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神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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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鏖戰
滄流曆九十二年三月一日,葉城內戰爆發。
在血洗了十大門閥之後,破軍終於暫時滿足,重新將視線投向了帝都之外。為了擊潰以飛廉為首的抵抗力量,奪取對伽藍城來說至關重要的陪都葉城,打通對外的水底甬道,雲煥調集征天軍團以半數以上的兵力攻向葉城,從空中包圍了這座雲荒最繁華的城市。同時,鎮野、靖海軍團也分別從水路和陸路加以支援。
一時之間,葉城上空戰雲密布,連日光都不曾透入一絲一毫。
城中枕戈待旦,緊張備戰。然而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雲煥卻並未立刻輕啟兵端,反而下令征天軍團圍而不攻,將兵力轉向葉城周邊,連續攻占了隨州、潛風、樅陽和瓊林等地,逐一拔掉了護衛葉城的四個重要屏障,從而使葉城完全暴露於兵鋒之下,並派軍夜以繼日地在葉城外挖掘長壕二道:內壕用於圍困葉城,外壕用於阻擋援軍,將所有可能出入的途徑全部切斷。
原本是雲荒最繁華的葉城孤懸一地,陷入了危急之中。
葉城內,主管事務的巫羅長老與領兵的飛廉少將商議,隨後采取了緊急措施,派兵接管原本屬於商會管理的一切事務,統一調配糧食布匹等物資,以免城中陷入混亂。副將狼朗率軍萬餘人進駐葉城外城,同時派人聯絡雲荒各地尚未向破軍投誠的帝國駐軍,積極準備應戰。
雖然諸位將領厲兵秣馬,誓要反攻帝都平息叛亂,葉城內的百姓卻人心惶惶。東西兩市均已關閉,繁華的城市顯得一片蕭條,來自中州各方的巨賈們爭相奔走相告,閉門徹夜商談,為自身和這個城市的未來而憂心忡忡——
百年前改朝換代之時的那場慘禍,在此刻重新浮現在了城中商賈心頭。
那一場長達數年的戰爭裏,前朝空桑名將西京堅守葉城,誓死與入侵的滄流冰族血戰到底。在長時間的守城之戰後,城中彈盡糧絕,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最後,懼禍的商賈們暗地裏密議,合謀毒殺了守軍,將葉城獻出,以求躲避兵禍——三千驍勇善戰的禦前驍騎軍,沒有倒在數年的血戰裏,卻倒在了自己守衛的子民手中。
那一次的兵變之慘,令心腸最硬的人也目不忍視。
百年後,當歌舞升平裏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幾乎忘了戰亂的滋味時,昔日的陰影忽然之間重新降臨了——這座繁華富庶的城市,再度來到了同樣的十字路口上!
滄流曆九十二年三月中旬,夜色裏的葉城一片死寂,隻有戰雲籠罩。
巡夜的隊伍剛在窗外走過,那笙縮在客棧窗下聽著遠去的嘚嘚蹄聲,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忍不住將窗子打開了一條縫,偷偷探出頭去觀望——領隊的年輕將領仿佛覺察到了什麽,霍地回頭看了這邊一眼,嚇得她立刻縮頭。
“唉,都已經那麽久了,這個東西怎麽還是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啊?”破落的客棧裏,少女跺著腳嘀咕,恨恨地看著右手上那枚戒指——藍色的寶石光芒暗淡,一閃不閃,完全沒有了平日裏那種靈氣。
那笙敲了敲“皇天”,閉上了眼睛,極力想感知到神戒的鳴動,然而,還是什麽也沒有。
“到底剩下的那個封印在哪裏啊?”她開始不耐煩,四處亂轉,把客房裏的凳子踢得喀喇響,嘟囔道,“都困在這裏半個月了!外頭都是滄流軍隊,哪裏也去不了……炎汐也不回來,真是急死人了!”
真是倒黴,本來順著“皇天”神戒的指引來到葉城,眼看就要找到最後缺失的那個封印。然而神戒忽然就失去了反應,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再無動靜。她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找,卻怎麽也不見端倪,不由得失了主意。
然而身為複國軍統領的炎汐也有自己的任務,無法每日陪著她,經常要喬裝潛行出去處理事務,每每深夜才回。每次回來時,臉色都非常不好,脾氣也不如平日溫和有耐心。她碰了幾次釘子,便再也不敢去輕易招惹他。
在他們滯留葉城的這一段時間裏,城中氣氛日漸沉重,開始破天荒地實行宵禁,家家戶戶閉門不出。那笙一個人被扔在客棧裏,時刻害怕那些冰族的軍隊會找上門來,又擔心炎汐的安危,這樣提心吊膽地過了好幾日,開朗活潑的少女漸漸也變得有些焦躁。
今天又躲在客棧裏白白等了一日,炎汐出門去了,不見蹤影。她等了一整天,漸漸覺得疲倦,靠著門睡了過去。直到半夜,門吱呀了一聲,外麵有人走入。
“炎汐!”她立刻驚醒,跳了起來,“你去哪裏啦?”
夜行人無聲無息地走入房間,扯下了黑巾扔在桌上:“去了巫羅府裏的大牢。”
“啊?”那笙吃了一驚,看到他臉色不豫,也不敢抱怨他去了一整天才回,小心翼翼地開口,“你……去幹嗎?”
“探監。”炎汐簡短地回答,似極疲倦,“湄娘和很多同族,被羈押在那裏。”
那笙給他倒了一杯茶,近乎討好地奉上:“他們怎麽樣?還好嗎?”
炎汐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長長吐了一口氣。那笙從未見他有這種表情,一時間心中忐忑,也不知如何說,隻能在他身旁坐下來,托腮看著他,眼珠骨碌碌地轉——這幾天炎汐都不大理睬她了,仿佛有極重的心事,她在一旁看了幹著急,卻什麽忙也幫不上。
“你餓不餓?”她好容易找到了話題,“出去了半夜,都沒吃東西。”
“吃不下。”炎汐低聲道。
“那麽……要不要先休息?”她賠著小心。
炎汐搖了搖頭:“睡不著——怎麽可能睡得著?!”說到最末,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一拳擊在案上,霍然抬頭。那笙被他眼裏密布的血絲嚇了一跳。
“噓……”那笙生怕他驚動了店裏其他人,連忙按住他的嘴,“出什麽事情了?”
炎汐沉默下去,不再說話,隻是側臉看著黎明前黑暗的夜空,身子微微發抖。
“海魂川已經斷裂了——泠音出賣了同族,星海雲庭暴露了。湄娘因為受不住拷打而招認,在葉城的所有複國軍都被牽扯進去,埋藏了上百年的海魂川全部曝光,整條線路幾乎被破壞殆盡。”許久,複國軍左權使才艱難地開口,“我本來是想去牢裏營救他們出來的……可是,守衛太森嚴了,根本沒辦法帶出他們。”
他搖了搖頭,神色苦痛,聲音發澀。
“那……我們再慢慢想辦法?”那笙低聲道,捧著腦袋冥思苦想,“或者回頭問問蘇摩和真嵐——他們本領大,應該有辦法。”
“不,不能拖延了,”炎汐低聲道,“我無法帶他們出來,就隻有殺了他們。”
“什麽?”那笙大吃一驚,瞬間從座位上躍起,幾乎打翻了茶盞。
“是,我把關在死牢裏的複國軍全殺了……隻有殺了他們,才能讓他們不至於在酷刑之下泄露出更多秘密——巫羅那個家夥,論卑鄙比辛錐更甚。”炎汐喃喃道,肩膀在劇烈發抖,“是他們求我動手的。因為誰都不願意承受更多非人的痛苦,更不願如湄娘那樣成為叛徒。”
“沒有別的選擇。”他側過頭看著夜空,聲音低沉,“所以,我成全了他們。”
他解開了隨身帶回的包裹,血腥味迅速彌漫在房間裏。那笙一眼看去,忍不住失聲尖叫,驚懼地往後退了一步——十幾顆新挖出的心髒,在燈下微弱地閃著血的光澤。
“不要怕,這都是戰士勇敢的心,即便是在被殺的一瞬間,都沒有人發出一聲哀鳴,”炎汐的手輕輕拂過那些猶自柔軟的心髒,聲音深不見底,“放心,我會將你們的心放入大海……我們會一起回到故鄉去。”
那笙不知說什麽才好,隻覺得心裏難過至極。她竭力不去看那一堆可怕的血肉,怯怯靠著炎汐坐下,悄悄拉住了他的衣角,卻說不出話。
炎汐沒有再說話,在黎明前的黑暗裏閉上了眼睛,長久地沉默。那笙不知怎樣才能安慰他,想了許久,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從背後抱住他的雙肩,將臉頰貼在他肩膀上。炎汐的肩背是冰涼的,有著鮫人一族特有的溫度,她第一次發現他是那樣的清瘦,多年來的艱辛血戰幾乎令他心力交瘁——要到什麽時候,他們才能離開這些戰亂和哀痛,好好地相守呢?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在房間裏坐著,一直到外麵天光轉亮,街上出現人聲和腳步聲。
“炎汐,”那笙終於坐不住,悶悶地出聲,扯了扯他的袖子,“我餓了。”
枯坐一夜,複國軍左權使終於回過神來,有些歉意地勉強一笑:“好,去吃早飯吧——等吃完了早飯,我們該去做正事了。”
“正事?”那笙走到門口吩咐小二將早點送來,回頭詫異。
“昨夜我去了大牢,見到了湄娘,她垂死前跟我說了一件事……”炎汐蹙眉道,眼神裏仍然有苦痛,“她說自己平生嬌貴慣了,熬不過用刑,做了對不起複國軍的事情,百死莫贖其罪——但好歹,總算還咬牙守住了最後的秘密。”
那笙愕然:“那……想必是極大的幹係吧?”
“是,”炎汐緩緩開口,“她把湘和西荒來的霍圖部人,全藏在了一個地方。”
“湘?霍圖部?”那笙卻對這兩個名詞都陌生,不知所以。
“是的,湄娘終究守住了最後的秘密,保護了最重要的人。”炎汐搖頭苦笑,“碧前幾日帶回了如意珠,但隨著右權使前去西荒的複國軍全數犧牲——我們都以為湘受了那樣的重傷,應該也是死了。但是,她居然還活著。”他合上眼睛,喃喃道,“如果帝都內那個人知道她還活著,一定會恨得發狂吧?”
“帝都內的人?誰啊?”那笙聽得一頭霧水。
“雲煥。”炎汐冷冷吐出了兩個字,睜開眼睛長身站起,“好了,不說了——那笙,我們趕緊出去吧,聽說那些西荒霍圖部的人一直在找你。”
“找我?”那笙更加詫異,跳了起來,跟了出去。
“應該跟六合封印有關。”炎汐低聲道,“所以她才咬牙不說,寧可供出了別的一切,也留著這最後一個秘密。”
“真的?”那笙失聲驚呼——原來最後一個封印是被藏了起來,難怪她在帝都遍尋不見!
“為了空海之盟啊……湄娘一直咬牙守著這個秘密,保護空桑人的最後一個封印不落入滄流人手裏。”炎汐茫然地喃喃,看著外麵,“她應該也是恨空桑人的,但居然能為他們保守秘密到最後,不惜犧牲了自己。”
那笙喃喃道:“真是了不起。”
吃過了早餐,那笙跟在炎汐身後走出了客棧。街道上空曠一片,行人稀少,昔日繁華的都市沉靜在大難來臨之前的頹敗和慌亂之中。
走在葉城街道上,那笙抬頭仰望著天空裏密密麻麻的風隼,那笙倒吸了一口冷氣:“天啊……好可怕,那麽多風隼!一旦打起來,這個城市肯定完蛋了!”
“別亂看,小心引人注意。”炎汐連忙低喝。
那笙嘀咕:“幹脆用隱身術得了。”
星海雲庭還在數裏之外,兩人這樣結伴而行,難保不在中途出差錯。炎汐想了想,看著街上隨處可見的巡邏兵馬,點頭道:“也好。”
在一個寂靜無人的街角,起了一陣清風,兩人身形旋即消失。空空的街道上,隻有一股風無聲無息地往前流動,一路穿過那些林立的刀兵和巡邏的軍隊。
星海雲庭門外依然有重兵把守,兩縷清風繞側而過,沒入了內院。
查抄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昔年歌舞升平、紙醉金迷的地方如今已經荒涼而破敗,箱籠翻倒,貼滿了封條,寒風從戶牖間呼嘯穿過,依稀還有濃重的血腥味不曾散盡。
在狼藉滿地的室內,兩個人悄然現出身形,默然而立。
“真慘啊。”那笙回顧這個華麗的內堂,發現地上血跡隨處可見,不由得喃喃。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指——到了這個地方,“皇天”神戒還是沒有反應,在暗淡的室內不見一絲光芒。她不由得有些遲疑,抬頭看著他:“炎汐……真的是在這裏嗎?”
“走吧。”炎汐低聲開口,隨即轉身朝著樓上走去,腳步刻意放輕,幾乎是風一樣無聲無息。那笙踉踉蹌蹌跟在他後麵,沿著金色的沉香木扶手往樓上跑,一路隻覺得這個奢華之地滲透了鮮血氣息,異常森冷可怖,仿佛有無數冤魂凝聚在她周圍,伸出手拉扯著她的裙裾,哀哀哭泣。
那笙心裏湧出說不出的寒意,瑟縮著緊跟炎汐。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怨氣?
百年來……這裏難道曾經死過很多鮫人?
炎汐卻隻是一路往上走,一直走到樓梯的最頂端,然後忽然停住。那笙幾乎撞到他身上,卻隻見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敲擊了一下倒數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來雕刻著蓮花,在那一擊之下,那朵合攏的蓮花盛開了,打開的木雕花瓣內,居然有一個純金的蓮心。
炎汐熟練地扭下了那個純金蓮心,按到了牆壁上某處。奇跡般的,蓮心每一顆蓮子的凹凸都和斑駁的牆壁嚴絲合縫——無聲無息地,牆上浮出了一道門。
那扇門本來是和牆麵齊平的,仿佛是被人用筆畫在了上麵。機關一啟動,那扇秘密小門卻漸漸浮凸,化為立體。最終,哢嗒一聲,真實的門打開了——裏麵赫然有一間巨大的密室。密室的周圍,隱隱有金光浮現。
那笙隻看得發呆。她雖隻學了術法皮毛,卻也明白這裏存在著一個極厲害的結界,保護著密室內的空間不被任何外物察覺和闖入。
“這就是海魂川的最後一站。”炎汐低聲道,“千年來無數鮫人從這裏逃離雲荒,獲得自由。即便是星海雲庭淪陷了,這個地方也沒有暴露。”
暗門打開的瞬間,那笙的右手上陡然閃過一道璀璨的光——“皇天”在刹那間發出共鳴,勒緊了她的手指,寶石上光華流轉,那一道光芒宛如閃電,直指室內而去!
“在這裏!”那笙喜悅萬分,脫口驚呼,“炎汐,真的在這裏!”
然而聲音未落,黑暗裏一道紅光無聲無息掠來,直取她咽喉!
那笙吃驚地後退,然而那個人顯然蓄勢待發已久,動作快得出奇,仿佛要把這個貿然闖入者立刻斬殺!炎汐大驚,不顧一切地掠來,然而卻慢了那麽一刹那。“叮”,一道光芒從她手上四射而出,恰恰格擋住了飛索。
“那笙!”那一瞬,炎汐已經搶身上前把她護住,失聲道,“你沒事嗎?”
“沒、沒事。”那笙驚魂未定,感覺右手痛徹骨髓——方才竟然是通靈的神戒替她擋了一擊,否則自己早已身首異處。看來,一到這裏,“皇天”的力量便複蘇了。
黑暗裏有簌簌的聲音,仿佛什麽東西急促地敲打著石壁,想要出來。
而小門背後,隱藏著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室內隻有一燈如豆,卻在門打開的瞬間熄滅。黑暗一片的房間裏殺機四伏,顯然裏麵的人都做好了隨時攻擊入侵者的準備。他們兩人站在入口處不敢妄動,生怕隻是一動,便會引起裏麵人的激烈攻擊。
“是西荒霍圖部的朋友嗎?”炎汐將那笙推在身後,聲音清晰鎮定,“在下是複國軍左權使炎汐——請問湘在嗎?”
“啊?”終於,黑暗裏有人微弱地開口了,“是炎汐嗎?”
喀嚓一聲,火石擊響,燈光重新燃起,將密室內的景象影影綽綽映照出來。一張可怖慘白的臉浮現在燈下,凝視著來人。雙眼一邊空空如也,而另一邊深碧色的眼珠卻幾乎要凸出潰爛的眼眶,宛如厲鬼乍現。
那笙乍一看到燈下之人,不由得嚇得失聲大呼,躲到了炎汐背後緊緊抓住他的衣擺。
“湘。”然而炎汐卻是毫不緊張,走上前去,“真高興還能見到你。”
“我也是。”複國軍最勇敢的女戰士躺在牆角,靜靜看著同僚,渾身包裹著綁帶——雖然受了如此嚴重的傷,然而奇跡般的,那些遍布全身的傷口卻已經愈合,不再流淌出膿血。
“多虧了海皇賜予的藥和湄娘的舍命相助,我才活到了今日。”她低聲道,語音依舊衰弱,“左權使,你終於來了……我等了很久。我以為這個星海雲庭裏,再也不會有活人出現了。”
說話之間,那笙發現這個密室裏居然還有其他人,那些人竟然都不是鮫人!他們齊齊抬頭看向前來的複國軍左權使,眼神各不相同——那些人都是西荒牧民打扮,為首的紅衣女子懷裏抱著一個石匣,正驚喜交加地看著那笙:“你是誰?你、你的右手上的那個戒指是不是……”
“啊?”那笙被她看得害怕,手一顫,縮了回去。
“是你!原來是你!”那個紅衣女子驀然低呼,狂喜地衝了上來,“戴著‘皇天’神戒的少女!是你!我們找了你幾十年!”
那笙本來想後退,然而一看到對方懷裏的石匣,也不由得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哎呀!你手上的這個東西,是不是……”
那一刻,“皇天”勒緊她的手,發出劇烈的鳴動。在那種念力的驅使下,那笙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把對方懷裏的石匣奪了過來,捧在手裏看了又看:“天啊……就是它!是最後一個封印!這下六合封印都全了!”
“是的,是的!”紅衣女子同樣狂喜地開口,“請您破開它!”
