有的普通年輕人毫無兩樣。
他的手緊握著艙壁的扶手,看著死去的渝和墜落的戰士們,他的臉色漸漸蒼白。
在達到頂點的那個瞬間,他看到了巫抵大人的比翼鳥——
應該是和鮫人傀儡分別駕駛著裂開後的比翼鳥,此刻兩道銀光如梭般靈活地穿過了半空卷起的火雲,直刺向當空懸掛的兩輪明月——那應該是巨龍的雙目吧?
然而,半空中忽然出現了無數道交錯的銀光,仿佛交織的閃電!
那些閃電網住了比翼鳥,一寸寸收攏、絞緊,仿佛有人操縱著漫天的銀色絲線。仿佛是感到了壓迫力,比翼鳥轉瞬合而為一,化為一支巨大的利劍,刺破了羅網。就在這破網而出的一瞬間,仿佛終於抓到機會,半空中蛟龍一聲低吼,滾滾的火雲籠罩了半個夜空!
刺目的光芒。劇痛,灼熱。失速流離——就在這一刹那,飛廉看到巫抵大人駕駛著比翼鳥衝入了火雲之中,竟是毫不遲疑。不愧是元老院十巫之一!
也就在這一刹那,破碎的風隼到達了頂點。
短短一刹那的靜止,卻仿佛是永恒。似乎時空都凝固了,隻有心在劇烈地跳動,有另一個聲音在心底忽然爆發出了呼喊:飛廉,你要臨陣脫逃嗎?身為軍人,如何能在這個時刻退卻?多少兄弟都死了,連巫抵大人都在生死不顧地戰鬥,你,又如何能退卻?
今日退了這一步,日後又如何麵對這一瞬?
心頭瞬間熱血如沸,飛廉來不及想什麽,撲到操縱席前,用雙手全力地扭轉了舵柄,讓風隼歪歪斜斜撞向巨龍,同時他的腳用力踏下,踩住了那一排發射破天箭的機簧——如果沒有記錯,按空桑古籍記載,龍神的弱點除了雙目,便是頸下的三寸逆鱗!
在劇烈的顛簸中,他踩下了機簧,厲嘯聲劃破夜空。
中了!在發射的瞬間他就有一種直覺。果然,那兩輪巨大的明月忽然變成血紅色,然後又瞬間暴漲。他聽到巨雷般的轟鳴在半空炸響,氣流急遽地旋轉,帶著火雲,在空中形成火焰的旋渦,將他那架四分五裂的風隼迅速卷入。
盡力了……他在風隼碎裂的瞬間長長舒了口氣,向著艙外撲出去,夜色和天風包圍了他。
“少將!少將!”旁邊一架同樣在下墜的風隼上,傳來下屬的驚呼。
“龍,小心!”眼看那架風隼在墜落前一刹那居然還發出了如此淩厲準確的一擊,扶著雙角乘龍飛馳的傀儡師一聲低喝,手指上的絲線靈活如蛇,瞬間卷住了十幾支勁弩。然而,還是有四五支巨大的破天箭,直直釘入了蛟龍頸下的逆鱗中。
那是龍最脆弱的部位。巨龍的眼睛瞬間睜大,然後變成了血紅,開始不顧一切地摧毀周圍一切。
風雲驟起,天地旋轉,比翼鳥在烈火中碎裂成千百片。一道黑色的閃電從中激射而出,破開了烈火,直取龍神雙目——那是巫抵撇了座駕,不顧一切地發出了最後一擊!
龍伸出利爪,當空便是一抓,仿佛是兩種巨大的力量交鋒,夜空裏瞬間閃出奪目的光來。巫抵的身形宛如破裂的偶人一樣四分五裂,然而龍全身都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喀喇……”蘇摩隱約聽到一聲響,似乎是骨頭碎裂的聲音。他用手按著龍的頂心,連連喝止,然而甚至連他都無法控製這頭被激怒的神獸。龍在擊潰巫抵後,依然狂怒地擺動著尾巴,揮舞利爪,吐出紅蓮烈焰將所有殘留的征天軍團吞沒!
然而就在此刻,他聽到遠處有翅膀撲簌的聲音,是天馬展開雙翅的聲音——他看到無數冥靈戰士浮出,向著交戰地奔來。領頭的是赤王紅鳶,手捧金盤,帶著空桑軍隊奔向剛剛從蒼梧之淵裏出來的白瓔。
想來,空桑人擔心他們的太子妃也已經很久了吧。
傀儡師忽地冷笑了起來,幹脆不再控製,隻任憑一朝騰出蒼梧之淵的蛟龍發泄著七千年積壓的怒氣。天火墜落如雨。
不知為何,在龍神歸位的時候,他不但沒有感覺到自身力量的提升,反而覺得有一種奇異的疲乏感——精神越發地恍惚起來,身體裏有一種詭異的虛弱,仿佛是……對了,仿佛就像當年剛剛學成操縱傀儡之術、造出阿諾的那一刻。
“咯咯……”想起了那個偶人,他耳邊便聽到了一陣輕輕的笑聲。
回頭看去,隻見靠著長長的引線掛在龍角上,那隻偶人如風箏一樣地飄在夜空中,正仰頭望著無數滑落的烈焰和消失的生命,發出了奇特的笑聲——一眼望去,蘇摩的眼神驟然凝聚了,甚至閃現出一絲恐懼和嫌惡:
居然……居然又長大了!
那個偶人,那個他用孿生兄弟屍骨做成的偶人,竟然又長大了!
離開蒼梧之淵隻有片刻,這個偶人居然又悄無聲息地長高了一尺有餘!從困龍台到黃泉結界,再從深淵到夜空——不過短短一日,阿諾居然兩度迅速地成長,從原來的三尺多長到了五尺高。
此刻的它,恍如一個身形初長成的俊美少年,隨風翻飛在落滿煙火的夜空裏,對著滿空的死亡和鮮血發出了驚喜而天真的笑聲。
那一瞬間,傀儡師一直陰梟冷漠的眼睛裏,也閃過了無可掩飾的恐懼。
他終於明白,在每一次他的力量獲得大幅增長的同時,作為鏡像存在的孿生兄弟卻能分得比他本人更多的力量。因為每一次力量的獲得,都伴隨著無數死亡、恐懼、憤怒,這些,都能給這個原本就象征著“虛無”和“毀滅”的偶人注入更強大的動力。
蘇諾,居然在比他更快地成長!
蘇摩的呼吸不易覺察地加快了,眼睛裏閃出一種決絕的殺意。
“龍啊……”在他的手剛剛伸出之時,忽地聽到了一聲低呼,那樣熟悉的聲音讓他微微一震,轉過了頭去——虛空中,白色的天馬展開了雙翅,托起了自己的主人,雪一樣的長發在焰火中飛揚。
純白的冥靈女子乘著天馬飛起,來到狂怒的龍麵前,輕輕抬手撫摩著龍頸下的逆鱗,將上麵的長箭小心拔出,輕聲撫慰:“平息你的憤怒吧。征天軍團已經被盡數殲滅了,不要禍及下麵大地上無辜的百姓啊。”
白瓔抬起頭,對著巨龍柔聲說著話。
奇跡出現了。在白瓔微笑的刹那,狂怒的龍忽然平靜下來,熄滅了複仇的火焰。
龍垂下了頭,長長的胡須拂到了白瓔臉上,鼻子裏噴出的氣由急促變得緩慢,最後漸漸平息。龍的眼睛如同兩輪皎潔的明月,一瞬不瞬地看著這個白衣女子,顯得溫和從容,仿佛低下頭,在和空桑的太子妃喃喃說著什麽。
“失去了如意珠,力量減弱了很多吧。”白瓔歎了口氣,撫著逆鱗下的傷口,那樣的語氣,似乎兼具了太子妃和白薇皇後的兩種性格,“一定要從滄流那邊把它尋回來啊……還有海國,還有鮫人……你和海皇都要為之奮戰了。”
龍輕輕擺了一下尾,攪起漫天風雲,點頭。
“我也會竭盡全力的,為了彌補帶給你們的傷害。”白瓔輕輕歎氣,天馬翩然轉身,在半空中一個盤旋,飛向不遠處的空桑族人,“來日再見。”
那裏,有著數百名黑衣黑甲的冥靈戰士,以及手托金盤的美麗赤王。
金盤上那顆頭顱一直遙遙望著她,卻沒有上前打擾她和龍神的對話。
“我要走了。”天馬折返的時候,白瓔注視著蘇摩,輕聲道,“你……多保重。”
傀儡師乘龍當空,黯淡的碧色雙眸中沒有表情,手指卻不易覺察地握緊。
“保重。”顯然是被白薇皇後的意誌所控製,雖然白衣太子妃一再回顧,卻依然片刻不停地抖韁催馬離去,她眼神裏有一種依依卻無奈的神色。蘇摩霍然一驚:不知為何,那種蘊藏著千言萬語卻緘口的表情裏,隱約有訣別的意味。
白瓔克製住了自己的啜泣和淚水,隻是頻頻回首,沉默地離去。除了和她共用一個靈體的那個魂魄,隻有她一個人知道,這一別,是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封印解開後,她獲得了巨大的力量,然而相對地,也承擔了更艱難的使命。此次跟隨白薇皇後歸去,便要兌現自己的諾言,為空桑而舍棄一切——這一去,隻怕再也不會回來。六合八荒,千變萬劫,永不相逢。
而蘇摩……蘇摩啊,你又該怎麽辦?
但願上天保佑你,千萬不要被虛無和毀滅所吞噬。
白瓔一直回頭望著,望著那個少女時代起就眷戀著的人,忽然間淚水奪眶而出,灑落在虛無的形體上——這一生,原來就是這樣完了。不生不死不人不鬼。
那邊空桑人迎回了太子妃,看到一切順利完成,齊齊發出一聲歡呼。
“恭喜龍神複生,也希望海國能由此複興——不過,海皇,我們得先回去了。”金盤裏的頭顱對著這邊微笑,一直對這個帶走他妻子的鮫人保持著禮貌風度,“我們會一直對滄流作戰,也等著你們從鬼神淵帶回我的左腿。”
然而,直到所有空桑人消失在夜空裏,蘇摩一直沒有抬頭。
引線卻深深勒入手心裏,割出滿手冰冷的血,一滴一滴無聲地落在龍鱗上。仿佛是感覺到了海皇的血,龍驀然一震,回首看著新的海皇,也看著他身邊那個逐漸長大的偶人阿諾,龍目裏滿是寧靜和悲哀。
“真像……”龍的聲音忽然在他心底響起,直接和他對話,“真像純煌當年啊。”
隻有隱忍,隻有壓抑,無望而沉默的等候——宛如時空逆轉了七千年。
雖然兩代海皇,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在漫天飄落著死亡的焰火裏,傀儡師一直默然低著頭,用沉默遮蓋了告別時哀傷的眼神。寧靜中,隻有偶人阿諾迎著風上下翻飛,發出詭異的笑,那是“惡”的孿生,在為又一次死亡的盛典而歡喜。
那樣長久的沉默中,仿佛心裏某一根弦忽然繃緊得到了極限,蘇摩的手頹然鬆開,爆發出了一聲啜泣——那聲音猶如一頭被困的獸,知道自己那麽孤獨、那麽絕望,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幾千年來,海國的子民被從故鄉擄掠到雲荒,經受了無窮無盡的虐待、淩辱和踐踏。然而,最可怕的事情並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他們的靈魂在那樣漫長的歲月裏也被漸漸地扭曲——這才是鮫人一族真正意義上的“覆滅”。
要如何對她說,自己一直以來都是以怎樣絕望的心情,仰望那個純白高貴的空桑少女,卻無法逃避心裏強烈的自卑和驕傲。
要如何告訴她說,在多年來顛沛流離的苦修中,自己曾無數次地將她想起,又是多麽盼望著回到雲荒去看她一眼。
然而,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又要如何對她說,原來自己一直無法釋懷的,並不是當年她的決絕,而是自己與生俱來的懷疑和不信任,對一切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傷害。然而,就算回到九十年前,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又該如何去愛?在連尊嚴和自由都沒有的時候,一個鮫人奴隸,又能怎樣地去愛空桑未來的皇後!
多少的自卑、猜忌和陰暗,在她從萬丈白塔上一躍而下的刹那煙消雲散——死亡在瞬間撤銷了所有的屏障。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一切,也都開始於結束之後。
在那一場邂逅裏,她已然傾盡所有,所以無論最後如何,都得以無愧無悔。
然而,他呢?
——那是他始終無法直麵自己的最終原因。
在遠望著她離去、回到族人和丈夫身邊時,他仿佛感受到了某種說不清楚的絕望,隱隱明白這將會是最後的相見,他第一次不再壓製自己激烈變化的情緒,放縱自己在九天之上失聲痛哭。
無數的明珠落在龍的金鱗上,發出錚然的長短聲,然後墜向黑而深的大地。黎明的天色漸漸變成黯淡的深藍,風從九嶷上掠下,吹散戰火的氣息。
而白雲之下,又是新的一天。
“我的少主啊……”仿佛是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龍的歎息響徹在他心底,“沒有誰能夠救得了誰……對抗‘虛無’的唯一方法,隻有‘創造’和‘守護’。”
傀儡師全身一震。這句話!就是這句話!
幾個月前回到雲荒時,翻越慕士塔格雪山中途,那個苗人少女那笙在雪地上扶乩,寫下了對他人生的三句預言。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第一句“過去”已然應驗。
第二句“現在”,卻是和此刻龍神說出的話一模一樣!
“對抗虛無的唯一方法,唯有創造和守護。”蘇摩表情漠然地回憶著那句寫在雪地裏的預言,心裏卻在激烈地翻覆著,山呼海嘯。
——那,是對他一生中“現在”的概括嗎?
那麽,他所沒有來得及看到的第三句,他的“未來”,又是如何?
恍惚之中,耳邊傳來了龍神深沉睿智的低語,是提議:“海皇,去帝都吧……去尋找如意珠,去尋找複國軍,去把族人們帶回到大海。去吧!”
還不等蘇摩的情緒重新平靜,耳邊卻忽然聽到了低啞的哭泣,一片片傳來,分外詭異:“上天啊,龍神……龍神!您終於歸來了嗎?我們的神歸來了!”
一驚回首,燒殺一片的曠野裏,卻什麽都沒有。
“海皇終於帶回了我們的龍神!”那些狂熱的呼喊卻充滿了大地,“海國複生!”
一支雪白的藤蘿忽然從土裏伸出,然後展開,變成了修長的四肢。藍發從土裏冒了出來,一張張絕美而慘白的臉浮凸出來,帶著狂喜的表情,看著從天而降的蛟龍,膜拜著。然而他卻被這些奇怪東西身上的死亡腐爛的氣息,逼得倒退了一步。
那些女蘿,竟然渡過了已經枯竭的蒼梧之淵,尋到了這裏!
“我們的神啊,您終於歸來了!”帶頭的女蘿深深地將額頭印在地麵上,淚流滿麵,仿佛自慚形穢,不敢抬頭看巨龍,“我們的眼睛就算化成了土,能看到這一刻,也是瞑目了。神啊,請將那些萬惡的冰夷和空桑人滅亡吧!讓海國複生,讓鮫人成為六合間至高無上的霸主吧!”
龍盤在空中,靜靜凝視著那些慘白的麵孔,眼神無限悲憫。
它的子民,本該是天地間最美的生物:生於藍天碧海之間,能歌善舞,美麗而驕傲,隻為愛而長大,有著千年的生命——如今,卻變成了麵前這些遊走的腐屍,滿懷惡毒和仇恨!
“安息吧……”龍注視著自己的子民,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吟哦,尾巴輕輕一擺,憑空便起了劇烈的風暴!仿佛有閃電交剪而過,那些匍匐在地的女蘿甚至來不及抬頭,就在瞬間被化為齏粉。
殉葬用的革囊全部碎裂,黃泉之水瞬間流空。那些慘白的鮫人軀體裸露在空氣中,仿佛死去已久的藤蘿——然而,蘇摩詫異地看到無數白色的霧從那些革囊中冉冉升起,幻化出一個個美妙的人首魚尾剪影,最後匯聚成了一片孤雲,升上天空。
“海的女兒們啊,不要被仇恨腐蝕,回到天上去吧。”龍的眼睛深沉悲憫,聲音似乎是從六合中同時響起,“化成雲和雨,回到碧落海去,回到故國去。”
隨著龍的聲音,那一片雲在九嶷清晨的微風中輕盈地升上了天空,飄然離去。
——那是這些被殺殉葬的鮫人,畢生從未有過的自由和幸福。
黎明前的暗夜裏,一片烏雲貼著地麵急飛,小心地避開高空上的那一場激戰,向著北方九嶷山飛去。鳥靈的翅膀交織成雲,迅速掠去。
“下雨了嗎?”小鳥靈羅羅撲扇著翅膀,拂去一滴掉落在臉上的雨水,卻忽地驚呼出來:“姐姐,你看!是珍珠——天上、天上在掉珍珠!”
背著重傷的盜寶者飛翔,幽凰聞言詫然抬頭,忽然一震。
那……那難道,竟是他?
傳說中那條困於蒼梧之淵的巨龍已然掙脫金索,騰飛於九天。而乘龍禦風的,便是那名黑衣藍發的絕美傀儡師!然而不知經曆了什麽,那樣冷酷陰梟的人,此刻居然在高高的天宇中掩麵痛哭。
那樣的絕望和無助,宛如一個找不到路的孩子。
幽凰忽然間怔住了,仰頭看著那一幕,任憑半空的珍珠接二連三地墜落在臉上。
這個喜怒無常的人,竟然也會如此哭泣嗎?他……又是為了什麽而哭?
那一瞬間心裏有無窮無盡的複雜感受,愛恨交織。雖然是遠望著,她也能感覺到這個人內心的痛苦,雖然感到報複的痛快,卻也隱隱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痛直直刺入她心底。
遠處還有翅膀撲扇的聲音,舉目望去,有大批的天馬消失在九嶷神廟方向——最後一騎是純白色的,遠遠落在後頭,一邊走一邊依然在回顧。雖然遙遠到看不清麵目,然而那樣熟悉的感覺,即使隔了幾生幾世依然一望而知。
那是她的姐姐……那個奪去了她一切的異母姐姐:白瓔。
她恍然明白,原來那一場痛哭,竟還是為了那個已然死去百年的女子!
那一刻,瘋狂的嫉恨重新籠罩了鳥靈的心。幽凰顧不得答允盜寶者要先送他去九嶷帝王穀的要求,瞬間振翅飛起,直向半空中的蘇摩衝去!是的,一定要殺了他……一定要殺了這個不把她放在眼裏,又給整個白族和空桑帶來災禍的鮫人!
“咯咯,”還沒等靠近巨龍,半空中忽地有清脆的笑,“又見麵了啊。”
不知為何,還沒見人,那個聲音一入耳幽凰便有一種驚怖的感覺,淩空回首,九天黑沉空洞,哪裏有半個人影——是誰?是誰在說話?
“我在這裏呢。”耳畔那個聲音輕而冷,偏偏帶著說不出的天真歡喜,讓她心頭無故一驚,立刻回顧,眼前閃現出一張俊美少年的臉——“蘇摩?”幽凰脫口驚呼,轉瞬卻發現那並不是傀儡師。她驚怖地睜大了眼睛:那是……那是……
一個在風裏上下翻飛的偶人?!
縫製的關節軟軟地耷拉著,隨著風輕輕甩動,然而那張和傀儡師一模一樣的臉上卻帶著詭異的笑,天真而又冷酷,愉快而又殘忍。
她忽然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過短短幾天不見,那個偶人阿諾居然長大了這麽多!這一路,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龍神飛出蒼梧之淵,蘇摩在虛空中哭泣,而那個偶人,轉眼卻成為了一個少年!
在鳥靈背上的少年盜寶者,手裏握著一個金色的羅盤,那個羅盤的指針在瞬間劇烈顫抖起來,在飛快地轉了幾圈後,直指麵前這個飄浮的傀儡——“魂引”是感覺到了某種強烈的“死亡”氣息吧?麵前這個詭異的東西,絕非善類!
“別和它說話!”幽凰還沒開口,背上的音格爾卻動了動,掙紮著說出一句話來,“這、這東西是‘惡’的孿生……快……快走……”
即便是鳥靈,也感覺到了某種驚怖,幽凰下意識地便繞開了偶人,向著北方飛去。
“你不恨天上的那個家夥嗎?”然而,在她剛起飛的時候,阿諾的聲音從心底細細傳來,帶著說不出的誘惑力,“他害死了你全族,還那般折辱你——想讓他死嗎?你很想,是不是?”
“別回頭!”音格爾在背後低聲警告,然而幽凰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
阿諾在黎明前的夜風中翻飛,雙眼發出攝人魂魄的幽暗綠光,音格爾隻看得一眼,心中便是一陣恍惚。手中的“魂引”忽然跳躍而起,金針狠狠刺入他指尖,讓他痛醒。
然而就在這短短一瞬,偶人和鳥靈似已交換完了想法。
他聽不懂它們的交流,也不知道它們之間達成了什麽協議,卻看到引線一蕩,阿諾翻著跟頭飄了開去,而幽凰亦展翅飛向北方的九嶷。
鳥靈急速地飛翔,眼裏似乎有火焰在燃燒,仿佛剛才偶人那一席話在她內心點燃了某種可怕的複仇之火。
音格爾伏在鳥靈背上,用手指沾了族中秘製的傷藥抹到傷口上。被風隼打傷的地方劇痛無比,在清涼的藥膏下開始愈合。他痛得發抖,他咬了咬牙,隻恨自己的身體為何如此脆弱,這番模樣,又如何能去星尊帝的寢陵裏救清格勒出來?莫離帶領著前一批人去尋找執燈者,此刻應該已經在穀口等待了吧?
音格爾咬著牙,仿佛下了什麽決心,從懷中拿出了一個瓶子,把裏頭的藥粉全數倒了出來,狠狠抹在自己的傷口上——那是從沙魔的唾液裏提煉出的藥,和可以蜃氣結城的怪物一樣,這種藥也有著暫時麻痹軀體覆蓋傷痛的功效。
然而在藥力退去後,苦痛將會以數倍的力量反噬而來。
但,隻希望到了那時候,自己已然從王陵裏返回,清格勒已然在身邊……遠方的母親還在苦苦期盼,他一定不會讓那雙渴望的眼睛落空。
幽凰降低了高度,緩緩朝著穀口飛去。
第六章 盜寶者
黎明將至,四野裏卻並不寂靜,隱隱聽到一陣陣的慘呼痛哭。
——那是被從天而降的災禍毀滅了家園的百姓的哭聲。
那麽平常的一個夜晚,九嶷郡的百姓如往日一樣沉睡,然而睡夢中卻有無數的流火從天而降,伴隨著燃燒的鋼鐵和木頭,砸落在房間裏。好多人甚至來不及醒來就被直接送入了黃泉之路。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從睡夢中驚醒,手一動便摸到一攤血,側頭看到父親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茅屋的頂破了一個大窟窿,似乎有什麽天火墜落,房子獵獵燃燒起來。
那一瞬間,她驚得呆住了。這……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前幾天爹偷偷帶回來的那群人幹的?那群西方荒漠來的人,雖然改作了澤之國的打扮,還是掩不住一種梟厲的氣息。是他們為了得到父親秘藏的那包東西,便下了毒手嗎?
“娘!娘!”下意識地,她揉著眼睛坐起來,哭喊著。
在另一頭睡的母親應聲而起,同時駭然尖叫。女孩向母親伸出手去,然而一向重男輕女的母親卻是利落至極地俯身,一手抱著一個弟弟衝出門,絲毫不顧著火的屋子裏還有兩個女兒。女孩兒怔了片刻,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一邊哭,一邊爬到父親屍體旁,從枕頭下摸出一件東西放到懷裏,踉蹌地赤著腳出逃。
剛出了門,忽然想起什麽,又連忙跑回門邊,叫著妹妹的名字,卻看到才八歲的啞巴妹妹正驚慌地往桌子底下直鑽進去。
女孩兒連忙驚呼:“晶晶,快出來!房子要塌了!”
然而小孩子被嚇壞了,蹲在桌子底下,閉上眼睛抱住頭,不肯再動一下。
“哢啦”一聲,大梁被燒斷了,整片屋架砸落下來,桌子下的孩子尖叫著抱緊了腦袋,身體仿佛僵硬了,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她感覺到有一雙手將她緊緊抱住。
“哇!”睜開眼睛,看到的居然是姐姐驚恐的眼睛,孩子驟然大哭起來。
“晶晶不要怕……不要怕。”去而複返的姐姐一邊顫抖,一邊緊緊抱住妹妹,不停地安慰著,自己卻也閉上了眼睛,不敢去看頂上不停坍塌的房子。雖然是怕得要命,她還是在房子倒塌的一瞬間折身返回,護住了妹妹。
爹死了,娘不要她們兩姐妹了,如果她沒了晶晶,還有什麽呢?閉著眼緊抱著晶晶,她聽到了頭頂上的又一聲裂響。她顫了一下,下意識地抱緊妹妹退縮在桌子下。
衣領忽然被人揪住,窒息之中身體飛速掠起,卻不忘緊緊抱著懷裏的妹妹。
“出來!兩個小笨蛋!找死啊?”
耳邊有厲喝,伴著粗重的喘息。那雙揪著她衣領的手也是粗糲的,動作卻很溫和,將她和妹妹分開。她死命掙紮,卻感覺到自己被攔腰抱著夾在腋下,飛速地從火場逃離。
臉孔朝下,視線晃蕩得看不清東西,隻看到頰邊是一條腰帶,腰上別著一個銀色的圓筒狀東西,還係著一個葫蘆,隨著奔馳一下一下地拍擊。她忽然有些害怕,一手捂著襟口生怕懷裏揣著的那物件掉落,另一手卻摸索著攀住了那個陌生人的腰帶,緊緊攥在手裏,同時大叫著妹妹的名字。
“咿!咿!”耳畔立刻有熟悉的聲音回答,同樣帶著驚懼和恐慌。
從那人身前看過去,看到了妹妹近在咫尺的臉——在那個人另一邊腋下,妹妹同樣緊緊攥著腰帶,驚惶失措地尋找著她,發出啞女特有的咿呀聲。
女孩兒鬆了口氣,努力伸過手去,繞過腰上係著的銀色圓筒和空葫蘆,緊緊拉住了妹妹滿是冷汗的小手。同時在顛簸中盡力仰起頭,想看清楚是誰救了她們。
一個方方的下巴上,生著短短一層鐵青的胡楂。
她還要再仔細看,忽然聽到臉側的那個葫蘆裏發出了奇怪的聲音——仿佛裏麵關了什麽小動物,在努力地拍打著想要爬出來。“嗒,嗒,嗒”,有節奏地敲打。她的臉和葫蘆近在咫尺,忽然間就吃驚地聽到了裏麵居然類似咒語的聲音——那是人的聲音!
是……是什麽東西在那葫蘆裏麵?她驚呼起來。
然而不等她驚呼完,腰間的葫蘆裏仿佛有什麽陡然爆炸,一震,塞子“噗”的一聲反跳而出,從裏倏地透出一道光來。
“呀!”她和妹妹齊聲大叫,感覺那個帶著她跑的男子也停了下來。
“哈哈,終於出來了!”耳邊乍然響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帶著三分得意七分淘氣。身體一鬆,女孩被放到了地上,踉蹌著站穩,猶自還握著妹妹的手。
“那笙,你怎麽又胡鬧?!”聽得那個男人怒斥,“多危險,趕快回去!”
回去?回到那個葫蘆裏去嗎?她吃驚而好奇地想,抬頭,總算是看清了那個救命恩人的模樣。
一個落拓的漢子正在訓斥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少女,他濃眉蹙起,顯然是十分生氣又無可奈何。那個被稱為那笙的女孩子和她同齡,卻嘻嘻哈哈地跳著腳走在前麵,不當一回事,隻看著她們兩個:“哎呀,西京大叔,快別罵了,你看她們兩個一直在看你呢!好漂亮的姊妹花,叫什麽名字呢?”
原來那個恩人叫作西京?她忽然紅了臉,低下頭去,拘束地回答:“青之一族的閃……閃閃。那個是我妹妹晶晶。”
“閃閃和晶晶?”那笙笑了起來,“真好聽。”
“青之一族……”那個落拓的中年人卻是沉吟著重複,眼神複雜,“上百年了,這片雲荒上,還有人以六部來稱呼自己嗎?”
閃閃眨了一下眼睛,並不明白恩人的意思。自她生下來起,九嶷郡上的人都是那樣稱呼自己的——雖然她也不明白“青之一族”到底是什麽意思。
“小心!”在她眨眼的時候,忽然聽到厲喝,她下意識地退開一步。
抬頭的時候,她和妹妹雙雙驚呼——天上又掉下了一個煙火!在近地三十丈左右的地方爆炸開來,四散而落。
身側仿佛有一陣風過,西京整個人向上掠去,迎向掉落在她們頭頂上方的一片火光,手裏陡然閃現出一道閃電,“哢啦”一聲,將那一大塊燃燒著的巨木鐵塊在半空中擊得粉碎。
西京認出來,那正是風隼的殘骸。他抬頭看著黎明前的夜空,看到了巨大的龍盤繞在虛空,無數閃電和烈火環繞著。
那樣強的征天軍團,在龍神的麵前也如破碎的玩具般不堪一擊嗎?
閃閃看著不停掉落的天火,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手捂緊了衣襟,感覺那包物件火一樣燙。這是他們家裏的傳家至寶,父親昨天還說,如果這幾天他有什麽不測,她一定要帶著這件東西逃走,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想,父親也是對前幾天來到家裏的那群西荒人,心裏隱隱感到不安吧。
然而,沒有想到災禍會來得那般迅速。
“你們……你們是誰呢?”她看著兩個來人,被那樣的力量所震驚,九嶷人信仰神力的習俗,讓她脫口喃喃,“你們……是天上下來的神嗎?”
“神?”那笙怔了一下,笑起來,“才不是,我叫那笙,這個大叔是……”
“是玄之一族的西京。”旁邊的男子已經收劍,從空中翩然折返,落在身側低聲回答。
閃閃一驚:“玄之一族?雲荒上有這個族嗎?”
西京不答,眼睛裏有一種深遠的哀痛——過去了百年,在滄流帝國堅壁清野的鐵血統治下,前朝的一切都被抹去了,這個九嶷郡裏殘留的十幾歲的小姑娘,當然也已經不知道自己的故國。
那樣強大輝煌過的民族,居然從曆史中被抹去!
“咦,天上下雨了?好大顆啊,打在臉上很痛呢。”在他們對話的時候,那笙卻是自顧自地走開來,仰著頭看著天空中零落的煙火,忽然驚訝地抬起手,接住了什麽東西。然後隻是一看,就驚詫地跳了起來。
那不是雨水!是一粒晶瑩明亮的珠子,在她手心裏熠熠生輝。
——那是淚滴形的珠子,從高高的夜幕裏墜落,落在臉上的時候猶有些微的柔軟,濺到手上卻隨即變得冷而硬。
“這顆珠子是……鮫人淚?”那笙怔怔望著手心的珠子,喃喃,抬頭望著天空,“龍神出關了……有鮫人在天上哭了嗎?”
西京卻是聽到了半空中什麽聲音,詫然抬頭——有一大片黑色的雲,移動著從上空急速飛過,帶起詭異的風。
怎麽是鳥靈?西京下意識地握緊了劍,提防著。然而那一群魔物毫不停留地飛掠而過,直撲不遠處的九嶷山而去。那一片烏雲裏,隱隱閃著某種奇異的金色光芒。
那群魔物……去往九嶷山幹嗎?
傳說中,它們的先祖,那些修煉到千年以上的鳥靈,會發生可怕的變異,成為毀滅一切的“邪神”。空桑曆代先帝為了維護百姓,都以“皇天”的力量鎮壓那些邪神。每一任皇帝在駕崩之前,都會將一隻可怕的魔物帶入地宮,以自己的靈魂設下封印,永遠地鎮壓,不讓它再逃入陽世。
因為有著那種封印,所以九嶷山一向是鳥靈避而遠之的地方。這一次大群的鳥靈前來,又是為何?
西京一時間有些出神,而那笙隻是極力地往天上看,終於看清了夜空中巨大的龍,她一驚一乍地呼叫:“龍神……快看!天上飛著的是龍神!”
忽然間,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那是一種戛然斷裂的停止,仿佛是硬生生被某種無名的恐懼斬斷。西京和閃閃都掉頭看過去,隻看到那笙睜大了眼睛,看著頭頂三尺高某處的一個東西,臉上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恐懼。
一個五尺高的俊秀少年,隨著一陣夜風飄來,掠過樹林,懸浮在她頭頂。手足關節似乎都斷了,頭也毫無力氣地垂著,與藍色的長發一起隨著風微微晃蕩。
“哎呀!”閃閃先是一驚,接著卻是歡喜地叫了起來,“是偶人!好漂亮!”
仿佛受到了某種難以抗拒的誘惑,兩個女孩子爭先恐後地伸手,想去觸摸那個漂亮非凡的東西。西京臉色一變,掠過來一把將兩姐妹攔到了身後:“小心!”
就在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那個垂著頭的偶人忽地動了。
抬頭,扯動嘴角,露出一個詭異的笑。
“哎呀!”三個女子同時驚叫起來,齊齊往後退了一步。
“它、它會笑!”閃閃下意識地護著妹妹,一手壓在胸口的衣襟上,掩藏著衣襟裏那個物件,顫聲脫口,“它是活的?它是活人!”
啞女晶晶卻是又怕又好奇地躲在姐姐背後,看著那個會動的偶人,咿咿哦哦地比畫著什麽。奇怪的是那個傀儡也抬起了手,歪著頭笑,比畫著,仿佛逗著這個啞巴女孩兒。
“居然長那麽大了。”西京意味深長地看著那個飄蕩的偶人,眼裏有難掩的擔憂與厭惡,“不過分別短短幾個月而已……蘇摩呢?”
仿佛被牽動了脖子後的引線,阿諾瞬地抬起頭,脖子以詭異的角度扭曲,眼睛翻起,順著絲線看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夜空高處。然後,似乎突然又被扯動,偶人翻了一個筋鬥,急速往天空飛回。
“等一下!”西京一聲斷喝,不等阿諾飛起,足尖一點迅速掠起。手指一並,夾住了那根看不見的引線。隻是稍稍用力,劍客便如大鳥般翩然淩空上升,追逐著偶人,沿著線一直飛去,瞬間成為目力不能及的一點。
“啊?”那笙呆了,看看天,又看看手裏的珠子,訥訥道,“蘇摩……蘇摩在上麵嗎?那麽,這個、這個是……他哭了?”
“蘇摩是誰?”閃閃忍不住問,那笙卻隻是發呆,沒回答。
黎明漸漸到來,四野的風溫柔地吹拂著,吹散戰火硝煙的氣息,隱約已經聽得到村莊各處廢墟裏傳出哭天搶地和呼兒喚女的聲音——那是被突兀到來的戰亂驚嚇了一整夜的百姓回過了神,開始哀悼。
“爹……爹呢?”妹妹的身子微微發抖,依偎在懷裏抬頭問。
這個才八歲的妹妹,在三歲的一場大病裏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損傷了聲帶,從此被病魔奪走了聲音。她從小隻能發出極簡單的單音節,靠著手的比畫,結結巴巴地和人溝通。閃閃姐姐心裏隻覺一堵,眼淚奪眶而出,口裏卻隻道:“爹娘他們一定是分頭逃出去了,現在外頭亂糟糟的,等下就會回來找我們的。”
“呃……弟,呢?”晶晶又問,小小的手努力比畫著,擔憂。
“嗯。三弟和四弟,應該是被娘救出去了,不用擔心他們。”閃閃應著,想起火中被母親奮不顧身抱走的兩個弟弟,眼裏陡然有某種怨憤。
晶晶急不可待,拉著她的衣角:“姐!”
“好,好,我們就去找他們。”明知爹爹是再也找不回來,閃閃卻不得已地應承著,眼睛躲躲閃閃地不敢和晶晶對視,生怕一看到妹妹懵懂期盼的眼神,便會止不住地落下淚來。
“多謝姑娘和……和這位遊俠的救命之恩……”她拉著妹妹,對著那笙深深一禮,說到半途頓了頓,眼睛看向黎明淡青色的天空,“無論今生來世,必當報答。”
那笙一直抓著手心的珍珠,望著天空出神,此刻才回過神:“啊,你們要走了?”
然而不等閃閃開口,旁邊就聽到一個婦人的尖厲叫聲:“閃閃!你個死丫頭,總算找到你了!那東西肯定在你那裏!”
三個女子駭然回頭,舉目所及都是烈火焚毀的村莊廢墟。一座廢墟後忽然跳出了一個披頭散發的中年婦人,直奔過來一把扯住了閃閃。
“娘!”閃閃和晶晶又驚又喜,脫口。
“快,快拿出來!”那個婦人身材臃腫,粗眉大眼,此刻完全顧不得和兩個女兒敘什麽大難之後的慶幸,居然一手就探入了大女兒的衣襟裏,“快把那寶貝給我!”
“不!”陡然明白母親並不是來找她們,閃閃眼裏的淚直落下來,一向秀氣的女孩兒刹那倔強起來,捂住衣襟拚命掙脫了母親的手,含淚道,“不能給你!爹說過了,家傳之物隻由家長來挑選傳人,不能擅自給別人!”
“別人?”婦人冷笑起來,一把揪住她的發髻,“我是你娘!快給我,再頂嘴給我去跪釘板!現在可沒爹護著你了!”
“你……你都不要我們了!我們才沒這種娘!”掙紮中,閃閃的頭發散了,狼狽中她忽然爆發似的哭喊了起來,“你早就不要我們了!”
晶晶年紀小,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隻看著娘又開始打姐姐,她噤若寒蟬。閃閃橫了心第一次反抗母親,然而畢竟力氣單薄。婦人一把揪住女兒的頭發,另一隻手已經從她衣襟裏掏出了一物,婦人眼睛發光:“就是這個!果然被你這個小賤人拿了……這回可好了!”
婦人正待往回跑,忽然覺得身體不能動了。
“壞心腸的後媽!”那笙彎著腰,把地上那個符咒的最後一筆畫完,看著那個被定住的女人,憤憤不平道,“搶女兒的東西,真是過分!”
“不是後媽……”閃閃將那個盒子拿回,低聲喃喃道,“是親娘啊。”
“啊?連自己生出來的女兒都要打,那更壞了!”那笙一愣,更加氣憤。也是第一次將學到的法術加以運用,小姑娘心裏充滿了打抱不平的豪氣,覺得自己就像是西京那樣的遊俠兒。
“那笙姑娘,把我娘放了吧。”閃閃看著身形定住、眼睛卻在骨碌碌轉動的婦人,歎息道,“其實郡裏很多娘,也都是這樣——誰叫我們青之一族裏,向來男尊女卑呢?”
“咦?怎麽和中州一樣?”那笙吃了一驚,不明白,“我聽說空桑不是這樣重男輕女的啊——從星尊帝白薇皇後開始,帝後就是平權的!我記得赤王還是一個女的呢,白王也是!怎麽青之一族又變成這樣胡來了?”
“空桑?那是什麽?”閃閃卻聽得有些迷惘,茫然問了一句。
那笙一怔,又不知從何解釋。
“聽說上百年前這裏曾經打過一場仗,族裏男人都死了,剩下很多女人。所以王準許一個男人可以娶許多妻子,而且生出兒子來的就給獎勵,生出女兒來的就當場扔到黃泉之水裏去……”閃閃說著,抱緊了妹妹,眼神黯然,“雖然十幾年後郡裏的男丁又多了起來,這個風俗也廢止了,但很多家裏一看生了女兒,還是會扔去黃泉裏的。唉……當年若不是爹,娘早把我們姐妹扔掉了。”
“啊……”那笙張大了嘴巴想說什麽,最後卻隻是輕輕歎了口氣。一路走遍了半個雲荒,所見所聞早已告訴她,這片土地和中州一樣充滿了血和火,和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完全不同。
“那個盒子裏,是什麽呀?”畢竟還是忍不住好奇心,那笙冒失地問。
閃閃看了一眼滿臉冷汗的母親,不顧對方臉上強烈反對的神情,還是把盒子對著這個陌路相逢的異族少女打開了:“我也沒看過呢,據說是我們家祖傳的寶貝。我爹說,不能隨便打開。”
然而,一邊說著,她一邊還是開了那個古舊的盒子。
“啊?”那笙叫了起來,有點失望,“一盞燈?”
隻是一座高不盈尺的古銅色的燈,分開七枝,作七星狀,七個盞裏隱隱有著幽藍的光澤。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積著一層銅鏽,慘綠暗紅,層層疊疊。
那笙乍然看了一眼,手上的“皇天”忽然就隱隱亮了一下。仿佛被無形力量催動,那笙的手不自禁地抬起,拂過那盞燈,一瞬間,七點燭火齊齊點燃!
“哎呀!”這回輪到了閃閃驚叫,“你、你怎麽可能點燃它?”
這盞世代相傳的燈,隻有家裏的執燈者才能點燃——而這個陌生的少女隻是手指一拂,就將七點燈火全數點燃!
“我想起來了……”那笙卻有點恍惚,看著手上的“皇天”戒指,仿佛有什麽影像在腦海裏翻騰,“這盞燈……這盞燈,和九嶷神廟裏的七盞天燈一模一樣啊!怎麽會在這裏……”
“聽說幾百年前,我家一個先祖,曾是神廟裏最強的巫祝,他守護著這盞燈。”閃閃低聲解釋,眼神奇特,“他愛上了來神廟朝拜的赤之一族的公主,於是主動廢去了所有的靈力,返回到了山下的雲荒大陸。這盞燈,就是他回到塵世後一並帶來的。”
那笙茫然地看著那盞明滅不定的燈火,忽然看到那幽藍色的火焰裏,居然有七個小人兒在不停地舞蹈!她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看——
那些小人的舞蹈,飄忽而熱烈。然而他們卻有著七種色澤各異的眼睛,無論身形如何舞動,卻是始終注視著雲荒的各個方向,眼神凝定。
那是……那是焰之靈?
她剛看過真嵐贈予的那冊《六合書·法術初窺》,知道一些雲荒的遠古傳說。
這七星天燈,原本是星尊帝寢宮內書案上的一盞普通銅燈,伴隨著這個空桑第一帝王批閱了無數奏折文卷,見證了風雲起落。後來雲荒一統,國務漸漸繁忙,星尊帝長夜處理國政,精力不支,經常在燈下不知不覺睡去。
為了不耽誤政事,帝王便將天上的七顆星辰降至燈內。每當燈燃起,這些神靈便會睜開眼睛眺望雲荒大陸,將所見的一切稟告給帝王,無論他是在清醒還是睡夢中。
這七盞燈,是空桑帝王的眼睛,可以時刻注視著天地間的一切。
星尊帝駕崩後,並未留下遺骸,傳說魂歸於極北方上古神人葬身的軒轅丘。帝王穀裏隻留下了他和白薇皇後的衣冠塚,伴隨著無數陪葬珍寶。同樣地,這七盞燈和他生前佩帶的辟天劍也被當作遺物,供奉在九嶷山的神殿裏。同時,模仿這盞燈的形狀,下一代空桑帝王在神殿裏布置了巨大的七星燈,用來為空桑帝王和六部祈福。
“私帶天燈下山?這不是星尊帝的陪葬品嗎?怎麽也被人盜出來了?”那笙茫然歎氣,問閃閃,“你知道這燈的用途嗎?”
閃閃搖了搖頭,又點點頭:“我隻知道這燈,能讓家裏豐衣足食。”
百年前一場動亂後,青族遭到了空桑曆代先王的詛咒,九嶷郡餓莩遍野,人丁寥落。當時村莊裏十室九空,鄰居都已經開始易子而食——而唯獨他們家保全了下來,並且有能力去救濟村裏的其他百姓。據說,全憑了那一盞神燈。
“豐衣足食?”那笙有些糊塗了——可沒聽說過這燈能變出吃的東西,或者能召喚那些焰靈出來當奴仆。
這盞燈,除了“守望天地”之外,沒有任何用途。
那些焰靈在不停舞蹈,美麗不可方物。然而在燈火燃起的一瞬,閃閃漆黑的眼眸忽然變了,同時煥發出了七種色澤,宛如映著彩虹!
“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驚喜地,少女茫然叫了起來,看著眼前的虛空,“天啊……我、我都能看到了!我成了執燈者嗎?”
閃閃的眼睛裏閃動著美麗的光,向著虛空伸出手去。
“你看到了什麽?”那笙吃了一驚,湊過去看著燭台,卻什麽也看不到。晶晶一直瑟縮著不敢開口,此刻看到姐姐這般失控,嚇得大哭起來。
“九天上的龍和鮫人,比翼鳥上的女神……那是三女神中的慧珈!她來九嶷做什麽?西方有人返回了帝都……啊,破軍……那是破軍的星星在亮!”燈的七種色彩映照在青之一族少女的眼裏,閃閃夢囈般地看著火焰,喃喃道,“我看到萬丈地底下的泉脈在流淌,向著黃泉奔湧……多麽瑰麗啊……我都能看到了!”
那笙目瞪口呆地聽著她的敘述。這個平凡的少女,轉瞬間居然有了洞徹六合的能力!
目眩神迷地看著火焰裏的一切,閃閃恍然明白過來:父親死後,她身為長女,自然而然便繼承了“執燈者”的力量吧?
“姐……”晶晶畏縮地拉著她的衣襟,比畫著詢問,“爹?”
“爹爹……”閃閃的眼睛轉瞬黯淡了一下,然而執燈者在觀看焰靈舞蹈時,卻是無法說任何謊話的,她歎息了一聲,對妹妹說,“在九冥的黃泉路……”
晶晶還不知道什麽是黃泉路,然而看到姐姐的表情,也知道那是不好的事,她“哇”地哭起來。閃閃沒法分心去安慰她,隻是注視著焰靈的舞蹈,眼裏卻有大顆大顆的淚水落下,掉在火焰上,嗞然化為白煙。
火焰熄滅。少女眼裏的七彩色澤也消失了,她宛如平凡女子一樣,捂臉痛哭。
她的母親在一邊看著,看到女兒居然繼承了神燈,眼裏不自禁地露出嫉恨惡毒的神色,忽地眼睛一亮,對著遠處廢墟裏奔來的一行人大叫:“在這裏!我找到那個死丫頭了!她和燈都在這裏!不關我們的事情,快把我兒子放了!”
三個女子悚然一驚,轉過頭去,卻對上了一行風塵仆仆的彪悍男子。骨骼明顯比澤之國的人高大,古銅色的皮膚,深栗色的頭發微微卷曲,五官深刻清晰——一眼看去,即便是尚未去過西荒的人,也知道那是砂之國的來客。
閃閃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前幾日來到村裏、投宿在她家裏的神秘客人。
“你、你們……快把我弟弟放下來!”看到領頭的西荒人手裏提著的兩個孩子正是自己的弟弟,閃閃脫口而出,“你們想幹什麽?”
“想幹什麽?”領頭的西荒人笑起來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他輕而易舉地拎著兩個少年晃蕩,“你爹死了,現在你是執燈者了?那麽,就輪到你來履行我們的約定了。”
“什麽約定?”閃閃原本是個膽小的人,然而此刻卻不得不表現出勇氣來,她護著妹妹,直麵那一群來自西荒的盜寶者,“先把我弟弟放了,再來談什麽約定!”
“嗬嗬,放就放。也不怕你們跑了。”領頭的盜寶者看著強作鎮定的女孩,大笑起來,手臂一鬆。兩個男孩落到了地上,痛呼了半天起不來。盜寶者眼露輕蔑之色,踢了一腳:“東澤的男人就是沒用,娘兒們一樣,還不如一個小女孩兒有膽氣。”
“別踢我兒子!”母親一旁看得心急,脫口大叫起來,恨不能立刻跑過去。
那笙看著這群人來意不善,又個個凶形惡狀,不由得蹙眉,暗地裏念了一個咒語,試圖將那些人定在原地——然而咒語念完,那幫人卻依然若無其事。
她詫異地發覺,原來對方並非容易打發的普通人。西京大叔呢?她情不自禁惶急地抬起頭,在黎明的天空裏尋覓那個淩空飛去的人——然而天上一片空蕩,連雲都沒一片,更不用說什麽龍和人影。
西京大叔……是找那個蘇摩去了嗎?到底要做什麽啊。
她急切地四顧,沒法應對麵前這種遇上的劫難。
“那笙姑娘,幫我把娘身上的符咒除了吧。”出神時,旁邊閃閃推了推她,懇求道。那笙哼了一聲,老大不情願地過去,幫那個胖婦人解了定身咒。婦人一得了空,立刻哭喊著兒啊肉啊,朝著兩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少年撲過去,抱在懷裏揉搓。
“那笙姑娘,拜托你一件事,”眼看著盜寶者在一旁虎視眈眈,閃閃低聲對那笙說了一句,暗地裏把妹妹的手放到她手心,“我去和他們周旋,你帶著晶晶趕快離開吧。村裏的人受過我家大恩,就算晶晶成了孤兒也會善待她的。”
“怎麽可以!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那笙脫口,聲音太大,引得那邊盜寶者一陣觀望,她連忙壓低聲音,“那你呢?我看這一群人都很凶啊,你就不怕被他們……”
她打了一個寒戰,終究沒說下去。
“我有神燈,”閃閃拿著七星燈,安慰那笙,“焰靈會保佑我的,不怕。”
“可這燈,隻有‘觀望’的力量而已啊……又不會召喚出什麽東西保護你。”那笙絕望地喃喃道,抬頭望著天空,“該死的西京大叔,每次危急的時候他總是不在!實在是太不靠譜的人了!”
“小姑娘,還不拿著燈過來?”那邊的盜寶者卻是不耐煩了,粗聲粗氣道。
“我再跟妹妹說一句話。”閃閃向著那頭大聲應了一句,轉頭卻是低低對那笙道:“不用擔心,他們一日需要這盞燈,我便一日平安無事。以前我爹也是和他們認識的,應該不會太為難我——晶晶,你要聽話,啊?等姐姐回頭找你。”
那笙拉著晶晶,隻覺那隻小小的手不停地發抖,宛如受驚的小鳥。一時間,那笙心裏熱血上湧,陡然覺得自己長大起來,如母親般地將那個小姑娘護在懷裏,大聲道:“你放心,有我在呢,晶晶一定不會有事!”
“多謝你。”閃閃粲然一笑,便執燈走向了盜寶者。
“你們可不許欺負她!”那笙看著那幫凶形惡狀的西荒人,心裏不安,揚頭大聲警告,“不然我一定找你們算賬!”
“好凶的小姑娘……”那頭卻爆發出了一陣大笑,領頭盜寶者饒有興趣地看著那笙,齜牙道,“好,我不欺負她——那我們來欺負你好不好?”
“你、你……”那笙負氣道,卻不知如何回嘴,“你敢!”
那頭又爆發出了哄笑,盜寶者的頭領“呸”的一聲吐出了嘴裏咬著的草葉,看著臉色蒼白卻強作鎮定的閃閃,拍拍她瘦弱的肩膀,笑起來:“別傻了,我們盜寶者才不欺負女人和孩子——你爹替我們提燈引路已經幾十年了,如今換了個年輕漂亮的妞兒陪我們,兄弟們都高興得很,怎麽會欺負你呢?”
閃閃吃驚地抬起了頭:“什麽?你說、你說我爹……和你們合夥盜墓?”
“那是。”盜寶者的頭兒豎起拇指,反點自己胸口,“我就是莫離,你爹沒跟你提起過?”
“我爹怎麽會和你們這群盜寶者合夥?!”閃閃卻叫了起來,帶著厭惡的表情,激烈反駁,“我家……我家是巫祝的後代,怎麽會去做這種卑鄙的事情?你騙人!”
“嘁,居然看不起盜寶者?”莫離古銅色的臉上浮出冷笑的表情,眼神漸漸鋒利,“你們這些空桑遺民,亡國了還自以為高人一等嗎?當年若不是我們盜寶者施舍一口飯,你們家早就餓得絕子絕孫了!巫祝後代有個屁用!”
“啊?”閃閃抬起頭,怒視著這個盜寶者,然而莫離比她高了一尺多,她仰起頭才能看到對方灰色的眼睛,“你、你是說那一次饑荒裏,是你們,是你們救了……”
“對。是我們盜寶者救了你們一家。”莫離低下頭,看著這個青之一族的小女孩,冷笑道,“如果不是我們冒死越過蒼梧之淵,把澤之國的糧食捎帶到九嶷郡,不但你們家,連這個村莊都早就滅絕了!”
頓了頓,西荒來客指著那盞燈:“作為報答,你的曾祖父提著這盞七星燈陪我們下到王陵,盜取了一批寶藏——這盞燈,可以照亮地底的幽冥路,讓我們看清‘黃泉譜’和‘魂引’的標示,成了我們的引路燈。”
“可是,他為什麽要拿著神燈,幫你們去盜墓?”依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閃閃雙手痙攣地抓緊了那盞燈,“那是我們祖先的墓啊……”
“死人重要,還是活人重要?你曾祖父是條好漢子。”莫離冷笑起來,一把提起了身形嬌小的少女,閃閃來不及驚呼就已經坐到了他寬闊的肩膀上,“你看看!”
指著遠處的燃燒著廢墟和支離破碎的屍體,莫離冷笑起來:“這是什麽世道!給不給窮人活路?憑什麽那些皇帝老兒在世時候作威作福,死了還要把財寶帶到地下去陪葬?”
閃閃略帶驚慌地坐在莫離的肩上,抓著他的手,生怕跌下去。
西荒的盜寶者大踏步往前走,穿過那些燃燒著的廢墟和哭天搶地的孤兒寡母:“我們西荒不比澤之國,還有魚米為生。你沒去過那邊,不知道那裏的惡劣環境——地上的人都要活不下去了,那些死人卻占著活人的財富!這公平嗎?我們從腐爛的死人手裏奪回這些珍寶,讓地上那些活著的人不至於餓死,又有什麽不對?”
閃閃望著那些平日熟悉的街坊鄰居,看到狼藉的屍體和燃燒的廢墟,眼睛裏也漸漸濕潤了。她低下頭去,抓住了那隻古銅色的大手:“你說得對……”
她掰開那隻扶著他的手,躍下地,抬頭看著莫離:“我帶你們去。”
“你倒是比你爹通情達理,一說就明白了。”高大的男子咧嘴笑起來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好姑娘!不愧是執燈者!”他讚賞地拍了拍閃閃的肩。閃閃痛得皺起了眉頭,勉強笑了笑。
“走吧,我們和少主約好、今晚要在九嶷山下碰頭的。”莫離繼續大步流星地走開,“可別遲到——少主對屬下嚴厲得很,若是打亂他的計劃,我可保不住你嘍!”
“少主?”閃閃幾乎是小跑著才能追上他的步伐,喃喃納悶。
“嗯,音格爾·卡洛蒙少主。”莫離低下頭,將這個名字告訴少女,眼神肅穆,“記住這個名字——他是我們盜寶者之王。”
九嶷山近在咫尺,青黛色的山宛如一麵巨大的屏風徐徐展開,從北向環抱著雲荒大地,陰冷而潮濕。山上處處遊蕩著白色的霧,仿佛是地底下那些埋葬了千古的帝王皇後的魂魄出沒山中,到處遊弋,發出低沉的歎息。
而帝王穀,則隱藏在這青色的山巒中。
沉睡千年的星尊大帝啊,你曾一手開創了一個時代,締造了稱霸雲荒千年的民族……如今,請容許一行西荒的盜寶者驚擾你的長眠吧。
第七章 海皇
黎明到來之前,九嶷一片動亂。
無數百姓在睡夢中被墜落的天火驚醒,赤腳從燃燒的房屋內出逃,躲避著半空中激戰墜落的風隼殘骸,拖兒帶女,到處一片呼喚親人的哭喊。
一些百姓僥幸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大著膽子抬起頭看向天上,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漫天都是縱橫的閃電,閃電中,隱隱呈現出一條巨大的金色的龍,在夜空裏吞吐著烈焰,張牙舞爪地和征天軍團的風隼搏鬥,落下漫天的殘骸來。
“天啊……那,那難道是龍神?”九嶷的百姓們怔怔地望著虛空,相顧失色——被封印了七千年的龍神騰出了蒼梧之淵!難道,雲荒上又要風雲變色了?
遙遠的彼方,鏡湖中心高高的白塔上,有許多雙眼睛也看到了這一幕。
龍神出淵了?然後,那些眼睛閃爍了一下,相互對視,卻始終沒有人說出話來。此刻已是深秋,風從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吹來,帶來亡靈的歎息。
“巫抵死了。”
卜出了最壞的結果,巫姑鬆開了手裏的筮草,蒼老的聲音有些發抖。聽得那樣的判詞,周圍的長老們身子都不易覺察地一震,再度相互望了一眼,眼裏有再也無法掩飾的震驚和不可思議——
自從裂鏡戰爭結束之後,十巫裏還是第一次有人被殺!
“龍神——是龍神出淵了啊!”隻有巫姑神經質的聲音響徹白塔頂上,她枯瘦的手直伸出去,指向北方盡頭閃電交錯的天空,“你們看那裏!看那裏!龍神在蒼梧之淵上空和我們的軍隊交戰!巫抵已經死了,巫彭,你是帝國元帥,得趕緊想辦法!”
“巫彭今天沒來,告病了。”旁邊有人漠然地回答,卻是國務大臣巫朗,“他閉門不出已經好幾天了。”
巫姑愣了一下,雞爪一樣的手揉捏著筮草,啐了一口:“裝什麽死!”
旁邊,一直靜默聆聽的秀麗女子臉色倏地蒼白,轉過了臉去——那個女子不過三十多歲的容顏,然而一頭長發卻是星星點點落滿了霜花,竟是比巫鹹、巫姑那些活了百年的長老都顯得蒼老憔悴。
那,卻是巫真雲燭。
這裏白塔上的所有人都知道雲家和巫彭的淵源,自然也都知道巫彭元帥一直閉門不出的原因。他一手扶持的破軍少將雲煥,近日因為從西荒帶回了一顆假的如意珠而下獄。巫真雲燭為了替弟弟開脫罪名四處奔走求援,然而昔年一直扶持雲家的巫彭,不知為何一反常態袖手旁觀。雲燭一次次地去元帥府拜訪,可得到的一直是巫彭抱病在床不見外人的回答。
誰都知道,這一次巫彭元帥不會救那個一手培植的破軍少將了。
然而,如果連巫彭元帥都不再插手,那麽國務大臣巫朗就更加肆無忌憚了——那個一直以來阻攔了飛廉前途的雲煥,此次看來勢必要被置於死地了!
得不到巫彭的幫助,孤立無援的雲燭一夜之間白了頭發。
所以此刻就算是看到了北方龍神出淵,雲燭也是毫無關注的興趣——在這個聖女的眼睛裏,一切,都比不上弟弟的生死重要。
聽到巫姑用譏諷的語氣提起巫彭元帥,國務大臣巫朗的嘴角也露出了尖刻的笑——鬥了那麽多年,隻有這一次他才是占盡上風。能趁著這個機會將雲煥扳到,不啻是將巫彭培植了多年的一棵佳木連根拔起!
最年長的巫鹹抖動了一下花白的長眉,微微咳嗽:“咳,我說,在這個當兒上,你們就別再窩裏鬥了。”
元老們的竊竊私語停止了,望向首座長老。
“事到如今,我們還是一起去覲見智者大人,請他給予諭示吧!”巫鹹將身子往前傾了傾,懇切地望著神遊物外的巫真雲燭,“龍神既然出淵,海皇的覺醒也不遠了——事情發展到了這種程度,非得驚動智者大人不可了——還請聖女轉達我們的請求。”
然而盡管首座長老以如此懇切的態度說話,雲燭的眼睛還是凝望著天空,沒有說一個字,仿佛思緒飛到了極遠的地方。
這個帝國變得怎樣,和她又有什麽關係?
她不像在座的這些元老。他們有著根深蒂固的權勢和巨大的財富,把持著帝國上下,所以才對國家的變動如此關注——而她,不過是雲荒上普通的冰族百姓。她所關注的,也隻有寥寥幾個親人的性命。
巫真雲燭的這種沉默,引發了其他元老的不安。
要知道在全族裏,能解讀智者諭示和智者對話的唯有曆屆聖女。而上一屆的聖女雲焰不久前被洗去了記憶逐下白塔,現在整個雲荒,也隻有雲燭能做到了。如果巫真不去請示,智者大人可能一直如往日那樣置身事外袖手旁觀。
“嗬……知道討價還價了嘛。”巫姑低聲冷笑,顯然是將雲燭刹那間的走神當成了某一種沉默的威脅,嘀咕道,“雲家的小賤人。”
巫鹹橫了一眼巫姑,卻順著雲燭的視線望出去——
那裏,那顆破軍星已經很黯了。
終於明白雲燭的死結在哪裏,首座長老歎了口氣,發話道:“好了,巫真,我知道你擔心什麽。我答應你,如果你去替我們請動智者大人,元老院就可以暫緩對你弟弟的死刑。”
“啊!”沉默的女子全身一震,短促地驚呼了一聲,果然回過神來了。雲燭望著巫鹹,眼神奕奕,張了張口,用咿咿喔喔的聲音詢問著這個承諾的真偽。然而國務大臣巫朗卻變了臉色,脫口而出:“絕不可!雲煥兩次貽誤軍機,按帝國軍規罪無可赦……”
“巫朗!此時此地,不是追究這件小事的時候!”百年來一直和稀泥的巫鹹卻忽然一拍扶手,蹙眉厲喝,“我是首座長老,有權力代表元老院執行赦免!”
百年來第一次看到巫鹹發怒,巫朗和巫姑對視了一眼,略微收斂地低下了頭,暗暗切齒:雲煥是個什麽樣的人,他不是不知道——那家夥是一頭嗜血的狼,如果不能斬草除根,隻怕隨之而來的報複會是難以想象的酷烈!
巫真雲燭聽到了巫鹹的承諾,眼裏卻露出了狂喜的表情,深深一彎腰,便跪著退入了神廟。
“……”巫朗咽不下這口氣,胸口起伏著望向巫鹹。
“啊,別激動嘛,”看到雲燭已經退了進去,巫鹹摸著花白的胡子對著巫朗笑了一笑,“我是說赦免破軍少將的死刑,但是,死刑未必是最可怕的懲罰啊……巫朗,你難道忘了‘牢獄王’了嗎?把破軍交給他處置不是更好?”
“啊?對!”巫朗身子一震,發出了低呼,眼神轉瞬雪亮,“我怎麽忘了!”
有“牢獄王”之稱的辛錐,成名於二十年前複國軍叛亂那一仗。那一戰極其慘烈。複國軍戰士悍不畏死,一旦被捕往往立即自盡,就算是被阻攔活了下來,也多半是至死也拷問不出什麽來,讓帝都方麵大為氣惱,出榜向天下征求能讓那些鮫人乖乖招供的方法。當時,還是鐵城裏一名小鐵匠的辛錐自告奮勇地來到了皇城腳下,揭下了榜。
那個才十四歲、身高不過四尺的矮人小鐵匠“才華橫溢”,發明了種種聞所未聞的刑罰,甚至讓元老院裏的十巫都覺得匪夷所思。比如,他曾將鮫人俘虜放入甕中,水裏加入了諸多藥物,讓人感覺到加倍的痛苦,卻又能一直保持著神誌清醒。然後在底下點燃炭火慢慢烤,在身體被完全煮熟之前,再堅定的戰士也會因為長時間的劇痛和恐懼而鬆口。
再比如,他結合了平日冰族酷愛擺弄的機械原理,發明了一種“轉生輪”。將受到拷問的犯人固定在一隻帶鐵釘的大輪盤上,然後令人慢慢搖動手柄。輪盤每次繞軸轉一圈,固定在地麵上的鐵刺就會剮下一條肉來,轉個十來圈,犯人基本上就被扯碎了。然而巧妙的是,鐵刺設置的位置正好避開了要害,所以除非執刑者發慈悲,犯人將一直不能死去。
他甚至可以代替那些屠龍戶,為那些尚未變身的鮫人俘虜執刀破身——據說一刀下去,尾椎便整整齊齊地居中裂開,左右不差一絲一毫,比最資深的屠龍戶還精巧準確。
即便是最簡單的剁指,他也做得與眾不同——並不是簡單地把犯人的十根手指用刀截下,而是令人生生地連著指骨和掌骨拽下來,令很多犯人受刑之後都死於劇痛。
然而,他同時也是一名靈巧的醫生,那些恐怖的傷口他都能迅速地處理,也能調配奇妙的藥物來延續那些有繼續拷問價值的犯人的生命,直到榨出最後一點所需要的情報。
二十年前的那一場戰爭裏,一半的鮫人戰士死於戰爭,而剩下的另一半,卻是死於牢獄裏的殘酷刑罰。
那時候,辛錐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鐵匠,而身高卻如一個十歲的兒童。之後,他便一直執掌帝國大獄,雖然身體一直再也不曾長大,但是這個侏儒還是成為了雲荒大地上令人聞聲色變的酷吏。
無論是怎樣錚錚鐵骨的硬漢子,隻要到了牢獄王手下無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終精神崩潰。而凡是他想要的資料,也從來沒有拷問不出來的。
就算是雲煥那小子骨頭再硬、脾氣再倔,也硬不過辛錐的刑具吧?留著他一條命又算什麽……有的是方法讓他生不如死。想到這裏,巫朗的嘴角就露出了一絲笑意,不再反對巫鹹的安排。
然而,等了很久,直到天色開始發亮,卻一直沒有看到巫真出來。十巫相互沉默地對視了一眼,心裏有某種不好的預感:在冰族所有子民裏,智者對於巫真雲燭的寵愛是超出常人的,難道這一次連雲燭也無法請動那個聖人了嗎?
正在揣測的時候,神殿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白衣的聖女從裏麵跪行而出,臉色蒼白。她無法開口說話,隻能仰起臉攤開雙手,做出各種手勢,緩緩比畫——
“請等待星宿的相逢。”
看懂了巫真的意思後,一眾長老霍然變色,麵麵相覷。
什麽意思?難道智者大人是說,他將袖手旁觀這一次的爭鬥?!
在十巫心有不甘地悻悻離去後,巫真掩上了神廟的門,全身癱軟地坐在了門後的黑暗裏——方才,她第一次說了謊話!
因為此刻的智者大人,又出現了“神遊”的情況。
多年前,因為巫彭元帥的引薦,出身寒微的她獲得了額外的恩寵,在白塔頂上陪伴了這個高不可攀的神秘人將近二十年。這十幾年來,她的所見所聞都匪夷所思,然而她始終忠實地沉默著,從未對外吐出過一句話。
也隻有她知道,在某些時候,那個無所不能的智者是會暫時消失的。簾幕後那個聲音會長久地沉默,仿佛沉睡過去,遊離到了另一個世界。
那樣的日子或長或短,有時候隻是一兩天便恢複,但有時候會長達數月。沒有任何人知道智者在那一段時間去了哪裏。
也幸虧滄流建國以來,智者一向深居簡出,極少直接幹預國事,所以也從來沒有哪一個長老曾在這樣的時刻來請示過聖意——然而,卻不料,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刻,智者卻又一次“神遊”了。
為了安定十巫的情緒,拖延巫朗對弟弟下毒手的時間,她第一次大著膽子假傳了智者大人的口諭——卻不知能拖延到什麽時候。
雲燭長跪在神廟裏,膝蓋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麵上漸漸僵硬,心裏也一分分地冷下去。
遙遠白塔上充斥著鉤心鬥角時,九嶷這邊卻是一片戰亂過後的狼藉。
那些來自西荒的盜寶者簇擁著閃閃離去,恍如一群惡狼裹去了一隻小羊。晶晶望著姐姐,抽泣著,不知如何是好。
那笙拉著晶晶的手,一邊安撫著失去姐姐的啞巴女孩,一邊仰望著蒼穹,憤憤不平——該死的,西京大叔跑到天上怎麽去了那麽久?這個隻知道喝酒的人,真是不靠譜。
而九天之上,卻是一場靜默的對峙。
隻憑了那一線鮫絲便縱上九霄,空桑新劍聖站在龍背上,定定看著那個黑衣的傀儡師,臉色凝重。
“快斬斷吧——趁著你還可以控製這個東西。”西京看著那個偶人,眼裏有再也壓不住的焦急,“它長得實在太迅速了!不當機立斷,遲早會被它反噬!”
他“哢嗒”一聲抽出光劍,倒轉劍柄遞過去。劍柄上那顆金色的小星隱隱生輝,阿諾身上的引線忽然顫抖了一下——麵對著劍聖之劍,便是那個詭異的偶人也露出了避忌之情。
然而傀儡師眉梢挑了一下,帶著一貫的桀驁和孤僻,對西京遞過來的劍視若無睹,卻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關你什麽事?”
“現在我們是盟友。”西京沒有縮手,將光劍直直地橫在他麵前,“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事。蘇摩,你身負著千年的使命,如果這個東西吞噬了你,你的子民、你的國家又將如何?”
蘇摩麵無表情地聽著,目光一直望著北方,似乎並無反應。然而,那一群空桑冥靈早已消失了蹤影,黎明的天空裏隻有風和雲在相互追逐,發出呼嘯。傀儡師的眼睛是一片茫然的碧色,對旁邊劍聖的勸誡置若罔聞。
然而茫然散漫的眼睛,無意對上了半空中飄著的偶人時,卻不由得微微一凝。
那個偶人在笑……他弟弟在笑!
阿諾無聲無息地笑著,在半空裏飄搖,隨風翻飛,帶著一種自由而惡毒的快樂。蘇摩悚然一驚——他的孿生兄弟,那個在母胎之中就因為敗給他而永遠不能來到人世的蘇諾,此刻居然如此快樂——甚至比一生下來就苦苦掙紮於這個濁世的獲勝者,擁有著更多的歡樂!
看著逐漸成長為英俊少年的偶人,蘇摩的眼睛裏,漸漸凝聚起了一種憎恨和苦痛:雖然身為海皇,他卻如那些苦難的凡人一樣,先生後死,生之歡樂在靠近死亡時漸漸萎縮;而阿諾,他的兄弟,卻是先死後生,在死亡中綻放出生的快意來!多麽不公平的事!
如果時光倒流幾百年,他還在母親的胞衣中與孿生兄弟手足相接。他是吞噬了自己的兄弟而誕生的——他一生下來,身上就流著罪孽的血。
然而來到這個世間後,那樣漫長的幾百年裏,他所有的一切都被逐步踐踏得粉碎。多少次,在苦痛中,他會想:如果那時候若知今日種種,他還會選擇來到這個世間嗎?他會不會把生的機會讓給孿生的兄弟?
“壯士斷腕,時猶未晚。”西京沉聲開口,手一直平舉在他眼前——劍聖之劍上,那一顆銀色的小星光芒四射,發出凜然不可侵犯的光芒。
傀儡師陡然間有一種恍惚,抬手握起了那把銀色的劍,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十指各色奇形戒指上,那些引線飄忽而透明,糾纏難解,恍如命運。龍發出了低低的吟哦,回應著空桑劍聖的提議。蘇摩明白,龍神是在表示讚同。它在告訴自己:騰出蒼梧之淵後,“海皇”的力量將隨著它一起複生,所以即便是他因為斬斷引線,消散了後天苦修而來的全部靈力,龍神也會讓他繼承先天屬於海皇的力量,而阿諾,就隻能成為毫無力量的真正傀儡了。
這樣的結果,其實也是他這些年來所希望得到的吧?如今,還猶豫什麽呢?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手腕微微一轉,吞吐出劍芒。蘇摩提劍望向那個風中飄飛的偶人,眼神一刹那極其可怕:母胎裏那一場爭奪,它輸給了他;而出世後他們之間的爭奪卻從未停止過——它一次又一次地將陰暗和猜忌散布到他心中,推動著他在每一個命運的選擇中失去所想要的——最後,居然還想將他在這個世間僅剩的所有,一並清掃幹淨?!
怎麽能再這樣下去……怎麽能再這樣被它拖向更深的黑暗!
蘇摩低頭半晌,霍然提劍而起,望向那個偶人。
是否,揮劍一斬,便能和過去一刀兩斷?
仿佛感知到了傀儡師心中驟然而起的殺意,阿諾眼裏惡毒的笑更加明顯了,它咧開嘴巴,轉頭望向這邊,身子卻漸漸飄遠。
“它想逃!”西京明白了偶人的意圖,陡然驚呼,“快動手!”
隨著劍聖的低喝,傀儡師一劍揮出,決絕而酷烈。劍聖之劍在他手裏劃出一道閃電,帶著重生般的勇氣切向半空中飄飛的引線——然而就在同一瞬間,輕微的劈啪聲一連串響起,十根引線在光劍接觸到之前,居然根根斷裂!
“你,逃不過的!”主動掙脫了引線,那個偶人在空中更自由地翻飛著,周身滴落鮮血,卻發出了真真切切的聲音,大笑道,“蘇摩,你吞噬了我而誕生,又以我為血鼎去承受反噬,以求自己的修為提升!今日,我終於有了足夠的力量離開你!蘇摩,蘇摩,你逃不過的!”
在引線全部斷裂的一瞬,傀儡師恍如抽去了筋骨一樣踉蹌著跪倒在龍的脊背上,全身各個關節處迅速湧出鮮血,浸透了黑衣。
鏡像和本體脫離的刹那,他和它都處於極度衰弱的狀況。
西京閃電般地一伸手,將蘇摩掉落的劍執在手中,足尖一點,便向著那個飄飛的偶人撲出——必須要馬上殺了這個東西!如果不趁著這個機會,將這個惡的孿生徹底消滅,將來必定會成為雲荒一個可怕的禍患!
然而在他撲出的瞬間,阿諾已經順著風遠去,恍如輕不受力的風箏。唯有長長的絲線還在風中飛舞,晶瑩透明,在飛舞中一滴一滴甩出血來,落在西京臉上。
西京踏著虛空掠出,手指如閃電般探出,抓住了引線的末梢,收緊,拉回——然而那些鋒銳而堅不可摧的引線在瞬間再次斷裂,脆弱得猶如蛛絲。就那麽一滯,那個偶人已經向著北方盡頭飄去,刹那消失得隻剩下一個黑點。
“龍!追啊!”空桑劍聖準備繼續追出,對著背後龍神低喝。然而巨大的蛟龍一動不動,背著全身是血的傀儡師,隻是在半空裏注視著那個偶人飄走。
“嘻嘻,除了蘇摩,誰都殺不了我。”半空中那個偶人的聲音傳來,帶著歡喜惡毒的笑意,漸漸遠去,“等著我……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蘇摩,我要吃了你的心……等著我!”
“不用追。”蘇摩掙紮著吐出一句話,阻止了西京,“你,你殺不了它。”
西京一驚停步,驚駭地看著仿佛從血池中走出來一般的蘇摩。
雖然隻是十指上的絲線被斬斷,然而仿佛他成了斷了引線的傀儡,身體各個關節上出現了細而深的洞,血無休止地湧了出來,浸沒了龍的金鱗,滴滴墜落。
“你……你怎麽了!”西京大吃一驚,顧不上再去追那個傀儡,一個箭步衝到蘇摩身旁,“怎麽會這樣?那東西居然能把你傷成這樣?”
“拆骨斬血啊,必然會一時潰散如廢人……”蘇摩微微笑了一下,“不過,它定然也好受不到哪裏去。隻是不想,它居然比我先下了決裂的心。”
傀儡師抬頭望著近在咫尺的蒼穹,眼神淡漠而疲倦。那麽多年了……它忍受著他,他也折磨著它。因為心知一旦離開對方,彼此都會付出極大代價,他將失去通過“裂”得來的所有修為,而它在未長成之前若失去他在力量上的支持,也會像斷掉臍帶的嬰兒一樣夭折。他們都在內心存了奢望,希望某一日能徹底地吞噬對方的精神和肉體,從而獲得完美的、至高無上的新生。
然而,終究沒能等到那一天,他們就已經決裂。
仰望著蒼穹,蘇摩忽然虛弱地笑了一聲。那麽多年來,他們在相互牽扯中不停地往深不見底的黑暗裏墜落——時至今日,終於可以解脫。
西京暗自憂心,看向了一旁懶洋洋揮動尾巴的蛟龍,詰問:“龍,為什麽不趁機除了後患?它現在也很虛弱,不是嗎?”
“無論,無論它多虛弱……除了我誰都殺不了它。你最多隻能封住它一段時間罷了。”蘇摩的聲音逐漸低下去,眼裏的碧色渙散開來,似乎體內的血都已經流盡了,“在這個世上……力量從不可能被憑空創造或是憑空消滅。隻能相互轉換,或者,或者保持著一種均衡……它,隻能和我轉換。”
傀儡師的精神力在渙散,龍急急地回過頭來,卷起尾巴將他包裹——可失去了如意珠,龍的力量也減弱了很多,一時間居然無法立刻止住蘇摩身上如泉湧出的血。蘇摩緩緩說著,吐出的卻是一切術法者都必須遵從的至高無上準則——
“和阿諾對應的……”蘇摩筋疲力盡地合上了眼睛,“隻有我。”
“下一次遇到它時,我……一定會不惜代價地將它消滅。”
“天啦!這、這是……怎麽回事!”抹掉又一滴掉在臉上的血,那笙仰頭望著天空,急得跳腳,“這是誰的血?誰的血?是大叔還是那個蘇摩啊?”
然而,不管是誰的,都讓她心急如焚。
再也顧不上什麽,把晶晶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後,她對著小姑娘豎起了食指:“噓,你先待在這裏一會兒,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來——你可別亂走啊。”
“嗯。”晶晶怯生生地點了點頭,看著這個姐姐從懷裏拿出了一卷書攤在地上,急翻。
“在這裏!”找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一頁,那笙脫口叫了一聲,然後從地上捏起了一撮土,喃喃祝誦,“土,為其穴;木,通於天……接著是什麽?撮土為壇,截無本之木……木在哪裏?”
苗人少女臨時抱佛腳翻出了書,惶然四顧,尋找作法用的原料。
然而昨夜漫天的烈火焚燒了一切,那些樹木早已成了焦炭。
“喏。”晶晶爬在籬笆上,從火沒有燒到的地方折了一支嬌嫩的藤蘿下來。藤蘿上麵還星星點點開著紅色的六芒星狀花朵——這是九嶷郡特有的鈴蘭,據說在一年一度的廣莫風從九嶷山掠下時,這些花會一起發出歌唱般的聲音。
那笙來不及挑剔,連忙接過那段藤蘿插在那一撮土裏,然後一手拿書,一手開始畫起了符咒。八歲的晶晶在一旁看得好奇無比,眼睛晶亮。
“破!”在最後一筆閉合結界的刹那,那笙咬破手指將血滴入,一拍大地,一聲低喝——“啪”的一聲輕響,那段折下的藤蘿忽然破土而立,徑自發芽開花起來!晶晶驚喜交加,發出了“啊啊”的歡呼,揉了揉眼睛看著那株憑空長出的植物。
藤蘿在迅速成長,在藤長到三尺高的時候,那笙一手拉過,纏繞在自己的腰間,繞了一圈又一圈。
“起!”又一聲低喝,那根藤如活了一般,按照號令從地麵冉冉升起,向著空中生長。
“呀!”晶晶仰頭看著那根藤越長越高,不由得拍手大笑起來。
藤蘿在瞬間唰唰地又高了幾丈,帶著那笙升往虛空,她覺得有點兒頭暈,連忙對底下仰頭觀望的小女孩囑咐:“別亂跑,等著我下來!”
那笙第一次運用木係術法,心裏也是忐忑得很,她緊緊抓著那根藤,不敢看一下腳下的大地,隻是抬頭四顧,看著巨龍的影子越來越近,從一點慢慢變成一片。
“醉鬼大叔!你們、你們在上頭嗎?”她鼓起勇氣,對著天空大呼,“我上來找你們了。”
聲音未落,頭頂的黑影忽然鋪天蓋地籠罩下來!
“啊!”那笙嚇得驚叫了一聲,咒術一鬆懈,那根一直向上長著的藤蘿瞬間軟了,幾乎是癱瘓一般向著地麵掉落,她也隨著一頭栽下去,高聲尖叫,手在虛空中徒勞地撲騰,然而此刻手指上那枚“皇天”戒指卻好像忽然失靈了,毫無跳出來保護主人的跡象。
“胡鬧!”一聲霹靂般的大喝,黑影上忽然掠下來一個人,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一把拎起,“不要命了?!”
那笙被他拎著衣領,閃電般地往上升起,腳終於踩到了踏實的地方。她驚魂方定,看清抓住自己的是西京,她立刻就“哇”地哭起來。西京顯然也被嚇了一跳,怒喝道:“第一次用木係的術法,居然就敢培出無本之木?還拿著一株藤來濫竽充數!萬一掉到地上摔成肉泥怎麽辦?!”
那笙驚魂方定,跺腳:“你還說!你還說!閃閃被那群西荒強盜擄走了,你人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還來罵我?!”
西京陡然張口結舌,不知如何應對這責難。
“別跺!”那笙正發作,卻聽有個聲音不滿地喝止。
“就跺!關你什麽事!”那笙一邊跺著“地麵”,一邊喃喃說道,忽然睜大了眼睛,“哎呀——哎呀!”
腳下,居然不是土地,而是金光閃閃的鱗片!這是哪裏?這……這地好像還在動!這才發現自己是到了蛟龍背上,少女失聲驚呼。然後目光一轉,又看到了滿身是血的傀儡師,不由得再度失聲:“蘇摩!你怎麽啦?”
隻是一瞬,龍帶著他們幾個人從空中飛舞落地,降落在一片曠野上,舒展開爪牙,輕輕將背上馱著的傀儡師放到地上,忽地仰天發出了一聲長吟。
龍吟九天,響徹整個天地——仿佛在召喚著什麽。
“他、他怎麽了?”那笙看得觸目驚心,拉緊了西京的衣袖,指著蘇摩,有點兒結巴起來,“死了嗎?怎麽會這樣……他被人殺了?誰能殺得了他呀!”
“沒死。”西京顧不上和這個女孩說話,忙著幫蘇摩止血。
也許是覺得落地後行動不便,蛟龍將龐大的身軀在地上一卷,忽然間就縮成了三尺長。然後靈活地轉過頭來,吐出真氣,催合著蘇摩身上的傷口。每一口氣吐過,蘇摩身上的傷口就縮小了一分。
“咦?”看到那樣龐然大物瞬間就變得如此玲瓏嬌小,那笙脫口吃驚,隻覺得好玩——龍可大可小,或潛於淵,或戰於野,千變萬化無所不能。
西京查看著蘇摩的傷勢,急促開口:“龍,快想辦法,蘇摩的身體快不行了——這不是肉體的傷,而是靈體斷裂產生的!他這個身體已經到崩潰邊緣了!”
“啊,不用急,”那笙倒是胸有成竹地安慰西京,氣定神閑,“我記得蘇摩他有一種術法,可以自己愈合傷口的!就算砍下他腦袋來,都會自己長出一個新的呢!”
“你知道什麽!這種術法不能多用。”急切間,西京毫不客氣地嗬斥那笙,“蘇摩會操縱自身的時間,使其加速或者放緩——但這種術法卻是損耗自身的!他采用了‘縮時’之術,將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壓縮到一兩天,作用在自己身上,才會獲得這樣迅速的痊愈!但每次使用,他的壽命就會相應折損。這種方法不啻自殺,怎麽能用?”
“什麽?那……那不就是自殘嗎?”那笙聽得目瞪口呆,想起從慕士塔格雪山上初見蘇摩時,就看到他一次次地自殘和恢複,不由得覺得一陣寒意從心頭透上來。
這個人……為什麽一直以傷害自己和別人為樂,又不停地透支著自己的生命呢?他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啊?
龍神回頭看著血泊中一動不動的傀儡師,眼神凝聚起來,再度仰首九天,發出一聲長吟。龍的清吟回蕩在天地之間,隱隱約約,風裏竟似傳來了回響——那回聲來自九天之上,仿佛正有什麽東西聽到了召喚,急速飛掠而來。
蘇摩在不停地流血,然而這個活了幾萬年的神祇卻依舊是一副慢吞吞的樣子,用大智者一樣不緊不慢的語調說:“不用擔心……鮫人的身體太脆弱,已經不能支持下去了。他,也該換一副軀體了。”
“什麽?”西京和那笙同時脫口詫異。
“她們已經到了……是時候了!”龍忽然長吟了一聲,擺尾直上九天!
仿佛被看不見的線牽引著,蘇摩的身體直飛起來,卷入了龍神攪起的漫天風雲中。龍盤起身子,圍繞著蘇摩上下飛翔,發出長吟。無數金光忽然從九天之上直射而落,織成了密密的網,令地上所有人不敢直視。
“這是、這是什麽……”那笙用手擋著眼睛,結結巴巴。
“海皇複生!”另外一個由遠及近的狂喜的喊聲答複了她,“龍神……龍神騰出蒼梧之淵了啊!海皇複生,海皇複生啊!”
西京和那笙詫然回頭,看到匆匆趕來的卻是寧涼和另外兩名鮫人戰士。
他們跪倒在地,對著天空伸出雙手,帶著狂喜的表情,然後開始不停叩首,直到鮮血從他們白皙光潔的額頭滲出。
“他們、他們怎麽瘋了一樣……”看到那樣狂熱的神色,那笙隱約覺得害怕,往西京背後退了一步。
“別怕,沒事。”西京安慰地拍拍她的肩——這個孩子,怎麽能了解受盡了苦難的鮫人們此刻的心情。海皇複生,那不啻是鮫人重生的宣告啊。
天上忽然起了轟然的巨響。金光碎裂了,以一種洶湧澎湃的力量四射開來,宛如紅日般耀眼,讓地上那些虔誠的鮫人都不敢仰視。
轟然盛放的金光中,浮凸出一個人的影像。
那個影子出現在遙遠的南方碧落海上空,峨冠博帶,廣袖長襟,一頭藍發在風中飛揚,右手上纏繞著蛟龍,左手平舉,托起一顆光芒四射的寶珠——隻是一瞬的凝聚,這個幻象又轟然碎裂了,隨著四散的金光一起化為千百片,消失無蹤。
“海皇。”龍的低吟響徹了這一片天空,“複生!”
金光中幻象重新凝聚,然而,那個王者的臉卻換成了蘇摩。
那笙“咦”了一聲,隻見幻象裏蘇摩靜默地閉著眼睛,陰梟妖異的臉上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詳,仿佛在無始無終的光陰裏沉睡。他的右臂上纏繞著金色的龍,左手握著寶珠,輕輕放在胸口,珠光流動在他身上,他的眉心緩緩透出一線碧藍的光。
忽然,那一線光急速擴大,無數的幻象從沉睡的眉宇間飛出,遍布天地。
碧海藍天,幽冥水底,龍和鮫人,巨大的宮殿和無數的寶藏……那些幻象無窮無盡地飛出,短促地在天地間浮凸一刹,又宛然湮滅無蹤——仿佛是煙花的盛放和消散。
“天啊……”那笙怔怔仰著頭,望著虛空裏不可思議的一幕,“那是什麽……”
“是往世。”西京同樣在仰頭看著,靜靜回答,“蘇摩正在龍神的幫助下,繼承著曆代海皇的所有記憶和力量。”
在所有記憶碎片如煙火般湮滅的瞬間,龍發出的低吟震動了天地。
風雲在瞬間聚攏,九嶷上空風起雲湧,雷電呼嘯!
無數的閃電穿透了雲層下擊,發出“哢啦啦”的巨響。然而那些電光卻是金色的,宛如一柄柄巨大的利劍從九天之上刺落,交織成一道光網。
那樣刺眼的光,讓所有地上的人不敢仰望。
然而在這金色閃電的間隙中,卻露出了三雙巨大的黑翼——如雲的黑翼之上,隱約看得到三個女仙禦風而來,那些金色的光芒,就是從她們手心裏放出的。
“天啊!”那笙再一次驚叫起來,指著閃電交錯的天空,她認得那是天闕山上見過的魅婀,“三女神!這是不是傳說中的雲荒三女神?她們怎麽來了?”
“海皇複生,驚動天地。”西京感慨萬千,對著天空低下頭去,同時也按下了那笙仰著的腦袋,“不要看。”
“為什麽?”那笙惱怒地扭著脖子,驚奇不已,“我要看神仙!”
“敬仰天上的神明,和熱愛自己的國家一樣,都是必要的。”西京歎了口氣,感覺到她不停地扭動掙紮,最後還是放開了她,“不過,你畢竟也不是雲荒上的人。不勉強你。”
他一鬆手,那笙立刻抬起頭,繼續望著天空中神奇的景象。
漫天的金色閃電裏,雲荒三女神聽到了龍的召喚,乘著比翼鳥禦風而來。曦妃、慧珈和魅婀靜靜地在空中停住,手裏放出金色的閃電。以三位女神為中心,那些閃電紛紛擊落在一處,到最後匯集成了巨大的金色光球。
龍神圍繞著光球上下飛舞,仿佛用盡全力在催化著什麽。
女仙們在比翼鳥上合起雙手,靜默地對著天地祈禱。有絲絲縷縷的光從合十的掌心裏透出,匯入居中那個金色光球,而蘇摩的軀體就沉睡在那裏麵。
在天宇間的閃電完全消失的瞬間,那個巨大的金色光球轟然盛放!
光在天空中裂開,幻化出各種奇怪的形狀,如飛鳥,如奔馬,如遊魚……在金光中,一個人的身影浮現出來,在虛空中不受力似的飄浮,深藍色的長發如同水藻一樣飄拂。
然而這種靜止隻是一刹那,那個光芒中誕生的影子便忽然從九天之上墜落了!
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化成了一道電光——然而,那樣驚人的速度,在落到水麵的刹那卻忽然靜止。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托住,那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輕輕地躺在青水上,衣襟和長發剛剛接觸到水麵,青水無聲蕩漾,就仿佛是一個剛剛誕生的嬰兒被安然地放上了搖籃。
“蘇、蘇摩?!”那笙跟著那幾個鮫人戰士奔到水邊,探頭一看便驚呼起來。
還是一樣的容貌,但是軀體卻在刹那間完全變了——片刻前還支離破碎、血流不止的蒼白身體,此刻奇跡般地全部愈合,變得如同玉石般光潔,沒有一絲傷痕。
“海皇!”寧涼帶著鮫人戰士跪倒在岸邊,恭謹地呼喚,“海皇!”
深碧色的眼睛緩緩睜開了,先是看著天空,然後再看岸上的一行人,眸子裏有某種變化——仿佛茫然,又仿佛釋然。
“咦!”在他睜開雙眼的刹那,那笙卻忍不住脫口驚呼了一聲。
不對!這、這眼神不對!這不是蘇摩的眼神!
那甚至已經不再是盲人的眼睛!那雙眼睛是明亮而有光彩的,裏麵流轉著種種困惑、堅定、歡喜和悲傷的光彩,完全不像是以往那個陰梟的傀儡師所具有的——甚至,也不像任何同一個人所具有的!
西京歎息了一聲,了然於心。在方才的刹那,龍神召喚出了曆代海皇所具有的那種力量,注入蘇摩體內,並賦予了他全新的身體,取代了原本傷痕累累、瀕臨崩潰的軀體。同時,也將曆代海皇所有的記憶,一並注入。
現在的蘇摩,已然不是過去的那個傀儡師。
在族人的召喚聲中,新生的海皇睜開眼睛。他的容顏依然是那樣俊美,宛如旭日初升,無可比擬。
青水在他身下蕩漾,仿佛受到了某種操縱,用一種溫柔的力量托著他,瞬忽升起了一丈,形成了一個透明的水的王座。文鰩魚飛過來,親切地吻著他的衣襟,旋繞著在他上下飛翔。天地間驟然響起了波濤洶湧的回響,拍擊在天際,仿佛七海五湖都在歡呼王者的歸來。
“……”蘇摩在水的王座上低下頭,用手撐住額際,似乎腦海裏有什麽在搏鬥——之前無數世的記憶洶湧而來,衝亂了他本有的記憶。那一瞬間,他的意識是空白模糊的,甚至不能確切地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又在哪一個時空裏。
經過方才那一次召喚,龍神仿佛也有點疲倦,再向著九天上三位女神致意感謝之後,緩緩從空中降低了身姿,向著他飛來。龍的軀體慢慢縮回三尺,盤繞在海皇的右臂上。
過了許久,忽然間,王座上的新海皇抬起了頭,仿佛終於在無數記憶的重壓下清醒過來了。碧色的雙眸閃閃發亮,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彩,他坐在水的王座上,平平伸出右手,對著底下的子民吐出了複生之後的第一個詞——
“自由!”
鮫人戰士們被那兩個字悚然驚起,抬頭望著自己的王,舉臂高呼,重複著這個讓所有族人心神激蕩的詞:“自由!”
隨著呼聲,新的海皇在水的王座上緩緩將手豎起,指向蒼天——隨著他的舉手,整條青水都沸騰起來!就在那一刹那,不止青水,整片浩瀚的鏡湖,甚至遠在大陸外的七海,都一瞬間波濤翻湧,濤聲回響在天地。
一切有血有水之處,便是海皇無所不能之處!
洶湧的波濤聲裏,碧色的眼睛閃爍了一下,薄唇頓了頓,仿佛在努力搜索記憶裏最閃亮的東西,許久才吐出了第二個詞:
“白瓔……”
所有人都呆住。連龍神都不自禁地翹首,詫異地觀望著這個新生的海皇。
白瓔?新的王,在說“白瓔”?那麽多生生世世的記憶撲麵而來,在如此紛繁複雜的洪流裏,他在醒來後,竟然迅速就尋找到了那一個影子?那是怎樣刻骨銘心的記憶!
王座上的人張開手來,俯視著掌心的紋路。他的手也已經換了新的肌膚,光潔如玉石,那些凡人所具有的手掌心的紋路,居然在瞬間消失了——宛如昔日的一切都被悄然抹去。
然而手指上十個樣式奇特的戒指依然赫然在目,斷裂的引線飄然垂落。
海皇看著那些斷裂的引線,似乎看到了某個被截斷的時空——那些引線連著的,是某種“過去”和“往昔”。
“隻要循著這條線,無論身處哪個時空,都能返回彼此身側。”
即使在無數生無數世的回憶重壓下,那一句話依然清晰地浮凸出來,回響在重生後的心靈上空,將一切不願意忘記的記憶喚醒。
“白瓔……”水的王座上,那個新帝王抬起頭,看著天際重複了一遍,眼神有某種變化。他緩緩握緊手指,將帶著引線的手放在胸口正中的心髒位置,微微蹙眉,仿佛那裏感覺到細微的疼痛。
是的,記起來了……都記起來了。管它什麽重生幻滅,什麽前生後世——他隻是蘇摩,屬於他的記憶隻有那一份,曆代千秋七海六合都不會再忘記。
白瓔……白瓔。他一遍遍地回憶起那個名字主人的音容笑貌,回憶起在一起的短暫時光。那個幾乎從不曾說出口的名字複活在他胸臆裏,並且將永遠地活著,直到和他一起化為灰燼。
在反複念著這個名字的刹那,執念一起,腦海中那些呼嘯洶湧闖入的激流就安靜下來了,在某種強大的力量下平息、沉澱了下來,潛伏在心靈的深處,不再和“本世”的記憶爭鋒。
那一瞬間,那笙重新看到了往昔熟悉的眼神——冷冷的、空洞的、似笑非笑,帶著某種頹然無望的鋒銳,仿佛暗夜的黑。
那笙抬頭看著他,不知為何反而鬆了口氣,覺得莫名的歡喜。
“蘇摩!”她在岸邊叫起來了,對著那個鮫人的王者招手,“你沒摔壞腦子吧?記得我是誰嗎?”
蘇摩蹙了蹙眉:“那笙?”
然後,不去理會苗人少女的歡喜笑聲,他望向這片被燒殺過後的九嶷土地,眼神一直投到了半山的宮殿裏。沉默了良久,忽然冷冷地吐出了幾個字:“青王……青王!”
所有人又是悚然一驚。
居然還記得!經過了上百年,兩次脫胎換骨,然而那些人加之於這個少年身上的極端的屈辱和仇恨,居然還這樣深刻地烙在這個鮫人的靈魂深處,至死不忘——那是什麽樣的一種可怕力量!如此的堅定深刻,隻有死和愛可以與之相比。
九天之上,閃電烏雲都已經消散。神鳥的雙翅如雲般鋪開,三位女仙靜默地低頭,望著青水之上誕生的新王者。
“海皇蘇摩啊……純煌之後,鮫人一族裏終於誕生了新的王。”曦妃輕輕歎息,“七千年前的宿緣終於在今日結束。”
那一瞬間,她望著慧珈手心裏守護著的那一縷白光,眼神複雜。
“是的,我們對這片大地的守望,也終於結束。”慧珈微微一笑,也低頭望著自己手中那一縷從黃泉路上迎回的魂魄,“我們完成了對離湮少城主的承諾,但今日之後,我們不能插手下界的興亡成敗。”
曦妃神情寥落:“自從少城主離開後,我們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七千年前純煌死後,我們就隻能在天上一直等待著新海皇的誕生。”
“反抗大城主的命令,是要付出極大代價的……即便是少城主。”魅婀輕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別說了,還是趕緊將少城主的靈體送回雲浮吧——七千年了,好容易等到了她可以重新返回天界的時刻。”
她望著慧珈手裏捧著的一縷白光——那一縷光華流轉不定,在慧珈手心溫柔地閃動,是剛剛被她們從黃泉之路上迎接回來的靈魂。這是多麽熟悉的氣息啊……離湮,她們的少城主,雲浮最美麗也最慈悲的女子。
七千年前,為了挽救瀕臨滅絕的海國,她不顧城主的禁令插手了下界的興亡更替,替純煌保管了海皇的力量,以保海國一脈不至於從此滅絕。然而,她也因此觸怒大城主,被打落輪回,從此在下界生生世世地輪回漂泊,無法返回九天。
轉瞬間,竟已是七千年。
魅婀望著那一縷光,眼神漸漸悲哀,輕聲道:“走吧,不要再注視著人世了——如果違反了天規,我們也會被大城主處罰的。”
三位女神臉色齊齊一凝,不自覺地抬起頭,望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天空深處——那裏,連飛鳥都不能到達的九天之上,隱約可以看到一點白色的光,仿佛晨曦裏的一顆明珠。
那是雲浮城。她們最後的一座城池。
人世的傳說裏,三女神居住在天界的雲浮城。那座城,和仞俐天的善見城一樣,是天人們的居所。關於三女神和九天之上雲浮城的種種傳說流傳於雲荒大地,然而有誰知道,其實最初的最初,她們這一族也是誕生於這片大地和海洋之上。
在第一縷日光灑落大地之前,三位女神齊齊展開了背後的雙翅,離開比翼鳥,向著九天上的雲浮城飛了回去。她們背後的羽翼是潔白的,展開的時候就如同白雲升起。
她們的手心裏,守護著那縷從黃泉帶回的潔白的靈魂。
天上的女神化為飛鳥離去,然而地麵上的人都未曾留意。複蘇後的蘇摩毫不遲疑地向著九嶷王宮乘龍飛去,眼裏帶著騰騰的殺氣。
寧涼帶領著其餘鮫人戰士也想跟隨而去,卻被堅決地阻止。
“你們回鏡湖大本營去!”重生的恍惚隻是延續了刹那,很快新的海皇便恢複了神誌,對著戰士下令,“已經過去三個月了,左權使炎汐應該從碧落海鬼神淵返回。你們替我回去迎接他,然後,把他帶回的那個石匣拿到無色城去,轉交給……”
頓了頓,湛碧色的眼睛投向遙遠的白塔倒影,語聲放輕:“給白瓔。”
等到身體複原,她的丈夫——空桑人的王,便可以複生了吧。
而她呢?那些冥靈,在複國大願完成後,又該如何?會湮滅嗎?
蘇摩頹然低下了頭,用蒼白的手扶住了額頭,感覺尚自混沌的內心裏有某種激烈而深刻的潛流湧起,壓住了所有其他思緒。或許,讓空桑萬劫不複比較好一些?這樣,她就會永遠作為冥靈活下去了吧?
然而這個可怕的念頭一動,身側的龍神霍然感應到,回身凝視著海皇。那目光無聲卻寧靜,直到他將心頭的惡念壓製下去。
“可是,王,你不跟隨我們返回嗎?”寧涼領命,卻不解地看著蘇摩。
“不。”新的海王重新看向九嶷上的宮殿,嘴角再也無法克製地湧上殺意,他霍然一拂袖,便乘龍飛去,“我要先去殺一個人!你們在鏡湖等著我。”
“是!”寧涼不敢遲疑,立刻帶著下屬戰士離去。
蘇摩乘龍飛去,隻有那笙有些發呆地站在了當地。
“多少年的血債,終於要償還了。”西京望著高聳入雲的九嶷王宮,歎了口氣,絲毫沒有過去插手的意圖,“雖然成了海皇,可蘇摩的心裏還是沉積著那麽多仇恨啊。”
雖然和青王辰也算是昔年舊交,然而即便是悲憫的劍聖,也沒有救這樣一個十惡不赦之人的打算。
“我們走吧。”他拉了拉那笙。
“去哪裏?”那笙有些發呆。
“繼續上路。”西京拉著她往九嶷王陵的帝王穀入口處奔去,語氣急促,“蘇摩去報仇,正是個好機會——我們得趁著他把九嶷王宮搞得大亂,趕快去神廟裏把真嵐的右腳拿出來!”
“啊……那隻臭腳,居然被放在了神廟裏嗎?”那笙喃喃道,忽地覺得好玩,笑了起來,“好,我們趕快去拿那隻臭腳,先不管蘇摩了!”
兩個人的身影轉瞬消失在九嶷山麓的蒼青色裏。
經曆諸多變故後,心情急切的那笙為著肩上的使命奔波,直奔九嶷而去,一時間竟然完全忘記了還有一個孩子翹首癡癡地等待著她歸來。
“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來——你可別亂走啊。”在升上天空時,她對著這個八歲的啞巴孩子叮囑,於是膽小聽話的晶晶就找了個偏僻的水邊草叢躲了起來,乖乖地抬頭看著天空,期待著那個騰空而去的神奇姐姐回來找她。
外麵是一片戰亂後的哭號之聲,晶晶有些害怕地抱肩躲在水邊一人高的澤蘭叢中,咬緊了嘴唇,等待著那個小姐姐回來找她——然而,她眼睜睜地看著那條藤斷裂,半空中的光芒消失,那個小姐姐卻再也沒回來。
怎麽辦好呢?孩子漸漸覺得害怕起來。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晶晶覺得肚子餓了起來,便悄悄地往水邊蹭過去,去尋找一些可以果腹的東西——畢竟是窮人家孩子,知道野外哪些東西可以吃。打撈著漂浮青水上的植物,剝出一粒粒潔白圓潤的菰米,塞到嘴裏。
水邊的草叢裏蚊子奇多,她忍不住劈劈啪啪地打起來,滿耳是嚶嚶嗡嗡的聲音。
然而,那種擾人的嚶嚶聲裏,忽然夾雜了另一個微弱的聲音,仿佛苦痛的呻吟。她低下頭,霍然看到清澈的青水裏蜿蜒著一縷血紅色!
“啊!”晶晶嚇了一跳,縮回了草叢裏。
然而那個聲音還在繼續,茫然而苦痛,似乎也不是對著她發出的:“碧……碧。”
八歲的女孩子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從草叢後探出頭,小心翼翼地循著血流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禁脫口叫起來。
一個人!水邊的軟泥上陷著一個人!
仿佛是落到了水裏,又拚命掙紮著上岸,一路拖出了長長的血跡。那個麵色蒼白的人全身是血,在青水岸邊昏迷過去,身上長長短短地戳著好幾個血洞,無數的蚊子和螞蟥聚集過來,在傷口上吸血。
咦,不認識啊……似乎不是村裏的人呢。晶晶好奇起來,大著膽子靠近這個昏迷的人,替他趕走傷口上那些討厭的東西,輕輕推了推他,喉嚨裏發出輕輕的呼喊:“咿?咿?”
然而那個人一動不動,隨著她的一推,發出一聲悶哼,身上的血流得更加快了。
晶晶嚇壞了,不知如何是好。
急切中,她無意地低頭,注意到那個人身上的衣服頗為奇怪——完全不像這一帶村民穿的長袍短衣,而是用一種沒有見過的料子織成,雖然浸在水裏,居然沒有濕。顯然也受了烈火的舔舐,有些發黑,卻沒有焦裂。
他衣服的前襟上,用金絲銀線,栩栩如生地繡著一隻飛鷹。
如果換了是九嶷郡的大人們,多半立刻就會明白眼前這個人是征天軍團的軍人,而且軍銜頗高——然而八歲的晶晶卻還不懂這些,隻是有點兒好奇地往前湊了湊,掬起水,用柔軟的草葉擦去了這個人滿臉的血汙和淤泥。
“咦……”看到那張因為失血而顯得慘白的臉時,晶晶發出了一聲簡單的低呼。
軍人的劍眉緊蹙著,顯露出痛苦的神情,在昏迷中斷斷續續地呻吟,用手捂住胸口上的貫穿性傷口——然而這個人的眼角眉梢卻有一種讓孩子都覺得安全的氣質,毫無殺戮和攻擊的味道,那樣安靜和無辜,仿佛一隻落入獵人網中的白鳥。
“啊。”遲疑了片刻,啞女晶晶仿佛下了什麽決心。
她挪動雙膝到了他身側,一粒一粒地,將手裏剝出來的菰米喂到他嘴裏,然後折了一片澤蘭的葉子,卷了一個杯子,去河邊盛回水,用葉尖將水一滴滴引入他幹裂的嘴角。
“碧……碧。”那個人在昏迷中喃喃醒來,吃力地睜開眼睛。
頭頂是斑駁的青色,一點一點,灑下金色的陽光,投射在他蒼白的臉上;耳邊,有著淙淙不斷的水流聲音——
這……這是哪裏呢?
然而很快,他就恢複了中斷的記憶。是的,昨夜淩晨時分,征天軍團變天部和玄天部,全軍覆沒於九嶷郡蒼梧之淵上空!
他沒有當一名逃兵。在孤注一擲刺中巨龍後,他的風隼在狂怒的烈焰裏四分五裂。他被拋下了萬丈高空,向著九嶷大地墜落,最後在轟然的巨響中失去知覺。
原來……自己還活著嗎?
“嘻。”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歡喜的稚嫩笑聲。他努力轉過頭,尚自模糊的視線裏看到了一張滿是血汙的小臉。那個孩子正對著他笑,明亮的眼睛裏滿是歡喜——不是鮫人,也不是空桑遺民。這、這是……九嶷的百姓嗎?
他忽然間感到慶幸——如果不是被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發現的話,作為這場災難的製造者,他會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憤怒中撕成碎片吧?這樣想著,他不由得對著這個孩子伸出手去,嘶啞道:“你……叫什麽名字?”
“咦?”晶晶歪著頭,顯然聽得懂他的話,卻不能回答,隻是咿咿喔喔地比畫著。看他還是不懂,就急了,低下頭在河岸的軟泥裏劃了兩個字,指給他看:晶晶。
他看清楚了,卻微微歎息了一聲——是個啞巴孩子嗎?
“晶晶,帶我回你的家,但不要讓別人知道,好嗎?”他叮囑這個孩子,同時吃力地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這裏有錢……麻煩你替我去買一些藥——我得盡快離開這裏。謝謝你。”
金銖從錦囊裏叮當墜地,那是足以讓九嶷一般百姓勞作一年的收入。然而晶晶卻是一動也不動,她轉頭看著遠處依然烈火升騰的村莊廢墟,眼裏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淚水。
“家……”她喃喃發出一個單音節,哭了。
怎麽?難道家裏人都死了?那一瞬間,飛廉的心裏陡然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痛苦,讓身經百戰的軍人低下了頭,不敢直視。
那樣的眼神……孩子的眼神。
他是軍人,是門閥子弟,是十巫門下新一代年輕人裏的佼佼者,一生下來就注定要成為帝國的居上位者——然而,他卻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完全不同。
他不喜歡殺戮,不喜歡征服,他不明白為什麽戰爭和殺戮會是必需的,為什麽所有的種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處。
雲煥曾經說過他是個優柔寡斷的人,耽於理想化的臆想,卻缺乏對現實的行動力——他不得不承認同僚那句尖刻的評價是正確的。是的,他是個軟弱的人……連所愛的女子,都沒有公開出來的勇氣——因為碧隻是葉城的一名鮫人歌姬,被所有族人歧視的卑賤奴隸。
他花了巨款替碧贖身,讓她秘密地住在了帝都的外宅裏。然而作為巫朗一族的第一繼承人,門閥的貴公子,他依然不得不奉命去締結一門門當戶對的婚姻。
無能為力……他一直反感著現實裏的一切,卻缺乏雲煥那種徹底反抗的勇氣。他這種懦弱的人,將遵循著這種鐵一樣的秩序逐步長大,享受著榮華富貴,直至逐漸老去、死亡——然而他的心,卻會在漫長的一生裏一直受著折磨,不能安寧。
是的,不能安寧。特別是每次看到孩子的眼神之時。
他將畢生無法忘記第一次從軍,出發去平定砂之國一個小的部落叛亂的情形——那裏的牧民不肯聽從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點,堅持著自古以來遊牧的生活方式,認為在馬背上生長和死去,是天神賦予他們的驕傲,寧死也不能放棄。為了殺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斷然下令將這個不服從的小部落徹底滅絕。
僅僅為了這種事,就要殺人?牧民願意過著逐水草而居的日子,又有什麽不對?
作為一個新戰士,他在內心激烈地反抗著,不情不願地和雲煥一起跟隨齊靈將軍出征。
雙方的力量是懸殊的,不過十數天,征天軍團就全數殲滅了反抗者。
作為新戰士的他,被那一場慘烈的血戰深深地震驚:砂之國的最後十多名戰士在被追殺到窮途末路時,齊齊馳馬來到空寂之山腳下,對著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驁的西荒戰士爆發出了一陣驚動天地的哭泣,對著神山舉起雙手,狂呼著他聽不懂的話,任憑追趕上來的風隼從背後洞穿他們的胸膛。他們的血,如紅棘花一樣綻放在荒涼的大漠裏。
那種寧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讓他震撼莫名。
然而讓他永生難以忘懷的,卻是那個部落裏的一個小女孩。
族裏的青壯年都戰死了,隻留下一些老弱婦孺。齊靈將軍對著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說明他們這些人隻要肯放棄遊牧生活,殺死駿馬,焚毀帳篷,安分地住到帝國建造的定居點裏去,就不會受到進一步的處罰。
然而那些老人和婦女卻是一樣的桀驁不馴,他們漠然地聽著,然後一口啐在將軍臉上,個個眼裏有著野狼一樣瘋狂的亮光。
沒得商量了。齊靈將軍憤怒地回過身去,下令將所有叛亂的牧民處死。
帳篷被焚毀,駿馬被殺死,牛羊被分給了另一個馴服的部落。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終是消失在了曆史裏——一個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從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麵前,那些老弱婦孺沒有絲毫的失態,隻是靜默地一個接一個地走入挖好的坑裏——那靜默並不是一種麻木和怯懦,而是包含著無比的勇敢和尊嚴——沒有哭鬧,沒有呼號,連被老人抱在懷裏的孩子都很安靜。
他在一邊看著,鐵青著臉,控製著自己發抖的手。
當雲煥在一旁下令將砂土鏟入坑裏的時候,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腳尖,扒住了大坑的邊緣,仰頭看著頭頂上的靴子和軍人們漠然的臉——這個孩子的父親已經在前些時間的交戰裏死去了,而家人們還騙著她,隻說是父親出了趟門,很快就會回來找她。她逡巡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到了他臉上,她扯住了他的衣袂,怯生生開口:“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淺一點?我怕爹回來的時候,找不到我。”
所有征天軍團和鎮野軍團的戰士都在那一句話後沉默下去,停止了動作。連雲煥都有點兒出神,一時間忘了催促戰士們繼續著最後的清洗。
他卻在孩子的眼睛裏崩潰。
那個瞬間他爆發出了一聲低喊,踉蹌著跪倒在坑旁,不顧一切地對著那個孩子伸出了手,將她抱了出來,往回便走。那些木然站在坑中的牧民也被驚動了,眼睛裏再度燃起了亮色,仿佛火焰跳躍。
“雲煥,拉開飛廉!”齊靈將軍斷喝,“拉開他!他瘋了!”
雲煥撲了上來,從背後死死地抱住他,斷然地采用了格鬥裏的手法,將激烈反抗的同僚從坑邊拖走。他手裏的那個孩子被奪走,扔回到了坑中。在那些牧民開始反抗之前,泥沙如洪水般傾瀉而下,淹沒了那雙眼睛。
他瘋了一樣地掙紮,一個回肘,用力撞在雲煥的肋上。
然而雲煥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擊打,卻不放開他,隻是毫不猶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後鬆手,讓他癱倒在活埋坑前。
泥土傾瀉而下,將上百的牧民活生生埋葬。隨即,無數的戰馬趕攏來,在鎮野軍團的指揮下,呼嘯著在這個剛剛埋葬了數百人的大坑上來回馳騁。鐵蹄踩踏之下,一切都歸於無形了。
他在同僚麵前失態,為了一個賤民的孩子慟哭。如此的軟弱。他永遠做不到如雲煥那樣無動於衷——所以,雖然出身比雲煥顯赫,但在軍團中的晉升速度卻落後於同僚,也是應該的吧。
那之後,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執行這種任務,是他自己刻意地逃避,也是叔父對他的照顧。都已經過去那麽些年了……那雙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該在深深的沙子裏腐爛,化成了土吧?
然而,為什麽他的心裏,卻一直難以忘記呢?
多年之後,在蒼梧之淵上空,征天軍團全軍覆沒。
戰爭再度張開了吃人的巨口。僅僅一夜之間,那些多年來親如兄弟的戰士,全都將年輕的生命留在了這一方天空裏。連巫抵大人都死了……而他,卻還活著。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澤蘭叢中,他看到了一個有著同樣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間他有些恍惚,覺得是多年前那個被活埋的孩子終於被歸來的父親找到了。她從淺淺的沙土下爬了起來,回到了他麵前,笑吟吟地看著他。
“別,別哭啊……”他茫然地伸著手,想去擦這個小孩子臉上的淚水,然而負傷的手卻衰弱無力,“對不起,對不起。我……帶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說著,感覺神誌又開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麽了。然而,垂死軍人眼睛裏的某種神色感動了這個孩子。她啞然地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決然地拿起金銖往村裏跑去。
很多年後,後世在議論到這一段曆史的時候,都說飛廉是幸運的。
因為以當時九嶷民怨沸騰的情況來看,如果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撿到了少將,這個滄流帝國的軍人必然會被當地暴民們群起殺害,而雲荒將來的曆史,也將因此而改變;然而,沒有人想到,其實那個啞女也是幸運的。
她的生命原本平凡,卻因為那一刻的選擇,而和曆史上諸多傳奇人物的命運軌道有了交錯——不再如她的母親和弟弟那樣,過著平凡庸俗的生活,在田地和水澤裏勞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她在一個月後隨著這個陌生的年輕軍人返回了帝都——那個雲荒的心髒。
十大門閥為之側目,整個軍隊都覆滅了,飛廉卻帶回來一個九嶷的啞巴孤女!滄流帝國軍令嚴苛,政局複雜,雖然戰死的巫抵作為這一次行動的主帥,承擔了最大的責任,然而飛廉少將依然要為這一次的失敗而受到嚴厲處罰。
他被從軍中解職,勒令回家思過。然而被革職的少將反而長長鬆了一口氣,並不在意這種處罰,也沒有做出任何的努力去挽回這個局麵。
將翅膀上係著的黃金解下,白鳥才可以自由地飛翔;將那些名利的枷鎖拋棄,他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生活方式。
眼看他的前途毀於一旦,巫禮一族的未婚妻當即反悔,退掉了聯姻。他卻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門閥貴族在竭力培植了飛廉多年後,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人始終不堪重任,他們放棄了努力,轉而另立新人,全心全意地去對付那個從西荒返回帝都複命的雲煥,力圖置其於死地。
飛廉的生活散淡下來。他居住在別院裏,和鮫人歌姬碧朝夕相對,不再和以前軍中那一幫朋友來往。同時,他收養了那個九嶷郡的青族孤女,不顧整個階層的恥笑,耐心地教導她學習諸多的知識技巧,帶她出來見識各方人士。
仿佛從九嶷郡逃生後,他失去了對權勢的任何興趣,漸漸地變得懶散頹靡。
然而沒有人知道,正是經過了這一次的死裏逃生,那個優柔散淡的貴公子心裏,某一種力量終於堅定起來,讓他不再一味地對眼前這個鐵一樣的製度匍匐順從。
而幾年以後,正是這個輕袍緩帶、與世無爭的貴公子,參與了那場扭轉時局的劇變——他實現了昔日的夙願,成為了改變這個國家的人。
第八章 帝王穀
天馬的雙翅掠過黎明的天空,向著無色城歸去。
龍神出淵,“後土”歸位——然而順利地完成了如此一件大事後,空桑人的隊伍裏卻是反常的沉默。六王和冥靈戰士們隻是靜靜地按轡返回,想趕在太陽的光輝降臨前,回到水底那個城市。
方才的駐足遙望中,所有空桑戰士都看到了太子妃和那個鮫人傀儡師話別的一幕。而返回到隊伍的短短路上,太子妃不停地回望著昔年的戀人,依依不舍。
於是,所有的空桑遺民都沉默下去。
百年前,所有空桑人都將這段畸戀視為奇恥大辱,甚至不惜動用火刑來維護本族的尊嚴;然而亡國滅種之後,這一段不光彩的曆史在濃重的血腥下變淡了,作為戰士守護了空桑百年的白瓔獲得了所有遺民的尊敬。她和真嵐皇太子一起,作為空桑人重見天日的最大希望,被所有族人仰望。
然而,直至今天,所有人才發現,百年前的故事,原來尚未結束。
“沒事吧?”
“還好。”
短暫的問答後,仿佛有什麽看不見的屏障延展開來,讓小別重逢的皇太子夫婦沉默下去。
白瓔從赤王手裏接過金盤,托在自己肩膀上,乘著天馬向著無色城歸去。不知為何,她心裏有一種極其強烈的傾訴欲望,卻終歸說不出什麽。盤裏的頭顱一直望著妻子,眉頭微微蹙起,似乎也在考慮著什麽,同樣的沉默。
“等空桑複活後,按自己的意願去生活吧。”忽然間,真嵐吐出了這樣一句話,轉過頭去看著後方天空裏巨大的蛟龍和新的海皇,“等到這一切都結束,請你自由地去生活吧……不要再被束縛住了。”
白瓔震了一下,看著金盤裏孤零零的頭顱,喃喃道:“說什麽傻話。”
她已經是冥靈——和其餘五王一樣,在九嶷王陵的神殿裏自刎時,她許下了唯一的心願:獻出自己的魂魄,讓空桑複國,讓族人在這片雲荒大地上重新好好地生活!然後,她的頭顱落入了神殿前的傳國寶鼎裏,六王的血注滿了這件神器,打開了無色城的封印。
六星隕滅,無色城開!
她成了靠著這一念存在的、遊離於生死之外的冥靈,一旦心願完成,便會煙消雲散。
“不是傻話,是能夠實現的願望。”金盤上的頭顱嘴角浮出一個笑意,“我記得古籍上記載有一個交換的法則,是逆著‘六星’的預言來的:無色之間可以互轉。獻上極大的力量,同樣可以獲取新的生命——白瓔,你用‘後土’的力量去交換新的生命吧!”
“用‘後土’的力量?”白瓔驚呼了一聲,想也不想地否定了這一提議,“這怎麽可以?這是白之一族自古傳承的守護空桑的力量啊!”
“嗬,”真嵐微微笑了一下,眼神卻是黯然的,“你若死了,白之一族還有人嗎?”
白瓔一怔,沉默下去,無言以對地抓緊了馬韁。
皇太子眼裏卻有一種深沉:“我曾經想,如果空桑複活了,那應該是一種徹底的‘複活’,埋葬掉以前那個腐爛的空桑,摒棄多年積累下的偏見、腐臭、特權和種族仇恨,讓這個國家和這個雲荒,重新地活過來!”
金盤上的頭顱頓了頓,又輕聲說了一句:“當然,也包括每個人的全新的生活。”
天馬飛翔,已然將近無色城入口。
“你回頭看吧……他哭了。”真嵐低聲道,望著背後虛空裏的那個人,眼神複雜地變幻著,“他是不是真的愛過你——那,不是你百年來心裏一直不能忘懷的疑問嗎?隻要回頭看一看,你就知道答案了……”
白瓔的手劇烈地抖了一下,她握緊了韁繩,眼睛裏慢慢籠罩上了一層霧氣。
真嵐……為什麽你要我回頭呢?你以為我若回頭,便會得到拯救嗎?如果我得到了拯救,那麽,這個國家,整個空桑,又由誰來拯救呢?何況,若再度踏入那種泥沼一步,我便將會被再度滅頂。
她沒有回頭,隻是加速催馬前行。
不能回頭……不能回頭!
心頭有一個聲音強烈地響起,嚴厲地對她說——再回頭也已是百年身,倥傯的時光中終究成了錯過的路人,到了如今,回頭又有何用?你應該知道你現在肩上的責任。
那是……白薇皇後的聲音?
白瓔身子微微一震,終於還是強行克製著沒有回頭看上一眼。催馬一躍,返回了水底的無色城。
波浪在頭頂盤旋著,閉合起來。
光之塔下,六王歸位。
“你不回頭嗎?”金盤上的頭顱卻是茫然地歎息,沒有半絲喜悅,“其實,仔細想起來,你真的從來都沒有機會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是的,”白瓔終於開口承認,卻看著他,“其實,你也一樣。”
皇太子微微動容,卻無言以對。
“我們是一樣的人,走著同一條路,也必須背負起同樣的命運,”白瓔咬著嘴角,聲音卻是堅定,“就如當年開國時的星尊帝和白薇皇後一樣!”
真嵐卻茫然地看著背後的虛空,喃喃道:“不,我就是怕和他們一樣。”
“為什麽?”白瓔霍然問。
“因為他們不是一個好榜樣。”真嵐吐了一口氣,“而我,卻希望你幸福。”
太子妃忽然沉默下來,將天馬交給戰士帶走,自顧自靜靜地看著金盤中丈夫的頭顱——她的表情,忽然間也有了奇異的變幻。
“你……身上真的是流著琅玕的血嗎?”她喃喃道,伸出手去捧起頭顱,放到和自己齊高的地方,凝視著,歎息道,“不一樣啊……七千年以後,已經不一樣了!琅玕的血裔怎麽會變成這樣?”
“你是?!”那一瞬間感覺到了變化,真嵐脫口驚呼,看著麵前白瓔的眼睛。
眼睛裏麵,又有一雙眼睛。
雙瞳裏,隱藏著兩種表情和兩個靈魂,一起凝視著他。
外麵的,是哀傷而悲憫的,帶著熟悉的溫柔。內裏的那雙卻是堅定明亮的,隱隱帶有一種男子也罕見的氣概。那雙重瞳望了他一眼,然後,內裏的那雙眼睛漸漸遊離了出來——最後,離開了冥靈的身體,漂浮在無色城的水底。
“白薇皇後?!”在看到那雙眼睛時,空桑皇太子和大司命都怔在了原地,說不出話來,“是……是你?!”
這一座虛無縹緲的無色城,終於迎來了七千年前的締造者!
“琅玕的血,在流到你身上時,已經變淡了嗎?”那雙眼睛一瞬不瞬地審視著真嵐,仿佛能看透一切,默默地衡量著,忽地變了語氣,“不對……不對。你沒有繼承他全部的力量!為什麽?‘皇天’也不在你手上。”
“‘皇天’……”真嵐剛開始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說了兩個字,語調終於恢複了常態,挑了挑眉毛,“‘皇天’被我送人了。”
“什麽?”白薇皇後眼裏流露出震驚的表情。
“聖後勿怪……皇太子殿下需要借助那個人的力量,去尋回被封印的各部分軀體。”大司命也回過了神,結結巴巴地替真嵐解釋,“那些冰夷用車裂的方式鎮住了‘皇天’,奪走了帝王之血的力量——皇太子殿下必須六體合一,才能恢複。”
“車裂?”白薇皇後卻皺了皺眉頭,“不對。光靠車裂,怎麽可能鎮得住琅玕的力量?!”
“……”大司命和皇太子伉儷聽得此言,齊齊震驚。
“可、可是,《六合書》的術法《化境篇》裏,就是如此記載的啊……”大司命不敢質疑眼前這個千古一後的說法,隻能搬出曆代司命秘藏的典籍來,“唯一能夠封鎖帝王之血力量的方法,便隻有車裂軀體,分鎮六合!”
白薇皇後眼裏有懷疑的神色:“《化境篇》?是誰著的?”
“是……是星尊大帝暮年留下的著作之一。”大司命遲疑著回答,“這卷書和《六合書》的其餘部分一起,成為皇家和六部王族的必讀之書。”
“琅玕寫的?”白薇皇後喃喃,眼裏有說不出的表情,忽地一笑,“難道琅玕在死前留下遺書,說用車裂可以封印帝王之血?”
“是的。”大司命恭謹地低下了頭。
“嗬,夢囈!”白薇皇後冷笑起來了,眼裏光芒四射,“魔之左手的力量,隻有神之右手可以抗衡,怎麽可能僅僅通過車裂來封印?”
大司命蒼白著臉,不敢再說下去:“可是,百年前的那場災禍裏,分明是……”
百年前,冰夷的確是靠著這種方法,封印了皇太子的力量!
“是有些奇怪……”虛空裏那雙眼睛瞬了一下,投注在真嵐臉上,凝視著。
“不像……真的不像啊……”白薇皇後最終還是喃喃歎息,閉合了眼睛,“你是我和琅玕的後裔,我兒子姬熵的第一百八十六代子孫——可是在你身上,那所謂的帝王之血,為什麽已經有了如此大的改變?”
“你說血統?”真嵐眉梢一挑,回答道,“我的母親,來自砂之國。”
“哦?”白薇皇後的眼睛霍然睜開了,看了他一眼,“不是白族人?”
“都怪你們白族的白蓮皇後死活生不出孩子。”真嵐無謂地轉過頭去,抬起右手抓了抓頭發,“所以帝都派兵,把我從母親那裏強行奪了回去,塞到這個王位上。”
白薇皇後忽地微微笑了:“哦?看來,的確和血統無關。”
“嗯?”大司命詫異地脫口。
“應該是從琅玕寫下那一卷書之時開始,帝王之血便已經改變了,變得可以以人世的術法來封印住。”注視著金盤裏的頭顱,默默地竭力追溯,白薇皇後眼裏有了遲疑的光,“能做到這一點的,沒有別人……難道,是琅玕他自己?”
皇太子伉儷和大司命已經跟不上她的思緒,隻是有些莫名地看著那雙眼睛裏的表情不停變幻,喃喃自語。無色城的虛無幻影裏,白薇皇後的眼睛如同一雙美麗的蝴蝶,瞬忽移動,不停地俯仰觀望。
七千年後,她終於回到了這個親手創造的城市。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是如此陌生,遠遠不同於當日她設下結界之時——或者,對於光陰和曆史而言,她是一個逆流而上的悖逆旅人,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時空,幹擾曆史的流轉。
“不,魔之左手的力量還存在著……就算被封印在蒼梧之淵,幾千年來我依然能感覺到!”白薇皇後的眼睛微微抬起,順著光之塔看向頭頂無盡的藍色,眼神凝重,“琅玕,還存在於某一處,雖然衰竭,卻未曾消失。”
眼睛雪亮如電,忽然看了過來,盯住了一直未曾說話的太子妃——
“白瓔,我的血裔!我已然衰竭,所以將所有力量轉移給了你。如今唯有你能封印魔之左手——在我的靈體消散前,我們一定要尋到那個毀滅一切的魔,將其封印!”
“是!”白瓔微微震了一下,無聲地垂下了眼簾。
那樣艱難的任務,幾乎是有死無生的。然而,在下了舍身成魔的決心時,她就已經不畏懼這些——其實,獲得力量之後隨之而來的新使命,白薇皇後已經在蒼梧之淵就詳細地告訴了她。
因為,作為白族最後一個可以承載“後土”力量的女子,她已經是不能複生的冥靈。而且,白之一族已然沒有任何血裔。一旦她煙消雲散,“後土”的力量便再也無法傳承下去。
所以,她必須要在自身消亡之前,封印住魔之左手。
從此,“皇天後土”,這兩種代表創造和破壞的巨大力量就將進入一個漫長的相持階段,保持著絕對的平衡,靜止著,不讓任何世人察覺到它們的存在——宛如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在鏡湖中心發現這種遠古神魔力量時的狀態。
那是一個輪回的結束,和新一個輪回的起點。
蘇摩站在空無一人的九嶷宮殿裏,無言四顧。
幾乎是夷平了整座王宮,卻仍看不到那個該死的青王的影子——他站在廢墟裏,用幻力反複遙感,然而在九嶷這座空桑人的神山上結界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他的術法作用有些衰微,竟然時有時無起來。
那個該死的青王,躲去了哪裏?!
深碧色的眼睛裏泛起了憤怒,一揮手,又擊毀了一麵牆壁,轟然巨響中,空蕩蕩的別院裏隻留下了一座東西孤獨地矗立。
那是望鄉台上的往生碑。
——那是有著無數“過往”的東西,一眼看去,蘇摩的視線也被吸引了,投注在那麵空無一字的光潔碑上,久久凝視。
忽然,他走過去,緩緩彎下腰,握住了碑底的一物,微一用力。
雪亮的光騰起在廢墟裏!墜淚碑底座上,那個骷髏的嘴應聲張開,吐出了那把銜著的劍,隨即重新閉合——那一瞬間,仿佛是幻覺,九嶷山穀深處,響起了一陣低沉的歎息。
傀儡師輕易地拔出了那把幾千年前先代海皇贈予琅玕的龍牙長劍,在日光下橫劍凝視。深碧色的眼睛裏有些微的變幻。他手臂上纏繞著的蛟龍也發出了一聲應和的歎息。
辟天……這就是傳說中星尊帝的佩劍辟天!
傳說中,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在年輕時曾一度流落海外,到了鮫人居住的海國璿璣列島上。當時海國少主純煌協助了這一對年輕人完成心願,指點他們去尋求上古封印在鏡湖中心的神魔力量,還以龍牙製成這把長劍相贈。
這件海國的神物從此流落雲荒。在星尊帝暮年宣布停息幹戈後,辟天劍被安放在九嶷山下的墜淚碑底座上,成了鎮住碑上無數陰靈之寶。
七千年後,新生的海皇來到了九嶷山下,重新拔出了這把長劍。
“趁手。”微微一笑,他忽地轉動手腕,劃了半個弧——所到之處,土石飛揚。
那一瞬間,廢墟的一麵牆背後,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
霍然望去,卻是一名女子霍地縮了回去——雖然蓬頭垢麵,卻難掩天姿國色,她驚慌地躲在一麵牆後,看著傀儡師:“求、求求您饒了我吧!離珠……離珠願聽從您任何吩咐。”
“青王在哪裏?”蘇摩持劍在手,漠然地問——這個女子身上有一種讓他覺得不舒服的氣質,美得邪異,完全不像鮫人,卻比鮫人更美。
“青、青王?”女子慌亂地問,“您是說……是說九嶷王殿下嗎?”
蘇摩懶得再說,垂下劍尖,遙遙指住了她。
“我、我隻看到殿下他往神殿方向跑去了……”離珠指著北方山腰,結結巴巴,“從王宮北方的玄武門出去……左轉,再過三道山門,就是……”
“帶我去。”
話音未落,她就覺得騰雲駕霧地飛了起來。
偏殿,花園,宮牆……玄武門。
出了北玄武門,就是後山。一片濃綠的碧色逼入眼簾,帶著無處不在的遊蕩的白色霧氣,仿佛一群群幽靈在山間徜徉。
那是九嶷神山的區域。
寬闊的輦道通向山上,中間是大塊的平整石頭,黑曜石和雪晶石交錯鋪著,雕刻出繁複美麗的花紋,那是帝後及大司命的專屬道路;路兩側平砌著淡青色的磚,則是供隨行妃嬪和百官行走的。
沿著輦道上山,穿過三道石砌的門樓,最先抵達的是位於山腰的祭祀先人的享殿。然後再上去,才是供奉著神靈的神殿。
隨後的輦道折向山後,直穿入一座深深的山穀——那,就是著名的“帝王穀”。曆史上所有空桑皇帝皇後死後的長眠之處。
從北玄武門到享殿,足足有十裏左右的山路。而那麽長的距離,居然就在一瞬間過去。離珠被人抓著腰帶提在手裏,晃晃蕩蕩地一路掠去,隻嚇得臉色蒼白,不停地尖叫。
忽然,她感覺到那個黑衣人急速地刹住了腳步,無聲地佇立。
她剛想抬頭看,腰間的那隻手霍然一鬆,她一聲驚叫,臉朝下地跌倒在堅硬的黑曜石上。她反射般地抬手護著頭臉,隻覺雙肘劇痛。
掙紮著起身,卻看到那個詭異的黑衣人正站在享殿前,臉色蒼白,表情激烈地變幻著,忽然下意識地轉開了頭去,仿佛不想看見某物。
怎麽了?離珠詫異地從地上站起,看向前方。
在供奉著空桑曆代帝後的享殿前,是一片玉欄圍著的廣場。玉階晶瑩,上麵依稀有暗紅色的血跡,百年未褪。層層台階上去,居中放著一尊一人高的青銅鼎,正麵用浮雕手法用陽線刻著手持蓮花的創世神,背麵用陰線繪有高舉長劍的破壞神,黑眸和金瞳日月般輝映。
寶鼎上鐫刻著繁複的符咒,在日光下發出淡淡的光芒,有著神聖不可侵犯的力量——那是星尊帝時期開辟這個帝王陵之初就鑄造的傳國寶鼎。奇怪的是,這個黑衣人看的不是寶鼎,而是圍繞著寶鼎的六座栩栩如生的無頭石像——
那,是百年前空桑滅國時,自刎於此的六王!
傳說中那一戰極其慘烈。窮途末路之下,空桑的六位王者殺出一條血路從帝都來到九嶷神廟,圍繞著傳國寶鼎一起橫刀自刎,以性命作為交換,打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無色城。
當六王之血在鼎內匯集的瞬間,虛實的界限被打破了。
空桑幸存的百姓,在一夕之間進入了無色城,躲開了冰族的侵略和屠殺。裂鏡對峙的兩國出現後,這六王的屍體便化成了無頭石像。百年來不管風吹雨打,都佇立在享殿前,靜靜守護著王陵。
蘇摩隻看得一眼,便燙傷般地轉過頭去,不敢直視。片刻的沉默後,又艱難地緩緩轉過頭來,長久地凝視。
他眼中露出的表情讓旁觀的離珠震驚。
這個人,有著如此驚人的容貌……一定是鮫人吧?那種美是超越了種族和性別的,讓一直以來被所有人都誇為世間最美的她都難以抑止地感到嫉妒——原來王的話果然沒有錯,這個世上最美的那個人,真的並不是她!
那個鮫人臉色蒼白地看著六王,然後仿佛難以抑止地,舉步向著台階走上去。
“別過去!”離珠一驚,脫口,“那裏有結界!”
然而那個鮫人疾步走上了祭壇,卻並沒有直奔傳國寶鼎中的結界入口。而是在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後微微遲疑了一瞬,然後仿佛終究難耐地,對著一尊無頭的石像伸出手去。
一瞬間,隨著她的驚叫,虛空中發出了耀眼的光芒!在觸及石像的刹那,轟然的響聲中,那人被結界中放出的光芒擊中——完了,她想。這世上,從來沒有活人能夠觸碰到九嶷山下這個通往無色城的結界,哪怕是十巫!
那一刻,她心裏居然有某種釋然。是的,自此後,世間再無比她更美之人!
就在她舒了一口氣的時候,光芒散去,那個黑衣人赫然就在原地,毫發未傷。
怎麽會?!
離珠驚訝地張大了眼睛。顯然方才蘇摩也是受到了相當淩厲的一擊,他往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然而他的手,卻已然是穿過了屏障,緩緩伸了過去,停止在那尊石像上方的空氣中。
那尊石像的頭顱早已被斬斷,然而那個鮫人卻癡了一樣伸出手去,在虛空裏輕輕觸摸著,描摹著輪廓,他的眼神忽地變得說不出的哀傷和溫柔,仿佛觸到了那個死去之人的臉頰——那座石像是六王裏僅有的兩個女子之一,束著白色的戰袍,上麵繡有薔薇的標記。
到了這一刹那,她才忽然明白過來了,低聲驚呼——
原來是他!是那個鮫人!
那個九十年前被驅逐出雲荒、一直背負著“傾國”和“墮天”之罪的鮫人——難怪會有著這樣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容貌,令日月都為之失去光彩。
離珠又驚又妒,卻是難以自禁地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黑衣的鮫人。越是看,越是絕望——枉她一生自負美貌,有著靠幾輩子血統積累起來的美麗,然而這種刻意經營謀求而來的美,卻依然難以和這天成的出塵之美相比。
如果說,她是塵埃裏開出的凡世之花,那麽這個人就是雲上不染片塵的光。
仿佛已經忘了要追九嶷王,那個鮫人隻是靜靜地站在祭壇邊緣上,承受著結界的推斥力,凝望著那一座已然死去的石像。不知他用了什麽樣的術法,隨著手指的描摹,斷頸上的虛空裏緩緩凝結出了一個淡白色幻象,如霧般恍惚。那是一個栩栩如生的女子頭像,秀麗而寧靜,眉心有著十字星的紅痕。
離珠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暗自詫異,隱隱有些不屑。
想來,這個人就是死去的空桑太子妃了……然而這樣的容貌,不要說和這個鮫人比,就是和自己相比也是遠遠不及,充其量也隻能說是秀麗,根本不是什麽絕色。
可為什麽這個有著天下無匹容貌的人,會傾心於這樣一張臉呢?
“咦,蘇摩在這裏!”在這一刻的寂靜裏,忽然聽到輦道上傳來清脆的驚呼聲。
祭壇上那個鮫人一驚,手迅速地放下了。離珠應聲轉頭,卻是一個少女和一名中年男子正飛奔而來。
九嶷也真是亂了,居然接連有外人就這樣闖入了宮殿後的神山禁區。
然而,少女身邊那個落拓男子在看到那個六星結界時,也驀然站住了。
“阿瓔……”西京看著那個沒有生命的石像,低低歎息,眼裏掠過深重的悲哀。那笙粗心慣了,沒有反應過來蘇摩在幹嗎,隻是詫異地嚷嚷:“咦,你不是說要去殺那個青王嗎?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蘇摩臉色微微一變,默不作聲地側過頭,從祭壇上走下。
“啊?”那笙這時才注意到了祭壇上那幾座石像,吃驚地打量,“這是什麽?他們的腦袋哪裏去了?被盜寶者偷去了嗎?”
西京暗自扯了一下她的衣襟,示意這個嘰嘰呱呱的女孩子住嘴:“我們快去神殿!得趕快找到那個封印的右腿。”
“噢!”那笙畢竟還是知道好歹,被那麽一提醒,直接飛奔上去。
“九嶷王……九嶷王就是逃去了神殿!”離珠想起自己身上那個秘密的任務,終於強自忍住了逃走的衝動,顫巍巍地開口,“他、他應該去神殿拿寶物了!”
“什麽?”同時脫口的,卻是三個人。
“我帶你們去……”出乎意料地,離珠挺身而出,主動道,“我知道有一條小道,比輦道能更快地到神殿!”
“呀,真的?多謝你。”那笙也不去問這個和蘇摩一起的女子是什麽身份,隻是感激。西京卻隻是哼了一聲,並不搭話。
這個女子美得有點兒奇怪,讓人一眼看去心裏就覺得不舒服。雲荒各族裏罕見那樣的美貌,然而又分明不屬於鮫人一族——在經曆風霜、閱人無數的劍聖看來,這個看似嬌弱柔婉的女子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陰邪詭秘的氣息,卻讓人說不出哪裏不對勁。
然而,此刻卻也顧不上其他。
這個女子顯然是九嶷王的寵妃,此刻卻是主動請纓為敵方帶路,顯然是恨九嶷王入骨。此刻,也不妨先相信她一次吧!
他們跟著離珠奔出,在快到神殿的時候,忽然間聽到了一種奇異的祝誦之聲。
“啊,那些巫祝還在那裏!”離珠隻一聽,臉色便變了一下,停下了腳步,“這、這可怎麽好……我以為他們這些巫祝看到變亂來臨,會嚇得跑掉,想不到他們還在那裏死守著!那麽我們這次是進不去了!”
“怕什麽。”那笙卻是不以為意,指了指同伴,“有蘇摩和西京他們兩個人在,誰能擋得住啊?除非是十巫一起來呢。”
“蘇摩和西京……”離珠一驚,難掩臉上的驚訝,脫口,“果然是你們!”
“嗯?”那笙沒反應過來,西京卻是一揚眉,冷笑起來,“怎麽,你認得我們?看來是有人指使你來的吧?不然哪有那麽好心。”
離珠臉色白了白,眼眸中有一種妖豔的恨意:“不錯,我是奉世子之命,來帶你們幾個去殺了九嶷王!”
“世子?”西京眉毛一挑,沉吟道,“那個老養子,想篡位了嗎?”
“世子怕有生之年再也觸不到王座。”離珠卻是老老實實地一口承認,眼裏有一種亮光,“他知道這次蘇摩回來是尋王報仇的,於是說,如果我引得你們趁亂殺了王,就可以燒毀我的丹書,還給我自由。”
這樣的一席話,讓一行人都沉默下去。
西京心裏是信了八九分,然而卻顧忌著蘇摩是否同意——畢竟,這個脾氣詭異的傀儡師怎能容忍自己被人利用?然而仿佛被離珠的話觸到了某一處,蘇摩眼裏的神色慢慢平和下來,望著那個美得有幾分邪異的女子,微微點了點頭:“你,也想要自由嗎?為了那個,不惜拿一切來換?”
離珠掩嘴微笑起來,眼神一瞟,語氣鋒利:“是啊,和你當年一樣。”
氣氛陡然為之一肅。瞬間,連那笙都想起了當年蘇摩的經曆,連忙乖乖地閉嘴,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說錯話——說起來,他們兩個人還當真算是惺惺相惜的同類啊。
“那麽,走吧。”蘇摩合了一下眼睛,漠然道,“別讓那家夥跑了。”
一語既出,便知道他是默許了此事。西京一拉那笙,往後山神廟掠去。離珠想跑在前麵帶路,然而她哪裏能跟得上。蘇摩微微蹙眉,手一伸,便將她提起,足尖一點飛掠出去。
“左邊!推開那塊假山石。”離珠指點著,一行人循著新的路飛奔而去。
一路穿過享殿,直奔位於山腰的神殿而去。
還未到神殿,便聽到了如潮水一般湧來的祝誦祈禱之聲,一眼望去,神殿前的廣場上一片雪白:那是白袍高冠的巫祝們,在九嶷大難來臨時對著神明祈禱。
那種虔誠的聲調,讓殺氣騰騰掠近的人都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這一次變亂來臨時,一路上走來,連守護神山的士兵們都早已逃離,而這些神官居然絲毫沒有離開神廟的意思,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專心專意地對著神明祈禱。
殿內供奉著空桑人自古就信奉的神祇:孿生雙神。創造神坐北麵南,臉朝著神殿門口,俯瞰九嶷山下的土地。在她的背麵,是她的孿生兄弟破壞神。神殿古舊,有九嶷特有的陰涼森然氣息。暗淡的神殿內,隻有黑瞳和金眸閃著隱隱的光,俯瞰著殿下的人群。
神像下,擺著七盞巨大的青銅燈——那個傳說中和空桑王朝興亡息息相關的七星神燈。
此刻,神廟裏卻傳來奇異的哢哢聲,仿佛什麽機械正在緩慢轉動,帶動了七盞銅燈沿著地麵鑲嵌的軌道移動!燈火隨著燈盞的移動,在暗色裏飄搖。
“哎呀,不好!他想逃!”看到了燈火飄移,離珠霍然明白過來,驚叫著,指著神殿裏一個金冠錦衣的老人背影,“燈下有秘道通往地宮,他想逃!”
變亂一起,九嶷王在離宮遙望,看到巫抵的軍隊全軍覆沒,早就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向著後山神殿方向奔逃,原來是想通過秘道逃離!
一語既出,一行幾人同時發力,撲向神殿。
然而,虛空中仿佛有看不見的屏障,發出轟然的響聲,白光彌漫。
蘇摩在廣場的最後一級台階上止住了腳步,和西京一起訝然抬首。有結界!隨著這些神官的祈禱,有一個無形的結界,籠罩了整座神廟和廣場。
空桑王室供奉的巫祝,有著自古相傳的自成一體的術法。在遠古的傳說裏,這些巫祝力量非常強大。在魔君神後的時期,甚至曾以“人”的力量極限,在帝都的九重門裏封印過處於衰弱狀態的創造神!
而現在,這些巫祝是在保護著王者從秘道內逃走?
“快追!別讓他逃了!”那笙焦急地喊起來了。因為此刻,她手上的“皇天”閃了一下,射出一道光,正投射在神殿內匆匆離去的人身上——九嶷王手裏,拿著的正是那隻封印了真嵐右腿的石匣!
西京不等她說完,光劍已然出鞘,化為一道閃電直劈向虛空。這邊蘇摩一眼看到他動手,同時也是反手拔劍,用新佩帶的辟天長劍合力砍在虛空裏的同一點上。
轟然盛放的光芒中,神殿裏的巫祝身子晃了一下,口吐鮮血,倒下了一大片。
然而虛空裏的屏障,卻依然微弱地存在著,阻攔著他們一行人的腳步。
神殿裏的祝誦聲還在繼續,伴隨著“哢哢”的機械轉動聲。七盞青銅燈按照地麵上鑲嵌的軌道變換著位置,最後“咯”的一聲,仿佛卡在了某一個固定的位置。
那一瞬間,神廟裏的神魔塑像發生了變化——龐大的雕像霍然轉動,隻是一瞬,創世神和破壞神便交換了位置!
逆位的破壞神轉到了正位,金色的瞳子在暗淡的燈火裏閃出光芒。雕像手裏拿著的長劍忽然動了起來,在虛空中緩緩下劈,雖然慢,卻力道千鈞,最後一劍劈在燈前的供桌上。
“哢啦”一聲響,那由從極淵裏萬年寒玉雕成的供桌竟然整齊地斷裂了,露出一個深黑色的入口,深不見底,從中吹出冰冷的風。
應該也是感覺到了仇家的逼近,九嶷王在這個詭異的洞口前遲疑了一瞬,還是一咬牙,抱著神龕上的石匣,踏入了地道。
“不好!他把臭手的右腳帶走了!快追啊!”眼見地道重新關閉,那笙焦急起來,不顧結界尚自存在,自顧自地跑去。
“小心!”西京急喝,然而那笙已然一步踏進了結界!
她自己也有些驚訝,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腳,看著結界外的蘇摩和西京,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對於“皇天”的佩戴者來說,這個結界居然宛若不存在?難道是空桑王室供養的巫祝的力量,是無法對“皇天”起作用的嗎?
“快去追!”西京率先反應過來,低喝道。
那笙“啊”了一聲,如夢初醒地回頭過去,向著神廟急奔。
然而,轟然一聲響,地道已然關閉。
“快打開!快打開!”她跑到神像下,焦急地用手捶著萬年寒玉做的供桌,對著廟裏那些白衣的巫祝大聲叫喊,“快把它打開!”
那些巫祝隻是用敵視的眼神看著她,其中幾個似乎是剛才在阻攔住蘇摩和西京時耗盡了靈力,再也無法支持下去,委頓在地。
那一刻,結界轟然倒塌。
“這個地道,隻能用一次。進去後,就從裏麵毀壞機簧。”巫祝之首看著她,目光落在了她手上的“皇天”上,眼神變得極其複雜,“王已經走了,你們休想將他再從地宮裏找出來。”
“可他把真嵐的右腿帶走了!”那笙看著巋然不動的供桌,急得跳腳。
蘇摩和西京已然穿過了結界來到神殿,但也已經來不及阻攔九嶷王的逃離。黑衣的傀儡師蹙眉看著匍匐一地的巫祝,眼裏有怒意,手指緩緩握緊。
“別動手!”西京生怕這個乖戾的傀儡師一怒之下又開殺戒,急忙低聲阻攔。
“哈哈哈……動手吧,誰怕?”巫祝之首忽然大笑起來,看著眼前這個鮫人,眼裏有一種不屑和冷嘲,“一個鮫人,居然還踏進了神廟!當年就該殺了你,王怎麽會讓你這種家夥活下來呢?這個玷汙空桑榮耀的賤人!”
“唰!”話音未落,他的喉骨忽然被人捏住,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蘇摩隻是抬了抬手,便毫不費力地卡住了這個白發老者的咽喉。傀儡師臉上沒有表情,甚至沒有像以往那樣一被人刺痛就露出狂怒的表情,他隻是漠然地一寸一寸地,將身形瘦小的巫祝提起,冷冷凝視著,手指慢慢加力,看著老人的眼睛凸出來。
“別……”那笙忍不住勸阻。
雖然這個老人言辭尖刻,可也不至於一抬手就要殺了他吧?
忽然蘇摩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猛地一鬆手,巫祝之首如同一隻破麻袋一樣落到地上,他的同伴搶上去圍住他,卻忽然驚叫起來。
“你!你這個妖人對長老做了什麽?”看到長老眉心的一點血跡,巫祝們知道發生了什麽樣可怕的事情,驚駭地抬頭怒視著這個鮫人。
“他不是以身上空桑王室正統的力量為傲嗎?那麽,我就將他引以為傲的東西全擊潰。我汲取了他的靈力,從此後,他和普通人沒兩樣。”蘇摩漠然轉過身去,甚至連看一眼他們的興趣都沒有了。
西京默不作聲地鬆了一口氣——方才他已然是按住了光劍,想在千鈞一發時阻攔蘇摩。然而,不想這個詭異的傀儡師轉變了性情,居然出乎意料地放過了這個肆意侮辱他的人。
想來,重生後的蘇摩,也已經發生了某種深刻的變化吧。
“你們怎麽能這樣?!”看著那些仇恨的目光,那笙忍不住了,跳起來指著那些巫祝,“你們還是空桑人嗎?那個青王……不,九嶷王,出賣了空桑,你們還為他拚命?”
然而那些巫祝毫不動容,冷冷地看著她。
“我們先是青族人,然後再是空桑人。”昏迷的長老醒來了,眼裏有昏暗的光,吐出的話語卻是堅定的,“我們不管你們如何指責我們的王……他畢竟保護了整整一族的人從戰亂裏幸存下來……別的五族都覆滅了,唯獨我們活了下來……這還不夠嗎?”
“說什麽民族大義?那是奢侈的。對普通百姓來說,大家隻想好好活著。”
“所以,九嶷百姓,都愛戴我們的王……絕不允許,絕不允許你們……”
話音未落,筋疲力盡的長老頭一沉,再度昏迷過去。然而他身邊的其他巫祝,卻毫無退縮地看著一行闖入的人,攔在前方。
被那樣的一席話驚呆,那笙站在原地睜大了眼睛,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原來……九嶷王在領地上是這樣受到民眾愛戴?那個陰暗齷齪、不擇手段的家夥,竟然也有人愛戴?!
蘇摩和西京同樣沉默下去。那一席話,在他們兩個人的心中也不啻驚雷落地。仿佛一瞬間湧起了無數回憶,兩個人都沉默了很久,目光複雜地變幻,甚至沒有察覺離珠已經悄悄走進了神廟,站到了身側。
“我們走。”蘇摩淡淡地說話,也不再去管那一地的巫祝。
“怎麽走?”那笙有些茫然,“去……去哪裏找呢?地道也不知道通向哪裏。”
“我知道!”一個聲音回答,是離珠又一次開口了,搶著說,“我知道秘道通往哪裏!我可以帶你們找另外一條路,跑到前頭去截住他!”
“你!”所有巫祝回頭,怒視著這個美豔異常的女子,怒斥道,“妖女,你居然也敢進神廟?快滾!你這個肮髒下賤的東西,怎麽敢陷害我們的王!”
“通往哪裏?”蘇摩冷冷地問。
“最深處的墓室,星尊帝寢陵!”離珠回答。
蘇摩漠然一揮手,那些攔在前方的巫祝神官慘叫著紛紛倒下,甚至連緊閉著的後門都轟然碎裂!沿著離珠手指指向的方向,現出了一條直通後山的道路來。
道路的盡頭,是洶湧而上隔斷陰陽兩界的黃泉瀑布。
而瀑布的兩側,是壁立千仞的神山,飛鳥難上。
冷冷的風從中吹出來,一團團白色的霧氣在山穀中遊弋,宛如沒有腳的幽靈。霧氣中,是一片濃綠得讓人迷失的青翠,其間高低錯落地露出幾點蒼白或者金黃——那是各座帝王陵墓前的牌樓或雕刻,以一種迷宮狀的布局排滿了整座九嶷山。
那笙隻看得一眼,便感覺到了莫大的驚懼,她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拉住了西京的袖子。
仿佛是察覺到了有人驚擾,深深的山穀裏,隱隱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般的低吟。
又聽到了那種奇怪的低吟,盜寶者手一顫,沒有拉住冥鏟的提繩。
裝了滿桶土的鏟子“唰”地滑落,重新落到了深坑的最底部,深深插入泥土。所有盜寶者都被驚動,順著低吟響起的方向看去——這是帝王穀的最深處,正是星尊帝的墓室,傳說埋葬著帝王的衣冠和無數珍寶。
九嶷山陰這塊隱秘的空地藏在一個山麓裏,方圓不過三丈,和山穀軸線垂直。空地上有金粉灑過的痕跡,無數的細線縱橫交錯,最後匯聚在那個挖掘盜洞的點上。顯然,是有人進行了精密的計算,然後將位置鎖定在這小小的一點。
那樣小的一片土地上,竟井然有序地站滿了十幾個西荒人。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不同的工具,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埋頭工作。
在那些彪悍或者怪異的西荒漢子裏,竟然有一個女性。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女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一直戰戰兢兢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她手裏執著一座青銅色的燭台,躲在一個高大的西荒漢子背後。
在低吟響起的瞬間,所有盜寶者一起抬頭。
然而,陵墓方向什麽都沒有發生,靜靜的山穀裏霧氣還是一樣地飄移著。而地底卻有微微的震動,仿佛有什麽在一路潛行,所有盜寶者悚然往後退。
“是邪靈!”挖盜洞的西荒漢子抬起頭來,臉色蒼白,驚呼道,“是邪靈醒了!”
聽得那一句喊,心底某種尚未說出來的恐懼猜測仿佛一下子落實了,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後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做出了奪路而逃的準備。那個少女更是嚇得渾身一顫,卻不知往哪裏跑,隻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左右觀望。
驚呼未畢,“唰”的一聲,一道紅痕落在那個人的肩膀上!
“別瞎喊!”細細的長索執在一個少年手中,正是那群彪悍漢子的首領音格爾·卡洛蒙。手腕一抖,長索如同靈蛇一樣縮回,盤繞在他的手臂上,他細長的眼睛裏有冷冷的怒意,一眼掃過去,就鎮住了全場的漢子。
“第一次出來的人就是這麽大驚小怪!那些被壓在地底的邪靈有那麽容易複蘇嗎?”他抬起手,點著腳下的土地,冷笑道,“幾千年了,哪一次聽說過邪靈複蘇的事情?你們父輩祖輩行走地下幾十年,見過邪靈醒來嗎?”
盜寶者們一陣沉默——以經驗而論,這的確是不可能出現的事,可是……
“那邊在交戰,說不定剛剛有架風隼墜落在穀裏。”音格爾淡然地吐出一句話,瞬間就消解了這些漢子的疑慮。
不錯,來的時候九嶷就在打仗,那些該死的征天軍團不知為何居然燒殺擄掠到了這裏,還殺了和世子一起趕來的第二批同伴——那邊打得如此激烈,長年寂靜的帝王穀裏有些聲響也是理所當然。
所有人暗自鬆了口氣,那個少女也放鬆了手裏一直握著的燭台,抬起眼睛。
“執燈者,你叫什麽名字?”顯然也是注意到了少女的恐懼,音格爾上前一步,對她微微點頭,“你父親去世了,要你陪一群亡命之徒下到那樣深的地底,真是難為你了……但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竭盡全力保護你——這是卡洛蒙世家和你們祖輩定下的誓約,我必會以性命來維護。”
“嗯……”顯然是對“執燈者”這個稱呼還感到不適應,少女有些畏縮地點了點頭,訥訥道,“我……我叫閃閃。”
“好,閃閃,你相信我,”卡洛蒙世子對著這個小姑娘肅然起誓,手指壓著後頸的那個紋章,“就算這一行人全死了,你也不會有事!”
“可、可是,”閃閃忽閃著眼睛,低聲細細回答,“我……不希望你們有事。”
“媽的,個個都是娘兒們養的?”看到大家安靜下來,站在閃閃身前的那個大漢趁機叫了起來,一把將方才那個脫口亂叫的家夥扇到了一邊,“聽一聲響,膽都嚇沒啦?沒膽子還來幹這營生?邪靈,邪靈又怎麽啦?有邪靈你們就不敢下去了嗎?”
那個盜寶者是第一次來九嶷山,憑著以前從紙麵上得來的經驗,在方才的一瞬間受驚後大呼。此刻被世子和莫離總管一罵,臉色頓時一陣紅一陣白起來。
“去,把鏟子拎回來!”莫離推了他一把,搶步走到挖了十丈深的洞前,身子一橫,“我站你旁邊守著,你放心挖好了——就算什麽邪靈真的出來了,老子也替你擋著!”
那個西荒漢子被那麽一激,臉上浮出憤然之色:“老子不怕!讓開!”
說著便一把推開莫離,走到了那個盜洞旁,探臂下去,想把散落的提繩重新拉起。
盜洞很深,繩子雖然掛在了半壁上,可他還是需要把整個身子都貼在地上,伸長手臂才能夠到——那個盜寶者的臉壓著地,扭曲得有點詭異,他的身子晃了幾下,顯然是在努力夠著那條落下去的提繩。
“好了。”那個盜寶者鬆了一口氣,屈膝,想要站起。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地底忽然又動了一下,仿佛有什麽東西極其迅速地呼嘯而來!
“啊——”那個剛要站起的盜寶者發出了一聲駭人的慘呼,身子忽然被急速扯倒在地,向著地下縮進,仿佛手裏的那根繩索在拉著他,整個人就往盜洞裏栽了進去!
“老幺!”莫離大喝一聲,立刻不顧一切地撲上,騰出手去拉那人尚露在外麵的腳跟——然而隻是那麽短短一瞬,那個漢子已經全然沒入了盜洞。
等莫離撲到洞旁時,十丈深的洞裏已然空無一物,隻有四壁上灑落著森然的血跡和一個個抓刨的手印——那顯然是盜寶者被拉落時拚命掙紮留下的痕跡。
聚集到盜洞旁的所有漢子都變了臉色,說不出話來。
多麽詭異的情況……站在這裏看下去,這個挖到一半的盜洞底部還是夯實的泥土。這種九嶷山特有的白色稀土,表明眼下這個盜洞還隻挖到了墓室的最外層封土上——離開墓道頂上的木結構層都還遠,更不用說是核心的墓室,可是,那麽精壯的一個漢子,居然就消失在這個可以看見底的小小盜洞裏!
“邪靈……是邪靈!”這一次,不知是哪個,重新喊出了一句。瞬間所有盜寶者都不自禁地往後退去,再也不敢站在那個小小洞口附近。
空出來的中心裏,隻站著音格爾和莫離。
“世、世子……是邪靈……真的是邪靈!”手裏拿著金粉盒的老者叫了起來,這個知曉一切盜墓常識的老人九叔是卡洛蒙家族的智囊,此刻也不自禁地感覺到了驚懼,“地底下的確有邪靈在動!它剛從封印中出來,應該很虛弱……正在尋覓血食……大家小心!”
邪靈?音格爾站在盜洞旁邊,看著那個小小的洞穴,蹙著眉。
他記得《大葬經》裏說過,邪靈是指存在了千年以上的鳥靈。這些邪靈因為漫長的歲月,身體都起了可怕的變化,和一般的鳥靈已然完全不同。凝聚了千年的怨念,這種東西的力量也是大到可怕,隻要一隻就能把天下攪得動蕩不安。所以曆代空桑的皇帝都以“皇天”的力量來鎮壓這些邪靈,在他們駕崩時,也會把生前收服的邪靈帶入墓中一起陪葬,設下強大的封印,以自身的靈魂來束縛這些怪物。
他在家族曆代相傳的手卷裏看到過邪靈的樣子——然而,從來沒有聽說過邪靈複蘇的事情——且不要說解除封印需要極大的力量,這個世上,又有誰會去釋放那些可怕的東西呢?