“皇天”閃耀出奪目的光,指引著佩戴者。那笙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來,用力按在石匣上,上麵雕刻的密密麻麻的符咒硌痛她的肌膚——裂開一條縫的石匣裏,清晰地可以感覺到有什麽正在拍打著石匣,試圖破匣而出。
“哎呀,這裏頭真的是臭手的另一隻手!”那笙喜不自禁,開始凝聚念力。在她的召喚之下,“皇天”的力量和匣子裏的斷肢相互呼應,石匣發出崩裂的聲音,將百年前設下的堅固結界一分分地摧毀。
湘卻隻是在一邊看著,眼神複雜莫辨。
“為什麽海皇要和這些空桑人結盟?”湘喃喃道,語氣裏有掩不住的憎恨,“為什麽在我們血戰的時候,他卻向宿敵伸出了手?如果早知道他是這樣的海皇,就算他救了我的命,我也絕不會……”
“湘,我和你一樣無法原諒空桑人。”炎汐低語,神色肅然,“但是要獲得自由,光靠複國軍的力量不夠……”
“嗬,左權使,”湘笑了笑,被毒素侵蝕的臉扭曲可怖,“我才不要‘空桑人給的自由’!我寧可死在這裏!”
炎汐知道她心裏懷著的怨恨根本無法化解,一時也無話可說。頓了頓,低聲轉開了話題:“放心吧,如意珠已經交到龍神手上——湘,這一次你居功至偉,扭轉了海國的命運,複國軍所有戰士都應該向你致敬。”
“嗬……那又有什麽用?我們所付出的代價,並不是敬意可以挽回。”她啞聲道,空洞的眼裏有深深的哀傷,喃喃道,“寒洲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我也是殘廢之身……留一口氣,隻為看到回歸碧落海的那一天罷了。”
炎汐低聲道:“放心,會看到的。”
“哈,好了!”此刻,那笙卻在那頭忽然驚喜地叫了起來——“皇天”光芒如同閃電一樣割裂了昏暗的室內,手裏的石匣錚然碎裂,符咒成為齏粉。裏麵封印了百年的東西掉落出來,在快落到地上的時候忽然一扭,淩空抓住了那笙的衣襟,吊在上麵晃晃蕩蕩。
霍圖部一行人一齊發出驚呼,轉瞬看清楚匣子裏的是一隻斷肢,一隻活著的左手!
“臭手,臭手。”那笙忙不迭地將它抓起來,“聽得到我說話嗎?”
那隻左手動了起來,屈起手指,比了一個大功告成的動作,然後轉過方向,對著霍圖部人恭恭敬敬地做了一個感謝的手勢——
“多謝了,葉賽爾。”
有一個聲音忽然在空蕩的密室內響起,沉穩而鎮定,抵達眾人耳畔,讓所有人愕然——這隻斷手……居然會說話?
“咦?你……認得她?”那笙看著斷手,卻也是詫異。然而真嵐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頓了一頓,開口道:“各位,葉城陷入重圍,朝不保夕,絕不能久留。否則戰端一開,便會陷入險境。我們必須迅速離開這裏,趁早脫身!”
在石匣破開的一瞬,無色城裏坐在光之塔下的頭顱睜開了眼睛。
“怎樣?”太子妃擔憂地低聲問,“最後的封印如何了?”
“我的左手拿回來了,”真嵐長長舒了一口氣,撫摩著空蕩蕩的左袖,“還算順利……雖然耽擱了一段時日,但終究還是讓那個丫頭給找到了——這次,依然要多謝複國軍。”
白瓔也是鬆了一口氣,眼神喜悅。
“多蒙複國軍照顧,我們得去一趟大營。一是要麵謝海皇和龍神,”真嵐站起身,將身側佩劍拿起,神色肅穆,“二是葉城之戰不日爆發,少不得一場大戰——破軍力量駭人,滄流抵抗軍隻怕即刻潰敗,我們任何一方都無法單獨將其壓製,空桑和海國得商量個對策出來才是。”
“說得是。”白瓔起身,為他披上外袍,卻道,“讓紅鳶跟你去一趟吧。”
怎麽?她不想和他一起去鏡湖大營嗎?真嵐動作停頓了一瞬,卻隻是淡淡道:“也好。你就留在無色城吧,回頭我告訴你情況。”
“嗯。”白瓔仿佛想說什麽,卻終究無語。
湖底往返,一日便回。
待得從複國軍大營出來,水色蒼茫,竟似一眼看不到頭的迷霧。空桑一行人從大營裏被鮫人戰士客客氣氣地送出,眼神卻有些失望——這一趟拜訪,竟是連金帳都不曾入半步,更不曾見到蘇摩或龍神。
“抱歉,讓皇太子白走一趟。”炎汐不在,出來送客的是碧,言語溫和。或許因為和飛廉相處長久,這個鮫人戰士對於外族的敵意減弱很多,並不似營中長老們一樣食古不化,“龍神已經前往澤之國了,至於海皇……非是故意失禮,他現在真的是誰都不見了——因為傷病的關係,隻有巫醫和女祭才能進入金帳。”
“是嗎?”真嵐站在營口的白石陣裏,低首想了片刻,笑道,“也罷,請他好好養傷。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多謝皇太子。”碧微笑。然而,畢竟是麵對著千年的宿仇,盡管彬彬有禮,眼神依然拒人於千裏之外,“我想我們能做好自己的事情。”
“如此,有勞了。”真嵐點頭,回身招呼同來的赤王,“紅鳶,我們走吧。”
然而等了片刻,卻不見同行的赤王回應——碧和真嵐忍不住回過頭去尋找,回首之間,兩人卻齊齊吃了一驚。隻見赤王紅鳶站在大營門口,回頭看著金帳的方向,整個人的神色都明顯不對了。
金帳裏寂靜無聲,隻有馥鬱的藥香彌漫,隱約可見裏麵操勞的人影,卻是那個侍奉海皇病情的鮫人藥師。
紅鳶就站在那裏怔怔地看著,也不知道望了多久,回過頭來的時候,真嵐清晰地看到有一道淚痕從她眼角滑落,旋即在水中消散於無形。
“殿下,我們走吧。”紅鳶回過神,匆匆走來,抬手掩飾地拂過眼角。
真嵐沒有說話,隻是對著碧微微頷首告別。
“怎麽?”走出了一箭之地後,他才開口,問自己的下屬,“那個人,你認識?”
赤王沒有說話,隻是咬著嘴角,低頭匆匆趕路。她紅色的長發在水裏漂浮,仿佛美麗的水藻,冥靈的身體是虛幻的,就像融化在這無窮無盡的水中一般,透明得宛如不存在。
然而,他卻知道她一直在流淚。
“治修。”在走入無色城後,他終於聽到她吐出了兩個字,然後崩潰般地跪倒在了光之塔下,淚如雨下。分道揚鑣已經百年,陰陽相隔,本以為滄海桑田再也不相逢。然而,今日她的眼角卻捕捉到了那個銘刻於心中的影子。
手捧藥盞準備進入海皇金帳的那個藥師……竟是治修!
金帳裏,紅衣的溟火女祭聽著外麵聲音慢慢遠去,臉上浮出複雜的表情。
“海皇,真的不見他們?”溟火低聲道,聲音悲憫,近似於歎息,“你就要離開了,在離開之前,總要把想說的說出來……哪怕隻說一句。”
水底的潛流緩緩蕩漾,讓榻上之人的長發如同水草漂動。那種灰白色還在蔓延,仿佛有某種無可阻擋的衰敗力量由內而外發揮出來,活了一樣,漸漸從發根到發梢,將原本閃著錦緞般深藍光澤的長發染成霜雪。
“不必說了。”海皇躺在深陷的鮫綃裏,麵容寧靜而頹敗,如一朵在落日下凋零的花。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謝,唯有眼裏的光亮一如昨日,令人想起那種傾覆天下的美。
他的聲音輕而冷,宛如風吹浮冰——如果百年前的一躍還不能說明,如果百年後的星魂血誓還不能說明——那麽,言語又有何意義?他側過頭,冷冷地微笑:“我們不是一路人,但畢竟相逢過。這就夠了。”
是的,百年前,在亂世黑夜的河流上,他們曾短暫地相逢,卻轉眼各奔東西。但相遇那一瞬,兩人之間映射出的閃電般的光亮卻不僅照耀了彼此,更映入了雲荒的史冊,永不會被抹去。
“蘇摩……記得要忘記。”百年前,墜落天宇的女子在他耳畔輕聲囑咐。
可惜,他並未能夠遵守。
如果真的忘記就好了……他就不會再在百年後返回雲荒,也不會卷入這樣的亂世急流之中,擔起本不願意承擔的責任,更不會再與她和她丈夫相逢,合縱連橫,引出諸多恩怨……也不會像如今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提前衰朽腐爛。
生命如風中之燭,當火熄滅,他也該離去。
蘇摩的眼裏浮動著星辰般微弱的光,身體上的裂痕如同活了般在延展——內裏的黑色光芒隱約閃爍,似乎想趁著他如今的衰弱,取得對這個軀體的控製權。有金色的符咒貼在創口上,壓製著那些不停延展的裂縫,那些符咒寫在連綿不斷的長條金紙上,一圈一圈裹住他的身體,仿佛把他連著身體裏的那蠢蠢欲動的東西一起封印。
阿諾、阿諾……是否,隻要我還活著一日,便不能擺脫你?整個一生裏,你都是纏繞著我的噩夢,令我無比地厭惡自己——但這一切,終究也該做個徹底的了斷了……
“溟火,要知道如果沒有開始,便不會有終結。”他抬起了手腕,一度光潔如玉石的肌膚如今枯萎而蒼白,他的聲音平靜而冷酷——
“不必再說什麽了。日落之後,我們便去往哀塔。”
日落。夜色初起,一輪冷月懸掛在天際。金色的迦樓羅靜靜懸浮在帝都上空,冷月的光輝襯得它仿佛不屬於這個人世。機艙裏,聽完了下屬匯報的人正在沉思,薄唇緊抿一線,長久不語。
“稟少帥,”季航忍不住開口,“圍城已達半個多月,如今是否可以進攻?”
“不。”雲煥隻是擺了擺手,“繼續圍。”
諸位年輕將領麵麵相覷,卻不敢出言。
“可是,現在各地援軍被飛廉召喚,已經陸續趕來增援,再下去我軍壓力更大,而帝都被圍日久,城內的糧食物資恐怕也會跟不上。”最終敢於開口的,卻還是最受重用的季航,“屬下以為攻占葉城應速戰速決!”
“閉嘴!”雲煥忽地蹙眉,聲音裏透出不耐煩的殺氣。
季航臉色一白,不敢多言。
“非要我說透嗎?一群蠢材!”雲煥重重拍了扶手,厲斥道,“葉城算什麽?我如果要打,一夜之間也就攻下來了!擺出那麽大陣勢,一直圍而不攻,你們以為我是準備擺架子恐嚇城裏那些豬玀嗎?”
左右將領均是一怔,卻不敢接口。
“葉城不過是一個餌。我是要看看,在雲荒上敢和我作對的人到底有多少!”雲煥咬著牙,低低吐出幾句話,“讓他們都來增援好了——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倒省了我到處奔波一個一個地解決了!”
諸位將領恍然大悟,心頭一寒,紛紛低首道:“少帥英明!”
雲煥冷笑道:“說穿了才明白,已是蠢材——飛廉是個聰明人,肯定比你們早明白這一點。我估計此刻的他也急著想突圍而出吧?真可惜……如果兵力對等的情況下,他尚可和我一戰,但如今……嗬!”
他看向暮色初起的鏡湖彼端,唇角揚起。那個繁華富庶的城市,此刻在薄暮中燃起了萬家燈火,宛如一顆顆點綴在湖上的明珠。
“傳令川胤少將,這幾日加倍小心,絕不可將包圍圈鬆懈分毫。”雲煥轉頭下令,“葉城內的軍隊可能會趁夜試圖突圍——外壕阻擋援軍,內壕扼守葉城,絲毫不能鬆懈,絕對不能讓他們會合!”
“是!”新晉的將領們齊齊俯首,第一次對這個以篡位奪權而登上絕頂的暴君有了由衷的欽佩——破軍和飛廉在軍團中向來被稱為雙璧,原來,真的不是徒有虛名。
雲煥接著聽取了後繼幾位將領的報告,大都一句兩句話之間便吩咐完畢。忽然,有負責東方戰線的將軍上前稟告:“少帥,澤之國那邊的軍情正在按計劃展開。幽靈紅藫投放後,青水水質迅速惡化,複國軍被逼上岸,被我軍大量圍殲,龍神已經緊急前來支援——還請少帥做下一步應對的指示。”
“果然,龍神出來了?”雲煥的手指輕叩著扶手,冷笑起來,“複國軍大營已經坐不住了……嗬嗬,你們猜,為什麽去的是龍神不是海皇呢?”
諸人沉默,不敢回答。
然而破軍低聲自語,卻仿佛根本沒有期待階下的任何人回答:“蘇摩他,一定傷得很重吧?”他嘴角浮出一絲笑意,“神廟上那一戰之後,他已經無法支撐下去了……嗬嗬。隻有我知道他到底為什麽受傷,又受了多重的傷!”
他低語:“我隻是奇怪,他為什麽居然到現在還沒死?”
新晉的將領們麵麵相覷——少帥是說海國的領袖已經瀕臨死亡?他又是如何得知?
雲煥沉吟片刻,霍然抬起頭,目光落在川胤將軍身上,提高了聲音:“下一步,就是要把龍神長久拖在澤之國!不要在意傷亡,要不停地發動攻擊,讓複國軍沒有喘息的機會!絕不能讓海國有機會抽調兵力和空桑人會合!”
“是!”屬下領命。
雲煥俯視著夜色裏靜謐的鏡湖彼岸——那裏,北方盡頭的神廟裏,六座無頭屍體化成的結界上,聯通著無色城。可惜,那個出入口的結界力量太過於強大,那麽多年來,滄流帝國都一直無法打破。
他低聲道:“至於無色城裏的冥靈,的確是個棘手問題……白瓔擁有幾乎可以和我媲美的力量,如果真嵐又解開了全部六合封印,事情就難辦了——幸虧他們也隻擁有夜的戰場,我方的壓力也會減輕一半。”
“我會親自盯緊無色城的動向,這事你們不必插手——也無力插手。”他揉了揉眉心,疲倦地喃喃道,“好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情,都下去吧。”
諸將齊齊點頭,都有長出一口氣的輕鬆:“是!”
眾人魚貫而下,依次從飛索返回白塔頂。然而,在那一行人中,忽地有人遲疑著立住了腳,站在了艙室裏。
“稟少帥,”留下的還是季航,待得所有人都退了,方才單膝跪地低聲稟告,“屬下奉少帥命令,已經將明茉送離了帝都。”
“哦?”雲煥微微一怔——這幾日軍務繁忙,他早已忘了這件事。
季航回稟道:“少帥說送得越遠越好,屬下便讓風隼將其送去了西荒的空寂城。”
“嗬,還真是遠……”雲煥忍不住地笑,“季航,你打的好算盤。我知道你剛剛被擁立為族長,長房全數被殺,包括羅袖夫人和她的男寵。你心中有愧,也是恨不得永遠不見明茉吧?”
“屬下不敢。”季航微微顫了一下,隻是低聲道,“空寂城裏的宣武將軍,也是巫即一族的外戚——屬下以為明茉夫人去了那裏,好歹有個投靠。”
“哦?是嗎?空寂城……”雲煥喃喃道,一時間仿佛觸動了什麽心思,眼神空茫起來,“算了,去了那裏也好——我放她一馬,讓她永遠不要再回來了。回來了,隻會成為戰火中的灰燼而已!”
在那些將領退下後,迦樓羅機場裏重新恢複了一貫的平靜。
瀟坐在金座上,煉爐裏的紅蓮之火還在熊熊燃燒,煆燒著成千上萬的魂魄,漸漸凝成一顆若有若無的血色靈珠——然而,她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痛苦,仿佛火裏燃燒著的是自己的心。
“看樣子現在煉化的魂魄還不夠,抵不上如意珠的力量。”雲煥看著血腥遍布的大地,漠然地屈指計數,“讓那些家夥都聚到葉城來吧,然後來一場大戰——再多死一些人,才能收集足夠的力量。”
迦樓羅不易覺察地微微一顫。瀟臉上露出苦痛神情,卻不敢開口說一句話。
“對,還有這個,”雲煥忽地想起了什麽,從懷裏取出一物,“一起煉了吧!”
“鎮魂石?!”瀟失聲道,感覺石頭剛一拿出就有邪異力量洶湧而來。
“羅袖夫人給她女兒的陪嫁之一。”雲煥懶懶開口,手指一彈,送入了火焰之中,“雖然比不上如意珠,應該也是個好東西。”
“不……”瀟失聲道,卻已經來不及阻攔。
鎮魂石落入火焰,紅蓮之火忽然轉為黑色,竟然憑空躥起一丈高!迦樓羅發出一聲呻吟,似有苦痛,龐大的機械由內而外起了一陣戰栗。
“主人……”瀟的聲音也帶了戰栗,“這東西太過於陰毒,隻怕難以控製。”
雲煥卻不以為意:“從新死的人裏煉取生魂,難道就不陰毒了嗎?瀟,你不要怕什麽難以控製——有我在,怕什麽?”
他的手落在鮫人的肩膀上,帶著毋庸置疑的穩定和冷酷。那雙染盡了千萬蒼生性命的手上仿佛有神奇的力量,瀟全身的戰栗漸漸平定,溫馴地低下了頭。
瀟沉吟許久,終於怯怯開口:“主人……有一件事求您。”
雲煥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睛,審視著這個一貫溫馴的傀儡,這也是她多年來第一次開口提出要求吧?他皺了皺眉頭,低聲道:“說。”
瀟的聲音有些戰栗:“聽說……聽說您下令,要把帝都內所有鮫人奴隸殺死?求求您,饒了他們吧!”她眼裏有淚水落下,化為珍珠,“隻要他們臣服於您,您就饒了他們吧!”
雲煥霍然變色:“誰讓你來求情的?又是誰告訴你這個消息的?”
瀟一顫,無語,臉色蒼白。
“聽著,我不會饒過那該天罰的一族!”雲煥低下了頭,捏住她的下頜,一字一句地回答,“瀟……你是例外,但不是所有鮫人都和你一樣!”
“可是……”瀟顫抖了一下,卻鼓起了勇氣沒有退縮,“可是,並不是所有的鮫人都敢與您為敵……也不是所有鮫人都是複國軍。您、您為什麽不能寬恕他們呢……”
“住口!”雲煥驟然厲聲,打斷了她的請求,“你問我為什麽不寬恕?因為正是你的族人,在我眼前殺了我師父!正是那些鮫人……殺了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
他的聲音出奇地低微,說到最後一句已然輕如夢囈。然而這樣反常的語氣卻讓瀟再也禁不住地渾身戰栗,臉色蒼白如死。
“更可恨的,是她令師父至死都懷疑我……”雲煥的聲音裏有某種奇特的森冷,靜默地滲透開來,宛如夜的黑暗在蔓延,“我可以被任何人冤枉、被任何人否定,唯獨不能忍受被師父這樣對待!你知道嗎?在她最後說她原諒我時,我真的想死……因為隻有一起死了,才能到另一個世界向師父證明我的清白!
“就連落在辛錐手裏,或者看到我姐姐死去,我都不曾有這樣的念頭!”他的聲音開始有略微的顫抖,“不過,最後,我還是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地活下來——活下來,滅了那該天罰的一族!”