然而,在他這一次踏上九嶷土地時,卻遇上了這個傳說中的邪靈!
是不是……是不是老天不願他去到地底解救兄長?
音格爾凝視著腳下的盜洞,感覺地底的震動又迅速遠去,忽然間,頭也不回地一抬手,長索如同長了眼睛一樣飛出,勒住了一個細細的脖子,將那個正悄悄四腳著地爬著離開的侏儒扯了回來。
“老三,你想逃嗎?”莫離驚覺,看到那個不停掙紮的小個子,咆哮著怒斥,“你不想想,你走了兄弟們還怎麽下去?!”
那個侏儒,是盜寶者團隊裏必不可少的“僮匠”。
這些貧寒人家的孩子自幼就受到殘酷訓練,在十歲不到就被人為地用藥物壓製了生長,身材如同幼童,可以在直徑兩尺不到的盜洞裏自由出入。他們的前肢粗壯有力,擅長挖掘。一旦盜洞打得足夠深,探到了墓道的上層,他們就被吊入洞中。在抵達木結構層後,他們可以在光線暗淡的地底熟練地破除一切屏障,在墓道上方打出一個洞來,將同伴一個一個接下去。
“世子……我、我……”那個僮匠臉色蒼白,知道盜寶者團隊裏紀律嚴苛,這種臨陣脫逃的一旦被發現便立刻要殺一儆百,然而他實在是忍不住恐懼,嘶聲大喊起來,“那是邪靈!我不想下去!下去,下去的話……所有人都會死!”
聽得這個出入王陵多次的僮匠發出如此慘厲的呼號,所有盜寶者莫不驚惶,相顧無言,心裏暗自盤算。
“胡說!”莫離眼看人心動搖,當機立斷勒緊了僮匠的喉嚨,不讓他再說話,雪亮的刀抵住了侏儒的咽喉,逼他張開口,“老三,莫怨我——你也知道一旦出現這種情況族裏會如何處理……你認命吧!”
一粒黑色的藥丸出現在總管的手中。裹著薄薄的糖衣,丸裏尚看得出有一物微微扭動。
“不……不……”僮匠極力反抗,扭動著身體。莫離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製服了他,將他力大無比的雙手按住,強迫著他吃下那粒東西。
“老三,你嚇破了膽,我隻好用傀儡蟲來替你壯膽。”放開了僮匠,莫離歎了口氣,看著這個眼神開始癡呆凝滯的同伴,“放心,如果大家有命從地底下重新出來,我就給你解了傀儡蟲的控製。”
旁邊的盜寶者默不作聲地看著,倒吸入一口冷氣,原本有些動搖的人也停住了腳步。畢竟都是刀刃上舔血的漢子,幹了這一行就早已有隨時交出性命的覺悟。此刻雖然尚未進入墓室就遇到如此險惡的狀況,但驚魂初定後,血氣重新湧上,想起這一次要進入空桑千古一帝的墓室,不知有多少如山珍寶在地底等待著他們,個個便又恢複了常態,繼續按分工開始動作。
一日一夜後,盜洞已然深達三十丈。長長的繩索吊著沉甸甸的冥鏟放入洞底,發出了不同於插入泥土的“哢嗒”一聲斷響——仿佛有什麽木質的東西斷裂了。
“到了!”莫離耳目聰敏,憑著這一聲便發出了一聲斷喝,“僮匠下去!”
為了避開陵墓正入口銅澆鐵鑄的封墓石,有經驗的盜寶者一般依靠地形起伏來判斷地底陵墓的布局走向,從墓道上方的覆土內挖掘盜洞,垂直挖通,直抵墓道中央的享殿區域——這樣,便能大大縮短來到此處的距離,同時避開陵墓正門附近的重重機關。
根據經驗,空桑王陵的墓道一般采用入土千年不腐的桫欏巨木構築,四麵均為木構。從地麵的地宮之門開始,墓道以平緩的坡度傾斜,伸向地下深處。大約一百丈後,會出現一個開闊的地底石構墓廳。那裏是供奉先王的享殿,明堂辟雍,金碧輝煌。享殿旁有大批殉葬的墓葬坑,其中分為牲畜、奴隸、器具、妃嬪幾大類,其中珍寶無數。
享殿是地底唯一一處開闊的空間,也是通道匯聚的節點。
墓道到此分出了四條支路,除了墓室大門的那一支外,其餘三條一模一樣的路卻是通向各處密室,那些密室有些儲藏著珍寶,有些卻封印著邪靈魔獸。
當然,也有一條是通向寢陵密室的正路。
聽到斷響,便知道已然挖掘到了墓道最上層的木構,莫離一聲斷喝,眼神癡呆的侏儒被一根長索吊著,緩緩放入了三十丈深的盜洞裏。然後各種工具依次被放下。僮匠小巧的身軀沒入狹窄的盜洞中。在這個普通盜寶者隻能勉強塞入身子挪動前行的洞裏,畸形的僮匠卻能行動自如。
所有盜墓者以一種隻有行內人才明白的奇異序列站好了位置,手裏拿著各種奇形怪狀的工具,每一塊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做好了隨時發動的準備,臉色肅穆地聽著地底發出的斷斷續續聲響。
閃閃不知道要怎麽做,隻好亦步亦趨地跟在音格爾身邊,手裏握著那個燭台。
聽到地底發出了“空”的一聲響,音格爾便知道僮匠已然鑿穿了墓道,他的手迅速從盜洞上方一掠,似乎“抓”了一把空氣,放在鼻下一嗅,便已然知道端倪,做出了判斷,“還好,沒有積累的腐氣——不用散氣了,可以馬上進去。”
“是!”聽到世子吩咐,身後傳來低沉的應和。
所有西荒盜寶者眼裏此刻已然沒有了恐懼,個個眼裏都閃著光芒,仿佛一隊訓練有素、時刻準備撲出奪取獵物的獵豹!獵豹中,有一頭悄無聲息地走出隊列,係上長索,手一按,便要躍入挖好的盜洞內——
作為首領,音格爾·卡洛蒙是必須第一個進入地底的。
“執燈者,你須跟在我身後。”在進入前,他微微頓了一下腳步,對著身後略顯畏縮的閃閃低聲吩咐,“請為我,照亮黃泉之路。”
第九章 古墓
下了盜洞,才發現這個小小的通道並不是垂直的,而是有一個微妙的坡度,可以讓人攀著斜壁增加摩擦力,而不至於一下子落到地底。
音格爾赤手攀援著,一尺一尺地下去。而閃閃從未下過地底陵墓,地麵上留守的盜寶者隻能用繩子係著她的腰,緩緩地將她吊下去。
在她身後,是一行經驗豐富的西荒盜寶者。
盜洞小而潮,直徑不過兩尺,就算閃閃身形嬌小,一下去也覺得擠得無法呼吸。音格爾在前方引路,他的頭在她腳下三尺之外。閃閃感覺頭頂一黑,什麽都看不見了,便立刻點起了那盞燈,用手護著,照著漆黑的洞。燈光照出了一張少年人的臉,眉直鼻高,眼睛狹長閃亮,有著鷹隼一樣的冷意。看著前方用手摳著土壁緩緩下落的音格爾,閃閃心裏暗自詫異這個少年身手的敏捷。
靜默中,兩個人磕磕碰碰地下降了數十丈,感覺地下吹出的風越來越陰冷。
然而就在此刻,底下忽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響聲。音格爾估計了一下此刻到達的深度,鬆開了攀著土壁的手,縱身一躍而下,準確地落到了下方實地上。
“位置完全準確。直接落到四條墓道的匯聚點。”音格爾在底下的漆黑中不知做了什麽樣的摸索,很快發出了斷語,同時伸出手臂來,托著她的腳,“閃閃——跳下來!”
他的聲音裏有某種不容抗拒的決斷,還在彷徨的閃閃聽得最後一個字,不由自主地便是一鬆拉著繩索的手,往下跳去。一隻手托住了她的腳,然後順勢稍微上托,抵消一部分衝力,便將她放下。
閃閃驚叫著穿過了盜洞的最末一段,落到結實的地板上,身子歪了一下,隨即站穩。手中的七星燈搖曳著,映出了身側少年蒼白的臉——音格爾在最後一刻橫向一攬,將她斜斜帶開,緩衝下落的速度。
閃閃連忙站直身子,臉卻紅了,她迅速低下頭去,不敢看身側的人。
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可一點兒都不像西荒盜寶者呢……那樣俊秀蒼白的臉,仿佛長年沒見到過陽光,瘦削挺拔的身子,與那些被烈日曬著長大的、虎豹一樣的西荒漢子完全兩樣。
可是為什麽那些氣勢洶洶的大漢,全都聽這個少年的指令呢?
音格爾卻是心細如發,一瞥之間便看到閃閃飛紅了臉,他還以為這個第一次下地底的女孩身體不適,不由得一驚:“怎麽了?你覺得不舒服嗎?”他從懷裏拿出藥瓶,倒了一顆碧色的藥丸,“陵墓陰濕,你含著這個。”
然後,依次倒出藥丸,分發給後麵陸續從盜洞裏下來的同伴。
那些盜寶者顯然是身經百戰,知道陵墓裏將會遇到的一切可能危險,此刻見到世子開始散發密製藥丸,立刻熟練地把藥丸納入嘴裏,壓在舌下。大家服下藥,整頓了一下行囊工具,便屏了一口氣,借著燈光開始往各處摸索開去,探著附近的情況。
閃閃忸怩地接過藥,卻不知道那是含片,一咕嚕就吞了下去。
音格爾來不及說明,就見她把藥吃了下去,便又倒了一粒給她,示意她壓在舌下,然後靠著呼吸將藥氣帶入肺腑,以抵抗地底的陰濕氣息。
閃閃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事,紅了臉,訥訥。
“你先把七星燈滅了吧,現在暫時還用不到,不要白白耗費靈力。”音格爾沒時間和這個執燈者多說,自顧自燃起了火折子,查看著周圍,臉上忽然有了一種目眩神迷的表情,“真宏大啊……”仰頭看著巨大的石室,少年發出了一聲歎息,仿佛是到了朝夕夢想的地方,“不愧是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後的合葬墓。”
周圍的盜寶者低聲應和著,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敬畏和興奮的神色。
發了……這回真的是發了!
地麵上盜洞的位置打得很準確,落下來的時候,他們正好站在了四條通道匯聚的中心點上,那是一個開闊平整的水中石台——王陵格局布置裏的第一個大空間:享殿。
星尊帝的享殿居於九嶷山腹內,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鑿空了堅硬的岩石,做成了一個石窟。這個石窟高達十丈,呈外圓內方布置,縱橫三十丈。
而居中巨大的辟雍石台,居然是用整塊的白玉雕刻而成!
那樣凝脂般的頂級白玉,隨便切下一塊便足以成為帝王的傳國玉璽——而在這個地底陵墓裏,竟被整塊地當成了石基。奇異的是,白玉上還有隱隱的光芒,讓整座享殿都籠罩在一種寧靜的微光中。
幾個盜寶者細細看去,發現是台基玉石上用金線繪畫出華麗的圖騰,金線的交界點上鑿了無數小孔,每個小孔裏都鑲嵌著夜明珠或者金晶石,所以隻要有一點點光射入地底,整個享殿便會煥發出美麗絕倫的光芒。
“我的天哪……不用再下地底了,這裏就已經夠多了!”在看到腳底下踩著的地麵上便有如此巨寶時,有個盜寶者脫口低呼起來,忍不住地伸出手,想去挖出地上鑲嵌的寶物。
然而,仿佛想起了什麽,他隨即縮手不動,看向一旁的音格爾——盜寶者這一行規矩嚴苛。發現了珍寶後,不經過首領同意,誰都不可以先動手。
在大家的注視下,音格爾臉上沉靜,腳踩著價值連城的白玉珍寶,卻根本不為所動。他的目光,一直打量著石窟正中那一座小小的享殿。
那樣華美的台基上,建著的卻是如此不起眼的殿堂。
三開間的麵寬,四架椽的進深,木構黑瓦,簡單而樸素。
“我進去看一看。”打量了許久,看不出有任何機關埋伏的痕跡,音格爾終於下了決心,向著那個樸實無華的小小殿堂走去,“你們在外麵等著,如果我一出聲,立刻散開。”
“世子,小心!”身後,有同伴提醒。
音格爾微微頷首,腳步卻不停。其實他心裏也有些奇怪——空桑貴族曆來極講究等級和階層之分,就算身後的陵墓裏也時時處處存在著這種烙印。而以空桑千古一帝的尊貴,星尊帝的享殿,無論如何也該是按天子所有的九五之格建立吧?而眼前這個享殿的格局,卻完全不似別的空桑陵墓裏那樣華麗莊重。
雖然用的是千年不腐的桫欏木,可這個享殿毫不起眼,沒有雕梁畫棟,沒有金銀裝飾,看上去竟然和南方海邊一些漁村裏常見的房子一模一樣。
他踏上了享殿的台階,看到了兩側跪著的執燈女子石像。
那兩列女子個個國色天香,手捧燭台跪在草堂的門外,仿佛是為主人照亮外麵的道路。雖然已經在地下封閉了幾千年,這些石像卻猶自栩栩如生。
音格爾一眼望去,再度詫異——
星尊帝生前立過的妃子,居然隻有四位?
他閱讀過無數的典籍,深知空桑皇家安葬的古禮。因此,他也知道這些執燈的“石像”其實是用活人化成的——按王室規矩,帝王死去後,他生前所喜愛的一切便要隨之殉葬,化為若幹個陪葬坑分布在墓室各處。
而享殿前那一排執燈石像,便是他所冊立的妃嬪。
那些生前受寵的女子,在帝王駕崩後被強行灌下用赤水中幽靈紅藫製成的藥物,全身漸漸石化,最後成為手捧長明燈的石像。那些石像被擺放在地宮入口處的享殿裏,保持著永恒的姿勢,靜靜地等待著傳說中帝王“轉生”時刻的到來,以便為他打開地宮之門。
空桑王室一貫奢靡縱欲,帝王後宮中妃嬪如雲,因此每次王位更替時,後宮都為之一空。聽說有些空桑帝王陵墓裏,執燈石像多達數百,一直從地宮門口,延續到享殿——而星尊大帝那樣震爍古今的帝王,富有天下,庭前竟然如此寥落?
音格爾心裏有些詫異,穿過那四尊石像,小心翼翼地跨入了享殿。
一進去,他就迅速地掠到最隱蔽的角落,伏倒,仔細地查看四周。享殿外的那些盜寶者也是如臨大敵,一聲也不敢出。音格爾在片刻後做出了判斷:沒有機關埋伏。他吐了一口氣,全身繃緊的肌肉放鬆下來,撐著地麵抬起身。
然而一抬頭,四個大字便躍入眼簾——
山河永寂
那應該是星尊帝暮年獨居白塔頂端時寫下的。那樣龍飛鳳舞、鐵畫銀鉤的字跡裏,卻有某種蕭瑟意味撲麵而來,讓人數千載後乍然一見,依然不由得一震。
是什麽樣的心情,讓那個目空一切、富有四海的帝王寫下了這四個字?
音格爾緩緩從死角走出,小心地舉目打量,發現這座享殿裏完全沒有牌位或者神像,而是一反常態地布置成了普通人家的中堂。這間小小的屋子裏,沒有一絲一毫的皇家氣派,一切陳設都來自民間,帶著濃厚的南方沿海氣息。器物極其普通,桌椅都有些舊了,上麵放著用過了的細瓷茶碗,細細看去,竟然沒有一件是有價值的寶物。
外麵的台基如此華麗珍貴,而享殿內部卻是如此簡樸?那樣強烈的反差引起了音格爾的好奇,他沒有因為找不到寶藏就立刻離開,反而開始饒有興趣地查看屋子裏的一切。
“望海·白”。翻轉茶盞,他在盞底看到了幾個字。
茶盞上,還用銀線燙著一朵細小的薔薇花,仿佛是某種家族的徽章——所有的其他陳設上,無不烙有同樣的印記。
看著那個薔薇花的徽章,音格爾忽然明白過來了——是了!這不正是空桑曆史上三大船王世家裏,望海郡薔薇白家的家徽嗎?他恍然地抬頭四顧:這間房子,原來是昔年星尊帝和白薇皇後的舊居!
音格爾嘴角一動,露出詫異的神色,將茶盞握在手裏,抬頭四顧。不錯,這間屋子,便是帝後兩個人在成為空桑主宰者之前,一起度過童年、少年時期的地方。
原來,是星尊帝在死前,派出人手將望海郡白家的舊居拆掉,從千裏之外絲毫不差地搬到了陵墓裏?不知用了什麽方法保存得如此之好,所有器物都沒有朽爛的跡象。
那個帝王做出了這樣的安排,讓自己的一生首尾呼應——發跡於這間草堂,也長眠於這間舊居。這位偉大的帝王,擁有了六合八荒中所有的東西,足以隻手翻覆天下,然而到了最終,他所想要的,原來不過是一間裝有舊日記憶的房子?
看著這間舊居裏的一切,音格爾恍惚覺得自己是站在了曆史的長河裏,逆流遠上,抵達了那個海天龍戰血玄黃的亂世。
地宮的時間是凝固的。千年無聲無息地過去,而這裏的一桌一椅、一茶一飯,卻都保持著久遠的原貌,發出簡樸幽然的光澤。
桌上還鋪著一張七海圖,島嶼星羅棋布,朱筆在上麵勾勒出一條條航線,縱橫直指大海深處,在最大的一個島嶼前,有人注了四個字“雲浮海市”——字跡秀麗灑脫,應該是白薇皇後少女時代的手筆。然而地圖旁邊,卻是散放著一堆算籌,被摸得潤澤。
那一瞬間,執著七星燈在外遠遠觀望的閃閃忽然脫口低低叫了一聲——
是幻覺嗎?
在一眼看過去的時候,她恍惚看到了一位紅衣少女匍匐在桌上看著海圖,對著身側的黑衣少年說話,朱筆在地圖上勾畫著,滿臉神往雀躍;而那個黑衣少年則默不作聲地擺弄著手裏的算籌,仿佛在計算著命運的流程,仰頭望天,有著空負大誌的眼神。
然而,隻是一眨眼,這一幕幻象就消失不見。
空洞洞的地底陵墓裏,草堂千年依舊,人卻早已成灰。
“山河永寂”——看著中堂裏那一幅帝王臨終的墨寶,這樣短短的四個字裏,又蘊藏著怎樣不見底的深沉苦痛和孤寂。
音格爾細細地在享殿裏走了一圈,想了想,隻是卷起了桌上那一張七海古圖,便沒有再碰任何其他東西,靜靜地退了出來——西荒的盜寶者有著極其嚴格的祖訓:對於無法帶走和不需要的一切東西,無論價值大小,都必須原封不動地保留,不許損害一絲一毫。這樣,也便於最大程度地不驚擾地底亡靈,也便於把器物留給下一批盜寶者。
走出享殿後,他對著滿臉期待的下屬搖了搖頭,然後自顧自走到了白玉高台的中心,開始低下頭查看玉上的種種繁複花紋——既然享殿裏無甚可觀,也不必在此處多留了,得快些進入寢陵尋找到星尊帝靈柩。
清格勒,九年前便是被困死在那間密室裏的吧?
想到這個名字,音格爾的眼裏便是一暗,不知是什麽樣的滋味。沒有人知道,這一次醞釀多年的開掘千古一帝陵墓之行,其實並不是為了奪回“黃泉譜”,而隻是為了尋找清格勒——那個曾如此殘忍地想置他於死地的胞兄。
音格爾在享殿的玉台上拿出了神器“魂引”,將其放在玉台的中心,不出聲地觀察著,靜靜地注視著“魂引”上指針的顫動。
細細的金針,直指東方那條通路。
神器“魂引”,能指示出地底魂魄所在。空桑人以血統傳承力量,隻有王侯以上的尊貴靈魂曾經駐留之地,才能激起金針的反應。以前曆代盜寶者都是憑著“魂引”的這一特性,準確地尋找到了真正的帝王墓室。
音格爾眼神忽然雪亮,毫不猶豫地抬起了手指,指向東側道路:“去那裏!”他的聲音堅定而毋庸置疑,栗色的長發下,眼睛深邃不見底。
在世子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一行盜寶者都不敢出聲地守在一旁。
閃閃也不敢說什麽,隻好捧著燈站在音格爾身旁。舉目看去,這個地底享殿是外圓內方的,按照明堂辟雍模式,由一道圓形的水環繞著居中方形的享殿。
四條通路向著四方延展開去,然而通路卻在水邊止住,水波湧動,簇擁著中間方形的玉台,宛然成了孤島——顯然是封墓的時候便有機關啟動,自行銷毀了水上的吊橋,以免封墓石落下後再有外人闖入陵墓深處。
“不稀奇。”盜寶者裏有人觀察了一下,吐出了一句話,卻帶著略微的詫異,“才那麽淺的水,連僮匠都能跳過去了。”
然而,此話一出,所有盜寶者便不由得一震,麵麵相覷,一起失色——僮匠!他們居然一直忘了那個先下到地底的僮匠!
盜洞是直落到享殿玉台上的,可那個小個子僮匠卻不在這裏!
已經被傀儡蟲控製了心神,那家夥萬萬不可能有見財起意、獨自先去攬了寶藏的野心。可這個享殿周圍都是明堂水麵,僮匠又能去到哪裏?
“不用找了。”音格爾卻是鎮靜地開口,“他在水裏。”
在地底下的墓室裏,這道不停湧動的“水”,卻呈現出怪異的赤色。顯然不是像空桑別的陵墓裏一樣,引進九冥裏湧出的黃泉之水作為明堂水池。
然而,這赤色的水,卻更讓人觸目驚心!
那“水麵”在地底無風自動,不停翻湧,仿佛血池。挪進一步細細看去,竟是無數的赤色長蛇,密密匝匝擠滿了池子,簇擁著相互推擠,一波一波地往池邊蠕動!
那些細小的鱗甲在蠕動中發出水波一樣的幽光,悄無聲息。
閃閃畢竟是個女孩子,一眼分辨出那是蛇,便脫口驚呼了一聲,往音格爾身後躲去,差點連手中的燭台都掉落在地。音格爾凝視著那一池的赤色長蛇,不說話。那一瞬間,這個少年眼裏有著和年齡不相稱的鎮定。
他舉手做了一個簡短的示意,喝令所有盜寶者退回玉台中心,然後看準了某個長蛇最集中的部位,手指一揚,一把短刀從袖底飛出,準確地刺入池中。
群蛇嘩然驚動,瞬間退開一尺。
在露出的池底上,露出一具慘白幹癟的屍體,遍身布滿小孔,顯然血液已被吸幹。雖然麵目全非,可從侏儒般的體型和反常強壯的前肢看來,這具屍體,赫然便是那名當先進入陵墓的僮匠!
盜寶者悚然動容。然而依然沒人發出一聲驚呼,隻是相互看了一眼,把手裏的工具握得更緊。
“燭陰之池……”沉默中,盜寶者裏忽然有個人喃喃歎息了一聲,“挖了那麽多座墓,居然在這裏看見了燭陰!”
閃閃回頭,卻是那個在地麵上確定盜洞位置的老者在一邊搖頭歎息。
“燭陰?”音格爾臉色變了變,短促地接了一句。
雲荒極北出巨蛇,名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人麵蛇身,赤色,久居黃泉之下,此蛇出地,則天下大旱。毗陵七年,雲荒大旱,燭陰現於九嶷。星尊大帝拔劍斬其首,血出如瀑,黃泉之水為之赤。
熟讀《大葬經》的音格爾迅速地回憶起了那一段記錄,手指漸漸握緊。
“九叔,他們……把燭陰鎮在了墓室裏?”音格爾迅速地瞥了一眼水池,語氣裏終於忍不住露出驚詫。那些長蛇在被那一刀驚退刹那後,立刻又簇擁了回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還是看到了池底露出的巨大鱗片!
那些小蛇不足掛齒,真正的燭陰,還伏在地底!
被音格爾稱為“九叔”的老人點了點頭,臉色嚴肅——不過是剛剛進入陵墓,就遇到這般恐怖的魔物,怎麽能不讓盜寶者心下暗驚?
“不過,看起來燭陰的封印還沒真正被打破,”九叔跪倒在玉台上,細細查看著上麵的圖騰紋飾,“因為我們還沒觸動機關。”
機關?什麽機關?閃閃想問,卻看到音格爾毫不猶豫地一抬足,腳尖點住了圖騰上一粒金色的晶石——那粒晶石被鑲嵌在一朵蓮花的中心,發出奇特的暗紅色光。
“七步蓮花圖。”音格爾的眼睛落在前方另外幾朵蓮花花紋上,判斷。
這是空桑陵墓裏最常用的古老圖式之一,《大葬經》卷一裏就有記述。據說盜寶者的祖先剛遇到此圖時,死傷甚大,在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後才獲得了破解方法,辨別出七個機簧的位置所在,而幸存者則把這一鮮血換來的圖解繪製下來,傳給新的盜寶者。
後來的數百年裏,這個破解方法挽救了無數盜寶者的性命——因為在幾乎所有的空桑王陵裏,都存在著以七步蓮花圖為藍本演化而來的機關。而在越古老的墓葬內,這種機關就用得越多——想來,大約是自從星尊帝陵墓裏首次采用後,空桑後代帝王便依次沿用了下來。
依靠著先輩們鮮血換來的經驗,此刻音格爾毫不猶豫地立刻辨認出了關鍵所在。
“別動!”看到世子一腳踩動機簧,九叔急忙嗬斥,臉色唰地蒼白,“如果觸碰了,會把伏在地下的燭陰驚醒!”
“可總不能無功而返,或者被困死在這裏!”音格爾臉色也沉了下來,狹長的眼睛裏隱約有可怕的光,“九叔,我們必須繼續走下去——神擋殺神,魔擋殺魔!”
“可沒有想出應付之法前,不能貿然……”謹慎的老人還是在阻攔。然而音格爾不想和前輩多說,身形展動,已經撲了出去。足尖準確地按先後次序踩踏著七朵蓮花,將這個機關啟動。
“哢,哢,哢……”七聲短促的響聲過後,七朵蓮花緩緩下沉。
然後,地底仿佛忽然活動了,整個玉台開始緩緩地轉動。
“大家小心!”音格爾斷喝一聲,順手把閃閃拉到莫離身側,“等下浮橋一旦出現,立刻帶著執燈者走東側那條路!不要管我!”
“是!”沒有絲毫猶豫,所有人握刀低首。語音未落,音格爾落到了最後,也是最中央的那朵金色大蓮花上,一腳踩落!
整個玉台顫抖起來,繞著玉台的水池開始緩緩拱起,凸現四條道路。居中那朵蓮花忽然動了,蓮房打開,玉石裂開之處,伸出了一個巨大的蛇頭!
“刺它的眼睛!刺它的眼睛!”九叔驚呼,看著那個有著一張人臉的恐怖蛇頭。那顆被斬下的蛇頭開始顫動,繞著玉台一圈的水池同時開始劇烈地動蕩,赤色長蛇紛紛逃開——仿佛地底有什麽要掙脫出來,來和這顆孤零零的頭顱會合。
“快走!別管我!”音格爾一聲斷喝。
閃閃驚嚇到腿發軟,莫離如老鷹抓小雞一樣拎著她,迅速朝著東側通道奔去。眼角餘光裏,看到那顆巨大的蛇頭開始睜開眼睛,血紅的眸子令人驚駭——就在那一瞬間,音格爾拔出了武器,兩把短刀迅速而準確地刺入,將巨蛇的眼睛死死釘住!
燭陰的身體仿佛也感受到了劇痛,冒出地麵,開始不停掙紮。
巨蛇的身體比享殿還粗大,長更有數百丈,整個開闊的享殿空間瞬間被赤色的蛇身塞滿。無頭的巨蛇看不到東西,龐大的身體隻是一個勁地扭動。
整個石室開始搖撼,石屑紛紛墜落。
“快走!快走!”音格爾一邊厲喝著催促,一邊霍然拔地而起,冒著被巨蛇掃中的危險,拔出了匕首,一刀刺入蛇背的脊骨中!
燭陰吃痛,也不管敵人到底在哪裏,整個身子猛然蜷縮回來,瞬間把音格爾包住。蛇的一片鱗片就比人臉還大,少年在巨蛇環繞中仿佛一顆小小的榛子。
那一瞬間音格爾覺得無法呼吸,胸腔裏的空氣都被擠壓殆盡。燭陰收緊身子的時候,他聽到了懷裏發出“哢啦”的輕響——那是護心鏡碎裂的聲音。若不是衣內襯了這麵護心鏡,此刻斷裂的,定然就是他的肋骨了。
在尚未失去神誌之前,音格爾沒有拔出那把刺入燭陰脊骨的匕首,而是用盡了全力迅速地下切,努力伸直手臂——這把匕首上,塗了從極淵裏盲魚膽汁裏提取的毒素和赤水裏幽靈紅藫的孢子,幾乎是一切魔物的克星。
然而就是這短短一個動作之間,音格爾已經兩眼發黑,幾乎斷了呼吸。
“哢啦啦”一聲脆響,巨蛇沿著脊柱被剖開!
那一瞬間,趁著纏繞身上的巨大力量稍微放緩,音格爾收起匕首,手腕一揚——那條長索從他袖中掠出,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直奔石窟頂上那個盜洞,“唰”的一聲纏上從地麵上垂落下來的吊索,猛一使力,整個人從巨蛇中脫身出來,鑽入了頭頂那個洞中。
被剖開的燭陰在瘋狂地扭動,卻再也無法抓住那個驚擾了它長眠的人。血從身體裏無窮無盡地流出,令人驚異的是,那些赤色長蛇都仿佛瘋了一樣,往母蛇身體的血肉裏鑽進去,大口地啃噬。
整個享殿瞬間變成了巨大的血池。
音格爾在盜洞裏劇烈地喘息,一手攀著土壁,一手將衣襟內碎裂的護心鏡一片一片地拿出。尖銳的碎片已然劃破了他的衣服和肌膚,他閉上眼睛喘息良久,臉上才有了一點兒血色。
而底下是恐怖的沙沙聲,萬蛇在咀嚼著燭陰的血肉,聽得讓人毛骨悚然。
忽然,地宮裏傳來一聲慘呼!
音格爾臉色一變,眼睛霍然睜開:東側!是從東側那條通路上傳來的聲音!是那個執燈者閃閃的聲音!
再也來不及等底下的長蛇吃盡燭陰血肉,他冒著萬蛇噬咬的危險從盜洞裏重新鑽出,踏著那些惡心的長蟲,向著東側通路急奔過去。
直徑三丈的巨大石球從傾斜的坡道上迅速碾過,留下了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
東側石道高不過三丈,寬也不過三丈,向山腹抬高,不知通往何處墓室。然而他們一路小心翼翼行來,卻不知在何處觸動了機關,通道中忽然就滾落了巨大的石球。
剛開始聽到地麵傳來低沉的隆隆聲時,大家都還沒有反應過來那是什麽,隻是以為地底又出現了異常,或者是邪靈再度出沒。隻有經驗豐富的九叔感覺到了腳底石地的微微震動,臉色一變,喝令所有人立刻往回退。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三丈直徑的石球出現在甬道盡頭,填滿了整個通道,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壓頂而來!
墓室甬道的石壁堅固平整,左右沒有任何可供躲藏的凹處。莫離首先反應過來,斷然大喝一聲,帶領所有盜寶者返身奔逃——然而最先進入東側石道的盜寶者最終沒有逃開,在出甬道之前被瞬間碾成扁平,內髒攤了一地,白骨支離破碎。
閃閃被莫離拎著逃出了甬道,回到享殿空間,迅速閃到了一側。
巨大的石球隨著慣性飛速滾落,筆直地出了甬道後,直奔那群長蛇,一路將滿室的赤蛇碾得血肉橫飛,然後在燭陰巨大的骨架上卡住。
閃閃和其他盜寶者一起緊緊貼在甬道出口外側的石壁上,看著這一切,驚得全身發抖。
“拿好了,”莫離臉色也是鐵青,手卻依然堅如磐石,將半路掉落的七星燈遞回給她,“不用害怕,我們所有人就算死得隻剩一個,也會護著你安全返回的——執燈者不能有意外,因為每一代盜寶者都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閃閃臉色蒼白,說不出一句話。想起那個盜寶者支離破碎的慘象,她再也忍不住彎腰嘔吐起來。
“真是的,那麽脆弱啊……畢竟是第一次下地。”莫離搖了搖頭,將手放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小心點,可別把含著的藥也吐出去了。”
閃閃哽咽著,用力抓緊那盞燈,仿佛那是她的護身符。
莫離抬頭,看到石窟頂上白衣一閃,脫口而出:“世子!”
長索如長了眼睛一樣蕩下,音格爾從天而降。然而一眼看到同伴們已經逃出了甬道,他卻沒有直接返回那邊,半空中一個轉折,準確地落到了巨大的燭陰骨架上,長索一掃,趕開了一群黏膩的赤蛇。
“等一下。”音格爾短短吩咐了一句,手上卻毫不停歇,一刀橫切開了燭陰的一節脊骨,“先拿走寶物。”
“哢”的一聲輕響,巨大的骨節裂開,一粒晶光四射的珠子應聲而落,足足有鴿蛋大小。此物一出,所有赤蛇都發出了驚懼的噝噝聲,退後三尺不敢上前。
“辟水珠!”九叔驚叫起來,眼睛放光,“對了,我怎麽忘了!燭陰這種上古魔物既然能引起天下大旱,身上必然藏有辟水珠!”
音格爾抬眉微微一笑,也不答話,手落如飛,隻聽一路裂響,轉瞬已破開了巨蛇的二十四節脊椎骨。每個骨節裏都掉落出一粒珠子,大的如鴿蛋,小的如拇指,音格爾用衣襟攬著這一堆珠子,手腕一抖,長索蕩出,便風一樣地返回,落到了同伴身側。
“不要哭,”少年微笑起來,看著臉色蒼白的閃閃,把一粒最大的明珠放到她手心裏,“喏,這個送你玩兒。”
閃閃從小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東西,畢竟是女孩子的天性,立時把心思轉到了珠寶上。身子還在發著抖,但看著手心上那顆大珠子,破涕為笑,終於能說出話來了:“這麽大……這麽大的珠子,別人一看,會、會以為是假的啊。”
“傻瓜。”莫離又好氣又好笑,拍了小丫頭一下,“這一顆就夠你吃一輩子了。”
音格爾卻是微微一笑:“底下這種好東西還有很多呢,我們走吧。”又揚手,把一袋珠子扔給了老者,“九叔,你點數一下,留三份給死去的弟兄,剩下的平均分。”
留三份?閃閃有些錯愕地看了看一行人,又看了看甬道深處那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想起死去的另外兩個人,不由得恍然大悟——原來,這些亡命之徒也是講義氣的,無論同伴是死在旅途的哪一點上,這些付出了性命的人,都將和幸存者獲得一樣份額的財寶。
因為有了頭領的威信保證著這一切,所以大漠上的盜寶者們才如此不懼生死,隻求自己搏命一次能給貧寒的家人帶來財富。
“可是,怎麽上去?這裏的機關太厲害了……不、不如先回去吧。反正有了辟水珠和台子上這些東西,也夠本進來一趟了。”盜寶者裏有人現出了畏縮之色,遲疑著發聲,左右看著同伴的臉色。
閃閃轉頭望去,卻是個個頭最大的絡腮胡大漢,身高九尺,肩膀寬卻有八尺,如一座鐵塔似的,真難為他怎麽從狹小的盜洞裏鑽下來。典型的西荒人相貌,一身肌肉糾結,手上沒拿任何工具,隻套著一副厚厚的套子。
閃閃好奇,想著這個沒帶任何工具下地的盜寶者,究竟有什麽專長呢?
“巴魯,虧你還是薩其部第一大力士!沒想到卻是個孬種。”莫離率先冷笑起來,生怕這個怯懦的同伴影響了軍心,將身旁的閃閃一把攬過,“喏,就是這個第一次下地的女娃子,都比你強!”
一下子被推出來,閃閃倒是慌了神,左顧右盼,下意識地想躲到音格爾身後。
然而盜寶者的首領卻揮了揮手,阻止了這一場小小的紛爭,用一種不容爭辯的語氣開口:“巴魯,你也知道每次行動之前,兄弟們都喝過血酒,對著天神發過毒誓的,寧死也不會半路退縮、拋棄同伴——如果你想違反誓言,那麽作為卡洛蒙家的世子,我……”
冰冷狹長的眼睛掃過一行人,最後落到高大的漢子身上。仿佛猛然被利器刺了一下,巴魯挺直了身子,脫口:“不!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個懦夫。盜寶者中懦弱比死更不可饒恕。”音格爾卻是及時地給了他一個台階下,諒解地對著西荒大漢微笑,那個笑容卻又是少年般明亮真誠的,“隻是你事母至孝。如今母親病得厲害了,你急著拿到錢去葉城給她買瑤草治病,是不是?”
所有盜寶者悚然一驚,眼裏的神色隨即換了。
巴魯低下頭去,有些訥訥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眼眶紅了一下:“巫醫說……她、她怕是活不過這個月底了。我不怕死,但怕來不及給她買藥……”這個粗糙的大男人顯然不習慣在那麽多人麵前流露感情,立刻往地上唾了一口,低聲罵,“我真該死,剛才竟說那種話!世子,你抽我鞭子吧,免得我又犯了糊塗!”
音格爾微微笑了笑:“你不用擔心,我出發前就得知了你母親的事,所以托管家拿了三枝瑤草過去,讓他好生照顧。”
“啊?”彪形大漢詫然地張開了嘴,一時間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別擔心,等你回去的時候,她的病說不定已經好了。”音格爾手指轉動著長索短刀,微笑道,“這次出來是要做大事的,我自然會先幫你們打點好一切,讓你們沒有後顧之憂。你們盡管放心吧。”
巴魯說不出話,全身的肌肉都微微顫抖起來,忽然號啕了一聲,重重跪倒在他腳下。音格爾慌忙攙扶,然而對方力大,他根本無法阻止,隻好同時也單膝跪下,和他平視,死活不肯受如此大禮。
閃閃看得眼眶發紅,對這個和自己同齡的少年又是敬佩又是仰慕。然而旁邊的九叔卻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向這個自己教導出的孩子投去了讚許的眼神——不愧是卡洛蒙家族的世子,天生的領導者,能讓一幫如狼似虎的惡徒為自己肝腦塗地。
“大家跟著我,一定能下到最深處的寢陵!”扶起了巴魯,音格爾朗聲對著所有盜寶者喊話,“想想!星尊帝和白薇皇後,毗陵王朝開創者的墓!有多少寶藏在那裏等著我們!”
所有盜寶者不作聲地倒吸了一口氣,眼裏亮起了惡狼般的光——根據史料記載,當年滅海國後,光從璿璣列島運送珍寶回帝都,就讓一支船隊花了整整三年,在這個墓室裏更不知道埋藏了多少至寶!
“而且,空桑人欺壓我們幾千年,如今能把他們的祖墳都挖了,算不算名留青史的事情?”莫離看到大家情緒開始高漲,不失時機地吼了一嗓子,“按老子說,就算沒錢,拚了一身剮能把皇帝拉下馬,也不枉活了一遭!兄弟們說是不是?”
“是!”盜寶者們哄然大笑,舉起了手裏的武器,粗野地笑罵,“該死的空桑人!老子要去砸爛星尊帝的棺材,撒一泡尿寫上‘到此一遊’,才算是出了這口氣!”
音格爾始終在一旁微微地笑著,平靜地看著一切。隻有九叔眼裏流露出歎息,湊過來,低低地說:“世子……你也真狠心,隻為了那件不能確定的事,明知道此行是送死,還引誘他們繼續走下去。”
“九叔,各取所需而已。”少年眼裏神色不動,嘴唇輕啟吐了一句話,“我會把他們該得的那一份,絲毫不少地帶回給他們家人。”
盜寶者們情緒重新高漲,開始忙碌地勘探地形。閃閃卻是拿了七星燈照了照黑黝黝不見底的墓道,不敢看深處那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轉頭怯怯地問音格爾:“可是……如今我們該怎麽過去呢?”
九叔觀望著那條墓道,仿佛想看出那個掉落石球的機關設置在黑暗裏的哪一處。老人不停地彎腰用指敲擊著地板,用手丈量著墓道傾斜的角度,沉吟著站直身子,和盜寶者們站在一起相互低聲商量。
片刻,便有一人躍出,自告奮勇:“世子,我願意上去試試!”
“咦?”閃閃看了看那個人,隻見對方身形頗為瘦小,在一行西荒人中有雞立鶴群的感覺,不由得詫異——那樣的人,被石球一碾還不知道會成什麽樣子。
然而音格爾卻是點了點頭,仿佛心裏早已料到最合適的人選會是這個人,隻道:“其實,如果僮匠活著最好。不過現在也隻能讓你去試試了——阿樸,你的速度是一行人中最快的,縮骨術也學得差不多了。你貼著牆跑,千萬小心。”
“是!”那個名叫阿樸的盜寶者仔細地聆聽著世子的每一句話,表情凝重。
“我估計機關就在甬道盡頭轉彎處。”音格爾凝望著黑黝黝的墓道,抬起手,忽地將一顆從玉台上挖下的夜光珠扔了進去——細小的珠子沒有招來石球滾落,滴滴答答地蹦跳著停住,珠光在墓道深處閃現,照亮了方圓三尺。
“阿樸,你必須在石球趕上你之前,起碼跑到這一點。”音格爾臉色凝定,語氣平靜,“不然,你很可能再也回不來。”
“是!”阿樸估計了一下那段墓道的長度,斷然點頭答允。
“機關應該在那裏!”九叔凝視著黑暗中那一點光亮,抬手指著某一點。閃閃也探首看去,然而她的目力遠遠不及這些盜寶者,什麽也看不到。
然而,就在一刹那,盜寶者們的行動已然雷厲風行地開始!
“退開!”莫離一把攬住她,把她從墓道出口拉開。同時,所有盜寶者做好了各自的準備,每個人都神情緊張,額頭青筋畢露,肌肉一塊塊凸起,仿佛一隊獵豹繃緊了全身,開始對著獵物發起襲擊。
在所有同伴撤離墓道的刹那,阿樸向著墓道深處直奔過去!
閃閃從未見過一個人奔跑時候的速度可以這樣快,腳跟上似乎都擦出了一串火花。阿樸化成了一道灰色的閃電,沒入漆黑的墓道中。他貼著邊奔跑,臉幾乎擦到了石壁。
“哢”的一聲輕響,黑暗中,不知第幾塊石板上的機關被觸動了。
隆隆的震動聲響起,從墓室深處傳來,由慢及快,由遠及近。
那是死亡的腳步。
阿樸用盡全力奔跑,向著石球迎去——因為由高處落下的石球越到後來速度便越快,也越危險,他必須在石球速度沒有加劇之前奔到會合點。所有人都緊張地在墓道外看著,大氣不敢出。
夜明珠的微弱光輝裏,終於看到了巨大的灰白色石球碾了過來!
等高的石球一瞬間充塞了整個墓道,一路摧枯拉朽地碾來。
“嚓”的一聲,那粒夜明珠被輕易地碾成了粉末。
在光線消失的那一瞬,閃閃驚訝地看到和石球正麵相遇的阿樸忽然“縮小”,然後“消失”了——然後石球仿佛毫無遇到阻礙地繼續滾落,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奔自己而來!
“啊!”她忍不住驚呼起來,捂住眼睛不忍看,聽著巨大的石球帶著呼嘯風聲從身側的墓道裏滾落出來,撞在享殿的玉台上。
她知道石球滾過後,墓道裏又會多出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然而,閉上眼睛等了片刻,耳畔卻聽到了音格爾一聲斷喝:“好了,大家可以進去了!”
“啊?”閃閃被莫離拖著走,驚詫地睜開了眼睛。七星燈的映照下,墓道地麵上沒有出現第二具屍體。她驚訝萬分地抬起頭往裏看,卻看到了最深處的黑暗裏有一個模糊的人形。那個盜寶者站在甬道的盡頭,出聲說話:“機簧已經破了,大家可以放心。”
那一瞬間,她驚訝得幾乎叫出聲音來——
阿樸……阿樸居然還活著?他居然躲過了石球!
一直到被莫離拉著走到墓道盡頭的房間,看到阿樸活生生地站在一個神龕前招呼眾人時,她還沒回過神,抬起燈照了又照,想看清對方是人是鬼。
“傻瓜,”莫離看到她納悶,笑著拍了她一下,“剛才阿樸用了縮骨術,從石球和墓道的死角鑽了過去,關掉了機關——你以為他死了嗎?”
阿樸還在劇烈地喘息,聞言咧嘴對著少女一笑,揮了揮手裏掰斷的機簧,示意著。那個機簧果然設置在墓道盡頭的石室內,用極精密的精鐵絲與墓道地麵相連,隻要稍微出現腳步震動,便會將儲存在墓道上方甬道裏的巨大石球投下。
盜寶者們順利地到達了第一個玄室,燃起了熊熊的火把,映照出了室內的一切——這是一個用黑曜石砌就的房間,一切都是漆黑的,石頭接縫之間抹著細細的泥金,金線在純黑的底子上繪出繁複難解的圖形。
奇怪的是那個圖形一眼看去,竟隱隱接近一把弓的形狀。
黑色石室裏唯一的亮色,是阿樸身側一個嵌在牆壁上的神龕:純金打造而成,鑲嵌著七寶琉璃,在燈光下耀眼奪目。神龕中供奉著雲荒最高的神祇——創造神和破壞神。而破壞神手中舉著的長劍已經被阿樸生生掰斷。
原來,那便是石球的機關所在!
“別動!”音格爾卻忽然嚴厲地喝止,一把將她拖回來,“站著!”
“怎……怎麽了?”閃閃嚇了一跳,抬頭看著盜寶者的首領。
“這是這條路上的第一個玄室,不可大意。”音格爾臉色凝重,把閃閃一直推到了神龕前,按下去,“你坐著,不要亂動,等我們找到了下一步的方法,再來帶你走。”
“下一步?”閃閃有點不服氣,卻隱隱害怕音格爾的威勢,“這裏……才一個出口嘛,應該就是從這個門出去吧?”
享殿東側的這條墓道,大約有三十丈長,通往這個三丈見方的小室,然後轉向,在另一邊有一道門,繼續向著九嶷山腹延伸。這條路長度大約是上一條墓道的兩倍,末端還是一個同樣的石室,坐在這個玄室裏就能看到那邊那扇緊閉的門。
閃閃正想問為什麽不沿著唯一的通道繼續走下去,側頭卻看到音格爾和九叔開始商量什麽。兩個人眼神都很凝重,不停地在玄室中心點和拱門之間來來回回地走動,似乎丈量著什麽距離。然後九叔忽然做了一個很奇怪的舉動——趴了下去,用耳朵貼著地麵傾聽。
閃閃看到盜寶者的眼神在瞬間都嚴肅起來,仿佛注意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
她忍不住也學著將耳朵貼在地上,忽然,她聽到了輕微的噗噗聲,仿佛地底有一個個水泡在冒出,破裂。
那是什麽?她悚然一驚。傳言裏都說,九嶷地下就是黃泉,可黃泉是陰寒的水,怎麽可能發出沸騰一樣的聲音呢?
那些盜寶者顯然是知道的,然而沒有人有空來解答她的疑問。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地在玄室內等待著首領的決定。音格爾和九叔商量了許久,最後兩個人竟然坐在拱門的門檻內,從懷裏掏出了一卷紙,不停地上下望著那條墓道的頂部和底部,迅速地用炭筆畫著什麽,進行繁複的計算。
周圍的盜寶者沒有一個人敢出聲打擾。
“不行。”長久的計算後,九叔長長吐出一口氣,劃掉了最後一行演算數字,“超出了所有體力的極限,這裏沒有一個人能做到。”
“六十丈長,三丈高,底下還是血池。”音格爾也歎了口氣——眼前這條甬道,地麵是虛蓋著的,一踏即碎,整條道路都會在三個彈指的時間內坍塌。血池裏是沸騰的熔岩,無論任何人跌落進去,必然會被瞬間熔化!
“三個彈指的時間,連阿樸也跑不完這條路。”九叔搖頭,有些無可奈何。
一時間,整個玄室陷入了沉默。
“六十丈?我可以試試。”片刻,喘息平定,阿樸站了起來,主動請命。
“你到不了。”音格爾蹙眉,望著那條通路,“你的速度,絕對比不上坍塌的速度——如果掉下血池去,就隻有死。”
“那總不能在這裏打了退堂鼓,窩窩囊囊地回去!”或許剛贏了一場硬仗,阿樸卻是鬥誌昂揚,揚眉握緊了拳頭,“做這行本來就是提腦袋搏命的事,誰怕過死來著?世子,讓我試試。如果死了,麻煩你把我那一份帶給我妹妹——她明年就該嫁人了,沒有足夠豐厚的嫁妝,婆家會看不起的。”
“好。”遲疑了一下,音格爾斷然點頭,然後輕輕加了一句,“抓著我的長索跑,如果你掉下去了,我拉你上來。”
一邊說,一邊將臂上一直纏繞的長索解了下來,把末端交到阿樸手中——世子習慣用長索配著短刀,然而誰都不曾知道這條伸縮自如的長索究竟有多長。
“多謝。”阿樸將長索末端在手腕上纏繞了一圈,點頭,然後轉向門外,深深吸了口氣,豎起了一根手指。
“喝!”他發出了一聲低喝,右足踩在門檻上,整個人忽然如一支箭般射了出去!這一次的速度比上次更快,閃閃還沒來得及驚呼,他已然沒入黑暗。
然而,卻有火光在他身後一路燃起!
玄室外的墓道仿佛是紙做的,一觸即碎。在阿樸足尖踏上的一瞬間就撕裂開了一條長長的縫隙,地麵裂開,一塊塊地塌陷!
塌陷後的地麵裂縫裏騰起了火紅色熾熱的光,仿佛熔岩翻滾。那條裂縫在迅速無比地蔓延,向著阿樸腳下伸展開去,竟比人奔跑的速度更快。
“啊!”閃閃尖叫了一聲,看著阿樸腳下的地麵在瞬間坍塌碎裂。
“小心!”所有盜寶者齊聲驚呼,看著同伴在離石門五丈的地方一腳踏空,向著地底血池直落下去。
音格爾蒼白著臉,手用力一抖,整條長索竟被他抖得筆直!
已經延展開了五十多丈的細細長索原本根本不可能傳力,但在他的操縱下,末梢竟然靈蛇般揚起,矯健有力地一揮,將那個墜落的人往上帶起!
“喝!”阿樸發出了最後一聲斷喝,將胸腔內最後一口氣吐盡,整個身體借著這股力上升了三尺,保持著向前衝刺的慣性,一下子又離甬道盡端近了三丈。
還有兩丈,就能觸到石門!
音格爾的薄唇抿成一線,臉色有些發青,顯然方才那次已然是耗了真力。他再度揚手,抖動長索把末梢揚起——然而,就在那一瞬,地底的火光猛然躥起,一物赫然躍出,瞬間就將阿樸的身形吞沒!
“嗬嗬嗬!”血池裏有聲音發出了模糊的笑聲,詭異而邪惡。
“血魔!”九叔脫口,臉色蒼白,“這底下……有血魔!”
長索上的力道猛然一失,空空地蕩回。末梢上,隻有支離白骨——隻是一轉眼,那樣活生生的一個人就變成了這樣!
所有盜寶者臉色都變得青白,但沒有一個人驚慌失措,更沒有一個人脫口叫出聲來。隻有閃閃在驚呼,轉過頭去不敢看,全身微微發抖,把頭埋在手心裏,感覺淚水一滴滴地沁了出來。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生命不是輕賤的,可這些人,到底為什麽這樣不顧一切?為了珍寶?為了生存?還是為了義氣?
“還有誰想試一試?”九叔沙啞的嗓音響起。
盜寶者們遲疑了一下,居然又有一個人越出,昂然抬頭:“我。”
“不。”然而這一次揮手阻止的卻是音格爾。他的臉色蒼白,不知是因為目睹了同伴的死亡,還是方才發力過猛。他凝視著地底血池內潛伏著的怪物,眼神慢慢凝聚起來,“得先處理了這個怪物,否則再多的人上去,也是送死。”
九叔皺起了眉頭——這陵墓裏的種種妖魔,都是星尊帝在世時封印在地宮裏的,一般人哪裏能奈何半分?比如這個血魔,傳說便是星尊帝滅了海國後,從漂滿了屍體和鮮血的碧落海麵上誕生的食人怪物。它以鮮血為水,吞吐怨氣,潛伏在地底。又有什麽能收服它呢?
音格爾忽然回頭,對著閃閃說了一句話:“借你的燈用一下。”
然後,不等閃閃回答,他就奪了七星燈,快步走到門檻旁,俯身。
蒸騰的熱氣幾乎灼傷了他的肌膚,然而他卻盡力伸長了手,對著血池俯身——底下的魔物聞到了活人的氣息,頓時興奮起來,轟然躍出,一口向著他的右臂咬過來。
“嘩啦啦……”忽然間,憑空起了一聲驚雷般的巨響!
一團巨大的火光從半空盛放開來,轟然爆裂。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趴倒,莫離也死死地按著閃閃的頭,把她護在身下。那個魔物發出了恐怖的哀號,竟然在接觸到音格爾手腕的一瞬間變成了一團火,轉瞬燃燒殆盡。
巨大的火光消失了,所有人抬起頭來時,隻看到站在門檻旁的世子。
蒼白的少年被熏得滿麵煙火色,右手更是衣袖焦裂,但他站在甬道旁,那條狹長通道的地底卻已然幹涸——沒有血,沒有火,隻有空蕩蕩的黑色裂縫,深不見底。
“天啊……居然、居然就這樣消失了!”九叔第一個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驚呼。音格爾點點頭,將手中的七星燈交還給發怔的閃閃。
“就用這個?”九叔還是覺得匪夷所思,“七星燈能降服它?!”
“我也不過是試試而已,不想真的能行。”音格爾蒼白著臉笑了笑,極疲憊,整條手臂鮮血淋漓,“七星燈是星尊帝留下的神物,我想血魔應該對其有所畏懼才對——所以才用一隻手當誘餌,趁機把整盞燈都送到了它的嘴裏。”
然後,那個巨大的魔物就仿佛被從內部點燃一樣,轟然爆裂!
閃閃接過那盞燈,不由自主地抬頭看著音格爾——那個正在用布巾擦拭著臉上煙火氣的少年有著狹長冷銳的眼睛,眉眼還是少年人的模樣,可眼神卻完全是冷酷鎮定的。然而,那種冷酷裏,卻有一種讓人可以托付生死的力量。
她忽然想起:這個人,其實和自己一樣也不過十七八歲。
第十章 密藏
沒有了跑得最快的阿樸,地麵又已經塌陷,眼前似乎已經是絕境。
對著那條六十丈長的裂淵沉思了一個時辰,音格爾還是坐在門檻旁絲毫不動。盜寶者紛紛獻策,有說從側壁一尺一尺打了釘子再攀援過去的,也有說冒險下去從裂縫裏過去的——然而九叔每次都用一句話便否決了那些看似可行的提議。
“這是黑曜石的甬道!你去試試打入釘子?”
“九嶷之下是什麽?黃泉!誰敢下去地裂處?”
所有盜寶者絞盡腦汁,想不出方法可以越過那條甬道。看到世子在出神地思考,他們不敢打擾,便悄悄退了下去。在莫離的安排下,所有人坐在第一玄室內,拿出隨身帶著的幹糧開始進食,補充體力以應付接下來的生死變故。
昏暗的甬道盡端,是一扇緊閉的石門。
沒有鑰匙,即使到了彼方,又能如何呢?
看來,是當時的能工巧匠們將星尊帝和白薇皇後的靈柩送入最深處的密室後,在撤回的路上沿路布置機關,一路倒退著將這條甬道寸寸震碎,以免讓後來人通過——想到這裏,音格爾臉色忽然一動,瞬間抬頭,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門。
不對……不對!白薇皇後比星尊帝早逝四十餘年,這座王陵落成後,她的靈柩先運入墓室,多年後地宮第二次開啟,她的丈夫才來到這裏與她相伴——所以這個地宮落成的時候,不可能不留下第二次運送的餘地!
從這邊細細觀測,彼方玄室的門也是整塊黑曜石做的,上麵有一個鎖孔——奇怪的是,那個鎖孔遠遠看去,居然是蓮花狀的。
音格爾看著身周無處不在的黑曜石,不出聲地歎了口氣——這種石頭的堅硬程度在雲荒首屈一指,用專門的工具花一個時辰,才能鑿出一個手指大的坑來,如果要硬碰硬地破門而入,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那麽……星尊帝駕崩後,又是如何二度開啟地宮,將靈柩送進去的?
必然有什麽途徑,可以不必觸動機關而安全抵達最深處。
那個瞬間,音格爾仿佛忽然想通了什麽,身形陡然向後轉,麵向玄室內,低頭凝視。所有正在咀嚼的盜寶者都被嚇了一跳,連九叔都不明白世子直勾勾地盯著地麵在想什麽,隻是順著他的眼光看去,落到地麵上那個描金的圖案上——那是由石塊接縫裏的泥金線條隨意組合成的圖形,看似雜亂無章,但隱隱呈現弓形。
“不對……不對。”音格爾喃喃自語,似乎是嘔心瀝血地思考著什麽。他手指在那些線條上細細摩挲,仿佛想破解出地麵上的什麽秘密,試圖一把將那個圖形抓到手裏,“應該在這裏,關鍵應該就在這裏!需要一張弓……可是……怎麽弄到那張弓呢?”
九叔隱約明白了世子的意思,卻不知如何說起。
“你想幹什麽?想把那張弓抓出來嗎?”閃閃卻是看得莫名其妙,看他徒勞地在地麵上摸索,不由得好笑道,“那又不是真的弓!畫餅要能充饑,除非你是神仙才能變一張出來啊!”
九叔惱怒這個丫頭打岔,瞪了她一眼,閃閃下意識地往莫離背後一縮。然而就在這個瞬間,音格爾狹長的眼睛裏卻閃過了雪亮的光,霍然抬頭!
“是了,是了!”他脫口低呼,一躍而起,“神仙!應該是這樣的!”
他向著閃閃直衝過來,嚇得少女連忙躲開。音格爾衝著那個神龕而去,一個箭步撲到神像前,用顫抖的雙手合十向神致意,然後小心地握住基座,緩慢地扭動——“哢嗒”一聲,創造神被扭到了麵向那條甬道的位置上。
神像手中握著的蓮花悄然下垂,末梢指著地麵某一處地板。
“這裏!”九叔這回及時反應過來,一個箭步過去,按住了神像所指向的那一塊黑曜石地板。“咯!”輕輕一聲響,玄室中心的地板果然打開了!
那一瞬間,所有盜寶者都倒吸了一口氣,吃驚地看著地底下露出的東西——那並不是什麽珍寶,而是……一張足有一人多高的白玉長弓!
玉弓平躺在地底石匣中,裝飾著繁複美麗的花紋,發出千年古玉特有的溫潤光澤。
可是,放一張弓在這裏,又是幹什麽呢?閃閃想問,卻看到音格爾俯下身,緩緩將那張極重的弓拿起,轉向門外。
“拿箭來。”少年凝視著黑暗的彼端,另一隻手平平伸出,頭也不回地對著身側的九叔開口。
什麽箭?哪裏……哪裏有箭呢?
旁邊的盜寶者顯然和閃閃一樣莫名其妙,隻有經驗豐富的老人轉頭四顧,瞬間明白了世子的想法。他默不作聲地低下頭,從創造神的雕像上輕輕地拆下了那朵蓮花,倒轉花莖遞了過去——那朵蓮花也不知道是用什麽雕刻的,精美絕倫,觸手溫潤,蓮房中粒粒蓮子都綻放光華。
“大家躲開一些。”音格爾根本沒有欣賞那件絕世珍品的興趣,淡淡吩咐了一句,一拿到蓮花,便反手搭到了弓上!
箭頭直指黑暗,對準了幾十丈開外的蓮花狀鎖孔。
原來如此!盜寶者發出了恍然的低歎聲,不知是震驚還是拜服。
音格爾緊抿著嘴角,一寸寸地舉起了那張巨大的白玉弓,弓上搭著一朵蓮花,對準了長長甬道盡端那扇緊閉的大門的鎖孔,深深吸了一口氣,拉開了弓弦。
拉開那樣一張弓,是需要極大力氣的;而在如此昏暗的情況下,瞄準六十丈外的鎖孔,更是匪夷所思——這一行西荒人裏,不乏射雕逐鹿的箭術高手,然而所有人裏,自問誰也沒有如此的把握能一箭中的。
音格爾微微眯起了細長的眼睛,拉滿了弓,霍然一箭射去!
一朵蓮花穿透了黑暗的甬道,準確無比地插入了六十丈外的鎖孔,吻合得絲絲入扣——那一瞬間石門發出了“哢嗒”的響聲,轟然打開!
打開的第二玄室內透出輝煌的光芒,刺得人眼暈。然而就在所有人視覺暫時空白的刹那,一道勁風猛然從中襲來,直射第一玄室。
“躲開!”音格爾再度發出了斷喝,自己也立刻側頭躲避——玄室發出了轟然巨響,整個都震動起來,仿佛有什麽極大的力量打了過來。
在短暫的失明後,大家終於看到了那個東西。
石門一開,立刻便有一條索道從第二玄室內激射而出,似被極強的機簧發射而來,末端裝有尖銳的刺,飛過了六十丈甬道,直直釘入了神龕上方。
黝黑不見底的地裂上方,陡然架起了一座索橋!
想來,七千年前星尊帝駕崩後,第二次開啟地宮門的時候,空桑王室便是這樣將帝王的靈柩送入墓室去和皇後合葬的吧?
“原來是這樣!”盜寶者們恍然大悟,忍不住激動地叫起來——不愧是盜寶者之王,天神定然將大漠裏所有的智慧都給了世子!
然而,臉色蒼白的少年在這一瞬間卻仿佛力氣用盡,一個踉蹌往前跪倒,手中巨大的白玉弓砸落在地,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碎裂為數截。音格爾說不出話來,隻是低下頭去不住地喘息,撫摸著自己的胸口,不停地劇烈咳嗽起來。
“他……他怎麽了?”閃閃看得心慌,連忙問旁邊的莫離。
莫離卻隻是搖了搖頭,仿佛已經見怪不怪:“沒事。世子自小身體就弱,九歲時生過一場大病後留下了後遺症,一旦用力過度就是這樣。”
閃閃撲閃了一下眼睛:“是嗎……真可憐啊。”
“噓。”莫離卻是連忙按住了她,搖頭示意,“可別讓世子聽見!他要強得很,最恨別人說什麽可憐之類的話。”
閃閃側眼看去,果真如此:一眾盜寶者看著少主,個個眼裏都流露出關切焦急,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去詢問半句,任那個倔強的孩子獨自掙紮喘息。
雖然體力在一刹那間衰竭到了極點,音格爾的神誌卻一直是清醒的。他跪倒在地上,舍棄了玉弓,用手指急切地壓著自己胸口的幾處穴道,用力到肌膚發青,指尖蒼白,才平息了體內亂竄的氣脈,止住了喘息。
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視覺又開始模糊——不行,時間……快要不夠了!得快一些趕過去!他用手按著地麵,想站起來,然而力量不夠。手一軟,整個人幾乎向前跌倒。
然而一隻手拉住了他,讓他免於在下屬麵前跌倒。
“你沒事吧?”在他下意識惱怒地甩開時,那個人卻蹲下來了,低眼看著他。他的視線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對方的麵容,但他知道那是執燈者——那雙眼睛裏沒有下屬們對他的敬重和顧忌,隻有純粹的擔憂和關懷明亮地閃爍。
那樣的眼神……他忽然恍惚了一下,仿佛記起了極其遙遠的某個瞬間。
不知什麽樣的感受,讓他不再抵觸,順從地握住了那個女孩伸過來的手,借力從地上站起。閃閃執燈,照著少年蒼白的臉,眼裏含著擔憂的光。旁邊的同伴這時才敢上前,遞過了簡易的食物和水:“吃點東西再上路吧,第二玄室那兒估計還有場硬仗要打。”
雖然心裏焦急,迫不及待地想繼續往地宮深處走去,但他也知道自己眼下的體力已然是無法支撐下去,便不再逞強,點點頭拿了東西,靠在第一玄室的一角開始進食。
“喝水嗎?”在他狼吞虎咽地吃著帶來的食物時,閃閃在旁邊遞上了水壺。
眼前一陣陣的發黑終於緩解了一些,視線重新清晰起來。但是他知道,毒素的擴散已經侵襲到了眼睛,很快,他就要什麽都看不見了。
這具身體,自從九歲時被胞兄下了劇毒後,就一直處於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
在這不見天日的地宮裏,他再一次因為疲倦和衰竭而精神恍惚。身側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關切地看著他,遞過來清涼的水——記憶裏,隻有在孩童時期,母親才用這種眼神看過自己吧?但是母親的眼神沒有這般明亮清澈,而是始終帶著一種神經質的瘋狂。
他是卡洛蒙家族第十一代族長阿拉塔·卡洛蒙的最後一個兒子。按照族裏世代相傳的規矩,幼子將繼承一切。當時阿拉塔已經將近六十高齡。當其餘八個妻子預感再也無法懷上更幼小的孩子時,尚在繈褓裏的他,便成了一切陰謀詭計的最終目標。
他有過極其可怕的童年。
母親紗蜜爾本是個溫謹的美麗女性,經曆了幾番明槍暗箭才順利產下幼子,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她卻漸漸變得脆弱而神經質,疑神疑鬼,覺得身邊所有人都想要置他們母子於死地。
從音格爾誕生第一天起,她就屏退了所有侍女和保姆,堅持親自照顧幼子的一切飲食起居。父親寵愛母親和幼子,聽從了她的請求,在帕孟高原最高處建起了一座銅築的宮殿,作為卡洛蒙世家新的居所。
那座銅築的城堡位於烏蘭沙海中心,高高地俯視著沙漠,不容任何人接近。城堡裏,每處轉角、走廊,甚至天花板上都鑲嵌著整片的銅鏡,照著房間的各個死角;房內日夜點著巨大的牛油蠟燭,明晃晃炫人眼目,連一隻蒼蠅飛進來都被照得纖毫畢現。
那座銅築的城堡,成為他整個童年時代的牢籠。
他一歲開始認字,卻直到五歲才開口說話。因為生下來就從未見過黑暗,所以他無法在光線陰暗的地方久留。房子裏沒有侍從,每次一走動,巨大的房間裏就會照出無數個自己,而他就站在虛實連綿的影像中,怔怔地看著每一個自己,發呆。
他在與世隔絕的環境裏長大,沒有一個同齡夥伴。小小的孩子一個人攀爬在巨大的書架之間,默不作聲地翻看著各種古書;一個人裝拆龐大的璣衡儀器,對著瀚海星空鑽研星象;一個人苦苦研究各種古墓結構和機關的破解方法。
一直到八歲,他竟隻認得四個人的臉:祖母、父親、母親,還有唯一的同胞哥哥,清格勒。
清格勒比他大五歲,但沙漠裏的孩子長得快,清格勒早已是一個馳馬如風的健壯少年。哥哥和他完全不一樣——彪悍、健康、爽朗,身上總是帶著外麵荒漠裏太陽和沙塵的氣息,是沙漠上矯健年輕的薩朗鷹。
不像被藏在銅牆鐵壁後的他,哥哥十歲開始就隨著父親出去辦事,到十三歲上,已然去過了一趟北方九嶷山——那所有盜寶者心中的聖地。
每隔一個月,清格勒就會來城堡裏看望這個被幽禁的弟弟,給他講自己在外麵的種種冒險:博古爾沙漠底下巨大如移動城堡的沙魔,西方空寂之山月夜來哭祭亡魂的鳥靈,東方慕士塔格上那些日出時膜拜太陽的僵屍……當然,還有北方盡頭那座帝王之山上的諸多迷宮寶藏、驚心動魄的盜寶曆險。
隻有在鏡廊下聽哥哥講述這些時,他蒼白靜默的臉上才有表情變化。
清格勒是他童年時最崇拜的人,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地依賴哥哥——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沒有清格勒,他或許連話都不會說吧?對孤獨到幾乎自閉的少年來講,清格勒不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師、他的朋友、他的親人……他所憧憬和希望成為的一切。
然而,童年時的快樂總是特別短暫——他不知道何時開始,清格勒看著他的眼裏出現了嫉恨的光,不再同童年時一樣關愛和親密無猜。
隨著年齡的增長,曾經天真的孩子漸漸明白權力和財富的意義,知道了這個弟弟的存在對自己來說是怎麽樣的一種阻礙。
後天形成的欲望在心裏悄悄抬頭的時候,他的哥哥,清格勒,便已經死去了。
母親半生都在為他戰戰兢兢,提防著一切人,唯獨沒有提防自己的另一個兒子。當他八歲的時候,在喝過一杯駝奶後中了毒。那是他第一次在這個銅築的堡壘裏被人下毒——然而母親及時叫來了巫師給他放血,挽回了他的生命。
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母親終於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防備起來,不允許清格勒再接觸幼子。然而他卻激烈地反對,甚至威脅說如果不讓哥哥來陪他就要絕食。母親無奈之下隻能讓步,但卻叮囑他千萬不要吃任何不是經由她的手遞上來的東西。
他聽從了,然而心裏卻是不相信的——然而終於有一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了哥哥偷偷往自己的水杯裏投放毒藥。
那一刻,他沒有坐起,沒有揭破,甚至沒有睜開半眯的眼睛。
然而無法控製的淚水泄露了孩子的心情。清格勒在退出之前驟然看到弟弟眼角的淚水,大驚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麵前痛哭流涕地懺悔。他沒有說什麽,隻是毫不猶豫地當著驚惶失措的哥哥的麵,將那杯有毒的水倒入了火爐的灰裏,攪了攪,讓罪證在瞬間消失。
第二日,他照舊要清格勒來城堡裏陪他,仿佛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
沒有考慮地,他寬恕了清格勒,因為他害怕再回到一個人生活的日子——在孩子的心裏,對孤獨的恐懼,竟然遠勝過背叛和死亡。
然而自從那件事後,哥哥再也沒有主動接近過他,連和他說話都仿佛避嫌似的隔著三丈的距離。似乎是為了給弟弟排遣寂寞,清格勒開始鼓弄一些花草,鏡廊下從此花木扶疏,鳥雀宛轉。在那些花盛開的時候,哥哥會搬幾盆給他賞玩。
那一年,那棵藤蘿開的紅花真好看——他至今記得自己看到那奇特的如人眼一樣的花瓣時,有多麽的驚喜。然而沒有人認得,那種美麗而詭異的花,是赤水中最可怕的幽靈紅藫和沙漠裏紅棘花嫁接後的產物——花謝後,會將孢子散布在空氣中。
那是一種慢性的毒,可讓人的血肉石化。
呼吸著這樣的空氣,他全身骨肉慢慢僵硬——然而在身體慢慢石化死去的時候,腦子卻是分外清醒。他終於知道他的哥哥早已死去,外麵那個急切期待著他死去的清格勒,已經是欲望的奴隸!
所有的族人都雲集在門外,準備好了天葬的儀式。隻等孩子的最後一次心跳中斷,便要讓巫師持著金刀肢解他的軀體,將血肉內髒一塊塊拋給薩朗鷹啄食——那些飛翔在天宇的白鷹,將會把亡者的靈魂帶到天上。
母親抱著幼子哭泣,父親則發誓要找出凶手。其餘七房夫人帶了各自的兒子坐在氈毯上,雖然裹著白袍,臉上塗了白土,卻依然掩飾不住心底裏的喜悅:按照族裏規矩,世子一旦夭折,那麽剩下的所有兄長都有成為繼承人的可能。
整個靈堂上沒有悲哀和哭泣,隻有鉤心鬥角和竊竊私語。除了血肉相連的父母,誰又會真心為這個孩子的早夭痛心?
沒有人注意到,裹屍布裏那座石像一樣的孩子的眼角,緩緩滑落了一滴淚水。
其實,他並不熱愛生命,也不希望生存。
他一直不曾告訴清格勒,多年來,這種幽閉隔絕的人生,他早已厭棄。如果哥哥覺得他的存在阻擋了自己的路,如果覺得沒有這個弟弟他將會活得更好,那麽,隻要告訴他,他便會以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的方式自覺離開這個人世。然而,哥哥始終不能坦率地說出真實的想法,隻用陰暗的手法來算計著他的性命。而比攫取他生命更殘酷的,是讓孩子親眼看到了唯一的偶像轟然倒塌,曾經最敬愛依賴的人成了凶手。
那一次,若不是父親動用了神器“魂引”召喚鳥靈,開口向鳥靈之王幽凰求援,他大約如今已變成白骨一堆。
得知鳥靈出手救了弟弟一命,清格勒大驚失色,生怕弟弟這一次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不想坐以待斃的他惶急之下偷走了族中另一件神物“黃泉譜”,帶著自己的親信連夜遠走高飛。
那時候,清格勒十四歲,他九歲。
從此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唯一的胞兄。
後來,那批跟隨清格勒逃離帕孟高原的盜寶者陸續返回。那些劫後餘生的漢子說,清格勒為了獲得巨寶鋌而走險,想靠著能識別一切地下迷宮的“黃泉譜”闖入空桑第一帝王的寢陵,結果在一個可怕的密室內中了機關,被困死在裏麵,再也無法返回。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啊……”在聽到兒子噩耗的時候,父親喃喃自語,眼角卻有淚光。母親則歇斯底裏地大叫起來,不可終止——自從得知毒殺幼子的凶手竟是自己另一個兒子時開始,母親多年來一直繃緊的神經驟然崩潰,變成了一個瘋子。
然而,讓全族欣慰的是,死裏逃生之後,那個自閉沉默的孩子慢慢變得堅強起來。他拋棄了少時所有的脆弱、憂鬱和幻想,迅速地成長為一個合格的領袖。
他強勢、聰明、縝密而又冷酷,讓所有盜寶者為之臣服。
然而,兒時入侵的毒素雖然被鳥靈們用邪力壓住,但依然存在於孩子的身體內。他被告誡要保持絕對的安靜,不能劇烈地運動,否則,體內的毒素便會失去控製。
鳥靈之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神色凝重。
不知為何,平日瘋瘋癲癲的母親對那句話卻是記得極其清晰,她近乎執迷地遵守了鳥靈們留下的話,立刻就把兒子重新裹入了繈褓中,不許任何人觸碰——連他父親都不可以靠近。
從鬼門關裏回來的他麵臨著一種更可怕的生活:在發瘋母親的照顧下,他被迫困在繈褓內,一動不動地被喂養著長到了十一歲。而十一歲的時候,他的智力和身高都還停留在兩年前,甚至在語言和行動能力上,反而退化回了幼兒。
那是怎樣一段令人發瘋的日子,他已經不再想去記憶。他不是沒有恨過母親的,但後來卻漸漸明白,正是因為母親這樣瘋狂的行為,才保全了他的性命。
在他十一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隻留下瘋妻和癡子。家族劇變由此到來,各房的兄長們洶湧而來,將母親和他囚禁。
除了父親在世時的寵愛,母親沒有任何外援。族中的九叔雖然喜愛音格爾,但在群狼環伺的情況下也不敢挺身而出保護這對母子。於是,哥哥們召開了族裏大會,宣布廢黜世子,把這對無依無靠的母子放逐到西海邊的狷之原去——那裏,正是出身卑微的母親的故鄉。
在被拉上赤駝,遠赴邊荒時,發瘋的母親沒有反抗,隻是心滿意足地拍著繈褓中的孩子,對著那個毫無反應的孩子癡笑——在她混亂的心智裏,唯一的願望便是把僅剩的兒子守住,別的在她眼裏根本如沙土一般不值一提。
他們母子在苦寒的帕孟高原最西方度過了漫長的五年,與那些凶猛的狷類為伍。九叔悲憫這對可憐的母子,暗地裏托人給他們送來一群赤駝和羊,讓他們不至於貧苦而死。
奇怪的是,雖然在烏蘭沙海的奢華宮殿裏的時候,母親的神誌極為混亂,但到了這個苦寒的地方,她反而清醒了起來,牧羊,擠奶,紡線,接生小赤駝……一切少女時做過的活計仿佛忽然間都記起來了。她開始辛勤勞作,養活自己和兒子。
他也終於因此得到了解脫。
因為繁忙,母親不能再每時每刻關注著他,他終於能從那個繈褓裏掙脫出來,嚐試著自己行走和行動。十一歲的他瘦弱得如七八歲的孩子,因為長年不動,手足甚至有了萎縮的跡象,不得不四肢著地在帳篷裏爬行。
他並不怕寂寞,因為自小就是一個人。孤獨自閉的孩子沒有一個玩伴,所以那些不會說話的書卷成了他最好的伴侶——從三歲識字開始,他就沉迷於家裏的典籍,幾乎把所有的書都啃了個遍。
他有著驚人的記憶力,那些讀過的書,全部記在心頭。
在荒涼的帕孟高原盡頭,外麵風沙呼嘯,虛弱的孩子被困在帳篷內,無所事事。十一歲的音格爾開始百無聊賴地在沙地上默寫那些書卷的內容,從盜寶者世代相傳的至寶《大葬經》到空桑古籍《六合書》,從講述星象的《天官》到闡述藥學的《丹子》……他幾乎在沙地裏默寫完了所有看過的書。
經曆了那麽多生死劫難,在嚴寒荒涼的狷之原上,伴隨著帳外猛獸的咆哮聲,他在那些浩如煙海的典籍裏尋找到了改變自己一生的東西——智慧和力量。
他看到了那卷從王陵裏挖出的陪葬物——《說劍·九章》。
沒有人能說清遊離於雲荒之外的劍聖一門和空桑王室之間千年來千絲萬縷的關係,但那卷劍聖門下的著述卻出現在空桑王陵裏,在經過百年後,被卡洛蒙家族帶出。不過盜寶世家一貫隻重視珍寶器物,對這些古卷進行歸類後便束之高閣——所以在八歲的音格爾把這卷落滿了灰塵的書翻出來之前,還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是什麽。
蒼白虛弱的木訥孩子在西荒的帳篷內,一遍一遍在沙子上默寫那卷書,然後按照上麵的內容開始學習。一開始,隻是覺得按照那些姿勢做了一遍後,身體的不適便能緩和一些。後來,他漸漸地明白了那是一套深奧的技擊之術,於是開始有意識地每日練習——沒有師父,就按照自己的理解來比畫;沒有劍,就拿著割羊毛的短刀;刀太短,就順手拿起了放牧用的長鞭作為補充。
每日的劍術練習調理了他的氣脈,也重新激活了萎縮的肌體。
數年後,他漸漸活動自如,甚至可以走出帳篷去幫母親放牧了——然而極度衰弱的母親卻保留著驚人的清醒和固執,無論如何也不讓他走出帳篷,生怕他會折了壽命。
曾經錦衣玉食的母子就這樣渴飲血,饑吞氈,在狷之原度過了漫長的歲月。而在那段時間內,卡洛蒙家族進入了五年內亂。
八位兄長明爭暗鬥,讓整個家族大傷元氣,五年裏沒有組織過一次盜寶行動。手足相殘不僅讓五位兄長先後去世或殘廢,更導致了外敵入侵。卡洛蒙家族幾百年來在西荒盜寶者中的至尊地位受到了挑戰,甚至,家臣裏也接二連三地出現叛徒。那些內賊打開了卡洛蒙家族的寶庫,將各種珍寶席卷而去,逃之夭夭。
但那些混亂,仿佛離開他的生活很遠很遠了……
那時候他在苦寒的沙漠裏過著放牧的生活,和母親相依為命,一直成長到十六歲,自始至終沒有想到要殺回旋渦的中心,去得回他應有的。
一直到一場十年罕見的暴雪葬送了他家所有的羊。
暴雪中,母親不顧一切地追出去,他不放心母親,隨之追出。追了上百裏地,才在齊腰深的雪地裏找到了暴雪中迷路的羊群。母親抱著凍死的羊放聲大哭,卻不顧自己臉上和手上的肌膚都已經凍得僵死。
有一群饑餓的猛狷聞風而來,在旁虎視眈眈。他焦急地想拉走母親,可母親卻癡呆地抱著死羊大哭,絲毫不知道畏懼——仿佛是自己的孩子死去了,而她隻是哀痛的母親。
那一夜,他在雪地裏和這群猛狷對峙了一整夜。五個時辰裏,他用長索短刀先後殺了十一條狷,才最終震懾住了那群惡獸。
天亮了,狷群不得已散去。他走上去想把哭了一整夜的母親帶回帳篷,母親卻賴在地上不肯走,隻是哭著摸索那些被咬死的羊,忽然身子一傾,吐出了一口血。
“怎麽辦,怎麽辦啊……”母親抬起眼,用一種他自幼就熟悉的癡呆瘋狂眼神望著蒼白的天空,不停地反複喃喃,“羊……全死了……清格勒和音格爾怎麽辦……孩子們要挨餓了……怎麽辦……怎麽辦啊!”