雲煥霍然停止了聲音,急促地喘息,仿佛心裏有難以控製的激烈情緒再度湧起。他鬆開了捏著瀟下頜的手,在雪白的肌膚上赫然留下烏青的印記,倒退兩步,跌入金座,苦笑。
“不,不……我不能寬恕,瀟,我不能寬恕!
“正是‘不寬恕’,才讓我活到了今日——如果要我放棄複仇,選擇饒恕,那麽,我將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力量……你明白嗎?”
瀟長久地無語,仿佛為聽到這樣的話而震驚。
“我明白了。”許久許久,她終於發出了低微的聲音——
“那麽,主人……就這樣憎恨著,活下去吧!”
滄流曆九十二年三月十七日,午夜,葉城會戰正式爆發。
同為帝國雙璧的飛廉,及時察覺了雲煥以葉城為餌、吸引四方兵力趕來並加以分別消滅的意圖,決意不再拖延。於當夜率兩萬軍馬進至葉城外圍,率先開戰,逼近圍城的川胤所部的征天軍團控製線。此時,由雲荒各地趕來的帝國軍隊也已經雲集,由守衛瀚海驛的齊靈將軍率領,親臨葉城城下。
一時間,葉城外圍各路大軍雲集,形成了層層的包圍與反包圍的戰線,犬牙交錯,形勢極為複雜。
雙方都意識到了葉城會戰是一場生死存亡的搏殺,如果飛廉係帝國軍失敗了,那麽平叛就失去了最主要的中堅力量,十大門閥將徹底滅亡;如果破軍失敗了,不僅帝都伽藍將會陷入包圍,成為一座孤城,更重要的是飛廉一旦突圍和各地援軍會合,將會極大程度地撼動新誕生的帝國政權。
雙方仿佛都橫下了一條心,必欲死爭葉城。
金色的迦樓羅懸浮於帝都上空,任憑戰雲翻湧,依然一動不動。
攻城戰鬥於午夜打響。戰火映紅了葉城的天空,隆隆的炮火震得大地動搖,城裏所有百姓都徹夜未眠,收拾了細軟,合家躲進地窖不敢外出,驚惶地探頭觀望戰況。
“哎呀,完了!”院子裏,一個滿頭珠翠的中年婦人縮回頭,臉色嚇得煞白,“老頭子,他們打進來了!他們打進來了!”
“胡說什麽!”旁邊的男子一把將她拉回,緊張道,“哪有那麽快?”
飛廉少將所率的征天軍團一直部署在葉城外圍,和帝都派出的九天軍團剛剛開始鏖戰,應該沒那麽快就被攻入市內——然而,在婦人剛剛把頭縮回時,頭頂就傳來了劇烈的呼嘯聲,黑暗壓頂而來!
婦人失聲驚呼,和丈夫一起抱著頭縮在地窖一角,感覺那陣忽然而來的颶風從頭頂上空卷了過去,將屋頂上的瓦片揭落大半。婦人驚慌地將臉貼在地上,眼角的餘光裏,她看到了一道銀色的光芒,宛如流星一樣掠來,貼地一閃,旋即拉高而逝。
怎麽……怎麽回事?那是風隼?風隼怎麽忽然來到了內城?
旋即,她便聽得西南角上鏡湖入口處一片喧嘩,燈籠火把映得半座城都通明,不由得心下惴惴,嘀咕道:“難道,難道又是哪個富家出事了?”
近來城中民心惶惶,鑒於百年前那一場兵禍的教訓,不少巨富人家在戰端剛起的時候便棄城出逃,留下的多半是婦孺老幼。城中空虛,巫羅大人和飛廉少將忙於備戰,對城中日常事務也疏於管理,奴隸造反、擄掠富豪之家的事經常發生,到處一片混亂。
“看來還是早早投降帝都算了……打什麽打?”丈夫在耳畔喃喃,“反正無論誰贏了,還不都是冰族人坐天下?”
“楊公泉,都怪你這個死鬼!”婦人隻覺一股怒氣從心而起,一指頭戳在了男人的腦門上,“好好的桃源郡不住,有了一點兒錢就想著搬來葉城花天酒地!現在可要連累老娘一起死在這兒了!”
男人被她尖尖的指甲戳得滿臉紅印子,卻一味賠著笑臉:“哎哎,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但夫人不必擔心,我們兩口兒一貫命大,定能躲過這場災禍。”
“這次若躲過了,就趁早搬回桃源郡去住!”那個婦人猶自道,“由得你把我們黑心昧來的錢都投在葉城那些婊子身上去嗎?你想想那些錢我們費了多大力氣才賺來!幾乎送了命!”
“是,搬回去,搬回去。”男人隻是低著頭賠笑,忽地麵上一僵。
一陣冷風吹來,令他打了個冷戰。背後地窖的門竟已無聲無息地開了,一隻手在窗欞上一拉,一個黑色勁裝的人從門外躍了進來,順手把劍壓在了他的咽喉上。
婦人尖叫了一聲,嚇得戰栗,癱軟在地。
“噤聲!”那個闖入者全身浴血,長發散亂,顯然方才剛剛死裏逃生,劇烈地喘息著,頰邊還帶了幾處劍傷——而那眼睛,竟是碧綠色的。
鮫人?!婦人嘴唇顫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衝到了口邊的驚呼,定定看在闖入的另一個人身上——那是一個異族少女,仿佛受了傷,被那鮫人半扶半架著,毫無生氣地倚著他後背,全身浴血,左手自肩至肘被一刀砍開,鮮血泉般湧出,散亂的長發披滿了臉頰。
血!成攤的血從她垂落的指尖滴下!
黑衣的鮫人用劍壓著他的喉嚨,低聲道:“別叫——借你家地窖用一用。”
“兩位爺……”婦人哪曾見過這等場麵,顫不成聲,“我們隻不過是從桃源郡剛搬來的,比不得其他人家,地窖裏……地窖裏也沒什麽東西啊。”
“不必害怕,”來人身上的肅殺之氣漸漸收斂,放下了劍,低聲道,“有傷藥和繃帶嗎?”他用肩膀頂上了地窖的門,將背上的人小心地放下,焦急道,“我的同伴傷得很重。”
“好……好,我就去找。”那婦人連忙點頭,踉蹌而去。
“那笙,那笙!”來人伸手扶住了昏迷中的少女,俯身附耳呼喚對方的名字。然而那個少女一動不動,臉色蒼白。
婦人不一會兒便回來,手裏拿著一卷紗布和幾盒藥膏,小心翼翼:“隻找到這些。”
刺鼻的血腥讓人頭昏目眩,那笙躺在炎汐的懷裏,死去一般一動不動。寂靜中,隻聽到血一滴滴滴落的簌簌聲。炎汐扶著她,將藥小心翼翼地抹上,卻很快被如注的血流衝走。複國軍左權使也是身經百戰的人,但此刻關心則亂,看那笙這般重傷,手卻開始顫抖,隻覺血往上衝,大腦一片混亂,幾乎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麽。
萬萬沒有想到,在離開葉城時居然會遇到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數,戰爭恰恰在今夜爆發,完全打亂了他們這一行人的撤退計劃!
整個葉城戒備空前的森嚴,根本沒有絲毫出入的機會——按照原計劃,他們一行本來準備由水路偷偷返回鏡湖,卻不料在入水口已然密布重重機關,一踏入便被發覺。他帶著那笙狂奔,躲避著天上地下無處不在的追兵,和湘、葉賽爾一行失散,闖入了這座相對僻靜的宅院裏。
“那笙,那笙!”炎汐心下焦急萬分,用力搖晃她的身子。
昏迷的少女終於透出一口氣來,悠悠醒轉,眸子卻暗淡無光。她尚未完全睜開眼睛,雙手便吃力地抬起,將懷中護著的一物抱緊,臉上露出寬慰的表情:“哦!還、還在呢……沒丟……那就好了……”
“那笙,”炎汐隻低聲道,“你……你怎樣?”
“我很好,”那笙輕聲回答,身子卻因為劇痛而微微戰栗,“你不要擔心——快、快把東西拿回去給他們。隻要湊上這隻手……便大功告成了。”
“先別管這個,”炎汐看到她傷口血流不止,“先治好傷。”
他用繃帶緊緊束住她左臂上方的血脈,減少傷口中的血流,然後再度把藥物敷上去,用紗布裹上,按壓不放。溫熱一層層透出,直抵掌心。他不敢低頭去看,隻覺手中很快就滿是鮮血——人類的血是溫熱的,燙得他雙手發抖。
“好冷……好冷。”那笙止不住地顫抖,炎汐連忙伸出手,也不管尚有外人在側,便將她緊緊攬在胸前,卻忘了鮫人冷血,自己根本無法給對方絲毫暖意。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道,神情沮喪,“我不該這麽不小心,觸動了水下的網鈴……回頭亂跑,又被城上戒備的軍隊發現……我、我太沒用了……”
“不關你的事,”炎汐低聲安慰,“誰都不知道今晚他們會提前開戰。”
那笙仿佛還想說什麽,但臉色青灰,嘴唇微微顫動,竟似乎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她靠在炎汐懷裏,呼吸細而急,半晌,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昏睡過去時,她卻忽然睜開了眼睛,仿佛攢足力氣一樣,清晰而急促地開口:“快,快把東西送回去!都已經開始打仗了,得把臭手的身體拚回去!你不要管我了。”
“不行,”炎汐斷然搖頭,“現在把你扔在這裏,肯定沒命。”
“我、我才不會死在這裏……我還要跟你回碧落海呢。”那笙聲音微弱,拉住他的手,“如果不快點設法通知那邊前來接應,我擔心葉賽爾、湘……她們幾個,都會出事。”
“不行。不能留下你一個人。”炎汐喃喃道,聲音卻漸弱。
孰是孰非,孰輕孰重,判斷起來並不難,然而做到卻談何容易?
兩人焦急地說服著彼此,眼裏根本看不到別的,自然也沒有發覺,那一對虛與委蛇的夫妻正趁著他們分神,悄然地靠近地窖門口,準備奪門而逃。
“哎呀!”當先出門的男人剛要逃離,卻忽然發出一聲驚呼,仿佛被什麽絆了一下,一頭從台階上倒栽下來,壓得緊跟後麵的老婆躲避不及,一同骨碌碌地滾回了房間裏。
炎汐和那笙驚覺回頭,卻看到那兩人直直盯著一處,發出了刺耳的尖叫,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一隻蒼白的斷手,正死死地抓著男人的腳腕。
“臭手!”那笙失聲驚呼,聲音微弱,“你、你什麽時候……”她顫巍巍地伸手探向懷裏,發現囊中那個東西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溜了出去。
“我說,你們兩個人隻顧卿卿我我,也不看好這對狗男女?”那隻手從旁邊扯過了一條繩子,單手利落地將這對夫婦捆到了一起,“差點就讓他們溜出去壞了大事!”
那笙這才將視線落到了那對夫婦身上,忽地詫異:“咦?我……我好像見過他們!”
“見過?怎麽可能,丫頭你才來雲荒多久啊,怎麽可能到處碰到熟人?”那隻斷手一邊說話,一邊卻毫不停頓地在那對夫妻懷裏翻檢,然後仿佛發現了什麽,返身從地上爬行過來,興衝衝道,“嘿……快來看,我找到了什麽?”
炎汐一見斷手上拿著的那株碧草,不由得失聲道:“瑤草?!”
不錯,真嵐指間夾著的,居然是一株碧綠的瑤草!瑤草乃是來自中州的仙草靈藥,萬金難求,號稱可起死回生——不料在這個平常人家的地窖裏居然還藏有如此靈藥!
“我早就覺出他們身上藏有異寶,”斷手嗤笑,“還在那兒哭窮。”
“抱歉……事急從權,也隻能先借用一下了。”炎汐雖覺得內疚,然而畢竟那笙傷勢要緊,也顧不得是否強奪了他人之物,“這下那笙有救了!”
他將瑤草放在那笙的傷口處,拿出火石點火,灼烤著草葉的另一端——神奇的景象出現了:那片枯黃的草葉仿佛活了起來,自動卷曲,緊密地貼在了那笙臂上不斷流血的傷口處,整個草葉吸收了血,漸漸變成青色,隨後又變成深藍。
最後,隻是一個瞬間,那片瑤草忽然間憑空燃起了火,在傷口上一燒而盡!
“哎呀!”那笙看到身體上起火,下意識地驚呼。然而話音未落,火光燃盡,瑤草化為灰燼而落。在瑤草燒過的地方,奇跡般地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疤。
那樣嚴重的傷勢,居然在瞬間就被彌合!
“太好了……真的管用!”炎汐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脫下外袍裹住那笙露在外麵的手臂,“果然是稀世良藥!”
“什麽稀世良藥啊,”那笙撇嘴道,聲音明顯有了中氣,“不過是中州的艾草罷了。”
“對了!我真的認得他們!”一見瑤草,病弱的少女忽然來了精神,眼睛放光,回過神來,指著那兩人嚷嚷,“是他們!桃源郡那個姓楊的和他老婆!難怪他們這裏還有瑤草,這是慕容修那個大蠢材送給他們的啊!”
“姓楊的?”斷手努力回想,忽地打了一個響指,“是了!過天闕的時候,那群人裏好像是有一個姓楊的!”斷手爬到了昏迷的人麵前,抬起那人的下巴審視半天,“富態了那麽多,怪不得我沒認出來。”
“當然富態了,”那笙沒好氣,“這兩個家夥,把我和慕容修當肥羊賣給如意賭坊,拿了個大價錢,自然吃得腦滿腸肥。”
“哦……”真嵐不知還有這段曆史,不由得失笑,“那我替你出氣。”
真嵐揮手重重地在那對夫婦後腦上打了個爆栗子,聲如木魚。楊公泉和黃氏被那麽一打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一看到一隻斷手在眼前爬動,不由得心膽俱裂,大叫一聲又兩眼翻白昏了過去。真嵐無奈攤開手,動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地把兩人捆翻,扯到了地窖的角落裏,這才算是處理完畢,落得耳根清淨。
瑤草果有奇效,那笙臉色漸漸紅潤,說話的中氣也足了。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兩個人,哼了一聲,一推炎汐:“好啦,你也別感到內疚了——他們兩個都不是好東西,我和慕容修差點就被他們送掉了一條命呢!真是報應,今天遇到他們,我才算是覺得出了這口惡氣。”
房內幾人尚未說完,忽聽外麵又是一連串的巨響,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地窖的內外都有強烈的震動,牆上灰土簌簌落地。
“不好!”真嵐和炎汐同時脫口,看向了葉城東方,“紅衣大炮!”
外牆顯然已經被轟塌了一角,兵士開始往內城撤退,個個臉上帶著縱橫的血汗,火把的光映照著亂兵的影子,猙獰可怖。然而畢竟是演武堂出來的戰士,個個都是精英,即便是撤退,這些士兵還不曾亂了章法。
放棄外城後,甕城成了下一個爭奪點。出乎意料地,形勢開始逆轉。外線上似有援軍衝殺而來,聲勢迅猛、用兵靈活,圍城的軍隊猝不及防,後方被撕開一條長長的口子,頓時打亂了前衝的節奏,不得不分出兵力來抵擋。
趁著這個機會,退守甕城的軍隊開始反擊。帝都剛經過一輪血洗,征天軍團裏不少門閥出身的戰士同樣遭到了滅族,鐵城新招募來的戰士尚未經過培訓,整個軍隊的戰鬥力一時無法恢複如初。而飛廉帶領的征天軍團雖說在數量上明顯少於帝都軍隊,然而戰鬥經驗豐富,戰術靈活多變,敢打硬仗,配合嫻熟,遠遠勝過前來圍攻的帝國軍隊。
一時間,新一輪血戰又開始了。
“這樣下去,隻怕葉城也撐不了多久啊,”真嵐喃喃道,手指輕輕叩著地麵,“何況現在雲煥根本尚未出動——他到底在等什麽?”
“破軍殺人,似乎喜歡‘慢’一些。”炎汐沉默,半晌緩緩道,“聽說昔年得罪過他的那些門閥,還一直在辛錐手裏活著——他對葉城也是如此吧。”
說起帝都那人的暴虐殘殺,真嵐也是沉默。
實在是可怕……這樣的魔頭出世,不僅對滄流帝國是個噩耗,對於整個雲荒同樣也必將是一個極大的災難!
“你們幹嗎替別人操心?”那笙卻有些不以為然,“讓冰族他們內鬥就是了!狗咬狗一嘴毛,等他們打完了我們再去收拾他!”
真嵐苦笑搖頭:“不行。隻怕等打完了,我們也收拾不了他了。”
“怎麽會?”那笙哼了一聲,不相信他的話,“我們這邊有你和太子妃姐姐,還有龍神,怎麽會打不過?”
“破軍已非昔年之雲煥。”真嵐的手繼續敲著地麵,顯然無色城裏那顆頭顱也在沉吟,“他擁有劍聖技藝,又繼承了魔之左手和迦樓羅的力量,絕情絕義,再無牽掛——如今的雲荒,已經無人是他敵手。如果空桑、海國聯手,如今看起來的確是尚有勝算,隻是……”
“隻是什麽?”那笙急不可待。
“隻是,魔之左手可以從死亡裏獲得力量,”真嵐眼神漸漸嚴肅,看著外麵被戰火映紅的夜——漆黑的天幕下浮動著無數淡淡的紅色絲線,無數魂魄正在被無形的力量抽離出死亡的軀體,吸入迦樓羅的底艙。
他的聲音低沉如預言:“戰火越蔓延,魔的力量就越大……如果不能及早消滅它,破軍就再也無法遏製!”
炎汐霍然站了起來:“那麽,我們盡早動手吧!”
“不行不行,”真嵐連連擺手,“現在不是時候……先設法離開葉城再說。”
“也是。”那笙想起眼下處境,沮喪地喃喃,“怎麽出去還不知道呢。”
地窖裏的諸人再度沉默下去,不知不覺外麵的天已經黑了,炎汐安頓好了那笙,起身在地窖裏翻找食物——楊公泉夫婦為了避難,準備得倒也詳盡,地窖裏飲食被褥一應俱全。
當夜無話。第二日一早,那笙睜開眼,卻看到真嵐的斷臂在地上迅速爬行,畫了一個大大的符咒,將兩人圍在了中間。看到她醒來,真嵐抬起手打了個招呼:“你們先在地窖裏好好養神,別走出這個圈,這樣外來的東西就不能傷害你們……”
“喂喂,你幹什麽?”那笙失驚道,“你難道要自己跑掉?”
“丫頭,你是不是把湘和葉賽爾她們忘到腦後了?人家為了讓我們順利離開,故意把追兵引開了,我們不能就這樣把她們扔在那裏不管。”真嵐停住了手,指著複國軍戰士,“炎汐,你看好這個丫頭。”
“喂!”那笙看到那隻手朝著地窖門外爬去,忍不住大聲道,“你還沒恢複!怎麽可以亂爬?至少得讓我跟著才安全啊!”
“有你跟著,我大概隻會死得更快些吧!”斷臂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姿勢,在那笙的怒罵裏迅速爬走了。
“白瓔,我要出去找一個人,你在入夜盡快帶人馬來葉城接應。”無色城裏的頭顱在那一瞬短暫地睜開了眼睛,對著身邊的太子妃吩咐了一句。然後不等對方表示反對,魂魄便再一次轉移到了葉城的斷臂上,旋即閉上了眼睛。
“不,真嵐你不能出去!”白衣的太子妃微微變了臉色——六合封印尚未完全解開,隻有一臂殘留地上的空桑皇太子依然是脆弱的。葉城戰火連天,危機四伏,這樣貿然出去肯定是極其危險的。真嵐外表雖看似隨便,但做事一向縝密。究竟是為了什麽,要這樣焦急地冒險出去找人呢?
是因為那個葉賽爾,那個他經常開了水鏡凝視的紅衣女子嗎?
白瓔心情複雜地回過頭,看著一旁坐在光之塔下的空桑皇太子。然而真嵐的魂魄已經不在殼中,眼睛合起,剛縫好的身體鬆軟地堆成一疊,宛如沒有生氣的傀儡。
這段時間來,很多時候都會看到真嵐獨自開了水鏡,默默地凝視或者和鏡中彼端的人對話——有時候,對方是作為智囊軍師的慕容修,而更多的時候,卻是那個紅衣的葉賽爾。
那個百年來他一直默默凝望的西荒女子,到底她在他的心裏是什麽樣的存在?
真嵐……百年的掙紮之後,我們終究選擇了相守。但,我們真的了解彼此嗎?
第二章 重逢
黎明到來的時候,一夜猛烈的廝殺終於暫時平息。
身邊的鮫人傀儡操縱著比翼鳥回到葉城,飛廉從艙室裏出來,沿著銀索滑落地麵,感覺全身都是汗水和硝煙的味道,落地時幾乎有虛脫的感覺。然而他卻片刻不停地穿過被炮火熏黑的甕城,奔向外城裏那一支同樣疲憊不堪的軍隊。
正是這支外來的奇兵在昨夜關鍵的時候撕破了敵方的防守,扭轉了局麵!
“飛廉少將。”遠遠地,有個半身是血的中年軍人正趔趄著從馬上被人扶下來,喚他,“飛廉少將!”
是齊靈將軍!心下略微詫異於領兵殺入重圍的居然是這個長年駐守赤水大閘、從未打過硬仗的貴族將軍,飛廉臉上卻還是露出了感激的笑意,直迎上去:“齊靈將軍!原來是你?葉城昨夜能擊退亂軍進犯,全靠你啊!”
中年軍人臉上露出又是高興又是尷尬的表情,但畢竟生性淳厚,不忍奪人功勞,轉身指了指旁邊坐在牆角下休息的一個士兵,低聲道:“不……昨夜我剛到外城下就折了一臂——後來帶兵的是這一位同僚。”
飛廉吃了一驚,回頭看向那個靠著牆角喘息的年輕戰士,而那個人也抬起被炮火熏黑的臉看著他,眼裏滿是血絲,卻閃著狼一樣的亮光。
完全陌生的臉,陌生的眼,從未在演武堂甚或帝都見過。
“我叫狼朗,原鎮野軍團空寂大營的隊長……”那個人喘息著,從身側拿出一麵令牌。飛廉隻看了一眼,臉色便是一變——這個人,居然是巫彭元帥的直屬戰士!
“在下奉巫彭元帥之命,赴東澤斬殺叛賊高舜昭。”果然,那個人擦了一把臉上沁出的血,稟告,“不料功成回來複命,便發現元帥已為逆賊所殺!”
巫彭元帥……飛廉沉默下去。
破軍誕生那一夜他親臨現場,看到了巫彭元帥被殺時的情景。那種血腥殘酷的場麵,宛如噩夢一樣在腦海裏揮之不去。他忘不了雲煥那樣可怕的眼神,忘不了他撕裂元帥斷臂、狂飲鮮血大笑的景象。
狼朗霍地抬起了頭,眼裏幾乎要冒出血來:“少將!元帥於我恩同再造,今日我便是為了誅殺破軍,為元帥複仇而來!”
“我們同仇敵愾。”飛廉歎了口氣,心下卻暗自奇怪巫彭元帥何時居然收了這樣一個能力出眾又忠心耿耿的下屬。
他生長於帝都門閥之家,自小深知種種權謀。十巫都是心機深沉之輩,其中巫彭和叔祖兩位尤甚,在帝國中經營已達百年,勢力盤根錯節、遍及上下,麾下更有不少隱藏的奇人異士——不料到了如今,這些昔年暗伏的棋子,卻成為救命的奇兵!
“飛廉少將,”身後有士兵上前稟告,“巫羅大人請您回去一趟。”
“怎麽?”他轉身,詫異道。
“據說抓了幾個複國軍的奸細,”士兵道,“請少將回去一並審問。”
“什麽?複國軍?”飛廉苦笑,感覺事情亂如麻,喃喃抱怨,“這個時候還冒出複國軍來?星海雲庭那邊的海魂川不是已經被連根拔起了嗎?”
他翻身匆匆上馬,忽地想起什麽,轉身對地上的那個戰士開口:“你叫狼朗對吧?等下來一趟軍中大營,我們商量一下接下來的計劃。如何?”
“是,”狼朗站起身,肩背挺直,“但憑少將吩咐!”
戰事驟起,一切從權。葉城頓時從一個繁華商業都市變成了戰時指揮處。十巫最後幸存的長老巫羅成了最高指揮者,他的府邸也變成了臨時的軍機處,除了安置內眷的後園依然關閉外,前廳變成議事廳,花園變成了馬場,不時有軍隊出入稟告戰況,平日醉生夢死、窮奢極欲的地方,此刻充斥著戰火硝煙的味道。
飛廉在堂前下馬,將馬鞭扔給旁邊侍從,一路往裏走去。
“稟少將,這些就是抓住的奸細!”士兵領著他來到內庭,指給他看庭中一串用鐵鐐銬在一起的男女,“他們的首領是一個紅衣的女人,巫羅大人正在親自提審她。”
“親自提審?巫羅大人怎麽會如此得空?”飛廉愣了一下,又看了看剩下的人,隻看一眼,便露出詫異的表情,“這些分明是西荒來的牧民,怎是複國軍奸細?”
“稟少將,這一群西荒的賤民昨晚試圖帶著一個鮫人複國軍逃跑。”士兵恭謹地回答,“巫羅大人提審了半日毫無結果,反而被這群賤民惹起了火氣,下令除了留下那個首領繼續拷問之外,其餘人明日便斬首。”
飛廉蹙眉,微有不快:“如今大敵當前,這些事情容後再說也不遲。”
“稟少將,”士兵低下了頭,有些膽怯,“巫羅大人說,正因為局麵混亂,所以要從重從快地平息一切苗頭——早早殺了,免除後患。”
這種漠視生死的話令飛廉心中一陣不舒服,然而畢竟不便當眾駁回巫羅的命令,他沉默下去。看到人群裏還有一個少年,不由得不忍道:“這個呢?還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孩子,就是大人犯罪也不至於牽連到要斬首吧。放了他。”
“是。”士兵微微猶豫,但不敢拂逆少將命令,隻能上前,想解開鐐銬。
“呸,誰要你們冰夷來假慈悲!”話音未落,那個少年卻直起了脖子破口大罵,“我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你他媽的才是乳臭未幹的孩子!”
“阿都,”旁邊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低聲厲斥,“閉嘴!”
“我才不!”那個少年直直盯著飛廉,“冰夷走狗,有種就殺了爺!”
周圍戰士霍然變色。滄流帝國等級森嚴,被賤民如此辱罵是極不可容忍的事情,不等少將表態,身邊的侍從“錚”的一聲拔刀出鞘,便想要割下這個沙蠻子的人頭來。然而飛廉卻並未被激怒,隻是伸過手按住了侍從的手,搖了搖頭:“算了。”
他側過頭問左右:“那個鮫人複國軍又在哪裏?”
“稟少將,關押在側廂,”士兵躬身,“巫羅大人已拷問完一輪了。”
飛廉詫異:“為何分開關押,不在庭中?”
士兵遲疑了一下:“那個鮫人傷得太厲害,生怕銬在露天裏立時便死了。”
飛廉一驚,匆匆走向側廂。剛剛走到門口,仿佛忽然間覺察出了什麽,他怔了一下,在門前頓住了腳。遲疑了片刻,對身側的士兵道:“你先退下吧。”
“是。”士兵告退。
門在身後合上,房間裏便重新陷入了昏暗。飛廉獨自走入黑暗的房間,聽到有人在簾幕背後細微地呼吸,聲音急促而淩亂——血的腥味彌漫在房間裏,伴隨著另外一種他熟悉的味道。飛廉的眼神在黑暗裏急遽地變化著,拂開了垂落的簾幕,悄無聲息地走了過去,並沒有點燈。
黑暗裏,他感覺到角落裏有人簌簌動了一下。
“不要害怕,是我。飛廉。”他在黑暗裏俯下身,按住了那個嚐試掙紮的影子,及時地輕聲喚出了對方的名字,“湘?”
那個黑影瞬間全身一震。仿佛也認出了前來審問她的冰族軍人是誰,她開始微微地顫抖,黑暗裏碧色的眼睛閃爍著複雜的光——兩個人就這樣在昏暗的室內相對靜默,不發一言。
“飛廉?”長久的沉默後,對方終於開口了,聲音嘶啞難聽。
“是我。”他歎息了一聲,直起身來到桌邊燃起了燈。光線明滅,映照著他的臉,征天軍團的少將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的鮫人傀儡,眼神複雜莫辨,“好久不見了……沒有想到還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遇到你,湘。”
然而,話音未落他就驚在當地,說不出下麵的話。
湘?那……那竟是湘?!蜷縮在角落裏的那個鮫人已經不成人形,簡直就像被浸入過煉獄的火焰,全身上下沒有一寸肌膚完好,傷口密密麻麻布滿了她的全身,讓她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地獄火焰裏掙紮呼號的幽靈。更可怕的是,那些舊傷之上,又層層疊疊布滿了新的傷口,血肉翻卷,形態可怖。
地上的人啞聲苦笑:“難為你還認得出我。”
飛廉驚住,半晌才緩緩苦笑:“不,讓我認出你的,是你身上塗的潤肌膏的味道。”
湘不易覺察地怔了怔。
在她作為雲煥搭檔離開上一任主人前往砂之國時,眼前這個人曾把一盒防止肌膚開裂的藥膏給了雲煥,千叮萬囑,要同僚一路照看好自己的鮫人傀儡。當時她坐在破軍少將的身側,將字字句句聽入耳中,雖然臉上裝出一副傀儡沒有神誌的漠然模樣,心中卻起了極大波瀾。
是的,在所有滄流軍人裏,在她的所有“主人”中,唯有他與眾不同。
那時候,她早已知道這一趟西荒之行之後,將再也不能回到飛廉的身側。她出賣了他,這個唯一善待她的人,隻因為他們分屬不同的陣營,必須不擇手段地對抗——在背棄他時,她沒有絲毫的猶豫。百年來的出生入死,已經讓這個最強的女戰士變得心如鋼鐵。
然而,卻未曾料到宿命居然留了她一線生機,讓他們再度於此地相逢。那一瞬間,複國軍女戰士眼裏倔強不屈的亮光暗淡下去,低頭不敢看他。
“湘,我以為你死了……”飛廉低聲歎息,“雲煥回到帝都後匯報說你是複國軍安插的臥底,試圖盜走如意珠,結果在逃離時死在了赤水裏。”
“嗬,他當然得這麽說。”湘忽地發出冷笑,“他隱瞞了很多東西。”
“我知道,”飛廉搖了搖頭,“後來元老院發覺如意珠是贗品,事情就急轉直下了。”
“如意珠?”湘忽地冷笑起來,笑聲嘶啞可怖,“你知道你們拿到的如意珠是什麽嗎?”她霍地抬手,指向自己空洞洞的眼眶,神情驕傲而決絕,“其實是這個!”
飛廉怔住,看著那空洞洞的深陷的眼睛,眼裏露出震驚、敬畏和憐惜交織的表情。
“湘,何苦?”他喃喃道,“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不會明白,”湘看著他,獨眼裏露出諷刺的笑來,“飛廉少將!巫朗一族的公子!從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你,當然不會明白一個鮫人的感受!對我們來說,無論做人還是做鬼,都要比給你們當奴隸強!”
飛廉霍然回身:“所以,就可以肆無忌憚地背叛和利用別人嗎?”
湘被他的語氣鎮住,微微一怔。他的眼裏有痛徹心扉的神色,一瞬間深深刺痛了她的心——那是被所愛所信的人一再背叛後的苦痛和失望。
“碧的事情……你知道了?”許久,她才輕輕問了一句。
飛廉短促地低笑了一聲,不再作答。湘在黑暗中絞緊了手指,低下頭去,感覺手指微微戰栗——複國軍勇敢無畏的女戰士,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視別人眼睛的時候,隻在黑暗裏沉默。
“殺了我吧。”她終於開口,“我什麽也不會招供的。”
飛廉沒有說話,回頭看著被毒素侵蝕得慘不忍睹的人——顯然方才巫羅又提審過一次,陳舊的傷痕上又遍體綻開了血淋淋的新傷口,令人目不忍視。飛廉沉默了片刻,隻是歎了一口氣:“巫羅都沒能令你開口,我又能把你怎樣?”
那樣無可奈何的溫和語調,卻讓湘顫了一下。
飛廉回過身,看著葉城上空戰雲密布的天空,低聲道:“湘,我痛心的,並不是你們曾背叛我。一個民族對抗另一個民族,無論用什麽手段其實都可以原諒。隻是……”飛廉看著遠處帝都上空的隱隱金光,歎息道,“隻是,我憎恨自己。我竟然親手把一個奸細送到了我最好朋友的身邊去,葬送了他原本光耀的一生——同時,也葬送了整個國家。”
整個國家?湘一怔。這段日子她一直被密閉在星海雲庭的海魂川密室,根本不清楚在這短短幾個月裏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麽。
“雲煥……難道沒死?”她遲疑地開口,“他貽誤軍機,帶回了假的如意珠,帝國應該處死他了吧?”
飛廉微微一怔,回過頭看著她:“原來你居然還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湘怔了一下。
“你果然不知道……”飛廉苦笑起來,那個笑容越來越深刻,最後幾乎變成了一種悲涼而沉鬱的歎息,“你不知道雲煥現在變成了怎樣可怕的人,你也不知道帝都眼下變成了怎樣的情況!”
他看向她,聲音漸漸嚴厲:“湘,你一手開啟了封印,放出了魔物,卻居然至今不知道後果?!”
湘喃喃道:“你……你說什麽?”
“我說,與你計劃的相反,雲煥他並沒有被處死!”飛廉低下了身,凝視她的眼睛,聲音裏帶了某種激憤,“他活下來了!承受了比你想象更多的苦難,失去了所有親人,活下來了!”
“他活下來是為了報複,你明白嗎?報複你,報複我,報複背棄他的國家,也報複出賣他的那個民族!”飛廉的聲音漸漸淩厲,伸出手握住了湘單薄的肩膀,“在對他下手的時候,你可曾預想過他今日變成了什麽樣的一個魔物!你可曾明白自己做了什麽樣可怕的事情!”
湘的呼吸急促起來,說不出一句話。
“湘,整個雲荒都會因此卷入空前的戰火,”感覺那具殘缺的肢體在掌心的戰栗,飛廉歎息,“不過……我相信你最初的意願,也並不是如此。”
湘默默點了一下頭,仿佛被他的氣勢壓住,態度軟弱下來。
“我想請求你一件事。”飛廉握住她的肩膀,低聲開口。湘下意識地往後靠了一下,警惕地看著這個滄流軍隊的少將,緊緊抿起了嘴角:“什麽?”
“湘,你知道在這一次帝都的大屠殺裏,我失去了多少親人和朋友?對如今的我來說,要遏製雲煥的心和你複國的信念一樣堅定!”飛廉凝視著複國軍女戰士,聲音平靜,“所以,湘,我隻求你做一件不損害你族人和國家的事,請你務必幫我。”
湘沉默著,心裏鐵一樣的防線鬆動了一下,終於嘶啞開口:“什麽?”
“告訴我,在西荒的砂之國,究竟發生了什麽樣的事?”飛廉的語音沉鬱,“為何從那裏回來之後雲煥整個人都完全改變?他現在這樣可怕的力量從何而來?我想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弱點。而現有的人裏,沒人比你更了解他——請你務必告訴我。”
湘張了張口,神情複雜。仿佛回憶起了西荒的種種,她殘餘的那隻眼睛裏忽然浮現出淚光。顫了顫,這個剛強如鐵的女戰士第一次露出了悔恨和軟弱的神色,喃喃低語:“破軍唯一的弱點……是那個人啊……”
她抬起手,掩住了臉,哽咽道:“飛廉……我不該殺了那個空桑女劍聖……我真的不該殺了她!到了現在,他已經沒有弱點了!”
雲荒大地上已經烽煙四起,而水下的無色城裏也是厲兵秣馬。
真嵐皇太子不在城內,太子妃白瓔便擔負起了國主的責任,出動六部,調兵遣將,準備入夜後突襲葉城,將被困的皇太子一行解救出來。
然而奇怪的是,點兵完畢,卻獨獨不見赤王紅鳶。
“稟太子妃,”有侍從上前低語,“赤王今日一早孤身出城,似乎去了複國軍大營。”
“什麽?”白瓔大驚。
紅鳶是諸王中除了自己之外的唯一女性,比自己年長,做事嚴謹周到,卻不料,在如今這樣戰事一觸即發的時候,卻平白無故地忽然做出這等反常的事來!
“嗬嗬,真是的,一百年後還是這副德行!”玄羽冷笑起來,露出不屑的表情,“人都死了,還被鮫人迷得神魂顛……”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玄王猛地回憶起皇太子妃昔年的遭遇,覺得犯了忌諱,不由得悻悻住口。諸王都微覺尷尬。白瓔不動聲色地看了玄王一眼,轉開話題:“好,既然赤王不在,那我們先行議事吧——先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諸位,最後一個六合封印已經找到了!真嵐即將全麵恢複力量!”
諸王麵麵相覷,即便是活了百年的老冥靈,還是在激動之下發出了歡呼。
歡呼響徹無色城,白瓔聲音卻轉低:“但是,眼下雲荒大亂,滄流帝國內戰四起。葉城戰火頻繁,皇太子一行被困在城內無法離開——所以,今晚我需要帶一隊戰士跟我去葉城,將其迎回。誰跟我去?”