神誌不清的母親在幻覺裏還以為清格勒活著,在如此境地下第一個想到的也是兩個兒子——那口血在雪地上分外刺目,枯槁的容顏和飛蓬般的白發在他眼前閃動。
隻不過五年,銅宮裏的那個貴婦人,已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娘!娘!”沉默的少年忽然間哭出了聲,把瘋癲的母親攬入懷中,聲音發抖地安慰她,“沒事,沒事……娘,我們回烏蘭沙海去!我們回家去!不要怕,我們不會挨餓,從此以後,我們一定不會再挨餓!”
少年的手握緊了短刀和長索,眼裏有了某種鋒利的光。
那一年,在卡洛蒙家族麵臨分崩離析時,十六歲的幼子音格爾從狷之原返回。
那個返回的孩子有著讓所有盜寶者驚駭的身手,單挑遍了整個烏蘭沙海,銅宮裏的盜寶者居然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同時,他也變得冷酷決斷,再也不是那個明知別人要害自己卻一再容忍的音格爾——他毫不猶豫地用短刀取走了權力最大的兄長的性命,又將剩下的三個哥哥一一脅迫稱臣。
兩年後,在族中九叔的幫助下,少年重新坐上了世子的位置。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母親接回銅宮好好安置。然後,他開始了一連串的報複:所有當年脅迫他們母子的兄長都得到了嚴厲的懲罰,失去了權力或者生命;所有背離卡洛蒙家族的盜寶者都被討伐;而那些渾水摸魚,從卡洛蒙家族的寶庫裏竊走珍寶的內賊,則受到了更殘酷的處罰——被綁在沙漠裏,慢慢地曬死。
如此嚴酷的手腕讓音格爾在盜寶者中建立了非同尋常的威懾力,卡洛蒙家族的權威被再一次確認了,無人再敢反抗。
十七歲時,他帶著盜寶者遠赴九嶷,雖然是第一次下陵墓,然而憑著博學和機敏,他帶著手下成功地一連挖掘了三座王陵,帶回了驚人的財富。
一切都做得很好,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已然逐步成為盜寶者中當之無愧的王者!
然而,這十年來,隨著一係列措施順利實行,他卻開始感到衰竭——他知道這是因為他違背了鳥靈當初的忠告,導致了堆積在體內的毒素逐年地擴散。
如鳥靈所說,他隻有在餘生裏靜止地待著,才能保證生命的延續;而一切劇烈活動,都會損害他的性命。然而,為了母親和自己的生存,他卻不得不竭盡全力和所有外力爭奪。等到終於奪回了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他也耗盡了那一點微弱的生命之光。
如果不是因為那卷劍聖門下的秘籍,他根本無法支持到今天。
然而即便如此,近幾年來,他已然慢慢覺察到了體內毒素的擴散,手腳有時候會冰冷、乏力,甚至眼睛都會出現暫時的失明——這種暫時的失明一開始一兩個月出現一次,到後來頻率越來越高,在十八歲的今日,竟然每日都會間歇出現一兩次!
他知道,路已快走到了盡頭。
他少年老成,做事一貫深謀遠慮,對於身後事早做了打算。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癡呆的瘋母——他無法想象如果自己一旦死去,母親的精神會受到怎樣的打擊。而如今咬牙收爪、虎視眈眈的族人們,屆時又會怎樣對待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
九叔年事已高,擔不起長久照顧母親的重任,而族裏,更無一人可以相托。
思前想後,他遲遲不能做決定。
每當麵對癡呆的母親,聽著她反複喃喃著哥哥和他的名字,音格爾心裏就出現了一種恍惚:如果……如果哥哥還活著就好了。無論如何,他會代替自己照顧好母親吧?
記憶中,清格勒也是非常愛母親的,每次來烏蘭沙海的銅宮時,都要給母親帶來精心挑選的禮物,有時候是一條狐皮領子,有時候是一束雪原紅棘花——可是,母親把大半的關注都給予了最小的兒子,對長子反而冷落。
作為族中的世子,獨占著父母的關愛和無限的財富,自己的確從哥哥身上奪走了很多東西。所以,難怪清格勒會恨他……隨著成長,他慢慢懂得和理解了哥哥的怨恨。曾經絕望的心隨著理解而寬容,融解了十年前沉積的恨意。
他開始探詢哥哥的下落,試圖將兄長的遺骸從不見天日的王陵地底帶出——在他們部落的傳說裏,一個人死後如果不把血肉交給薩朗鷹啄食,靈魂就無法返回天上。
然而,在他探詢的時候,族裏的女巫卻告訴了他一個驚人的秘密:清格勒或許還活著!因為他宿命裏對應的那顆星辰雖然暗淡,卻始終未曾墜落。
“還活著……在六合的某一處,”老女巫幹枯的手指撥著算籌,低啞道,“介於生與死之間。”
介於生與死之間?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那些被女蘿附身成為枯骨卻無法死去的盜寶者,不由得全身寒冷。清格勒……清格勒被困在黑暗的地底,是否也遭受著同樣生死不能的痛苦?
那個刹那,他忽然有了決定:如果清格勒還活著,那麽他一定要將他救出,讓哥哥來代替自己引領族人,照顧母親。
因為不方便對族人說出真正的意圖,他便借口成為卡洛蒙族長必須具備兩大神器,而“黃泉譜”被清格勒帶走,所以必須要從九嶷的地底下將其找回。於是,他開始謀劃,做著一係列的準備,終於在時機成熟的時候,帶領精英們來到了星尊帝和白薇皇後的陵墓中——九叔說得對,他隻是為了個人的私心,才帶著族人踏入了這個險境。
待在玄室內,望著架起的那道索橋,神思卻遊離出去很遠。
音格爾機械地咀嚼著食物,直到腸胃不再饑餓地蠕動,才放下了食物——這麽多年來,飲食對他來說隻為了延續生命,一切奢華享受他都毫無熱情。他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保護瘋癲的母親,讓她豐衣足食,不被任何人欺負。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火已然快要熄滅了。
懷裏的“魂引”忽然又跳了一下,發出“哢嚓”的輕響。音格爾一震,迅速掏出神器,看著金針筆直地指向第二玄室深處。
“我們走。”拋下吃到一半的東西,少年翻身一掠,便上了索道。
“是!”下屬們哄然回應,隻有九叔眼裏閃過擔憂的光。
“少主,你要小心身體……這一路下來,我怕沒到最後那個密室,你就……”白發蒼蒼的老人身手依然矯健,他緊跟在音格爾身後,低聲歎息,頓了頓,又搖搖頭,“何況,女巫的話怎麽能全信——九嶷籠罩著強大的結界,族裏女巫的力量也是達不到這裏的,那個死老婆子定然是在騙你。”
“胡說!”音格爾臉色一沉,提高聲音,第一次對這個長輩毫不客氣。看到身後那些盜寶者都投來詫異的眼神,他立刻壓低了聲音:“九叔,我出來時經過葉城,便去求巫羅占了一卦,他也說——清格勒還活著。”
“巫羅?”九叔止不住詫異,知道那是滄流帝國的十巫,如今雲荒大陸上法力最高的幾個人之一,傳說中他的力量已經接近於神,“他……他也那麽說?”
卡洛蒙世家近百年來和巫羅過從甚密——這,他也是知道的。
自從空桑覆滅後,雲荒改朝換代,盜寶者一開始以為從此能再無顧忌地“工作”,公然結隊進入九嶷郡——然而,很快就受到了鐵腕的帝國軍隊的狙擊,損失慘重。後來,卡洛蒙世家終於找到了解決的方法——金錢。他們動用巨資,賄賂了十巫中最愛財的巫羅,才取得了帝國對他們繼續洗劫前朝古墓的默許。從此後,盜寶者的“成果”每年都有相當一部分流向帝都,落入了十巫的囊中。
然而,九叔沒有想到,音格爾居然為了求證清格勒是否真的活著這個問題,去驚動了巫羅大人。請動巫羅,又花了不少錢吧……對於十巫的判斷無法質疑,九叔隻好嘀咕。他無奈地搖頭:“何必呢……清格勒那個家夥,活該被關在地宮裏!你又為什麽……”
話音未落,就看到音格爾冰冷的眼神掃過來,老人緘口不言,暗自歎息。
音格爾在索道上疾步走著,一腳踏入了第二玄室。在進入室內前,少年忽地側頭,對著長者低聲:“九叔,我就要死了……除了清格勒之外,又有誰能替我照顧母親呢?”
這一瞬間,他的眼裏,隱隱有淚光。
老人忽然呆住,看著音格爾毫不猶豫地走入了金光璀璨的第二玄室,久久不能回答。
這個才十八歲的少年,卻有著八十歲垂死之人的眼神。
有魔獸!
走入第二玄室的一瞬間,鎮定如音格爾,都脫口低低驚呼了一聲,瞬間忘記了正在和九叔交談的話題,手指瞬間扣緊了刀柄。
然後,忽然間又鬆了口氣,緩緩垂下手。
是假的。
那兩隻守在門口的巨大金色魔獸,隻是栩栩如生的雕像而已——形如獵犬,四肢和鼻梁修長,顯得敏捷迅猛,金毛垂地,眼睛卻是紫色的,低著頭做出欲撲的姿勢,全身肌肉蓄力。
在音格爾踏入玄室的一瞬間,看到門口一對這種姿態的魔獸,不由得立刻握緊了刀。然而,旋即就發現這兩隻魔獸是被固定在基座上的,鼻翼僵硬,並無氣息。再細細看去,那魔獸的全身金毛沉甸甸下垂,竟是純金一絲絲雕刻而成。
“狻猊!純金的狻猊!”盜寶者中有人脫口叫了起來,驚喜交加。
那樣巨大的金雕,一尊就有上千斤重吧?解開成塊帶回,足夠幾生幾世享用。就算不要金子,這魔獸眼眶裏的紫靈石比凝碧珠更珍貴,一顆便值半座城池。
“天啊……”索道上的盜寶者都已經走到了門口,看到了第二玄室內的情形:
四壁上全部是純金打造的櫃子,一直到頂!
金櫃上鑲嵌有各類寶石,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四麵牆壁上,一麵是通往下一個玄室的門,而其他三麵上則各有一個神龕,繪滿了天國的景象:雲浮九天,天人們飛翔雲間,背後生出潔白的雙翅,比翼鳥在他們身側翻飛,遠處的九天之上隱現一座城池。神像用金粉和珍珠描繪而成,真人般大小,栩栩如生。
而神像四周,更有不計其數的珠寶。
“別動!”其中一個盜寶者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想去觸摸那些見所未見的珍寶,卻受到了嚴厲的嗬斥,一驚縮手。
音格爾站在玄室中央,麵色嚴肅,隱隱蒼白。
玄室中央空空蕩蕩,隻有一個一尺見方的白玉台,罩著水晶罩,晶光流動,寫滿了朱紅色的繁複咒語——設置在第二玄室的封印,由雲荒三女神守護著,塗著用鮮血繪製的符咒,顯然要比享殿裏的燭陰封印更高一等。
然而,水晶罩中卻空無一物!
音格爾臉色微微一變——難道這個封印裏的魔物,已經走脫了?
“巴魯,我哥哥當年被困在了哪裏?”他轉過頭去,有些急切地問那位大漢——這也是當年清格勒一行中僅剩的幾個幸存者之一,“是在這裏附近嗎?”
“不,不。不是這裏,”巴魯顯然也被眼前的瑰麗景色鎮住了,他結結巴巴地搓著巨手,“我們當初走的是另一條路……那條路上什麽都沒有!如果走的是這條路,半路看到這樣的寶貝,我們早就返回了……才不會一直往裏闖。”
“一直往裏……”音格爾喃喃重複,“是到了最深處的密室嗎?”
“我隻記得經過了三個玄室,清格勒說可能走錯了,於是我們開始挖掘地道,橫向穿越了一個墓室,最後來到了一扇定時會落下的閘門前……”巴魯極力回憶,顯然十年的時間讓回憶有些模糊了,“那個房間裏一片漆黑,連火把也照不亮!”
“暗室!”聽到這裏,九叔驚呼起來,“那是星尊帝的寢陵!”
因為隻有在帝王的墓室,才會出現這種“純黑”的景象,一切陽世的光輝都無從照亮。
“是啊。可當時我們匆促而來,沒有帶上執燈者,”點了點頭,巴魯歎了口氣,眼神黯淡下來,“清格勒摸黑先進去探路,讓我們在外麵等著——可是,他進去了就沒能再出來……”
“第四個玄室……純黑的陰界嗎?”音格爾喃喃道,忽然聲音轉嚴厲,“大家誰都不許碰這裏的東西!等我們找回‘黃泉譜’,返回時再帶走,現在大家隨我進入下一個玄室!”
“是……”盜寶者們的眼神在珠寶上逡巡,回答的聲音已然不再斬釘截鐵。畢竟對著眼前那些價值連城的珍寶,行進至此處已經疲憊交加的盜寶者都已經暗自心動,已經沒有了一開始時往裏闖的動力。
“走吧,”莫離對著閃閃低語,“跟在我後頭,踩著我的腳印往前走,小心一些。”
“嗯……”閃閃點點頭,緊跟著這個魁梧的西荒人。
莫離卻是循著音格爾的腳印往前走的,步步都警惕。音格爾臉色沉靜蒼白,一步一步往前,注意著腳下落地處的聲響,生怕一不小心觸動了機簧。然而,什麽都沒發生。
但是他的神色卻越發沉重起來——有煞氣!
在這個地底下百丈深的迷宮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危機感在悄悄迫近。懷裏的金色羅盤發出了輕微的“哢哢”聲,“魂引”的指針在劇烈地跳動,直指第三玄室的方向——“魂引”如此反應,說明有一股驚人的魂魄靈力在不遠的前方凝聚不散!
他暗自放緩了腳步,抬起眼睛看向第三玄室的方向。
第三玄室的門是大敞著的,長長的通道上沒有燈,隻零星鑲嵌著一些明珠,光芒幽然。從第二玄室看過去,第三玄室就仿佛一個空洞的眼眶,裏麵沒有任何情緒,深不見底。
那裏有什麽?那裏的背後,就是寢陵密室嗎?音格爾的手握緊了短刀長索,悄悄豎起手指,示意身側下屬戒備,準備自己出去探路。
“咯咯……”忽然間,在這個空曠的墓室裏,聽到了一陣輕微的笑聲。那個笑聲是介於孩子和少年之間的,輕快中透出詭異——明明是在極遠的地方,可每個人聽來卻近如耳語。
那樣的笑聲讓一行盜寶者悚然一驚,心中頓時有一層層涼意湧起。連那幾個暗地裏忍不住對珠寶動手動腳的盜寶者都被嚇得停住了舉動,茫然四顧。
閃閃嚇得哆嗦,抓緊了莫離的袖子,躲到他身後。
“大家小心。”九叔低聲提醒,“在原地不要動!”
就在一句話之間,陵墓深處又傳來了一陣“啪嗒啪嗒”的跑動聲,由近及遠,仿佛有一個人在用盡全力地向這邊奔逃,粗重的喘息聲回蕩在地宮。
“咯咯……嘻……”那個笑聲在地底響著,飄忽不定。
“救命……救命!”那個腳步聲從地底深處過來了,伴隨著嘶啞的、斷斷續續的呼聲,“別過來!別過來!救命……是邪靈……救命!”
邪靈!兩個字一入耳,所有盜寶者都打了個冷戰。
音格爾的視線立刻落到了那個空無一物的玉台水晶罩內,眼神雪亮——果然,那裏麵封印的,本該是邪靈!
尚未下地時他們便損失了一名同伴,九叔說那是尋覓血食的邪靈時,他還不大相信。畢竟空桑曆代帝王設置的封印是極其強大的,從來沒有任何一隻邪靈可以逃逸。而且,又有誰會愚蠢到去放出邪靈呢?
然而,此刻,遙望著那個黑沉沉的第三玄室,明珠光輝的照耀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巨大的翅膀影子從室內掠過!
果然是邪靈複蘇了!
“救命……救命!”仿佛是看到了第二玄室裏火把的光,遠處那個人掙紮著朝著這邊跑過來,厲聲呼救,揮舞著雙手。
音格爾的手下意識地搭上了短刀,蹙眉——是誰,居然會在這個百丈深的陵墓底下?是另一行盜寶者嗎?但沒有經過卡洛蒙家族的同意,又有哪家盜寶者敢擅闖王陵?而且,那個人又是怎麽下到那麽深的內室的?東側這條路之前分明沒有人來過!莫非對方是從三條支路的另外一條直接到了核心的寢陵密室,然後因為遇到了可怕的邪靈,再從內部向著這個方向奔逃而來?
音格爾心念電轉,卻沒有立刻出手相助。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從黑沉沉的墓道那頭傳來,微弱的光線下,他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形從黑暗中急奔而出——高冠巍峨,廣袖長襟,居然是王者的冠冕裝束!
那個王者裝扮的人渾身是血,揮舞著袖子,狼狽奔逃,踉蹌地喊著——那一瞬間,活脫兒就像地底死去的帝王複活了!
“啊呀!”閃閃忍不住驚叫出聲來。
然而,那個奔逃的人沒能跑到這邊的光線裏。仿佛是在內室受了極重的傷,那個人剛奔出第三玄室沒幾步,便力氣用盡,跌倒在深黑色的墓道內。“哢嗒”一聲,似乎手裏有什麽沉重的石質東西砸落在墓道上。
“救命!救命!”那個人絕望恐懼地大呼,在地上手足並用地朝前爬著。
莫離望了音格爾一眼,想知道少主是否想救這個地宮裏出現的陌生人。然而在音格爾沒有開口表態之前,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飄近了那個人,隻是一抬手,便將他的身體從地麵上輕輕拎起。
壁上明珠的微弱光芒投射下來,終於依稀可以看到逃命的那個人的相貌:帶著高冠,頭發蒼白,穿著帝王的裝束。此刻卻跑得筋疲力盡,絕望地癱倒在墓道內,把手中的一個石匣抱在胸前,神經質地喃喃:“別、別過來!蘇摩……蘇摩……求求你……當年、當年我縱有千般不好,也有一日的好吧?你別……”
“我可不是蘇摩……你可求錯人了。”那個黑影眉梢一挑,低笑,“青王啊,你也有今日!”
“咯咯。”黑影輕輕笑著,彎下腰去,“哢嗒”一聲扭斷了對方的脖子,“嘻。如果蘇摩知道我搶在他前麵,扭斷了你的脖子……一定會氣瘋了吧?”那個黑影詭異地輕笑著,從容地把王者的頭顱扭到了背後,聽著垂死之人喉中掙紮著發出的“哢哢”聲,隻是感覺好玩似的低語著,俯身拿起了對方掉落在地上的石匣。
忽然間仿佛覺察到了什麽,黑影霍然抬頭,看了第二玄室這邊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
所有盜寶者悚然一驚——那種隱藏在黑暗裏的眼神!深不見底,充滿了殺戮和邪異的氣息,仿佛是地獄裏逃脫的邪獸。
“喀!”音格爾手中的短刀不由自主地出鞘一寸,隨時準備和這個來自地獄深處的黑影決戰。然而就在劍拔弩張的刹那,遠處的第三玄室內忽然發出了一聲低吟,仿佛有什麽在低語——忽隱忽現的光芒下,隱約有巨大的羽翼狀陰影掠過牆麵。
那、那是……邪靈?
“哦……那好吧,既然是你的熟人,就先放過這小子了。”仿佛聽明白了邪靈那句低吟的意思,那個黑影應了一句,放手扔掉屍體,再度望了一眼第二玄室內的這群盜寶者,冷笑一聲,徑自飄然而去。
牆麵上巨大的翅膀影子緩緩收起,然後消失。
那隻邪靈沒有從第三玄室內出來,仿佛和黑影一起消失在地宮的最深處。
這一切隻發生在一瞬間,快如疾風閃電,讓這邊的盜寶者完全回不過神來。
隻有音格爾看清楚了那個殺人黑影的樣子——那是一個藍發的少年。絕美的容貌,如閃電般照亮黑夜,幾乎逼近神祇。那,應該是鮫人吧?但這個鮫人的眼神卻是殘忍而雀躍的,從陵墓深處鬼魅般地飄出,追著那個奔逃的人,出手快如鬼魅,隻是一探手便取走了對方的性命。
“一個鮫人?”音格爾詫異地喃喃,臉色有些蒼白,“奇怪啊……”
星尊大帝一生對鮫人深惡痛絕,他的寢陵內不大可能有鮫人陪葬,因此,此處的地底也不會出現其餘空桑王陵內常有的女蘿——那麽,這個鮫人又是從哪裏來的呢?而且,身手那麽迅捷,顯然不是普通人。
“大家小心,”音格爾出聲,“千萬別亂動身邊的東西!”
在世子厲聲嗬斥的時候,一行中有一個盜寶者微微一震,不易覺察地垂下了手,將一顆偷偷摳下的寶石藏入了衣襟——狻猊眼睛上的這種紫靈石,比凝碧珠還珍貴十倍,帶一顆回去就足夠吃一輩子了。
然而,音格爾的話音未落,腳下的地麵就是一震!
“糟糕!”九叔連退了幾步,一眼看到門口的駭人變化,脫口驚呼起來,“大家快躲!狻猊……狻猊活了!”
狻猊活了?怎麽可能?黃金雕塑成的死物,怎麽能活?所有盜寶者下意識地後退,眼睛卻看著門口的一對黃金雕像,臉色“唰”地慘白。
仿佛封印在一瞬間被解開,死氣沉沉的“物”在一瞬間複蘇。沉重下垂的金雕毛發在一瞬間失去了重量,變得又輕又軟,黃金的腳爪動了起來,從嵌滿了寶石的基座上跨了下來,重重踏落到玄室的地麵上,聳身一震,發出了低低一聲吼叫——那隻失去了一隻眼睛的狻猊,就這樣活了過來!
“誰、誰動了那顆紫靈石?!”看到獨眼的狻猊,九叔霍然驚呼,“快扔回去!”
那個盜寶者混在隊伍裏,慘白著臉連連後退,手卻下意識地緊緊捂著衣襟。然而,那隻狻猊似乎完全明白自己的眼睛被何人挖走,也不遲疑,低低咆哮了一聲,眼露凶光,縱身便直接朝著那個盜寶者撲過來。
那名盜寶者駭然驚呼,拔足狂奔。
“不許救他!”在同伴們抽出刀劍準備和魔物血拚時,霍然聽到了音格爾冷冷的聲音,斷然不容情,“他犯了戒條,誰都不許救他!退下!”
所有人齊齊一怔,下意識地讓開一條通路。
狻猊呼嘯著撲過來,直奔那個挖去了紫靈石的盜寶者而去。盜寶者心膽欲裂,不顧一切地向著地宮深處奔去,根本忘了片刻前那裏還有過詭異的鮫人和邪靈出沒。
狻猊發出低吼,毫不遲疑地跟著撲入大敞著門的第三玄室。
“啊!這、這是……”不知道看到了什麽,剛剛奔入第三玄室的盜寶者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站住了身子,震驚得居然刹那間忘了背後魔獸迫近的恐懼。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狻猊一撲而至,發出了巨吼,終結了他的驚呼。
第三玄室內發出恐怖的咀嚼聲,血肉摩擦的聲音讓所有盜寶者毛骨悚然。大家麵麵相覷,看著音格爾——狻猊衝入了第三玄室,堵住了前方的路。麵對那種洪荒傳說裏複活的地宮魔物,又該如何下手?
“那東西……那東西在吃人嗎?”閃閃聽得恐懼,握緊了燭台,躲到莫離身後,顫聲問。莫離的表情也有些凝重,拍了拍小女孩的手,默默點頭:“不要怕。”
“嗯。”閃閃咬著牙,不再說話。
一行盜寶者都靜默著,地宮裏頓時一片死寂,遠處狻猊咀嚼的聲音顯得分外刺耳——等這個魔物吃完了,就要回頭與這一行打擾它的人算賬了吧?音格爾的臉色也是陰沉的,睫毛不停地閃著,顯然也是急速思考著對策。
九叔默默地凝視著另外一尊尚未複活的狻猊金雕,神色複雜,似乎在回憶著什麽。
“對了!”霍然間,兩個人同時脫口,眼神定在那剩下的一尊金雕上,不約而同地開口。然後,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音格爾緩緩開口:“我記得《大葬經》上說過,狻猊生於天闕,生性專一,雌雄生死不離。因此無論馴化還是封印,都必須成對……”
一邊說著,一邊走近了那尊尚自被封印的金雕,伸出手,小心地觸碰了一下。
“星尊帝的後裔用一對狻猊來給大帝殉葬,卻把封印設在它們的眼珠上——可恨塔拉財迷心竅,居然不聽我的號令擅動了它,真是死不足惜。”音格爾喃喃說著,看著那對被稱為紫靈石的魔獸眼睛,忽然歎了口氣,“那麽,隻能這樣了。”
在盜寶者們詫異的目光裏,他忽然一橫刀,狠狠割斷了雕像的咽喉!短刀鋒利無比,一刀下去,狻猊的脖子頓時被切斷,金粉簌簌而落。
陵墓深處傳來了一聲悲痛的吼叫,震得地宮顫抖。
第三墓室內的咀嚼聲霍然停止,金色的魔獸仿佛覺察到了這邊愛侶忽然發生不測,立刻扔下了吃了一半的食物,返身撲回,一邊發出悲痛欲絕的吼叫,一邊吐露著殺氣,如同一道金色的閃電掠來!
“讓開!”音格爾厲喝,阻止了那些劍拔弩張的下屬,讓他們退出一條路來。
他靠著門站在那裏,一手拎著那顆割下來的狻猊的頭顱,冷冷看著那隻撲過來的發狂的魔獸,不動聲色。等到那隻狻猊撲到他麵前三尺,忽然間一揚手,將那顆頭顱遠遠朝背後扔了出去!
“嗚——”想也不想,狻猊紅了眼,追逐著那顆愛侶的頭顱,撲向虛空。
那一躍,幾乎是竭盡了全力。
音格爾微微側身,躲過了魔獸瘋狂的一撲——沒有一絲猶豫,那隻剛剛複活的狻猊就這樣追逐著唯一伴侶的頭顱,墜入了甬道深不見底的裂縫中。
很久很久,才聽到魔獸落進去發出的撲通聲。
所有人都長長舒了口氣,沒有料到兵不血刃就料理了這樣難纏的狻猊。然而,隻有音格爾的臉色是惻然的,靜靜凝視著深不見底的血池裂縫,微微搖了搖頭——生死不離。這種魔獸身上,卻有一種人世罕有的東西,倒比很多人類都高潔。
“最後一個玄室了!”神思稍微一個恍惚,耳邊就聽到九叔發出了振奮的聲音。老人眼神閃亮,枯瘦的手指直指向敞開的大門,聲音微微顫抖,“過了那裏,就到帝王寢陵了!大家都準備好了嗎?”
“好了!”所有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聲音回響。
“那麽,我們走!”莫離也來了精神,將閃閃一拉,就大步踏出。
“大家要小心,”然而,音格爾的聲音卻再一次冷淡地響起,仿佛迎頭一盆雪水,澆滅了盜寶者的衝動,“記得剛才塔拉進入第三玄室後的那句驚呼嗎?那裏頭,隻怕不簡單。”
一邊說,一邊踏上了甬道。走到一半,音格爾忽然俯下身,查看著那具方才被鮫人幽靈扭斷了脖子的屍體。細細看著,他的臉色一變,脫口:“九嶷王?!”
旁邊的九叔聽到那聲低呼,身子一震,駭然探身過來:“什麽?”
這個被幽靈追殺、死在地宮深處的高冠王者,居然會是九嶷王?
滄流建國後的近百年來,卡洛蒙世家用重金賄賂帝國高層,得到了帝國對於他們盜掘前朝空桑王陵的默許。盜寶者從此不再受到官方的追殺,於是,他們最大的宿敵便成了青族封地上的九嶷王。
這位空桑的前任青王曾經出賣了整個國家,從而保全了自己一個人和青族。百年來,青族生活在九嶷山,成為守護空桑王陵的一族。而青王自從被滄流帝國封為九嶷王後,仿佛為了贖罪似的,盡心盡力地守護著空桑的王陵,從不輕易讓一個盜寶者得手。
因此對於這張臉,每個盜寶者都是深深記在心裏的。
看著那個脖子以詭異角度扭曲,臉耷拉在後背上的屍體,所有盜寶者心裏都是惴惴的——太奇怪了……堂堂的九嶷王,為什麽會來到地宮?又為什麽會被一個鮫人追殺?難道地麵上的九嶷郡,此刻起了極大的變故嗎?
“對了,那個石匣子!”音格爾喃喃追憶道,“我記得他從第三玄室裏狂奔而出的時候,手裏抱著一個石匣……那裏頭是什麽?”
那個石匣,最後被那個鮫人幽靈所帶走,消失在地底深處。
又是什麽東西,值得九嶷王下到了地宮深處還死死抱著不放?
“右足……”忽然間,他聽到那句被扭斷了脖子的“屍體”,發出了斷斷續續的聲音。猝不及防之下,他被嚇了一跳——原來方才那個鮫人隻扭斷了九嶷王的脊椎骨,卻不曾將氣管和血脈同時扭斷,隻為了讓眼前這人多受一些折磨,活生生地因為疼痛而死去。
此刻,那個被扭轉到背部的頭顱歪斜著,口唇卻還在不停翕動,詭異恐怖:“帝王之血……六合封印……被蘇摩……蘇摩……”
右足?蘇摩?盜寶者一怔,卻不知這個人在說些什麽。
閃閃看到這般恐怖的情狀,嚇得掩住眼睛轉過頭去。然而音格爾卻是聽得一怔,想起了曾經在一些空桑古籍上看到過“蘇摩”這個名字,陡然好奇心起,不知覺地用手貼住了九嶷王的背心,努力護住他急遽微弱下去的心脈,想聽到更多的秘密。
“魔啊!您來接我了嗎?”得到了他的援手,垂死的人有了一絲生氣,卻忽然對著虛空舉起了雙臂,發出了一聲清晰的呼喊。“哢啦”一聲響,似乎是極力掙紮著,那顆被硬生生扭到背後的頭,居然自己轉正了回來!
閃閃嚇得大聲驚呼,連見多識廣的盜寶者們看到如此詭異的情形,都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我、我這一生,都在按照您的旨意行事……”被折斷的頭軟耷耷地垂落在胸前,可九嶷王的雙手卻是直直地伸向虛空,指節大大張開,仿佛看到了什麽,眼神狂喜,唇邊吐出臨死前清晰的話語,“魔,如今,您來度我了嗎?”
那樣癲狂錯亂的話,讓所有人聽得呆住。
九嶷王的一生臭名昭著,玩弄權謀、背叛故國、殺死同僚……正是他的背叛,直接顛覆了空桑,讓千萬的同族死去。
而在臨死前,他居然對著破壞神祈禱?
“魔度眾生。”忽然間,地宮深處傳來一聲隱約的歎息,“齷齪的生命啊,爾可安息……”
那句話有著非同尋常的力量,從最深處傳來,彌漫了整個地底,讓九嶷王的雙眼沉沉合上,也讓此刻行進在地宮深處的人都怔住。
第十一章 邪靈
“魔度眾生!”
九嶷地宮裏的那一句話,並不響亮。然而在萬尺深的水底,一個玉雕的蓮花座上,一雙眼睛卻霍然睜開。
“你聽!這是什麽聲音?”白薇皇後的眼睛在虛空裏浮出來,望向北方盡頭的九嶷方向,對著一旁靜坐的白瓔道,“我沒猜錯,魔的力量果然尚未消失!”
“是嗎?”被皇後嚇了一跳,白瓔訥訥地問,“可是魔之左手的力量……不是被真嵐繼承了嗎?‘皇天’都戴上了他的手啊,怎麽還會……”
“真嵐繼承的,根本不是完整的力量。”白薇皇後望著遠處金盤上的那個頭顱——那個空桑的皇太子剛才打開水鏡看了很久,仿佛消耗了太多的靈力,此刻正合上了眼睛休息。望著自己的血裔,白薇皇後眼裏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低聲道,“如果真嵐真的繼承了破壞神的力量,那麽,是絕對不可能被人間的術法所封印的。”
白瓔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道:“那麽說來,那個聲音是……”
“我不能完全確認。但是我們要立刻去找!”白薇皇後斷然道,那雙眼睛飄起,浮在虛空中望著白瓔,“要讓雲荒恢複平安,得先斷絕了這個禍患!”
“好,是去九嶷嗎?”白瓔沒有猶豫,問道。
白薇皇後搖了搖頭,望著頭頂離合的碧波,那雙眼睛裏閃爍出璀璨的光,沉吟道:“不,他的真身,不在聲音傳出來的地方——方才那一刹那,我已經稍微感知到了聲音的真正來源。我們立刻去帝都吧,要馬上找出他來!”
“是,皇後。”白瓔低下頭去,握緊了手裏的光劍,“去滄流帝國的帝都嗎?”
她知道這是一件多麽危險的任務,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應允下來。她身負著“護”的力量,如果要硬生生去封印力量與她對等的破壞神的話,最後的結果將會是兩者一起“湮滅”,而作為冥靈的她,也會永久地消失。
然而她依然斷然地答應了。
頓了頓,白瓔輕聲問:“皇後,此刻已然是下半夜——到了白日我便無法在大陸上行走了,是不是……”
白薇皇後眼裏閃過笑意,傲然道:“這個你不必擔心。如今你繼承了我的力量,區區白晝日光怎能奈何你!”
“是嗎?真的?”白瓔驚喜地脫口而出,不自禁地抬頭望向無色城上空——自從那一日自刎成為冥靈後,本以為會一直到灰飛煙滅都無法重新回到日光下了。
那一瞬間,雖然明知此去何等艱險,她眼裏還是流露出渴盼的光。
“實現你對我說過的諾言吧!在你灰飛煙滅之前,我們必須封印住破壞神的力量!”白薇皇後望著自己最後一個血裔,威嚴的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悲哀和愛憐,輕輕道,“你去和真嵐告別吧……也許不再回來了。”
“是,皇後。”白瓔輕輕低下頭去。
遠處的金盤裏,淡淡的天光透過水麵籠罩下來,形成一座巨大的光之塔。塔下的蓮花玉座上,水鏡平整如新,那顆百無聊賴的頭顱正支著斷臂,在金盤裏歪著瞌睡,渾然不覺已然是到了生死訣別的時刻。
白瓔輕輕走過去,站在旁邊看著這孩子一樣的睡容,竟然不忍心驚醒他。
他這一生裏,也實在太辛苦了。
默默凝視了許久,她忽然低下頭去,吻了一下他的額頭,眼裏簌簌流下一行淚來——冥靈的吻和淚都是虛無的,淚還沒有落到肌膚上,就毫無覺察地化成了煙霧。
再見,再見,她在心裏默默地說。那個聲音是如此強烈,幾乎要衝破她沉默的胸臆——對不起啊……我就要離去了,卻沒有勇氣親口對你說訣別的話語。真嵐,我一直是這樣優柔寡斷的一個人,在這一生裏我隻勇敢過兩次——一次在我十八歲嫁給你那天;還有一次,就是在今日——而可笑的是,我每次最勇敢的時候,都是在離開你的時候。
我要去做我應該也必須做的事情了,真嵐。
無數的話語在胸臆裏湧動,但最後隻化為一聲歎息。她側頭望向玉座旁的水鏡,那裏,開合不定的波光裏隱約呈現出碎裂的景象——她怔了一下,認出了那是百年來真嵐曾經獨自默默注視過無數次的畫麵。
太子妃血色淡漠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
一直以來,真嵐在默默觀望的,居然是一個美麗的少女?原來,即便是百年的相伴,他們兩個人的心中依然保留著一方天地——那是屬於彼此的秘密花園,掩埋著昔日血肉模糊的傷口。
他們是一對多麽聰明的夫妻啊……熟稔如老友,密切如至親,百年來他們相互扶持,走過了那片似乎看不到盡頭的黑暗,相敬如賓。但是心中那份赤誠,卻從未吐露。或許因為,在真正地相遇時,他們都已經過了那種可以歌哭無忌的少年歲月,所以在最後的離別來臨之時,也隻能這樣沉默地告別。
真嵐……希望,某一日空桑能複國,這水底所有的子民都能回到陽光之下。而你,將有真正配得上你的妻子,與你共同守護這片雲荒大陸。
你一定會成為空桑最好的皇帝。
“皇後,我們走吧……”她沒有久留,無聲無息地走開,對著白薇皇後輕聲道。
“好孩子。”那個一貫威嚴的皇後眼裏終於流露出女性溫柔的光芒,凝視著自己的血裔,歎息,“不要怕。”
“嗯。我不怕,”白瓔輕輕搖頭,淺笑道,“十八歲那年開始,我就什麽也不怕了。”
天馬扇動著潔白的雙翅,消失在水麵的巨大旋渦裏。
在那個人消失後,許久許久,金盤裏的那顆頭顱依然沒有睜開眼,隻是臉上掠過了難以掩飾的表情變化,忽然輕輕開口,說了一句“再見”。
那兩個字輕如歎息。
原來,在這一生裏,他所在意的人始終都要一個一個地離他而去。
水鏡裏波光離合,一幅遙遠的圖像碎裂了又合攏。一個紅衣女子的笑靨在水麵上蕩漾,帶著明朗颯爽的氣息,從西荒風塵仆仆地走入了一座繁華的城池,身後跟隨著流浪藝人裝扮的牧民。
那個與他命運相關的霍圖部女子,終於也要來到葉城了嗎?
九嶷山地宮。
魔度眾生——進入星尊帝王陵的一行四人,全清晰地聽到了這個聲音。
“你聽!你聽!那是什麽聲音?”那笙嚇得一哆嗦,拉住了西京的袖子,拚命扯。是破壞神?還是……還是這個陵墓的主人——星尊大帝?
他們一行人沒有盜寶者的技術和經驗,光為了確定哪一座是星尊帝的王陵就費了一天多的時間。而等找到了,又不能依靠挖掘盜洞縮短距離,是靠著蘇摩和西京的力量,硬生生劈開了星尊帝陵墓的大門,一路從正門直闖進來的。
這樣硬碰硬地闖入自然遇到了無數機關和埋伏,頗費了一些周折。因此,在那一行盜寶者都快到達陵墓最深處的時候,他們才剛剛來到享殿。
享殿裏狼藉的血肉、巨大的蛇骨,讓他們驚覺有人剛剛在之前到達過。看到前方出現了三條支路,蘇摩和西京卻並不急。蘇摩用一個術法封住了那些四處蠕動的赤蛇,讓離珠不再尖叫,便開始查看四周的情況,想知道那一行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方神聖。
在踏入享殿,一抬眼看到正中四個大字時,蘇摩的臉色忽然有了微妙的變化。
山河永寂
長久地凝望著星尊帝寫下的那四個字,海皇低下頭來,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到了陵墓深處傳來的深沉語聲!
在那一瞬間,蘇摩臉色一變,右手閃電般地翻出,死死摁住了袖中蛟龍探出的腦袋。
“龍,少安毋躁。”傀儡師望向深不見底的墓穴,眼神凝聚起了冷光,“這真的是‘那個人’的聲音?你確定?怎麽可能……他的魂魄竟還在這個世上?”
袖中的蛟龍鱗片劇張,眼裏射出炯炯的光,完全沒有了一貫的溫和氣度。
那個聲音一入耳,便回想起了七千年前的國仇家恨,無限的怒火從地底熊熊燃起,將龍神慢吞吞的好脾氣瞬間蒸發。然而,失去了如意珠的龍神力量大不如前,空桑人的地宮裏又充斥著神秘的封印力量。被海皇按捺著,蛟龍不得不強自克製著積壓了千年的怒意。
然而,龍神這般的怒意,顯然印證了一件事——
古墓深處的那個聲音,來自於星尊帝!
西京臉色也變了,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光劍,把那笙拉到身側。隻有跟著進來的美人離珠不明所以,站在享殿中間看著那具巨大的骨架發呆,聽到陵墓深處忽然傳出的那個陰沉聲音,不自禁地就想拔腿回奔。
然而,一想起九嶷王世子的承諾,她又站定了。
那個已經白發蒼蒼的青駿世子說:隻要她引著這些人去殺了九嶷王,就還給她自由——自由!一想起這兩個字,她發軟的腿就堅定了一些。
“我、我這裏有一張圖……”離珠從懷裏拉出一卷帛,對著蘇摩一行道,“是……是青駿世子交給我的。你們拿去看看……就能找到九嶷王的蹤跡了……”
因為自知罪孽過多,九嶷王在位的近百年來疑心都很重。空桑亡國後,他就開始修築通往山腹的秘道,以便有一天可以作為最後救命用的藏身之處。那條秘道一共修築了十多年,入口在九嶷神廟內,由神官們守護著,盡端卻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也不知道他的養子,那個七十多歲的老世子青駿費了多少力氣,才得來了這張地圖。
蘇摩隻是看了一眼,嘴角就浮出一絲詫異。
“走吧。”蘇摩轉頭望著看不到底的黑暗隧道,淡淡說了一句,“裏麵已經有高手在了——我們可別落在了後頭。”
地底深處那個聲音剛散去,一行盜寶者卻已然在首領的引導下來到了最後一個密室,直奔寶藏而去。魔又如何,邪靈又如何,這一切,始終無法壓倒這些刀口舔血的盜寶者。
一路上,閃閃護著那盞燈走在前頭,一直在揣測第三玄室內到底有什麽。然而在踏入大門的一刹那,音格爾卻搶先了一步,輕輕一拉,將她拉到了背後。
“啊?”她的視線被少年瘦削的肩擋住,卻聽到音格爾刹那間發出了低呼。莫離在一瞬間將她護住,一把將她推出門去。所有盜寶者異口同聲地發出驚歎,之後全部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閃閃被推出門檻,差點跌倒。那一瞬間,她終於看到了巨大的魔物!
第三玄室出乎意料的宏大,內部麵積足足有一頃,高達百尺,讓一行人進去後渺小得猶如螻蟻。然而,這樣大的一個墓室卻沒有任何別的出口。石室的盡頭是大片的石壁,層層顏色分明,似是萬古沉積岩的截麵——盜寶者們一看就明白那是九嶷山的山體岩層,顯示著這座龐大地宮的路徑已然是到此為止了。
然而,讓所有盜寶者驚呼的,卻是那大片石壁前那個巨大魔物!一隻足足有十丈高的赤色魔物,張開了雙翅,拖著九條觸手,火紅的眼睛盯著這一行闖入的不速之客,正猙獰地從岩壁裏飛出來!
“邪靈!”九叔一眼看到那個魔物,失聲倒退。
然而,他的肩膀被一隻手穩定地托住。“大家別怕!”音格爾穩住了老人,眼睛卻一直盯著前方猙獰的巨獸,揚聲道,“仔細看!那不是活的,隻是一個幻影!”
一邊說,他一邊急彈了一枚石子上去,擊在那隻邪靈身上。
石子從中毫無阻礙地穿過,落到地上。邪靈一動不動。
“隻是一個幻影。”音格爾感覺沁出一身冷汗,輕聲地安慰周邊同伴,“大家別亂了陣腳……真正的邪靈不在此處。”
所有人這才從驚慌中穩下了神,站定了側頭望去。
那隻巨大的魔物仍然猙獰地張翅撲來,每個細節都栩栩如生。九叔定了定神,也彈了一枚暗器過去,暗器穿過了魔物虛無的身體落到地麵,發出錚然的響聲。老人長長舒了口氣,小心地上前幾步,來到魔物正下方抬頭觀測——巨大的幻影浮在半空,雙翅張開後足有十幾丈,拖下來的觸手垂落到九叔的臉上。那是一種奇怪的淡淡熒光交織成的立體幻象,宛如真實一般。
然而,這個墓室的最深處沒有一絲光線,這個幻影又是怎樣凝聚而成的呢?
九叔看著頭頂那對紅色的魔瞳——這隻邪靈被封印在星尊帝寢陵內已經七千年,年深日久和周圍融為一體。所以,就算它忽然消失了,它的影子還會暫時存在於原地。
“在來的路上你們留意到沒有?第二個玄室內那個白玉台上的水晶罩已經碎裂了。”音格爾歎息了一聲,“而且,是剛剛被人打碎的——看來真正的邪靈,已然在片刻前複活離去!”
“什麽?複活了邪靈?”盜寶者們紛紛驚呼,“誰?這不是害人嗎?”
“應該是方才那個殺掉青王的鮫人幹的吧……”音格爾笑了一笑,低下頭去,輕輕撫摩著那麵石壁——青王臨死前叫那個鮫人“蘇摩”。蘇摩,這個名字很熟悉,似乎在某本史書裏看見過。那個“蘇摩”放出了邪靈,奪走了石匣,到底想幹什麽呢?音格爾想了想,找不到答案,揮了揮手,“好了,先不想這件事——隻剩下最後一道門,我們很快就能抵達星尊帝的寢陵了!”
所有盜寶者精神為之一振,哄然歡呼。
音格爾來到那個巨大的邪靈幻影下,仔細觀察——那個邪靈保持著攻擊的姿態,被封印在這麵石壁前數千年,顯然是空桑人用來守護星尊帝寢陵的。然而,那個邪靈身後卻隻有一麵石壁,並無任何通向寢陵密室的門戶。
音格爾穿過了那個幻影,來到它身後的那麵石壁上,從懷中拿出“魂引”,反複地端詳。然而,那麵岩石上什麽都沒有。
“莫離。”忽然他抬起頭來,叫了一聲,“拿一個火把過來。”
“是!”莫離應聲而至,舉起了一個火把,用手護著,讓上麵熊熊的火光投射到這片光潔的岩壁上。音格爾卻是全神貫注地看著手中正在飛速旋轉的金色羅盤,一瞬不瞬。“哢嗒”一聲,他手中的“魂引”倏地停住了轉動,指針一動不動地指向一個方向。
“在那裏!”寂靜的墓室中,音格爾倏地舉起手臂,指著石壁上的某一處。所有人的視線跟著他的手指點處——目光落處,卻是三丈高的石壁某處。
那裏什麽都沒有。九嶷山特有的青岩在這裏沉積出奇異的紋理,橫截麵上那一道道如蕩漾碧波,在燈光下折射出微弱的晶體光芒。但即便是麵對著一麵空牆,一行盜寶者還是如臨大敵,紛紛退開圍成了扇形。
等同伴都退開做好了準備,莫離一揚手,飛出一枚暗器準確地敲擊了一下那個點,聽著發出的聲音,蹙眉遲疑:“少主,聽這聲音……”
“就在這後麵。”音格爾卻開口攔住他的話,手中長索忽然飛出去,如靈蛇探首,輕輕點了點三丈高的上方石壁,“你們看,隻有這一個點,和別處不一樣。”
所有人悚然一驚。
是的,那是目力罕見的一個小小的點,純粹的黑色,隱沒在青色的岩壁紋理中——在整麵牆壁都籠罩在七星燈的光芒下的時候,隻有這一點依然是黑色的!!
仿佛那是一個湮滅之點,能將所有光線都吸入。
——所有盜寶者都知道,在空桑王陵裏,隻有一個地方才有這種現象。那就是安放空桑皇帝靈柩的寢陵密室,那個無法被一般的光線照亮,號稱“純黑之地”的最終玄室!
“從這裏挖下去,封石的裂隙應該就在那裏。”長索輕輕點了點石壁,石壁果然“哢啦”一聲,裂開一條細微的縫,音格爾的眼裏也有壓抑不住的激動光芒,一字一句地吩咐下去,“莫離,你帶領大家開始幹活——小心生死鎖,你也知道那個鎖一旦受到外力,便會立刻自行內部毀壞並引發機關。”
“執燈者,你先讓開。”頓了頓,他招招手,讓閃閃到他身邊去,“大家都是幾進幾出地宮的人了,應該知道小心吧?都快到寢陵了,加把勁!”
“是,少主!”所有人發出哄然的應和,摩拳擦掌地開始工作。
閃閃伸長脖子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麵石壁後沉睡幾千年的王者寢陵是如何模樣,然而音格爾微笑著搖了搖頭,拉著她來到偏遠的角落坐下:“執燈者,不要急,所有的王陵裏,最後一道門都是最難解開的,最快也得用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閃閃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要那麽久啊?”
“嗯。你先休息,”音格爾從行囊裏拿出食物和水,放到她身邊的地上,又將一卷薄氈子打開鋪在玄室的角落裏,對她點點頭,竟是分外關切,“等寢陵的門打開後,就要真正勞煩你了——此刻好好養精神吧。”
“啊,終於用得著我了?”閃閃卻是高興起來,“你們要我做什麽呢?”
這一路來她隻是跟在後頭,處處受庇護,竟似成了一個累贅,心裏暗自不安,此刻終於聽說快有了出力的機會,如何不喜?然而音格爾隻是沉默地望了她一眼,眼神裏分明有驚訝和不解的神情,又浮現一絲悲憫,喃喃道:“原來,你還並不知情?你知道七星燈的秘密嗎?”
閃閃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絞著自己的手指:“嗯……爹死得突然,還沒來得及教給我。我、我雖然能操控這盞燈,卻還不是一個合格的執燈者……”
“不知道也好。”音格爾沉默片刻,卻隻是短短說了一句,“你等會兒隻要舉著燈,給我們照亮那個房間就行了。”
一語畢,便轉過身去,再不與她說話。
少年站在那巨大的邪靈幻象下,仰頭望著石壁上迅速搭起的腳手架,定位的金釘銀線縱橫展開,剩下的幾個盜寶者已經開始熟練地工作了——那,都是他們一行世代積累下來的經驗,做起來無不迅速幹脆。
他靜靜地等待著機關發動、石門開啟的瞬間。
他也預料到了這個千古一帝的最後一道防禦會有多堅固,對入侵者的反擊會有多狠毒——所以,他的眼睛時刻不離那個純黑的點,手指在袖中握緊了短刀和長索,微微顫抖。
清格勒……清格勒,哥哥,十多年了,你還被困在那裏嗎?你有沒有想過我會來到這裏?
他將手按在那麵沉默了千年的岩石上,低下頭去,肩膀忽然微微發抖。
閃閃剛剛吃完了一張薄餅,喝了一口水,卻望見了他此刻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微的愕然。這個臉色蒼白的少年一路上都是那樣英明神武,每一句話都成為一行人的行動準則,而且從未出過錯,宛如天神——然而此刻,他的表情卻忽然像一個又激動又恐懼的孩子。
閃閃好奇地望望音格爾,又低頭望望手裏靜靜燃燒的燈,忽然想起了在第二玄室內看到的那個鮫人少年和撲簌的巨大翅膀,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對了,既然這個密室沒有別的出路,那個鮫人和邪靈,如今去了哪裏?!
“少主,可以了!”在她神思恍惚的刹那,忽然聽到了莫離的聲音,驚喜萬分,似乎是沒有想到事情進展得出乎意料地快。一陣“哢啦啦”的裂響傳來,仿佛真的有什麽巨門被打開了。
閃閃愕然抬頭,忽然間眼前就裂開了一道銀河。
那光是如此璀璨輝煌,仿佛地底閃出一道電光來!那一瞬間她隻覺眼睛都要被刺瞎,下意識地低下頭去。然而,偏偏那光隻得一瞬,旋即消失——黑暗從最深處的墓室裏透出,仿佛有生命一樣地進逼!眼前一片空茫,她隻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仿佛亡靈的歎息。
古墓的最後一道門打開了。
“大家小心!墓門開啟了!”九叔在大呼,然而聲音卻是有條不紊,連番指揮下去,“避開飛箭!蒙住口鼻!巴魯快上去撐住千斤閘!”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那隻浮在虛空裏的邪靈幻象消失了。那道裂縫裏吐出了許多尖厲的呼嘯,隨即沉沉閉合,變成死寂的純黑。呼嘯聲中夾雜著盜寶者們短促的慘呼,顯然是有人躲避不及,中了機關。
“小心!是連珠弩、飛蟄和毒瘴!”音格爾在刹那間辨別清楚了一切,脫口大呼,身形飛撲出去,飛索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將一部分飛弩與毒蟲擊落,然而毒瘴卻在墓門打開的瞬間,勢不可當地擴散出來。
幸而盜寶者早有準備,在進入墓室的時候每個人的舌下都含了解毒藥。然而即便如此,在這一瞬間,還是有一半的盜寶者掛了彩。連莫離都未能幸免,左臂上被飛蟄咬了一口,迅速流出紫色的血來。
他來不及多想,眉頭也不皺地將傷口附近的肉剜了下來。
一刹那的黑暗後,第三玄室裏終於恢複了片刻前的光線。閃閃嚇得縮在角落,護著燭台,不敢看那邊的景象——當然她也沒有發現,在那道裂縫開啟之後她手裏燭台光芒陡然大盛。然而詭異的是,燭光全部向著石壁方向投射過去,另一半空間則絲毫照射不到!
“快……快……”三丈高台上,有人發出了呻吟般的喘息。
躲過方才那一輪襲擊的盜寶者們一驚,抬頭看去。隻見整麵巨大的岩壁開啟了三尺高的裂縫,而這座空前巨大的閘門下,一個魁梧的力士屈身蹲在縫隙裏,呻吟著用雙手和肩背扛住了整麵落下的石壁!
原來,在這個玄室裏,整麵岩壁都是最後一扇門!
“巴魯,撐住!”音格爾低呼,立刻掠過去,“大家快把支架拿過來!”
“是!”莫離抹了抹臂上的血,揮手帶領盜寶者跟上去——折疊著的青鋼架子被打開,一隻隻被放到裂縫中間,代替巴魯撐住了三尺的空隙,每一隻都有一尺的直徑。
“好了,巴魯。”在支架放好後,九叔上去拍了拍力士的肩膀,嘉許道,“你可以歇息了。”
然而那個跪在裂縫裏托住千斤閘的魁梧漢子沒有動——在九叔一拍之下,“哢啦”一聲,似乎有什麽被折斷了。他整個人忽然向著閘門裏倒下,腰椎以直角的方式刺出了皮肉,整個人仿佛忽然從中折斷!
“巴魯!”九叔驚呼,伸手拉住了他,用力拖出來。
所有盜寶者都驚駭地退開一步——那個號稱西荒第一大力士的巴魯全身癱軟如蛇,脊椎斷成了數截,七竅都流出血來。他直直向前看著,睜大的眼睛裏露出恐懼和震驚的表情,仿佛看到了墓室裏極度可怕的景象。臉上插著四五支鋒利的短弩,其中一支從左頰射入耳後透出,赫然已經氣絕身亡。
大家都沉默下去。
很顯然,在方才最後一道門打開的刹那,巴魯奮不顧身地衝到了迅速重新閉合的千斤閘下,用身體托住了閘門,以萬鈞之力將其扛起——這,也是此行裏,這個西荒第一大力士最重要的任務。
然而門內重重的機關隨即啟動,勁弩、飛蟄、毒瘴,這些東西在墓門打開的瞬間蜂擁而出,為了不讓門重新閉合,巴魯堅持一步不退,生生死在閘門下——重病的母親還在等待他帶著寶藏歸去治病,而他卻永遠無法回到沙漠了。
“好了,大家準備,可以進去了。”最先回過神、打破沉默的是音格爾,他將巴魯的屍體從門下拖出放在一邊,舉起了手,“執燈者,請過來。”
閃閃壓抑著心裏的驚駭和顫抖,從角落裏拿著燈站起。音格爾握住她的手,神色肅穆地彎腰行禮,輕聲道:“這是星尊帝的寢陵,沒有任何凡世的光可以照亮的‘純黑之地’——請執燈者引導我們前行。”
終於……終於要用到她了嗎?閃閃忐忑不安地走過去,望著那一線黑沉沉的三尺空隙。裏麵的黑暗是如此深邃,似乎可以吸盡所有光線。那個千古一帝,就在裏麵安眠?
她又是一個激靈,打了個寒戰。
然而,麵對著音格爾和所有盜寶者的凝視,她還是硬著頭皮彎下了腰。旁邊的莫離握緊了手,全身肌肉蓄勢待發。音格爾的臉色蒼白而凝重,眼神隱隱激動。一行人正準備彎腰從那道裂縫裏通過,去往最後的藏寶之地。
“哎呀,你們看,果然是在這裏!我們來得正好呢。”
忽然間,一個清脆的笑聲打破了這一刻的凝重氣氛,腳步聲從第二玄室紛遝而來——所有盜寶者大驚失色,悚然回頭。
是誰?居然還有人跟隨在他們之後進入了這座古墓!
這種現象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八成是想跟著來撿現成便宜、坐地分贓的另一行盜寶者——音格爾的臉色一變,眼裏放出狠厲的光,手按上了腰側的短刀和臂上的長索。
沒有人可以在卡洛蒙世家頭上動土!
然而,搖曳的光線下,外頭進來的卻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
那個雲荒上罕見的異族少女,黑發黑眼,手無寸鐵,蹦跳地沿著甬道飛奔進來,望著開啟的寢陵大門拍手歡呼,毫不介意麵前一群惡狼般的盜寶者滿臉殺氣地盯著她。
“丫頭找死!”一個盜寶者按捺不住,一柄飛刀激射向少女的心窩。
“啊!”閃閃驚呼起來,認出了來人,“別!她是……”
這個少女,分明是在村子裏救過她們姊妹的那個苗人少女啊!怎麽也會到了此處?然而不等她把話說完,盜寶者的刀已經投擲出去,又狠又準,執意要斃這個闖入者於刀下!
“叮!”輕輕一聲響,白光閃現,那把飛刀在觸及衣衫之前忽然粉碎了。一隻手伸過來拉住了那個跑得高興的少女,將她拉到身側,教訓道:“那笙,給我小心些,這裏有群豺狼呢。”
那個落拓的大漢指間旋繞著白光,緩緩說著,抬頭望向麵前的盜寶者。在他抬起眼睛的刹那,所有凶神惡煞的盜寶者都不自禁地震了一下——這個人的眼睛!那雙眼睛平靜而毫無殺氣,卻蘊含著說不出的力量。那樣一眼看過來,居然將對方即將爆發的殺氣在瞬間生生扼住。
“盜寶者,我們無意與你們爭奪這裏的一切寶藏,”在音格爾一行開口之前,來人沉聲說出了一句關鍵的話,穩住了對方的情緒,“我們隻是來尋找一個人。”
“西京大叔!那笙姐姐!”不等音格爾表態,閃閃卻叫了起來,“你們怎麽到這裏來了?”
西京?音格爾悚然一驚,側過頭來,失聲道:“空桑的劍聖西京?”
“不敢當。”落拓大漢一笑,將東看西看的那笙緊緊拉在身邊,眼神鎮定,“這位看來是卡洛蒙世家的音格爾少主了?黃泉三尺之下的無冕之王啊,幸會幸會。”
“幸會。”音格爾低聲回了一句,心下卻閃電般轉過了幾個念頭。
來的居然是空桑的劍聖?這可有些棘手……對方來意不明,雖然說了不爭地底寶物,但又怎能憑一句話就相信?如果聯合這裏的所有人發動襲擊,對方身邊又有一個顯然不會武功的少女,說不定也可以取勝……心裏轉瞬想了千百個念頭,音格爾暗自握緊了手中的長索。另一隻手放到背後,輕輕做出了一個“合圍”的姿勢。
莫離一眼望見,暗自點頭,傳令下去。一行盜寶者默不作聲地散開,裝作若無其事地包圍了這一行人。
“貿然打擾,少主莫怪。”西京卻仿佛不知道對方殺機已起,隻是朗朗而笑,“我們是追著一個人下到這裏的——那是我們的仇人。我們隻求拿到這個人手裏的東西,不會取這裏的任何寶物。”
“哦?是嗎?”音格爾微笑,恭謙有禮,“不知值得劍聖親自出手的那個人,又是誰?”
“九嶷王。”西京沒有隱藏,一口說出,“不知少主可有看見?”
“九嶷王?!”盜寶者齊齊一驚,相顧失色。
音格爾臉色變了變,心下頓時信了九分,放在背後指揮同伴發起攻擊的那隻手鬆開了,緩緩道:“哦,原來如此。難怪九嶷王會躲到這個地方來……”
西京喜道:“那麽說來,少主是看到過他了?”
“不錯。”音格爾點頭,殺氣稍緩,示意同伴暫時按兵不動,“隻不過,在我們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然被人殺了。”
“什麽?!”西京和那笙齊齊脫口驚呼,“被誰?”
“被……”音格爾正要回答,忽然臉色一變,望著他們背後的甬道,脫口低呼,“就是被他殺的!”
所有人瞬間回頭,望向背後。果然,無聲無息地,有一個人從黑暗的甬道裏走過來,手裏拖著一件物體,不停磕碰著堅硬的地麵,發出沉悶的鈍響。一頭藍發漸漸顯露,藍發下是深碧色的眼睛,麵容俊美如妖。
看到了墓室裏那一行盜寶者,來人居然沒有驚奇的表情。隻是在墓室門口停下來,帶著詢問意味地望了望先來的兩個人,卻不料西京和那笙也同時滿懷詫異地隨著音格爾的手指看了過來。
“什麽,你說是他?!”西京和那笙回頭看著後麵趕上來的同伴,大驚道。
“你們說蘇摩殺了九嶷王?”那笙忍不住笑起來,“怎麽會!他這一路是和我們一起來的,怎麽可能分身出來……”
然而,話音未落,蘇摩卻抬起手,扔過來一樣東西。
“啪嗒!”那個東西沉重地落到地上,毫無生氣地癱作一堆,王冠骨碌碌地從頭顱上滾動下來,“叮”的一聲撞到了牆壁上。
“九嶷王!”看到蘇摩拖來的那具屍體,西京低呼,“怎麽回事?”
他抬起頭,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同伴:“真的是你殺的?怎麽可能……你一路上都和我們在一起!你什麽時候分身出去殺的人?”
“我隻是在甬道角落發現了這具屍體。”蘇摩的聲音冰冷,隱藏著可怕的怒意,“有誰搶在我們前頭,把他給殺了!連放置右足的石匣也不見了!”
“就是他!他在說謊!”看到了那個黑暗裏走來的人,閃閃卻驚呼起來,指著蘇摩,瑟瑟發抖,“就是他折斷了九嶷王的脖子,和邪靈一起拿走了石匣子……九嶷王管那個人叫蘇摩!就是他!”
雖然方才隻是乍然一見,但是那個鮫人的驚人之美卻讓所有人過目難忘。閃閃死死盯著那個過來的鮫人,一邊驚呼一邊往音格爾身後躲藏。
然而,她的指認出口,那一行人忽然間都沉默下去了。
西京看向蘇摩,臉色凝重,連一向大大咧咧的那笙都明白過來,沉默下去。
“原來是阿諾……”蘇摩的手指緩緩握緊,十個斷裂了引線的指環熠熠生輝,他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可怕,厲聲道,“是阿諾!它搶在我之前殺掉了九嶷王!該死!”
明知百年來他日夜以殺掉那個人為念,它才故意搶先一步!
蘇摩霍然抬頭,滿眼殺氣——是的,那個家夥分明是在挑釁!從出生以來,它就時時刻刻地在和他作對,讓他失去所有想要得到的東西!
“嘻……”忽然間,一個聲音輕輕笑了,極輕極冷,帶著說不出的譏誚,清晰地環繞在空曠的巨大玄室裏,“哥哥,你生氣了?”
音格爾一驚,抬頭。這個聲音,分明不是在場所有人發出的!循著聲音,他側頭望向那三尺寬的裂隙——那個細細的聲音,居然是從那純黑色的縫隙裏傳來的。
“哥哥,你生氣的樣子,真是賞心悅目啊!”黑暗裏,那個聲音細細地笑了,從寢陵深處傳來,仿佛詛咒似的不祥,“雖然你在母胎裏吞噬了我,但是,你這一生將永遠永遠得不到任何你真正想要的……無論是所愛的,還是所恨的。”
在聽到聲音的刹那,蘇摩的手倏地抬起!
手指上一道銀光直穿入了那道黑色的裂縫,向著聲音來處狠狠紮下。“唰”的一聲,引線的末端卻仿佛被一隻手接住了,保持了刹那的僵持。
“你要的王之右足,就在我手裏,”阿諾在黑暗中輕笑,“有本事來拿啊……”
蘇摩冷冷看了一眼那道縫隙,手指一收,拉緊那條引線,整個人瞬間就沿著那條線飛掠了過去!他的身形鬼魅一般滑入那道縫隙,速度之快,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來不及阻攔。
“蘇摩,小心!”西京在後麵驚呼了一聲——那個傀儡分明在故意激怒蘇摩,寢陵的黑暗裏安危莫測,不知埋伏下了什麽機關暗算!
盜寶者們已然反應過來,紛紛拔刀攔在前方,不讓這些外人搶先進入藏寶的寢陵。
“借過!”西京來不及多說,手指間騰起白光,光劍錚然出鞘,劍氣在瞬間吞吐達數丈,直刺向那個黑暗的門後。盜寶者們的刀劍在瞬間被斬斷了三四把,踉蹌著後退。
“讓他進去!”冷眼旁觀的音格爾忽然沉聲喝了一句,“大家退開!”
盜寶者悚然收手,紛紛退開,看著西京一俯身從裂縫裏鑽入門後。
“少主……”九叔吃驚地望著音格爾,不明白他為什麽放了外人進去。
“以他們兩個人的力量,我們根本攔不住,隻是無謂折損人手而已。”音格爾搖頭,望著那一線黑色,頓了頓,嘴角浮出一絲笑,“而且,既然方才殺了九嶷王的那個鮫人在裏麵,那麽,邪靈一定也在裏麵!讓他們先爭個你死我活吧!我們等等再進去。”
九叔明白過來,擊掌道:“不錯,鷸蚌相爭!”
果然,隨著蘇摩和西京的相繼進入,寢陵的黑暗裏充斥著呼嘯聲,仿佛裏麵有什麽在激烈地搏鬥。石壁上不時傳來巨響,整個王陵都在震動!
盜寶者們一驚,齊齊後退。
音格爾點頭:“大家先原地休息一下,等裏麵安定了……”
“啊,你這個人怎麽這麽惡毒!”他話音未落,旁邊一個女聲叫起來,手直指到他鼻尖上來,“這不是借刀殺人嗎?你真是個壞人!”
一眾盜寶者側目看去,原來是和西京、蘇摩一行一起進來的那個少女,此刻還留在玄室裏。聽到她公然辱罵少主,盜寶者中已經有人怒氣勃發。然而音格爾卻定定望著那隻伸到他鼻尖上的手,眼神一變,微微擺手,示意手下安靜。
“皇天”?在這個女孩手上,居然戴著空桑王室至寶“皇天”!
傳說“皇天”不但本身蘊藏著力量,更能喚起帝王之血的力量——如今他們一行人身處星尊帝的寢陵,倒是不好對“皇天”的持有者驟然發難。
“那笙姐姐……”閃閃躲在一旁,拉了拉少女的衣角——這群盜寶者都是狠角色,那笙如果不知好歹惹翻了音格爾可大大不好。她很快把那笙拉過來,岔開了話題,“我妹妹怎麽樣了?你把她送回村子裏了嗎?”
“啊……呀!”那笙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你說晶晶?糟了!”
她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自己隻顧著跟西京跑往王陵,根本忘了那個啞巴小女孩還被留在原地!
“你把我妹妹扔了?”閃閃看到那笙的表情,立刻明白過來,急得快哭出來,“你……你怎麽可以這樣!你答應了照顧晶晶的!”
那笙的頭直低下去,恨不得找個地縫躲起來:“我……我等下就出去找她!對不起對不起……她一定會沒事的。”
“唉,你!”閃閃急得跺腳——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爽朗俠氣的女孩,卻是一個不可靠的馬大哈。
“不要急,執燈者,地麵上的征天軍團想來已經撤走了,令妹不會有事。”音格爾輕輕拍著閃閃的肩膀,溫言安慰,“等出了寢陵,我們立刻幫你找晶晶,可好?”
“也隻好這樣了。”閃閃歎氣,眼神焦急,望了望那座石門,“我們趕緊進門看看吧。”
“不能急,”音格爾卻扳住了她的肩膀,眼神冷定,“再等一等。”
“再等什麽?等裏頭兩敗俱傷嗎?你可真是個壞人!”一聽這話,那笙卻是火了,憤怒地瞪了盜寶者們一眼,自己身子一彎,徑自便進了那個黑暗的寢陵——西京和蘇摩都在裏頭,別人見死不救,她可不能在外頭看熱鬧!
“那笙……那笙!”閃閃看到那笙一頭衝進去,大急道,“危險啊!”
“嘭!”就在那笙準備彎腰進入的刹那,黑暗裏忽然爆發出一聲巨響,仿佛有什麽東西由內而外地爆裂開來!
“大家小心!”音格爾大呼,想也不想,一手將閃閃護在懷裏急速後退,“靠牆角!靠牆角!不要站在中間!”
那麵巨大的石壁忽然裂開了,無數的石塊砸了下來,密布整個空曠的玄室——那種力量是極其可怕的,整麵石壁在瞬間四分五裂,將外麵站著的盜寶者也震得連連後退。
隻聽一聲尖厲的嘯聲,石壁中衝出了一隻巨大的怪物,雙翅展開幾達三十丈,下麵拖著九條觸手,雙目血紅,呼嘯著從黑暗裏衝了出來!
“天啊……邪靈!”盜寶者驚駭地叫了起來,心膽欲裂。
這一次不是幻影……這一次,絕對不是幻影!
從寢陵的黑暗裏衝出了真正的邪靈,展開巨翅,吞吐著毒氣呼嘯而來,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聲,狀若瘋狂。一路上,它的觸手上下翻飛,不斷地抓取著地麵上的活人,一旦被觸及肌膚,人便瞬間在它觸手的環繞中萎縮,所有血肉消融殆盡。
閃閃嚇得縮在音格爾懷中,抓緊燭台,不敢去看頭頂上掠過的那隻巨鳥。
然而,那隻從石壁中衝出的邪靈似乎受了重傷,踉蹌地飛著,一頭撞上了玄室對麵的石壁,發出轟然巨響,頹然落到了地麵上。綠色的血從它身體下的九條觸手裏滲透出來,它勉強抬起血紅的眼睛,憤怒地望著寢陵的方向。
“蘇摩……蘇摩!”邪靈掙紮著喘息,忽然發出了一陣低呼,令人毛骨悚然,“我要殺了你!”
“蘇摩!蘇摩!你怎麽了?”一地的碎石裏傳來那笙的驚呼。
方才進入寢陵的瞬間,她就感覺到空氣中充斥著澎湃洶湧的力量,壓得人無法呼吸。那些力量在交鋒、搏擊,最終將整麵石壁都化為齏粉!她看到蘇摩被壓在了碎裂的石下,臉色慘白。
她不顧坍塌的石牆直衝過去,想從廢墟裏扶起不停咳嗽的傀儡師。
“別過去!”然而她剛一動,就被身邊的西京扯住了,西京厲喝,“那不是蘇摩!”
“哈……”那個廢墟中的鮫人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冷笑,抬起眼。
“啊……阿諾!”那笙一看到他的眼睛,就明白過來了,脫口而出,“是阿諾?!可蘇摩……蘇摩呢?他怎麽了!”
“我在這裏。”蘇摩的聲音從另一邊響起,同樣衰竭,“我拿到了封印。”
角落的碎石簌簌而落,一個人掙紮著站起,抖落滿襟鮮血,緩緩地舉起了手中抓著的石匣,臉色慘白如紙,右手不停地顫抖。
微弱的燭光中,所有盜寶者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仿佛是空氣中忽然出現了一麵看不見的鏡子,有兩個一模一樣的鮫人,在廢墟中靜靜對峙!
同樣的藍發,同樣的碧瞳,同樣俊美如天神的臉和邪詭如妖的眼神……這世上,怎麽會有兩朵並世的奇葩呢?閃閃看得呆了,左看看右看看,感覺自己宛如做夢。
“幾天不見,你居然長這麽大了……難怪敢來挑釁。”雖然手臂幾乎完全斷了,蘇摩卻緊握著方才搶奪到手的石匣,靜靜望著廢墟裏的孿生傀儡,眼神冷酷,“不過,你也太小看我了——以為憑著一隻邪靈,就能伏擊我?”
阿諾看著蘇摩,臉上泛起了詭異的笑:“咳咳……其實論伏擊,邪靈的力量足夠了。我隻是沒想到……還有空桑劍聖和你一起來了而已……”傀儡在廢墟中咳嗽。有一根細細的引線穿透了它的心髒部位,將它釘死在廢墟裏。然而它的身體仿佛是虛無的,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它在笑,毫不懼怕:“蘇摩,你隻是運氣好而已……剛才如果不是西京幫你擋了一擊……咳咳,你以為你可以逃得過幽凰的伏擊?”
“幽凰?”這一次脫口驚呼的除了蘇摩,還有音格爾。
鳥靈之王幽凰,在把自己送到九嶷山下之後,不是已然自行離去了嗎?怎麽此刻會出現在地宮裏,而且變成了邪靈?音格爾震驚地望著那隻重傷的龐大魔物——那個有著雙翅九手的邪靈有著紅火的眼睛和類似於鳥類骷髏的頭顱,猙獰邪惡,完全看不出幽凰的影子。
“它是幽凰?”蘇摩捂著胸口的傷,用幻力催合著心肌,有些不相信地望去。
他差一點點死在這個魔物手裏。剛進入寢陵的黑暗時,尚未尋找到阿諾的所在,卻被這隻邪靈猝不及防地襲擊——寢陵裏的那種“純黑”是湮沒一切的,甚至連他一進入都出現了暫時的視覺迷失。而那個魔物潛在黑暗裏,無聲無息地等待著。他順著引線掠入,想從阿諾手中奪回那個石匣,卻沒有注意到周圍還有更大的威脅。
那隻複活的上古邪靈蟄伏在黑暗深處,靜默地收爪咬牙,等待著他的出現——在他將注意力全部放在阿諾身上時,它陡然掠到,又狠又準,一抓就洞穿了他的心口!
他旋即反擊,用辟天長劍削下了邪靈的觸手,然而那隻魔物仿佛瘋了,仿佛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隻是不管不顧地拚命攻擊,不顧自身安危,隻想置他於死地!
這隻上古的邪靈,怎麽會有那麽強烈的恨意?
如果不是袖中的龍神在那一刹那飛騰而出,咆哮著將那隻邪靈擊退,他隻怕當時就因為劇痛而失去知覺被吞噬了吧?而黑暗裏,他那個孿生兄弟正虎視眈眈,想將他的心髒啖去。龍神和邪靈的纏鬥給他帶來了喘息的機會,然而蘇諾卻趁機靠近重傷的他,試圖從傷口中挖取他的心髒!
它撕裂了他的胸膛,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髒,眼裏帶著狂喜的表情。
“我要吃了你的心……”那個脫離了引線的傀儡握緊了他的心髒,用瘋狂的聲音低語——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就會在這裏死去。
然而,就在阿諾動手的瞬間,西京終於趕到,一劍將那個傀儡斬傷。那一刹那生死交錯——在他活過的兩百多年裏,從未像這一刻這麽接近死亡。
蘇摩怎麽也想不到,那個邪靈竟然會是幽凰。
阿諾逃脫後,怎麽這麽快就和幽凰走到了一處?他捂著破碎的胸口喘息,眼裏卻流露出陰鬱憤怒的光——想來當初遇到幽凰時阿諾就極力表示親近,堅持讓她留在身側,已經是存了不可告人的心計吧?
終於,它在逃脫後,尋找到了在九嶷附近徘徊的幽凰,達成了某種可怕的協議,來報複同一個敵人。這樣惡毒的計策,定然是阿諾提出的——這個偶人實在太了解傀儡師了,知道他心裏有著難以泯滅的仇恨,必然會來找九嶷王複仇。
他們首先跟隨著九嶷王進入地宮,然後殺了九嶷王,奪走了六合封印,然後蟄伏在黑暗的地宮裏,靜靜地等待蘇摩來自投羅網。
然而即便如此,分裂後的阿諾已然沒有任何力量,幽凰又不是蘇摩的對手,於是,他們便孤注一擲地打開了地宮密室內的上古封印,讓邪靈在幽凰身上複活!
蘇摩捂著破碎的心從廢墟裏踉蹌起身,望著那隻垂死的邪靈——那對火紅的眼睛裏依然有著最深切的仇恨,仿佛要將他生生吞噬。
他記起了以前這個鳥靈之王的模樣:那個叫作幽凰的鳥靈有著一張美麗的女童的臉,和白瓔有幾分像,卻顯得幼小而邪氣。在寒冷的蒼梧之淵旁,她展開漆黑的巨大羽翼包裹住了他……在他懷裏,這隻鳥靈沒有邪魔的氣息,完全像一個人世的少女。
在那個黑夜裏,她的羽翼溫暖而蓬鬆,笑靨和記憶最深處那張臉恍惚相似。
他擁抱了她,宛如百年來一次次擁著不同的人類女子入眠,隻為不能抗拒獨眠時的寒意——等到朝陽初起的刹那,他已然將那一夜遺忘。和以前無數夜一樣,他們的軀體雖然融合,但靈魂卻根本沒有交會過。這種相遇,原本就和清晨的露水一樣,在日出後就悄然消失,不會留下任何印記。
然而她卻因此恨他入骨,不惜化身為魔來攫取他的心髒?
那個死去的白族女孩,有著和姐姐一模一樣的執著,但心卻是扭曲的,無論是愛得極致還是恨得極致,都蘊藏著巨大而可怕的力量。而阿諾……就是一直蟄伏著,引誘著,想利用她這種力量吧?
那樣想著,傀儡師沉默下去,眸子裏殺氣漸漸消散。
“不認得我了嗎,蘇摩?我這個樣子很可怕吧?”幽凰躺在血泊裏笑了起來,然而骷髏般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嘶啞地歎息,“可惜……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我就可以看到你的心了……就可以撕開你的心了!”
蘇摩望著那隻怪物,忽然道:“就算恨我,也不必將自己弄成這樣。”
“那又如何?反正……無論什麽樣子……你都不會放在眼裏。”幽凰撲扇著巨大的翅膀,拖著九條被截斷的觸手,想掙紮著站起來,濃綠色的血從身體裏不斷湧出。她嘎嘎地笑著,聲音已然嘶啞,“我想看看你到底有沒有心!我要把它挖出來看看……”
蘇摩眼裏忽然有某種悲哀,放開了捂著胸口的手:“那你看吧。”
被阿諾撕裂的胸臆內,有一顆心安靜地躺著,四分五裂。鮫人的心髒是居中的,色為深藍,左右心室等大,膜瓣上有鰓狀的絲。此刻,那個恐怖的傷口正在幻力的催合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愈合。
“原來……你的心……早已不跳了。”幽凰勉力抬了抬爪子,露出一個苦澀的笑,“不但是冷的,而且早就不跳了!哈哈哈!”
她大笑起來,那種怪異的笑聲響徹地宮,讓那笙嚇得一哆嗦。
“好,好!既然你無心……那麽就用命來抵吧!”大笑聲中,旋風呼嘯而起。巨大的翅膀撲扇著,垂死的邪靈用盡了全部力氣飛起,撲向蘇摩,利爪閃爍著寒光,伸出九條觸手想將其撕裂!
“小心!”想不到那隻奄奄一息的邪靈還會反擊,那笙脫口驚呼。
就在這一瞬間,玄室內閃出了縱橫的電光!
羽毛如雨而落,濃烈的血腥味彌漫。撲過來的邪靈被固定在半空,看不見的引線在瞬間洞穿了她的翅膀和觸手,卻沒有割斷她的咽喉。幽凰奮力掙紮,眼中冒出火光來:“殺我!有種你殺了我!”
“我不殺你。”蘇摩卻搖了搖頭,望著一邊的阿諾,“我要殺的,隻有它。”
“孬種!我就知道你不敢!”幽凰極力掙紮,不顧那些鋒利的引線隨著她的動作一寸寸切割著肌體。然而她竟然絲毫不覺得痛,隻是瘋狂地大笑,“你不敢,是不是?殺了我,怎麽和我姐姐交代?哈哈……卑賤的鮫人,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還不是我們空桑人千年萬年的奴才!你怎麽敢殺我!”
蘇摩微微蹙眉:“我當初是不該惹你——現在,可以閉嘴了嗎?”
他是那樣驕傲冷酷的人,對於他而言,那樣的話已然是某種宛轉的歉意——然而幽凰卻仿佛瘋了一樣,根本停不下滔滔不絕的謾罵,眼睛因為興奮而血紅:“呸!你的底細誰還不知道?什麽海皇?笑死人……分明是西市裏出來的賤貨,老爺貴婦們玩膩了就送走的奴才!被轉賣到青王府之前,還不知道有過多少個主子呢!居然還敢覬覦空桑太子妃……”
“喂,你給我閉嘴!”那笙聽得勃然大怒,掙紮著要上去揍她。
西京按下了她的肩膀,卻是擔憂地望向一旁的傀儡師。然而出乎意料地,蘇摩竟然並未像以往那樣對汙言穢語發怒,他隻是沉默地扣緊手中的絲線,束縛著那隻不斷扭動的邪靈,表情冰冷而漠然。
這樣的惡毒語言,竟然完全不能激發他的怒意,隻令人覺得恍惚。
即便如此難聽,可這些惡毒的話其實講的都是事實——從出生以來,他就被無所不在的黑暗和屈辱包圍。那些話,就算不罵出來,也在所有人的心裏隱藏著吧?自從他誕生在這個世上以來,種種摧折、侮辱、白眼和淩虐,無以複加。他一直忍受著,咬碎了牙也掙紮著活下去,發誓總有一天將報複所有的空桑人。
是的,所有空桑人——包括那個故作可憐、對他示好的白族太子妃。
……
仿佛多年來積壓的憤怒和仇恨全部宣泄出來,幽凰不顧身上的劇痛,隻是破口大罵:“也隻有白瓔那個賤人才會被你迷昏了頭!天生的賤!她老娘放著好好的王妃不當,跟冰族人跑去了西海;她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被一個鮫人奴隸勾引,真是丟盡了空桑的臉……”
聽到那個名字從她嘴裏吐出,蘇摩的臉漸漸變了,仿佛有火在眸中燃起。
“給我住口。”他霍然抬起頭,眼神雪亮如刀,一字一句地低喝。
看到他臉上色變,幽凰卻反而興奮地大笑起來,她扭動著身子,竭盡全力地嘲笑:“我偏不住口!我就要說!整個雲荒誰都知道白瓔真是個天生的婊子,放著好好的太子妃不當,去和一個鮫人奴隸亂搞——啊,我倒是忘了,那時候你還不是男人,搞不了她。哈哈哈,真是諷刺!你們……”
滔滔不絕的惡毒辱罵,終結於一道雪亮劍光。
辟天長劍在瞬間雷霆般洞穿了邪靈的巨喙,將舌頭連著一起釘住!
劇痛讓幽凰拚命扭動著身體,鋒利的引線一寸寸割入舌頭,宛如淩遲,血順著引線如雨落下。她卻磔磔怪笑著,眼裏有得意的神情——是的!終於激怒他了!起碼,在這一瞬間,他的心是跳動著的吧?
她並不怕死……這樣的生命,還有什麽好顧惜的。她已然苟延殘喘了百年,卻尋不到生的意義。如果要終結,也希望是終結在某個有意義的人手上吧?
她要他記得她,所以不顧一切地刺痛他。
“我說過要你住口……既然你不聽,”傀儡師鬼魅般地掠上了半空,一腳踩著邪靈的背,將劍從她口中拔出,對準了幽凰的頂心,冷冷道,“那麽,就給我永遠地閉嘴吧!”
一劍揮落,直插邪靈頂心,然後拔劍橫削,瞬間便將頭顱斬落在地!
“耳根清淨。”蘇摩凝視著那具抽搐的邪魔屍體,漠然扔下一句話。
他身上方才一瞬間爆發出的殺氣,讓整個玄室都陷入了靜默。連一直旁觀的阿諾眼裏都有敬畏的表情——還是沒有改變嗎?即便是繼承了先代海皇的記憶,這個傀儡師天性裏的殺戮和黑暗還是沒有消除,在忍耐到極限後,還是這樣恐怖地爆發出來!
邪靈的頭顱被斬下後在地上滾了一滾,驀然縮小,變成了一個少女的螓首,容色嬌麗如生——那個魔物,竟是在死前,恢複了原本的模樣。
“天啊!”那笙被嚇了一跳,望著那顆同齡人的頭顱。
白麟的頂心裏貫穿著辟天劍,一雙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蘇摩,目光亮得可怕,充斥著怨毒和絕望,竟似要化為厲鬼去啖食對方。然而畢竟生魂已散,孤零零的頭顱隻維持了片刻的神誌,嘴唇開合著,吐出一句話,便再也不動。
“我恨自己……曾委身於一個鮫人。”
那句話過後,玄室內寂靜無聲。
西京望著地上那顆少女的頭顱,想起百年前在帝都也曾見過白瓔身邊這個小小的女孩。當初白瓔被送進帝都冊封時,白麟不過六歲,是個粉團似的娃娃,在眾人的簇擁之下,嬌貴而專橫。如今世事倥傯,百年後,這個白族的千金竟是在這座古墓裏,以邪靈的形態死去。
那笙望著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發呆,許久,才大著膽子上前俯身想合起她的眼睛。然而白麟的眼睛一直大睜著,竟是怎麽也無法合上。
“天哪,她一定很恨你啊……”那笙心有餘悸,側頭望了望蘇摩,而後者毫無表情,恍若無事。西京吐出一口氣來,走過去拍了拍蘇摩的肩,沉聲安慰:“放心,白麟如今變成了這種模樣,就算知道你殺了她,白瓔也不會……”
“誰管她會如何?”蘇摩忽地冷笑,截斷了西京的話,“白麟是我殺的,她有本事就來殺了我為妹妹報仇!”
淡淡地說著,手中引線忽地如靈蛇抬起,對準了廢墟中的阿諾。阿諾望著主人,眼神又是恐懼又是厭惡,手足發出微微的顫抖,顯然是想極力掙脫。然而傀儡師一彈指,一根引線從傀儡的心髒部位呼嘯穿過,將其釘住,不令他有絲毫逃脫的機會。
兩個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就這樣在廢墟裏靜靜對峙。
“你我之間,終需一個了結。就如當年母親身體裏的養分隻能誕出一個嬰兒一樣——”許久,蘇摩開口,望向自己的孿生兄弟,眼神平靜冷酷,“無論如何,這第二次的爭奪,還是你失敗了……我的弟弟。”
十指一彈,戒指上的引線呼嘯飛出,織成了一麵無形的網。光網中,阿諾拚命掙紮,卻逃不出那個羅網,釘在心髒裏的那根引線反而越絞越緊。
“不甘心,是嗎?沒什麽好不甘心的……你不曾活過,所以不知道其實活著,並不如想象中的美好……”望著絕望掙紮的偶人,蘇摩的聲音裏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倦意,喃喃道,“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從一開始就將出生的機會讓與你——這樣,我這一生承受的,都不必背負。”
蘇摩十指驀地緊扣,引線根根如蛇般探首,倏地鑽入阿諾的四肢關節,將它釘住。偶人張開嘴,發出一聲聽不見的嘶喊,蘇摩的手控製著引線,將它狂舞的手足扯住,半晌終於定住了它,抓回了這個逃脫的傀儡。
在引線重新插入四肢關節的時候,阿諾眼裏妖鬼般的亮色忽然就黯淡了,蘇摩一扯引線,它的手腳“哢啦”一聲垂下,仿佛又恢複到了傀儡的身份。
“我並不愛這場浮生——隻是到了現在,卻已不能中途放棄。我必須活下去……你明白嗎,我的弟弟?”傀儡師的嘴裏,吐出了最後一句低沉的歎息。十戒的光芒暴漲,竟然逆著戒指上的引線,緩緩向著虛空中的傀儡蔓延過去,宛如銀色的火在一路燃燒。
“龍,幫助我。”蘇摩握緊引線,扯住那個和自己等大的傀儡,開口道。
袖中金光一閃,龍應聲飛出。
神龍將身子放大到合適這個密室空間大小,浮在空中俯視著眾人。然而,它明月一樣的眼睛裏卻有凝重的光,一瞬不瞬地望著地上那個癱倒的偶人,並未響應傀儡師的召喚。
“放了它。”許久,從龍的嘴裏,忽然吐出低沉的吟哦,“不能這樣。”
所有人悚然驚動。蘇摩下意識地抬起眼睛,詫異地望向半空中的蛟龍,卻並未鬆手。龍的眼神卻是認真的,望著連接雙方身體的絲線,長身一卷,將那個失去支持的傀儡卷起,定在虛空裏,忽地一張口,吐出一團火來!
那火席卷而來,洶湧迫人,然而等真正燃及,卻竟然隻有細細一線。
火舌準確地舔上了十根引線,將傀儡連著引線一起包圍!
阿諾垂著頭顱和四肢浮在空中,無數的絲線從它的關節上垂落下來,閃出詭異的銀色光澤。烈火宛如紅蓮一樣在它身周開放,舔著那個偶人——阿諾的手足在火裏抽搐,臉也因為熱力熔化而出現詭異的表情。
那笙睜大了眼睛,望著那個和蘇摩一模一樣的偶人在火中漸漸熔化。
龍神……到底要把阿諾怎麽樣呢?她有些不解地望向傀儡師,卻看到蘇摩眼裏陡然泛起了妖異的碧光!
“龍,停手!”蘇摩望著虛空中的那團火,忽然厲聲大呼,眼裏隱隱不甘,“讓我親手來處理!不要燒了它!要殺也要我親手來!”
“不,”龍神吐出紅蓮之火,燃燒著那隻象征著罪惡與黑暗的偶人,“不……絕不能……再連接彼此。如果你像方才那樣將它‘化’去……它就會重新回到你體內,沉睡,蟄伏,孕育……直到某日蘇醒。”
在赤紅色的火光中,阿諾的身體漸漸熔化。
然而,被火舌舔著,偶人的手足都在抽搐,發出皮革焦裂的氣息——蘇摩陡然間有嘔吐的感覺——這,分明是燃燒著他自己的血肉!
在那個憎恨一切的黑暗歲月裏,他隻感到無窮無盡的絕望和孤獨,於是幾近瘋狂地用從自己腹中取出的嬰兒屍骨做成了阿諾,為自己“造出”了一個夥伴——而這個傀儡身上的每一寸,都來自於和他一樣的血。
此刻,火在一寸寸地將那個孿生兄弟燃燒,然而冷汗卻從他額頭上涔涔而下。
蘇摩強撐著收緊了十指,蒼白的肌膚上十隻樣式詭異的戒指閃出了光芒,煥發出妖異的光。引線那頭的火裏,隱隱傳來絕望和憤怒的氣息。
然而,奇怪的是阿諾並沒有激烈地反抗,隻是稍微抽搐了幾下,便終歸於沉默,任憑火焰包圍焚化。
火光漸漸熄滅,那笙望向半空,驚呼出來:“哎呀!沒了!”
烈焰過後的密室穹頂,依舊閃爍出寶石的光輝,在密布的星圖下,十根引線輕飄飄地垂落,輕若遊絲。然而引線的那頭,已然空無一物。龍神輕輕吐了口氣,吹散剩餘的火氣,仿佛疲憊至極,一轉身飛回蘇摩臂上。
然而,火光熄滅後,“哢嗒!”虛空中傳來輕微一聲響。
那是一顆純黑的珠子,憑空地凝結出來,掉落在地。
望著那顆珠子,蘇摩眼神陡然有些恍惚。這個細微的東西上,透出那樣熟悉的氣息……宛如百年前在最隱秘的胎衣裏所感知的。這……是阿諾留下來的東西嗎?他不自禁地彎下腰,伸出手去夠那顆珠子。
“別動!”在他伸出手的瞬間,龍神發出了咆哮。
那聲巨響,甚至震動了整個地宮!然而縱使如此,也已經晚了——在疲倦的龍神阻攔之前,蘇摩已然在恍惚中將那顆珠子握在了手裏。
隻一瞬間,那顆珠子憑空消失。仿佛從中飛出了一個縹緲的黑色影子,宛如蝴蝶一樣一閃即逝,撲入蘇摩的眉心,轉瞬湮滅。刹那間,傀儡師的身體猛然一震,往前一傾,屈膝在地,用手死死按住了眉心!
龍飛了出來,繞著蘇摩飛舞,發出低沉的歎息。
晚了……沒有完全焚毀。那顆黑暗的種子,竟然還是留了下來!
自從失去如意珠後,被封印了七千年的龍神的力量也出現了減弱。而不久前為了讓蘇摩繼承海皇的力量,呼喚出了九天之上的三女神,更是用盡了它的全力,此後暫時陷入了虛弱的狀態。如今,吐出了所有三昧真火,卻居然無法徹底焚毀那粒暗的種子!
蘇摩用手按著眉心,然而那黑影針一樣鑽入,隻覺眼前一暗,那疼痛就迅速消失在眉心。
原來,那個傀儡忍受著最終的焚心之痛並不掙紮,隻是一直在積累著力量!靠著最後微弱的力量,將所有的怨毒和憎恨凝聚到一點,躲過了真火焚燒——然後,趁著所有人注意力鬆懈,再借機進入傀儡師的內心。
蘇摩跪倒在廢墟裏,勉力用手支撐著地麵,捂著自己的眉心,仿佛那裏有什麽在破體鑽入,痛苦得無以複加。
那種痛苦沿著脊椎一分分下移,宛如有一把刀在他肺腑裏絞動,將血骨生生拆開。然而更震驚的,卻是他的心——阿諾消失了,然而它的憎恨和怨毒並未消散,深埋在了他的內心!這對在胞衣裏曾手足相接的兄弟,終於重新回到了同一個軀體內!
融為一體之後,屬於阿諾黑暗的那一麵,將會被蘇摩的精神力暫時壓製。然而他也將承擔這個傀儡身上的所有陰暗、悖逆和詛咒,他的痛苦將永遠不會結束!
那笙看著血從他全身的關節裏不斷滲出,嚇得不停地扯身邊的西京,然而空桑劍聖隻是微微搖頭——血脈的分割和融合,都是極端痛苦的,就如拆骨重生。然而,這種痛苦旁人卻從來不能分擔一絲一毫。
那笙跑到蘇摩身側跪下,拿出手巾替他擦去額頭滴落的血汗。
許久許久,蘇摩的掙紮才減緩下去,發出一聲低緩的歎息。在他仰起頭的刹那,那笙詫異地看到他的眉心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刻痕,宛如一朵火焰的形狀。
那,便是阿諾消失的痕跡?
龍神低低應了一聲,將頭蹭到他臉上,也是極度的疲憊。
“龍……我沒事。無論如何,我總算把它重新關回去了……”蘇摩微弱地笑了一下,低聲道,“放心,我會一直把它關到最後一刻……與我同死。”
龍尾巴一擺,發出了一聲低吟,有憂慮的表情。
蘇摩卻是聽懂了,染血的唇邊露出一絲冷笑:“沒什麽,如今我已經沒什麽可以失去的了……自生下來就知道,這一生隻要活著,痛苦就將永無盡頭。”
那樣的話語,讓室內所有人都靜默了下去。
“嗒。”身邊的一個石匣內發出了低低短促的聲音,仿佛也感到了某種不安。仿佛也聽到了封印內的聲音,知道是誰在一旁同時聽見了他的話,蘇摩嘴角的冷笑消失了,頓了頓,看了看周圍,皺眉轉開話題:“那群盜寶者呢?”
那麽一說,那笙才留意過來——就在方才他們對付邪靈的時候,那群盜寶者竟然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是去了內室。”西京往內看了看,“大約怕我們和他們爭奪寶物罷。”
“可笑。”蘇摩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踉蹌著站起,將手裏一直死死拿著的石匣丟給那笙,“把這個拿回去給真嵐……這裏的事情,總算是都做完了。”
那笙一驚,伸出雙臂才堪堪接住那個沉甸甸的石匣,感覺上麵冰冷的花紋硌痛了手——那裏裝的,就是真嵐的右足?她想起蘇摩方才正是為了奪回這個才差一點被阿諾和幽凰伏擊,不由得滿心地感激。
剛一入手,她就感覺到那個堅固的匣子裏有東西在急切地跳躍,一下一下地敲著石匣的壁,仿佛迫不及待。與此同時,她右手一陣熾熱,“皇天”煥發出刺眼的藍白色光,照徹了整個昏暗的玄室!
“啊……這裏頭,就是那隻臭腳嗎?”那笙望著不斷震動的石匣,喃喃道,“你們看,它在用力踹呢……要放它出來嗎?”
仿佛回應著她的喃喃,匣子裏的砰砰聲越發強烈了,堅硬的石匣竟被踹開了一條裂縫。但是百年前的封印是如此強大,就算感覺到了“皇天”近在咫尺的呼喚,被封印的右足也無法破匣而出。想來,無色城裏那隻臭手此刻定然也是同樣感覺到了身體的部分複蘇,正在急切地想使用這隻被割裂的右足吧。
然而那笙忽然放下了揭封印的手,哼了一聲:“封了一百年,這隻腳不知有多臭呢——等真嵐那家夥自己來取的時候再打開吧。”
“死丫頭!還不放我出來!”再也忍不住,石匣裏傳出了熟悉的語聲,更猛力地踹,“快放我出來!”
“才不!”一聽那聲音,那笙笑出聲來,抱著匣子跳了一跳,低頭對著裂縫說話,“你自己來拿呀——想讓我抱你的臭腳,門兒都沒有!”
“鬼丫頭……”匣子裏的震動停止了,仿佛是放棄了努力,恨恨地說道,“等會兒我過來了,非踢你屁股不可。”
“真嵐。”忽然間,蘇摩仰起頭望著墓室上方,開口道。
“嗯?”仿佛沒料到傀儡師會主動打招呼,石匣裏麵愣了一下,回答道。
“日前文鰩魚告訴我,炎汐已從鬼神淵帶出你的左足。我已經吩咐複國軍將其送去無色城——我們約定的事情,也算是有了一個了斷。”蘇摩麵無表情地說著正事,“你答允我的事情,請務必記得。”
真嵐在匣中也是頓了頓:“也恭喜龍神騰出蒼梧,海皇複生。”
“空海之盟的約定,算是完成了嗎?”蘇摩低頭,忽地冷笑了一聲,“你我各取所需而已。我先走一步了。”
那笙嚇了一跳,脫口:“你要走了?怎麽不等等?真嵐大概一會兒就會過來了!”
蘇摩卻是漠然地搖頭:“如果不是必要,我希望永遠不要再看到他。”
石匣子裏沒有聲音,真嵐仿佛知道他的心意,竟也沒有出言挽留。是的,對空桑皇太子而言,也未必希望再見到這個鮫人吧?
“我得去帝都伽藍了。”蘇摩輕撫著袖中龍神的雙角,“龍神失了的那枚如意珠,終究得去尋回來——不然隻怕難以對付十巫聯手,更罔論方才墓裏那個聲音。”
“……”那笙見他去意已定,倒是有點依依不舍起來。
說到底,眼前這個鮫人是自己最熟悉的人了——從中州一路風塵仆仆來到雲荒,就仿佛命中注定一樣,無論到哪一處都能遇到。
“劍聖,後會有期。”蘇摩再無半分留戀,便是轉過身去——想了想,又忽地轉身,指了指地上貫穿著白麟頭顱的辟天長劍,對著石匣道,“這把劍,留給你。”
“呃?”顯然有些意外,真嵐反問了一聲。
然而蘇摩沒有再回答,足尖一點,已然向著玄室外掠出,沿著墓道頭也不回地離去,隻留下西京和那笙在原地望著那把長劍發呆。
劍上,還刻有千古一帝的四句銘文:
長劍辟天,以鎮乾坤。
星辰萬古,唯我獨尊!
龍萬年一換形,遺下珍貴無比的龍骨。這把龍牙製成的劍,可辟天下一切邪魔——當初,純煌將它送給了星尊帝,而星尊帝持此平定天下,最終滅亡海國。如今蘇摩從墜淚碑下取回了海國故物,卻將其留給了空桑最後一任皇太子——這中間的種種複雜情緒,令人一時難以了解。
到底從何時開始,這個鮫人少主無聲地改變了?而重新握住這把劍的空桑王者,和新海皇之間,又將何去何從?
“拿回去給那臭手嗎?”那笙小心翼翼地握緊劍柄,拿起。
劍尖上的白麟怒目而視,嚇得她一鬆手。那笙看著那個死去的少女,喃喃道:“他也不怕白瓔姐姐看了會難過。”
“他已經什麽都不怕了……”西京一直凝望著傀儡師離去的背影,此刻輕輕歎了口氣,“像他這樣的人,經曆過那麽多事情,於今還有什麽可畏懼的呢?”
經曆過那麽多的事情?他……那個令人害怕的傀儡師,到底有著怎樣的過去?那笙望著白麟不瞑的雙目,又一激靈打了個寒戰,忽地想起了最後那番極惡毒的辱罵,不由得脫口而出:“啊……這個邪靈她、她說的那些,都是真的麽?”
“哪些?”西京一邊過去拔起辟天劍,一邊隨口問。
“就是那些……那些汙七八糟的……說他有過很多主子什麽的……”那笙的臉微微一熱。雖然不大明白,但想起當時白麟的表情,也知道定然是極惡毒的話。
西京看了她一眼:“你不用去明白。這一切,誰都希望它從來沒發生過。”
那笙被西京的目光鎮住,不敢多問,老老實實地點頭。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沉默中,石匣裏忽然傳出一聲歎息,帶著濃重的抑鬱,“西京,這個空桑,實在是沉積了太多罪孽……亡,也是活該的吧……”
西京沉默了片刻,隻道:“你快些來王陵取你的右足吧,反正這裏離無色城的出口很近了。”
“好。”石匣子裏的聲音終於停止了。
第十二章 兄弟
蘇摩離去,真嵐顯然正在趕來的途中,盜寶者不知所終——整個第三玄室此刻終於陷入了徹底的安靜。
“我們在這裏等真嵐一下。”西京脫下大氅,在地上鋪了一下,招呼那個丫頭坐下,自己卻走到正中那具無頭的邪靈屍骸旁邊,彎下腰去細細觀察。
生存了幾千年的邪靈屍體猶如一座小山,綠色的血從斷頭處湧出,將折斷的翅膀和觸手都泡在血裏,發出刺鼻的腥味,熏得人幾欲昏過去。
然而西京卻不顧惡臭,仔細地圍著邪靈的屍體看了又看,忽然間在巨大的翅膀下停住了,手腕微微一扭,“哢嚓”一聲白光吞吐而出,隨即閃電般一掠而下,剖開了整個肚腹。
西京持著光劍急退,綠色的血噴湧而出。他飛速地伸手,抄住了內腑裏飛出的一粒紅色珠子。
“咦,那是什麽?”那笙看得奇怪,脫口而出。
西京握住那顆珠子,退回那笙身側,低聲回答:“內丹。”
他攤開手來,手心裏那顆紅色的珠子光華流轉,似乎還在微微跳躍——這是魔物修了上千年才凝成的內丹。他望著那笙驚詫的表情,笑著將那顆珠子放到她手心裏:“吃了吧。”
“什麽?”那笙嚇了一跳,甩手道,“才不!髒死了。”
“乖,吃了對你修習術法大有幫助。”西京耐心地勸說,“你不是想進境快一些嗎?有了這個你就不用那麽辛苦地煉氣凝神了。”
“是麽?”那笙遲疑了,抬頭看看西京,“真的有幫助?不是騙我吧?”
“嗯。當然。”西京回答。
然而,話音未落,身後的黑暗裏忽然傳來了一陣驚呼,赫然是方才悄無聲息消失了的一行盜寶者,尖厲而驚恐——“少主,小心!小心!”
來不及回頭,西京隻覺有什麽東西在瞬間從背後的黑暗中呼嘯著衝了出來。
那個黑影從內室直衝出來,尚未逼近已然能感覺到殺氣逼人而來!西京隻來得及將那笙往身邊一拉,回過臂來,手中白光吞吐而出,攔截在前方。
“叮”的一聲響,那個襲來的黑影停頓了。
大約沒有料到外麵還有人攔截,那個衝出的人猝不及防被光劍擊中,踉蹌退了幾步。然而,立刻又瘋狂地撲過來,想奪路而去。暗夜裏西京看不清對方麵目,隻覺對方眼神亮得可怕,充滿了不顧一切的殺氣。
西京隻是想將這個人阻攔在一丈外,不讓他傷到那笙——可對方卻是下手毫不容情,竟是你死我活的打法。三招過後,空桑劍聖眉頭蹙起,有了怒意。在對方再度衝過來時,他光劍一轉,再也不留情麵。
“別……別!”然而一劍斬下,卻聽到背後斷續的聲音。西京聽出了是音格爾的聲音,微微一驚,卻已然來不及。光劍的劍芒在瞬間吞回一尺,可那個人依然直直闖過來,不管不顧隻想往外逃。
“噗”的一聲,光劍刺入胸腹,血噴湧而出!
“哥哥!”音格爾在裏麵掙紮著驚呼了一聲,撕心裂肺,“哥哥!”
隨即,就聽到了盜寶者們的一片驚呼:“少主,別動!”
哥哥?西京詫然鬆手,後退了一步——這個闖出來的人,竟然是音格爾的哥哥?
那個黑影受了那樣重的一劍,卻依然仿佛瘋了一樣往外闖,捂著胸口奔向玄室外的甬道,雙目裏神色恐怖。那笙被那樣瘋狂的眼神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讓到了一邊。然而那個黑影隻是踉踉蹌蹌再奔了幾丈,就再也無法支撐,跌倒在甬道口上。
西京暗自搖了搖頭,被光劍刺中的人還這樣強自用力,簡直是找死。
“哥哥!”音格爾在裏麵驚呼,卻被下屬們七手八腳地按住:“少主,動不得!”
音格爾厲叱:“抬我出去!”
“是,是……少主你別動,小心血脈破了。”九叔的聲音連聲答應,招呼道,“大家小心些!抬著少主往外走!”
黑暗裏,腳步聲漸漸移動。一群盜寶者開始緩緩由內室往外走,應該是閃閃執掌著七星燈引路,亮光一層層移出來,漸漸外麵的玄室也亮了。
在盜寶者們出來之前,西京走到那人身側,微微俯身一探鼻息,便變了臉色,心知不妙,立時將那笙拉到身側,一手握劍往甬道外退去。
“實在抱歉,”一邊退,他一邊開口,手心微微出汗,“方才令兄奔出突襲,在下猝不及防,下手重了。”
盜寶者們齊齊一驚,停在了內室門口。
“你是說……清格勒少爺死……死了?”許久,九叔才訥訥地問了一句。
清格勒?西京吃了一驚——他在受襲後斷然反擊,將這個衝出來的人殺死,不料如今竟是和卡洛蒙世家結下了這般仇怨!
一念及此,他全身的肌肉都緊繃到了極點,手穩定地持著光劍,默默調整劍芒的長度,迅速估計著昏暗室內的所有情況——人已經被他所殺,事情急轉直下,已萬難罷休了!於今唯一的方法,便是設法帶著那笙離開,躲過這群惡狼的複仇,平安將石匣內的右腿交到真嵐手中。
然而,奇怪的是,他一直退到了甬道口,一行盜寶者卻並沒有爆發出複仇的殺氣,隻是在那端沉默。
“報應……報應啊。”九叔走到屍體旁,低頭看了看,吐出喃喃的歎息,搖著頭走回去,“這是天殺他啊!……就算世子慈悲,清格勒也難逃這個下場……”
音格爾沉默著,沒有說話。許久許久,他忽然吐出了一聲低沉的歎息,消沉而疲憊,隨即無聲。
“少主!少主!”盜寶者們忽然亂了手腳,連忙將他放下,“糟了!九叔,你快來看,少主胸部的血脈破了!他昏過去了!”
“快快!找藥出來……”九叔顧不得西京還在一旁,連忙跪在廢墟裏照料著昏迷的音格爾——然而胸部那個傷口實在太嚇人,血噴出來怎麽也止不住,連見過了無數大場麵的老人都有點手足無措起來。
西京一直在全身心地戒備著,看著那邊亂成一團,心中有些疑惑——不知道方才那段時間內,內室裏又發生了什麽事情。那群盜寶者分明看到他殺了卡洛蒙家族的人,卻又不為對方複仇?
那笙定了定神,聽到那片混亂裏有少女的哭泣聲,一怔:“閃閃?”
執燈少女閃閃跪在音格爾身側,不停地用袖子去擦流下來的血,眼裏接二連三地掉下眼淚來。然而諸多盜寶者蜂擁而上,爭著給少主敷藥,立馬就將這個外人擠出了圈子。她握著七星燈,在那裏不知所措。
那笙對著閃閃招招手,一把拉住了她,低聲問:“怎麽回事啊?”
“音格爾……音格爾被他那個哥哥殺了!”閃閃握著燭台,忽然間大哭起來,“他那個哥哥真不是人……真是個惡鬼!”
方才,趁著蘇摩、西京一行和邪靈對峙,盜寶者們悄悄潛入了寢陵的內室。
閃閃作為執燈者第一個進入純黑的內室,卻在一瞬間被裏麵的光芒炫住了眼睛,一腳踏在滿地的寶石上,幾乎跌倒。她下意識地攀著站起身,卻發現手裏抓著的是一支高達六尺的血珊瑚。頭頂上蒼穹變幻,竟是石室屋頂上鑲嵌了無數的凝碧珠和火雲石,布成了四野星圖!
她失聲驚呼起來:天啊,這裏有那麽多各種各樣的寶石!難怪,隻要一點點光照進來,這裏就會如此輝煌奪目。
閃閃手裏下意識地抓了一把各色寶石,在王陵密室最深一間裏茫然四顧,連驚呼都已經發不出來——那麽多的珍寶!就像是在做夢一樣。不,就算是在最荒唐的夢裏,她也不曾夢見過這樣奢華的場景!
那就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後的墓室?
最後的這間密室是圓形的,居中有方形的白玉台,台上靜靜地並排躺著兩座玉棺。石窟頂上有淡淡的光輝射落,籠罩在玉棺上,折射出神秘美麗的光。
這光,是從哪裏來的呢?她下意識地抬頭。
在她出神的時候,身後的盜寶者已然魚貫進入,看到這樣堆積如山的珍寶,齊齊發出哄然歡呼。在所有人都放下行囊開始掠奪的時候,隻有一個人站在那裏沒動,對眼前價值連城的寶物連眉頭都不動,隻是細細地打量著這最後一間地宮裏的一切。
白玉台上的兩座玉棺裏,左側那座的棺蓋有略微移動的跡象,裏麵露出一個精細的銅片,似在遇到外力時,觸動了裏麵的機簧——星尊帝玉棺裏設置的最後一道防護,想必力量極其可怕吧?不知那個搬動玉棺的盜寶者是否還活著。
最後,他的目光和閃閃一樣,投到了玉棺的正上方——
“哥哥!”忽然間,盜寶者聽到了一聲狂喜的驚呼。
那是音格爾的聲音,卻因為喜悅而不成聲。一路同行下來,諸人從未想象過一貫冷靜的少主,竟會發出這樣顫抖的聲音。閃閃詫然抬頭,循著聲音看去,也脫口驚呼起來——有一個人!在這個離地三百丈、隻有亡魂出沒的地宮裏,居然看到了一個活著的人!
那個人被一支鏽跡斑斑的金色長箭穿胸而過,釘在密室的最頂端。
閃閃一聲驚叫,手裏的燭台掉在了地上。
那一瞬間,整個寢陵密室內重新陷入了寂靜無比的漆黑——那是百丈地底,帝王長眠之處特有的“純黑”,除了執燈者的七星燈,任何人間的火都無法照亮。
然而,音格爾的情緒卻並不因光線的消逝而減弱。
“清格勒!哥哥!”他對著虛空呼喊,聲音裏有無法壓抑的顫抖,“你聽見了嗎?是我,音格爾!我來救你了,哥哥!天可憐見……你果然還活著。”
所有盜寶者悚然動容——除了族裏德高望重的九叔,一行人從未料到此次在星尊帝的寢陵密室內,竟然能見到失蹤已久的清格勒大公子,不由得都在黑暗裏呆在原地。
“咳咳,咳咳……”那個人卻沒有回答,隻是低啞地咳嗽了幾聲。
“清格勒,再忍一下,我馬上把你放下來。”音格爾急急地說,衣襟簌簌一動,跳上了玉棺,“我馬上就放你下來!”
“少主,小心!”九叔在暗夜裏疾呼,卻無法阻攔少主的莽撞。
他也知道,少主自幼以來受這個唯一哥哥的影響極深,就算是清格勒三番五次對他痛下殺手,少主竟是寧可死也不揭穿對方——從最初的盲目崇拜和畸形依戀,到最終的決斷和奮發,這中間的心路隻怕是旁人無法領會的。
所以,盡管過了十年,盡管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少主還是孤注一擲地冒了極大風險,帶著人下到萬丈地底,去解救這個企圖殺害自己的唯一兄長。
“好險。”黑暗裏有細微的響聲,音格爾短促地啊了一聲,避開了暗器,手腳卻絲毫不停。暗室內隻聽長鞭破空,音格爾竟是憑著方才的一刹那印象確定了方位,長索如靈蛇般探出,卷住了石室頂上清格勒胸口的那支金箭。
頓了頓,他低聲喊道:“哥哥,我要拔箭了!你忍一下!”
“唰”的一聲輕響,長索卷住箭,唰地收回。隻聽頭頂那個人痛呼了一聲,音格爾抖動手腕倏地縮回長索,然後立刻伸出了手臂,去接那個從頂上墜落的身影,低呼道:“哥哥,小心!”
被釘住的黑影從頂上落下,落入了他的手臂。然而讓音格爾震驚的是,那個八尺男兒竟然那麽輕!
“哥哥……”一瞬間,音格爾的聲音有點哽咽——被活活釘在墓室十年,哥哥是怎麽活下來的?沒有風,沒有光,隻有滿室的寶物和死人的靈柩,這樣的十年,怎能讓人不發瘋?他到底是怎麽活下來的?
“音格爾……是你嗎?”懷裏的人終於發出了低啞斷續的問話,冰涼枯瘦的手攀著他的肩膀,“是你……是你來了嗎?”
他默默地點頭,淚水忽然就沁出了眼角。身後當啷啷地響,是閃閃那個丫頭在黑暗裏滿地摸索著她的寶貝燭台——然而他卻寧可她晚一點再找到,免得自己如今滿臉的淚水被那些下屬看到。
“你來……幹什麽呢?”清格勒急促地呼吸著,吃力地問,“來殺我嗎?”
隨著語聲,他嘴裏吐出令人難以忍受的沉悶氣息,帶著腐爛的味道——仿佛是這個地底的死亡已然侵蝕了他的身心。
“我是來帶你回去的,哥哥。”音格爾輕聲道,掃開滿地金珠,將清格勒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不要擔心。”
“哈……”那個枯瘦的人笑了一聲,喃喃道,“到底還是你有本事啊……我認輸了。”
清格勒一手抓著他的胳膊,仿佛想吃力地站起來。
身後光一閃,似是閃閃找到了燭台,正在重新努力點火。就在這火光明滅的一刹那,音格爾看到了清格勒扭曲的臉——那樣的臉,在餘生裏千百次地出現在他的噩夢裏,帶著某種猙獰和惡毒,深刻入骨。
“嚓!”一聲極輕的響,胸臆中猛然一冷!
瞬間,火光已然熄滅,他下意識回手撫胸,卻摸到了一截箭尾。剛脫離險境的清格勒,竟然反手就用拔出的金箭,插入了弟弟的胸口!
“哥……”音格爾嘴巴張了張,卻沒有發出一聲驚呼或者痛呼——他知道隻要自己一出聲,隨行的盜寶者就會驚覺少主受到了攻擊,便會蜂擁而上將奄奄一息的清格勒砍成肉泥!
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著,按著透胸而出的長箭,感覺到清格勒正在手足並用地從他身邊離去,無聲無息地接近密室的出口,狂奔而去。
他強忍著劇痛,沒有出聲——他要留足夠的時間讓清格勒逃走。
“哈哈!”終於,那個人平安退到了門外,在確認了在安全距離之外後,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小崽子,少假惺惺了!追到這裏想殺我?門兒都沒有!”
“少主!”“少主!”聽得那一聲猖狂的笑,黑暗裏響起了一片驚呼。
隨即,隻聽“哢嚓”一聲響,燈光終於重新亮起來了。閃閃執燈愕然地站在那裏,望著滿身血跡的音格爾——片刻前那支金箭,此刻居然釘在了他的胸口!
他那個哥哥,竟然想要殺他?
“音格爾!音格爾!”她脫口驚呼起來,搶步過去查看。血正急速地從少年單薄的胸膛裏洶湧而出,音格爾的臉死一樣蒼白。望著那致命的傷口,她忽然間感到無窮無盡的害怕,“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別死啊……”閃閃俯身哽咽著喊,推著音格爾,“別死啊!”
“別亂動!”忽然間她聽到身後一聲斷喝,隨著身子騰雲駕霧,轉瞬被人拎著挪開。
盜寶者們反應了過來,急速圍了上去。莫離在人群最內側,一看音格爾的傷,他的臉色也變了變,卻來不及多說什麽,出手點了傷口附近幾個大穴,減緩血流的速度,然後從懷裏翻出一堆藥,迅速選了兩種。
一瓶倒出是藥粉,莫離撕裂衣襟,在那攤血裏浸了一浸,將藥粉倒了上去。藥迅速融化,發出馥鬱的香氣。
莫離打開另一個瓶子,倒出的卻是一枚碧色的藥丸。
他撬開音格爾緊閉的牙關,將藥喂了進去。等音格爾含住了藥,莫離用眼睛示意一個盜寶者上去緊緊扶住少主,然後在閃閃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他猛然伸手,閃電般地將那支金箭拔了出來!
血噴出一尺高,莫離迅速拿起那塊浸了藥粉的布,按到了傷口上。血流立緩——在這個過程中,音格爾竟然以驚人的毅力控製著,沒有叫出一句,仿佛在被兄長一箭當胸刺入的刹那,他的魂魄已然遊離出去了。
隻有當眾人憤怒地準備出去追殺那個凶手時,音格爾才猛然撐起了身子。
“不!”他隻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嘴裏便噴出一口血來。
“好,好,我們不追。”九叔深知世子的心意,連忙約束眾人,急急忙忙地查看傷勢,“世子你快別動了!平躺,平躺!小心傷口附近的血脈!”
閃閃在旁邊掌著燈,望著一群盜寶者手忙腳亂地救治自己的少主,手不停地發抖。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呢?少主曆經千辛萬苦來到陵墓的最深處,想解救被困在這裏的兄長,卻被哥哥想也不想地反手殺害!
她越想越難過,到最後幾乎哭出來。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們聽到了外間的打鬥和低喝聲——似乎是奪路而逃的清格勒和人撞上了,而且動起手來。她還來不及回過神,在那一瞬間,就聽到了清格勒的慘呼。
“哥哥!”音格爾脫口大喊,想撐起身來,“抬我出去!”
被抬出外室,音格爾蒼白著臉,望著地上已然死去的人,手捂著胸口急劇咳嗽,血染紅了衣襟。他的眼神渙散下去,再也沒有了一路上指揮若定的氣度,隻是默默低頭望著被斬殺當場的清格勒,急促地呼吸,臉色蒼白、目光遊離。
“實在抱歉,”西京注意著他臉上表情的變化,一邊開口解釋,“方才令兄奔出,忽然發難攻擊那笙,在下不得不還擊,還望世子……”
“不怪你。”話音未落,音格爾豎起手掌,斷然低語。
一語既出,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九叔和莫離相互遞了個眼色,暗自慶幸少主的克製力和理智——雖然他們都認為清格勒死有餘辜,但如果少主激怒之下執意為兄長報仇,那麽所有盜寶者都少不得和這位空桑的劍聖拚死血戰了!
卡洛蒙家族發出的絕殺令,除非族裏最後一個人死光,才會撤銷。
而音格爾隻是長久地注視著地上那個死去的人,麵無表情。然而,閃閃卻從他映著燭光的眼睛深處,看到了深不見底的悲哀和絕望。
“哥哥……”音格爾閉上眼睛,仰起頭長長歎了口氣,眼角有淚水滲出,忽地改了語氣,低聲命令左右,“從他身上,搜‘黃泉譜’出來帶走。”
“是!”九叔應了一聲,隨即上前翻檢屍體。
多年不見,清格勒的屍體瘦得可怕,簡直已是一具骷髏,手腳上隻有薄薄一層皮貼著骨頭,胸口被金箭貫穿的地方早已結痂,仿似從中被穿了一個洞。一邊搜身,九叔一邊不自禁地想:大公子被釘在這個空寂的地宮裏十年,沒有任何外援,是如何能活到如今的?
九叔翻遍了清格勒全身上下,臉色一分分地沉下來。
“沒找到?”莫離在一旁看著不對,壓低聲音問,也上來幫忙一起找,幾乎是一寸寸皮膚地捏過來,卻依舊沒有找到那張“黃泉譜”。
“怎麽可能……”莫離也變了臉色,不可思議地喃喃道,“地宮裏沒有別人,大公子不可能把身上的東西轉出去啊。”
兩個人商議良久,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回複音格爾。然而一回頭,卻驚呼出聲來——音格爾胸口的血再度洶湧而出,浸透了半個身子。那個蒼白單薄的少年仿佛躺在一片血泊中,漸漸消失了生氣。
閃閃執著燈在他身側,不住地掉眼淚。
“怎麽回事?”九叔厲叱,望著莫離,“你的藥不管用,根本止不住血!”
莫離也是驚得臉色發白,一個箭步衝回去:“不可能……”
“不關,咳咳,不關藥的事……”音格爾微弱地辯解,指著自己的胸口,“那一箭、那一箭……正好刺破了我身體裏……被鳥靈壓住的幽靈紅藫之毒……”
所有人齊齊一驚——幽靈紅藫!
音格爾隻覺身體慢慢冰冷、麻木,他知道是那種可怕的毒再度發作了——就如八歲那時候一樣,他將會成為一座石像。
“找到‘黃泉譜’……拿走我身上的‘魂引’,帶著這裏所有寶藏,返回烏蘭沙海去……”趁著還有一點點力氣,他吃力地舉起手,從懷中拿出那隻金色的羅盤,“九叔……兩件神器,都由你保管吧……直到確認下一個繼承者為止。”
“世子!”老人痛呼,在他眼前,那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正在慢慢死去。
“各位,拜托……拜托了。”音格爾覺得那種麻木已然蔓延到了胸口,連出聲都開始困難。他用手指著西方,眼睛裏有深切的哀痛,“我母親……我母親她……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莫要讓人再為難她……拜托了。”
“少主!”所有盜寶者齊齊跪下,簇擁著那個垂危的少年,悲痛莫名。
肺也開始僵化了,音格爾努力吸進最後一口空氣,眼裏的光開始渙散,他喃喃道:“我要死了……拜托你們照顧我母親……”
“哇……”閃閃實在忍不住,哭出聲來,撲上去握住音格爾的手,“不要死!不要死啊!”
然而,那隻手也已變得冰冷僵硬,無法動彈。
“執燈者……”音格爾這才看見了她,嘴角浮出一絲苦笑,喃喃道,“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啊……”
“你沒什麽對不起我。”閃閃抹著眼淚,“你救了我很多次!”
她的淚水落到他臉上,熾熱而濕潤。音格爾嘴角動了動,望著這個明麗的少女,卻終於沒能說出話來——其實,一直有一個秘密沒有告訴她:在七星燈點燃的時候,其中燃燒的,是執燈者的生命!
也隻有生命之光,才能照徹這黃泉下的“純黑”之所。每進入王陵密室一次,執燈者就會消耗一部分生命。所以,每一任執燈者,都活不過四十歲,包括她的父親和祖父,也包括她自己——那是卡洛蒙家族保有的秘密,甚至執燈者一族都不曾了解。
為了彌補,每一次盜寶歸來後,他們都贈予執燈者巨額的財富。所以說,雙方也是你情我願,並無虧欠。
然而,有什麽財富能換回人的生命呢?
在彌留之際,望著這個少女,他心裏就有無窮的複雜情愫,夾帶著說不出的愧疚——如果能做到,真希望能好好補償她啊……
但在想到這裏時,他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了。
“哇……”在看到他眼睛合起的刹那,閃閃大哭起來,不顧一切地抱住了少年冰冷的身體,直到莫離強行將她拉開。她癱倒在地,哭得傷心欲絕。
“不要哭了……”一隻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聲音也帶著哭腔,“閃閃,你不要哭了。”
然而,聽到那笙的聲音,閃閃再也忍不住,反身撲到她懷裏放聲大哭出來。
那笙望著她,忽地問:“你喜歡他嗎?”
閃閃吃了一驚,哭聲低下去了。她把頭埋在肘彎裏,不說一句話。一路上悄悄滋生的情愫,年少的她自己都尚未發覺。直到在音格爾閉上眼睛的一瞬間,心中那種蟄伏的感情才洶湧爆發出來,才發現自己竟然會為了他那麽難過——那一刻,她竟然幾乎願意代替他去死!
“唉……”那笙望著這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女孩,輕輕歎了口氣。
“別傷心了,或許還有救。”她拍了拍閃閃的肩膀,轉過身來看著旁邊那群悲痛欲絕的盜寶者,走過去,“喏,這個你們拿去試試,或許有用。”
“那笙!”西京一驚,脫口而出。
“沒關係。”那笙扯著嘴角對他笑了笑,對著九叔攤開手心,“老伯,這個是邪靈千年煉成的內丹。你給音格爾吃了試試?”
內丹?!一群盜寶者都吃了一驚,齊刷刷抬頭望著這個陌生的少女,那些彪悍漢子的眼裏都有震驚的神色——這個半路相逢的少女和他們素不相識,竟然會將如此珍貴的東西交出來?
“真的是內丹!”九叔顫巍巍地接過來嗅了嗅,叫了起來,“真的是!少主……少主有救了!”
盜寶者中爆發出一陣歡呼,莫離抹去了眼角的淚光,一轉身向著那笙跪了下來:“多謝姑娘的救命之恩!卡洛蒙家族和西荒所有盜寶者,都將感激您的恩賜,至死不敢忘!”
“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隨著莫離的帶頭,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彪悍強盜竟對著一個少女重重磕下頭去,用力得密室的地麵都在震動。
“別這樣……別這樣!”那笙嚇了一跳,連忙去扶莫離。然而那個鐵塔般的大漢力氣巨大,她去扶他根本如蟻撼大樹。那邊的九叔心急如焚,顧不上道謝,已然在第一時間將內丹掰開,一半送入音格爾牙關,另一半直接摁入了胸前的傷口。紅色的內丹宛如冰雪一般消融,沁入了音格爾的身體。
一分一分,那已經僵硬的身體和臉開始浮現出了血色,宛如冰河解凍。
“啊……”閃閃望著逐步恢複生氣的臉,長長吐出一口氣。
“謝謝你,那笙姐姐。”她拉了拉那笙的衣角,低聲說,臉上猶帶著淚水——原本她一直因為那笙沒有照顧好晶晶而生氣,此刻看到音格爾複活,那一點點芥蒂早已不複存在,隻是滿心感激。
那笙笑了笑,宛如一個姐姐一樣地摸了摸閃閃的頭發:“沒事的,反正我留著也沒用。”她笑了起來,牙齒潔白如玉,望著閃閃,“看到你那樣哭,我忽然想起那個時候,我以為炎汐死了,就在火場裏和你一樣地哭……”
苗人少女在地宮裏抬起頭,望著上方鑲嵌寶石、畫滿星圖的頂,眼神忽然恍惚起來:“那時候,蘇摩告訴我不用哭……那家夥,唉,那家夥其實是個好人呢……也不知道炎汐他、他什麽時候才能從鬼神淵回來。”
“很快就會回來的。”西京靜靜地聽著,此刻開口說了一句,“蘇摩說過,他已經從鬼神淵取回了石匣封印。”
那笙滿臉歡喜,拍著手笑起來,但還沒說什麽,西京忽然一聲低喝:“誰?!”
光劍陡然出鞘,宛如閃電割裂昏暗的室內——有什麽在瞬間縮入了地麵。劍光過後,地上隻留下一隻雪白的斷手。
而地上清格勒的屍體,居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哎呀!”那笙和閃閃看得真切,嚇得脫口驚呼,“鬼!”
“不是鬼。”西京護著兩個人後退,眼睛卻一直盯著地麵,緩緩開口,“出來吧!”
地麵起了一陣波動,迅速又平靜。
西京冷笑道:“想逃?”他飛身掠出去,光劍劃出一個圓弧,瞬間將地麵割裂。地底下又是一陣波動,仿佛有什麽被逼了回去。西京站定,握劍對準了地麵某處,冷然道:“再不出來,我就用光劍將你釘死在地底!”
靜默片刻,地麵“嘩”地裂開。仿佛一根雪白的藤憑空長出,四根雪白柔軟的藤蘿伸出了地麵。然而那卻是人的手足的形狀,其中一隻手齊腕而斷。
“女蘿!”莫離脫口低呼,盜寶者一陣聳動,個個如臨大敵——那些遊離在九嶷地底的鮫人死靈正是盜寶者的死敵,雙方的仇怨由來已久。一旦被其捕捉,盜寶者將作為養料被生生吸幹,痛苦非常。
雪白蔓生的四肢透出地麵後,女蘿的臉從地下緩緩升起,宛如毒藥般不祥——然而在她的眼睛睜開的瞬間,所有人都忘記了她身體怪誕的狀況,完全沉醉於她舉世罕見的容色裏。
那一瞬間,那笙也嚇了一跳。她一直以為蘇摩是最美的,卻不料這張臉擁有著與之匹敵的美貌!
然而,那樣一張臉卻帶著死氣。
那個女蘿浮出地麵,望著麵前的一群人,濕漉漉的藍發如海藻一般爬滿了赤裸的身體。她長得可怕的手上,纏繞著清格勒的屍體。
“你們已經殺了他。”女蘿漠然地回答,“我隻要帶走他的屍體。”
西京微微吃了一驚,這個女蘿的鎮定出乎他的意料,似乎並不是碰巧出現在此處。
“你為何要帶走他?”他問,“你認識他?”
“我?”女蘿驀然大笑起來,“我當然認識他!”
“我叫雅燃,星尊帝寢陵裏唯一的陪葬鮫人。”她磔磔怪笑著,肢體相互纏繞,將自己的頭轉來轉去,眼角瞟著盜寶者,“我是星尊帝時代最美麗的鮫人……怎麽,你們吃驚吧?”
“你……在這座墓裏待了七千年?”莫離喃喃,不可思議。
“是啊。我出不去……這裏的結界太強大。”雅燃冷笑著,望著頂上的寶石星圖,“我和燭陰、狻猊一樣,隻不過是星尊帝死前帶入地宮的收藏品。哈哈。”
她磔磔怪笑起來:“多麽寂寞啊……七千年!如果不是你們盜寶者時不時來陪我玩,我多寂寞啊!”她的手臂纏繞著清格勒的屍體,僅剩的一隻手輕柔地撫摩著屍體瘦如骷髏的臉,眼神溫柔而殘忍。
“你……”莫離忽然明白了,脫口而出,“是你讓清格勒活下來的?”
清格勒大公子闖入星尊帝寢陵後失蹤,已然有十年。這十年裏他被金箭釘在密室頂上,不飲不食,居然還能一直活到如今——這,也太匪夷所思。
而如今,盜寶者們終於揭開了這個謎。
“哈哈哈……”雅燃再度爆發出大笑,手忽然變得詭異的長,一直伸出去,竟觸摸到了頂上的寶石,尖利的手指在星圖上摸索著,生生摳下一顆寶石來,斜眼冷看著一行盜寶者,“不錯!他是我的寵物,我實在是太無聊了……”
盜寶者們一驚,望著這個女蘿說不出話來——從來隻聽說有吃盜寶者血肉的女蘿,卻還是第一次聽說有女蘿救了盜寶者。
“我原本被封印在朱雀位那條支路的盡端,結果這個人走錯了,誤打誤撞放了我出來。我看他生得倒也好看,就說我可以帶他去真正的寢陵——他心動了,就跟著我從地底穿越墓室,來到了這裏。”雅燃托起清格勒的臉,凝視,冷然道,“我把所有真話都告訴了他,但卻漏掉最後那一句——‘別碰玉棺,裏麵有力量巨大的暗箭’……哈哈哈!”
女蘿大笑著搖頭:“真是笨啊……他就這樣被釘在了上麵!我好容易找到了一個能陪我玩的活人,怎能輕易放他走呢?”
盜寶者的臉色漸漸變了——他們可以想象這十年來清格勒過著什麽樣的生活。或許,死去對他而言,反而是一種解脫吧?
“喏,我知道你們想找什麽。”雅燃的手臂霍地縮回,從革囊裏拿出一卷東西,對著盜寶者揮了揮,“是不是這個?”
那是一卷發黃的羊皮卷,然而奇怪的是,薄薄的卷軸裏似乎有星光明滅,隨著女蘿的揮動在暗淡的室內劃出一道道亮光。
“‘黃泉譜’!”九叔和莫離脫口驚呼。
看到盜寶者們的臉色,雅燃得意地笑了:“我沒料錯,這果然是你們的寶貝。”
她的手倏地伸長,將“黃泉譜”遞過來:“你們的東西,還給你們也無妨——不過這個屍體,還是給我吧。”
聽到這個怪異的提議,九叔和莫離麵麵相覷,好生為難。音格爾尚在昏迷中,這個決定,卻是他們不敢做的。
在盜寶者們看來,清格勒已然是十惡不赦,他的屍體如何處置自然不在考慮之內——然而,世子恐怕是不肯讓兄長的遺體就這樣落入女蘿手裏的。
在僵持中,西京忽地開口,問了一句:“你為什麽非要留下屍體呢?”
雅燃“哧”地一笑,冷然道:“換了你,在這地底下待幾千年試試?誰都會寂寞得發瘋啊!好容易逮到一個有意思的家夥,卻被你們殺了。等我把他的屍體浸入黃泉水中,做成行屍,也好繼續陪我玩。”
那樣的話從一個美麗絕世的鮫人嘴裏吐出,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麽,”西京想了想,沉聲問,“如果我們把你從地宮裏帶出去呢?”
“哈,說得輕鬆!騙小孩子啊?”雅燃大笑,譏誚地看著一行盜寶者,“我在七千年前被星尊帝親自封印,哪有那麽容易出去?你以為帶我出去,和席卷那些寶貝一樣容易?”
西京神色鄭重道:“我從來說話算數。”
雅燃猛地一驚,笑聲歇止。她凝神望著這個落拓劍客,看到他手中無形無質的銀白色長劍,喃喃道:“啊……原來,是劍聖門下?難怪一劍可以刺穿地底泉脈,逼我現身。”
劍聖一門源遠流長,在上古的魔君神後傳說裏便已存在。所以盡管在地底幽閉了數千年,她還是認出了眼前這個男子的特殊身份。
“居然是劍聖門下啊……那麽,我相信你的承諾。”雅燃眼神變了,望著西京,忽地一笑,“我們來約定吧!如果你不能替我解開封印,那麽你就得代替清格勒,留在這裏陪我!”
西京想了想,點頭道:“好。”
“哎呀!”那笙叫出聲來,拉著西京的衣袖,“別啊……萬一真的帶不出她怎麽辦?難道你要留在這裏被活埋?”
“放心。”西京卻是拍了拍那笙的頭,一臉的鎮定,“沒事的。”
雅燃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俯身將“黃泉譜”遞過來,放在了地上。
九叔連忙將寶物拿回,護在懷裏。
“很好,你眼裏有一種力量,不愧是劍聖門下。真是有點像他啊……”雅燃望著西京,眼神倏地變得恍惚,仿佛回憶著什麽遙遠的往事,唇角露出一個微笑,“知道我為什麽要留下你嗎?很久很久以前,在我還沒有被送到空桑帝都去之前,我有一個愛人,他也是劍聖門下……”
“也是劍聖門下?”西京愕然地望著雅燃。
“是啊……”雙手輕輕絞著,雅燃嘴角浮出溫柔而哀傷的笑容,“你不知道他,是嗎?他是死在大海裏的……那時候,外敵虎視眈眈,海國內部卻起了分裂,我和哥哥為了王位爭鬥不休。最後,他成了犧牲品,被我哥哥用一隻木筏,放逐到了大海深處……”
活了幾千年的鮫人女蘿嘴裏吐出遙遠的往事——曆史已然過去了七千年,對於她描述的那個劍聖,他竟已然毫無所知。
“多麽可笑的結局……四麵都是水,他卻在烈日下漸漸渴死……”雅燃縮回了雪白的雙臂,捂著臉哭泣,無數明亮的珍珠從她眼角墜落,“我到處哭著求人去救他——可在那時候,連純煌都幫不了我!”
純煌?西京猛地一驚。這個名字,他是聽說過的——那不就是海國的末代海皇嗎?難道這個女蘿,竟然是海國的王室?
難怪有著如此驚人的美貌,幾可與蘇摩匹敵!
“多好啊……幾千年後,我居然又看到劍聖門下!”雅燃忽地望著西京笑起來,有幾分瘋狂,“我不要清格勒的屍體了!我要你留在這個地宮裏陪我!反正你是無法帶我出去的……我身上,有星尊帝的封印。”
她霍然扭過身,露出雪白的裸背——
一個血紅的符咒,印在肩胛骨之間!
“他恨絕了我,所以要我生生世世不得解脫!星尊帝親手用血畫下的封印,無人能解。”雅燃的手忽地伸長,繞過肩膀,反手撫摸著那個殷紅如血的封印,眼神卻有幾分冷酷,“何況,我也不想再出去了。”
“為什麽?”那笙忍不住驚問,“你都被關了幾千年了!”
“我有罪。即便被囚禁一萬年、十萬年,也不足以贖罪。”雅燃尖尖的十指,忽地摳入了背後那個封印,帶著一種自虐的快意,將皮膚一寸寸揭開來!
然而,無論揭多深,那個封印仿佛入骨一般巋然不動。
閃閃不忍心再看,扭過頭去。
那一邊,九叔沒耐心去聽那番關於劍聖的對話,俯身將“黃泉譜”握在手中,急急翻看。
“這下好了,有了‘黃泉譜’,出入地宮就方便多了。”旁邊有盜寶者低聲說,如釋重負。
閃閃望著那卷發黃的薄薄的羊皮,上麵浮凸出隱約的線條,細細看去,竟是勾勒出一幅地宮的平麵圖來——更奇異的是,那卷羊皮上,繁星般浮動著點點綠色光芒,明滅不定。
“咦,那些東西,是什麽?”她忍不住舉著燈湊過去看,指著那些星星。
“你說呢?”莫離微笑著,俯下身指著某個綠點,“你看著。”
一語畢,他忽然間縱躍而出,落到三丈開外。
“哎呀!”閃閃驚喜地叫了起來,“這顆星星也動了起來!”
“當然了。”九叔沒有莫離那樣有耐心,蹙眉直接回答,“‘黃泉譜’上能自動浮凸出所在地宮的地形,以及顯示地宮裏所有人所處的方位。”
“每一顆星星,就是一個人?”閃閃明白過來了。
莫離笑著點頭:“很神奇吧?”
“那麽光芒弱一點的,是不是就是……”她側過頭,望著一旁在盜寶者照顧下昏迷的音格爾,擔心地問,“身體不好一點的人?”
“嗯。”莫離簡短地解釋,“如果死了,就不會顯示出光芒了。”
“真神奇啊……”閃閃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認真地數了數,忽地問,“可是,為什麽上麵的星星,比這裏的人多出兩顆呢?”
一語出,所有盜寶者吃了一驚:“你說什麽?”
“喏,這裏還有兩顆。”閃閃撇了撇嘴,抬起手,指著地圖邊緣的角落上——在入口處的享殿位置上,果然還有兩顆星星在不令人察覺地閃耀!
有外人闖入了這個地宮!九叔霍然抬頭,盜寶者們圍了過來,眼神陡然變得凶狠。
“就算是蘇摩還沒走出地宮,這圖上也不會多出來兩顆啊。”莫離喃喃道,“這事情有點不對頭……還有外人在這裏!”
“先派個人出去到享殿看看。”九叔點了點頭,指派了一個盜寶者出去,然後一揮手,斷然下令,“此地不宜久留,帶走所有能帶走的財物,不能帶走的絕不準毀壞——莫離,我看護少主,你去督促大家收拾東西。”
“好。”莫離點了點頭,轉身走向密室內。
一群盜寶者如狼似虎地起身,撲向那一室的稀世珍寶。他們進入地宮時輕裝簡從,似乎沒帶多少器具,但此刻居然不知從哪裏變出了一個個革製的大袋子。每個袋子都足以裝下十升的水,裏麵襯了厚而軟的羊絨,以免損傷珍寶,是專業的盜寶工具。
“不要驚動死者。”在一個盜寶者衝向兩座玉棺時,莫離抬起手臂阻攔。
“可是,這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後的棺材啊!最珍貴的寶貝,一定被他們帶進裏頭去了!”那個盜寶者直直望著白玉台上兩座玉棺,眼神亮如惡狼,“老大,我們好容易活著進來了,如果不帶走,隻會白白爛在地底下啊!”
莫離一把將那人推搡了回去,厲叱道:“說了不許動就不許動!”
那人被推到一棵巨大的珊瑚樹上,“哢啦啦”壓斷了一枝。莫離沉下臉,繞著密室走了一圈,望著那些忙碌搬運的盜寶者,揚聲道:“現在我重複一遍卡洛蒙家族的三戒!都給我好好聽著!
“一、死去的兄弟,和活著的一樣平均地享有所有財富!
“二、不許驚動死者,嚴禁開棺取寶,損壞遺體!
“三、無法帶走的東西,一律原地保留,不許破壞!
“違反者殺!大家聽見了沒有?”
“是!”盜寶者們哄然答應,一邊訓練有素地快速搜集著珍寶,分門別類地裝入各個革囊。一袋是寶石明珠,一袋是金銀器皿,一袋用來裝珊瑚玉樹,其餘的袋子裏裝著各類雜物——字畫、古鏡、寶劍……
能進入大帝陵墓陪葬的,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這一次收獲之豐富,隻怕要超過百年來的任何一次行動吧?所有盜寶者眼裏都壓抑不住狂喜的光,手足迅捷,將一捧捧寶石、金砂放入袋中。
那個被派出去查看的盜寶者已經悄然返回,在九叔耳畔低聲回稟了一句。
“什麽?除了那個鮫人,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在享殿?”九叔有點驚訝。
“屬下也沒跟到那裏——隻是從第二玄室聽外頭有兩個聲音,是方才的那個鮫人和另一個陌生女子。”那個盜寶者低聲稟告。但不知為何,他眼裏卻有一種驚恐的神色。
九叔微怒:“你為何不跟過去查看?”
“稟大人……因為、因為……索道斷了!”盜寶者眼裏的驚恐終於完全顯露出來,一下子跪下去,顫聲回答,“那條架在血池上的長索,被人斬斷了!”
“什麽?”九叔大驚,止不住地站起身來——他自然不會忘記進來之前,一行人在那條裂淵之前吃了多少苦頭,才打開了這條索道。
如果索道被人斬斷,無異於斷絕了所有人的退路!
最後那句話也被所有盜寶者聽到,那些瘋狂收拾珍寶的人忽地一呆,手腳停滯了下來,麵麵相覷,仿佛片刻後才反應過來,眼裏陡然有壓抑不住的恐懼。
“去看看!大家快去看看!”莫離也慌了,抱著昏迷的音格爾站起來。所有盜寶者背起了打包好的東西,爭先恐後地朝著甬道外頭跑去。閃閃遲疑了一下,看到莫離已帶著音格爾離去,不由得也緊緊跟了上去。
“啊,是誰斬斷了那條索道?”光線隨著閃閃的離去而迅速暗淡,那笙站在黑暗裏,有點發呆。她抱緊了手中的石匣,感覺裏頭的斷足安靜得出奇,“是蘇摩嗎?那個家夥……一向喜怒無常啊。”
“他不會做這種無意義的事吧?”西京卻是斷然否定,望向黑暗的前方,“我們也過去看看。”
在享殿裏的,果然是蘇摩和另一個女子。
用引線刺穿虛空,係上對麵玄室的機關,蘇摩從裂淵上掠過,終於在地宮大門附近追上了那個意欲逃離的女子。他的手指一勾,細細的絲線勒著脖子,將離珠從墓室出口扯回來,她拚命掙紮,美麗的臉因為恐懼和痛苦而扭曲。
“索道是你斬斷的吧?”蘇摩望著那張臉,漠然問。
“嘿……”離珠在他腳下喘息,手裏卻還抓著一頂金冠——那分明是九嶷王的冠冕——原來她是有意落在他們一行後頭,趁機從屍體上取得了這件信物!隻要拿到了這個去向世子交差,她就能贖回自由。
“究竟為何?”蘇摩蹙眉,本想一勾手切下她的頭顱,然而卻有些詫異,忍不住問,“你已完成使命——將信物帶回去,九嶷那個老世子繼了王位,自然會還你自由之身,又何苦再多此一舉?莫非你不想看到盜寶者洗劫陵墓?”
“哈哈哈!”離珠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笑聲回蕩在空曠的享殿裏。
“我才不管那些粗陋的強盜!”她捂著咽喉上出血的傷口,喘息著坐起,在地上恨恨地望著傀儡師,眼裏慢慢浮出一種瘋狂的嫉恨,“我要你死!我隻要你死!”
她伸出手,虛空裏往蘇摩臉上一抓,美豔的臉上充斥著狂悍的殺氣:“憑什麽?憑什麽你有這樣的美貌!我才是這世上最美麗的人!”
看著狂怒的女子,連蘇摩都有點愣住了。
這個嬌弱的女子在最後一刻痛下殺手,斬斷裂淵的歸路,將十數條人命統統斷送在地底——這般毒辣手段,僅僅隻為了這樣一個原因?
“你已經很美了。”他淡淡道,放鬆了手中的引線。
“哈哈哈……當然!當然!”聽到他的讚許,離珠再度大笑起來,回過手極度自戀地撫摩著自己的臉頰,喃喃自語,“我當然美貌……你知道為了得來這樣的美貌,要付出多少代價嗎?是整整四代人畜生一樣被配對,馴養調教,才得來的這副容貌!我才是雲荒最美的人!”
蘇摩一震,卻沒有說話,緩緩鬆開了手。
離珠撫摩著臉,忽然間聲音嗚咽起來:“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他們都是從雲荒各地買來的奴隸,因為容貌出眾被挑選出來,勒令結成夫妻,以便生下更美貌的孩子——而我的父母更是親兄妹,因為要保持最美麗的血統,不得不近親亂倫。
“整整四代人的心血啊……到了這一代,我終於被所有人都稱為雲荒上最美的人!”離珠回過手,摸索著自己頸部的傷口,眼裏的憤怒如火燃燒,惡狠狠地看著他,“可是……你居然敢比我更美麗!憑什麽?你怎麽敢踐踏我們四代人一生的努力?
“你還弄傷我完美的肌膚!我下了多少功夫,才讓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完美無瑕……你居然弄傷了我!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這個雲荒上,最美麗的隻能是我!你這個下賤的鮫人,怎麽敢擁有如此容貌!”
她忘記了自己根本不是眼前這個鮫人的對手,憤怒地揮舞著手,忽地衝過去,伸出尖利的指甲去抓蘇摩的臉。
蘇摩沒有躲避,任憑她一手抓下,指甲在肌膚上發出絲綢般的裂響。
血從他眼瞼底下流出。望著那清晰而深刻的五道血痕,離珠也有些意外地呆住了,仿佛是不能相信短短一瞬間最美的東西就毀滅在自己手下。隨即,卻揚著十指,快意地狂笑起來。
然而笑著笑著,她的眼神凝滯了,震驚莫名——消失了!就在短短的刹那,蘇摩臉上的傷痕,就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你擁有無人能比擬,也無人能摧毀的美?!天啊……天啊!”她啞口無言地望著麵前這張仿佛具有魔力的臉,步步後退,以為這個傀儡師會揮手斬殺自己於刹那。
然而她卻隻看到那雙眼裏深切的悲哀,並無絲毫自傲自豪。
離珠愕然地望著蘇摩,忽然間覺得他碧色的眼睛是如此空茫而沉鬱,一眼望過去就再也離不開——隻是刹那,她的心神就完全沉下來了,再也沒有片刻前的浮躁和狂怒。她忘記了害怕,也忘記了憤怒,隻是怔怔望著那雙眼睛,仿佛墜入了深不見底的碧海。
“世襲的奴隸啊,”她聽到蘇摩嘴裏吐出了話語,低沉而悲憫,“你的心死了嗎?你不是為美貌而活著的,也不是為了取悅那些奴隸主而活著的……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應該有自己的夢想。”
她茫茫然地望著麵前的人,感覺他聲音裏有某種力量正一分分地侵入她心裏。
“夢想?”她喃喃,茫然道,“我的夢想……隻是做雲荒最美的人。”
“這個世上,美貌隻是取禍之源,是被人利用的工具。”蘇摩冷笑。
眼前這個女子的美是極其罕見的,但她身上流的血也極其複雜,混合了中州人、西荒牧民、鮫人,甚至冰族的血……但是,每一代先人,都在血裏沉積下了怨恨。對美無止境的追求,成了蒙蔽她心智的毒咒。
所以到了如今,失落的她才會走入那樣瘋狂的境地。
“而且你錯了,我並不是雲荒上最美的人。”蘇摩輕輕歎息,搖了搖頭,“真正的美麗並不是外表,而是內心裏散發出的光芒。”
無論外人如何稱許美貌,然而終其一生,他都無法直視那個純白的女子。那個白族少女身上有一種由內而外散發的光芒,即使在他無法看見東西的時候,都能感覺到——那才是真正的美麗。一生裏,他都在那樣由內而外的光中自慚形穢。
“你……這樣好看。可是,我卻看到你癡迷於那個容色普通的白族女人……”離珠的眼光始終未能離開蘇摩的臉,神思恍惚地喃喃,伸出手,仿佛是想去觸摸那天神一般的臉,“蘇摩?我聽說過你的名字……百年前的墮天後……你、你心裏的怨恨,已經消散了嗎?這樣……就能更美麗嗎?”
“嗯。”蘇摩望著那個女子,低聲道,“希望你也能——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
一語畢,他閃電般伸出手,單指點在離珠的眉心!一種洶湧的靈力透入,直衝向沉積黑暗的內心,離珠隻來得及低低叫了一聲,便失去了知覺,委頓在地。
蘇摩緩緩收指,望了一眼地上的女子,轉身走出了地宮。
“我們都是一樣的。”
他本來應該殺了這個敢對自己不利的女人,但最終卻還是放過了她。因為他們都是同樣在被侮辱被損害中長大的、滿懷仇恨的奴隸——受盡了踐踏,心裏積累起無法消除的“惡”,仿佛猛獸收爪咬牙,一等時機到來便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報複所有的人。
他們因為仇恨而活下去,因為仇恨而奮鬥。他們走出的每一步,都帶著極其自負而自卑的扭曲腳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終點和方向,隻是被仇恨驅使著。
這樣的一條路,又是怎樣的悲哀。
但是,人的一生不應該僅僅是這樣……他已經犯過錯,如今再也不能回頭——隻希望別人,再也不要重蹈他的覆轍。
第十三章 千年
走出了地宮,外麵的風迎麵吹來,原來已是暮色漸起的時分。
風掠過耳際,宛如低語。那一瞬間,傀儡師的眼裏有罕見的沉鬱黯然——他方才隻是用幻力暫時壓住了離珠內心那股翻騰不息的邪念,但那種黑暗力量根植於人心,是否還會複蘇就要看這個女子的造化了。就如他的體內也潛伏著黑暗的種子一樣。
他所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事實上,誰都不能為別人選擇道路。
龍神從他袖子裏輕輕探出頭來,摩挲著他的手腕,眼裏有讚許的光——自從繼承曆代海皇的記憶後,這個曆史上最桀驁的海皇已然平和很多,整個人似乎在慢慢地複蘇過來。雖然陰梟暴虐的脾氣還時有發作,但已然不像以前那樣一味嗜殺。
“龍,我們去帝都,幫你找如意珠。”最後望了一眼陵墓,蘇摩回過手腕拍了拍龍神的腦袋,走向被切開一角的萬斤封墓石,冷笑道,“沒了那個東西,你簡直就像條蚯蚓——連對付一隻鳥靈都那麽費力!”
龍神不平地咆哮了一聲,用身子卷緊他的手臂,勒得發紅。蘇摩走到了墓門前,陡然發現門外影影綽綽有一個人影。
“誰?”想也不想,手中的引線便倏地刺出,直取對方。
那個影子抬了抬手,竟然輕易接住了那一擊。
“蘇摩,不必每次都這樣招呼我吧。”來人微微笑了起來,鬆開了握著引線的手,“怎麽說我也是冒險趕來啊。”
披著黑色鬥篷的男子站在墓門外,揮著僅有的一隻手,向他打招呼。在他身後,冥靈軍團的天馬收斂了雙翅,紛紛落地。其中一位青衣少年牽著兩匹天馬,有點興奮地望著這座王陵。
那,居然是六部之中的青王青塬?也隻有在這晝夜交替的時候,帝王之血的力量才能和冥靈同時並存吧?
在看到真嵐的刹那,蘇摩下意識地側開了頭,不想去和他對視,眼裏有一種陰鬱迅速蔓延開來。沒有辦法……每一次看到這個人時,還是沒有辦法壓抑自己內心的敵意和殺氣!
“那笙在裏麵,”他往外走,不去多理會那個人,“石匣在她手裏,你去拿吧。”
然而,真嵐卻站在門口,沒有半分讓開的意思。
“蘇摩,”他抬起手,想去拍傀儡師的肩,卻被蘇摩迅捷地讓了開去。真嵐毫不介意,隻問,“你有無聽到那一聲王陵深處傳來的話?”
蘇摩悚然一驚,回頭低聲:“魔度眾生?”
九嶷王死之前曾經向破壞神祈願,然後,陵墓裏響起了一個聲音。在那個聲音響起的時候,他曾經因為那種無所不在的黑暗力量而滿心驚懼,知道那是不容小覷的邪魔。難道遠在異世界之城的真嵐,也聽到了?
那又是怎樣一種力量啊!
誰都知道,在千年之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分別繼承了破壞神和創造神的力量,也就是魔之左手和神之右手——這種力量隨著血緣代代傳承,以“皇天”和“後土”這對神戒作為標記,成為空桑人統治雲荒大地的根本所在。
但,自從白薇皇後被封印後,創造神的力量衰竭了,整個平衡瞬間被打破。
然而奇怪的是,不知為何,力量失衡後,雲荒大地卻沒有巨大災難降臨,並沒有重現上古時期因為禦風皇帝強行封印破壞神後導致的天下大亂。
空桑人的王朝平安地延續了數千年,雖然逐漸地變得腐朽不堪,但這種變化依然是相對平穩的——沒有戰亂,沒有饑荒,整個空桑王朝就如一顆果子一樣,慢慢地從內部腐爛出來,卻不曾在短時間內從高空墜落到地麵,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以為,是高貴的帝王之血壓製住了那種魔性。然而,卻不曾料到在星尊帝的墓裏,卻聽到了破壞神依舊安然存在的證據!
蘇摩的唇邊忽然綻放出一個冷笑,譏諷道:“真奇怪……那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才是破壞神力量的擁有者呢,空桑的皇太子殿下!”
“我不是。”真嵐沒有理會他的譏誚,隻是回答,“起碼,我沒有擁有破壞神全部的力量。”
“……”蘇摩眼裏閃過一絲銳利的光,仿佛在琢磨著這句話背後的含義,不答。
“方才那個聲音雖然隻短短說了一句,但白薇皇後的眼睛已然看到了某些東西——她帶著白瓔動身去查訪聲音的主人。”真嵐淡淡地說著,看到傀儡師的眼睛不易覺察地波動了一下,“而我,帶著青塬來這裏取回我的右足,順便看看聲音的來源。”
聽到這裏,蘇摩忽地抬起頭,眼神雪亮:“那是魔的聲音!”
“是的,我也知道,魔之左手的聲音。”真嵐卻淡淡回答,輕塵不驚,“是破壞神的力量,尚自留在人間。”
“那你還讓白瓔去?”蘇摩的眼裏一瞬間仿佛有閃電掠過,露出狂怒的表情,引線呼嘯著卷上了真嵐的頭顱,勒緊了他的脖子,怒斥道,“明知是魔,你還讓她去!那根本是送死!”
青塬看到皇太子被襲,驚呼一聲衝上來,然而真嵐卻擺擺手阻攔了他。
“她必須去。”他緩緩道,眼裏沒有喜怒,平靜如不見底的大海,“既然她繼承了‘後土’的力量,就必須去封印魔——沒有人可以替代她去做這件事……那是她的責任。”
頓了頓,望著眼前的傀儡師,又輕輕道:“就如,你我都有各自的責任。”
“為什麽她要擔這樣的責任!這種事,你我來做就夠了!”蘇摩眼裏陡然有暴虐的光,手指一勒,引線割斷了真嵐的咽喉——然而那個隻有一顆頭顱的人卻沒有顯露出絲毫苦痛。
“她已經去了。”真嵐平靜地說,望著遠處高聳入雲的白塔,“你如果趕得快一點,說不定還能追上。”
蘇摩一怔,再也不說什麽,掠出了墓門飛奔而去,也不顧身上還留著重重傷痛,隻是想也不想地帶著龍神騰空而起,轉瞬消失在去往帝都的方向。
真嵐一個人站在陰冷的地宮裏,眼前燭陰巨大的骨架森然如林。他直直地望著那個傀儡師,直到對方的影子消失,眼裏才有一種悲哀的表情。
果然,他是愛她的……甚至比她所能想象的更愛。
猶記得她隨著白薇皇後離開時的表情。雖然沒有說出一句話,眼裏卻有千言萬語——她的嘴唇輕輕印在他額頭上,然後握著光劍頭也不回地離開。他默默承受,卻一直等到她離去才睜開眼睛。冰冷的觸感還留在肌膚上,那樣的語氣和眼神,已然是訣別。
冥靈的親吻和淚水,都是沒有溫度的。
或許在遙遠的少女時代,她就已經消耗盡了心頭的最後一點灼熱,從此在漫長的歲月裏平靜如水,甚至麵對著永久的消亡也毫無恐懼。
但是……卻不管留下的活著的人心裏,又是如何。
最初的相愛和漫長的相守,她的一生分給了兩個人。但到了最終,誰也無法留住她。
空桑最後一位皇太子站在空曠的陵墓裏,有些茫然地想著這些過往,無意識地側過頭去,忽然眼神就是一變——“山河永寂”。
那樣的四個字撲麵而來,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巨錘敲擊在他心裏。
山河永寂,山河永寂!那一瞬間,他恍惚明白了那個震懾古今的祖先寫下這四個字時候的心情——當踏過遍地的烽火狼煙,登上離天最近的玉座,剩下的卻隻有山河永寂。帝王之道,即孤絕之道。即便是星辰萬古唯我獨尊,又能如何呢?
站在這裏的自己,在百年之後,是否也會有一模一樣的結局?
旁邊的青塬不敢說話,望著忽然間陷入沉默的皇太子。他從來沒有在真嵐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一掃平日的漫不經心和調侃,沉重得讓人不敢去看。
“你留在這裏,”片刻,真嵐終於回過神來,“我進去看看。”
青塬搖頭,急道:“不行!地宮裏既然有異常,怎麽能讓皇太子殿下一個人進去?”
真嵐臉上又浮現出無所謂的笑意,擺擺手:“沒事沒事——我在這個地方怎麽會有事呢?就算那裏頭有破壞神,那也是我祖宗啊!斷無不保佑子孫的道理。”
青塬牽著天馬,站在那裏抓頭,不知道怎樣和這個皇太子說才好。
“好了,我很快就回來的。”真嵐不想過多為難這個年輕的青王,他指了指外麵的暮色道,“外麵征天軍團剛剛被龍神擊潰,九嶷大亂,你大可以帶著人馬,趁機去收複你的領地。”
“我的領地?”青塬怔了怔,不明白皇太子的意思。
“九嶷郡是青族的領地,而你是青族的王,”真嵐的眼裏沒有笑意,望著外麵的天地,肅然道,“所以這裏也是你的領地——雖然你生於帝都,一直沒有回過這裏,但你在成為六王殉國的時候,已經是青族的王了!”