“聽憑太子妃吩咐!”諸王齊齊俯身。
在安排定了當夜計劃後,眾人退去,白瓔坐回塔下,抬手輕輕揉著眉心——星魂血誓改變了她的體質,令她從冥靈恢複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然而,人的軀體卻帶來了另一種不便,她再也不能如同以前那樣,毫無休息、永不疲倦地日夜工作了。
她看了看身側。真嵐的軀體依舊還在座位上沉睡,意識遊離於外。她看著那個百年來朝夕相對的人,忽然看出那張從不見衰老的臉上卻透出同樣的疲倦,不由得在內心輕輕歎了一口氣,抬起手輕撫他的眼角眉梢。
真嵐……真嵐,如今的你,孤身陷落在遍布戰火和敵人的圍城裏,是否平安?
她站起身,打開了水鏡,集中靈力凝視著水波離合的鏡麵,開始遙遙地感知陸地上方那個人此刻的所作所為——淩亂的場景開始浮現:隆隆的炮火,彌漫的硝煙,滿地的屍首狼藉……這是葉城的哪裏?真嵐,又在哪裏?
隨著意念的擴展,水鏡裏視線漸漸清晰,她終於看到了那隻斷手,卻不由自主地一怔,下意識退開了一步——那隻手正緊緊握著另一隻纖秀的手,在一路狂奔。一襲紅裙在戰火中獵獵飛揚。
那是……那是……
“啪”,華蓋失手落下,重新覆蓋了水鏡。白瓔怔怔地看著關上的水鏡,那一襲熟悉的紅裙,烈火般灼痛了她的眼角。
居然又是這個人?那個穿著紅衣的西荒女子?真嵐,你這樣不顧一切地冒著危險出去,就是為了找到她嗎?
她定定地看著神遊物外的丈夫,眼神變幻。皇太子臉上帶著一種仿佛睡去一樣的寧靜,唇角依然噙著平日常見的笑謔表情,那樣隨意而灑脫,溫暖得令人安心——然而第一次,她覺得他的笑容裏隱含著太多東西,無法看到底。
她從來不曾知道他在西荒的過往,不知道在和她相遇之前,他是否曾經遇到過別的女子,正如她先遇到了蘇摩一樣。
他們在遇到彼此之前,都已經有了太多的經曆。
白瓔坐在光之塔下,將光劍橫於膝上,平息如麻的心緒。“後土”神戒在她指間發出純淨的光芒,靈力漸漸凝聚——今晚需要帶兵殺去葉城,奇兵突襲地殺入重圍,將那一行人帶出,所以此刻,不能再放任自己去左思右想。
她合起了眼睛,靈台漸漸一片空靈。
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忽地映入一襲紅衣,令她眼角一跳。美麗的赤王不知何時返回無色城,駐足在她身側不知多久,眼裏有欲言又止的神色。
“赤王,”她隨即平定了心神,開口,“你回來了?”
紅鳶表情奇異地緩緩點了點頭,仿佛明白她未曾說出口的責備之意,單膝下跪:“屬下擅自離城,還請太子妃責罰!”
白瓔連忙伸手扶住,卻看到她麵上猶有淚痕,不禁驚詫:“怎麽回事?”
“不敢隱瞞太子妃,”紅鳶低下了頭,輕聲道,“我去複國軍大營見了治修。”
“治修?”白瓔喃喃念著這個名字,依稀覺得這個名字似乎曾經在空桑貴族裏一度私下流傳熱議,忽地抬起了頭,脫口而出,“你說的難道是那個人?”
“是,”紅鳶低著頭,聲音微微顫抖,“他又回來了。”
白瓔的手停在她的肩上,一瞬間忍不住顫了一下——
一百年前,她也曾聽過關於赤王的種種傳言。聽說這個比自己年長十歲的赤之一族公主愛上了一個鮫人,大膽妄為到幾度拒絕承光帝的賜婚,從而引起了整個空桑貴族階層的議論。她的父王母後,以及她的諸多兄長都一起逼迫她,用盡了各種手段——有一度,甚至傳出過她自殺的消息。
因為繼承人的任性,赤之一族陷入了動蕩不安之中。老一代的赤王急怒交加,突然病逝。女王儲跪在臨終的母親麵前痛哭失聲,終究在民眾的呼喊聲裏接過了冠冕,登上了王位,成為新一任赤王。不到一年,為了鞏固新生的王權,她聽從帝都安排,與藍之一族的貴族結親,舉行了盛大的婚典。
在婚典當日,新娘身側不見那個鮫人的影子——而從此後,再也不見。
赤王出嫁後仿佛換了一個人,少女時代種種叛逆全都不見了。處事幹練,態度沉穩,內外都井井有條,第三年生下了一個王子,讓赤之一族的王位也有了繼承人——在之後的十年裏,她成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王,外麵的流言終於漸漸平息,仿佛一切都被人遺忘。
再後來,便是戰亂,便是傾國……
冰族在智者帶領下從西海歸來,登上狷之原侵入雲荒時,首先遭遇了管理赤水流域的赤之一族。剛生產完不久的赤王一邊帶著族人奮起反擊,一邊向帝都緊急示警求援。然而,外敵之強大遠遠超出想象,而帝都政局腐敗不堪,久久不見援兵到達,苦苦支撐數月後,赤水流域全部淪陷。
她的丈夫死於那一場戰爭,至死手裏還握著長刀。平素冷漠的赤王撲倒在丈夫屍體上,痛哭至眼中流血。但擦幹淚水站起後,卻繼續麵對步步逼近的冰族入侵者,眼裏有一個母親維護自己孩子時的瘋狂無畏。她不顧一切地在領地上和冰族展開了慘烈的搏殺,親自上馬衝殺在最前方,保護自己的族人和領地。
三個月後,赤王帶領殘餘的精銳部隊撤離,背後是熊熊燃燒的王宮和家園。
一年後,葉城淪陷,赤王隨著諸王撤回帝都伽藍。
十年後,帝都伽藍孤城告破,她隨著其餘六王殺出重圍來到九嶷山下,在傳國寶鼎之前橫刀自刎,決然割下了自己的頭顱,做出了血的祭獻。六王同殞,無色城打開了——帝都的所有空桑人,包括她年少的兒子,都在那一瞬一起化為冥靈進入異世界,開始了長達百年的安眠。
一轉眼,已經是那麽多年過去了……她的人生以另一種方式在繼續,卻早已和那個鮫人無關。
然而人生的際遇卻是如此不可捉摸,到了今天,已經生死相隔之後,竟讓他們又在鏡湖之下的另一個世界裏重新聚首了!
白瓔握著赤王的手,俯下身看著這個紅衣的女王,眼神複雜地變化——作為空桑王族裏地位最高的兩位女性,她們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相似的命運。
“真好啊,”空桑的皇太子妃微笑起來,低語道,“祝你幸福。”
戰亂中的葉城,到處都是血和屍體。
葉賽爾在街上狂奔,背後有急促的馬蹄聲逼近。從巫羅的房間裏被救出後,她奪路狂奔,跑得不知方向,意識一片空白——狂奔中,一隻手下意識地掩著胸前碎裂成一片片的衣襟,恥辱和羞憤的紅暈依舊在臉上未曾褪盡。
在狂奔了一個時辰之後,她的體能到了極限,再也無法支撐,不得不在一條巷子中停下來,用手撐著牆壁劇烈喘息,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一隻斷手伸了過來,將她扶起。
“神,不要管我了……”她用力甩著手,試圖將那隻一路緊緊握著她手腕的斷手甩開,“我不行了……那些、那些追兵就要來了……您快跑吧!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話……如果您被那些人抓住的話……”
葉賽爾背身抵上門,對斷手恭謹說話。
方才,在她被好色的巫羅親自“提審”時,正是這個從石匣裏出來的奇怪斷手在千鈞一發之際出現在巫羅府邸,拔出掛在床頭金鉤上的彎刀,對著那個將壓在她身上的豬玀刺了下去,然後帶著她一路逃到了這裏。
若是這隻斷手來得晚了片刻,她便要成為那個好色豬玀的獵物。
“不,葉賽爾!你聽我說,”而那隻斷手卻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等下他們一走,你就去西市附近的尚書坊,那裏有座門上貼著一對送財童子的院子。”那隻手一邊警惕著外麵,一邊迅速地說著,“你去那裏和那笙他們會合。”
那種語氣不容決斷,葉賽爾看著這隻會說話的手,敬畏地點頭。
“快躲好,”聽得外麵的馬靴聲已經近在咫尺,那隻手比了一個手勢,“我去引開他們,他們一走,你就逃!”
還不等葉賽爾明白過來,隻看那隻手在地上迅速地畫出一個極其複雜的符咒,然後低喝了一聲,放平手掌按在了正中——隻見一道光起,憑空便出現了一襲紅衣!
“啊?”葉賽爾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眼前已經站著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女,和她一模一樣!
真嵐變身為女子,拉開了門往外就走,低喝道:“快走!”
紅衣一閃,投入了門外寒冷的空氣裏,一路狂奔而去。追兵們立刻發現了這個目標,發出了一陣喧嘩,腳步聲紛紛隨之遠去。
葉賽爾咬了咬牙,再不遲疑,從後門悄然離開。
在進入甕城後,眼看就要追上那個女子了,然而道路一彎,轉過去卻立刻失去了目標。追兵們大惑不解,甕城和外城部署著眾多軍隊,這條路又沒有其他分支,兩側壁立,那個紅衣女子穿著如此顯眼,怎麽可能憑空忽然消失?
甕城裏一片血汙狼藉,日前的攻城戰留下的屍體尚未清理幹淨,斷手殘肢橫陳滿地。冰族軍隊向來律令森嚴、做事嚴謹,不惜搬開了整座屍山,冒著血腥味一個個地翻過來查看,卻始終沒發現要尋找的人。
“難不成真的會飛?”隊長喃喃道,他詫異地翻檢著死屍。
不信神鬼的冰族人在此刻最大的想象力也隻是如鳥類那樣飛走,卻始終沒有想到這個人正好好地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以一隻殘肢的原始形態。
“該死的臭娘們!逃到哪兒去了?”翻遍了一條街,染了滿手血腥還是一無所獲,冰族戰士心裏的憤懣到達了極點,用刀槍在屍堆裏亂戳一氣,“回去把她的同黨一個個都吊死在城頭上!”
在那一隊人馬一無所獲地離開後,屍體堆裏一隻手悄悄伸了出來。扒拉開了那些壓在上麵的沉重屍首,以指代步,一溜煙地沿著牆根嗒嗒跑遠。
等回到楊公泉那個小院裏的時候,天色已經是下午。
葉賽爾和那笙已經會合了,都急不可待地等在了那裏,看到地窖門開一線,立刻就跳了起來。斷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幾個人平靜:“好了,現在暫時安全了——大家在這裏等到天黑,空桑那邊會來救我們出去。”
“哦,太子妃姐姐會來嗎?”那笙歡喜道,“那就太好了!”
葉賽爾休息了一段時間,體力漸漸恢複,神誌也冷靜下來。然而她卻坐立不安:“不行,我不能再待在這裏了……我要出去。”
“什麽?外麵很危險,你出去就是送死!”那笙吃了一驚,連忙阻攔。
“是的,現在請你暫時忍耐。”炎汐也抬起了手臂,攔住了紅衣女子。
“我弟弟,我的族人都還在巫羅那裏!我怎麽能扔下他們不管?明天他們就要被殺了!”葉賽爾霍然站起,激憤道,“我是族長,一定要回去救他們的!”
在她站起來的時候,那隻一直沉默的手忽地動了。隻是指尖一動,便將紅衣女子定在了當地,葉賽爾無論怎樣掙紮都無法動彈半分。
“我不能讓你去,”真嵐的聲音不容反駁,“去了就是死。”
“神,可是您為什麽要管我死活?!”葉賽爾因不甘而憤怒,眼裏含著淚水,言語之間漸漸失去了冷靜,“在我願意選擇和族人同死的時候,你為什麽還要阻攔我?霍圖部的英雄兒女,沒有一個會苟且偷生地活下去!”
“是的,我知道,”真嵐卻是毫不動容,“因為我也算是半個霍圖人啊。”
半個霍圖人?!葉賽爾一驚,卻聽到那隻手繼續說了下去,聲音沉鬱而堅定:“百年前,我曾眼睜睜看著許多霍圖部的人死在我的麵前,包括我至親至愛的人——所以百年後,我不希望這一幕會在我眼前再度重演!”
那笙愕然地看著那隻斷手,那一刻,這個向來灑脫開朗的聲音裏帶著某種沉重的東西,令她聽了感到心下難過。
“所以,葉賽爾,我不希望你再去送死,”斷手發出了一聲歎息,“不過,我向你保證我們絕不會扔下你的族人不管——今夜走之前,我會把他們都一並救走。”
斷手重新向著地窖門口走去:“你們在這裏等一下,我去巫羅府邸打聽消息。”
黑暗的室內,湘敘述的聲音低啞而緩慢,滄桑如沙風呼嘯,將在西荒古墓發生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講述給了飛廉。
她訴說的一切在飛廉腦海裏回蕩,令他微微地感到恍惚,忽然間覺得眼前葉城動亂的一切都不真實——原來這一切,其實不過是荒漠裏那一場死亡引起的後果?正是從那座古墓開始,那個人被一步一步地逼上了今日的絕路!
和破軍共事多年,卻不曾聽他提及過“那個人”。他的師父,那個空桑女劍聖,被深埋在他的心底,即便是對最好的朋友也不曾吐露過。
然而對話進行到一半,外麵的驚呼聲把飛廉從側廂裏引出來。
“少將,不好了!那個賊女人、那個賊女人……”巫羅府邸裏的總管從內院跑出,臉色驚得煞白,“那個賊女人傷了巫羅大人,跑掉了!”
“什麽?”飛廉看到滿院子侍衛,吃了一驚,“怎麽會讓鎖著的犯人跑了?”
“這個……這個……侍衛們當時都不在,”總管不知如何回答,霎時有些為難,半晌嘴角浮起一個曖昧的笑,低下了聲附耳,“少將,巫羅大人他拷問漂亮女犯人,一貫都是在床上……”
“住嘴!”驀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飛廉隻覺得無窮無盡的惡心。
“是,是。”總管連忙噤聲。
飛廉轉身往後走去:“快帶我去看看巫羅大人!”——不管對這個元老的觀感如何,但在這個當口上巫羅如果出了什麽意外,將會是整個葉城的麻煩。
“是。”總管忙不迭地往後帶路,抹了一把汗,“已經傳醫生進去了,少將放心。”
兩人往後走去,剛進了後院就聽到裏頭發出一聲斷喝,一盞藥碗從裏麵被扔了出來,在院子裏摔得粉碎。巫羅的聲音直傳出來,顫巍巍的衰弱異常,卻帶了暴怒的殺氣:“飯桶……一群飯桶!給我……都給我拉出去殺了!”
“是!”裏頭有侍衛拉了人便從偏門往外走,留下一路呼號。
“怎麽?”飛廉看到那個人是太醫服色,不由得吃驚。
總管也是吃了一驚,連忙跑到一邊向侍從問了一遍,臉色也漸漸變得不好起來,一陣紅一陣白,尚未想好要怎麽和飛廉交代,卻見對方已經推開了門準備進去。
“巫羅大人,晚輩來探望您了。”飛廉在門外說了一句。
“出去!出去!”然而裏麵的人卻是出乎意料的暴躁,完全沒了平日刻意保持的長者風範,嘶聲道,“滾出去……不許進來!誰都不許進來!”
飛廉一怔,頓住了腳步:“我是飛廉,巫羅大人。”
“也一樣!誰都不許進來!”巫羅的聲音在重重帷幕後傳來,微弱而暴虐,仿佛又轉頭問下一個醫生,“你說,能不能治?快說!”
“這……這……”另一個太醫伏在榻前,顫得帷幕不斷抖動,“刺客這一刀太深,已然傷及要害。若巫鹹大人尚在,以‘生肌還陽’之丹入藥,或許尚有……”
“閉嘴!”巫羅的聲音更加暴躁,“巫鹹他媽的早死了!現在來說這個幹嗎?”
那個太醫跪在帷幕裏拚命磕頭,不敢再答,抖得如同篩糠一般。
“飯桶!”巫羅的聲音重新嘶啞響起,陰梟暴怒,“拉出去,統統斬了!”
飛廉站在門口,看到那個醫生被侍從從帷幕裏拉出——前頭的侍從已經回來稟告,金盤上托著剛剛被斬下來的人頭。他不由得再也忍不住,一抬手便想要阻攔。
“別,別!”總管眼見不對,連忙低聲勸阻,“使不得……大人正在氣頭上呢。”
飛廉不悅:“就算醫術不精,也罪不至死。如此殺人,實在也太過了。”
“唉……”總管跺了跺腳,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少將有所不知,今天早上那個沙蠻女賊,逃時的那一刀可真要命……”
飛廉愕然:“傷在哪裏了?”
總管側過頭去,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飛廉臉色驟然一變,露出某種啼笑皆非的表情來,卻一閃即收,訥訥道:“哦,原來如此……”
總管作揖:“大人此刻有雷霆之怒,少將此刻還是稍作退讓為好。”
“明白了。”飛廉轉過頭去,有些無可奈何地低歎,“那請你轉告巫羅大人好生休養身體——眼下葉城危如累卵,還請他早日康複,共同對敵。”
“是。”總管巴不得送走這位爺,連忙點頭。
飛廉正準備離開,忽地看到第二個太醫的頭顱又被端了進來,眼角一跳,有怒意難以控製地凝聚。忽地轉身,拉住了總管:“飛廉還有一事相求。”
總管剛舒了一口氣,立刻又繃緊了:“請少將吩咐。”
飛廉指了指門內,低聲道:“如果巫羅大人再要濫殺無辜,請你想個方法遮掩。”
“這、這……小的可不敢抗命啊。”總管白了臉,連忙擦汗,“巫羅大人的脾氣少將也知道,敢說一個不字,小的腦袋就落地了!”
飛廉歎了口氣,指指外麵:“總管不必為難,大人的命令可照辦不誤——隻需從前方取幾個死屍首級回來,麵上抹了血送去給大人消氣便是。這些醫生無辜,留著日後還有用處。”
“哦!”總管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少將說得是。”
“那拜托了。”飛廉轉身告退,匆匆而去。
然而一出去,就看到庭中趕來的狼朗。那個有著棕褐色肌膚的軍人大步而來,沉聲道:“少將,裏頭怎麽了?那麽喧鬧,是有奸細嗎?”
“不是,”飛廉搖了搖頭,歎息道,“巫羅大人想要非禮抓來的一個沙蠻女子,結果被傷了要害,正在裏頭大發雷霆呢。”
“要害?”狼朗同樣不解。
“也是報應,”飛廉忽地忍不住一扯嘴角,仿佛壓製多時的笑意再也無法掩飾,搖頭道,“巫羅大人……咳咳,估計日後再也不能淫人妻女了。”
“啊?”狼朗失聲道,“那不是被……”
“噓。”飛廉連忙阻止,咳嗽了幾聲,“你怎麽來了這裏?外頭戰事吃緊著呢。”
“還好,昨夜傷亡雖然慘重,但白天裏他們沒有再進攻。”狼朗簡短回答了一句,眼睛卻看著帝都方向。
那裏,白塔已經攔腰折斷,但是萬丈高空之上卻有一片金色的浮雲停駐。隱隱約約,底下的伽藍帝都裏仿佛升起無數縷紅色霧氣,不斷往迦樓羅底下收進——那樣可怕的機械,幾近於“神”的創造,隻要一動,葉城的這些血肉鑄成的防衛便不堪一擊。以區區數十架風隼和數架比翼鳥,又怎能與其抗衡?
“為什麽迦樓羅還沒有出動?”他喃喃道,眼裏有著某種擔憂,“破軍……在等什麽?”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飛廉歎息道,“或許是因為破軍胸中殺氣尚未消除,還忙著屠戮;或許……隻是因為驅動迦樓羅的力量還不夠?”
狼朗一頓足:“那麽,我們難道就在這裏坐以待斃?”
飛廉霍然回頭,仿佛聽出了他的意思:“你莫非想突圍?”
“是。我來找你就是為了商量這事——”狼朗斷然道,“葉城無險可據,又臨近帝都,在迦樓羅的攻擊範圍之內,絕不可久留。我看破軍眼下困住我們必然是有所圖謀,我們必須趁著迦樓羅尚未出動盡早撤走!”
飛廉苦笑道:“就算突圍了,又能去哪裏?”
狼朗也是沒有主意:“或者,晚上抽個時間,召集眾將再來商議?”
兩人商量未定,卻又聽到外麵一陣喧嘩跑動聲,不由得齊齊吃了一驚,大步走出外麵:“怎麽?叛軍又開戰了?”
“稟少將!”一名士兵氣喘籲籲地稟告,“是那群沙蠻子又走脫了!”
“什麽?”飛廉吃了一驚,想起那群被鎖在庭院裏的西荒人,“那些人不是被鎖著嗎?”
“是啊……本來是鎖得好好的,周圍的看守也未曾大意過!”那名戰士也是詫異,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哪個給偷偷開了鐐銬,放跑了那群沙蠻子!”
話音未落,卻聽到外麵一陣吵鬧,伴隨著粗暴的喝罵聲:“小崽子,我讓你跑!”
飛廉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個高大的年輕軍人拎著一個瘦弱的孩子,一把扔在地上,用軍靴狠狠地踹。那是真的往死裏打的力氣,一腳踢出去,身體上發出悶悶的鈍響,那個孩子隨即飛出了一丈多遠,後背重重砸上了牆角才止住去勢。
“打得好,衛默公子!”周圍的軍士發出哄然的笑聲,帶隊的衛默再度拎起那個孩子的頭發,狠狠一腳將他踹了出去,仿佛把連日來戰場上受的不順都出在了對方身上。
但奇怪的是,那個才十歲出頭的孩子卻始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隻是一下下承受,口鼻裏都沁出血來,卻不求饒也不躲閃。那樣憤怒而鄙薄的眼神,刺激得周圍的軍士更加暴躁,好幾個人步出行列,想參與這一場虐殺。
“住手。”飛廉認出正是那個叫阿都的少年,適時開口攔住了那些殺氣騰騰的戰士。他回身逼視著那些下屬,最後目光落到了衛默臉上,緩緩開口:“各位,你們難道都忘了演武堂的訓導了嗎?如今外敵當前,你們不思血戰衛國,卻在這裏虐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這是你們的榮耀嗎?”
被少將罕見的嚴厲語氣逼得窒了一瞬,所有人都不敢回答。半晌,衛默才出聲分辯:“少、少將……那群沙蠻子居然敢逃跑!我們半路上隻截回來這一個。”
“截回來就活活打死?”飛廉語氣更加不善,“你們還算是戰士嗎?”
“我們確實是在為保衛帝國而戰!”衛默也是出身門閥的貴族子弟,雖然身份職位都不如飛廉,但心氣卻比飛廉更高,當下冷冷反駁,“什麽演武堂訓導?演武堂訓導的是‘七殺碑’!這些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無恥無信之徒,就要一概殺無赦!”
“住口!”飛廉再也忍不住,變了臉色厲斥,“這裏是葉城,不是帝都!你若奉行七殺,為何不一並去和帝都那叛賊為伍?”
衛默冷笑道:“破軍殺我兄長族人,我恨不能將其碎屍萬段!”
“好了好了,”眼看氣氛逐漸激化,忽然有人上前打斷,卻是狼朗,“隻是一個孩子,又被打得半死不活,少將既然心懷慈悲,不如就放了他去吧。”
“什麽?”衛默一愣,卻看到飛廉已經點了點頭,舉起了雙頭金翅鳥令牌:“諸軍聽令,一律不得阻攔!”
令符一出,帝國軍隊律令森嚴,服從便是天條。所有戰士齊刷刷讓開一條通路,卻個個心有不甘。那個孩子從地上掙起了上半身,狠狠看了飛廉他們一眼,終究沒有力氣站立,就這樣用雙臂撐著上身,一寸一寸地往外爬去,慢慢地離開了這條街。
“還愣著幹什麽?”看著那個孩子離開,狼朗低叱了一聲,“都該回去守城了!晚上還有硬仗要打!”
“是。”戰士們發出悶悶的回應,個個眼裏都有不服的光。
“真是一群笨蛋,”狼朗看得那樣的表情,冷笑了一聲,伸手拍了拍衛默肩膀,“你以為飛廉少將會白白放跑一個造反的沙蠻子?這個小崽子遲早會爬回去找他的同黨,少將早安排下人盯梢了。等一下一起連窩端了!”
“什麽?”衛默和諸軍齊齊一驚,驚詫中帶有欽佩。
飛廉一愣,隨即明白狼朗是在幫他找台階下,嘴角牽起了一個捉摸不定的笑,揮了揮手:“大家去吧,別為這種小事分了心——一個時辰後,各隊的隊長來府邸裏會合,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議。”
“是!”諸位戰士齊齊俯首,各自離開。
在眾軍退去後,兩人返身向著巫羅府邸走回。
“多謝你幫我圓場。”飛廉歎息道,“否則我和衛默非撕破臉不可。”
“哪裏,少將心懷仁慈,本是難得,”狼朗搖頭,眼裏露出複雜的笑意,“隻可惜時候不對——亂世用重刑,不是講仁恕的時候。少將為一個沙蠻小孩冷了下屬們的心,實在不值得。”
“我知道。”飛廉喃喃道,“但我總不能看他們在我麵前活活打死一個孩子。”
“但可以想個折中的法子啊。”狼朗苦笑道,“可是少將不善作偽。”
飛廉也是苦笑:“正在氣頭上,要我作偽也太難了。”
“得,你行事有貴族氣,又不肯輕易低頭。可惜,那少不得我來當偽小人了。”狼朗無奈地搖頭苦笑了起來,又走了幾步,忽地正色,“飛廉,方才我已經想到了突圍後的最好去處。”
飛廉霍然住腳,轉身看了過來:“哪裏?”
狼朗的眼神凝聚,一字一頓地吐出了答案:“空寂大營。”
“空寂大營?”飛廉一怔,隨即搖頭苦笑,“不錯,那裏是你原來所在的部隊,或許會有一些軍隊願意支持我們——可是就算是逃到了那裏,終究也無險可據,一樣會被迦樓羅追上殲滅!”
“不,那裏有天險可守!”狼朗卻眼神灼灼地盯著他,低沉地吐出了幾個字。
“天險?”飛廉一怔,仿佛想起了什麽,久久無語。
湘方才的追述還在耳畔回蕩,激起連綿的幻象——冥冥中他仿佛可以看到那個人在漫天的風沙中崩潰,用血肉模糊的手拍打著厚重的石壁,苦苦哀求。那個石門背後,幽冷的泉水裏,埋葬了他畢生再也無法獲得的至愛。
初起的暮色中,征天軍團的少將轉過了身,麵向西方盡頭喃喃——
“是的……古墓。”
第三章 訣別
夜色籠罩了雲荒,冷月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漸至中天。月影與白塔的投影在水麵上重疊,無色城在那一瞬間打開。
“各部就位,準備出發!”白瓔手握韁繩,在天馬背上抬頭看著頭頂的月影,吐出了命令。冥靈軍團紛紛翻身上馬,騰出了水麵。一時間,影影綽綽的冥靈軍團遮蔽了月光,宛如夜幕裏騰起虛幻的雲團。
“太子妃。”一襲紅衣來到她的馬前,仿佛想要說什麽。
“赤王?”剛準備隨軍出發的白瓔勒馬轉頭,有些詫異,“此次赤之一部留守無色城,赤王不必跟隨。”
“屬下知道。隻是……”紅鳶點了點頭,眼神猶疑,欲言又止。
“怎麽?”白瓔敏銳地覺察出不對,然而千軍待發,對方吞吞吐吐,她也沒有時間繼續仔細詢問。
“等回來再說如何?”她勒轉馬頭,對紅鳶微一點頭,便絕塵而去。
赤王站在原地,望著白衣女子騰空而上的身影,將緊握的手鬆開,歎了一口氣。算了……算了。還是等太子妃回來再說吧,此刻若說了海皇的病情,也隻是白白擾亂她的心思而已。
她沉吟許久,直到那些人馬都已經去得看不見蹤影,才轉過頭悄然離開了無色城。
明月在頭頂蕩漾,流光宛轉,清麗如雪。隔了萬丈的水麵,上麵的一切都仿佛浮光掠影般捉摸不定。赤王走在鏡湖水底,看著水上影子一樣的人世,不由得有些癡了——世上的種種變遷,其實也就像浮雲在水麵上投下的影子那樣變幻不定吧?
忽然間,百年來的每一個細節都浮出了記憶,死去多年的赤王站在水底,月光從頭頂射落,清冷的輝光穿透了她空無的身體。在這樣的光與影中,她記起了自己的少女時代。張了張口,一首多年來從未再唱過的歌,就這樣低低從唇中吐出——
縱然是七海連天,也會幹涸枯竭;
縱然是雲荒萬裏,也會分崩離析。
這世間的種種生離死別,
來了又去,有如潮汐。
“紅鳶。”一曲未畢,便聽到有人低喚她的名字。
觸電般地回頭,看到的卻是豐神如玉的鮫人藥師。海皇的巫醫同樣悄然地離開了複國軍大營,來到了無色城外,走向了少時深愛過的女子——自從鏡湖大營出乎意料地重逢以來,這些日子他們秘密地來往,仿佛回到了百年前熱戀的時候,不顧一切。
歌聲還在水底回蕩,他靜靜凝望著她,仿佛是在凝望著許多年前那個美麗的赤族公主。
“治修。”她輕輕答應,伸過手去,和他悄然相扣。
他右手虛握成拳,讓冥靈女子的手在自己掌心保持著宛若真實的形態,眼裏各種複雜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漲落不定——是的,百年前各奔前途後,他們都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了下去,為了各自的信念和族人一起戰鬥,一路誰都不曾回頭。
但是,卻沒有想過在那樣長的道路之後,居然還能在這一刻再度相逢。
冷月的輝光照射到水底,清冷的光芒中,冥靈女子靜靜依偎在鮫人藥師的懷裏,兩人的身體都是冰冷的,然而卻有熱情仿佛地底的火一般燃起,再也無法撲滅。赤王埋首於初戀情人的懷裏,無形無質的淚水接二連三地滾落麵頰。
許久許久,各自無言。
“紅鳶,你告訴太子妃了嗎?”終於是治修先開口,打破了沉默,“海皇撐不了多久了……他的身體,已經接近崩潰。”
紅鳶微微一怔,歎息了一聲:“沒有。太子妃今晚要帶兵前去葉城,將皇太子殿下的最後一個封印迎回無色城——這樣的消息若讓她得知必然會心神大亂。我想還不如等她歸來,再找個機會婉轉告知。”
“是嗎?看來這就是命數啊……他們終究無法見上最後一麵。”治修卻是苦笑了一聲,“如今也不用說,因為海皇已經走了。”
“走了?”紅鳶大吃一驚,顯然以為是不祥之意。
“不,是真的走了。離開了。”治修喃喃道,抬頭看著極遠的方向,眼神莫測,“還是不要再和太子妃說這件事了……今日傍晚,海皇已經和女祭離開了大營,去了哀塔。”
“哀塔?”紅鳶詫異地抬頭,“就是你們一族的聖地嗎?”
“是啊……怒海之上,號稱‘轉生之塔’的哀塔。”治修仿佛也在回憶著什麽,喃喃道,“海皇和誰都沒有商量,隻留了一封書信,就突然去了那麽遠的地方……”
哀塔,不僅是鮫人的聖地,也是上古雲浮人的聖地。
傳說中,每一個雲浮翼族在未成年之前,都會在儀式中被祭司抬上塔頂扔下。在急速的墜落中,讓凜冽的天風和心底的恐懼吹開翼族少年背後的雙翅——能在落地之前展翅飛起的,都成了真正的雲浮人。而那些無法完成“展翅”過程的,就這樣活活地摔死在了海麵上。所以,這座見證過上古無數翼族第二次誕生過程的黑塔,就被稱為了“轉生之塔”。
而在雲浮人離開雲荒大陸後,哀塔卻延續了下來,成了海國鮫人祭祀海和天的場所,由女祭終身在塔內供奉著龍神。
“海天之戰後,哀塔不是已經荒廢了嗎?”紅鳶不解,“你說海皇的身體已經極其衰弱,在這個時候,他又怎能進行萬裏的跋涉?”
“不知道。海皇做事從來讓人猜不透。”治修的眼神空茫起來,神色複雜地低語,“紅鳶,我有一種預感……我覺得海皇不會再回來了。或者說,回來的,也不會是原來的海皇。”
“什麽?”紅鳶一怔,霍地抬頭看著他,“海皇會死?”
“天人尚有五衰,海皇又怎能永生不死?”治修搖了搖頭,歎息道,“何況這一次白塔頂上和破壞神一輪交手後,海皇的傷勢非同小可,眼見得也隻是拖延時日罷了——以他的性格,又怎能容忍自己在病榻上奄奄待斃?”
紅鳶愕然道:“海皇到底受了什麽樣的傷?”
治修的雙手絞在一起,眼神變化,最終搖了搖頭:“太複雜了——這是內外並發的可怕傷勢,外部的傷似乎是破壞神的力量造成,而內部……我也不清楚。”
他頓了頓:“但是,海皇稱身體內的那種黑暗力量為‘阿諾’——那種力量在他傷病衰弱之時,不斷地吞噬著他!”
紅鳶吃驚道:“連你也救不了他?你是海國最好的藥師啊!”
“嗯……”治修緩緩地搖頭,“可是這樣的傷,已非針藥力所能及——我想,大概因為這樣,溟火女祭才會帶陛下去往哀塔。”
“那他去了那裏,又準備做什麽?”紅鳶蹙眉,“那裏有更好的藥師?”
治修緩緩搖頭:“我不知道……海皇離開得很突然,隻有溟火女祭跟著他。前方戰況吃緊,龍神遠赴東澤率領族人戰鬥,長老們和碧事先都毫不知情。”
“真是任性的海皇……”紅鳶搖頭,苦笑道,“幸虧我們的皇太子不像他。”
“海皇一貫性格孤僻、獨來獨往,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治修苦笑,仿佛忽地想起了什麽,道,“我在他的掌心曾經看到過一個奇特的金色五芒星符號。”
“怎麽?”紅鳶詫異。
治修搖了搖頭:“那個東西,仿佛是某個奇特術法留下來的。”
“是嗎?與五芒星相關的術法有很多。”紅鳶沉吟,“正位的還是逆位的?”
治修努力回憶了一下:“正位。周圍有一圈向著中心流動的萬字花紋。”
“萬字花紋……”紅鳶長久地沉吟,最終卻隻是搖頭,“術法方麵的造詣我遠不及皇太子殿下,等回去請教他吧。”
“嗯。”治修輕歎,“反正也都已經走了,問又有何用。”
“就算走了,也未必不能重逢。”紅鳶輕歎,想起同為貴族之女的太子妃一生的種種際遇,不由得心下黯然。
“是,就如你我雖暌違百年,陰陽相隔,卻也終究還有重逢的一日。”治修輕撫她虛無的紅色秀發。雖是外麵戰火連綿,久別重逢的兩人卻暫時放下了一切過往,就在這水底靜靜依偎,仿佛所有的時光都已經在身邊停止了。
然而,一聲巨大的裂響忽然把這一刻的靜謐徹底打碎!
“看,這是什麽?”紅鳶抬起頭,指著頭頂忽然間變色的夜空,臉色大變,“這……這是什麽?月亮呢?這是什麽東西?”
一道巨大的黑色影子,正在慢慢地橫亙過他們頭頂的水麵,仿佛一片可以遮蔽天空的烏雲——水上傳來低沉的鳴動,仿佛雲荒大地上正有什麽東西在暗夜裏起飛,扶搖而上,震動天地。
“迦樓羅!”赤王的臉瞬間蒼白,喃喃道,“是迦樓羅出動了!”
冷月下的迦樓羅,仿佛一隻可以吞食天下的巨鳥,在瞬間脫離了白塔頂端,終於在蟄伏已久後振翅飛起,迎向了北方前來的冥靈軍團!
它一動,那些從帝都地麵升起、逐漸向艙底收攏的紅線瞬間斷裂。
“主人,內丹煉製還隻有九成,”在驅動迦樓羅的刹那,金座上的瀟發出了聲音,語氣帶著猶豫,“現在就出發迎敵,是不是太……”
“瀟,來不及了,”然而黑暗的艙室內,那雙金色的眼眸卻是直直盯著北方的盡頭,看向那裏悄無聲息飄來的一片灰白色雲層,“空桑人已經來了!瀟,這將是你第一次真正作戰。調適機器,進入全麵的戰鬥狀態!”
“是。”瀟的聲音微微顫抖。
迦樓羅金翅鳥隨即發出了一陣奇異的鳴動,金色的外殼瞬間戰栗,光華大盛,金色的波光一掠而過,仿佛有極大的力量無聲無息地開啟了。
那片從北方九嶷騰起的雲霧迅速彌漫過來,灰白的一片,其中隱隱浮現出無數沒有麵目的冥靈戰士。似乎也想盡量不打草驚蛇,那一支死去的軍隊在離開無色城後迅速掠低,在為首的白衣女子帶領下,如風一樣地貼著水麵席卷而來,悄無聲息。
整個帝都的軍隊,居然無人發覺。
“右舷攔截——出發!”雲煥低喝一聲,金翅鳥化成一道閃電,在冷月下迅速地掠出——沒有人能形容它的速度,隻是一個眨眼,它便從帝都上空消失,然後緊接著出現在百丈外的鏡湖上,貼著水麵迅速地迎上來襲軍隊!
如果說和裝備精良的滄流軍團相比,空桑冥靈軍團的最大優勢在於魂魄移動的輕靈和無所拘束,然而在眼前這個龐大的機械麵前卻已經毫無優勢可言。迦樓羅完全突破了“實體”的限製規則,將速度提高到了驚人的、接近虛無靈體活動的極限!