青塬明白過來——這次皇太子帶自己出來,原來竟是蘊藏了這般的深意!難怪這次要帶出那麽多的軍隊……皇太子,是一早就想好了全盤計劃吧?
真嵐望著這個最年輕的王,嘴角浮出一絲笑意:“去吧。這次變天和玄天兩部被龍神和蘇摩徹底摧毀,滄流做出反應尚需要時間——如今九嶷郡處於大亂之中,你大可趁機一舉奪回你的領地。”
“啊?”青衣少年搓著自己的手,有點遲疑地低下頭來,“皇太子是要我……要我帶著軍隊去把叔父趕下台嗎?”
百年前,年輕氣盛的他憎恨叔父出賣了青族,懷著一腔熱血,不肯和叔父一家一起投降冰族,毅然和空桑其餘五部之王一起自刎在了傳國寶鼎前——那時候他才十七歲。
從此後他再也不曾長大。
青塬的骨子裏,畢竟流著章台夏禦使的血——大司命說。但是,他也是六王中能力最弱的一個。如果不是當時情況危急,必須湊足六星之數打開無色城,皇太子也不會不得不陣前冊封他為青之一族的新王。
其實平心而論,光以他的能力,是遠遠不足以成為王者的。雖然這百年來,他也長進了很多,但仍不能擔負起一個王的所有責任。
“可是,就算今夜突襲成功,得到了九嶷郡,我們身為冥靈也不能久留。”青塬想了想,為難道,“到了天亮之後,又該如何?我們還是不能控製九嶷啊。”
真嵐笑了起來:“青塬,你學了術法,又是用來做什麽的呢?”
他側過頭,望著黑沉沉的墓室,不再繞圈子,直接將計劃說了出來:“你帶著軍隊趁亂奪宮,拿下九嶷王世子那個叛徒——不必殺他,隻要控製住他的神誌就夠了,讓他替我們管理九嶷。”
“是。”青塬恍然大悟,點頭領命。
“青塬?就是那個空桑的末代青王嗎?”忽然間,真嵐聽到一個聲音問,聲音清脆,“是章台禦使和青王女兒的遺腹子?”
誰?是誰在這個地宮裏聽到了他們的謀劃?青塬吃了一驚,左右顧盼。
然而真嵐卻沒有意外,隻是淡淡道:“你偷聽得夠久了——你是誰?”
巨大的燭陰骨架後,應聲露出了一張絕美的臉,妖嬈地微笑:“我叫離珠,是九嶷王畜養的女奴。”
真嵐看到那張臉,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九嶷王以畜養嬌奴美妾出名,然而這樣的美貌卻是近乎不祥——然而奇怪的是,這個女子身上居然看不到一絲邪氣。不是鮫人,也不是邪魔,難道真有人類擁有這樣驚人的美貌?
離珠已經無聲無息地醒來片刻,正好聽到了真嵐和青塬最後的那番對話,念頭急轉,心裏已然有了一個主意,在被真嵐喝問之前,率先站了出來。
她望著青塬,一笑開口:“青王,不必那麽費事,如今九嶷就是你的。”
手裏捧起了一頂金色的冠冕,離珠的眼神如波光離合,恭謹地上前:“九嶷王已經死了……這個屬於你了,少年英俊的青王。”
然而青塬卻沒能回答,隻是怔怔看著這個手捧王冠的絕色麗人——那一瞬間,少不更事的少年王者被那樣的麗色炫住了眼睛。這個女子……是地宮裏的幽靈嗎?怎麽世上還會有這樣美麗的人?
看到他發呆的表情,離珠“哧”地一笑。她將手中的金冠捧起,在眼前晃動,眼角瞥著那個少年:“這頂金冠,本來是要送去給九嶷世子青駿的,如今臣妾願意獻給您——不過,請您答應離珠一個條件。”
“什、什麽條件?”青塬下意識地問。
無色城裏沉睡百年,除了六王裏的白瓔和紅鳶之外,十七歲的冥靈少年幾乎沒見過真正的女子。此刻乍然一看到這樣的絕色美人,心裏猛然緊張得要命,根本無法說出流利的話來。
“我把金冠送給您,幫您奪回王位——作為代價,您要燒掉丹書,還我自由,給我錦衣玉食的生活。”離珠將金冠握在手裏,一字一字道,嘴角浮出一絲冷笑,“老實說,我可不相信那個老世子青駿會守信放了我……青王您既然是章台禦使的兒子,選您當同伴,應該可靠得多吧?”
青塬一怔:章台禦使……她居然也知道父親生前的事跡?
“我自小受了各種教導,讀過很多書。”離珠嫣然一笑,望著那個少年,“我很敬慕你的父親——可惜,這樣的好人往往是活不長的。”
也許是方才被蘇摩驅逐了心魔,她那一笑美如春風,沒有絲毫陰暗,讓少年一瞬間呆了。
“這頂金冠,你到底要是不要?”離珠望著他發呆的樣子,抿嘴一笑,抬起纖細如美玉的雙手捧起金冠,遞到他眼前,“放心,我不會害你的。我隻想找一個好一點的同伴而已……這些年來,我也受夠了。”
“……”青塬望了望真嵐,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最終還是遲疑著緩緩伸出手,拿起了那頂金冠。
“這樣重。”在那一瞬間,他詫異地喃喃。
離珠微微一笑:“是的,王者的冠冕總是沉重的——可每一個獲得的人,卻終身都不願意再放下。”
在她說話的時候,真嵐一直在一旁默默讀取著她的真實意圖,然而的確沒有感受到絲毫惡意,便暫時沒有反對青塬接受這頂金冠。
“好,離珠,我答應你,一旦你幫助青塬奪回九嶷郡,你就將得到永久的自由之身。”真嵐緩緩開口,豎起了手掌,“我們擊掌為誓。”
離珠豎起手,頓了頓,忽地一笑:“皇太子殿下,和你擊掌後誓約便開始生效了——如果我違背,應該會遭到你咒術的反噬吧?”
真嵐望了望這個女子,有些詫異:這樣一個聰明的女子,的確是讀過很多書的吧?
“不過,”離珠爽快地伸過手,拍擊在他掌心上,仰頭道,“我還是和你立約。”
外麵的暮色逐漸深濃,回頭望去,冥靈軍團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浮凸出來,每一個戰士都沉默地騎在天馬上,麵具後的眼睛黑洞洞的。
“你們先去處理九嶷王宮那邊的事情吧。如果萬一有閃失,立刻聯係赤王紅鳶——我已令她隨時準備接應你。”真嵐不再多說,擺了擺手,向著地宮深處走去,“快去吧,在天亮之前結束一切。”
青塬站在那裏發怔,又是興奮又是忐忑,耳邊忽然傳來一句低語:“對這個女人,還是要小心一些。”
聽到皇太子殿下在離開後暗自傳音警告,他驀然又愣住了。
“走吧!蘇摩闖入王宮大鬧,如今那裏真的是空蕩蕩的沒人守衛了,”離珠卻沒有察覺,對著那個少年催促,“九嶷王已經被殺,世子青駿一定還在眼巴巴地等著我帶回這頂金冠給他呢……我們應該快點動手。”
說著說著,她眼裏忽然有了再也壓抑不住的大笑表情。
是的……是的,她,終於可以開始反擊了!終於可以將那些踐踏過她的人的頭顱,一個接著一個踩到腳下!
她在大笑中落下淚來,無法控製地捂住臉痛哭出聲。
“怎麽、怎麽了?”青塬怔怔地望著她,手足無措,帶著憐惜。
“我太高興了……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啊!”離珠抹掉眼淚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我們走吧!”
第二玄室和第一玄室之間,被一條深不見底的裂淵隔開。
盜寶者們站在裂淵旁邊,望著斷裂的索橋發呆——底下直通黃泉,足以讓一切墜落的人血肉無存。而少主受了重傷,還在沉沉昏迷。如今,竟是沒有人能帶領大家走出如此困境。
莫離和九叔在一旁低聲議論,一時卻無法想出適合的方法。
盜寶者的銳氣在拿到珠寶的一瞬間被消耗殆盡,此刻也沒了剛入地宮時的那種一往無前的勇氣,各個手裏拖著大袋奇珍異寶,沒有一個人再主動站出來請命冒險。閃閃掌燈照了照裂淵,滿眼的擔憂。回不去了……這下可怎麽辦啊?晶晶還在上麵呢。
“你別急,有大叔在呢,”那笙在裂淵前駐足,低頭望著底下深不見底的黑暗,不由得吐了吐舌頭,然後側頭望向一旁的西京,笑道,“大叔,你一定有辦法的,對吧?你是劍聖啊!”
“死丫頭。”西京剛剛在牆角坐了片刻,無奈地搖頭站起,笑罵一句,摸了摸那笙的頭,“老是支使我做這個做那個……我想先歇一下都不行啊?”
“別摸!”那笙跳了開去,不滿地嚷嚷,“老被人摸來摸去就長不高了!”
然而那邊九叔和莫離聽到他們的對話,卻齊齊驚喜上前,一揖到地:“請劍聖出手相助!”
“這個麽……”西京卻故意沉吟,不作答。
九叔老練,心念急轉,望著西京賠笑:“若得劍聖相救,我們願將此次所得珍寶與劍聖共享!”
“這還差不多……”西京眉頭展開,嘿嘿笑了一聲,彈了彈手裏的光劍,剛要開口,卻被那笙搶了先。
“你訛詐人家啊?”那笙看不過去,發作起來,“反正你也要帶我離開這裏,鋪條路不過是順手——人家的東西是拿命換來的,你好意思要?”
九叔連忙上前阻攔,連連作揖:“姑娘言重了,盜寶者一貫有恩必報,若得劍聖救命之恩,自然會傾盡所有報答。”
“傾盡所有,倒是不必。”西京靠著牆,懶懶道,“我隻要一樣東西。”
“劍聖請說。”九叔連忙側耳過去。
“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享殿裏燭陰的骨架了。”西京倒不客氣,施施然攤開一隻手來,“它骨節裏的二十四顆辟水珠,是你們拿了吧?”
“哦……是,是!”九叔倒是沒料到對方提了這麽一個要求,連忙答應。
在如山的珍寶裏,比辟水珠珍貴的也不在少數,劍聖單單提出要這個倒是奇怪。他望了莫離一眼,點頭示意。莫離連忙搜索行囊,在一個皮囊裏摸到了那袋辟水珠,交到西京手中。
“少了一顆。”西京隻是隨手掂了掂,便道。
“還有一顆在我這兒,”閃閃紅了臉,從懷裏摸出一顆鴿蛋大的珠子,卻有些不舍,“是……是音格爾送給我的。”
西京笑了起來:“算了,既然都送你了,你就留著吧。反正也夠了。”
那笙看不過去,氣鼓鼓地開罵:“你還好意思搶人家小姑娘的東西?這都是什麽劍聖啊?簡直是無賴!”
“嗒”,聲音未落,一顆珠子忽然被扔到了她手心,她下意識地握緊,抬頭卻看到了西京懶洋洋的笑容:“丫頭,好好收著這個吧……將來用得著。”
“嗯?”握著辟水珠,那笙愕然。
“笨丫頭,既然你要嫁給一個鮫人,那少不得要在水裏過日子——有了這個,以後你去鮫人那兒找炎汐就方便多啦。”西京沒好氣地彈了一下她的腦殼,“我特意替你要來的,真是不識好人心。”
“哎呀!”那笙霍然明白過來,“啊,對了,拿著這個可以去水下!大叔你真是個好人!”想了想,忽然又問,“可你另外拿了那麽多,用來幹嗎呢?”
“當然是賣啊!賭輸了,還可以用來抵債——”西京坦然張開手來,得意洋洋,“當然,我也得自己留一顆,將來好去鏡湖複國軍大營,喝如意夫人釀的醉顏紅。”
那笙望著這個人,說不出話來。
“好了好了,”西京拍拍衣襟,站起來,“禮物也收了,該幹活了!”
盜寶者“唰”地退開,讓出一圈地來,想看看這個空桑劍聖如何跨越麵前幾十丈的裂淵——早就聽說空桑劍聖一門技藝驚人,分光化影、斬殺妖魔無所不能。但是,除非他有浮空術,才能越過那樣深不見底的裂淵吧?
那笙也有點膽怯,望著底下深不見底的黑暗,拉了拉西京的衣角:“能……能行嗎?跳不過去的話,會掉下去的啊!”
轉過頭望著那笙緊張的表情,西京笑了起來,順手摸摸她的頭:“沒事,掉下去了也倒是省事,連收屍都不必了。”
那笙更加緊張,連頭頂被摸都沒發現,緊緊扯著西京的衣角:“那別下去了!我們把辟水珠還給他們好了。最多等臭手來了再想辦法啦!”
“哈哈哈……騙你的,這點事情還不容易?我至少有三種方法能解決。”西京大笑起來,轉頭指了指角落裏不聲不響探出頭來的女蘿雅燃,“喏,她可以隨意出入地底,如果她願意,完全可以從牆壁裏潛行到對麵,然後從那邊接上斷裂的索道。”
“噢……也是。”那笙恍然大悟,看著手足上還纏繞著清格勒屍體的雅燃,蹙眉道,“可是她大約不願意幫我們的——另外兩個法子呢?”
西京聳肩:“一個當然就是我自己跳過去了。”
“那可危險了!萬一你跳得不夠遠,掉下去怎麽辦?”那笙望著黑咕隆咚的地底,急急問。話音未落,忽然覺得懷裏一動——竟是那個石匣子忽然間劇烈地動了起來,裏頭的斷足不停地踢著封印的匣子,似乎急不可待。
“搞什麽啊!”那笙嘀咕著,騰出手去捧住那個亂動的匣子,然而手上的戒指忽然間放出一道白光,刺花了她的眼。
“好了,快打開封印!”西京望了望前方,忽然低聲斷喝。
那笙嚇了一跳,沒有回過神來——然而手上的光芒越來越盛,幾乎照徹了整個漆黑的地宮!在“皇天”的光芒中,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慕士塔格絕頂上曾經出現過的那種強烈召喚,右手被一種力量牽引著,不知不覺地就抬起了手臂,十指扣緊了那個匣子。
“嗒!嗒!”石匣內的動靜也越來越大,仿佛那斷足在用盡全力掙紮。
她的手抓住了匣的蓋,上麵雕刻的繁複符咒烙痛了她,然而她顧不得了,隻是一味地用力,用力到指節發白——“嚓”,隨著內外一起用力,那個石匣上出現了裂縫。
“打開!”西京再一次低聲催促。
那笙一咬牙,手上的“皇天”忽地射出耀眼的光,宛如閃電一樣帶動了她的手臂,她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樣複雜迅速的動作,倏地將石匣剖為兩段!
“唰!”就在石匣斷裂的瞬間,裏麵一個黑影破匣而出,迅速掠去。
就在眾人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西京卻仿佛早已料到,迅速拿起了音格爾的長索,手腕一抖,長索便如靈蛇一樣直飛出去,一下子套上了那個掠去的黑影!
“啊……那隻臭手的腳跑掉了!”那笙望著空空的匣子,失聲驚呼出來,“怎麽辦?”
她打開了封印,可封印裏的東西卻自己跑掉了,這下要怎麽對真嵐交代?
“真嵐還沒到,你幹嗎催我去把那個匣子打開?這回可糟了!”她氣急敗壞地對著他抱怨,然而西京卻隻是笑,手腕一抖,往裏用力一拉,似乎是卷住了什麽東西:“別擔心,沒事的。”
那笙還是心慌,後悔不及地跺腳。
“丫頭,亂叫什麽!”黑暗裏忽然傳來了久違的爽朗笑聲,“放心,這隻腳已經好好地長回我身上了。”
暗淡的甬道盡頭,裂淵對麵,影影綽綽浮現出一個披著鬥篷的人影。
“真嵐?”那笙怔了怔,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一下眼睛,終於大喜過望地拍手笑起來,“真嵐?真的是你!是你來了嗎?”
“是啊,路上遇到一點事,來得有點晚,抱歉。”真嵐站在遠處笑了起來,然而他的聲音清晰傳來,仿佛在側,“西京你在搞什麽?幹嗎要在我腳上套一根繩?”
“繩?”那笙一愣,卻看到西京大笑起來,驀地收緊了手裏的長索。
“喂,別玩了!”劍聖的腕力不弱,然而對麵那個人影卻是巋然不動,隻是有點惱火,“解開解開,牽著我幹嗎?我又不是馬!”
西京笑道:“得,你快把繩係到那邊牆壁上,拉條索道出來——這邊有好多人過不去。”
真嵐愣了一下:“好多人?”
星尊帝的地宮裏,怎麽會憑空出來好多人?
“何必架橋那麽費事?你就喜歡捉弄我。”真嵐一撇嘴,俯身以手按地麵,低聲念動咒語。“哢啦”一聲,地底仿佛有一股力量霍然湧出,從甬道兩邊擠壓而來,瞬間將裂開的地麵重新一寸寸閉合!
一條光潔平整的甬道重新出現在大家麵前,仿佛地麵從未開裂過。
一群盜寶者都被驚呆了,不敢相信地望著前方甬道那一襲飄然而來的黑色鬥篷——那個人,居然擁有這樣精湛高明的術法!那是誰?
“啊……原來是盜寶者呀?難怪。”那個披著及地黑色鬥篷的男子走了過來,看見了第二玄室裏的一群人,有些恍然地點了點頭,唇角露出一絲笑,望了望帶頭的莫離和九叔,“連星尊大帝的墓都敢盜,西荒人的膽子倒是越發大了啊。”
“呀,你別生他們的氣!”那笙忽然想起這裏是空桑人的王陵,連忙將閃閃拉到身後,“他們隻不過想拿點東西換錢,絕沒有動你祖宗的靈柩!你可別找人家麻煩啊……”
莫離看在眼裏,心裏打了個愣怔,來人高深莫測,還是不要輕易招惹的好。然而這邊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那邊忽然就起了一聲尖厲的呼叫,幾乎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一個聲音狂怒地叫起來了:“什麽?你,是琅玕那家夥的子孫?”
聲音未落,雪白的光如同利劍刺到,倏地就直取來人的心髒!
閃閃和那笙失聲驚呼,眼看著雅燃手臂暴長,忽然發難,向著真嵐下了殺手。
“小心!”西京反手拔劍,劍芒吞吐而出,直切向雅燃的手臂——然而畢竟晚了一步,在他切斷那隻手的時候,雅燃已然從心髒部位洞穿了真嵐的身體。然後,那隻斷腕才頹然跌落。
真嵐退了一步,看著那隻手掉到地上——手上沒有一絲血跡。
“怎麽會?”兩隻手腕已經全斷,雅燃卻似乎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隻是怔怔望著地上那隻手,又抬起頭望了望真嵐破了一個洞的胸口,那裏麵空無一物,“你……你的身體呢?”
“被封印在另外一處了。”真嵐望著這個女蘿,也驚訝於這個鮫人不亞於蘇摩的容貌——今天怎麽了,居然淨是遇到這些違反天理的東西?這樣美麗的鮫人出現在先祖的墓地裏,似乎隱隱讓人覺得不祥。
“是六合封印?”雅燃忽然間明白過來,脫口而出。
真嵐臉色倏地一變——這個地宮鮫人,居然能說出“六合封印”這四個字!他本以為除了冰族的智者,天下再也無人知曉這個可以封印帝王之血的秘密。
“天啊……真的有人用了六合封印鎮住了帝王之血?有誰能做得到這樣?”雅燃喃喃低語,臉色複雜,忽地大笑起來,“報應啊!星尊帝的子孫,終於還是被車裂!空桑亡了嗎?告訴我,空桑亡了嗎?!”
“是的,空桑亡國已近百年了。”真嵐低聲回答,“如今統治雲荒的是……”
“啊哈哈哈哈!亡了!亡了!”根本沒聽他說後麵的,雅燃爆發出了一陣恐怖的大笑。那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墓室裏,仿佛瞬間有無數幽靈在回應著,“太好了!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亡了——亡了——亡了。
她盡情地笑著,仿佛要將數千年來積累的仇恨和惡毒在瞬間抒發殆盡。所有人都被她這番大笑驚住,誰也不敢打斷她。雅燃一直笑,一直笑,笑得那笙忍受不住掩上了耳朵,驚懼地躲到西京背後。
“她……她瘋了嗎?”那笙怯生生地問。
西京默默搖頭,有些同情地看著那個瘋狂大笑的鮫人。
那陣歇斯底裏的大笑終於慢慢停止,雅燃喘不過氣來,臉色慘白地俯下身去,揚起斷腕,地上那隻手驀然反跳而起,準確地接回到了腕口上。雅燃伸出赤紅色的舌頭,輕輕舔了一圈,手腕隨即平複如初。
笑了那麽一場,她仿佛有什麽地方悄然改變了。仿佛是積累在體內的怨氣終於盡情地發泄完畢,她整個人開始變得平靜,不再歇斯底裏了。雅燃冷笑著看了一眼西京:“你方才信誓旦旦地說可以解開我身上的血咒,莫非就是想讓這個人來出手?”
星尊帝的血咒,隻有身負帝王之血的人才能再度解開。
“是我的先祖封印了你?”真嵐霍然明白過來——在地底下被囚禁了七千年,怎能不讓人發瘋!他踏上一步,伸出手來,“我替你解開吧。”
“不!”雅燃觸電般後退,“我不要出去!”
她望著黑沉沉的墓,嘴角忽然浮出一絲笑:“我再也不要出去……出去了,外麵也不再有我的世界。我做了那樣的事,活該腐爛在地底。”
她平靜地說著,忽然間就從地底的紫河車裏全部脫離出來,坐到了玄室黑曜石的地麵上,盤膝端坐,舒展開手,開始整理自己水草般的藍色長發。她的身體白皙如玉,完全沒有在地底困了七千年的衰朽模樣。
“哎呀!”那笙叫了起來,發現雅燃的身體竟然漸漸變得透明。
“不要驚訝……我本來早已死了,隻是靈魂被拘禁,才不能從這個皮囊裏解脫。”她坐在第二玄室的地麵上,整理自己的容妝,愛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我靠著怨氣支持到如今,隻想看著空桑怎樣滅亡!”
頓了頓,她嫣然一笑:“如今,我總算如願以償。”
這樣盈盈地說著,她的身體越來越淡,幾乎要化為一個影子融入黑暗。
真嵐一時無語。空桑曆史上充滿了血腥的鎮壓和征服,其間不知道造成了多少無辜的亡靈。那樣的怨氣,即使幾千年之後也不曾消亡——這個鮫人,應該也是當年海天之戰上的一個無辜受害者吧?
他無話可說,隻問:“你是誰?怎麽知道的六合封印?”
那個鮫人女子端坐在玄室內,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長發,將自己的容妝理了又理,終於仿佛心願了結,抬起頭對著所有人笑了:“記住,我叫雅燃,是海國的末代公主。”
一邊說著,她端坐的影子漸漸變淡。
在消失之前,她露出了一個遙遠的笑意,喃喃地講述了屬於自己的那個故事:“七千年前,我曾和大哥冰琰爭奪海國的王權,結果敗落。我的戀人被他殺死,我也被他強行送到陸上,去帝都伽藍當空桑的人質。
“那時候我好恨!我不擇手段地報複他!結果……兩敗俱傷。
“不過冰琰雖然贏了我,但也得不了多少好處——他重傷,半年後就死了。天意弄人……最無意於權勢的二哥純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後代替冰琰死在了戰爭裏。那場戰爭毀滅了整個海國!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多麽後悔啊……我竟然做出了那樣的事!
“我再也沒有回到過碧落海,我的靈魂整夜地在地宮徘徊——不能活,也不能死!有誰知道七千年來的種種滋味?那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啊!”
她的聲音漸漸淡去,帶著哽咽。
“如今,空桑亡國了,我總算可以死去,但卻隻能在土裏腐爛……我再也回不去大海,就如落地的翼族回不到雲浮城。”
“不要擔心,”真嵐低聲道,“我會送你的屍骸回去。”
“啊?”那個淡得快要消失的影子驚喜地叫了一聲,隨即反應過來,斷然拒絕,“不!我寧可爛在地底,也不要……再受空桑人的恩惠。”
真嵐沉默下去。
七千年的恩怨仿佛一條鴻溝,割裂了空桑和海國,任何異族想跨越過去,都難如登天。
“那麽,我送你回去吧。”那笙輕輕道,對著那個逐漸淡去的幻影伸出手來,誠懇地說,“我是中州人——我送你回去。”
那個影子凝視著這個少女許久,才發出了低低的歎息:“啊……中州姑娘,你有一個純白的靈魂哪……謝謝……謝謝你……”
她的聲音和影子一樣慢慢地稀薄,宛如融化在了千載光陰中,終化流水。
地上隻剩下那隻委然的紫河車,空空的囊裏剩下了一泓碧水,碧水裏沉浮著一顆赤色的心髒——那個絕世的鮫人公主,到最後容顏散去,隻留下一顆心魂不滅,期待著回到故國。
那笙俯下身,輕輕拎起那隻紫河車。回過身,卻發現那行盜寶者不作聲地拿走了所有東西,竟然在悄悄退走。
“喂!你們怎麽這樣?”她吃了一驚,有些氣憤地想追出去,“真嵐救了你們,怎麽一聲謝謝也不說?”
“笨丫頭,”真嵐把她拉回來,不以為意地拍了拍,搖頭歎息,“他們聽說我是空桑的皇太子,自然怕我追究盜寶的事情——趁著我對付雅燃,幹脆開溜。”
那笙明白過來,嘀咕道:“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算了,”真嵐揮了揮手,不想再說下去,“我下寢陵去看看。”
“寢陵?”西京和那笙同樣吃了一驚,“去那裏幹嗎?”
然而真嵐沒有回答,在瞬間已經去得遠了。
華麗的寢陵密室裏空空如也,所有的珍寶都被盜寶者洗劫一空,隻留下了白玉台上完好的兩具玉棺,沐浴在淡淡的柔光裏。
“啊?哪裏來的光?”那笙跟著真嵐走進寢陵,吃驚地四顧——盜寶者不是說空桑帝王的寢陵裏都是“純黑”的嗎?如果沒有執燈者手上的七星燈照亮,沒有人能看得到東西。
“笨丫頭,”西京拍了拍她的腦袋,“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手。”
“啊?”那笙低下頭去,驚訝地看到光線正是來自自己右手的中指。
神戒“皇天”憑空散發出了光芒,照徹黑暗。四壁上鑲嵌的珠寶交相輝映,折射出滿室的輝光來,整個寢陵仿佛沐浴在七彩的光線裏,說不盡的華美如幻夢。
在光芒中真嵐走近白玉台,靜默地望著那兩具金色的靈柩,長久地沉默。他先是繞著右側的玉棺走了一圈,仿佛默讀著靈柩上麵刻著的銘文,臉色變得說不出的悲哀。然後怔了片刻,又轉過身去看著左側的玉棺,眼神倏地又是一變。
“他在幹什麽?”那笙壓低了聲音,竊竊地問。
西京搖了搖頭——不知為何這次見到真嵐,總覺得他身上發生了某種改變,仿佛內裏有什麽地方悄然不同了。連他這個自幼的好友,都已經不明白對方心裏到底在想著什麽。難道這段時間以來,無色城裏又發生了什麽變故嗎?
然而就在他揣測的瞬間,那笙尖叫了一聲。
西京抬頭望去,赫然看到真嵐霍地伸出手,一把推開了星尊帝玉棺的棺蓋!
“你幹什麽?小心啊!”他嚇了一跳,按劍衝過去,想把真嵐拉開,生怕玉棺裏麵會忽然彈出機關或是咒術反擊——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
真嵐隻是站在那裏,隨意地一推,就推開了那個千古一帝的棺蓋。
然後低頭默然地望過去,眼神劇烈地一變。
“真的是空棺……”他喃喃自語,茫然中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絕望,“是他。”
玉棺裏鋪著一層寒玉,上麵襯著鮫綃,整整齊齊地放著一套帝王的袍帶金冠。沒有遺體——在原本應該是頭顱的地方,帝服之上,金冠之下,隻放著一麵小小的銅鏡,光澤如新。
千年之後,在真嵐打開玉棺探首望去的刹那,赫然便看到了自己的臉!
那一瞬間他如遇雷擊,臉色瞬間蒼白。沉默了片刻,他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拿起那麵銅鏡,仔細地看著上麵的銘文。仿佛有什麽被證實了,空桑的最後一任皇太子失去了平日的控製力,回身猛地推開了另一側的玉棺棺蓋,撲到了靈柩上——也是空的。
沒有遺體,隻有白色的薔薇堆滿了那具靈柩。那是白族王室的家徽。
白薇皇後根本沒有入土為安,她被丈夫所殺,屍體被封印在黃泉之下,隻遺下一雙眼睛沒有化成灰燼,穿越了千年一直在凝視著雲荒。而代替她放入棺中的,隻有這一簇簇星尊帝親手采下的薔薇。
這七千年前被采下的花居然不曾凋謝,靜默地在寒玉上開放,在玉棺打開的一瞬間,散發出清冷的芳香。
真嵐伸出手拿起一朵白色薔薇,指尖傳來鋒銳的刺痛。他長久地凝望著這朵七千年前被放入玉棺的花,眼神變幻不定。
“他在看什麽啊……”那笙站在白玉台下,望著真嵐,神色有些惴惴。不知怎麽,她感覺到了某種不好的氣息,不然那個臭手的臉色不會這麽難看。
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裂響,嚇了她一跳,抬頭看去,隻見那麵銅鏡被扔了下來,在地上裂成了兩半。不知道在鏡中看到了什麽,真嵐猛然爆發出一種可怕的怒意,手心握著一枝白色薔薇,拂袖而返,麵沉如水。
他走過兩人身側,不說一句話。
玄室門口橫亙著邪靈巨大的屍體,真嵐看也不看地走過去,拔起了地上插著的一把長劍,轉頭問西京:“辟天長劍,怎麽會在這裏?”
“哦,那個……我差點忘了,”西京有點尷尬地抓了抓腦袋,解釋道,“這是蘇摩從九嶷離宮裏拿出來的,讓我轉送給你。”
真嵐不置可否,看著劍上那個不瞑目的頭顱:“這又是誰?”
西京的神色有些尷尬,訥訥道:“這個……是白麟。”
“白麟?”真嵐臉色微微一變——他自然也記得那個差點成為他王妃的少女,白瓔的妹妹,不由得詫異,“她怎麽會變得這樣?”
“說來話長……”西京抓著腦袋,覺得解釋起來實在費力,隻能長話短說,“反正,是白麟化身成邪靈襲擊蘇摩,然後被蘇摩斬殺了。”
“哦……”真嵐微微點了點頭,望著那和白瓔頗為相似的臉。
“如果白瓔知道了,一定會傷心。”他歎了口氣,將頭顱提了起來,收起長劍,將開始枯萎的白薔薇佩在衣襟上,轉身沿著甬道默然地飄遠。
“皇天”宛轉流動著美麗的光,映照出石壁上寶石鑲嵌的星圖,流光溢彩。她站在這個輝煌的星空下,有些茫然地望著那兩具玉棺,走過去撿起了那麵裂成兩半的銅鏡——上麵是蝌蚪一樣的空桑文字,和臭手給她的《術法初窺》上的字類似。
然而她看了半天,才勉強看懂了上麵銘文的大概意思,翻譯過來就是這樣的一句話:“我的血裔:當你的臉出現在這麵鏡子裏的時候,生與死重疊,終點與起點重疊。一切終入輪回,如鏡像倒影。”
那笙茫然地將這段銘文看了幾遍,心裏陡然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這是星尊帝寫的嗎?他在七千年前,難道就預言了自己的子嗣會來到這裏?她側過頭去,望著另一邊白薇皇後的玉棺,裏麵的白色薔薇在靈柩打開的一瞬間已經枯萎了,隻餘一室清香浮動——穿越了七千年,那滿室的花香傳來,宛如夢幻。
來自中州的少女站在雲荒兩位最偉大帝後的靈柩中間,手握著碎裂的銅鏡,一種空茫無力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忽然間淚水就無聲無息地滑下了她的麵頰。
“這、這是怎麽了?怎麽忽然就那麽難受啊?”那笙詫異地喃喃。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她會再次離開——而且,再也不會回來。
“而我們,還得繼續走向終點。”
出了帝王穀,一直往山下走去,便重新返回了神廟前。
九嶷動亂不安,神廟裏的巫祝早已不見蹤影,真嵐穿過了空蕩蕩的廟堂,眼神掠過那尊孿生神像,又望向了外麵。夜色中,神廟內隻有七星燈的光芒依然盛放,照亮那尊黑曜石和雪晶石雕成的神像。
真嵐走出神殿,外麵已然是深夜。
他用右手撫摩了一下新生的足,轉頭對西京說了這兩句話——到如今,軀體的近一半已然完整。軀體在一步步地複原,力量也在一分分地加強。在右足歸來後,他居然已經能在夜晚維持形體,不至於坍塌。然而在一分分得到力量的同時,有更多的東西在逐步地失去。
他走出神殿,一直來到了階下的傳國寶鼎前,靜靜仰首凝視。
六王的遺像近百年來佇立在那裏,保持著最後祭獻那一刻的慘烈和悲壯——也就是那一刻,她選擇了回到他身側,以太子妃的身份與他並肩作戰。然而他一直知道,遲早有一天她依然會離去,就如她百年前從白塔上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投向大地。
那一刻他沒來得及拉住她,而現在,他也未曾去試圖挽留。自從白瓔在這裏橫劍自刎,舍身打開無色城的那一刻起,這一天,遲早是會來臨的。
一年年的抗爭,向著複國每前進一步,她便是死去一分。在鏡像倒轉、六合封印全解的時候,空桑重見天日,真嵐複生,而作為六王的她,便要永遠地消失了。
如今,也不過是稍微提早了一些時間而已。
聽了真嵐的敘述,空桑的劍聖忽然間感覺到了無窮無盡的疲倦和無力,西京頹然坐倒在白玉的台階上,將臉埋在手掌裏,長久地沉默。他不再去責問為什麽真嵐不曾設法阻攔——因為他明白如果還有別的方法,真嵐一定不會就這樣鬆開手,任憑她去赴死。
因為,隻有她才能封印住那個讓天下陷入大亂的破壞神。
白瓔,白瓔……那個孤獨安靜的貴族少女,再一次從他腦海裏浮現出來。
他記起了尊淵師父第一次將她帶到自己麵前,委托代為授業的情形,記起了被送上白塔前她哀求的眼神,記起了仰天望見她從雲霄裏墜落那一刹那的震驚……家國傾覆、滄海橫流的時候,她苦苦掙紮於陰謀與愛情之中,曾經向他求助,但他沒能顧上這個小師妹;國破家亡之後,她為複國四處奔走,他卻沉醉百年,試圖置身事外。到了最後的最後,知道她決然攜劍去挑戰天地間最強大的魔,他還是無能為力。
“真嵐……一直以來,白瓔她比我們任何人都勇敢啊。”西京用手撐著額頭,低聲歎息——他的小師妹有著那樣溫和安靜的外表,然而那之下卻掩藏著無限決絕,一旦決定,便是玉石俱焚也絕不回頭。
空桑的皇太子望著那尊石像,嘴角露出一個微微的笑意:“是啊……所以說,我們也要勇敢一些。”他的笑容裏有某種孤寂的光,然而卻堅定。
“你也夠辛苦了。”西京抬起眼望著這個多年老友,歎息道,“以你這樣的性格,把你拘禁在王位上本來已經是殘忍,更何況要一肩擔下如此重負。”
真嵐隻是笑笑:“大家都辛苦。”
他從衣襟上取下那朵已然枯萎的白花,仰頭望向天空——那裏,千秋不變的日月高懸,在相依中共存。天地寂靜,隻有風在舞動。
皇太子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微笑,深不見底。
“真嵐,為什麽你總是這樣笑?”一直覺得心裏不安,西京終於忍不住問出這樣的話,“我記得你在西荒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就是在亡國之前也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麽總是這樣笑?你怎麽能笑得出來呢?”
“那麽,你要我怎樣呢?”真嵐側過頭,望著好友,輕聲問,“自從十三歲離開西荒,我就是一隻被鎖上黃金鎖鏈的鳥了。”
“那時候,為了讓我回帝都繼承王位,父王下密旨殺了我母親,派兵將我從大漠裏強行帶回。”他輕聲說著,表情平靜,“那個時候,你要我怎樣呢?反抗嗎?反抗的話,整個部落的人都會被殺。”
西京的臉色變了。是的,多年前的那次行動,他也是參與過的。帝都來的使者在霍圖部的蘇薩哈魯尋找到了流落民間的皇子,為了掩蓋真相,將軍奉令殺死了那個霍圖部的公主,將十三歲的少年強行帶走。然而整個霍圖部為之憤怒,彪悍的牧民們不能容許自己的族人被如此欺淩,群起對抗,引發了大規模的騷亂。
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兵,跟隨著將軍去西荒秘密迎接皇太子,卻不料執行的是那樣一場慘烈的屠殺——在無數牧民的血泊中,那個少年最終自行站了出來,默不作聲地走入了金碧輝煌的馬車,頭也不回地去了帝都。
他猶記得,在那一刹那,那個十三歲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著一絲笑意。
雖然那之後的一路上,他和真嵐結成了知交,但那血腥的一幕他一直不曾忘記。他知道真嵐一定也不會忘——不然,一貫溫和隨意的他,也不會在十多年後還找了個理由,處死了當年帶兵的那個將軍。
他一直看不透真嵐的心,不知道在那樣平易近人而開朗的笑容下掩藏著什麽樣的心思。這個混合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子,看上去永遠都是那樣的隨意,無論遇到什麽事,嘴角都噙著一絲不經意的笑——在母親被殺自己被帶走的時候如此,在被軟禁帝都的時候如此,甚至在被冰夷車裂的時候也是如此!
如今,在看著白瓔離去的時候,也是如此嗎?
“西京,你知道嗎?我從不覺得我是個空桑人。我出生於蘇薩哈魯,我的母親是霍圖部最美的女子。我沒有父親,西荒才是我的故鄉。”寂靜的夜裏,隻有一顱一手一腳的人俯仰月下,喃喃歎息,“可是,我這一生都失去自由:被帶走,被推上王位,被指定妻子……這又是為什麽?因為身上我並不願意接受的那一半血統,就將我套入黃金的鎖裏,把命運強加給我?!”
西京愕然地望著真嵐,隨即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
終於說出來了嗎……那樣的不甘,那樣的激烈反抗和敵意,原本就一直深深埋藏在這個人心底吧?這些年來,他一直驚訝真嵐是如何能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不將這些表現出一絲一毫。
“於是,我一心作對,凡是他們要我做的我偏不做,不許我做的我偏偏要做——所以我一開始不答允立白瓔為妃,後來又不肯廢了她。”說到這裏,真嵐微微笑了起來,有些自嘲,“當然,那時候我還一心以為她和所有人一樣,對這個位置夢寐以求呢。”
是的,他一開始是看不起這個被指婚的妃子的。直到婚典那一天,他才對她刮目相看——她飛墜而下的樣子真的很美,宛如一隻白鳥舒展開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飛翔。那是他在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景象。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他的未婚妻和他竟是一類人。
“就在我麵前,她掙脫了鎖住她的黃金鏈子,從萬丈高空飛向大地——我無法告訴你那一刹那我的感受——西京,你說得對,她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勇敢。”
衣襟上的薔薇已經枯萎了,但清香還在浮動,風將千年前的花香帶走。
真嵐低頭輕輕嗅著那種縹緲的香氣,苦笑起來:“真是可笑啊……直到那一刻我才愛上了我命中注定的妻子,可她已然因為別人一去不返——你說,我還能怎樣呢?”
他嘴角浮出一絲同樣的笑意:“於是,我自暴自棄地想:好,你們非逼我當太子,我就用這個國家的傾覆,作為你們囚禁我一生的代價!所以,剛開始那幾年,我是有意縱容那些腐朽蔓延的,甚至,在外敵入侵的時候,我也不曾真正用心組織過抵抗——我是存心想讓空桑滅亡的,你知道嗎?”
西京霍然一驚,站了起來。
真嵐的神色黯淡下來,喃喃搖頭:“但無數勇士流下的血打動了我。你死守葉城,全家被殺;白王以八十高齡披甲出征,戰死沙場;十七歲的青塬不肯變節,自刎在九嶷神廟——每一滴血落下的時候,我的心就後悔一分。”
他歎息著望向西京,哀痛而自責:“我終於明白,不管我自認為是空桑人還是西荒人,都不應該將這片大陸卷入戰亂!是我錯了。”
冷月下,空桑最後一任皇太子低首喃喃,將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話一吐而盡。
對於空桑這個國家和民族,他一直懷有著極其複雜的情愫。
真嵐伸出手,將那朵枯萎的白花輕輕放在白瓔石像的衣襟上,嘴角浮出一絲笑容,淡淡道:“我錯了……那之後的百年裏,我終於明白,有些東西,要比個人的自由和愛憎更重要。”
西京長久地沉默,聆聽著百年來好友的第一次傾訴,神色緩緩改變。
是的,這世上還有一種東西,淩駕於個人的自由和愛憎之上,值得人付出一生去守護,那就是族人和家國——無論是真嵐、白瓔、蘇摩,抑或是他自己,都在為此極力奔走和戰鬥。
“真嵐,”他終於有機會說上話,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你……”
百年來的種種如風呼嘯掠過耳際,他終究說不出什麽話來,隻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對方的手臂,眼裏隱約有熱淚:“努力吧。”
空桑皇太子扯動嘴角,回以一個慣常的笑容——然而那樣明朗隨意的笑容裏,卻有著看不到底的複雜情愫。
是的,即便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死去、消亡,他們依然要努力朝著前方奔走——哪怕,對這個國家和民族他並未懷有多深刻的感情;哪怕,一生的奔走戰鬥並非他所願;哪怕,一路血戰,到最終隻得來山河永寂。
薔薇的香氣消散在夜風裏,風裏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那笙此刻剛從陵墓內奔出,看到這樣的情形不由得微微一愣——落拓灑脫的酒鬼大叔和那個總是不正經的臭手把臂相望、相對沉默,臉上的表情都是如此罕見,眼裏有什麽亮晶晶的東西。
他們……哭了?
第十四章 分離
黎明前的天空呈現出黛青色,那笙坐在冰涼的玉階上,呆呆望著真嵐和西京,不敢多說話——而後者正在低低議論著什麽,似乎事情頗為複雜,過了好一會兒還未結束。
為什麽還不走呢?回去說,總比待在這裏好。
那笙有點不耐煩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感覺地麵的冰涼直沁上來,凍得她有點坐不住——畢竟已經是初秋,西方閶合風起,從空寂之山上帶來了亡靈的歎息,驅走炎熱,整個雲荒即將轉入金秋。
“好,就這樣說定了。”那邊的談話終於結束,真嵐用力握住西京的手,“我要返回無色城,澤之國這邊的事情,就拜托你和慕容修了。”
“好。”西京點頭答允,轉過頭望了一眼旁邊呆坐的少女,有些擔心,“但……剩下還有兩個封印,誰陪她去?她一個人上路,隻怕是……”
“什麽?”那笙側耳隻聽到最後一句,直跳了起來,“不許扔下我!”
“你不必擔心,”真嵐接口,阻止了她的發作,顯然早已考慮周全,“我會找最妥當的人來帶你去的。”
“最妥當的人?”西京有些詫異,“誰?”
能不分晝夜自由行走於雲荒大地上的空桑人,除了他之外已然沒有別人——那個“最妥當的人”,又從何說起呢?
“複國軍左權使炎汐。”真嵐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淡然回答。
正準備抗議的那笙愣在那裏,嘴巴張成了一個圓。
“我能感知身體各部分的情況,剩下三個封印裏,其中左足已然由炎汐從鬼神淵帶回——眼下他已穿過葉城,返回了鏡湖大本營。”真嵐望著張口結舌的那笙,笑了起來,拍拍她的腦袋,“西京剛才跟我說,你已經拿到了辟水珠。既然這樣,你幹脆先跟著我回無色城吧。等解開了左足的封印,我就拜托炎汐照顧你,再一起去尋找剩下的封印——好不好?”
“好啊好啊!”那笙喜不自禁,脫口歡呼。
西京苦笑,真想去敲她的腦袋——這個小丫頭果然還是十足的重色輕友,一想起炎汐,就立刻把別的忘到了腦後,也不管片刻前還賴著不肯離開了。
那笙吐了吐舌頭,望向西京,忽然也覺得自己就這樣拋棄他有點不好意思,便拉著西京的衣襟:“酒鬼大叔,放心啦,等我找回了臭手的其他幾個手腳後,就會回來找你的!”
“小丫頭,你還會記得回來嗎?”西京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心裏卻是覺得高興。不管如何,看到這個丫頭這樣歡喜,他心裏的陰雲也一掃而空,仿佛重新看到雲荒灑滿了陽光,無論什麽事情都還有希望。
西京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這一回她沒有惱怒地搖晃腦袋,隻是認真地抬起頭,望著這個相伴了一路的絡腮胡大叔:“一定會的,我一定記得。”
西京望著這個一路同行的丫頭,滿眼的憐愛:“一路吃了那麽多苦頭,你也該學會很多了——以後讓炎汐少操點心,知道嗎?”
那笙嘻嘻一笑,一說到炎汐,她眼裏的歡喜就似乎要溢出來。
“天都快亮了……”她輕聲嘀咕,眼角瞥著真嵐——怎麽還不走呢?
“再等一會兒。”真嵐回首望向九嶷離宮,眼神慢慢有些凝重。青塬帶著軍隊,還在那邊呢——收拾九嶷郡的事情應該不棘手,但這麽久了,怎麽還不見回來?軍隊不是已經平定外麵的情況了嗎?
他忽然想起了地宮裏那個和他立約的美豔女子,心裏隱隱不安。那個離珠身上有著某種妖異的氣質,雖然身而為人,但體內卻仿佛有魔物棲息。
或許,真的不該和她立約,讓年少不更事的青塬和她同去吧?
長久的等待,沒有等到離宮裏的消息,卻聽到山下傳來的腳步聲。
三個人霍然回頭,警戒地望著來處。
黎明前黯淡的樹影裏,走出的卻是一行風塵仆仆的盜寶者。一隊狼虎般彪悍的西荒漢子簇擁著居中臉色蒼白的少年,靜默地走過來,一直走到神廟前才停下,將手按在腰間佩劍上,齊齊低下頭。
真嵐挑了挑眉毛,有些詫異地看著這一行去而複返的人。
這些人拿到了價值連城的巨寶,自然應該連夜離開九嶷地界,前往葉城脫手轉賣才對——怎麽還會回來這裏呢?莫非是地宮裏還有珍寶沒拿到手?
然而,就在他隨意猜測的時候,忽然看到居中的少年越前一步,右手按在左肩,單膝跪了下來:“西荒盜寶者音格爾·卡洛蒙,帶領屬下前來,向諸位感謝救命之恩。”
那個少年用西荒牧民中最隆重的禮節向玉階上的三個人致意,在他開口的瞬間,身後所有彪悍的盜寶者都追隨著他一起單膝跪下,低下了鷹隼般驕傲的頭顱。
真嵐看著音格爾,嘴角泛起了笑意:“是你帶著他們回這裏的?”
這個少年有點意思——在第一眼看到音格爾的時候,他心裏就做出了這個判斷。這個少年在那群盜寶者裏,就像一顆寶石被放到了一盤沙礫中,無論如何也掩藏不住自身的光輝。
很顯然,是這個當時昏迷的人半途蘇醒,聽聞屬下回稟方才的情形後,斷然下令返回,決定不能就此一走了之。
“是。”音格爾回答,聲音依然虛弱,“卡洛蒙家族恩怨分明,從無忘恩負義的人。既然三位都對在下一行有救命之恩,我們必當竭力回報。”
“哦,怎麽回報呢?”真嵐饒有興趣地問,嘴角噙著笑意。
“閣下既然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又身為空桑的皇太子,我們就不能再帶走任何屬於閣下先人的東西。”音格爾毫不猶豫地回答,一抬手,身後所有盜寶者將肩上的寶物齊齊放下,“這些東西,完璧歸趙,並請您原諒我們的不敬。”
“哦……”真嵐笑了一下,“九死一生才得來的寶物,倒也舍得。”
他忽地回首,指著遠處的帝王穀:“不過,為什麽要把這些用你們性命換來的東西,重新放到地下腐爛?那裏的死屍們,已然霸占了太多不屬於他們的東西。”
盜寶者們震驚地抬起頭,望著這個空桑的皇太子,不相信這個人嘴裏居然會吐出屬於盜寶者才有的狂悖話語。音格爾的眼神投注在真嵐臉上,隱隱閃爍,不語。
“我知道無論是在前朝還是當今,西荒的牧民境況都不好——如果一個國家無法讓百姓活下去,那麽有罪的就是國家,而不是百姓!”真嵐上前攙扶起了音格爾,語氣低沉,“如果那些地下的財富能給地上的活人帶來好處,那不妨把整個帝王穀都翻過來吧!我身為空桑的王室,並不在意你們這麽做。”
音格爾沒有說話,望著這個空桑皇太子的眼睛,發現裏麵是罕見的坦然。
他已經注意到在這番話落地的瞬間,身後的盜寶者裏起了微微的騷動,顯然那些刀頭舔血的漢子已經被空桑皇太子這樣的態度所打動。
那樣的話,明明是拉攏己方的,卻說得如此磊落坦蕩,極具鼓動性。音格爾也算是見人無數,然而這一眼望過去,卻怎麽也看不透眼前人。這種坦然,竟然是無法琢磨的。坦然之下,隱藏著說不出的力量,宛如一口古井,雖然清澈卻看不到底。
但是,這個人,無論如何也應該是比那些見過的貴族門閥好太多吧?
“非常感謝。”許久,音格爾才說出話來,眉頭卻微微蹙起,語氣裏有一些遲疑,“可是,救命之恩,又何以為報?”
那笙撇了撇嘴,在一邊插話:“笑話,我們才不是施恩圖報的人——如果不是看到那時候閃閃為你哭得那樣傷心,我才不拿內丹救你呢!你要謝恩,先去謝謝她吧!”
音格爾眼神一閃,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卻不說話。
真嵐笑了笑,低下眼睛,卻說:“既然你是這樣有恩必報的人,那讓你白白欠了一個人情恐怕也會一直不安——那麽,我們不妨來立一個誓約。”
“咦?臭手,你……”那笙大出意外,脫口而出。
西京在一旁拉住了她,然而少女的眼裏卻露出憤然——她沒有想到真嵐也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順手救助過別人之後,就迫不及待地索取回報!
“好!”音格爾嘴角卻露出一絲笑。果然,什麽樣的事情都是要有代價的。對方這樣直接地開出價來,倒是讓他心下坦然了很多。他抬起頭,伸過手來,立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以後閣下凡有囑托,卡洛蒙世家定當全力以赴!”
真嵐微笑著伸過手,與其擊掌立約。
“你這樣的人,若能成為西荒霸主,必定是好事。”擊掌過後,真嵐握了一下世子的手,吐出一句話,讓音格爾和所有盜寶者失驚抬首。
沙漠荒涼,牧民饑饉,不得不世代以盜寶為生——特別是近些年,滄流帝國發布了定居令之後,幾個部落相繼受到了重創,滅族屠寨之事時有發生。帝都政令嚴苛,連牧民們對神的信仰也遭到了壓製,西荒人的憤怒實在已到了頂點。那些失去家園的流民紛紛來到烏蘭沙海,加入盜寶者的行列。
在盜寶者的最高聖殿“銅宮”裏,對帝都不滿的情緒已然是公開的秘密。
然而,畏懼於滄流軍隊鐵血的鎮壓,盜寶者們尚不敢起來公然反抗帝都統治,而隻能不斷地用大量的金錢賄賂十巫裏的幾位,以求喘息生存。然而十巫的胃口越來越大,盜寶者出生入死的所得,已經越來越難以滿足他們貪婪的索求。
音格爾執掌卡洛蒙家族這些年來,對於種種壓迫也是體會深刻,然而卻一直不曾有真正對抗帝都的決心,眼下一個機會擺到了麵前,顯然這位空桑的皇太子是在拉攏他,想將雙方的力量聯結——然而,這樣的聯手冒的風險又是如何之巨大,他心裏也是雪亮。
此刻,望著與真嵐相握的手,他忽然間覺得自己握住的是一把熾熱的利劍。
是鬆手,還是拔劍而起?
“這筆人情不妨先記下——等有一日我需要你們幫助,自然會來找你。”真嵐微笑著鬆了手,拍了拍音格爾的肩頭,“當然,你首先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音格爾苦笑著咳嗽,血沫從指尖沁出。三番五次的折騰,不但幼年體內潛伏的毒素全數爆發,更是受到了清格勒的致命一擊。他身體本來就孱弱,即便是服用了內丹,也是需要長時間的修養才能複原。
他伸手入懷,取出一物,慎重地交到了真嵐手上:“無論何時,若閣下有所要求,便派人持此來烏蘭沙海銅宮——隻要閣下一句話,所有盜寶者都將聽從閣下的驅遣!”
那是一片潔白的羽毛,挺括亮麗,迎著夜風微微抖動。
真嵐知道那是西荒中薩朗鷹的尾羽,向來是卡洛蒙家族用來立約的信物。他將白羽握在手裏,對著那個少年笑了笑:“一諾重於山,卻以一羽為憑——不愧是卡洛蒙家族的世子。”
“不敢當。”音格爾對著真嵐、西京微微抱拳,便想帶著屬下轉身離去,“我在烏蘭沙海的銅宮,隨時等待閣下的消息。”
“在前方某一處,我們定然還會相遇。”真嵐微笑。
一行盜寶者沿著長階離去的時候,那笙呆呆在一旁看著,回味著方才談話裏的玄機,忽然想到了什麽,叫了起來:“音格爾,閃閃哪裏去了?”
領頭的少年盜寶者怔了一下,轉過身來:“她一出來,就去找她妹妹了。”
“哦……找晶晶去了嗎?”那笙恍然,又有點不甘心地問,“那麽,你就這樣回去了?”
“嗯?”音格爾有些詫異地望著這個異族少女,不解道,“就怎樣回去了?”
“就是……就是這樣……一個人回去了?”那笙跺了跺腳,忽地大聲嚷出來,“笨!閃閃很喜歡你啊!你知不知道?你難道就這樣扔下她回去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後低低笑出了聲音。西京一把將憋紅了臉的那笙拉回去:“小丫頭,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少管人家閑事。”
聽到那樣直白的一句話,音格爾蒼白的臉上忽然浮出一絲紅暈,有些難堪地轉過頭去,也不說話,隻是匆匆離去。盜寶者們在一陣發愣後回過神來,想笑又不敢笑,隻隨著世子沿路下山,相互之間交換著各種意味深長的眼神。
快走到山下的時候,來接應的人手已經在望。
換上了那些快馬,直接奔向雲荒最繁華的葉城,在一個月後就可以將這批珍寶折換成金銖,然後購買部族需要的物品回到沙漠。
莫離跟在默不作聲的音格爾身旁,眼看他翻身上馬,終於忍不住出聲:“少主,我們……真的就這樣走了?”
“就怎樣走了?”音格爾蒼白著臉,冷冷問,胸口急劇地起伏,顯然壓抑著情緒。
“……”粗豪的西荒大漢抓抓頭,不知道怎麽回答。
真是的,少主性格也實在扭捏,一點也不像大漠上的兒女那樣灑脫。如果真的喜歡那個青族的女娃兒,幹脆就帶回烏蘭沙海的銅宮,娶了當老婆不就是了?人家願意最好,不願意最多搶了回去——說到底少主也已經成年,還一直沒有立妻室呢。
“咳咳,”旁邊的九叔眼看氣氛僵持,連忙清了清嗓子,“少主……”
所有盜寶者都將目光投到了族裏的長者身上,以為他將說出一錘定音的話來。卻不料九叔隻是咳嗽了幾聲,一本正經地開口:“說起來,我們還沒把執燈者應得的那份財物交到她手上呢!這個規矩可不能壞,一定要回去找到她。”
這個理由冠冕堂皇,音格爾在馬背上猶豫了許久,最終無言地點了點頭。
“好,我們這就去村裏找閃閃姑娘!”莫離歡呼了一聲,所有盜寶者翻身上馬,馱著金珠寶貝,大氅翻湧如雲,已然絕塵而去。
在那群盜寶者離去後,那笙拉著西京的衣角,問:“那麽,大叔你接著要去哪裏?”
西京笑了笑,望向東南方:“去澤之國,息風郡。”
“去那裏幹什麽?”那笙吃了一驚,“一路走來,澤之國到處都在動亂呢!”
“就因為動亂不安,才要趕緊過去。”西京望了望真嵐,顯然兩者在剛才已經就此達成了共識,笑道,“你知道嗎,澤之國的那些動亂,都是慕容修那小子搞出來的啊!”
“啊?”那笙吃了一驚——桃源郡如意賭坊一別之後,她已經好幾個月沒看到那個和自己一起來到雲荒的中州商人了,差不多都要把這個以前花癡過的對象忘記,忽然聽西京提起,不由得大大地愣了一下。
“那小子……有這個本事?”她結結巴巴地說,想起慕容修那俊秀的模樣,實在不像可以舞刀弄劍挑起動亂的。
“他可聰明著呢,所謀者大,就是把你賣了你也不知道。”西京微笑頷首,刮了一下那笙的鼻子,“他手上拿著雙頭金翅鳥的令符,可以調度澤之國的軍隊——何況,還有如意夫人在息風郡的總督府裏與他裏應外合。”
“噢……如意夫人……”又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那笙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記起了賭坊裏那個明豔的老板娘,“原來,他們這段日子以來,也沒有閑著呀?”
“當然。”真嵐負手微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
他的目光轉向西京,點頭道:“謀事需向亂中求。如意夫人控製住了高舜昭,暗地裏坐鎮息風郡——我們必須趁著帝都方麵尚未反應過來,集中力量平叛之前,掌控住這邊的局麵。這將是我們對滄流進行合圍時的一麵鐵壁。”
“是。”西京肅然點頭。
“我的禦前大將軍啊,行軍打仗才是你的長處。”真嵐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微笑道,“讓你保護這樣一個丫頭,實在是委屈了你。如今也該寶劍利其鋒了。”
“嘁!你……”那笙瞪了真嵐一眼,正待反唇相譏——卻發現對方眼睛裏有一種不容拂逆的威嚴鋒芒,竟讓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猛然一驚,搗亂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
“屬下立刻啟程前往息風郡。”西京單膝跪地,行了君臣之禮,斷然回答,“皇太子殿下保重!”
“他日空桑複國,當與你痛飲於白塔之上!”望著好友遠去的背影,真嵐的聲音遠遠送入了風裏,伴隨西京南下東澤。
冷月西斜,風從九嶷山上掠下。
呼嘯的風裏,忽然有翅膀撲簌的聲音。真嵐月下回頭,望了一眼離宮方向飛馳而來的一隊天馬,領頭的是青衣的少年——天都快要亮了,去了那麽久,青塬終於將事情辦好了嗎?
冥靈軍團在一丈前勒馬,青塬縱身從馬上滾落,單膝跪到了真嵐麵前:“殿下恕罪!”
“怎麽?”真嵐心裏微微一驚,“莫非那個老世子青駿如此難對付?”
“不是……青駿世子已然被屬下和離珠擒獲,用傀儡術控製,從此九嶷郡聽候皇太子殿下吩咐。”青塬抬起頭,眼裏光芒閃動,卻囁嚅不語。許久,才道,“隻是,屬下……屬下想留在九嶷,不回無色城了——請殿下恩準!”
“哦?”真嵐的眼角微微一跳,語氣卻平緩,“你本就是青族的王,留在自己的領地也是應該……不過,青塬,你是冥靈之身,離了無色城又能去哪裏?”
“白天我可以待在王陵寢宮!”青塬脫口回答,想也不想。
“那個純黑之地?”真嵐有些意外,沒想到這一層上,“倒也的確可以。”
“那殿下是恩準了?”青塬喜出望外,抬頭望著真嵐,熱切道。
真嵐笑了笑,側頭望著落月,忽然問:“是離珠慫恿你留下的?”
青塬臉上的笑容凝了一下,浮出一絲靦腆,低下頭訥訥地“嗯”了一聲,又連忙補上:“屬下留守九嶷,也方便就近管理,一定會將這邊的事情打理妥當——無論日後殿下有什麽吩咐,這邊所有力量都將會聽從指派!”
真嵐歎了口氣,望著這個十七歲的青王,眼神變了又變。
“青塬,你確定要留下和這個女人在一起嗎?”他伸出手,輕撫著少年的肩頭,低聲問,“冥靈軍團是不能隨著你留駐九嶷的,天一亮我們全都要返回——你確定要單身留下來冒險嗎?隻為那個才見了一麵的女人?”
青塬的肩膀震了一下,熾熱的情緒仿佛稍微冷卻了一下,卻隨即截然道:“請殿下成全!”
“……”真嵐眼睛裏瞬間騰起了一陣混合著憤怒和失望的情緒,幾乎帶了殺氣——錯了!是他自己的失誤,他根本不該讓那個妖異的女子和青塬隨行!那個不擇手段的女人一旦找到了向上爬的機會,果然立刻就將涉世未深的青塬輕易降服。
年輕的青王執拗地跪在那裏,重複:“請殿下成全!”
真嵐深深地望著青塬,忽然間長長歎了口氣:原來,在那個在十七歲時就毅然為國赴死的少年心裏,百年來一直蘊藏著如火的熱情。一旦愛上了一個人,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這個時候,什麽大體,什麽大局,統統都要靠邊站了。畢竟還是少年郎啊……
“那好,我成全你!”片刻的沉默,最終真嵐拂袖轉身,留下一句話,“諒那個女人也不過是圖榮華權勢而已,這無所謂,都可以給她——但是,你要發誓:如果某一日阻礙了我們的複國大業,那個女人必須立刻除去!”
青塬臉色白了一下,隨即低下了頭,毫不猶豫:“好,我發誓!若離珠她某日心懷不軌,有礙空桑複國,青塬必然親手將其滅除!”
“好。”真嵐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望了望天色,靜默地豎起手掌。所有冥靈軍團看到皇太子的手勢,立刻無聲地重新上馬就位,勒過馬頭朝向南方鏡湖的方位,整裝待發。真嵐走到少年麵前,抬起了他的臉,注視著那雙年輕而熱情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出最後的囑托:“別忘了,你是章台禦使的兒子——若你玷汙先人的榮耀,我絕不會寬恕!”
一語畢,他再也不回頭,一手抓起聽得發呆的苗人少女:“走吧,那笙!”
那笙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一手提上了馬背,不由得驚呼了一聲,死死抱住真嵐。然而那襲黑色大氅之下卻是空蕩蕩的,毫不受力。
“小心。”真嵐環過手扶住她,眼睛注視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水麵,微笑著提醒,“我送你去鏡湖大營。”
那笙在馬背上坐穩,望著逐漸變小的大地,覺得冷月近在咫尺,天風在耳邊吹拂,她不由得歡喜地笑了起來:“呀,這還是我第二次坐天馬呢!上次在桃源郡,太子妃姐姐也帶著我在天上飛……”
一語畢,她看到真嵐臉上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他凝視著鏡湖彼方的那座通天白塔,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一種光芒。那樣的光,如同淒清的月華在水中流轉,一掠而過,再也看不見。
“臭手……你怎麽啦?”那笙心裏忐忑,不安地仰頭看著真嵐。
“沒什麽。”他淡然回答。
“怎麽會沒什麽呢?”她叫了起來,抓緊了他唯一的手,“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這次見到你,你和上次很不一樣了啊!”
“哪裏有不一樣啊。”他敷衍著這個單純的孩子。
那笙卻認真看著他的臉,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眉梢:“你看,眉毛都蹙起來了!……你知道嗎?你都不會像那時候那樣沒心沒肺地笑了!”
真嵐怔了一下,低下頭看著懷裏這個苗人少女。她下手沒輕沒重,想展平他蹙起的雙眉,嘴裏還喃喃抱怨:“那時候你和酒鬼大叔說了什麽?看你們的表情,我就覺得不對……還有你剛才和青塬說話的表情好可怕……我、我真怕你會打他啊!”
真嵐勉強笑了笑,不再說話——剛才那一刹那,他的確憤怒到想去打醒那個少年。然而,終究還是忍住了。
“我不想打他……他那樣年輕,從未愛過,卻灰飛煙滅。”真嵐望著遙遠的天地間的白塔,歎息道,“他的一生,至少也要愛一次——無論愛上的是什麽樣的人。所以我成全他。”
“我聽西京大叔說,青塬是六王之一。”那笙道,停住了扯平真嵐眉頭的動作,問道,“那等到空桑複國的時候,他就會死嗎?”
“嗯。”真嵐不再說話,避開她的手的揉捏,“你那個戒指,刮痛我了。”
然而那笙仰起頭,怔怔望著近在咫尺的星空,想了半天,忽然輕聲問:“那麽……太子妃姐姐也是一樣嗎?到了那一天,她也會死嗎?”
真嵐許久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點了一下頭。
那笙急了:“哎呀,那麽,我們不複國了行嗎?複國了,還是有那麽多人要死啊!那還複國幹嗎呀?!”
“不行的……”真嵐笑著搖了搖頭,示意她去看身邊所有冥靈騎士的眼神——無數目光在空洞的麵具背後凝視著她,那種深沉卻不可抗拒的譴責眼神,讓那笙心虛,不再說話。
“啊……就算要死那麽多人,你們也非要複國嗎?”開朗的少女歎了口氣,拉住了真嵐的手,抬起頭,鄭重地囑咐,“那麽,你現在一定要對白瓔姐姐好一些——我總覺得你比蘇摩好,他隻會讓她哭,你卻能讓她笑。”
那句話仿佛是一句不經意的魔咒,讓本已被牢牢禁錮的淚水從空桑皇太子的眼裏長滑而落。他本以為,能繼續不露聲色地承受下去的。
“你怎麽啦?”那笙驚在當地,看著無聲的淚水濡濕了手指,不停地去擦,卻怎麽也擦不幹。
天馬的雙翅掠過皎潔的明月,月下,那笙坐在真嵐身前,回過頭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忽然間明白過來,顫聲驚呼:“臭手,白瓔姐姐……白瓔姐姐她怎麽啦?是不是出事了?”
沒有回答。真嵐隻是望了望欲曙的天色,忽地拉過馬韁,一個俯衝進入了青水,轟然的水聲掩住了她的問話。入水前,真嵐做了一個手勢,身側的冥靈軍團會意地點了點頭,呼嘯如風,轉瞬消失在黎明前的暗色裏。
“好啦,我帶你去找炎汐。”他俯身在她耳邊道,臉上已然沒有方才的凝重表情,“讓他們先回無色城。”
那笙沒有在聽,隻是怔怔地看著他。水縈繞在他身側,離合不定,襯得他的臉一片青碧色——在水裏,沒有人的淚水還會被看見。她有些茫然地伸出手去,想知道他是否哭泣,然而真嵐側過了頭,蹙眉道:“別動手動腳的……炎汐看到了吃醋怎麽辦?”
說到後來,他的唇角又浮出了初見時那種調侃笑容。然而那笙怔怔望著那一絲笑,忽然間扯住他的衣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怎麽啦?”真嵐拍拍她,問道,“要見到他了,高興成這樣?”
“什麽啊……”那笙哭得一塌糊塗,“我隻是覺得心裏難過……”
“為什麽?”真嵐詫異。
“我原來以為至少你是快活的啊!結果、結果,連你也不快樂!”那笙抽泣著,望著自己手上的“皇天”神戒,“如果複國了也不快樂的話,為什麽還要複國呢?臭手,你、你是更想複國,還是更想白瓔姐姐活著呢?”
真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側過頭,淡淡道:“白瓔她早已死了……”
碧水在頭頂閉合,那笙佩戴著辟水珠,身側仿佛覆了一層膜,讓水無法浸入。聽到那句話,她心裏陡然又是刀絞般地痛。
真嵐帶著她一路往鏡湖方向泅遊而去,默不作聲地趕路,然而剛剛到了入湖口,冷不防身周有個影子忽地掠來,無聲無息地停住。
定睛看去,卻是一條雪白的文鰩魚。
通靈的文鰩魚一向是鮫人傳遞信息的夥伴,此刻這條文鰩魚從青水裏逆流而上,向著九嶷遊來,在蒼梧之淵旁截住了真嵐一行。確認了真嵐的身份,魚兒鼓著鰓,拍打著鰭,搖頭擺尾仿佛想表達什麽,卻發不出聲音。
文鰩魚,一向隻能和鮫人一族對話。
那笙詫異地望著那條魚,和它大眼對小眼。然而真嵐卻伸出手讓魚停在自己小臂上,湊近耳邊傾聽:“是嗎?複國軍派出你們到處找我?鮫人們無法進入無色城,所以要我去鏡湖大營拿我的東西?”
文鰩魚拍打著鰭,翻起白眼望了一眼那笙。
真嵐笑了笑:“沒事,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你們左權使的朋友——我和她一起去你們大營拿東西。”
魚兒鼓了鼓鰓,“啪”地從真嵐臂上彈起,一彎身滑入了水中,遠遠地遊了開去。
“跟著它。”真嵐拉了一把發怔的那笙。那笙身體不受力一般漂出,卻猶自詫異:“臭手!你居然能聽懂魚說話?”
“這不難的,”真嵐笑道,望著前麵碧水裏那條活潑的遊魚,“是初級的術法而已……我給你的那本書裏頭就有啊——你一定沒有好好看。”
“才不是!”那笙臉紅了一下,反駁道,“我有好好學的!不過……不過我學的都是比較有用的東西而已。沒學這種。”
“哦?那你學了什麽?”真嵐拉著她在水中疾行,一邊隨口調笑。
“這個。”那笙忽然頑皮地吐了吐舌頭,手指在身前的水中迅速畫了一個符咒,身體刹那間消失在水裏。
“隱身術?”真嵐笑了起來,卻隨便伸手往前一拉,立時又扯住了她,“學這種逃命的法子,倒是很適合你嘛。”
“呀!”那笙的聲音在水裏叫起來,氣惱道,“你怎麽看得見我?”
真嵐鬆開手,大笑道:“笨丫頭,你忘了把你的辟水珠一起隱掉啦。”
“真討厭!”水裏有一隻無形的手掠來,把那顆浮在水裏的明珠一把握住。然後就有一股暗流急速地朝著前方湧動,引得水麵上的白萍歪歪倒倒,魚兒爭相避讓。
“喲,還學了輕身術?”真嵐略微詫異,策著天馬跟了上去,“果真不得了呢。”
“嘿嘿,被西京大叔關在葫蘆裏的時候,我可是無聊得每天都在認真學呢。”水裏傳來笑聲,然而那笙得意了沒多久,身形就重新漸漸浮凸出來。
“真是的!”她蹙眉跺腳,這個動作讓身體立刻漂了起來,幾乎飛出水麵,“都修了那麽久了,怎麽還隻能隱那麽一會兒啊?”
“慢慢來。”真嵐鼓勵道,“這兩個都是挺難的術法,有些術士一輩子也學不會呢。”
那笙撅起了嘴:“早知道,我就不把那個內丹給那個小強盜啦!”
“嗬嗬……那時候假裝大方,現在又後悔了不是?”真嵐敲了敲她,側過頭認真道,“術法修習如果走捷徑,留下的隱患也很多——你也見到蘇摩為了修行都把自己弄成什麽樣了,還是老老實實靠著天分和努力來吧。”
那笙低下頭“嗯”了一聲,忽地又問:“對了,蘇摩去了哪裏啊?”
真嵐的身形頓了頓,忽然間沉默下來。
許久許久,他在水底下仰起頭,隔著波光離合的水麵望向南方——那裏,晨曦的光照下,將白塔的影子投射在鏡湖水麵上,宛如一隻巨大的日冕。
“他……應該是去了帝都吧。”真嵐忽地不再去望白塔的影子,低頭喃喃。
“去帝都?”那笙詫異地問,“是給龍神找如意珠嗎?”
真嵐搖了搖頭,嘴角浮出一絲苦笑——那個黑衣的傀儡師,鮫人的王,在聽說白瓔去封印破壞神後,毫不猶豫直追而去。那一瞬間,他陰鬱得看不見底的眼裏第一次有了如此的清晰表情:那就是無論如何,也要阻止這件事!
九十年前,那個鮫人少年曾那樣冷酷漠然地望著那個少女從白塔上墜落,眼裏隻有報複的快意和惡毒;而百年後,這個成為海皇的鮫人男子,卻定然不會再度讓那隻手從他指間滑落——哪怕那隻手,已然是虛幻。
他這個旁觀者,甚至比白瓔本人更清楚地知道蘇摩內心真正的感情。
在說出白瓔動向的時候,他就知道對方將會不計代價地去阻止,甚至以身相替地去麵對那個亙古的魔,然而,他卻並沒有阻攔——他甚至是故意透露這個消息給蘇摩的。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麽。
他隻知道內心有一種聲音在呼喊,告訴自己絕不能讓白瓔就這樣死去。
然而,他什麽都不能做。空桑亡國滅種的境遇如磐石一樣壓在他身上,作為皇太子的他被釘在了這個輝煌的位置上,承受著無數希冀熾熱的目光,身上有著千萬無形的束縛。他無力,也無理去阻止這樣一件大義凜然的事。所以,隻能寄希望於別的人,借助另一雙手去實現那個深心裏的願望——哪怕這個人是蘇摩。
從某一點上說,蘇摩和白瓔是同一種人,他們心裏都有一座地礦,同樣蘊含著熾熱的火,靜默然而絕望地燃燒。那種火一旦燃起,便會在心底燃盡一生。而相互之間,卻永遠緘口不言,平靜如大地。
而自己……到底又是什麽樣的人呢?在開口對蘇摩說出白瓔的下落時,他心底有過什麽樣隱秘的打算?而在地宮裏推開玉棺,俯身拾起那麵古鏡時,他又在千年古鏡中照見了什麽?
那一刹那的冷醒和恐懼,讓他失手用力將古鏡摔碎,然而那一刹那之前在鏡中看到的景象,卻永遠如閃電般烙印在了心底,噩夢般無法忘記。
那才是他真正的哀傷所在。
青水在頭頂蕩漾,晨曦將白塔的影子投射在鏡湖水麵上,宛如一隻巨大的日冕。那些光陰,那些流年,就這樣在水鏡上無聲無息地流逝了嗎?
在鏡湖的入湖口,空桑皇太子怔怔望著,有刹那的失神。
縱然是七海連天,也會幹涸枯竭;
縱然是雲荒萬裏,也會分崩離析。
這世間的種種生死離合,
來了又去,有如潮汐。
可是,所愛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愛過你,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但,請你原諒——
我還是得,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下去。
失神的刹那,碧藍色的水中,忽然蕩漾起了一陣天籟般美妙的歌聲。
真嵐轉頭望去,隻見有一行鮫人手牽著手,從鏡湖的深處遊弋而來。水一波一波蕩漾,映著頭頂投下的日光,歌聲從鏡湖深處升起,充滿在整個水色裏。
那樣的聲音,幾乎可以遏住行雲,停住流水,讓最凶猛的獸類低頭——鮫人是天地間最美的民族,擁有天神賜予的無與倫比的美貌和歌喉,因此也成為取禍之源。在海國滅亡後,無數鮫人被俘虜回了雲荒大陸,淪為空桑貴族的歌舞姬。
百年前,在當著承光帝皇太子的時候,他也曾聽過後宮鮫人美女的歌唱,並為之擊節。光陰荏苒,此刻乍然聽到這樣一首歌,不由得恍如隔世。
“真嵐皇太子?”在恍惚中,聽到了一句問話,抬起頭,就看到一雙碧色的眼睛,一行披甲的鮫人齊齊躬身行禮,“奉左權使之令,來此迎接閣下前去鏡湖複國軍大營。”
言畢,那個為首的鮫人戰士望了那笙一眼,仿佛注意到了少女手上戴著的“皇天”,眼神一變,卻沒有說話,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
一看到那些眼睛,真嵐眼神就凝了一凝:有敵意……在這些前來的鮫人眼裏,依然保留著對空桑人的千古敵意!
然而他的手隻握緊了一刹那就鬆開了,吐出一口氣。也是,即使和蘇摩結成盟約,成為暫時的同伴,但是兩個民族之間沉積了千年的仇恨,又怎能一時間就立即抹去?隻怕,這一次複國軍下到鬼神淵奪回封印,也是做得不情不願。
他不由自主地想將那笙拉到身後,然而那個丫頭卻急不可待地蹦了出去。
“左權使?”那笙聽到這個稱呼,止不住地歡呼起來,“炎汐知道我們來了嗎?快,臭手,我們快去!”
不等真嵐動身,苗人少女已然隨著一股水流向前方急速漂出,轉瞬變成一點。
“真是的……”真嵐站在水裏,望著那笙急不可待奔去的身影,嘴角緩緩浮出了笑意,搖頭道,“原來這丫頭學了輕身術,除了逃命,還有這樣的用處?”
然而空桑皇太子並沒有急著起身追趕,他的眼睛望著水麵上浮動的白塔的倒影,眼神複雜,仿佛還在某種情緒裏動蕩不安。許久許久,他說了一句突兀的話:“方才那首歌……很美。”
旁邊的那名鮫人雖然奉命來迎接,但對著空桑的皇太子,眼底裏的光芒卻隱隱如針,此刻聽到這句話,忽地開口道:“傳說中,這首《潮汐》是當年海皇純煌在少年時,為送別白薇皇後而作。”
真嵐身子微微一震,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
複國軍戰士注意到了空桑皇太子臉上的變化,不再多說,隻是俯身低聲道:“前方戰亂,水路不通,還請皇太子緊跟我們前往大營。”
“前方戰亂?”真嵐大驚。
“不錯。滄流靖海軍團對湖底我軍大營進行圍攻,戰鬥已經進行了數日。”複國軍戰士往前引路,淡淡回答,“左右權使都在指揮戰鬥,無法分身前來迎接。”
真嵐卻驀地變色:“你們怎麽不早說?那笙她已經跑出去了!”
那個鮫人笑了起來,神色裏有某種譏誚:“我知道。”
真嵐看到那種神色,心裏驀地一冷——這些鮫人,是故意的?
“這個戴著‘皇天’的丫頭,便是讓我們左權使炎汐違背昔日諾言,變身為男子的人?”頓了頓,來者的聲音冷肅下去,隱隱憤怒道,“你們這些空桑人,竟然想用美人計離間我們複國軍!長老們的憤怒讓左權使幾乎被免職,你知道嗎?”
真嵐怔住,默然地在水中凝望著那一行鮫人戰士。那些戰士裏,一小半是魚尾人身的原始鮫人,大半都是分身過的有腿鮫人。那些在水中的雙腿顯得如此怪異,讓人不自禁地想起那裏原本應該是一條曼妙靈活的魚尾,然後不寒而栗。
複國軍戰士裏,大部分都是從雲荒路上奴隸主手裏逃出來的鮫人奴隸吧?經曆過分身劈腿的痛、榨淚取珠的苦,這些以各種方法出逃而投身於複國運動的鮫人,心裏定然積累了深厚的苦痛,對空桑和滄流有著難以言表的深切恨意。
真嵐望著那一雙雙充滿了憤怒和敵意的眼睛,在心裏歎息了一聲。
在桃源郡,當他和蘇摩的雙手握在一起,定下空海之盟的時候,他就知道那道深不見底的裂痕依然存在。但是,這還是他第一次親身感受到這種巨大的鴻溝。
迎客的歌聲還在水中回蕩。
潮汐漲落,亙古不變,而歌者卻已換了多少人?
在七千年屈辱的奴役中,無數的死亡和仇恨如歲月的巨大足印碾過,踏碎了久遠時海國和雲荒之間曾有過的,那一點點可憐的溫暖回憶——七千年之前的海皇純煌和白薇皇後,是否預料過如今兩族之間至今難解的種種深仇?
第十五章 大營
從古到今,這片雲荒大地上,有多少人曾經來到過這萬丈的鏡湖底下?