“迦樓羅!”看到金色的閃電滾滾逼近,白瓔脫口低呼了一聲,卻並不慌亂。出發之前他們就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是沒有料到多日來一直沉默的迦樓羅會如此迅速地發現了他們——如此及時,仿佛是長久以來就盯著無色城的一舉一動一樣!
“藍夏,你帶領他們去葉城接殿下!”金色的光芒映照得冥靈如同虛無,白瓔在隆隆巨響裏回頭,對身邊同僚迅速下令,“我來阻攔它!”
“可是,太子妃……”藍夏看到了呼嘯前來的迦樓羅,微一遲疑。
“走!”白瓔厲斥,反手拔出了光劍,手腕一轉,銀白色的劍芒便吞吐達十丈。她握著光劍,直視著逼來的恐怖巨物,語氣毋庸置疑,“你們先走,我來斷後!”
“是!”軍令如山,藍夏無法再違抗。隻是一揮手,那些漫天的冥靈戰士身形便隱沒在夜幕裏,迅捷地轉頭繞開了帝都伽藍,向著葉城繼續飛奔而去。
“咦?”迦樓羅裏發出了詫異的聲音,“主人,他們的目標不是帝都?”
雲煥的目光隨著那些冥靈的走勢,投向了遠處的城市——副都葉城正在炮火硝煙中,赫然成為海岸上最耀眼的一顆明珠。那些冥靈如同一陣煙霧,在夜幕裏悄然消散,化為清風直取葉城。
破軍心裏忽然一動:難道,這些空桑人如此甘冒大險去那裏,是為了……
“主人,小心!”瀟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她來了!”
被精確控製著,巨大的迦樓羅在千鈞一發之際反轉,貼著水麵呈螺旋形後退。白光在近處閃電一樣撕裂黑夜,整個機械發出了巨大的轟鳴,仿佛有什麽割裂了外殼。
“主人小心,對方很強!”瀟警告。
白光散開之後,夜幕裏一襲白衣浮動,獵獵如風。
“你的對手是我,師弟……哦,不,雲少帥。”白衣的女子手執光劍,攔在迦樓羅的前方,聲音冷定。浮雲和冷風在她身側掠過,新一任的女劍聖銀鞍白馬,長發在風中如雪飛揚,宛如神仙中人——那一瞬間,迦樓羅裏的人眼神微微出現了一絲變化,竟有一刹那的失神。
空桑這一次的將領……居然是白瓔?
夜空中新一代女劍聖風采照人,淩厲決斷中帶著無限的溫柔——很多年以前,那個馳馬仗劍行走於雲荒的前代劍聖,應該也是這般風采吧?
瀟詫異於雲煥在這一刻的沉默,但始終不敢催促,隻是下意識地將殺氣打開,把迦樓羅調適到攻擊狀態,防衛著對手的忽然進攻。看著不遠處那個女子,瀟認出了對方是誰,她臉上的表情也很複雜——空桑的皇太子妃……短短數月之前,葉城的西市裏,自己還曾被這個人和海皇所救。不料到了今日,轉眼卻要成為生死相搏的對手!
“瀟,”短暫的失神之後,雲煥終於開口,“開始。”
金座上的傀儡遲疑了一下,低語道:“主人,瀟請求您,就由瀟來主導這次的攻擊吧。”
“哦?”雲煥微微詫異。
瀟微微顫了一下,輕聲道:“主人心裏有猶豫……瀟能感覺出來。所以,還是請讓瀟來吧——空桑的太子妃,當代的女劍聖,也足可當迦樓羅的第一個對手!”
雲煥低下頭去,眼神在手腕上遊移,許久才無言點了點頭。
瀟畢竟還是了解自己的……不愧是跟隨自己多年、了解他內心的伴侶,她雖沒有說破,卻已經明白自己不願親手殺死這個女子,違背師父囑托的同門相殘,讓雙手染上鮮血。
隻是對答的短短一刹,白瓔已經逼近迦樓羅。她全身仿佛籠罩在一層極其明亮純白的光線下,右手上的戒指發出奇異的光芒,那種光芒注入了手裏的光劍,劍芒淩厲吞吐而出,宛如閃電驟然劃破黑夜,幾乎達到十丈!
“‘後土’?!”瀟大驚,迦樓羅緊急拉起了右翼,幾乎成直角,側身退避。
白色的閃電從不到一丈之處掠過,強大的力量逼得迦樓羅外層的金色殼子劇烈戰栗,宛如一陣細碎的波浪延展。瀟隨即迅速放平了機翼,迦樓羅以狂風一樣的速度飛翔於九天之上,金光從內四射而出,呼嘯卷來。
白瓔急速勒馬,掉轉劍芒——金光和光劍相擊,發出了轟然的巨響。
好陰毒的力量!隻是一擊,便能感覺到其中蘊涵的血腥怨氣,白瓔愕然低叱,眼裏露出了真正的殺氣。隨著心意的轉變,“後土”的光芒在她指間大盛,她執劍飛向了空中的金色巨鳥,下手再也不容情。
迦樓羅巧妙地回閃,移動速度甚至在天馬之上。
然而,仿佛對於白瓔手上神戒的光芒有所顧忌,瀟始終不敢操縱迦樓羅過分逼近。她被固定在金座上,眼睛緊閉,然而臉上表情卻在不停變化,刺入她身體的金針被激烈的念力驅動,每一根都在微微顫抖,將她腦海中的每一個指令傳達給龐大的機械。
幾番短兵相接後,雙方相持不下,一旁的雲煥始終不曾出手,冷眼旁觀著事情的進展,眼神微微變化——“後土”的力量融合在光劍裏,護之力量和劍聖一門自古相傳的精神寸寸融合,發揮出了從未見過的力量,令迦樓羅裏的破軍都悚然動容。
這樣的白瓔,已經不僅僅隻是空桑的女劍聖……恐怕瀟未必是對手。
仿佛也明白對手的強大,瀟操控迦樓羅飛翔於夜幕,仿佛下了一個什麽決心,刺入眉心的金針微微一動,意隨念動,迦樓羅瞬地一個轉折,金光忽然大盛,仿佛旭日瞬間燃燒——
金光散開後,夜空裏赫然出現了九個太陽!
“九分身?”白瓔失聲道,看著一刹那將她包圍在其中的九個一模一樣的迦樓羅——從比翼鳥開始,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便有了分身攻擊的方法,但僅僅限於兩重分身而已。然而卻沒有想到,迦樓羅金翅鳥居然可以一次性分裂出那麽多的分身!
一聲呼嘯,九個迦樓羅展開了雙翅,從不同的角度淩厲地撲了過來,每一個的體內,都吐出了一道強烈的光!
“好!”白瓔看著來敵,卻毫無畏懼,立起了光劍,將銀白色的劍柄貼於眉心——劍柄上,那一枚象征著當代劍聖身份的小星發出了光芒,透入她的眉宇之間,她麵色慎重地凝聚了全部力量,低聲祈禱:“‘後土’在上,曆代先師請助我一臂之力!”
祈禱未畢,九股金色的疾風已經卷到。
白瓔毫不猶豫地一踏馬鞍,整個人從天馬上淩空飛起,宛如一縷變幻不定的白色的風,在強烈洶湧的金光裏閃電般飛翔。很快,她的身形就被雷霆般到來的金光湮沒,隻有白色閃電般的劍光不斷割裂黑夜,從中四射而出。
劍聖一門最高的劍技:九問——問天何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死何苦?情為何物?輪回安在?宿命安有?蒼生何辜?
九招直可驚動天地的劍術,被空桑當代女劍聖手執光劍當空而舞,揮灑淩厲,割裂了迦樓羅的金色光芒,宛如閃電從黑暗的穹隆中直擊而下!
“叮叮叮……”幾聲長短不一的金鐵交擊聲之後,金色的雲轟然散開。
九個分身一一碎裂,瞬間消失了蹤影,迦樓羅失去了控製,再也止不住去勢地直跌下雲霄!
“主人!主人!”金座上被固定的傀儡竭盡全力想平衡機械,然而卻還是急速地墜落。她的臉色灰白,嘴唇劇烈地顫抖——迦樓羅的力量太過於巨大,即便是人機合一的她還是無法在首次自主的戰鬥中完美地操縱對敵,化為九分身後,竟被佩戴“後土”的空桑女劍聖逐一擊破!
整個雲荒大地都被驚動,無數人在夜中驚起,仰望夜空——
“九個太陽!夜裏有九個太陽!”
“天啊……太陽墜落了!”
“雲荒的末日到了嗎?”
於一瞬傾盡全力發出九問後,白瓔同時力竭,也向著大地墜落。幸虧天馬機靈,展翅一個飛翔,急速衝向地麵,將墜落的女子負起,重新飛翔。她匍匐在馬背上不停喘息,回顧四分五裂的迦樓羅直墜鏡湖而去。
很奇怪,雖然方才一擊出了全力,她卻感覺到“後土”的力量有些衰竭,完全不如前段日子在神廟之上對抗破壞神時的沛然充裕!
這……究竟是為什麽?是什麽讓“後土”的力量衰竭?
然而喘息未平,眼角餘光裏,她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迦樓羅金翅鳥在分裂成九塊墜向鏡湖的刹那,在湖水上方不及一丈之處忽然停下,重新發出了盛大的光芒!
水上之日,耀眼無比。
仿佛被某種強大的力量重新操控,裂成九塊的迦樓羅在同一時間停住了下墜的趨勢,在水麵上不足一丈之處停了一瞬,忽然間齊齊反彈,如同九輪旭日迅速升向夜空——隻是一彈指,便升到了伽藍白塔頂端,重新合而為一!
然而,重新凝聚成形的迦樓羅,卻沒有發出絲毫的金光。
那些原本四射的光芒仿佛都被什麽力量控製著,向內反吸而入。那種力量是如此邪異,仿佛能汲取一切光芒,甚至連金屬的外殼上都無法反射出此刻高空冷月的光輝來,宛如一個黑洞。
“瀟,”端坐在金座上,軍人的臉色冷肅,“還是我來吧。”
“是,主人。”鮫人傀儡臉色蒼白地坐在他背後,發出了力竭的微顫,臉上的神色羞愧而複雜,“瀟令您失望了。”
方才一瞬連出九劍,已然差不多耗盡了全身的力量。白瓔伏在天馬背上喘息,暗自握緊了光劍,手上的“後土”神戒在不安地鳴動,仿佛提醒著某種可怖的事物正在接近。
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麽?
“哢嗒”,輕輕一聲響,懸浮於高空的迦樓羅的艙室忽然打開了——巨大的平台緩緩升起,一個戎裝的青年將領的身影出現在金色巨鳥的頭頂上。
“破軍?”她失聲低呼,看著那個緩步走出艙室的軍人。
“師姐的劍技,實在令人佩服。”雲煥現身夜色之中,浮雲從他身側掠過,他的聲音卻比風更冷,“難怪師父會選擇你做新劍聖。”
再度於同門麵前說起師父,他的聲音卻平靜而漠然,眼眸也已然變成了璀璨的金色——那一瞬,白瓔根本無法把眼前這個握有毀滅天地力量的冷酷軍人和沙漠裏那個跪在墓前哭泣的同門聯係起來。
雲煥的變化是如此巨大而深遠,令人一眼看去就覺得隱隱驚駭——難道,真的是魔的力量,由內而外地侵蝕了他的心?
“你、你是用什麽來驅動迦樓羅的?”白瓔勉力從天馬上撐起了身子,眼裏露出憤怒的光芒,“居然驅使如此陰毒可怖的力量!”
雲煥俯視著腳下的萬丈大地,漠然道:“驅動迦樓羅的,是數十萬帝都新死的冤魂——可惜,似乎還是不大夠……等回去還要再拿一些來煉煉。”
“住口!”白瓔厲斥,眼裏露出了殺氣,“我要替師父清理門戶!”
“清理門戶?也對,我都忘了現在你和西京才是當代劍聖。”雲煥唇角忽地浮起一絲笑意,側目看著這個純白色的女子,“不過……師姐,你所具有的,無非是‘後土’和劍聖雙方的力量,算起來隻是和我勉強相當而已——如今迦樓羅已經極大地損耗了你的靈力,你以為現在和我交手會有勝算?”
他的聲音輕慢而冷酷,雙眸璀璨如金:“我念著師父臨終前的囑咐,才對你手下留情——但如今,除非你棄劍投降,否則少不得我要再違反一次師父的意願了!”
白瓔勉強凝聚起體內尚有的全部力量,傲然抬頭:“做夢。”
雲煥不再說話,隻是低低冷笑了一聲,緩緩抬起了手來——黑色的閃電在他掌心凝聚,仿佛吸取了天地間所有光華,漸漸凝聚成了一把黑暗之劍!雙眸的金光越發璀璨。那種金色的光芒仿佛從他體內盛放而出,每一寸骨骼裏都透出了金光,那種光在身體上織成了一套金色的光之盔甲!
那一瞬,處於高空夜幕中的他,宛如遠古的神魔重生。
“得罪了!”雲煥在迦樓羅上一點足,整個人淩空而起,疾風一樣向著白瓔掠了過來,再不容情。白瓔也是一聲輕叱,拔劍躍起,劍芒吞吐而出,竭盡全力凝聚起殘餘的力量。
疾風閃電般,各自掌握著神魔兩種力量的劍聖門人於夜空中相遇。擦身而過的瞬間,兩人的身形忽然變得極其緩慢,仿佛時空在這一點上被短暫地停住了——力量在貼身的距離內完全釋放,可怖的衝撞令天地的一切瞬間失去了色彩。
高高的天空上,黑色和白色的閃電仿佛縱橫交錯,密布了夜空。
雲煥站在金色機翼的尖端,整個人仿佛要淩空飛去。他的肩上貫穿著白色的光劍,手卻停頓在半空——黑色的劍和夜幕融為一體,根本看不出它的所在。然後,在天上地下所有人的屏聲靜氣中,半空裏的白衣女子身形一挫,仿佛一枝忽然折斷的花,淩空轉折,向著鏡湖急墜而下!
白色的光墜入了湖中,隨即湮沒,連一聲呼喊都沒有發出。
肩上的光劍一抽出,血洶湧而出。仿佛身體內某種黑暗殺戮的欲望已經被激發出來,雲煥雙眸變成了金色,殺氣逼人。眼看對手重傷墜落,他隻是回手一按傷口,便追擊而出。掠低至湖麵,看到那襲白衣剛剛墜入水中,他一揮劍,黑色的劍芒陡然暴漲,眼看便要將重傷的女子碎裂在劍下——
然而,就在那一刻,劇痛卻忽然從手腕蔓延到心髒!
手上凝結出的黑暗之劍在瞬間消失。可能是因為剛才的那一擊用力過度,手腕上那個結疤已久的舊傷忽然又裂開了,血洶湧而出,熾熱而鮮豔,仿佛一道烈火的符咒。就是因為那一刹那的刺痛,令他的劍在最後一刻偏開了一分,斜斜切過白瓔的身體。雲煥低頭凝望著自己的左手,漸漸發抖。
雲煥定定地看著那個傷口許久,無法相信那麽長久的傷口居然還會在此刻裂開——是師父嗎?是師父的在天之靈在他要攫取白瓔性命的最後關頭,阻止了他?她即便是死了,也不願看到如今的場景!
那一瞬,他忽然間失去了殺戮的欲望,隻覺得心裏空空蕩蕩,刹那荒涼如死。
雲煥返身掠回迦樓羅,踉蹌地在機翼上跪倒,麵朝西方——夜幕下的空寂之山隱約可見,山上無數冤魂的哭聲依舊響徹雲荒,冷月依然照耀著大漠上那些紅棘花。一切都仿佛沒有改變,宛如許多年以前。
隻是曾經存在於多年前那個畫麵中的人們,都早已不再。
早已不在了。那個在地窖裏拚命舔舐著沙土的瘦弱孩子早已不在,那個於冷月沙風之下苦練劍術的少年早已不在,那個野心勃勃試圖打破門閥樊籬的青年軍官也早已不在——而凝視著他一路成長的那個人,更早已不在。
可是……為什麽他還活著呢?活著的他,又是什麽樣的一種存在?
耳邊有翅膀撲棱的聲音,伴隨著帝都方向四散而出的血腥味。他知道那是雲荒大地各處聞到血腥雲集而來的鳥靈,在帝都享用著百年罕見的盛大宴席。
獲勝的人跪在迦樓羅上,臉上沒有絲毫喜悅,雙眸褪去了金色,隻餘空洞如死。最後出劍的一瞬,在劍刺入白瓔身體的瞬間,她望向他,眼裏卻沒有恨。有的隻是悲憫,隻是自責——是那種眼睜睜看著惡行發生於天地之間,卻竭盡全力也沒能阻止的悲哀和無奈!
那種眼神,令他充滿了殺戮狂暴的心忽然一清,變得寂靜下來。
即便是在牢獄裏,被辛錐那個酷吏拷問折磨的時候,他也不曾動搖。然而,在長姊來到獄中對著那個酷吏苦苦哀求,甚至不惜忍受對方的侮辱和蹂躪時,隔著一層鐵壁的他,將這一切清晰聽入耳中——
就在那一刻,他決定要複仇。哪怕成為厲鬼,哪怕萬劫不複,無論用什麽樣的手段,他都要複仇!
那種仇恨仿佛是從地獄裏冒出的火,灼烤著他的心肺,沸騰著他的血液,時時刻刻煎熬著他,逼得他不得不用更多的鮮血來把它澆滅——可是,為什麽殺死了成千上萬的人,給予了成千上萬倍的報複,流了成千上萬人的血,卻始終無法衝洗掉他心中的黑暗和絕望?血的澆灌,隻是讓那種火越燒越烈,幾乎把他的心也付之一炬!
雲煥跪在機翼上,捧著流血的手腕,看著同門從萬丈高空墜落湖麵。
冷月蕩漾了一瞬,便再無蹤跡。
那一瞬,他心裏變得從未有過的寂靜。結束了……如今,所有他所恨的、所愛的人,都已經死了。而剩下的歲月還那麽漫長——魔的生命沒有終點。而他,又將何以為繼?難道要在不停的殺戮中,踏著血海走到終點嗎?
“不!”他用力將流血的手往身旁砸去,一下,又一下,似乎要把這隻染滿了無數鮮血的惡魔之手徹底摧毀——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自己會徹底被魔物吞噬,消弭了自我!
“主人!主人!”瀟的聲音焦急而關切,“你……你怎麽了?”
“沒事……”他沉默了許久,終於掙紮著站起,躍入艙內將身體埋入了金座,疲憊無比,“瀟,我贏了,不是嗎?”
他舉起了手,目光閃爍——剛才一輪自殘,將雙手弄得血跡淋漓。然而奇異的是那些傷都迅速地愈合了,仿佛有神秘的力量在保護著他的身體。
“主人,”瀟輕聲道,“是屬下無能。”
“這是你的首戰,與如此對手對陣,也難免有差錯。”雲煥的聲音疲憊,“早知如此,我一開始就應該和你聯手殺了她,不必讓你白白受到損耗。”
嗬嗬嗬……內心有個聲音發出了無聲的冷笑。
雲煥,既然在成魔的時候你就已放棄了堅守底線,於今再做出這樣自愧自殘的贖罪姿態,實在是有點可笑——難道你還想試圖當一個好徒兒嗎?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什麽樣子!