碧藍的水麵在頭頂閉合,下潛的過程中,光漸漸消失,宛如夜色降臨。而天籟般的歌聲還在水中蕩漾,時近時遠,仿佛無所不在的光,籠罩了光線黯淡的水底。
在黑暗的水底,文鰩魚的兩鰓上發出幽幽熒光,就像兩盞小小的燈在前方漂移。那笙不自禁地被那樣的歌聲吸引,懷著興奮的心情自顧自地跟著那條文鰩魚往前闖,將真嵐一行甩在了身後。
跟著這條魚,就能看到炎汐了吧?
已經有快半年沒有看到他了啊……蘇摩和真嵐那時候在桃源郡,說炎汐會變成男的回來娶她,不知道會不會是真的呢?如果變成了男的,他的相貌會改變嗎?聲音會改變嗎?特別是,他會不會喜歡自己呢,就像一個真正的男子喜歡另一個女子一樣?
那笙忐忑地東想西想,感覺心髒在怦怦地跳躍,她不知不覺地加快了速度。
因為佩戴著辟水珠,水在她的身前自動退讓,開辟出一條道路來,直通深處。那笙踩著水底的沙石前進,忽地看到水道深處有幽幽的光,便歡呼著直奔過去。
然而奔得太快,她的腳絆到了某個橫生的東西,“哢啦”一聲響,那東西斷裂。她摔了一個嘴啃泥,半晌才揉著腳踝站起。嘟囔著,借著胸前辟水珠的微光看去,隻見水底支離破碎地攤了一地的嫣紅,原來是一枝極美麗的珊瑚。
她這才站住了腳,細細看著萬丈水底的美妙景象,目眩神迷。
這是夢幻的森林……幽暗的水底遍布著一叢叢的珊瑚和水草,色彩絢麗,一簇簇如同玉雕。在漂搖的水草中,不時有珠光閃動,是貝類開合著巨大的殼,吐出一串串氣泡。微弱的珠光中,無數魚類漫遊而過,都是她從未見過的奇特外形。
很多魚的頭頂都有發光的珠子,仿佛鑲嵌了一個小小的燈籠,披著美麗的磷光,剪著長尾驕傲如公主般遊過。那些發光的魚類在水中排成隊,徘徊著遊動,形成了巨大的旋渦,一直向著水上透入天光處升去。
那笙看得發呆,看到身側一個黑灰色的大蚌殼正在打開,吐出一串氣泡,她一時心癢,忍不住伸出手去捉裏頭的那顆珠子。
“砰!”手指方一觸及柔軟的蚌肉,整個蚌閃電般合了起來。
她嚇了一跳,立刻抽出手指,險險被夾住。
那笙退了一步,正好又踩在方才那叢珊瑚上,裏麵寄居的小魚們驚惶地出逃,四處遊弋。“哎呀!”她有些歉意地望著那一叢被踩壞了的紅珊瑚,覺得自己宛如一匹橫衝直撞闖入了花園的野馬。
然而,等她抬起頭來,卻發現那條文鰩魚已然遊入了碧水深處,再也看不見蹤影。
“這下糟了!”她惱恨地跺腳,四顧尋覓,卻隻見一片黯淡的深藍。
無數的光明明滅滅閃爍,躲在影影綽綽的黑暗背後。周圍的水聲悠長低緩,時不時有潛流湧來,將她的身子帶得東倒西歪,仿佛有什麽龐大的東西正在經過。
“喂……”方才的興奮漸漸平息,那笙隱隱地害怕起來,不由得站定,顫顫地對著周圍喊了一聲,“喂,有人嗎?”
隻有水波的聲音回答她。
“臭手!臭手!你……在哪裏?”跑出了那麽遠,才發現自己迷了路,那笙不敢再亂走,她站在原地大喊了起來,踮著腳尖四顧,卻看不到方才那一行鮫人戰士和真嵐的影子。
她壯著膽子邊走邊喊,勉力回憶著來時的方向,往回走。然而摸索著走了一段路,忽然腳下一軟,不知道踩到了什麽,整個人踉蹌跌出,眼前忽然全黑了下來。
水的浮力讓她在接觸到地麵後又迅速漂了起來,然而她的臉麵和雙手已然是插入了軟泥中,等拔出來隻聞見濃烈腐臭的氣息——不知是水底沉積了多少年的淤泥。
她驚惶地抬起頭,卻發現頭頂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光。連那些水底遠遠近近亮著的遊魚的熒光,此刻竟然也都看不見了。水流平緩地穿越,身周有奇特的簌簌聲,有什麽冰涼而濕潤的東西撫上了她的臉。
是……是水藻吧?
她想著,解下項中佩戴的辟水珠,拿在手上當作燈籠。微弱的珠光,照出了頭頂密布的巨大藤蘿狀森林,讓她乍然一見,不由得脫口低呼了一聲。
那些水藻長在鏡湖最深處,雪白而修長,隨著潛流跳著舒緩優雅的舞蹈。
真是美麗啊……鏡湖水底下,居然有著這麽多人世所不能見的奇特景象?無意中,手指摸到腰畔的一個革囊,那笙猛然想起那是雅燃托付給她的東西,她連忙解了下來。
水湧入了革囊,將雅燃的遺體在瞬間融去。
那顆心髒在水中悠然下沉,陷入了水底綠色的藻類中,仿佛那個受了七千年折磨的靈魂終於在水裏安然閉上了眼睛。
那笙望著,不由得又覺得難過:“雅燃公主,我帶你回來了,好好安息吧!”
聽到那句話,那些雪白的水藻叢仿佛蠕動了一下。那笙將手伸出去,用力在水裏揉搓——這裏泥沼的氣味,也實在難聞了一點。她擦著手,忽然發現右手上的“皇天”戒指忽然發出了一道光芒!
她還來不及回過神,頭頂忽然傳來了巨大的呼嘯聲!
那種聲音聽起來如此熟悉,尖銳而具有穿透力,震得水波不停抖動,危險的氣息從四麵八方壓了過來。那一瞬間,記憶裏某個難忘的刹那蘇醒過來了,那笙幾乎要脫口驚叫出來:風隼!難道是風隼來了?!
和炎汐在桃源郡外遇到風隼,是她踏上雲荒大陸後第一次驚心動魄的經曆——那種恐懼刻在了心底,即使顛沛流離了幾個月也不曾忘記。在聽到熟悉的轟鳴聲時,她立刻下意識地奔逃。然而身周的潛流被龐大的機械帶動,洶湧而來,那笙站不穩腳跟,幾乎一個踉蹌又栽倒在水底淤泥中。
腐土的氣息讓她幾欲嘔吐。她掙紮著站起,忽然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了:怎麽會有風隼呢?真笨啊——這裏是鏡湖水底,怎麽可能有風隼這種東西?想通了這一層,她的膽子稍微大了一些,悄悄從水藻叢中浮起,探頭望向水上。
然而剛探出頭,一道強烈的光忽然炫住了她的眼睛!
“在這裏!”她聽到有人大喊,那聲音穿透了水流,顯得悶悶的。頭頂上那種尖銳的震動聲直逼而來,戛然停止。
她被那奇異的白光照得睜不開眼睛:那、那是什麽?水底下,居然能燃起如此耀眼的火?她下意識地往回一縮,想躲回水藻叢林裏。然而一陣暗流湧來,似乎有什麽在瞬間衝過來。在她把頭縮回去之前,頂心一痛,一頭飄散在水中的長發已然被人一把揪住。
那些奇怪的人,怎麽能來得那麽快!
頭頂那隻手是如此用力,痛得讓她腦袋裏一片空白——誰?是誰?在這萬丈水底,是誰竟能這樣靈活地來去,貿然揪住了她的頭發?
她被那個人提著頭發從泥沼裏拎起,一路從水裏浮起,一道耀眼的光籠罩下來。影影綽綽,她看到那個人周身布滿了魚鱗一樣的紋路,雙手雙腳上連著薄薄的膜,一邊扯著她,一邊劃動著手足,在水底吐出一串氣泡來——她明白過來了——是鮫人!在這萬丈深的水底,本來除了鮫人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放開我!”膽氣一下子壯了起來,她憤怒地掙紮,“我是複國軍請來的客人!蘇摩都對我客客氣氣!你怎麽敢這樣對我?我要去告訴炎汐!”
“咦?”身側那個人忽地發出了含混的聲音,詫異地回頭看著她,“這個……這個丫頭,不是鮫人?”
隨著他的發聲,水裏有吐出的氣泡浮起。
“老三,不管她是不是鮫人,先帶回船上再說!”又一個聲音穿過了機械的轟鳴,在頭頂悶悶傳來,“你閉氣的時間快到了!”
“嗯。”那個“鮫人”應了一聲,一手抓著她,另一手則扯了扯腰間的拉索——拉索的另一頭通向那個懸浮於頭頂的巨大機械底部,那笙浮在雪白的水藻叢上,仰頭望著那個圓形螺旋紋樣的怪物,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這又是什麽東西?木結構,泛著金屬的冷光,卻能在水底出沒!
那個人扯動腰間拉索,另一端感受到了這邊的舉動,“唰”的一聲將拉索往回收。那個“鮫人”的身子立時掠回,衝破了水流,速度竟快過了箭魚。
啊,原來是這樣!他剛剛如此迅速地衝過來逮住了自己,原來是有人在幫他!在被抓著往上拖的刹那,那笙恍恍惚惚地想著,心裏覺得不安,卻一時尚未明白對方究竟是什麽身份。
然而,在她被帶離水藻叢的刹那,忽然間感覺到了腳上有某種柔軟的束縛,似是有什麽東西將她從腰到腿都纏繞了起來,不讓她被帶離。
“哢!”金屬的斷響傳來,原來是那條拉索被居中扯斷。
那笙抬眼看去,忽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水藻!那些雪白的水藻忽然活了一樣,從水底紛紛探出來卷住了她和那個人,同時包裹住了那一條拉索!就如無數觸手忽地探出,將他們截留下來。
裹住她腰腿的水藻力道輕柔,然而卷住那個人的水藻顯然力道大不相同。她一抬頭,就看到對方口鼻裏噴出了血,張開嘴巴發出了最後一聲淒厲的呼喊:“女蘿!有、有女蘿……水底森林……”
“哢啦”,那些雪白的水藻更加用力地卷住了他,那笙清晰地聽到了肋骨一連串斷裂的聲音,宛如鞭炮細細響起。
斷裂的拉索瞬間縮回了艙底,那個螺形的怪物發出了巨大的轟鳴,急速旋轉著,周身發出了一道道白光。
“來這裏。”那笙耳邊忽然聽到了輕微的聲音,裹住她腰腿的水藻忽然用力一拉,她立刻就被拉到了貼著水底。腐臭的氣息撲麵而來,她忍不住“哇”的一聲反胃嘔吐。然而那些雪白修長的水藻卻推搡著她,將她往最軟最深的泥沼裏按去:“小心螺舟,快躲進去!”
是誰……是誰在和她說話呢?那笙四顧,卻看不到一個人。
聲音未落,巨大的轟鳴在水中炸裂開來。螺形的怪物吐出了一道白光,呼嘯著衝向這片水藻森林,所到之處,所有的珊瑚岩石都被摧毀,整片水域都在震蕩!
那笙驚呼了起來——這,這個怪物是什麽?竟力量驚人得如同風隼!
然而,就在那道白光快要擊中她的刹那,無數的雪白水藻瞬間豎立起來,交織成了密密的屏障,裹住了那道白光。白光的速度凝滯了,然後在水中轟然盛放。無數的水藻在水中四分五裂,然而更多的水藻纏繞了上去,宛如觸手。
那笙怔怔地匍匐在腥臭撲鼻的水底泥沼上,仰頭望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忽然發現了這一刹那,整片水域都被染成了血紅色!
這,這是……那些“水藻”裏流出來的?
那些水藻……是活著的嗎?
“逃……逃啊……”耳邊忽然又傳來微弱的聲音,那些雪白的水藻在對她說話,“既然你自稱是我們複國軍的客人,就快逃去大營吧……這裏讓我們來擋……快逃……快逃!”
是誰?是誰?那笙手足並用地爬向叢林外頭,顧不得肮髒泥濘,驚惶四顧。忽然,她終於看到了聲音的來源:一雙碧色的眼睛,浮凸在不遠處的水底地麵上,急切地望著她。
“啊!”她叫了起來,看著一個又一個鮫人從地底革囊中露出眼睛。
整片“水藻”都在浮動,那些鮫人從腐臭異常的水底鑽出來,舒展開了雪白的手臂迎向那個巨大的怪物。她們纏住了那個東西,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肢體被擊碎,血液漂滿了水底——她們的眼睛裏都是死沉的碧色,沒有生氣,宛如在九嶷王陵中看到的女蘿。
“我們來攔住螺舟,客人,你快逃啊……”一個又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耳邊回蕩,那些女蘿密密麻麻從水底浮出,纏住了那個龐大的怪物。
那笙踉蹌地奔逃,然而眼前全是雪白的叢林,仿佛無窮無盡。
哪裏……哪裏出來那麽多的女蘿呢?真嵐他們去了哪裏?複國軍大營又在哪裏?她逃得不知方向,連著絆倒了幾次。然而,等最後一次站起時,眼前的水已然變成血紅色,水中充斥了巨響和狂亂奔逃的魚類。
她駭然回首,隻看到那個叫螺舟的怪物在急速地轉動,化成了一道白光。細細看去,那些白光卻是鋒利的刀刃,從螺舟的側舷伸出,飛速旋轉著,將一切纏上來的雪白手臂割斷!
然而,那些看似柔弱無骨的雙臂麵對著那鋼鐵的怪物,卻毫不退縮。
“呀!”她叫了一聲,心裏陡然一熱,便不管不顧地停了下來。
仿佛察覺了這個水底來客的用意,附近的女蘿們紛紛推了過來,用交織的手臂攔住了蠢蠢欲動的那笙。然而那笙望著那個瘋狂旋轉的殺人機器,臉繃得蒼白,忽然間抬起手,在前方的水中畫了一個符號。
隻是一瞬間,她便憑空從水裏消失了。
女蘿們錯愕地相互看著。背後的轟鳴聲越來越尖銳,那架螺舟如同旋轉的割草機一樣推進過來,似乎要將這片海底森林夷為平地。
女蘿們被連著紫河車一起從水底拔出,無數的斷肢和藍發飛揚在水裏,染得一片血紅。然而她們卻毫不退卻,依然用修長的手足交織成屏障,阻攔和撕扯著那架螺舟。那道白光漸漸微弱,螺舟旋轉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無數的手臂立刻如藤蘿般攀爬上去,將整個螺舟密密包圍。
金屬和薄木構成的螺舟發出了“哢啦”的響聲,癟下去了一塊。然而那些觸手四處攀爬著,卻找不到可以繼續下力的地方。旋轉的輪片鋒利無比,立刻將那些攀爬上來的觸手截斷!
忽然,有一道水流輕輕劃過輪葉間,奇異的光一閃,隻聽“咯”的一聲響,螺舟上飛旋的白光忽然停頓了一刹。
“該死!怎麽卡住了?”螺舟裏傳出悶悶的叱罵。“哢”的一聲輕響,方才射出長索的地方又移動開來,一個穿著薄膜製成衣服的人探出半個身子,敏捷地四顧,“奇怪,老大,輪葉好像被什麽東西弄折了!”
“什麽?”艙裏有人怒斥,“胡說八道!精鐵的葉片有什麽能弄折?”
那個人迅速地浮出艙壁,如蛙一般蹬著,攀上外艙仔細檢查,然後吐出一口氣,又潛遊回去,冒出頭來稟告:“真的是斷了!切口很整齊——不像是那些女蘿弄出來的,會不會是複國軍大營的人已經出來了?”
就在他吐出氣泡、攀回艙內的刹那,身邊的水也“嘩啦”地響了一聲,濺上了艙底。
艙裏麵有走動聲,那位指揮螺舟的隊長被驚動,朝著出口走過來:“不可能,沒那麽快——左權使炎汐如今坐鎮鏡湖大營,他知道我們這次的三師會戰,調動了五十架螺舟,非同小可,他應該會堅守不出,絕不會貿然犯險。”
隊長一邊說一邊走出來,忽然聽到有人驚喜地“啊”了一聲。
“老五,你怎麽了?”他有些驚訝,問那個穿著膜衣的下屬,“叫什麽?”
“不是我叫的……”老五下意識地否認,眼神忽然凝聚,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那裏!空無一人的艙底上,忽然間就有兩行濕漉漉的足印悄然延了進去!
有誰……有誰剛剛從水裏爬入了螺舟?軍人張大了嘴巴,望著那兩行足跡……
“老大!老大!”他終於叫了出來,聲音驚駭欲裂,“快過來!有鬼了!”
“鬼叫什麽?”靴子的聲音在艙口戛然而止,隊長從艙內疾步而出,怒目而視,“擾亂軍心,小心老子……”
甬道上沒有一個人。然而那兩行腳印卻歡快輕巧地一個個印了出來,無聲無息地向著艙內延伸,仿佛一個水的精靈在地上跳躍。隊長看得有點發呆,隻是一瞬間,那濕漉漉的腳印已經從他身側通過。
有微風被帶起,吹在臉上。
兩名滄流軍人下意識地回頭,望著那個詭異的腳印的去向。那腳印一路沿著甬道跑到了內艙後,卻停了下來,左右徘徊,竟似不知該去那裏,將內艙踩得濕漉漉。
最終,腳印又是一跳,腳尖朝向了機械室的方向。
“不好!”那一瞬間,隊長終於反應過來了,狂吼一聲撲了過去,“大家小心,保護煉爐!”
煉爐內煆燒著脂水,乃是螺舟行進水下的根本力量之源,整個機械的核心所在,本身比較脆弱,如果一旦被外敵闖入摧毀,後果不堪設想。
仿佛是被他那一叫提醒,那個躊躇不前的腳印忽地動了起來,同時一個箭步衝向煉爐。也顧不得對方是如此的詭異,隊長大喝一聲拔出劍來,對著虛空砍下去,想阻攔這個看不見的敵人。
“呀!”虛空裏,劍果然砍中了什麽,有人低低叫了一聲。
那聲音,卻是方才聽到過的。
有血從虛空裏凝結,墜落在地上,一顆顆如血紅的珊瑚珠。然而那一瞬間,憑空裏卻放出了一道光華,照徹了整個內艙!那一刻,隊長還以為是某位屬下拿著銀砂在水中燃燒,放出了這樣的光芒。
可隨之而來的爆裂聲摧毀了他的僥幸猜測。那道光擊中了烏金的煉爐,帶著巨大的力量,將整個煉爐劈為兩半。煉爐裏正在燃燒的脂水頓時彌漫出來,遇到了高溫的外壁,轟然燃燒!
整個艙內轉瞬彌漫了焦臭的氣息,脂水流到哪裏,火就燒到了哪裏!
“天啊……”老五叫了起來,驚懼地看著整個內艙陷入一片火海,倒退了幾步——這架螺舟很快就要爆裂了!不行……得快點逃!他才二十一歲,可不能活活地憋死在水底,成了女蘿們的肥料!
想也不想,他拔腳就跑——整個艙室裏,他離水麵最近,逃生的希望也最大。
然而,他剛急速地衝出,忽然聽到耳後錚然的響聲,就像是那些輪葉削入女蘿的聲音——然後,他就“看見”自己的雙腳衝向了甬道盡頭。
可是……自己的身體,為什麽動不了?他駭然地驚呼回頭,卻看到隊長鐵青著臉,眼神狠厲如狼,執劍站在內艙通向甬道的方向,劍上的血一滴滴流下——哪裏……哪裏來的那麽多血?
他的意識終止在那一刹那。
“啪嗒”一聲,被攔腰截殺的上半身從半空裏頹然落地,睜大著眼睛,血流縱橫。而下半身順著慣性,居然還繼續跑出了五六步,“嘩”的一聲栽入了外麵的水裏。冰冷的水裏立刻開出了一朵溫熱的紅花。
“啊!”驚駭的呼聲再次從虛空裏發出,仿佛那個看不見的敵人也被如此血腥的一幕嚇到了。無數士兵從火海中衝出,卻看到了逃兵的半截屍體。
“臨陣退縮者,斬!”隊長堵在甬道口,執劍指向那群失措的戰士,厲喝道。
所有人都被那樣的殺氣驚得一哆嗦,止住了逃生的步伐。
“給我回去滅火!一個都別想從這裏逃掉!”隊長咆哮著,劍點向其中幾個士兵,“你,立刻啟動備用煉爐!你,發信號出去請求最近的援助!立刻去!”
被那樣的嚴厲和冷酷鎮住,滄流的士兵們在短暫的失措和騷動後安靜了下來,相互看了幾眼,便有幾個官階稍高一些的站了出來,蒼白著臉衝向各個位置——畢竟是帝國訓練出的戰士,有著鐵一般的紀律,多年來的教導已經把服從和忠誠刻入了他們的脊髓,在危急時刻如條件反射般躍出。
隊長鐵青著臉,握劍站在甬道口。火蔓延到了他腳邊,然而他忍受著火的灼烤,居然一動不動,眼睛裏有狼一樣的光,緊緊盯著內艙的某一處。
那裏,那行濕漉漉的腳印已然停頓了多時,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又一陣風吹過。
過來了!毫不猶豫地,他大喝一聲對著風中一劍斬落!
“哎呀!”就在斬中的刹那,那個看不見的人發出了一聲驚呼。然而隨著驚呼,又有一道白光在瞬間騰起,居然將他的劍震得偏了開去。那行腳印立刻沿著甬道奪路而逃。
那是什麽?那道白光……又是什麽?隊長虎口被震裂,握著手腕往前追去,卻已經來不及。
他隻看到那個腳印飛快地往前跑著,在奔跑的過程中,空氣中忽然間微微顯露出了一個人形,仿佛露水的凝結——那是一個異族裝扮的少女,用右手捂著左臂,踉蹌地奔逃。她的身形極快,隻是一眨眼已經衝到了甬道盡頭,撲通一聲跳入了鏡湖的水中。
“那……戒指?”最後的刹那,看清了那道光線來自對方右手的戒指,隊長詫異地喃喃。然而來不及多想,他立刻回身加入了對火勢的撲救。
在跳入冰冷湖水中的刹那,那笙才吐出了一口氣,臉色蒼白。
方才那一幕讓她幾乎惡心到吐出來。因為無法坐視女蘿被殺,她用上了剛學會的隱身術,想去摧毀那架螺舟。不料那個鋼鐵的東西是如此堅硬,而“皇天”的力量在水中又遠不如在陸地上,費盡了力氣,也隻能折斷外麵的輪葉而已——於是,她大膽地在對方開艙出來檢修的時候闖入,想毀了內部機械。
然而,如此酷烈的景象,卻讓她驚駭到幾乎不能舉步。
在恍惚中,她無聲地在水中下沉,掠過那朵緩緩洇開的血花。看到那半截屍體正在不遠處緩緩下墜,落入女蘿的叢林時,她又是一陣惡寒。
就在這個刹那,仿佛背後有一把無形的巨錘敲來,她的身體忽然猛地一震!身後的某一點爆裂了,潛流在瞬間向四麵八方湧出,推向各處——銀色光和紅色的火交織著在水底綻放,發出了沉悶的響聲,一瞬間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駭然回頭,眼角隻看到了那朵銀紅的煙火泯滅的光。
那架螺舟,還是……爆裂了?
她撫摸著胸口的辟水珠,感覺心髒在急速地跳動——她本來應該覺得高興的,可不知為什麽心裏卻沉重得受不了。她闖入過那架可怕的機械,看到過裏麵那些普通士兵的眼神……那眼神裏,同樣有著對死的恐懼和對生的熱望。
隻是這短短一瞬間,那上百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隨著爆裂消失了嗎?
那笙怔怔地望著那處水麵,望著散落下來的木片和鐵塊,知道那些混合著無數年輕人肢體和血肉的渣滓將會沉入水底,成為女蘿們生存的腐土。那些活生生的年輕人,就這樣死了嗎?忽然間,她就想起了幾個月前在桃源郡遇到的那個少將雲煥。方才那個隊長的眼神,真的和他十分相似啊。
那些滄流軍人,個個都是如此不要命的嗎?
湖水托著她緩緩下沉,受傷的左臂流出血來,拖出一縷血紅。她卻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隻是望著爆炸的那一點,發怔。
無數雪白的手臂伸過來,輕輕將她接住,溫柔地撫摩著她的傷口,將血止住。那些女蘿紛紛聚攏過來,慘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唉,客人啊,你何必如此……於今生死對我們毫無意義。”女蘿們托著那笙,緩緩放回到水底,那些死氣沉沉的眼睛裏沒有悲喜,“我們早已死去多時了,不願回到天上,才化身成女蘿沉入湖底守護大營……客人啊,你讓我們多麽擔心。”
輕輕地說著,女蘿托著她,迅速朝著另一個方向遊弋而去,那些深藍色的長發在水中如水草一樣逶迤。在女蘿托起她的那一刻,那笙睜大了眼睛——
天啊!那麽……那麽多的女蘿!
遊魚的光映照出的都是一片慘白。不知從哪裏瞬間冒出來,無數雪白的手臂覆蓋了水底,密密麻麻,仿佛無數的水藻隨著潛流漂蕩,一望無際。那些女蘿織成了雪白的森林,相互之間卻不說話,仿佛隻是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匯聚,彼此卻素不相識。
那笙望著這蔚為壯觀的景象,忽然間倒抽了一口冷氣——那些女蘿中,大部分是沒有眼睛的!那些黑洞洞的眼窩深不見底,毫無表情,滲出陰冷狠厲的氣息,讓人不寒而栗。
鏡湖下……哪裏冒出來這麽多的女蘿?就算雲荒大地上活著的鮫人加起來,隻怕也沒有那麽多吧?怎麽會有那麽多的鮫人死在了這鏡湖底下,成為萬年不化的女蘿呢?
她怔怔地想著。女蘿托著她急速地潛行,向著戰圈的相反方向而去,穿過了一片片顏色迥異的水底和亂石遍布的罅縫,最後停止在某處水流平緩的地方。
“權使,我們終於找到了這個走失的客人。”她被輕輕放了下來,聽到身邊的女蘿輕聲回稟,“我們帶她來向您稟告。”
權使?是炎汐來了?是炎汐來了嗎!
那一瞬間她不再走神了,倏地回頭看去,果然隻見一個白甲藍發的鮫人站在水下石階上,身姿挺拔。那個鮫人身側站著的,居然是方才和她走散了的真嵐!
想也不想地,她便掙脫了女蘿,直衝了過去:“炎汐!炎汐!”
她歡呼著撲過去,卻被一隻手輕輕推了開去。
“我不是炎汐。”那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撐開一臂的距離,正好讓她碰不到自己的衣襟。那個鮫人將領低下頭看著她,嘴邊泛起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輕聲道:“別用戴著‘皇天’的手來碰我……我不喜歡。”
那笙愣了一下,抬頭望了望那個人。奇怪……總覺得熟悉。
這個前來迎接他們的鮫人將領有著這一族獨有的俊秀麵容,看不出性別。然而他的眼神卻不像炎汐那樣是剛硬的,而有著一種飄忽的魅惑氣息,似笑非笑,在看著人的時候仿佛總是含著一絲譏諷。
極力地回憶,她忽然恍然大悟地叫了起來:“寧涼?是你!”
隻不過短短幾天沒見,她幾乎要把他給忘記了。
這個將她和西京從康平郡帶到九嶷的鮫人戰士,在龍神複蘇後奉了蘇摩的命令返回鏡湖大本營。重見時竟是完全換了一副裝扮,幾乎讓她認不出來。
“你是權使?”她有點驚疑不定,望著他身上披掛的白甲——如果他也是權使,那麽豈不是和炎汐平起平坐了?
寧涼甲胄的右肩上文了一團金色的蟠龍,那是複國軍中最高階位——左右權使的標記。然而白甲上,卻同時佩著一朵素白色的水馨花。
一眼望去,前來的所有複國軍戰士的甲胄上,都佩著同樣一朵白花,清冷而哀傷。
“一個月前,寒洲犧牲於西荒博古爾大漠,隨行戰士無一返回,複國軍全軍上下為此哀悼。”寧涼嘴角嘲諷般的笑意終於消失了,他低下頭去,將手按在右肩上,“眼下外敵入侵,軍情如火,於是長老們決定讓在下暫時代替。”
“啊……”那笙脫口低呼了一聲,臉色急變,“那、那炎汐他呢?”
雖然不認識那個寒洲,但聽到右權使身亡,她頓時就想到了身為左權使的炎汐——炎汐為什麽不自己來接他們,而要讓寧涼來?難道、難道他也是在鬼神淵取回封印的時候,被……她不敢想下去。
“炎汐沒什麽大事,隻是變身剛結束,身體未曾複原罷了。”寧涼卻譏諷地笑了一下,望向身側,“他要我將封印交給皇太子。”
那笙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果然看到真嵐的手裏捧著一個和地宮裏一模一樣的石匣。雖然在萬丈深的水底,那個匣子還是在不停地震動,仿佛裏麵的東西在急不可待地敲擊著,要掙脫上百年的束縛。
真嵐托著匣子站在一旁,臉色有些靜默。
他的眼神從方才開始,一直沒有離開過遠處的那場慘烈戰鬥——在戰圈外圍,水底升起了無數雪白的藤蘿,女蘿們一群一群地撲出來,織成密密的羅網,攔截著試圖從外部攻入大營的靖海軍團。這些水底來去自如的女蘿有著優越的行動力,行動極其敏捷,無數乘著小艇出來的靖海軍紛紛被那些水藻一樣的手臂絞殺。
然而,對於那些螺舟,女蘿們卻沒有多少實際的攻擊力。
螺舟不像小艇一樣以速度取勝,它是緩慢而堅不可摧的,一寸一寸地前進,摧毀遇到的一切。它堅硬的外壁,讓所有不顧一切上去阻攔的女蘿都支離破碎。
從螺舟裏不停地飛射出小艇,艇上有披堅執銳的滄流戰士。那些戰士在靖海軍團中受訓多年,極擅水戰,每個人身上的肌膚都遍布著水鏽,能在水下屏息一炷香以上的時間。那些小艇風一樣地衝出來,和鮫人戰士廝殺在一起。
經常是兩艘小艇同時被機簧飛射而出,艇上當先的滄流戰士左右分持一張巨大的網,將前方的鮫人戰士迅疾地裹住。然後,坐在後麵的滄流軍人便立刻手持精鐵打造的軍刀,從網中用力捅入,左右砍殺。
小艇的末端係有長索,在滄流軍人水下屏息時間到達極限的時候便會猛然收縮,將戰士連著小艇都收回螺舟的腹部。如此輪番出擊,訓練有素。
而鮫人戰士則多用纖細銳利的武器——或是長劍,或是分水刺,憑借著身形的靈活和地形的熟悉來回遊弋,敏捷性遠非那些人類可比,往往小艇剛從螺舟裏射出,還不等滄流戰士展開進攻,鮫人戰士已然迅疾地遊了上去,一劍當先將持網的戰士刺死。
這場戰爭進行得驚心動魄,隻見血色不停地在水裏擴散,將鏡湖染得一片紅。
然而螺舟仿佛堅不可摧的堡壘,在鮫人和女蘿的聯合抗擊之下雖然速度減緩,卻依然如割草機般緩慢地前進,將戰線一分分推進。
滄流建國以來,鏡湖底下這不見天日的戰爭就從未終止過。
由於和鮫人相比,冰族先天不足,無法在水中作戰,靖海軍團多次在水底遭到了敗績。然而,近年來隨著巫即大人按照《營造法式·靖海篇》改進了螺舟,增加了烏金爐作為水下推進器具,采用了銀砂遇水即燃的原理製出水下照明燈,並且找到將水轉換為可以呼吸的空氣的方法,種種措施之下,靠著新的作戰工具,水底的局勢開始扭轉。
三年前,靖海軍團就曾經成功地衝入過鮫人的大營。
然而那次的勝利也是有限的。雖然撕裂了複國軍的防線,但是鮫人們卻已經及時地從大營裏撤退,在湖底隱秘的地方重新建立起了基地。
那之後,戰爭又持續了三年,大大小小數十役。而這次的規模是空前的。
獲得了右權使寒洲和左權使炎汐都奔赴外地執行任務、大營中無人主持的密報,靖海軍團三師聯手,出動了五十架螺舟,全力出擊——力求從各個方位鎖定複國軍大營的位置,一次性合攏包圍圈,再也不讓複國軍如上次那樣逃脫。
果然,在五個方向的同時進逼下,複國軍大營被完全包圍了,鮫人戰士們開始殊死反擊,竭盡全力不讓那鐵一樣的包圍圈縮小。
這場血戰,已然持續了三天三夜。
寧涼剛奉命返回鏡湖,便遇到了這樣緊急的局麵,來不及多想,便代替右權使披甲上陣,和同樣剛剛從鬼神淵返回的炎汐一起指揮反擊。然而,在戰事進行得如此緊張激烈的時候,卻還要分神過來應付這些空桑人。一想起來這就讓他煩躁不安,殺氣上湧。
頓了頓,寧涼眼裏忽然浮現出一絲遲疑,他壓低了聲音,仿佛不願被身邊隨行的鮫人戰士聽到。寧涼靠近真嵐身側,問了一句話:“為什麽蘇摩少主沒有和你們一起來?他去了哪裏?他不是說很快就回鏡湖來嗎?”
真嵐忽然間無法回答。
難道要他說:他們的少主,那個剛剛繼承了海皇力量的人,為了所愛的女子去了滄流人的帝都?拋下了這裏戰亂中的族人和等待他帶領的戰士,毫不猶豫地去了另一處?
“蘇摩他,去了帝都,”刹那的遲疑後,他還是開口這樣回答,“他要去追回如意珠。”
“哦……是這樣。”寧涼帶著恍然的神色點頭,“尋找如意珠的確也是當務之急,難怪他急著去了帝都。”然後,低了頭,卻極輕地說了一句,“等他找到如意珠,說不定,已然沒有族人再需要他拯救了……”
冷冷一笑,寧涼望著那邊的戰況,蹙眉結束了這一次的談話:“既然封印已送到,這次空海之盟,也算是兩清了。”他對著真嵐頷首致意,“眼下靖海軍團三師圍攻鏡湖大營,情況緊急,也就不遠送兩位了。”
他一點頭,身側的鮫人戰士們便立即轉身。
在兩個人方才的對話中,所有在側的鮫人戰士均沉默地看著他們,不發一言,但是眼睛裏無不對這一行空桑來客透露出敵意。此刻聽到右權使說要走,個個隨即離開,頭也不回。望著他們轉身,那笙有些愕然,回過神後忍不住叫了起來:“你們怎麽……怎麽就走啦?炎汐呢?炎汐他呢?”
“左權使不能見你……嗬,他可是曾經發過誓,要為複國舍棄一切。如今,全軍上下都不會允許他違背這個誓言。”寧涼定住了腳步,回身,嘴邊露出一絲冷笑,“他正在大營中指揮抗敵,沒時間來見空桑人——所有該交代的,都由我來交代。”
“那我去和他一起抗敵好了!”那笙一跺腳,懊惱地嚷,“他沒時間,我有時間!”
她對著真嵐伸過手去,把石匣拿起,用戴著“皇天”的手在上麵比畫:“臭手,我現在就替你解了封印——然後,我要去找炎汐啦!”
真嵐卻默默對著她搖了搖頭,將她拉在身側,低聲道:“他們不會讓你去的。”
“為什麽?”那笙氣憤地嚷,“他們憑什麽不讓?”
真嵐苦笑,微微歎息:“你看看他們的眼睛。”
那笙愕然地抬起頭,望過去,忽然間就打了個寒戰——那些眼神……那些鮫人的眼神!充斥著敵意和排斥,冷漠和憎恨,無論是鮫人戰士還是死去的女蘿,都以那種眼神看過來,似乎在一瞬間將她冰封。
“他們……他們恨我?”那笙脫口低呼,微微退縮了一下,“為什麽啊?”
“因為你和我在一起,”真嵐歎息了一聲,“因為你戴著‘皇天’。”
他望著水底無邊無際的女蘿,眼神黯淡——這片水底下,積聚著多少亡靈啊……空桑七千年的曆史上,有多少鮫人被摧殘了一生,死後雙眼還被挖去製作凝碧珠,屍體被拋入鏡湖。那些死去的鮫人不願化為雲和雨升入天際,就把怨毒都積累在水底,不惜化為死靈也要守護族人,守護鏡湖大營。
複國軍在這充滿了仇恨的水底裏駐守,麵對著如此深重的仇恨,炎汐他作為左權使,又怎能輕易跨過這一步?
他,畢竟不是蘇摩那樣可以不顧一切的人。
“戴著‘皇天’又怎樣?我是中州人啊!”那笙叫了起來,對著重新背過身去的寧涼大喊,“喂!我不是空桑人!我是中州人,和你們無冤無仇!求你們帶我去見炎汐吧!”
然而,沒有一個人理睬她。所有的鮫人戰士在交出石匣封印後自顧自地離去,隨著寧涼返回前方,宛如靈活的遊魚,瞬間消失在光線黯淡的水底。那笙急急施展起輕身術,跟了幾步,然而終究比不上鮫人們的水中速度,被拋了下來。
她愕然地捧著石匣站在水底,望著不遠處腥風血雨的戰場,不知所措,心情從高峰驟然跌落到低穀。她怔怔愣了半天,又氣又傷心,終於忍不住還是“哇”的一聲哭起來。
“別哭,別哭……”真嵐從她身後趕上來,輕聲安慰道。
“炎汐……炎汐他為什麽不來見我?”那笙站在水底大哭起來,淚水一滴滴地落入水中,隨即消失無痕。她扯著真嵐的袖子,哭得像個孩子,“他、他為什麽不來?他不要我了嗎?臭手,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真嵐感覺她全身都在劇烈地發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為什麽不來見我?”那笙哽咽著,斷斷續續地問,“他不要我了嗎?”
“他不是不想來,隻是不能來。”真嵐想了想,低聲道,望著水底那片激烈戰鬥的景象,眼神遼遠起來,“你要體諒他的不得已。”
“怎麽不能來!他是左權使,沒人能命令他不來。”那笙不信。
“也沒人能命令我,可我同樣有很多不能做的事。”真嵐嘴角浮出苦笑,微微搖頭,歎息道,“我們隻是受製於看不見的束縛。你要體諒他……回到了鏡湖大營,他就不再隻是你的炎汐了,他首先是複國軍的左權使。他違背昔日諾言變身,隻怕已然引起軍中戰友的諸多不滿。而如今寒洲剛死,全軍至哀,強敵壓陣,何況,即便是我和蘇摩達成了聯盟,但空桑和海國之間數千年的仇怨並不能立刻由此消解——這種情況下,他真的很難來見你。”
真嵐望向那些舍生忘死搏殺的戰士,感覺流到麵頰上的水流裏充斥著鮮血的味道。他在水中長長歎息:“就如我不能去阻攔白瓔赴死一樣,都是不得已……我們活在一張看不見的網裏,都有不能做的事。你能體諒他嗎?”
他抬起手按在眉心,覺得頭痛欲裂——那番話,其實無形中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白瓔……其實,我,才是那個被引線束縛著的傀儡啊。
我被釘在了這個金座上,子民們的願望成為牽動我手足的引線,有些事情無論如何都要做到,而有一些則永遠不能去做——但,我的願望和念力要怎樣強大,才能像蘇摩那樣掙脫塵世加之於身上的種種桎梏,不顧一切地去尋找你呢?
你……是否能體諒我的不得已?
“我不管!”那笙卻叫了起來,根本不聽真嵐的辯解,“我要去找他!”
她也不知道炎汐究竟在這茫茫戰場的哪一處,隻是轉過身準備一頭衝進去:“我要找到他,問問他到底是怎麽啦,是不要我了嗎?這太沒道理了……他怎麽能這樣!我一定要問!”
然而,在她用輕身術奔出的瞬間,真嵐伸出手,一把將她拉了回來。
那笙大怒,惡狠狠地想把他的手推開。
“先把我的左腳放出來!”對著踢打不休的少女,真嵐厲聲怒喝,手臂一抖,抓住她晃蕩了兩下,讓她安靜下來,“給我先打開封印!這樣我才能跟你一起闖進去找炎汐!”
“啊?”那笙忽地愣了一下,“你……陪我去?”
“嗯。陪你去。”真嵐微微一笑,眼神溫和起來,“丫頭,你剛才這樣生氣,卻依然沒有說出不要‘皇天’的話。你沒扔下我,我自然也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那笙安靜下來,望著他,眼睛亮晶晶,嘴巴一扁。
“好啦,別哭鼻子了,快點解開封印。”真嵐敲了敲她的腦袋,嘬唇呼嘯了一聲——天馬應聲呼嘯而至。真嵐低下頭,對著天馬低語幾句,拍了拍馬頭:“快去吧!”
天馬仰頭嘶叫一聲,立刻在水中展開雙翅,急速地掠了出去。
水流湧入鮫綃帳中,帶來血的味道。
帳外,白光如同利劍,不時撕開萬丈水底的黑暗。廝殺聲在水底沉悶地傳來,機械聲隆隆不絕,已然是逼近耳畔。魚類在水底驚惶地遊弋,一群銀魚遊入了帳中,躲藏在了鮫人們的身側。
“左、左權使……外圍的紅苔地已被攻破!”隨著水流湧入的,是一個渾身是血的鮫人戰士,他在衝入帳中的刹那用盡了所有力氣,踉蹌著跌倒在案前。
那個少年鮫人用劍支撐著自己被輪葉割得支離破碎的身體,嘶聲稟告著失利的消息,俊秀的臉上有說不出的恐懼和驚慌,望著帳中聚集著的複國軍最高決策者們——那裏,數位白發蒼蒼的老者簇擁著一個銀甲藍發的青年將領,正神色肅穆地說著什麽。
“涓,我以為你半路上出事了。”鮫人將領放下了手中一直在看的地圖,蹙起了眉,卻沒有多大的震驚表情,“已經攻破外圍了?比預計的還快了半個時辰啊……那,戰士們和女蘿都撤回大營旁的巨石陣裏了嗎?有多少傷亡?”
“稟、稟左權使……”來的鮫人是一名男性,年紀尚小,依然保留著魚尾,顯然是一直在鏡湖水底長大的,並未成為奴隸過。此刻聲音微微發顫,顯然已被外麵這一場前所未見的屠殺驚住,“沒有……沒有計數過……太、太多了……第三隊、第五隊已經……已經差不多沒有人了……”
帳中所有人均為之動容。雖然知道這一次靖海軍團三師聯手大舉進攻,複國軍從實力上確實難以正麵抵抗,但是這樣重大的傷亡還是超出了預計的承受力。
炎汐霍然站起,仿佛要說什麽,但一股暗紅色的湍流迎麵急衝而來,將他的話逼回了喉中。他在一瞬間感覺到某種惡心,彎下了腰,將衝入嘴裏的水吐出去——血——這股溫熱的潛流裏,全是血!
按著胸口的護心鏡,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默然了片刻。
“已經到這裏了嗎?”聽到了帳外的轟鳴,感覺到水底營地都在一分分地震動,他按劍而起,仿佛做了最後的決定,低語道,“涓,你留在這裏,如果等下萬一大營守不住……”頓了頓,他回看了一眼帳中的諸位白發老人,然後抬手解下護心鏡後的一枚鑰匙,交到了涓手裏,“就和長老們一起從‘海魂川’逃出去,知道嗎?”
涓克製住臉上的恐懼之色,緊緊將鑰匙捏在手裏,隻是點頭。
海魂川,是鮫人最為秘密的通道,沿途設有多個驛站,從雲荒大陸通往鏡湖水底最深處——這條路也號稱“自由之路”。幾百年來,陸上被奴役的鮫人們都靠著這條秘密路徑逃離,沿路得到驛站上的照顧,最後得以回歸鏡湖。
這條路關係著鮫人一族百年的生死,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動用。因為若是一旦被敵方發現,驛站裏任何一個被破壞,整條路線便會廢止——甚至還會株連到無數隱藏在陸上的自己人。
如今左權使不惜打開海魂川,那便是意味著大營今日到了存亡關頭了!
“寧涼還沒回來,我得先出去了,”感覺到水流裏越來越濃的血腥味,炎汐的眼神鋒利起來,仿佛有烈火在內心燃起,“就算有五十架螺舟,我們至少也能將滄流人阻攔到日落——涓,你趕快帶著長老和婦孺離去,如果寧涼來了,請他務必不要戀戰,必須先保護活著的族人離開!”
簡短地吩咐完,手一按腰側,長劍錚然彈出,躍入了他指間。那是極薄的軟劍,在水中仿佛一葉水草一樣隨波流轉,折射出冷芒。
炎汐轉過手腕,將劍柄抵在下頷上,對著帳中的長老單膝行禮,仿佛在結束連日來的那番爭執:“虞長老、清長老、澗長老,請原諒我曾違背昔日的誓言,而且並不為此懺悔……我盡忠於我的國家,卻不能為無法控製的事情負責任。”
頓了頓,他微笑起身:“但是,事到如今,這一切也已經不再有區別了。”
炎汐大步走出帳去,外麵急流洶湧,帶起他的戰袍衣袂飛揚。
從這裏俯視深水區,整個大營盡收眼底。
外圍的紅苔地已然淪陷,巨石陣裏硝煙四起,複國軍戰士撤退到了那裏,仗著石陣的複雜地形在竭力和靖海軍團周旋。那些螺舟被卡在了水底巨石之間,鋒利的輪葉在石上敲打出令人牙齒發寒的聲音。
炎汐走到了高台邊緣,望見了那一幕,再也不多想,便要從台上一躍而下——必須趁著這一刻難得的喘息機會,將複國軍們集結起來!
“涓,去,帶著大家進入海魂川!”他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我們來斷後。”
他從高台上躍下,水流將他包圍。那一瞬間,炎汐隻覺得全身的血都在發燙——水裏……水裏全是血的味道!無數鮫人的血混合在冰冷的湖水裏,將他包圍。那一瞬間,他體內屬於戰士的血也沸騰起來。
那是他死去的戰友,還與他同在!
他點足在石台蟠龍的雕刻上,身形蓄力,準備急奔而出。
“慢著!”忽然間,背後傳來低啞的斷喝。帳中的老人們一起抬頭,那些活了將近千年的眼睛裏,陡然放出了銳利的光。那個一直對他的變身感到極度失望的虞長老當先站了起來,抖了抖衣襟,將一群躲避在襟上的魚趕走:“不。我們不走。”
老人枯瘦的手指在水裏畫著,勾出一個手杖的形狀。
“錚”的一聲,虛空裏凝結出了一根金色的手杖,跌落在蒼老的手心。
“咳咳……”握著沉重的手杖,長老眼裏卻放出了光芒,一頓,將手杖深深地插在地上,“我們至少還有施展術法的力量……這一把老骨頭用來填那些螺舟的刀葉,應該還是有餘的吧。”
雖然這幾天來一直受到這些長老的苛責,但看到他們如今的舉動,炎汐心裏還是一熱。他低下了頭,請求道:“不,長老,海國不能失去你們。我們海國沒有文字,所有的曆史、風俗、曆法,都記憶在你們這些智慧長者的腦海裏,一代代口耳相傳。如果失去了你們,海國的曆史便將消亡了——所以,戰鬥的事情,還請交給我們戰士來做好了。”
他懇切地說著,在高台下對著那些老人單膝下跪,將手按在左肩的金色蟠龍記號上,深深一俯首,然後便回身閃電一樣地掠了出去。
撲麵而來的帶著血腥味的潛流讓他無法呼吸,女蘿的斷肢在水裏散落,隨著潛流漂蕩。包圍圈縮小的速度讓他暗自心驚——五十架螺舟同時出動,幾乎是在一瞬間從各個方位展開了立體的攻擊,讓位於水底的複國軍大營腹背受敵。
滄流軍人的屍體也橫陳在水底,無論多鐵血的軍隊,血肉之軀也終歸要腐爛。然而,五十架鋼鐵的怪物卻隻損失了不到一成,還在隆隆地逼近——極度緩慢,卻無堅不摧!複國軍戰士不顧一切地冒著輪葉的切割撲上去,用劍、刀削砍著,然而螺舟的外殼隻是稍微出現了幾道凹痕,未受到有效攻擊。
“左權使!”看到炎汐出帳,所有戰士的精神都是一振。
“退出巨石陣!”他說到,第一句命令卻是如此。
所有正在和滄流軍隊奮戰的鮫人戰士都吃了一驚,然而左權使的威儀震懾住了他們,沒有人問為什麽,他們立刻從激戰中抽身,退出了巨石陣。而那些螺舟還被卡在那裏,一時半刻尚無法追擊過來。
遍體鱗傷的鮫人戰士用劍支撐著身體,在大營的最後領地裏喘息,殷切地望著將領,希望聽到下一步的作戰計劃。這些年來,炎汐和寒洲共掌鏡湖大營,已然帶領大家擊退過數十次的進攻。希望這一次陣勢空前的來襲,也能被擊退吧?
“大家現在必須做出選擇了——要麽,全部淪為奴隸!要麽,就是戰鬥到死!”炎汐站在水底最高處的石台上,將劍高舉而起,厲聲對所有人喝問,“大家是怕成為奴隸,還是怕死?是要戰,還是降?”
“不降!”聽到“奴隸”兩個字,大半鮫人戰士渾身一震,顯然是觸動了昔日不堪回首的記憶,脫口而出,“戰,戰!戰到死為止!”
“對,死也要死在這裏,而不是那些奴隸主的牢籠裏!”炎汐望著底下筋疲力盡的同伴,估計了一下眼下的情況,迅速做出了決定,“那麽,現在有誰敢跟我去把敵人引到‘天眼’裏?有誰?”
天眼!鮫人戰士們齊齊一驚,一瞬間不能回答。
鏡湖水底多怪獸異物,翻覆作怪,吞噬一切生物,所以水麵上舟船不渡,鳥飛而沉。鮫人自從在鏡湖底下紮營之後,一貫和那些怪獸井水不犯河水,小心翼翼地比鄰而居多年,更是從未去過那個叫天眼的地方。
傳說中,那個地方是蜃怪的居所。那個巨大的怪物躲在水底,吞吐著蜃氣,結成種種幻象,騙取水上水下生物墮入囊中。那些幻象如幻如真,大到幾乎可以結成一座城池。蜃怪躲在水底,水流急遽往著地底吞吐,形成巨大的旋渦,所有靠近的東西都會被吸入深深的湖底,再也無法返回。
那個地方,被所有水底的鮫人稱為“天眼”。
“誰跟我去?!”看到戰士們失神,炎汐再度高聲問了一遍,“誰敢?”
那是必死的任務——然而第二遍問話剛一落地,就響起了無數的回應:“我去!”“我!”……那些留守大營的戰士爭先恐後地舉起手裏的劍,對著左權使晃動,每個人眼睛裏都有不畏生死的光。那些眼睛看過來,炎汐隻覺得心裏猛然一震。
“好,出來五十個傷勢不重的,跟我走。其餘的,留下。”炎汐點出了其中幾個,又將一個出列的戰士推了回去,“冰,你不能去——你的劍術僅次於我,還得留下來將劍聖教給我們的劍法轉教給大家。”
說到這裏,他輕輕歎了口氣:“可惜我們拿到劍譜的時間太短了……若是學了個一年半載,大家略知一二,也不會對螺舟如此束手無策。”
搖了搖頭,仿佛想把這種想法趕走,左權使苦笑——西京劍聖能將不傳之秘交給複國軍已屬大恩,怎麽還能如此得隴望蜀?其實這個時候,該指望的不是這個,而是……他們的少主,那個剛轉世的海皇。
蘇摩,為什麽還不來呢?
他不是說過去九嶷離宮複仇後,便會前來鏡湖大營?如今已經派出了文鰩魚到處尋訪,將消息傳遞出去,他難道還沒接到大營的告急信號?還是說……就像在桃源郡初遇時候那樣,蘇摩他根本不想當什麽海皇?
一念及此,心中便灰冷了大半。原來,命運的道路終究要靠自己的血戰去開辟,任何宿命的傳言都不可信。炎汐不再多想,揮了揮手,腳步一踩地麵,身體迅捷地從水流中掠了出去:“大家跟我去引開螺舟!”
五十個尚餘戰鬥力的鮫人齊齊低喝了一聲,全部出列,跟在了他的身後,朝著遠處巨石陣裏那些可怕的鋼鐵絞肉機掠過去——就仿佛撲向烈焰的飛蛾。
然而,水聲一響,前方卻有一個人急速掠來。
炎汐還沒定下身形看清楚來人,卻聽到耳畔的複國軍齊齊發出了一聲歡呼:“右權使!”
“寧涼,你回來了?”定睛看到來人,炎汐也止不住驚喜低呼,“石匣交給真嵐了嗎?”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心裏的關切,開口詢問,“那笙……那笙有和皇太子一起過來嗎?她如今離開了吧?”
寧涼望著他,笑笑不語,眼裏的諷刺卻越來越深。
“你讓他們趕快離開了沒?”炎汐卻越發沉不住氣,“你倒是說話啊!笑什麽?”
“我笑你身負重傷,大軍壓境,卻還是念著那個中州丫頭。”寧涼忽地笑起來,眼裏帶著深深的譏諷,“炎汐,認識你兩百年,何時變得這樣沒誌氣?”
那樣放肆的笑讓周圍的複國軍戰士一時不知如何才好,他們有些尷尬地望著兩位統帥。
“這種時候還說這些幹嗎?”炎汐微怒,望著這個一直陰陽怪氣的同伴——雖然從小就認識,後來又在軍中共事多年,他還是不明白寧涼這種喜怒無常的奇怪性格。然而此刻沒時間與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隻道,“既然你回來了,那就好。我帶人引螺舟去天眼,你趕快帶著所有人從海魂川離開!”
“天眼?那兒怎麽也輪不到你去。”寧涼卻不讓開,隻是攔在前方,雙臂交叉放在胸前望著炎汐,嘴角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譏諷道,“逞什麽英雄呢?也不看看自己身體都是什麽狀況,還想引開螺舟?”
聽到右權使再三地提及左權使的身體狀況,所有鮫人戰士都略微詫異地看向炎汐——奇怪,日前左權使從鬼神淵回來便立即投入了戰鬥,身上似乎並未見有傷啊。
炎汐臉色微微一變,然而不等他反駁,寧涼忽地隔空對他揮出了一劍!
那一劍斬開碧波,無聲無息,隻有潛流洶湧而來。
炎汐下意識地轉身急避,如閃電一樣掠開,讓劍氣從耳畔掠過——然而,在他站定的刹那,周圍的複國軍戰士卻發出了一聲驚呼,左權使的護心鏡裏,已然透出了斑駁的血跡!
他方待怒問,忽地覺得身體裏一股劇痛透出來,再也壓抑不住,吐出了一口血。周圍的戰士發出一聲驚呼——左權使身上一直帶著那麽重的傷,居然沒人看出來!
“剛變身完,總是行動不夠利落。雖然從鬼神淵拿到了石匣封印,可也被水底地裂處的毒火傷到了肺腑吧?”寧涼冷笑著,語帶譏諷,“回來一直忍著不說,是怕影響士氣嗎?但你難道不知,如此勉強而為怎能引開螺舟?隻怕到半途就被斬殺了!”
炎汐望著同僚,有怒意卻不知如何發作。身體裏的傷勢一經震動便徹底爆發,他一時間失去了強自支撐的那一口氣,全身無力。
寧涼將他扶到了帳中坐下,示意一側的涓上前照顧。
炎汐卻忽地震了一下。不對!寧涼……寧涼的手……怎麽會這麽……
“拿自己的命冒險不要緊,你要送死也是你的事——但我怎麽能看著兄弟們跟著你這樣一個病人去冒險?”他心裏尚自震驚,寧涼卻頭也不回地離去,將手一揮,呼喚那五十個被挑中的戰士,“好了,大家跟我去!其餘人帶著左權使離開!”
“寧涼!”炎汐來不及多想,大喝一聲,“回來!”
然而右權使寧涼頭也不回,足尖在珊瑚石上一點,瞬忽如電般掠出,已然遠去。
“寧涼,回來!”炎汐重重地拍著案,大喊,想努力站起。然而剛撐起上半身就猛地一個趔趄,大口的血從他嘴裏沁了出來。
“左權使,別動!你、你的傷……”旁邊那個少年鮫人涓小心翼翼地過來,拿出一塊鮫綃手帕捂在他的胸口,很快薄薄的手帕就浸透了血,氤氳地擴散在水中,“左權使,你趕緊休息!不要亂動了!”
“別管我!”炎汐急怒之下,一把打開了少年的手,“快去把寧涼追回來!”
“這、這……”涓為難地蹙眉,眼見寧涼已然帶領著鮫人戰士衝入了巨石陣,他不敢上前,恐懼地垂下了眼簾,“右權使他已經去了……我……”
“炎汐,”旁邊的長老也緩緩站了起來,“你身體不支,寧涼替你出戰,也是應該,不必叫回他了。”
“他去不得!”炎汐厲喝,第一次忘了在長老麵前保持恭謹,霍然回頭,急切地分辯,“他……他的手在發熱!你們都沒感覺到嗎?他在發熱!在這種時候,他怎麽還能戰鬥?”
所有長老在瞬間怔住,一時沒有明白發熱的含義。
“右權使……也是要變身了嗎?怎麽會這樣啊?”許久,還是涓第一個問了出來,說完低了頭不語——那個一百歲不到就變了身的少年,卻有著這樣纖細敏銳的觸覺。
一語驚醒夢中人。仿佛一道霹靂從上打下,震醒了一眾怔住的蒼老族人,每一個長老臉上都有恍然和驚痛的神色,手裏的金杖錚然落地,麵麵相覷:“怎麽會?”
第十六章 重逢
水底似乎徹底沸騰了,無數刺耳的聲音在水下裂響,驚得水族紛紛逃竄。珊瑚礁粉碎了,水草地夷平了,無數的貝殼被砸爛成肉泥,裏麵凝結了百年的珍珠在水底的汙泥中發出黯淡苦痛的冷光。
戰爭殘酷而激烈。巨大的機械一分一分地推進,將所有一切化為齏粉。
然而,四十架螺舟,卻在巨石陣裏困了將近一個時辰。艙裏驀地霹靂般響起一個聲音,伴隨著重重的踢打聲:“你神遊去了嗎?怎麽還卡在這裏?”
“將軍,這石陣……這石陣不知用什麽築成,連精鐵都割不動!”從背後挨了一腳,艙房裏的士兵痛得跪到了潮濕的地麵上,斷斷續續地分辯。
“少跟我叫苦!”那個聲如霹靂的將領卻有著瘦削如山鷹的外貌,眼神凶惡,“時辰快到了,銀砂燃盡之前不衝出陣去滅了那群鮫奴,這次行動必將功虧一簣!再不給我快點,回到帝都後老子滅了你滿門!”
跪在地上的士兵全身一哆嗦,慘白了臉拚命點頭,將身體拖著靠近了機械一些,用力掌控著那些翻飛跳彈的機簧。
巨石陣在顫抖,輪葉切割的聲音令人齒寒。
終於,一根巨石倒了下去,震得水底的腐土飛揚飄散,夾雜著無數魚類和女蘿的斷肢。那個士兵隔著水晶磨製的鏡子看去,隻覺得心裏一陣惡心。然而,前方還有數根巨石攔擋,輪葉擊打在上麵,發出空空的聲音,轉動的速度已然明顯放緩了。
“加脂水!快加脂水!”他回過頭去對著同伴大呼,滿頭大汗的同伴連忙抬起一桶脂水,倒入了槽裏。脂水流入了烏金的煉爐,發出轟然的響聲,帶動了機械的轉動,輪葉再度加速。
然而,即便是這樣,在銀砂燃盡之前恐怕還是無法衝出陣吧?
士兵眼裏布滿了血絲,絕望地四顧,忽然看到了右側前方的巨石陣裏有一處出現了缺口。他大喜過望,將眼睛貼在鏡上往外細看,卻忽然對上了另一雙眼睛——那雙碧色的眼睛,就這樣在一寸開外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
他大駭,來不及驚呼,卻隻聽一聲裂響,一道白光刺穿了水晶的鏡子,從外壁刺入,將他釘死在艙壁上!
“右權使,快撤!”外麵有複國軍戰士大呼。
趁著方才脂水燃盡、輪葉速度減緩的瞬間,他們一行人逼近了這架螺舟,寧涼冒著極大的危險從飛旋的輪葉中遊過去,貼上了螺舟的外壁,一劍將組織進攻的滄流戰士格殺當場。然而一擊得手後,失去控製的螺舟逐漸下沉,可輪葉的速度卻已然重新加快!
寧涼雙手攀住了螺舟外壁,沉下心凝視著飛旋的鋒利輪葉,想在短短的瞬間找到可以脫身的空隙——然而,身體裏的血似乎在沸騰,那團火在心頭燃起,燒得他心神不定。
這……這是怎麽了?已經四五天了,這個身體怎麽一直有這樣奇異的感覺?
他深深地呼吸著充滿血的水,耳後的鰓開合著過濾血腥味,心卻止不住地越跳越快。他想靜下心來,卻發現根本做不到!
“右權使!”周圍的戰士看到他遲遲不返,驚訝地一起呼喊。
而巨石陣的外延又起了一陣喧鬧,無數的腐土從水底騰起,巨石不停倒下,螺舟紛紛讓路,似乎滄流那邊又有什麽援兵來到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
覷準了輪葉擊到石柱上的一刹那停頓空隙,他雙臂蓄力,整個人如一支繃緊的箭,閃電般向著這短短一瞬出現的空隙飛掠過去。
然而他在掠出的刹那變了臉色:不對!根本發不出足夠的力量!
用盡了力氣,這一躍所能達到的速度,卻遠遠低於平日。連日裏身體一直發熱,手足好像忽然乏力。他的上半身準確地穿入了輪葉的間隙,然而穿越的速度卻不夠,在沒來得及穿出之前,鋒利的輪葉已然攔腰斬到!
他下意識地轉過手腕,用劍去格擋那可怕的巨大利刃。
薄薄的劍和利刃相交,發出了清脆的斷響,錚然落地。隻是阻攔了短短一刹那,他身體尚未完全遊離出來,輪葉已然切入了肌膚。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用盡最後力氣對著外麵的同伴發出潛音:“走!別管我!去天眼!”
然而,就在那個刹那,他看到一道白光轟然掠來,割裂了黯淡的水底。
是滄流的銀砂?
那道光卻不隻是照明的,隨著光激射而到的,還有某種劇烈的力量。在照亮他眼眸的一瞬間,擊中了高速旋轉的輪葉,轟然四射開來。
輪葉在快要切入他小腿的刹那停止了轉動,將他卡在了下麵。
“快!”他聽到一個聲音急切地說,然後一隻手伸過來,將他從沉沒的螺舟下一把拉起。然後,仿佛是不小心被鋒利的輪片割到了,發出了一聲痛苦的驚叫。
那是一雙溫熱纖小的手,掌心傳遞來人類才有的溫度。
是誰?是誰?在努力從耀眼的白光中辨認來者的時候,寧涼的心再也止不住地震動起來,完全顧不得此刻腿上劇烈的疼痛——難道……是她?竟是她?怎麽會是那個丫頭!
“臭手,快過來!快過來啊!”果然,耳邊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焦急地喊,將他從地上半扶半抱拉起,已然帶了哭音,“寧涼、寧涼的腿被斬斷了!怎麽辦……怎麽辦?你快過來!”
那一瞬間,他眼前一黑——真的是她!竟然真的被她救了!
他寧可死,也不要受這個中州丫頭的恩惠!
那麽多年了,他一直這樣默默地和那個人並肩戰鬥,沒有去想複國以外的任何事情。因為那個人保持著作為一個戰士徹底的純潔和高貴,發誓將畢生都奉獻給複國大業。那麽,他也隻能跟隨他一起,將自己的一生祭獻——因為從少年時代開始他就在心底裏發過誓,自己這一生都將和這個人生死與共。
按照海國的風俗,如果兩個都未曾變身的鮫人相愛了,就必須要雙雙去稟告族中的大巫。大巫將為他們主持一種名叫“化生”的儀式,通過占卜,讓上天來決定這兩名鮫人哪一方該成為男子,哪一方該成為女子,然後成為夫婦——但是,因為百年來那個人始終沒有選擇性別,所以,他也沒有成為任何一種人。
二十年過去了,無數的同伴倒下,無數的戰士屍骨湮沒,他卻伴隨著那個人一路血戰至今。他一直是那個人的戰友、同伴,是他身邊最親近的朋友——他的心底一直存著希冀,希望能在某一日,和那個人並肩殺出一條血路,一起回到那片浩瀚的碧落海去,自由自在地生活。
到了那個時候,那個人應該可以放下複國大業,來想想別的事情了吧?那個時候,他就會注意到百年來這樣默默跟隨等待著他的自己了吧?
然而,所有希望,卻被這個驀然到來的異族少女打碎!那個人居然為了一個外人而背棄了昔日的誓言,動了古井無波的心,選擇了變身——這,怎能讓他不一想起來就恨入骨髓?
然而,在這一次激烈的戰鬥裏,自己卻被她救了性命!
這算什麽?這算什麽!他寧可自己就在那一瞬間死在螺舟下,也不願此刻這個少女扶著自己驚慌地哭叫,仿佛割斷的是她的腿。那樣純淨坦蕩的眼眸,讓他有一種無所遁形也無法報複的苦痛。
那個人愛上的是一個這樣的女子,讓人無可挑剔,也無從憎恨。
可是,難道連他心底那一點自傲和恨意,也要被剝奪得一幹二淨嗎?
那一瞬間,空前強烈的憤怒從心底湧起。寧涼忘記了腿部劇烈的痛苦,他站起身,猛然一推那個扶著自己的人!那笙被推得一個踉蹌,仰麵跌倒在水底,寧涼的身體卻憑著慣性,在水中向著相反方向漂開來。
“跟我走!”寧涼顧不上斷腿的疼痛,低低用潛音吼著,對周圍的戰士發出最後的命令,狠厲瘋狂道,“跟我去天眼!立刻!”
是的,戰鬥吧!戰鬥到死吧!到了如今,也隻有不顧一切地戰鬥才能讓他找到自身存在的意義——他將以血來證明自己這一生的奮鬥並未落空。他寧可死在天眼裏,也不願承受這個外族女子的恩惠!
他向前遊去,頭也不回,有一種赴死的坦然。
在衝向蜃怪沉睡禁區的刹那,望著前方那些影影綽綽浮起的可怕幻象和毒瘴,他的嘴角卻浮出一絲平日慣有的譏誚——這樣的結局,其實也很好。
否則,他實在是想不出自己變成了女人後,會是什麽樣子。同樣,也不能想象炎汐成為一個女人是什麽樣子——從小到大,他們兩個的性格都是一樣的堅毅剛強,好像任何一方變成女子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在聽到炎汐已然成為男子的消息後,他身體的變異卻已然無可改變地開始了。
那是他們一族無法解除也無法阻攔的魔咒吧?即便是力量強大如新海皇蘇摩,都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朝著內心的願望變化!
幸虧自己能及時地死去,否則,炎汐那個家夥如果看到自己出落成女人,不知道會有什麽樣奇怪的表情啊……嘴角那一絲譏誚越發深了,寧涼不再多想,隻是朝著那處深藍遊去。
複國軍戰士們看到右權使拖著斷腿衝出去,不由得個個為之動容。年輕的戰士們眼裏放出狂熱的光,齊齊低首,隨著寧涼往巨石陣打開的缺口外奔去,將生死置之度外。
背後的螺舟看到了這邊複國軍撤退的景況,立即紛紛湧了過來,追殺而去。
那笙從水底踉蹌站起的時候,寧涼已然帶著複國軍戰士遠去,隻留下傷腿上沁出的兩縷鮮紅血色,在碧波中縈繞不散,一路蜿蜒消失在遠處。
她怔怔望著寧涼遠去的方向,忽然間覺得心裏有某種澎湃的激情,一時熱淚盈眶——他們……都不怕死嗎?每一個鮫人,都是這樣不怕死?他們有著比人類長十倍的壽命,然而,他們卻比一心奢望長生的人類更舍得毅然赴死。
那個陰陽怪氣的寧涼,原來是這樣令人尊敬的好男兒。
“小心!”刹那的出神,耳邊卻忽然聽到一聲厲喝,一股大力湧來,她被推出了一丈,幾乎又是一個嘴啃泥。她踉蹌著爬起,怒道:“臭手,你在幹嗎?”
但還沒回頭就聽到一聲巨響,潛流轟然激射而出,巨石散亂了一地。那一瞬間,那笙手中驀然發出一道白光,籠罩了她的全身,將所有飛來的尖銳石頭全部反射回去!
“你躲開一點,站在這裏發什麽愣?”真嵐從碎裂的巨石中穿出,手上拿著那把龍牙製成的辟天長劍,微微喘息。一架螺舟被他劈中,輪葉支離破碎,機械殘骸連著人的肢體碎末鋪滿了水底。
寧涼一行的奮不顧身,隻吸引了一半的螺舟緊跟而去,而剩下的一半奉命留守原地,繼續著清剿複國軍大營的任務。而此刻的營地裏隻餘下了老弱婦孺,正在用盡僅剩的力氣,朝著海魂川入口處方向奔去。
“涓,你趕快拿著鑰匙走!”炎汐夾在逃難的人流中,竭力維持著秩序,讓長老和婦孺們先走,而自己和一些傷病的戰士留下來斷後。
螺舟發出了無數小艇追擊奔逃的鮫人——然而那些乘著小艇出來的軍人都被半路殺出的對手攔截了。
一個披著鬥篷的男子從女蘿森林裏闖出,長劍縱橫,將所有追出來的滄流戰士都斬殺當場;而他身邊那個少女也在幫他抵擋,手上也不時放出閃電一樣的光,將那些小艇一一焚毀。
刹那間,靖海軍團起了微微的騷動,顯然一時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混雜喧囂的人流裏,炎汐發現了那邊追兵速度的減緩,詫異地趁亂回頭看了一眼。忽然間,他的眼神凝了一下,露出了驚喜的表情:“那笙?!”
聽到左權使的驚呼,很多雙眼睛一起注視過來,帶著不同的表情。
“天啊……這、這不是‘皇天’嗎?”螺舟裏,靖海軍團的另一名將軍看清了方才少女手上戴著的放光之物,失聲驚呼——難道,這就是前些日子征天軍團沒截獲的“皇天”神戒?連破軍少將帶了那麽多人去,都沒有將神戒帶回。機緣巧合,這一次居然被他們的大軍在鏡湖萬丈水底撞上了!
如果奪到皇天,這個功勞可比剿滅複國軍大營更大!
螺舟上的靖海軍團看到半路又殺出一行援軍,為少女手上的至寶吸引,當下停止了追擊鮫人,掉過頭將真嵐和那笙包圍,希望能奪到“皇天”回帝都領功。
二十架左右的螺舟,從各個方位緊逼過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那一瞬間,激烈翻湧的水流似乎停滯了,那笙看到那樣烏壓壓的大批軍隊,那些飛快轉動著的鋒利刀刃,有些害怕地往真嵐身側靠了靠:“臭、臭手……他們有好多人。你……打不打得過啊?”
真嵐笑了笑,執劍側身,嘴裏卻道:“打不過又怎麽辦呢?”
那笙跺腳著急:“打不過的話,就趕快逃啊!”
真嵐嚴密地防守著周身,目光逡巡著辨認這一行螺舟中的旗艦所在,卻看似漫不經心地回答:“我逃了,你呢?”
那笙嘟起了嘴,執拗道:“我要去找炎汐。”
頓了頓,又道:“不過不用你跟著。”
真嵐微微一笑,然而眼底的神色卻是逐漸肅穆——那麽多的螺舟鎖定了他們兩個人,要對抗絕不是容易的事,而後援尚未到來,看來是不得不試著用那個法子了……希望那種力量可以幫到他們,避開這一次的大難。
他的目光逡巡著,最後定在了其中一架螺舟上,忽地道:“把‘皇天’還給我。”
那笙吃了一驚:“什麽?”
“先把‘皇天’給我!”真嵐加快了語氣,將辟天長劍插在身前的水底地上,眼睛卻一直看著前方不停壓過來的螺舟編隊,伸出手來,“快!”
那笙不解地瞪了他一眼,有些不情願地伸出手來。
“等下我一出手,你就用輕身術衝出去,越遠越好。”真嵐低聲囑咐著,手指向上微微一收,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那枚緊緊扣著那笙手指的指環自動地錚然掉落他手心。真嵐倒轉手腕,手指豎起,“皇天”神戒仿佛有靈性一樣,躍入了他的無名指,貼住了他的肌膚。
“啊?!”那一瞬間,那笙發出了低低的驚呼。不隻是她,在場的所有人:滄流戰士、鮫人複國軍、女蘿嘴裏都發出了同樣的驚呼!
戒指一套上手指,空桑的皇太子身上轟然放出一層金光,照徹了整個湖底——金光一閃即逝,然而真嵐的眼睛驀然睜開,眼神閃爍,卻蘊含了說不出的洶湧力量!
仿佛隻是短短一瞬間,他的身體裏有什麽蘇醒了。
“那笙,快走。”真嵐眼睛定定地望著前方,嘴裏淡淡地吩咐著,卻抬起手,握住了插在身前的辟天長劍,“也讓鮫人們躲避。”
“啊?”那笙有些詫異地望著真嵐拔出麵前的劍,感覺他整個人都有點不一樣了——這還是這個臭手自慕士塔格複蘇以來,第一次戴上“皇天”戒指吧?那個戒指認他為主人,一被他戴上,似乎有什麽地方驟然不一樣了!
“快躲!”真嵐驀地怒喝起來,顯然對於力量的控製已然到達極限。那笙嚇得一震,下意識地足尖一點地麵,閃電般朝著後麵的鮫人營地掠去。
就在那個瞬間,真嵐拔出了那把辟天長劍,貼住了眉心,側轉劍身——龍牙長劍將他的臉龐分成兩半。而劍兩側的兩隻眼睛,卻閃出了完全不同的兩種表情:一種是狂,而另一種,則是痛!
手腕微振,一陣陣龍吟從長劍上發出,真嵐的眼睛轉成了璀璨的金色。
“長劍辟天,以鎮乾坤。星辰萬古,唯我獨尊。”
他倒轉手腕,以劍指地,垂目吐出四句話。忽然間,長劍一動,眉心有一縷鮮紅色的血緩緩流了下來——他,竟然是以辟天長劍割破了自己的眉心!
“這是、這是……空桑的……帝王之血?”迫得最近的螺舟上,傳來將領驚懼的低語,“啪”的一聲,仿佛有什麽摔落在地,“天啊……這是空桑的帝王之血!”
“快後退!快後退!”將軍在艙裏大呼,嚴厲的語氣裏充滿了恐懼。
然而,堅不可摧的螺舟行動緩慢,在設計出來時就是有進無退的。無論將軍在旗艦內如何嘶聲下令,無論操作機簧和轉舵的戰士多麽敏捷,螺舟的輪葉急速旋轉著,可後退的速度卻是依然緩慢。
真嵐持劍割破眉心,血從劍鋒上流過,忽然,整個長劍仿佛發出了可怕的金光!他持著辟天劍,手腕一分分下垂,指向了湖底——劍尖吞吐出了閃電般的光華。在劍尖接觸到水底的刹那,仿佛有巨大的雷霆在地底爆發出來,鏡湖震了一震,竟然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口子!
轟然一聲響,那道裂縫從辟天劍尖延展開來,直直切割過去,將那架作為旗艦的螺舟居中一剖為二!
指揮三師會戰的滄流將軍來不及起身,就被連著座位切成了兩半!“哢嚓”一聲響,堅不可摧的螺舟有如一隻巨大的蚌殼,被看不見的巨手一掰而開!
驚呼和慘叫響徹了水底。
在螺舟被切開的刹那,裏麵大多數滄流戰士還活著,在水流洶湧而入的刹那,他們來不及穿上外出在水底行走用的魚皮衣,拚命地掙脫支離破碎的機械,從中掙紮著遊出。然而水底強大的壓力擠壓著他們的胸腔,讓沒穿上魚皮衣的戰士們窒息,血從他們的肺部不斷沁出來,但求生的本能卻讓他們不停地揮著手足向上浮去。
然而,沒有遊多遠,一朵朵暗紅色的煙火便在水底綻放開來。脂水在煉爐裏爆炸,將整個螺舟連著尚未來得及逃離的滄流軍人一起化為灰燼。
那笙剛剛跑出巨石陣,背後的潛流隨著爆炸洶湧往外迅速擴張,她覺得背後仿佛被人猛地推了一把,眼前一黑,立足不穩,驚叫了一聲便往前栽去。
“小心!”在她額頭快要撞上一枝尖銳的珊瑚時,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將她攔腰抱起。那笙奔出了那麽遠,還被外圍潛流衝擊得眼前發黑,隻感覺到有人忽然衝出,帶著她順著潛流急速地往外退去,借此消減受到的衝擊力。
她的臉頰貼在一個金屬般冰冷的東西上,黏黏糊糊好生難受。她攀著那人的肩膀,掙紮著想站起,卻聽到那人在耳邊低聲道:“別亂動,我要抱不住你了。”
那一瞬間,她全身觸電般一震,睜大了眼睛。
“炎汐!”她抬起頭,望見了頭頂上那張朝思暮想的臉,不由得狂喜地歡呼。
幾個月不見,炎汐果然變了。以前她曾把他錯認成清秀女子,然而此刻這張臉上卻已然悄然轉變成另一種氣質,那種隱隱在內的沉靜剛毅氣質,無論誰在第一眼看見,都認為會是一位俊逸和沉著的年輕男子。
啊……他變得多好看呀!
“你來找我了?你沒有不要我,是不是?炎汐!”那笙欣喜若狂,不自禁地張開手臂,一下子抱住了對方的脖子,將臉貼了上去,高聲歡呼著他的名字,直到炎汐停止了後退,苦笑著摸摸她的頭發示意她安靜。
“我剛才隻是沒時間來找你……”低頭望著懷裏那個小兔子一樣鬧騰的少女,那一瞬間,從腥風血雨中殺出的戰士的嘴角也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微帶靦腆的溫柔笑容,“對不起。”
在火光熄滅後,一團淡淡的紅色霧氣彌漫開來,帶著血腥味。
真嵐站在那朵血紅色的花的中心,執劍指地,眼神肅殺——那雙璀璨的金色眸子,宛如神魔再世,令人望之失神。
“天……這、這是空桑帝王之血的力量!”
虞長老停住了奔逃的步伐,回望著遠處鏖戰不休的軍隊,又將目光投注在陣前提劍指地的獨臂皇太子身上,喃喃自語。他身周的長老們都停住了腳步,臉色蒼白——那樣璀璨的金色眼眸,和空桑人傳說中的破壞神一模一樣!
七千年前,就是有著這樣眼睛的星尊大帝,戴著同樣的“皇天”戒指,提著同樣的辟天長劍,一擊劈開了雲荒大地,在鏡湖和九嶷之間割裂出深不見底的蒼梧之淵,將他們海國的神祇生生囚禁!
七千年後,曆史重演了嗎?
所有鮫人都停止了奔逃的步伐,望著那個提劍默立於鏡湖水底鮫人祭壇上的空桑人。炎汐一刹那間忘了去和懷裏的那笙繼續說話,也隻是抬起頭凝望著那個孑然的背影,眼裏閃過無數複雜的光芒,手微微一顫。
那個人站在萬丈深的水底,一人一劍,鎮住了洶湧而來的滄流軍隊,緩解了複國軍的壓力——然而,所有鮫人在望著那個空桑皇太子的刹那,眼神都是極其複雜的。
為什麽?為什麽在這樣的危亡時刻,居然是一個空桑人來幫助了他們?!
少主呢?他們……他們的海皇,又去了哪裏?
“你們的王,此刻帶著龍神前去帝都,從龍潭虎穴裏尋找如意珠,”仿佛知道這一刻鮫人們的心情,真嵐一字一句地吐出一句話,聲音響徹鏡湖,“而空海既然結盟,海國有難,空桑必不會置之不理!隻要有我在這裏,絕不容滄流進犯複國軍大營一步!”
真嵐單手握著辟天劍,重新緩緩抬起,再次將劍立於眉間。
璀璨的金色眸子映在雪亮的劍身上,輝映出令天地膽寒的光。
“撤!快撤!”看到那樣的殺氣即將再度爆發出來,每一架螺舟上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冒出了這個念頭——麵對這種力量,除非十巫到來,否則誰敢抗衡?
統帥已死,無人再組織下一步的進攻。那些龐大的機械紛紛掉轉頭,重新往零落的巨石陣裏撤回,無數的飛索被收回,小艇上的戰士被迅速地召喚回螺舟腹中,停止了與營地裏鮫人的廝殺。
然而,他們剛一回頭,就又變了臉色——萬丈深的水底,影影綽綽的波光裏,忽然如霧氣一樣浮現出大片披甲的戰士!
那些戰士居然在水底策馬而來,洶湧逼近。那些純白色的馬肋下伸出雙翅,在當先一匹額心長有獨角的天馬帶領下,在水底如遊魚一樣地飛馳而來。馬上的戰士手持武器,大氅鐵麵,麵具後的眼睛都是黑色的洞,仿佛是個空心人。
“冥靈軍團!”一貫鐵血無畏的滄流戰士,終於發出了驚懼的叫喊。
一聲呼嘯,天馬吉光飛落在真嵐身側。背後,赤王紅鳶、紫王紫芒、黑王玄羽策馬而來,帶來了大批的冥靈軍團,從後方包抄戰圈而來。
“諸王,將靖海軍三師全殲於此!一個不許放過!”
真嵐舉起了辟天長劍,眼裏湧動著璀璨的金色,對著冥靈軍團厲聲下令。
聽到那樣的聲音,那笙在炎汐懷裏顫了一下,也忘了表達自己重逢的熱情,隻顧回頭看著那個忽然變了的人。臭手的聲音裏充滿了戰意和殺氣,再也不同於以往那樣的輕鬆調侃,油滑而又風趣。
而仿佛,是可以一語翻覆天地的神魔!
“是!”聽到皇太子吩咐,趕來增援的軍隊發出了震動水域的聲音——領到了皇太子的命令,三位王者旋即帶著下屬分散,隻見一片大軍瞬間如同霧氣一樣四散開來,在水裏織成了羅網,將屢受重創的靖海軍團殘留部隊包圍。
廝殺再度開始的刹那,真嵐手中的長劍垂落下去,身子忽然晃了幾晃。
“臭手,你……你怎麽啦?”那笙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從炎汐懷裏跳下地,奔了過去——她看到有一朵小小的血花,在真嵐身側的水裏綻放開來。那是他眉心那一道傷口在擴大,流出無窮無盡的血來!
“先別過來!”然而,不等她奔近,真嵐卻驀地橫出手來厲喝,“皇天”在他手上閃出妖異的光,炫住了所有人的眼睛,“等……等我身上煞氣消了再……”
語音未落,他眼裏金色的光轉瞬即逝,恢複了平日的深黑色。然而也就在那個瞬間,他再也撐不住,雙膝一軟,跪倒在水底的鮫人祭壇上。
“你怎麽啦?”那笙跳過去想扶起他——然而觸手之下,真嵐的身體忽然間四分五裂!他披著的那件大氅忽然就軟掉了,手腳如同斷線的木偶一樣散開,頭顱骨碌碌地掉了下來,沿著祭壇一路滾落,最後在一堆女蘿裏毫無生氣地閉上了眼睛。
“皇天”戒指從他右手上掉落,“叮”的一聲滾落在她腳邊。
那笙嚇得發呆,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那隻臭手……那隻臭手不是說,在拿到了右腿之後他的力量已經增加,可以不分晝夜地保持自己的外形了嗎?何況,後來他又拿到了左腿啊!都已經湊齊一半了!現在怎麽會這樣呢?就像是一隻散了線的木偶一樣掉落了!
就在她出神的刹那,一個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
“殺了他!快些殺了他!”
白袍的長老拖曳著魚尾衝過來,從遠處撿起了一個東西,對著那群女蘿嘶聲大喊:“快!趁著他衰竭,殺了他!”
女蘿們怔了一怔,然而一眼看到空桑王室的血脈,心裏的仇恨很快就燃燒了起來——無數蒼白的手臂立刻糾纏過來,將那顆暫時失去意識的頭顱抓起,扯住了長發懸吊在指間。
可是……要怎樣才能殺了這個空桑皇太子呢?
“把他的頭,關到那個石匣裏去!”虞長老大聲喊著,把手裏撿起的空石匣扔過去,眼裏光芒閃爍,“把頭顱封印進去,扔回鬼神淵,他就再也不能動了!”
然而,那個裝過左腿的封印石匣在水中劃出了一道弧線,卻沒有落到女蘿手裏。一個人如同閃電一樣掠過來,劈手將石匣奪去!
“炎汐!”那笙認出了那個半途截去石匣的人,不由得脫口驚呼出來。
“右權使,你要幹什麽?!”虞長老厲聲叱喝,用力蹾著拐杖,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和憤怒,聲嘶力竭道,“你沒看到嗎?那是魔,是破壞神!是千年前滅了我們的星尊大帝!此刻不把他封印,日後海國難逃滅頂之災!”
然而炎汐蒼白著臉,靜默地望著一行長老,手裏微微一用力——
“哢啦”一聲,那隻石匣在他手裏成為齏粉!
“你……”虞長老氣得說不出話來,指著一旁的那笙,“你、你為了這個妖女,要背叛海國嗎?所有人都在戰鬥的時候,你竟然背叛海國!”
“不,”炎汐將手裏的碎片灑落水中,眼神也慢慢鋒利,一字一句地回答,“我,隻是不準備背叛剛結下的‘空海之盟’!”
“空海之盟”,這四個字瞬間讓激怒的長老們冷靜了一下,握著拐杖的手頓了頓。
炎汐霍地轉身,指著沉睡於女蘿手臂中的那顆孤零零的頭顱,聲音也高了起來:“因為,我相信我們的王!如果真嵐皇太子是星尊帝那樣的魔君,海皇是絕對不會和他結盟的!難道你們不相信我們的王了?”
炎汐的手轉向了遠處滾滾的戰場,指著那些和靖海軍激烈交戰著的冥靈軍團,厲聲道:“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要從背後偷襲一個幫我們擋住了敵人的朋友!虞長老,你要我們海國背負這樣的恥辱嗎?”
“左權使……”長老們在氣勢上被他壓住了,澗長老仿佛要分辯什麽,然而炎汐卻隻是回過頭對著猶豫不決的女蘿再度厲喝:“給我放下他!”
女蘿們吃了一驚,手臂一顫,真嵐的頭顱掉落下來。
那笙連忙張開了手接住,然後蹲下身把真嵐的頭顱和其餘散落的手足放在一起,用大氅卷上——那包斷裂的肢體宛如散了線的木偶。剛才那一劍,是用光了真嵐的力氣吧……不然他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呢?
生怕鮫人們再對真嵐不利,她連忙撿起那枚掉落地上的“皇天”戒指,重新戴上,然後抱著真嵐的肢體躲到一邊,警惕地望著那些女蘿和鮫人。
炎汐站在雙方中間,仿佛一個堅定的緩衝帶。那邊的廝殺還在繼續,然而很明顯,慌亂中連遭重創的靖海軍已然不是冥靈軍團的對手。
炎汐直直地望著身後那些族人,與那些諒解或是憤怒的眼神對峙,然而身體裏的血緩緩流走,逐步地帶走他的力量。此刻,無論哪個族人隻要有勇氣站出來,哪怕輕輕推一根手指頭,他就會轟然倒下。
他唯一還能維持著的,就隻有眼神。
“你先帶著真嵐皇太子趕快走。這裏的局勢,我隨時會控製不住。”炎汐沒有回頭,隻是低聲對著那笙說了一句。那笙撇了撇嘴,很想上去和他一起,然而想了又想,還是戀戀不舍地抱著真嵐的肢體躲到了一邊。
看目前的情況,如果真嵐落到了海國這些人手裏,不知道會受到怎樣的對待呢!自己還是先用隱身術帶著他用輕身功夫逃走吧……雖然是萬般舍不得炎汐,但也不能讓這隻散了架的臭手就這樣莫名其妙送命在這裏啊!
這些鮫人真是太蠻不講理了!
她這樣想著,身體慢慢往巨石陣裏挪動,眼裏卻滿是留戀的光。似乎要在這短短的重逢裏,把眼前這個人的模樣烙在心裏——一直到現在,她還沒來得及和他好好說上一句話呢!
那樣難得的重逢,卻又轉眼麵對著分離。
“我會來找你,”在她慢慢地退入巨石陣空桑人那裏時,耳邊忽然傳來了一句低低的囑咐,簡潔而又堅定,“等著我。”
“嗯!”那一瞬間,她脫口答應,止不住滿臉笑容。
然後一回頭,再也不看他,一溜煙地在水裏消失了蹤影。
看到“皇天”的持有者帶著空桑皇太子消失在水底,那邊被鎮住的鮫人裏再度發出了一陣騷動——無數不甘的眼神蠢蠢欲動,已然有年輕的族人往前踏出了一步,想越過炎汐追過去。
然而,看到前方為了他們而和滄流軍隊激戰中的冥靈軍團,又遲疑了一下。千古以來兩族之間的恩怨情仇,一瞬間交織在所有海國人的心頭。虞長老重重蹾了蹾手杖,仿佛要發出怒斥,然而最終隻是歎了口氣。
看到虞長老歎氣的瞬間,知道已然安全,炎汐鬆了一口氣,眼前忽然便是一黑。
長老們朝著炎汐奔過去,手挽著手結成一圈,將他圍在中心,開始念動咒語。
“左權使,你必須休息了。”虞長老望著炎汐胸前那團始終縈繞的血氣,低聲道,“在整個‘變身’的過程裏,你一直在戰鬥,已然嚴重影響了你的健康。”
他的手輕輕按在炎汐肩頭。那樣輕的力量,卻讓炎汐嘴裏驀地噴出一口血來。仿佛再也無法強自支持,他盤膝坐於祭台之上,任憑長老們各出一手,按在他的身體上,用幻術催合他的傷口。
然而,五位長老的力量加起來也無法和蘇摩抗衡,這一次重傷的身體愈合得緩慢非常。炎汐聽得那邊的戰爭已然接近尾聲,兩軍都開始逐步撤走,卻不知道那笙是否帶著真嵐和冥靈軍團的三王順利會聚,不由得心下焦急。
那一刻,仿佛遇到了什麽,身後的冥靈軍團發出共同的呼嘯聲,準備齊齊撤走。
怎麽了?他再也忍不住地站起身來。
戰鬥剛進入尾聲,為何冥靈軍團就要這樣急速撤走?莫非是真嵐下令讓三王帶兵返回,不再相助?他心裏閃電般轉過無數念頭,腳下卻忽然一震——就在同一刹那,整個鏡湖的水忽然發生了劇烈的回流!
那樣廣袤而深邃的鏡湖之水,居然在一瞬間變成了巨大漩流,仿佛有什麽忽然打開了水底的機關,極其強大的力量將水流吸入地底,形成了恐怖的旋渦。
炎汐重傷之下,猝不及防竟然被洶湧而來的潛流整個卷了出去。就在瞬間,無數複國軍大營裏的婦孺老弱,都立足不穩地被卷走——幸虧有女蘿在,無數雪白的手臂伸了出來,將那些被急流如草芥一樣卷起的鮫人拉住。
整個澄靜的水底忽然間變成了修羅場。水被徹底攪動,劇烈地回旋和呼嘯。無數腐土、塵埃、草葉、魚類和斷肢一起揚起,將水流弄得一片氤氳。
一尺之外,已然看不到任何東西。
耳畔隻聽得無數斷裂的響聲,巨石在急流中一根接著一根傾倒,仿佛草梗一樣滾動。而那些原本卡在巨石陣裏的螺舟不能像冥靈軍團一樣瞬間轉移,如硬幣一樣被拋起,吸入了旋渦,翻滾著消失在潛流的盡頭。
“天眼!是天眼開了!”虞長老被一隻女蘿扯住了胡子,身體如同一片葉子一樣在巨大的漩流裏浮沉,然而卻望著旋渦最深處那點幽藍色的光,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大喊,“小心!天眼開了!”
那是水底蟄伏多年的蜃怪被驚動後張開了巨口,準備將一切吸入它的腹中!
蜃怪是虛無縹緲之物,身體無形無質,不喜光,沉默而獨來獨往。傳說中,它居住在虛實兩界的交替之處,在地底吐出蜃氣,結出種種幻象,誘騙生靈進入腹中。蜃怪沒有形體,也沒有思維,吞噬是它唯一的生存目的。然而幸運的是,它的食欲有限,平日也非常懶惰,吃飽後便會在地底下一睡一年,絕不到處遊弋。
而今日又到了十月十五,是它開眼進食的時候。
方才……是寧涼領著人闖入了它沉睡的地方,提前將這個恐怖的魔物驚醒了吧?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來犯的滄流靖海軍團覆滅!
炎汐順著潛流漂起身體,然而也感覺到那些飛快掠去的水流平整得如同光滑的刀子,幾乎在切割著水底的一切——這次被提前驚醒,蜃怪隻怕是在狂怒。這個天地之間,除了神祇,從來沒有東西敢驚動它的沉睡!
寧涼……寧涼已經葬身於水底了?!
他望向旋渦最深處,那裏閃爍著一點幽藍色的光,仿佛真的有一隻眼在靜靜凝視著他,帶著一絲熟悉的不以為然、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一瞬間,心裏有一道細微卻深切的震顫流過。他仿佛明白了什麽。
水流在地底轟鳴,發出猛獸吞噬一樣的吼聲,無數螺舟仿佛硬幣一樣翻滾著,跌跌撞撞地被吸入最深的天眼裏。碎裂的聲音和慘叫在水中此起彼伏,無數斷肢殘骸在水流中翻滾,無數魚類翻著白肚子成為犧牲品。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天眼深處卻依稀傳來縹緲的歌聲——
這世間的種種生死離合,
來了又去,有如潮汐。
可是,所愛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愛過你,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但,請你原諒——
我還是得,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下去。
那,似乎是寧涼最喜愛的一首歌。
潛流的洶湧中,無數往事也如同洪流鋪天蓋地而來。
二十年前那場被滄流帝國鎮壓的大起義之後,無數族人被屠戮,複國軍戰士們的屍體被吊在伽藍城頭,竟然繞城一圈!
然而即便是受到了這樣幾乎是致命的重創,還是有一些僥幸生存下來的鮫人在鏡湖的最深處重新聚集,重新創建了複國軍大營,胼手抵足,並肩奮戰,在腥風血雨中共同前進。
那個時候……每個人的血裏都燃燒著火一樣的激情吧?
在重建大營的時候,他們五個人曾割破自己的手,相互握在一起。五個人的血融入鏡湖,縹緲地隨著潛流遠去。他們一起對著那縷流向碧落海的血,起誓:將為複國獻出一切,有生之年一定要帶著族人回到故土!
那之後,又是二十年。
二十年,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已然是一個時代的過去;然而對於他們鮫人的生命來說,隻不過一生裏的短短一段。這二十年裏有過多少次的血戰和抵抗,同時,又有過多少的背叛和死亡?
五個人的血誓,至今仍言猶在耳。
然而,他們幾個人卻奔向了不同的道路。內心最初的那點熱血和執念,與流逝的時光相互砥礪著——那樣巨大而無情的力量,讓一些執念更加堅定銳利,如新刃發硎;然而,也有的隻是在光陰中漸漸消磨和摧折,終至完全放棄。
湘失蹤,寒洲戰死,碧身陷帝都……最初的五個人裏,剩下的隻有他和寧涼了吧。
很多年來,他最好的戰友一直是這樣的陰陽怪氣,言談裏總是帶著譏諷的語氣,仿佛對一切都看不順眼。然而不知道為何,每次在兩個人獨處的時候,寧涼的眼裏卻會浮出隱約的茫然,仿佛不知道看到了何處,心事重重的樣子。
那之前他滿心都是複國,心無旁騖,也不明白寧涼的古怪脾氣由何而來。直到幾個月前在桃源郡遇險,遇到了那個中州來的少女——在生死邊緣打滾過來,他心底某根弦忽然就被無形的手撥動了一下。
仿佛是一架喑啞已久的琴,終於被國手彈出了第一聲。
那之後,仿佛是心裏的第三隻眼睛打開了,他慢慢地明白了很多以前並不了解的事情,特別是人與人之間微妙的情感——從鬼神淵回到鏡湖大營後,他開始漸漸地覺得,寧涼的心底,應該也是藏著一個秘密的。
然而,卻一直沒有機會坐下來好好地問他。
直到今日驀然發覺寧涼已然開始變身,才印證了自己的猜測——寧涼心裏,應該也藏著一個人吧?可是,沒等詢問,他卻已然帶領著戰士們奔赴絕境而去。那個未曾說出來的秘密,隻怕會成為永久的謎了……
炎汐默默地望向天眼的最深處,忽地騰出一隻手,摘下了肩甲上那朵被扯得支離破碎的水馨花——那,還是日前為悼念寒洲而佩上的。手指一鬆,那朵花被急速的潛流卷走,向著旋渦的最深處漂了過去,隨即消失不見。
巨大的旋渦裏,無數鮫人被女蘿們用長臂束縛著,抗拒著急流。水流在耳邊發出恐怖的轟鳴,相互之間已然無法交談一句。然而,在看到左權使這一舉動時,不用任何言語,所有的鮫人戰士都紛紛摘下了別在肩甲上的水馨花,默默地扔入了急流。
一道雪白的光,向著地底最深處卷去。
寧涼……我對你發誓:在有生之年,我一定會帶著族人返回那片碧落海!
請你,在天上看著我們吧。
巨大的旋渦外緣,那笙被赤王紅鳶抱在天馬上。
冥靈軍團沒有實體,可以自由穿梭於天地和水下。然而幻力凝結成的戰士畢竟不是鮫人,在那樣深的鏡湖水底,凝結而成的靈體也無法長時間地承受如此巨大的水壓,戰鬥進行了一半,便漸漸地感覺到了衰竭。同時,無色城裏那一具具白石的棺木乍然裂開,裏麵那些沉睡水下的空桑人嘴角沁出了血絲——那是提供靈體的族人,已然無法承受。
在水底風暴初起的瞬間,所有冥靈軍團已然攜帶著皇太子的身體在瞬間退回了無色城。然而,那笙這樣的活人卻無法進入這座虛無之城。所以隻好留下赤王帶著她,躲在風暴不能到達的角落,等待風暴平息。
兩個人相對無語,天馬靜靜在水中撲扇著翅膀。
那笙望著湖底那個幽藍色的天眼,感受到身周無所不在的呼嘯,天不怕地不怕的心裏也有了戰栗的感覺。
“真是不怕死啊……居然去驚動蜃怪來消滅靖海軍團!”美麗的赤王勒馬俯視著巨大的旋渦,眼裏也流露出敬畏的神色,“這些複國軍戰士實在是讓人佩服。”
“鮫人一直很了不起啊!”那笙望著水底,卻是自然而然地附和。
“是嗎?”紅鳶望了望懷裏這個小姑娘,不由得笑了起來,“也是,我在空桑族裏長大,心裏怎麽都脫不開那個樊籬。”
“當然,”那笙轉過頭望著紅鳶,認真地道,“你看,鮫人長得美,活得長,能歌善舞,連眼淚都能變成珍珠——哪一樣不比陸地上的人好啊?”
紅鳶勒馬微笑:“可惜盡管他們有千般好,就是不會打仗,所以亡了國。”
“為什麽要打仗呢?”那笙蹙眉,露出厭惡的表情,“他們本來活得好好的,誰也不得罪,為什麽要逼得他們打仗!”她轉過臉,認真地望著赤王,“你喜歡鮫人嗎?聽真嵐和白瓔說,空桑族裏有很多人不喜歡鮫人——你也是這樣的嗎?”
“我……我……”一下子被問了個措手不及,赤王身子微微一顫,那兩個字到了舌尖,卻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禁錮。
沒有聽到回答,那笙有些失望地撅起了嘴,對這個漂亮的女人起了抵觸。她轉過頭去看著天眼,喃喃道:“鮫人還有一點比人好——他們喜歡誰,就會為那個人變身。不像人那麽虛偽,騙自己也騙別人……”
話未說完,她忽然覺得背後一震,赤王猛地抓緊了她的肩膀,嚇得她忘了下麵的話。再度駭然回頭,卻正對上了一雙微紅的眼眸。
“怎麽、怎麽啦……”她怔怔地望著赤王,發現赤王的眼睛裏驀然湧出晶瑩的淚水,“哎呀,我說錯話了嗎?”
“我、我……”赤王用力抓著那笙的肩膀,仿佛生怕自己會忽然間失去控製。那兩個字一直在她心裏掙紮了百年,如今正要不顧一切地掙脫出來。最終,她還是說出來了——
“是的……我喜歡鮫人!”
那句話不顧一切地從嘴裏衝出,仿佛暗流衝破了冰層。赤王眼裏的淚水終於隨著那句話悄然墜落,她帶著苦痛的表情凝望著天眼深處,喃喃道:“對,愛——確實,我是愛他的。一百多年了,我從來不敢說出來……”
“啊?真的?”那笙吃驚地望著馬背上那個高貴優雅的女子——這個已然成為冥靈的赤王心裏,原來埋藏著如此隱秘的過去,如火一樣壓抑著燃燒在心底。
仿佛塵封多年的往事忽然被觸動,孤身站在水底,望著那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旋渦,赤王喃喃地說著——不知道是對身前這個異族少女,還是對自己一直故意漠視的內心坦白:“整個雲荒都沒有一個男子比治修他更溫柔……可是,我不敢。我不敢說……我不是沒看到白瓔的下場。”
“那個鮫人,叫治修嗎?”那笙在她再度沉默的刹那,忍不住問。
“治修……對,治修……”赤王唇邊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多少年了,我從不敢說出這個名字——就像是被下了一個禁咒。”
她仰起頭,望著上空蕩漾的水麵,眼神恍惚。日光在鏡湖上折射出璀璨的光,巨大的白塔將影子投在水麵上,仿佛一隻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陰,那些流年,就這樣在水鏡上無聲無息地流逝了嗎?
然而,就算過去了百年,成為了冥靈,連身體和後世都沒有了,她還是不敢說出來——隻不過是因為他們分屬不同的種族啊……這是什麽樣的禁咒,竟然能將人的感情禁錮到如此!
“那麽,後來他怎麽了?”紅鳶說了一句又沉默了,那笙忍不住繼續問。
“在我大婚的那天,他沿著海魂川走了,”赤王望著水麵,默默搖了搖頭,“其實他早就可以走了的,我早已燒掉了他的丹書——我知道他為什麽留下……他希望我能跟他一起返回碧落海。”
“多麽美麗的幻想啊……”回憶著的女子驀然笑了,“一起返回碧落海!”
“但我是空桑人,我會淹死在那片藍色裏啊……
“而且,我是赤王唯一的女兒,會成為下一任的王。
“我怎麽能夠走呢?
“在他走時我不曾去挽留,那之後,我甚至都不敢對任何人說起他的名字……我害怕這個秘密會成為我們這一族被其餘幾族恥笑和傾軋的借口——就像當年白族的白瓔郡主迷戀那個傀儡師一樣。
“我沒有白瓔那樣的勇敢。
“我怕被人恥笑,我怕族人都會因此離棄我,赤之一族分崩離析。”
赤王忽然舉手掩麵,虛幻的淚水從指縫間流下,卻是熾熱的:“甚至在白瓔被定罪那天,我都不敢站出來替她說一句話!哪怕那時候我心裏是絕對站在她那一邊的,可我竟不敢站出來反對青王對她的迫害……”
那笙怔怔地望著這個曆經滄桑的女子,輕聲道:“不怕了——如今臭手當了皇太子,沒有人會再來恥笑你……”
那笙抬起手想去擦她的眼淚,安慰她。可是,她的手卻穿透了紅鳶的麵頰。那笙怔住——她忘記了,眼前這個女子已然死去。所有愛憎,都已經是前世的記憶。
她舉著手,望著赤王,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天馬拍打著翅膀,輕輕打著響鼻,仿佛在安慰著主人。周圍的呼嘯聲在沉默裏漸漸減弱,水流的速度也緩慢下來,仿佛風暴終於過去。
“看啊——”那笙忽然叫起來了,指著深處那點漸漸閉合的藍光,“天眼關了!”
她一個鯉魚打挺,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我要去找炎汐。”
頓了頓,她回頭望了紅鳶一眼:“你……跟我一起去嗎?去找那個治修?他不是逃走了嗎?大概就在複國軍大營裏啊!你跟我去問問說不定就能找到!”
然而,紅鳶遲遲沒有回答她,唇邊露出一絲苦笑。
“我已經死了……還去做什麽?”她望著鏡湖的最深處,喃喃道,“說不定,他也已經忘記我了——而且,他們連戴著‘皇天’的外族人都敵視,何況是空桑的赤王呢?”
看到赤王搖頭,那笙賭氣道:“好,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她轉身沿著水底,奔出了幾步,忽然間覺得後頸一緊,整個人被提了起來。
“喂!幹什麽?”她大怒,在水中懸浮著轉動,想去踢那個揪住她的家夥。然而一轉身,就遇到了一張僵屍般蒼白木然的臉,她嚇得一聲尖叫。黑袍的老者悄然出現在無色城外,騎著天馬,一手拎住了她的衣領,拖了回來。
“黑王,你做什麽?”赤王也不禁有點怒意,斥道,“放開她!”
黑王玄羽卻隻是將蒼白枯瘦的手臂平平伸出去:“在下奉皇太子之命,送那笙姑娘去葉城。”
“什麽?為什麽要我去葉城?”發現了這個僵屍一樣的老者原來也不過是個冥靈,那笙大叫起來,用力去踢,卻忘了冥靈的身體是虛幻不受力的,“我要去鏡湖大營!我要去找炎汐!”
“那笙,別鬧了。我的左手如今被霍圖部的遺民帶到了葉城……需要你去解開封印。”身後卻忽然響起了一聲歎息,“唉……而且,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是別去給炎汐添亂了。”
熟悉的語聲過後,虛空裏仿佛煙霧凝結,一個頭顱憑空出現在水裏。
真嵐顯然尚未恢複到可以支持形體,急切間隻好讓大司命用金盤托著他的頭走出無色城。他望著那笙,苦口婆心地勸告:“如今複國軍遭到襲擊,人心浮動,剛才他們對空桑的敵意你也看見了——你如果去了,我怕炎汐也保不住你。”
那笙哼了一聲:“不怕,我有‘皇天’!”
真嵐卻忽然正色,厲聲道:“可你總不想讓炎汐和族人鬧翻吧?!”
那笙怔了一怔,想起那群鮫人果然是對自己深懷敵意,一下子被問住了,但很快又惱怒地跺腳:“可是!難道你想讓炎汐不要我嗎?他說要我等著他……他如果還要我的話,遲早會和族人鬧翻的!”
“我不是讓炎汐不要你。”看到小丫頭動了真怒,真嵐的臉色緩和下來了,帶著微微的疲憊道,“隻是要你等一等。”
“有什麽好等的?”那笙不服氣,“等等等……我又不是鮫人,我一共也隻能活一百年啊!”
“等蘇摩回來吧……”真嵐翻起眼睛,望向鏡湖水麵上空,“他是海國的王,如果他出麵支持你和炎汐,長老們定然不好再反對下去。”
“嗯……”那笙遲疑了一下,卻很快就想通了,歡喜地用力點頭,“你說得也對!”
真嵐笑了笑,將視線從天空中移開:“如果想一輩子在一起,就不能急在一時啊……小丫頭,你不要太要強,非逼得炎汐在你和族人之間做選擇——那是很不好的,知道嗎?”
“嗯。你說的有道理。”那笙被說服了,乖乖地點著頭,然後很快又急不可待道,“可是……蘇摩他去了哪裏?他什麽時候回鏡湖來啊?”
“他……”真嵐再度將視線投向天空,卻輕微地歎了口氣,“他應該去帝都追白瓔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成功,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
那笙愣了一下,想起真嵐曾經說到白瓔此去凶險異常,那麽,蘇摩這次一定是去救她了?腦子裏終於將事情理出了一個大概,她不自禁地脫口大叫:“什麽?臭手……你是不是瘋啦?”她跳了起來,幾乎要去敲金盤上那顆頭,“你腦殼燒壞了?你讓他去追太子妃姐姐,自己卻來這裏替他和滄流人打仗!你……你不要你老婆了嗎?”
“哪裏。”真嵐微微側頭,躲開了那一擊,嘴角卻浮出一絲苦笑,“我可清醒得很……丫頭,你不明白。有些事情,他能去做而我不能;所以,另一些事情,我就不妨替他承擔一下。”
那笙這次沒聽明白,然而心裏不知怎麽的也覺得不好受。
“你……你的身體散架了嗎?”半晌,她才想起該說什麽,望著金盤上那顆孤零零的頭顱,問道,“還能拚起來嗎?”
“放心,我沒事,”真嵐點了點頭,難掩眉間的疲憊,“隻是需要一點時間恢複。剛才那一劍實在過於耗費力量了。”
“剛才那一劍……”想起方才劈開地底的一劍,那笙忽然打了個寒戰,“厲害得叫人害怕啊……”
“當然厲害……我召喚出了血脈裏的那種力量。”真嵐苦笑起來,望著自己支離破碎的身體,“六體未全,血脈未通,我強行使用了帝王之血的力量,所以隻能出一擊而且迅速衰竭——小丫頭,等我稍微恢複一些,就陪著你去葉城。”
“嗯。好吧,我等你好起來,去找你的左手——”那笙乖乖地點頭,望著真嵐,“這樣你就隻缺身體了。身體在哪裏呢?”
“在白塔底下。”真嵐微笑著回答,望向水麵。
那笙嚇了一跳,大叫起來:“什麽?壓在白塔底下?那怎麽拿得出來?”
“先不去想這個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真嵐隻是笑著,不急不躁地安慰這個受驚的少女,“一樣一樣來,我們先去找我的左手吧。”
“嗯,好。”那笙點頭答應,很快卻又在那裏碎碎念,“等找完了左手,蘇摩也該回鏡湖了吧……他一定會幫我的,是不是?如果他不肯,我再去求太子妃姐姐好了……他誰的話都不聽,就聽太子妃姐姐的!”
她打著自己幸福的小算盤,天下蒼生暫時被擱到了一邊。卻沒有看到一旁金盤裏那雙眼睛,透出了越來越多的蒼涼和沉重,一直望著鏡湖水麵上白塔的倒影,眉間鎖著深刻的愁緒。
蘇摩,你是否追上了她?
這邊的戰鬥,我會替你擋下,而你,能否將她從必死的境地裏帶回?
開鏡之夜過後不久,自從“皇天”出現後就一直動蕩不安的澤之國出現了新的轉機。
位於息風郡的東澤首府越城裏,忽然出現了兩位神秘人物,一位是中州來的青年男子,成為了總督的心腹幕僚,對其言聽計從;而另一位是軍人,得到了高舜昭總督的任命,成為東澤十二郡兵馬的元帥——據澤之國的軍隊裏傳言,那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竟然是剛剛誕生的新劍聖,前朝空桑的名將西京!
不管這個說法是不是真實的,所有士兵都確實看到了那個陌生男子在用兵上的帥才,在他的指揮之下,本來如同一盤散沙、戰鬥力遠遠遜色於滄流鎮野軍團的澤之國軍隊,居然開始能夠組織起有效的抵抗。
曄臨湖一役,西京和桃源郡總兵郭燕雲相互配合,出奇製勝,第一次重創了鎮野軍團的第三軍!
自從發起反抗以來從未取得過一次大勝的澤之國軍隊得到了巨大的鼓舞,原本開始渙散的軍心再次凝聚。十二郡的總兵都開始心悅誠服地接受了這個新任命的陌生將領的領導,將自己的軍隊帶到帳下聽從調配。
那些因為一直對滄流軍隊的欺壓擄掠深懷不滿,從而借機起來反抗的東澤軍隊終於有了一個統一的將領,從而漸漸扭轉了和滄流軍隊交手總是落敗的局麵。漸漸地,在西京的帶領下,澤之國的軍隊仗著對當地地形的了解,甚至可以開始反守為攻,和鎮野軍團打起了遊擊戰。
帝都原以為能在三個月內平定的澤之國動亂,竟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
息風郡越城的總督府裏,高高的紫檀木座位上,坐著一個麵無表情的傀儡。
手握著雙頭金翅鳥的令符,穿著和十巫一樣的黑袍,戴著高高的玉冠——這,赫然是帝都元老院委派往東部澤之國的最高首腦——總督高舜昭。
然而,麵對著堂下聚集的部下和幕僚,這個男子的眼睛裏卻已然沒有了神采。
他的嘴巴不停開合著,吐出一句又一句的指令,然而每一句話的語氣都是平板的,毫無起伏。身側的白衣青年不時遞上文卷,讓他蓋上玉璽,令指令生效。當蓋下玉璽的時候,他的雙手硬得如同僵屍,幾度發出“哢嚓哢嚓”的響聲,仿佛關節都已經生鏽——沒有人知道,總督現在已然是一具行屍走肉!
傀儡蟲種到了他心裏,蠶食了他的神誌。
一麵繡著東澤十二景的華麗屏風逶迤地延展在他身後,隔開了後堂裏操縱的一切痕跡。如意夫人嚴妝坐在屏風後,傾聽著堂下各方下屬的意見,然後隔著薄薄的屏風,和那位侍立於總督左右的白衣青年低聲議論著。
也幸虧有了慕容修在一旁謀劃,這一切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覺中順利進行——這個來自中州的年輕珠寶商,有著罕見的野心和膽略,敢於插手雲荒大陸的興衰更迭,想以“謀國”來做成這筆一本萬利的生意。
然而,他也有著與此相當的謀略和手段。自從在桃源郡和空桑皇太子有了約定以後,他拿著雙頭金翅鳥令符輾轉於澤之國十二郡的滾滾戰火中,冒著被滄流軍隊發現的危險,一個又一個地方地奔波。從策動民眾動亂,到逐一鼓動十二郡軍隊叛變,再到在頹勢裏努力不讓軍心潰散……慕容修展示出了一個普通珠寶商所沒有的沉著和深謀遠慮,做事周全,心思縝密,令人歎為觀止。
正是有了慕容修的謀略和西京的用兵才能,她才能以一介女流的身份坐鎮總督府,通過操縱高舜昭總督牢牢地控製住了東部澤之國的局麵。
他們三個人全力合作,所有的舉措,都隻為了一個目的——推翻滄流帝國的鐵血統治。那,是他們海國和空桑遺民的最終願望,也是空海之盟的唯一基礎。
如意夫人示意那個傀儡抬起手,取下案上的玉璽,在慕容修擬定的文卷上蓋下大印。堂下神木郡的總兵得了手諭,立刻叩首告退,回去準備一千艘木蘭舟,以便和鎮野軍團在青水上展開血戰。
傀儡的手臂僵硬地放下,將玉璽放回案頭。
如意夫人隔著薄薄的鮫綃望著那個人的背影,輕輕地歎了口氣,眼神黯淡。高舜昭,帝都委派的東澤十二郡總督,她多年的戀人,終於還是變成了她手底下的一個傀儡……
沒有辦法。誰叫舜昭他不肯背叛帝國,不肯站到海國一邊?所以,她隻能聽從了蘇摩少主最後的安排,將傀儡蟲種到了戀人的心裏。
她聽著西京和慕容修在堂下和十二郡的總兵商量著如何對付滄流軍隊,嘴角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夠了,以她的縝密、慕容修的謀略、西京的將才,澤之國這邊局勢應該可以逐步地得到控製!
可是……舜昭啊,你我這一生的相愛,卻隻能得來這樣不堪的落幕。
我知道你身體雖然被我控製,可心裏卻依然似明鏡——我借你之口發動叛亂的命令,煽動澤之國的軍隊和你的國家對抗。你……恨我嗎?
沒關係,恨吧,盡管將那些憎恨都積累在心底吧!
等海國複國,等那些孩子都回到了碧落海,到時候我便會解了你身上的傀儡蟲,將利劍倒轉遞到你手裏,讓你將所有的憤怒都盡情宣泄。
那也是,我們之間恩怨的最後了斷。
第十七章 破軍
十月,西方閶合風起,大地鋪金。
鏡湖旁一改往日的空曠,出現了三三兩兩的人群——那並不是偶爾出現的遊者,從東方澤之國,到南方葉城,再到西方砂之國,到處都有人成群結隊地來到鏡湖旁,隨身攜帶著檀香和潔白的衣裳。
十月十五,正是一年一度的“開鏡”之日。
傳說中,鏡湖是創造天地的大神臨死前倒下的印記,有著神秘的、洗滌人心的力量。它是橫亙於天地間的一麵鏡子,分隔開了虛實兩個世界。伽藍城和無色城在此交接,而無數的謎題也隱藏在水麵之下。湖中時常有怪獸幻象出現,不可渡,鳥飛而沉,除了南方葉城的水道,沒有任何方法抵達湖中心的帝都。
雲荒大地上,世代流傳著一種說法:
在每年的十月十五,當滿月升至伽藍白塔上空時,鏡湖便會呈現出一片璀璨的銀光。那時候,隻要人們俯身查看水麵,便能看到一生裏最想看到的景象——自鏡湖存在以來,無數人曾被鏡中的幻象誘惑,不自禁地投入其中,溺水身亡。然而如果在那個時候抗拒住內心的誘惑,在水中沐浴,便能將內心積存的黑暗罪惡蕩然洗滌,獲得潔白無瑕的靈魂。
每一年的這個時候,雲荒上的人們便不遠千裏而來,在鏡湖邊上點起一叢叢篝火,守望著月亮升至中天——那些人裏,有人是為了再看一眼最想看的情景,而更多的人,則是為了洗滌內心的黑暗。
那些準備洗去罪惡的人有備而來。在月亮移到白塔頂上的時候,他們白衣焚香,將絲帶蒙在眼上,向著天神祈禱後涉水而下,將自己沉入湖中,解開衣衫讓鏡湖的水滌去內心的黑暗。而那些為了看到畢生夢寐以求景象的人顯然與之相反,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殉道者一樣的表情,涉水而下,俯視水中,如癡如醉地伸手想去觸摸那個幻影。
鏡湖上空,有個急馳著的人頓住了腳步,低頭望了湖水一眼。
此刻尚未天黑,鏡湖上籠罩著淡淡的薄霧,夕陽如同碎金一樣點點灑落。在這樣璀璨的光與影中,那個人隻是無意低頭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開腳步。
那個影子……那個影子竟然是……
“龍。”他低低地說了一個字,手覆上座下龍神的頂心。龍神明白了海皇的意願,擺了擺尾,在霞光中飛降到水麵,俯視著下麵的鏡湖。
蘇摩靜靜地低頭望著深不見底的水,波光離合。鏡一樣的波光中,他的眼眸忽然起了某種深深的變化——霍然間,他不自禁地張開雙臂,對著水麵俯身下去。是的,就在那裏……就在那裏!
那個在月下的白塔上獨自歌唱的少女,就在水的彼方,靜靜凝望著他,仿佛觸手可及。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接觸到水麵的瞬間,龍卻忽然發出了一聲低吼,霍地騰空而起!蘇摩被帶上了九天,遠離了水中那個幻象。一瞬間,他眼裏有一種狂怒,一把揪住了龍的雙角——隻差一點點!隻差一點點,他的手指就可以再度接觸到那個人的麵頰了!
“那是幻象!”龍在虛空中扭動了一下身子,不肯再度降落水麵,“海皇,你應知道,開鏡之夜所有人都會在水中照見自己內心最想看到的東西,從而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你看到的,隻是幻象!”
蘇摩眼神一閃,手指慢慢鬆開。
是的……那是幻象……那應該是幻象。白瓔她應該已經去了伽藍帝都。
然而,方才一刹那,隔著薄薄的水鏡,他看到了那張臉——就像是千百次出現在他夢裏的那樣,那個白族的少女眉心依舊繪著紅色的十字星封印,仰著蒼白秀麗的臉,在水底望著他,緩緩伸出手來,喚著他的名字。
“蘇摩……記住要忘記啊……”
她的聲音一直在他耳畔縈繞,宛如墮天之前對他的最後囑托。
可惜的是,他至今也不能忘記。夕陽中,他乘龍飛舞,望向那座通天的白塔,仿佛感受到了宿命中的某種召喚——那,還是他百年來第一次回到帝都,這個所有恩怨的緣起之地。那個孤高的絕頂上,曾經有過多麽美好的歲月。
那是他黑暗的一生裏唯一有過的接近光明的機會。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那個時候,他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眼前仿佛有白雲開了又合,散漫的夕照中,白塔壁立萬仞。
遙遠的記憶中,那個單薄的白衣少女的影子仿佛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多麽想能夠回到從前,回到那些聽她在月光下唱歌的夜晚。那樣空靈幹淨的聲音仿佛皎潔的月光,能穿透所有的黑暗。
那個靠在塔頂女牆上獨自在月光下唱歌的白族皇太子妃隻有十五歲。在他來到塔頂神殿之前,她是那樣的孤獨寂寞——沒有一個人會聽她說話,沒有一個人敢和她聊天。十五歲的少女經常偷偷跑出來在神殿後放一隻潔白的風箏,引線很長很長,會慢慢地放很久很久,最後扯斷了軲轆上的線,讓風將所有的禁錮帶走。
她的影子映在暮色中,仰頭望著天上飄走的風箏,似乎是寂寂地等待著什麽。然後,在月亮升到白塔頂上的時候,她會唱起故鄉的歌,懷念親人和故土。
鮫人少年站在陰影裏聆聽那歌聲,麵無表情。雖然看不見,卻敏銳地從中聽懂了她的寂寞和孤獨——雖然同樣有著十幾歲少年的外貌,但他卻比她多活了上百年,經曆過的苦難絕非這個養尊處優的空桑貴族少女可以想象。
他隻用了短短的片刻,就洞察了這個少女空虛孤獨的內心——她是他的獵物,在走上白塔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非常清楚這一點。
毫不猶豫地,他對著她伸出手去,幾乎是毫不費力地攫取了那隻不懂危險為何物的鴿子。在那短短的一年多裏,他輕易地走入了她空白一片的生活,成了她最親密依賴的人。
她為他著迷,不顧一切地愛著這個鮫人少年。每一日黃昏,她都會坐在神殿後院的牆頭等他,孤獨地拉著風箏的引線,怔怔看著那一片白色的帛飛上天,聽到他的腳步聲就會開心得跳起來,一掃平日寡淡蒼白的表情,撲入他的懷裏。
她身上有著非常好聞的香味,依稀讓人想起月下的薔薇——她靠在他懷裏,輕輕地和他說話,長長的瓔珞從清麗的臉旁垂下,有一些稚氣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神情,隱約有些嬌憨。他甚至能感覺到她輕輕的呼吸,寧靜而美好,也充滿了白薔薇的香味。
那些隻有星月注視塔頂的夜晚,隻有風造訪這座萬仞的白塔。她和他說了很多話,幾乎把他當成了這個荒涼世界上唯一活著的人。
有一度,他甚至恍惚有一種幻覺,仿佛自己不是一個鮫人奴隸,而她也不是這個大陸未來的女主人——他們隻是一對無辜的少年,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曾經曆,隻是如此簡單純粹地相逢、相愛,也將會永遠地相守。
然而,厄運之手始終緊扣著他的咽喉,從來不曾放鬆過絲毫——幾番苦痛地掙紮,終於,在某一日,他再也不遲疑,摸索著抓住了那隻柔軟的手。他明顯感覺到少女猛然顫抖起來。她僵在那裏不敢動,甚至不敢抬起頭來,仿佛做錯了事一樣手足無措,低頭閉上了眼睛,微微仰起臉。
光彩奪目的少年眼裏有說不出的陰鬱神色,緩緩將少女拉入懷中,伸出手觸摸著懷中少女羞澀的臉頰,低下頭去,湊近她溫潤的氣息,吻向眉心的印記,眼裏卻有某種決絕而殘忍的神色。
是的,這是他的使命,是他被委派來這裏的唯一目的!
“呀!”在額發被撩起的瞬間,仿佛定身術被解除了一般,少女驀然脫口驚呼,將盲人少年往外推出去,“不可以!不可以碰那個!”
劍聖女弟子出身的太子妃急切間用上了真力,推得他踉蹌著重重地撞上了牆。然而藍發的少年一言不發,低頭在那裏站了片刻,忽地微微冷笑了一下,轉過身去,摸索著牆壁走開,再無一次回顧。
“蘇摩!”驚魂未定,少女捂住眉心那個印記,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道,“不要生氣……隻是、隻是,這個東西真的是不能碰的。你……你相信我!”
“說謊。你一定還想做空桑人的太子妃,所以不想被一個卑賤的鮫人觸碰。”腳步沒有停,少年摸索著牆壁繼續往前,“哧啦”一聲,衣襟斷裂。
少女怔怔地拿著一截布站在那裏,因為矛盾和激動,身子微微發顫,然而自幼的教導還是占了上風,她不敢撲上去攔住那個少年,隻是急切地分辯:“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才不想做什麽太子妃……你相信我!”
然而,這樣急切的說辭顯然並未被接納。
“這件事本來就夠可笑的……你是什麽身份,我又是什麽身份?”鮫人少年的聲音鋒利而冰冷。一直以來,他都知道自己隻需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摧毀她——忽然一指外麵縈繞的千重雲氣,冷笑道,“相信你?除非你從這裏跳下去。”
“好!”耳邊傳來的回答,卻是因為激動而片刻不遲疑的。
陡然間一陣風掠過伽藍白塔頂上,一片羽毛輕飄飄地從雲端墜落——仿佛失明的眼睛陡然間就能看得見了,他眼睜睜地看到那個女孩子決絕地橫眉看了他一眼,身子忽然間往後傾斜,似乎沒有重量一般,從女牆的豁口上躍向大地。
他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怔怔地看著那個從來拘謹溫和的貴族少女第一次展現出的火烈性情,仿佛脫殼而出的雪亮利劍,瞬間劃開他內心漆黑一片的天幕。
白瓔!白瓔!
他忽然間極其強烈地想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咽喉仿佛被利爪緊緊扣住,無法發出一個字。藍發的少年鮫人踉蹌著衝到了女牆邊,不顧一切地伸出手去,手指卻隻接觸到了最後一絲向上拂起的秀發。
那個瞬間,眼前忽然又恢複到了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
不是那樣的……錯了,不是那樣的!他怎麽會有那樣的記憶……真實的過往並不是那樣的……那一日,其實不是結束。
蓄謀已久的鮫人奴隸,成功地在那一日觸碰到了太子妃眉心的那個印記,達成了多年來處心積慮謀劃的企圖。那個貴族的女孩臉色蒼白地閉上眼睛,帶著殉道者般的神色,任憑一個冰冷的吻落在眉心——空桑“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就這樣被一個卑賤的鮫人奴隸打破了婚前必須維持的純白封印。
她必將被廢黜,而另一個白族貴族少女將取代她的位置。
那都是青王的計策,而他,不過是一個如同阿諾般的傀儡——一個為了贖回自由而出賣了靈魂的傀儡,真正卑賤的鮫人。
他也沒有看見真正的“結束”。
在大婚典禮上,驚呼聲響徹雲霄的時候,他耳邊尚自回響著她的最後一句囑咐,而那個人卻披著霓裳盛裝,從白雲霧靄中如同白鶴羽毛墜落。那是他的手再也抓不住的東西。
“相信你?除非你從這裏跳下去。”
她果然做到了。
那便是徹底的終結。
百年後,他乘龍禦風,飛向昔日一切恩怨的起點。他在風中低下頭,頹然抬起手抵住了額頭,藍色的長發如同水一樣覆蓋了他的臉。
白瓔,白瓔……喃喃念出的那個名字隨著呼吸一起灼烤著他的心,將所有記憶焚燒。原來,從那個時候起,自己就愛著那個白族的少女。
然而那句話,卻百年來一直不肯說出口。為什麽不說?為什麽不說呢?是什麽樣的詛咒,封印了這句本來隻要一說出口就能改變彼此一生的話?這原本是他這黑暗齷齪的一生中,唯一接近陽光的機會啊!
那個純白色的女子宛如長夜裏的孤燈,照亮過他的生命。
但是,一切都已經完結了,一切的一切……時間不會無緣停在某一點,也不可能挽回已經化為流星墜落的宿命。永遠不可能再回頭了——遵守約定從白塔上一躍而下的那個少女,用死亡將一切定格在他的心底,從此一去不返。每一個來不及完成的心願,都會在歲月裏悄悄改變,化為蝕骨的烙印,刻骨銘心。
如果宿命給他的判詞是“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那麽,就讓他回到這個起點,將命運的轉輪逆反過來吧!
在他神思恍惚的刹那,龍神卻發出了不安的長吟,將蘇摩喚醒。
“水底深處似乎有戰亂……海皇,你看到了嗎?”龍望向鏡湖最深處,眼眸裏有一絲擔憂,“今日是開鏡之夜,但如今天色未暗,蜃怪卻已然蘇醒結出了幻象——不知有誰驚動了它?”
蘇摩默默望向鏡湖水底,眼神忽然微微一凝。
是的,他看到了,在那片深深的水底,的確正在發生一場激戰!
“是複國軍遇到了危險嗎?”龍神也覺察到了,不安地擺了一下尾巴,抬頭吟了一聲,“海皇,我們還是先去複國軍大營一趟吧。”
“不。”微微遲疑,卻旋即吐出了斬釘截鐵的話,蘇摩將視線從水底移開,“我看到真嵐了,他就在底下——不會有事,先去帝都。”
聽到那樣的回答,龍忽然發出了一聲咆哮,一甩尾將蘇摩從背上拋了出去!
“複國軍的安危,難道還比不上你個人的恩怨?”龍狂怒地呼嘯,眼睛轉成了血紅色,“你的族人在搏殺,你卻為了一個女人棄他們不顧!你根本不配做海國的王!”
“我本來也不想做海國的王。”漠然地,蘇摩嘴裏吐出一句話,“是宿命在逼我。”
他抬頭望向伽藍帝都——夕陽如血,那裏依稀可見一個白色的光點,應該是白瓔帶著天馬已經飛臨了帝都上空。
“我希望回到碧落海。如果可能,也會帶族人一起走——不過,都七千年了,要複國,也不在乎拖那麽一天,”他冷笑著轉身,眼裏光芒閃爍,桀驁不馴,“可是我的一生,可能隻有這一天可以去扭轉命運——就算是星辰墜落大地毀滅,也無法阻攔我!”
冷冷地說著,他拂袖一揮,自顧自地朝著晚霞深處掠去。
龍凝視了他的背影片刻,眼神複雜地變幻,然而最終隻是低吟了一聲,身子一旋,幻化為一道金色的閃電穿入了鏡湖的深處,水波霍然裂開。
夕陽墜落到白塔背後之前,白瓔乘著天馬飛到帝都上空。
風從耳際掠過。望著那座通天的白塔,她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眼睛裏忽然透出一絲複雜的情愫——那裏,是她度過孤獨的少女時代的地方,伴隨著一生裏最激烈的愛與恨。到最後,將一切焚燒為灰燼。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走吧。”仿佛察覺到了她一刹那的軟弱和猶豫,身體裏的那個聲音輕聲提醒。她微微一怔,手指一勒馬韁,天馬展翅朝著城市中心那座白塔飛去——然而,剛剛跨入帝都外牆的上空,天馬忽然間就是一聲悲嘶,猛然一個踉蹌,幾乎將白瓔從馬背上甩落!
怎麽回事?她翻身下馬檢視,赫然發現天馬的前蹄有烈火灼燒的痕跡。
她伸出手去觸摸麵前的虛空,然而手指迅速被反彈了回來。冥靈的手同樣感覺到了灼烤的熱度——指尖探到的地方,虛空中忽然憑空凝結出了連綿的巨大“卐”字花紋,影影綽綽浮現,繞著帝都一圈,將她阻攔在外!
這是什麽?籠罩在伽藍城上空的,是什麽東西?
她拔出光劍,嚐試著砍開那個奇怪的結界,然而每一擊卻都仿佛刺在虛空裏。那些連綿不斷的花紋若有若無,仿佛經幛一樣纏繞住了光劍。光劍是柔軟的,可以隨意扭曲,而那些奇特的花紋竟也能隨之扭曲,毫不受力。
直到太陽從雲荒西方落下,她的劍始終未能砍開一道裂縫。
“非天結界!”在她感到出師未捷的沮喪時,身體裏的那個一直在默默旁觀的人卻驀地驚呼了一聲,帶著恍然的震驚。她不由自主地一驚收手:能讓白薇皇後也如此震驚,又是怎樣強大的結界?
“居然設下了九重非天!這是傳說中魔君的前身禦風皇帝,曾經用來困住了神的結界!嗬,是預知了我會來嗎?”身體裏那個聲音沉吟著冷笑,忽地提高了聲調,“好啊!白瓔,少不得我們要和他好好較量一番了!”
“是,皇後。”白瓔低首恭謹地回答著——身體裏那個聲音是如此的霸氣十足,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讓她無從反駁,她隻能聽從皇後的安排,一步步地走下去。
何況,從一開始繼承“後土”的力量起,她就有了為之犧牲的覺悟。
“看來是無法直接從空中去往神殿了,”白薇皇後沉吟著,眼神望向腳下暮色漸起的大地,星星已經一顆一顆地在頭頂亮起來,“非天結界籠罩了整個帝都。但這個結界最薄弱的地方,在天和地交界之處——我們先下到帝都地麵上去,看看能否破開結界。”
“是。”白瓔點了點頭,鬆開了馬韁,拍了拍天馬的脖子,示意它返回。
既然要從地上走,也就不需要天馬的陪伴了。
仿佛知道主人此行凶多吉少,天馬戀戀不舍地打了個響鼻,用鼻梁摩挲著白瓔虛無的手,眼裏陡然滾落一顆大大的淚珠,長嘶一聲撲著翅膀騰空而起。
然而,就在天馬回旋的刹那,半空裏忽然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影子,風一樣地掠過來,抬起手臂攔在前方。那個人的速度是如此之快,讓她在瞬間以為是雲上出現了黑色的閃電。但是在看清楚來人是誰後,白瓔的臉上忽然出現了難以掩飾的震驚,脫口低低“啊”了一聲。
蘇摩?居然是蘇摩?
他……他來這裏做什麽?
一瞬間的無措之後,心底裏卻湧起了某種隱秘的喜悅——其實蒼梧之淵那一別後,她曾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此刻居然還能有這樣的相遇,實在是令她暗自歡喜的……就算什麽都不說,她也希望能最後看到他一次。
“我殺了你妹妹。”然而,那個人站在她麵前,身側縈繞著雲氣,默然凝望了她片刻,卻冷冷地說出了一句話。
那句話仿佛如巨錘一樣砸落,白瓔身子猛地一晃。她抬頭望向攔在前方的傀儡師,眼裏流露出震驚,嘴唇翕動了一下,卻說不出話——這個人特意趕來攔住了她,原來就是為了告訴自己這個消息?
他是特意來欣賞自己的苦痛的嗎?
“克製!”那一刻,身體裏的聲音在警告,“這個時候,別和他起衝突。”
“是。”她苦笑了一下,轉過頭不去看他的眼睛,極力讓聲音平靜,“白麟早已成魔,這也算是個解脫。”她低聲說著,眼裏卻忍不住有淚光,“如果沒有別的事,就請你讓開吧……我還要趕著去帝都。”
“白麟死之前,說了一句話,”蘇摩卻沒有動,站在她麵前,聲音平靜,“你想聽嗎?”
在這樣一步一步的挑釁麵前,白瓔的臉色漸漸蒼白,她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低聲道:“你……說吧。”
凝視著她,那雙碧色的眼睛裏,忽然間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燒。
“她說,她憎恨自己居然曾委身於一個鮫人。”蘇摩一字一句地吐出了那句話,眼睛卻一瞬不瞬地望著白衣女子的臉瞬間蒼白,忽地問了一句,“我想知道,你是否和她一樣?”
那句話平靜而鋒利,仿佛刀子霍然剖開昔日傷口上的硬痂。白瓔猛然一震,觸電一樣抬起眼,隻看了他一眼,仿佛被其中靜默燃燒的烈火灼傷,立刻又轉開了頭去。
“我……我……”她的手握緊光劍,忽然覺得心跳得快要失控,說不出話來。
真是奇怪……都已經成為冥靈了,怎麽還會有這種心跳的感覺?就因這句突如其來的話,這個虛幻的身體仿佛都要燃燒起來!
“你是否跟她一樣?”然而那個傀儡師卻是執拗地追問,將這樣一個她躲避了多年的尖銳問題送到她麵前,“你後悔嗎?”
他的眼睛裏燃燒著靜靜的火,灼熱而沉默,卻可以燙傷任何靈魂。
“你就是來問這個的嗎?”避無可避,白瓔忽地抬頭,豁出去似的望向對方的眼睛,唇角露出一絲苦笑,“為什麽忽然想起來要問這個?那麽多年了,還有什麽意義?”
“我想知道。”蘇摩卻是執拗地站在前麵,一字一句地追問,“有意義。”
在等待回答的過程中,他的手指攏在袖中,捏了一個奇特的訣,用力得指節隱隱發白。
“別再和他多說。”身體裏那個聲音終於開口,“我們走。”
然而,白瓔這一次卻沒有聽從白薇皇後的指令。身側白雲離合,她望著麵前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男子,從胸臆中吐出一聲歎息,似乎終於在那樣熊熊燃燒的眼光之下屈服了。她低下了頭,雪白的長發從兩頰垂落,冥靈女子蒼白的頰上居然有淡淡的酡紅:“我不後悔。因為……”
她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忽然間已然無法發聲!
在第一句話剛剛吐出的瞬間,她的肩膀被驀地抓住,猛烈地向前踉蹌了一步。冰冷的唇重重地壓了上來,仿佛要掠奪走她的靈魂。她驚惶地推著這個忽然間逼近身側的人,然而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早已結下了控製冥靈的虛幻形體的手印,壓製了她的掙紮,就這樣不容分說地俯下身來,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唇!
那一刹那,她的意識變得空白,手指無力地從對方肩頭滑落。
隔了上百年,這第二個吻卻是激烈而絕望,冰冷如雪,又似有熔化岩石的熱度,仿佛要將她的魂魄融化。她的意識變成一片空白,感覺到他叩開了她的唇齒,她剛剛發出了一聲歎息,卻似乎有什麽東西立即注入了她的嘴裏,迅速溶去。
那是什麽……那是什麽?冰冷,帶著某種奇怪的味道。
她驚惶地抬起眼,卻立刻望進了近在咫尺的一雙深碧色的眼睛裏。
那一瞬間,她的靈魂都戰栗起來。映著背後夜空裏的無數繁星,那雙眼睛裏有著怎樣的表情啊,多少苦痛的糾纏,多少黑夜的掙紮……隻是一刹那,無數的往事穿過百年的歲月呼嘯著回來了,迎麵將她猝然擊倒。原來、原來他竟是……
那種疼痛冷電般貫穿而來,她的心仿佛忽然被撕裂。
“你……”茫然中她隻來得及說了一個字,淚水在瞬間滑落,然而隨著話語,有什麽立刻從咽喉裏倒灌而下,冰冷而熾熱,在瞬間將她的神誌湮沒。
那一刻,她覺得全身的血都在燃燒,刹那間消失了意識。
“豎子無禮!”這一瞬間,她身體裏的另一種人格蘇醒了,壓製住了那個迷離無力的靈魂。她迅速推開了他,眼眸變得堅決,忽然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光劍錚然出鞘,在瞬間推開了蘇摩,反手就是一劍劃去!
蘇摩鬆開了她的肩膀,急退。因為離得太近,他沒能完全避開那一劍,光劍斜斜掠過他的左胸,切開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蘇摩踉蹌後退了幾步,隨即站定,殘留著血絲的唇角卻露出一絲奇詭的笑意。他抬起指尖,緩緩拭去嘴角的血絲,冰冷的眼裏帶著熊熊燃燒的火。
“白薇皇後,已經晚了。”他望著執劍的女子,明白那樣的眼神來自於另一個靈魂,輕輕擦了擦嘴角,眼神滿是譏誚,“星魂血誓已經完成了,星辰的軌道已經合並。”
星魂血誓?!白薇皇後的眼神變了,望著對方唇舌之間沁出的血。
這個人是瘋了嗎?居然采用了這種方法來挽留!
在術法中,血是最重要的靈媒,它承載著言語難以形容的種種宿緣和力量。在六合中流傳著的各派最高深的術法裏,有相當一部分需要以血為載體,其中也包括雲荒大陸上的“皇天後土”兩係力量。
而以“星魂”為名的血誓,則是血係術法中最高的一種。
這種術法罕見於雲荒大陸,最初隻在六合之中的西天竺一帶流傳,傳說中隻有寥寥幾位造詣高深的術士可以施展。它的力量極其強大,甚至可以移動和合並星辰的軌道——但它的代價也是巨大的,不但施展者需要擁有極其強大的靈力,而且施展後都要付出一半生命作為交換。
裂鏡之後,白瓔的星辰已然屬於有形無質的“暗星”,它依靠著冥靈臨終前的念力而繼續循著軌道運行,然而最終的方向卻是指向“虛無”的幻滅。一旦心願達成,就會煙消雲散,甚至連魂魄都不剩。
而方才的一刹那,這個鮫人凝聚了驚人的願力,咬破舌尖,將血注入對方的身體裏——在血融合的瞬間,星辰的軌道改變了,新的海皇移動了自身的星辰軌道,將其與暗星的軌道合並,也將他們的宿命融合——從此,他們將分享同一個命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付出巨大的代價來尋求那樣的結果,實在非瘋狂者不能為之。
另一雙眼睛從白瓔的眸子裏慢慢浮凸出來,遊離在空中。白薇皇後望著這個黑衣的傀儡師,眼睛裏有怒意:“蘇摩,你到底要做什麽?你難道想阻攔我們?”
“不。”蘇摩的手指掠過胸口,劍傷開始一點點消失,“我隻是想讓她不至於消失。”
白薇皇後微微一愕,卻隨即反駁:“這是不可能的事——就算能成功封印破壞神,在那樣巨大的力量交鋒後,白瓔的靈體也不可能安然幸存下來。你做的這一切,到最後可能隻是白白的犧牲。”
蘇摩低下頭,望著手指尖那點血跡,忽地冷笑起來:“是的,如果光以你的力量去封印破壞神,隻能玉石俱焚——可是,如果加上了我的力量呢?”
“什麽?你要跟我們一起去?”白薇皇後眼裏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望著這個鮫人的雙眸,“這是我們空桑人自己的事情,你卻非要插手其中!這究竟是為了什麽?你想主導雲荒大陸將來的命運嗎?”
“雲荒大陸的命運?”蘇摩譏誚地笑了一聲,抬起眼睛,望著天盡頭湛藍的海麵,“我隻想把握住自己的命運而已……你問我為什麽,那不如去問純煌當年為什麽送你返回雲荒吧!難道他也是為了插手你們空桑人的天下爭鬥?”
聽到那個名字,白薇皇後的眼神劇烈地波動了一下,黯淡了一些。
“新海皇啊……請不要和純煌那樣。有些事,並不值得為之付出畢生的代價。”白薇皇後露出了一絲溫和的表情,輕輕歎息,“你不惜用一半的血來交換與她生死與共的權利——可是,你是否問過她,她還如以前那樣愛你嗎?”
“不需要問她。”不等她說完,蘇摩截口打斷,冷笑道,“這是我一個人的事。”
他的手按在胸口,將傷口一分一分彌合。望著白薇皇後,他一字一字地重複道:“這,隻是我一個人的事,與她無關。”
“……”白薇皇後長久地沉默,然後側眼望向腳下的雲荒大地,帶著微微的惘然和恍惚,仿佛在追憶著什麽。宿命和光陰的交錯中,那樣絕望而義無反顧的愛……隱約中帶著某種不祥的意味,似乎不像是這個塵世所應存在的。
或許,那隻是命運?隻為著上一世她和純煌的擦肩而過,而注定了這一世白族唯一血裔的空等,注定了新一代海皇的生死不忘——他們兩族的命運,就這樣在生生世世裏相互交錯。
那一瞬間她的眼神柔軟下去,不再具有神祇般凜然的冰冷色澤。
“好吧。”許久,她歎息了一聲,仿佛做出了某種妥協,“既然你用你的血和她結盟,共享命運——那麽,我並不阻攔你。”
“我們一起去帝都吧。”
頓了頓,白薇皇後的眼睛裏卻隱約有一絲憂慮,望向蘇摩的眉心——雖然七千年後,她再一次被海國鮫人的勇氣打動,但是這位新海皇的眉心憑空出現的烈火刻痕,卻不能不讓她感到不安。
那個深不見底的眉心刻痕裏,隱約透出如此強烈的惡毒邪氣。
那樣的氣息,正是魔物棲息之地的表征——他的心裏藏著魔。帶著這樣的人去封印破壞神,會不會是反取禍源呢?
十月十五,伽藍帝都,開鏡之夜。
那一夜極其璀璨,宛如夢幻。
在白塔頂上俯瞰下去,鏡湖銀光萬頃,如開天鏡。而圍繞著這麵銀鏡的,則是萬點篝火,宛如一串紅色的寶石鑲嵌在鏡旁,波光如夢。
“唉……愚蠢的人們啊……”白塔頂上,重重深門裏,低垂的簾幕後忽然吐出了一聲模糊的歎息,“年複一年,自甘沉淪……難道不知鏡湖中種種幻象,隻不過是蜃怪誘人入口飽腹的把戲嗎?”
頓了頓,簾後的聲音出現了微微的沉吟:“奇怪……今年蜃怪這一次的開眼……提早了?”
智者大人?在簾幕後透出第一聲歎息的刹那,跪在簾外的白衣女子全身一震,眼睛在黑暗裏倏地睜大。她那一頭雪白的長發,也在夜色裏熠熠生輝。
智者大人終於醒了嗎?那麽,弟弟總算有救了!
滄流曆九十一年,迦樓羅第五十七次試飛失敗,墜毀於博古爾沙漠,長麓將軍殉職,如意珠丟失。破軍少將雲煥奉了元老院的指示,前往西方尋找如意珠,將功補過。
一個月後,他順利完成任務,攜帶如意珠搭乘風隼準時返回。朝野為之慶賀。
看到少將奉上的如意珠,巫即大喜若狂,也顧不得其餘十巫還在為破軍少將的功過爭論不休,隻是自顧自地帶著弟子巫謝起身,拿著如意珠奔赴鐵城。他叫來了冶胄,三個人一起來到了那架造了一半的新迦樓羅麵前。
那日從藏書閣翻到那卷空桑遺留的《伽藍夢尋》後,巫即仿佛想通了某個關鍵的問題,立即下令征召了鐵城裏最好的工匠,畫了圖紙令他從頭造起——雖然如今剛剛搭出了龍骨和大致的架構,隨行而來的弟子巫謝還是一眼就看出了這架迦樓羅和前麵墜毀的五十七架大不相同。
因為在原本應該用來安放如意珠的機艙核心位置上,竟固定著一名鮫人傀儡!
巫謝來不及問這是怎麽回事,就看到白發蒼蒼的師父拄著金執木拐杖健步如飛地躍上了龍骨,在那個禁錮鮫人的艙旁停下,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如意珠放入了那個鮫人的心口。
“這是幹什麽?”巫謝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足尖一點,瞬間也出現在迦樓羅上,“師父,怎麽弄了個鮫人放在這裏?”
“別亂動!”巫即卻忽然暴怒,那聲厲喝幾乎讓巫謝猝不及防地跌落下去。
巫謝不作聲了,隻是驚訝地望著師父,難道,師父真的是研究迦樓羅走火入魔了?原本,迦樓羅這樣超越了世間力量極限的巨大機械,就不是人所能製造出來的。百年前,智者大人帶著他們從海上返回大陸,為了在短時間內奪取雲荒,教授給了他們諸多秘密的技能:軍隊的訓練、機械的製造,甚至還對十巫進行了術法的傳授。
智者大人將驚人的力量傳給了冰族,並寫下了《營造法式》這樣驚人的著作,教授了風隼和比翼鳥的原理以及詳細的製造流程——然而,在傳授到超越力量極限的迦樓羅金翅鳥時,卻忽然間中斷了,從此獨居神廟。
“迦樓羅……是逾越界限的存在,還是不能教給你們……”
神廟裏,那個神秘的智者大人曾經那樣說。
那之後的一百年,盡管專攻機械力的巫即長老窮盡心力,帶領著鐵城的能工巧匠陸續成功地造出了風隼、比翼鳥和螺舟,並投入了軍隊的使用。然而,失去了智者的指點,迦樓羅的幾十次試飛卻沒有一次成功。
為了解開這個謎,巫即已然嘔心瀝血多年。
年輕的巫謝望著那個嶄新的迦樓羅骨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機艙內,那個鮫人傀儡被固定在座位上,手足上均插入了詭異的細細銀針,另外有一根極長的針,居然從她的頂心一直刺入,穿過了居中的心髒,硬生生地將她釘在了座位上!
巫謝轉頭望向師父,想確定他做出這種行為是否屬於瘋狂,卻看到巫即拋掉了金執木拐杖,令冶胄在鮫人心口剖開一個傷口來。
那名鐵城第一名匠毫不猶豫地跳了過去,一刀劃開了那名鮫人傀儡的心。
血噴在他的臉上,毫無溫度的冷,冶胄眼睛都不眨一下,幹脆利落地剖開了心室——如所有冰族人一樣,他有著一顆冷酷平靜的心和極其穩定的手。何況,鮫人在他們眼裏一直是某種“物”,在利用起來的時候和鋼鐵木材沒有什麽兩樣。
“幹得好!”巫即誇讚了冶胄一句,頷首道,“不愧是鐵城最好的工匠——你出刀的利落,幾乎可與雲煥媲美了。”
雲煥,聽到那個熟悉而遙遠的名字,冶胄不自禁地微微愣了一下。
看來,巫即大人並不知道自己和如今顯赫的破軍少將相識。
那個流放在屬地的冰族少年,有著一個美麗絕倫的姐姐,曾經一度居住在鐵城的永陽坊裏,每日和自己一起提水鑄劍,辛苦勞作。在剛剛回到帝都的時候,那個孩子是如此孤僻,看著別人的時候永遠帶著某種警戒心——隻是可惜,如今的他走了一條和自己完全相反的路,危險而有進無退。
在冶胄神思恍惚的一刹那,巫即已經開始了新一輪的試驗。
那一刀居中剖開了心室,巫即看到了那顆青色的心在鮫人的胸腔裏逐漸微弱地跳躍,他來不及多想,隨即將那顆如意珠放入心室,眼裏有焦急的表情:“難道這樣也不行?這怎麽可能!明明,明明就應該是……”
然而,就在他喃喃自語的刹那,那顆心已然完全停止了跳動!
被固定在座椅上的鮫人傀儡頭微微一沉,斷了氣息,眼角落下一滴淚,錚然化為珍珠。
如意珠,龍神之寶也。星尊大帝平海國,以寶珠嵌於白塔之頂,求四方風調雨順。然龍神怨,不驗。後逢大旱,澤之國三年無雨,餓殍遍野。帝君築壇捧珠祈雨十日,而天密雲不雨。帝怒,乃殺百名鮫人,取血祭如意珠。珠遂泣,凝淚如雨。四境甘霖遍灑。
按照《伽藍夢尋》記載推斷的話,這顆如意珠能聽到海國子民的心願。如果迦樓羅的艙裏用鮫人作為引子,應該可以引出如意珠內部的力量才對!
然而……怎麽如今一點力量的波動都沒有出現呢?
巫即眼裏閃出絕望的光,多年來苦苦思索,最後才得出了唯一的結論,卻不料一次驗證之下即告失敗。他的手徒勞地按著那顆寶珠,想把它更深地放入心室,不明白作為海國至寶的如意珠,為何不能和鮫人發生感應。隻聽“哢嚓”一聲,那顆碧色的珠子居然硬生生被他壓碎在鮫人的心口上!
巫即和巫謝一驚,同時脫口驚呼,臉色霍然變了。
是假的……雲煥帶回的這顆如意珠,竟然是假的!
一起變色的還有冶胄。那個身份卑微的鐵匠在看到如意珠碎裂的一瞬間驚呼起來,仿佛碎裂的是雲煥輝煌錦繡的前程。在巫即帶著巫謝離開後,他一個人怔怔站在龐大的迦樓羅骨架前,望著那個被剖心而死的鮫人傀儡發呆——這一次,雲煥要完了……
那個酷烈剛強的孩子,又要如何應對那些找到了下口機會蜂擁撲上的惡狼?
次日,朝堂激變。
借著假珠之事,巫朗霍然發難,十巫中的巫姑、巫羅和巫禮都隨聲附和,決定不再給失職者任何機會。雲煥少將被當庭褫奪了一切軍銜,即時下獄,嚴懲不貸。
國務大臣巫朗一貫視雲煥為眼中釘,此刻一得了機會,自然是不擇手段,力求將其置於死地——然而,首座長老卻不願將唯一能和智者溝通的巫真雲燭逼上絕路,駁回了死刑的要求,以此為條件讓雲燭去請出智者大人。
雲煥被下到了帝國大獄裏關押,暫時延緩了死刑時間。
然而,在國務大臣的示意下,負責拷問破軍少將的,赫然便是刑部大獄裏令人聞名色變的酷吏辛錐——那是生不如死的選擇,這擺明了是要將這個桀驁的少將慢慢折辱至死。巫真雲燭為了弟弟四處奔走求救,然而帝都諸多權貴卻避之不及,無一對她伸出援手。連一向提攜他們雲家的巫彭元帥,竟然都閉門稱病,避而不見。
巫彭元帥對他們姐弟的放棄,終於讓雲燭一夜之間白頭。無可奈何之下,最終發現自己隻有一個地方可去——白塔神殿。
她已經跪在這裏幾天幾夜,祈求智者大人出麵相救,赦免弟弟的罪名。
然而,奇怪的是無論她怎麽努力發出咿咿哦哦的聲音哀求那個可以隻手遮天的聖人,簾幕背後卻一直沒有回答,空空蕩蕩得仿佛那個人並不存在。
實際上,在數天前,北方九嶷郡出現“海皇複生”的重大危機時,十巫也曾聯袂前來祈求智者大人的接見——然而,卻得不到任何回應。為了安定十巫的情緒,拖延巫朗對弟弟下毒手的時間,她第一次大著膽子假傳了智者大人的口諭,讓十巫繼續等待星宿的相逢,卻不知能拖延到什麽時候。
雲燭的膝蓋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麵上漸漸僵硬,心裏也一分分地冷下去。在幾乎絕望的時候,聽到重簾背後發出一聲低緩的歎息,她幾乎是狂喜著撲了過去,抓住了簾幕下擺,跪倒在地,重重的叩首聲響徹神殿。
一醒來就看到素日靜默的聖女如此舉動,連那個至高無上的人都有一些詫異地問:“呃……怎麽了,雲燭?”
低緩含混的語聲從黑暗裏傳出:“你的頭發……白了?”
仔細聽來,這次剛剛醒來的聲音裏帶著往日罕見的一絲關懷和暖意。然而絕望到幾乎瘋狂的女子沒有辨別出來,隻是急切地將額頭抵在地麵上,發出咿咿哦哦的聲音。
“啊……是嗎?雲煥,已經回來了?”黑暗裏的那個聲音笑了起來,沒有絲毫意外,“他帶回了假的如意珠,所以直接被下到了獄裏?已經是第二次失手了……嗬,我的帝國,向來不會寬待失敗者。”
雲燭重重地叩首,血從她美麗光潔的額角流了下來,染紅地麵。
“你……為什麽不去求巫彭呢?”聽明了她的哀求,簾幕後的聲音卻饒有深意地笑了起來,“雖然二十多年來一直在我身側……你的心,卻一直是在他那裏的吧?他一手栽培了你們姐弟,在這樣的時候,莫非要袖手旁觀?”
雲燭身子一震,叩首的動作停止了,靜靜伏在地上,許久許久,忽然發出了一聲啜泣,仿佛是再也無法克製自己這段日子以來的心力交瘁,她頭抵著地麵,痛哭失聲。
聽取著她斷斷續續的哭訴,簾幕後的聲音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傻瓜……你們姐弟三人,隻不過是巫彭用來和巫朗博弈的棋子啊……”低緩的語聲響起,直接傳入雲燭的心底,帶著一絲歎息,“愚蠢的女人……棋手永遠不會對棋子有一絲顧惜。如今,雲煥脫罪不易,雲焰被我趕下白塔,雲家如大廈將傾,他已然要‘棄子’了……你如何能指望他?”
“反正,新一任的聖女大選,又要到了。”
雲燭猛然一僵,仿佛被那樣的話語冰封了內心,連哭泣聲都停頓了。
她仰起臉,血從她的額頭流下,覆蓋了整張臉。黑暗中,那張清麗如雪的容顏猙獰恐怖,眼裏充斥著絕望和悲哀。她用發抖的手扯住了帷幔,努力張開口,咿哦了半日,忽然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話:“求……求求您!”
她竟然說出來了!閉口十多年後,她居然第一次說出了完整的話!
長久的沉默奪去了她的語言能力,然而多年後,對親人的關切居然讓她再度開口發出了聲音!那是多麽強烈的願力!
連簾幕後的人仿佛都被她這一刹那心裏強烈的願望所震動。默然良久,那人吐出了一聲歎息:“你要我去挽救你弟弟的命運嗎?你可知他這番不能帶回如意珠,便要成為朝堂勢力角逐中的犧牲品?”
雲燭嘶啞著,隻是反複喃喃道:“求求您……求求您!”
她的手緊緊抓著帷幔,額頭流出的血在麵前滴了一窪,仿佛一條蜿蜒的小蛇,悄然爬入了重重簾幕背後。
然而簾幕後那個人卻毫不動容,甚至笑聲裏還帶著某種快意:“嗬嗬……審問他的,是‘牢獄王’辛錐?落到這般酷吏手裏,這幾日來,一定被折磨得很慘吧?能聽到破軍的呼號和慘叫,也真是難得啊……”
聽到智者大人提起這個恐怖的名字,雲燭的臉唰地如同死去一樣慘白,下意識地拉緊了身上的衣服,身體僵硬。
“雲燭……你在發抖。”簾幕後的聲音低啞地笑了起來,帶著某種洞察的尖銳,“你弟弟在辛錐手下挨了半個月,居然還活著?太神奇了……雲燭,你為了讓他活到我醒來,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告訴我,我的聖女……你做了什麽才延續了你弟弟的性命?你無親無故,無錢無勢,又有什麽可以與那個侏儒交換呢?”
“啊……啊啊啊!”雲燭忽然間瘋了一樣大叫起來,將頭撞向地麵,扯住袍子裹緊了身體,眼裏再也壓不住狂亂與絕望。
“可悲的女人啊……為了保全弟弟的命,竟然不惜忍受這樣的恥辱嗎?”這一次,簾幕後的聲音帶上了微微的悲憫,黑暗中仿佛有一陣風從內吹出,將簾幕輕柔地裹上了雲燭的臉,擦去她滿臉的淚痕,“流著世間最高貴的血的女子,竟被汙泥裏的豬狗所趁。”
簾幕輕柔地纏繞著,從雲燭臉上一掠即回,智者的聲音裏帶了歎息:“這樣竭盡全力不顧一切地守護……究竟是為了什麽呢?雲燭,你知道千萬蒼生中為何我會獨獨留下你?因為有時候,你真的很像‘那個人’啊……”
“您答應……答應過我……”雲燭身體的戰栗在片刻後終於控製住了,她不再讓自己去想這些天來的種種屈辱,隻是用盡全力結結巴巴地表達自己的意思,眼裏有絕望的光,“您答應過我的!”
是的!是的!智者大人明明曾經答應過她,如果弟弟能活著到帝都,就會讓他免於遭到某種不幸!也就是為著那一句承諾,她才不惜一切代價,忍受著極度的痛苦和屈辱,一直等待下去!她是為了智者大人的那句承諾才苟活到今天的!
“嗯……我是答應過你……”簾幕後,那個聲音低緩地笑了一聲,“是的。你弟弟是個非凡的人物,他絕不會死在此刻——破軍,會比天狼和昭明更明亮!”
聽到這樣的話,那一刻,雲燭喜極而泣。
然而幕後那個人的聲音卻停頓了,仿佛是凝望著某處星空,淡淡道:“隻是……我的時間也已然不多……她就要來了。”
她?她是誰?雲燭詫然,卻不敢抬頭。
“我在帝都設下了‘非天結界’……不過,也無法阻攔她多久……我的力量其實已經不如她了……”智者大人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極其複雜,帶著喃喃的歎息,“但,那之前,足夠讓我把所有事情交代完畢……”
“叮”的一聲,一枚令符從黑暗中扔出,準確地落入雲燭手中。
那是冰一樣透明的令符,介於有無之間。
那個聲音穿過了重重簾幕,抵達雲燭耳畔:“傳我命令,帶雲煥少將來神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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