“住口!”他情不自禁地脫口怒斥,“住口!”
腦海裏的那個聲音冷笑著沉默下去。雲煥在金座上劇烈地呼吸,平複著自己的情緒,眼睛也慢慢恢複為冰族應有的湛藍。他回頭看了看瀟,她依然是那樣的溫順和安靜,仿佛一個白玉雕刻的睡美人,令他的內心漸漸平靜。
“瀟,”他忽然抬起手,觸摸她冰冷的麵頰,低聲道,“你看,現在你和我都成為怪物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你想過以後的日子會怎樣嗎?”
“以後?”瀟微微一怔,不明白主人的心思忽然又轉到了哪裏,“以後……還是和您一起,無論怎樣都是如此。”
沒有想到會獲得如此簡單的答複,破軍在一瞬間沉默下去。
“是的,”他忽地低低笑了起來,“反正無論怎樣過,也都是一生。”
雲煥不再多話,重新陷入沉默。他的眼神忽然間又變得雪亮,直視著西方——那是什麽?黑夜裏從葉城出發、悄無聲息向著西方飛行的是什麽?是那些冥靈軍團?還是……
“瀟!”他忍不住開口,“去葉城!”
“是!”迦樓羅應聲啟動,然而剛剛掠出十丈不到,便是一個劇烈的趔趄。金色的外殼上發出細微而密集的裂響,仿佛有一連串的鞭炮貼地連綿而響。
“主人……迦樓羅損壞了!”瀟的聲音略微驚惶,“無法再追。”
雲煥憤然拍了一下金座,明白在方才白瓔一擊之下,尚未完全煉成內丹的迦樓羅已經再度受到損害,此刻已經無法操控自如,隻得恨恨道:“返回吧!”
“是!”瀟隨即轉動了側翼,迦樓羅重新緩緩啟動。
“不,我下去。”雲煥想了一刹那,卻打開艙門躍了出去,“你返回帝都,重新積聚力量!”
漆黑的夜裏,葉城一片兵荒馬亂。外圍滄流同族的攻擊猛烈,甕城裏的守軍在飛廉少將的帶領下頑強抵抗——然而,冥靈軍團卻又在此刻從北方攻入,在瞬間突破了葉城防線!
今夜悄然撤向西方的計劃,恐怕已經無法完成了。
“狼朗,你和衛默帶著征天軍團先走!”風隼已經啟動,編隊完畢,飛廉在亂兵中下令,“你帶著戰士們去空寂大營那邊,守將宣武已經做好了接應準備!”
“那少將你呢?”同僚不舍。
“我留在這裏。甕城裏的鎮野軍團不能沒有統領,我不能扔下他們。”飛廉棄了比翼鳥,忽地躍下地麵,“我去組織外城的軍隊,突圍向西——我們在空寂大營會合!”
“做夢吧你!”然而,狼朗一聲厲喝,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少將,你以為你能帶著陸軍殺到空寂大營?你以為你可以在破軍的追擊下穿越博古爾沙漠千裏行軍?別做夢了!你留下來隻是送死罷了!”
飛廉怔了一瞬,看到來自空寂大營的軍人伸出古銅色的雙臂來,聲音幹脆:“走!跟我們一起撤退!今晚之後,葉城肯定保不住了!這裏所有的軍隊和百姓,明日便要被雲煥清洗!留在這裏隻是白死,你要和我們一起走!”
飛廉卻搖了搖頭,翻身上了一匹駿馬:“不,我不能扔下他們。鎮野軍團的兄弟至今還在甕城苦守,隻為讓我們這邊可以從容撤退——我可以扔下巫羅,但絕不能扔下他們!”
飛廉的眼神是如此堅定,讓狼朗也不由自主地頓住了雙臂。
“也罷……既然你是這樣的人,我不勉強你。”他歎了口氣,撓頭道,“這樣吧,我在府邸後院留一架比翼鳥給你——這是我們僅有的三架比翼鳥之一了。希望你運氣好,能全身而退,我們在空寂大營等著你。”
“好,再會!”飛廉勒馬衝入了人群,對著天空上方密密麻麻結集待發的軍隊微微致意,舉起一隻手,朗聲——
“各位,全力出擊,向西方出發!”
在葉城中的征天軍團突破重圍,往西方撤退的同時,天馬的雙翼掠過了夜風,空桑的冥靈軍團在戰火中悄然降臨,直奔葉城某處而去。
“哎呀,你們可來了!”那笙推開地窖的門跳了出來,歡喜萬分地迎了上去,“快快,把臭手帶回去——這一下我可算功德圓滿了!”
“多謝那笙姑娘。”藍夏翻身下馬,率領所有戰士齊齊躬身,“此次大功告成,空桑上下感恩不盡。”
“不用謝了,”那笙依然是一受恭維就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性格,“你們快點把它帶回去吧……如果天亮了,你們就回不去了。”
“是。”藍夏伸過手,想接過包裹著的那隻左手。
“不,”然而那隻斷手卻忽然動了,拍開他,“我不能跟你回去。”
“殿下你說什麽?”所有血戰前來的冥靈戰士都齊齊吃了一驚。
“炎汐,你帶著我的左臂從鏡湖水路返回。如今城中大亂,水道應該把守不嚴。”真嵐的聲音響起來,鎮定而毋庸置疑,“藍夏,你帶著這個空匣子原路返回無色城——小心一些,我估計路上必然會遇到滄流帝國軍隊攔截。”
“是!”明白了皇太子殿下的暗度陳倉之計,藍夏連忙領命,“屬下帶著空匣子,吸引破軍的注意力。”
“我也去,我也去!”那笙跳了起來,連忙跟緊了炎汐,生怕封印全部解開後她就會被這群人拋棄,“不許扔下我!”
“好,你跟著炎汐。”斷手做了一個同意的手勢,然後指向了紅衣的霍圖部部長,頓了頓,“葉賽爾姑娘……離開葉城後,你準備帶著族人去哪裏?”
葉賽爾怔了一下:“神,我們當然追隨您!”
“好吧……”斷手做了一個無奈的姿勢,“那我交給你們一個任務。”
“聽憑吩咐!”葉賽爾一行大喜。
“霍圖部的各位,”斷手指向了西方,聲音冷定,“請你們替我去往烏蘭沙海的銅宮,麵見盜寶者之王——音格爾少主,告訴他當日在九嶷山下,他曾以白鷹之羽許諾,在我需要的時候他將不計代價地助我一臂之力——而如今,已經到了他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真嵐一字一頓:“我將在一個月內發起全境的戰爭,與冰族作戰。請他聯合西荒所有力量,助我傾覆滄流帝國!”
“是!”葉賽爾聽得熱血沸騰,欣然領命。
“去吧……拜托你們了。”斷手擺了擺,看著霍圖部的一行人轉身離去,忽地開口,語氣帶著不同尋常的關切,“葉賽爾姑娘,請務必保重自己。”
“是。”葉賽爾有些意外。
“請神放心,我們會誓死保護族長的!”旁邊,人高馬大的奧普揮舞著拳頭,回頭大聲宣誓,“霍圖部的兒女,每一個都是大漠上的英雄!”
“那麽,再會了——英雄。”真嵐的聲音帶著微笑,做了一個送別的姿勢。
馬蹄如雷,西荒人轉眼消失在混亂的城市裏。
“我們也該各自走了。”斷手喃喃道,自動躍入了炎汐的懷抱,“還有一個多時辰天亮。藍夏,你趕緊率隊先返回,吸引各處兵力——我和炎汐好趁機從水路暗中離開。”
“是,屬下告退。”藍王率領冥靈軍團領命撤退,然而走到一半忽地又被叫住。斷手輕叩著,遲疑地發問:“怎麽……怎麽不見太子妃?”
藍夏躬身稟告:“太子妃留下斷後,在與迦樓羅戰鬥。”
“什麽?!”真嵐的聲音一頓,驟然轉為驚駭,“她、她一個人與迦樓羅戰鬥?這……”
話音未落,隻聽半空雷霆般的一聲巨響,金色的光芒如同閃電照徹了整個雲荒!一行人不由自主仰頭,卻看到虛空裏九輪烈日直墜而下,帶著某種末日的恐慌和錯覺。
“糟了!”斷手迅速抓緊了炎汐胸口的衣服,聲音急促,“快!快帶我出葉城!”
白衣女子如同一羽折翼的鶴,從萬丈高空墜入鏡湖,萬頃如銀的月影砰然碎裂。
方才雲煥的那一擊是如此可怕,她手中的光劍被震飛,整個人刹那失去了知覺。甚至沒有發出一聲呼喊,就這樣直直地墜入了水裏,向著深不見底的水下沉去,一路上身形被紅色的血霧籠罩,拖出一縷紅色煙霞。
鏡湖多異獸,聞到血腥味立刻群集而至,水族巨大的身影包圍了單薄的女子。“後土”神戒微弱地閃著光,試圖驅散這些魔物。然而,白瓔衰竭之下已經沒有了絲毫防護的力量,就這樣緊閉著眼睛,沉向了漆黑的水底。
一路上無數怪獸尾隨而至——隻等她一斷氣,就準備群起而上地享用。
她臉色蒼白地閉著眼睛,宛如一朵隔著血霧的純白色花朵,不停地下沉、下沉……仿佛就要沉入一個永遠不能再醒的夢境。
當她沉入湖底的時候,水麵下有一行人忽然停了下來。那個原本隻是路過、匆匆朝著入海口疾行的人仰頭看向水麵,驟然脫口驚呼了一聲:“是白瓔?!”
“海皇陛下!”旁邊的紅衣女祭失聲道,“你不能……”
然而話音未落,黑暗的水底裏,忽然有一點兒藍瑩瑩的光亮起來了。那一瞬,仿佛有什麽驚駭的力量逼近了,所有尾隨而至的怪獸悚然一驚,舍下了血食,紛紛掉頭而去。水流忽然發生了奇異的變化——白瓔的軀體無意識地隨之轉向,朝著最深處漂去。
蜃怪!今日並非開鏡之日,然而蟄伏在鏡湖最深處的蜃怪卻被這個不尋常的血食吸引,竟破例睜開了眼睛!
水流越來越急,卷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將重傷的女子朝著黑洞裏卷去。她依然是毫無知覺,隨著水流漂向最深的水底,眼看就要葬身於怪物的腹中。
“嘩啦!”忽然間,一道黑影急掠而來,闖過了激烈的水流,不顧一切地俯身探手,將那個即將葬身於蜃怪之口的人生生奪了下來!
水底深處發出了巨大的怒吼,蜃怪被激怒了,整個鏡湖瞬間顫抖。
那個披著黑色鬥篷的人抱著白瓔在水裏疾行,然而身形卻漸漸滯重,仿佛也已經力竭。身後急流急卷而至,將他連著白衣女子一起重新包圍。
“蜃,閉眼吧!”一個紅影翩然而至,揮舞起手中的法杖,“如今不是血食之日!給我回去!”
隨著她的聲音,法杖頂上忽地冒出一點兒奇異的火光,一揮而落,悄然漂落在急流的中心——那是非常奇異的火,居然能在水底燃燒!
“嘶!”水仿佛被這一點奇怪的火給點燃了,瞬間發出了沸騰的聲響。仿佛怕燙一樣,那些水急速地退卻,宛如千萬條無形透明的蛇,向著鏡湖最深處收回。隻是一個瞬間,水底那一隻藍瑩瑩的眼睛就悄然地關閉。
握著法杖的紅衣女祭輕輕鬆了口氣,回身看向同伴。方才那一刹,她幾乎都無法相信這個衰竭到那種地步的人,居然能如此身手迅捷地從蜃怪手裏奪走那個女子。蘇摩陛下……你真的是為了這個空桑人不要命了嗎?
披著黑色鬥篷的鮫人將懷裏的女子輕輕平放在鏡湖的水草裏,試圖為她身上的傷口止血。然而不知是否被她身上駭人的傷勢震驚,那雙枯瘦的雙手始終未能結出完整的手印,血還是霧氣一樣地不停漫延。
“海皇,您不能再動用靈力了,”溟火歎息了一聲,看著他不停發抖的雙手,勸告,“否則,您可能連抵達哀塔的力量都沒了——讓我來吧。”
蘇摩退開了一步,看著紅衣女祭揮舞法杖,輕輕點在白瓔的傷口上。一點紅色的火落在了傷口上,順著傷口一下子燃燒。然而那道火卻和方才灼燒蜃怪的火大不相同,帶著溫柔守護的力量,舔舐過碎裂流血的肌膚。火焰轉瞬即滅,被灼燒過的傷口隻留下了淡淡的紅印。
“多謝。”蘇摩歎了口氣。
“不必,我隻是治好了她體表上的傷。”溟火蹙眉搖頭,“那一劍太過可怕。橫貫她的身體,震斷她的筋脈,恐怕需要很久的時間才能恢複。”
蘇摩長久地沉默,凝視著水草裏那張蒼白的臉,眼裏露出複雜的表情。手指微微地探出,似想觸碰她冰冷的臉頰,卻終於還是停住。
悄然離開的決心是在昨日下的,卻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再度動搖。本以為此去萬裏,離開雲荒,離開一切,便是永不再回來。卻不料尚未離開鏡湖,卻看到她渾身是血地落入湖中!
他低頭看著她的臉。白瓔還在重傷裏昏迷,眼角眉梢卻依舊帶著決絕和無畏——如今的她已經有了戰士的風采,和百年前那個嬌怯怯的優柔貴族小姐判若兩人。這樣的她,已經讓人很放心了吧?就算以後不在她的身邊,她也有足夠的力量可以保護自己。
更何況……如今她也早已有了其他人。
“海皇,不如別去哀塔了吧。”溟火看出了他的動搖,趁機低聲再度勸阻,“或許有別的方法也未必。”
蘇摩的神色有略微的鬆動,然而忽地覺察到了什麽,唇角浮起了一絲冷笑:“不,自然會有人來守著她的……我們該走了。”
不等溟火回答,他忽地俯下了身,輕輕吻了她的眉心,然後起身決然地離去。溟火愕然,然而海皇走得非常快,她也隻好扔下了昏迷的女子,連忙跟上,兩人轉瞬消失在鏡湖深藍色的水底。
轉頭之間,遠處的水底已經有影影綽綽的人影趕來。
“哎呀!太子妃姐姐掉在這裏了!”苗人少女佩戴著辟水珠蹦蹦跳跳走在前頭,在那片水草旁停了下來,聲音詫異而響亮,“天啊……炎汐,臭手!快來看!太子妃姐姐居然躺在這裏!”
“快來啊……不得了,她好像傷得很重!”
白瓔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時空仿佛在一瞬紊亂了。她一生都在不停地下墜,從伽藍白塔的頂端,從蒼梧之淵的結界,從鏡湖上空的戰場……不停地從一個時空墜入另一個時空,始終處於失重的飛墜中,一次又一次,周而複始。
依稀中,她又看到了那張被塵封在記憶中的臉,慢慢近在眼前。
鮫人少年的容貌完美如天神,暗淡的深碧色眼睛深不見底,他走近來,用雙臂擁住她,吻在了她的眉心,陰柔而強悍,帶著不容拒絕的誘惑力——她沒有掙紮,隻是宿命般地閉上了眼睛。
交出初吻的瞬間,卻隻是充滿了祭獻般的苦澀和肅穆。那個陰暗桀驁的少年需要一個確鑿的證明,所以,她隻能獻出了自己,然而接下來的,卻是被欺騙、被背叛、被所有人指責、被全族唾棄!她選擇了那個鮫人奴隸,卻最終失去了一切,包括尊嚴和愛。
一切終結於那一場盛大奢華的婚禮。她從萬丈高塔上一躍而下,而他在一旁看著,盲人的眼睛空洞而漠然。
“你後悔嗎?”恍惚中,卻又聽到他的聲音——轉眼間,他已經是年輕俊朗的男子,十指上戴著牽引傀儡的戒指,在鏡湖上空攔住了她。
她輕輕搖了搖頭。忽然間,冰冷的唇重重地壓了上來,仿佛要掠奪走她的靈魂。那個吻激烈而絕望,冰冷如雪,卻又仿佛有熔化岩石的熱度,她感覺到他叩開了她的唇齒,似乎有什麽東西立即注入了她的嘴裏,迅速溶去。
那是……鮫人冰冷的血!
星魂血誓!她驚惶地抬起眼,卻立刻望進了近在咫尺的另一雙深碧色的眼睛裏。那一瞬間,她的靈魂都戰栗起來。隻是一刹那,無數的往事穿過百年的歲月呼嘯著回來了,迎麵將她猝然擊倒。
蘇摩,蘇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墜落中,呼喊他的名字。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他又出現在自己麵前,俯下身默默凝視著沉睡於水草中的她,冰冷修長的手指滑過她的臉頰——然而黑色鬥篷下的那張臉卻是陌生的,如此的蒼老不堪:湛藍的長發灰白如雪,深碧的眼眸深陷暗淡,處處透出死亡來臨的頹敗氣息。
不……那不是他……那、那怎麽會是他?
是幻覺嗎?她吃驚地想睜大眼睛分辨,然而身體裏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那一劍斬斷,恍惚中無法掙紮分毫。那個蒼老的人靜靜凝視著她,陌生的臉上有熟悉得刻骨的表情。最終,什麽也沒有說,隻是俯下身將冰冷的唇印在她的眉心,然後離去。
那一吻,落在眉心的同一個位置,呼應了許多年前那一場緣起,仿佛是一場輪回的終結——結束了……記得要忘記。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向她傳話,如此的平靜而滄桑。
那是多少年前她曾經對他說過的話?為何,如今竟然由他重新向她說起?
蘇摩!蘇摩!是你嗎?你要去哪裏?
看著那個模糊的背影漸行漸遠,她竭盡全力想要大呼,咽喉裏卻發不出絲毫聲音。她不顧一切地掙紮,想要喚回他,然而,那兩個字仿佛被詛咒了,無論如何也是無法說出。急怒交加中,胸膛忽然一陣劇痛,一口血從口中急噴而出。
“白瓔,白瓔!”耳邊有人急切地喚著她的名字。
意識漸漸轉醒,沉沉撐開的眼簾裏,映入一襲金色的帝王冠冕,以及冠冕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她靠在那個人的懷裏,有溫熱的藥被送到唇邊。
清醒後的一瞬,夢裏的那一句呼喊就被凍結在咽喉裏。她勉力轉過頭,看著身畔的人,遲疑了許久,終於還是吐出了另外一個名字:“真嵐?”
“嗯。”他用右臂將她抱起,左手的銀匙盛了藥遞過來,聲音疲憊,“你總算醒了……快喝吧。你已經不再是冥靈,有了和普通人一樣的身體,更需要小心才是啊!”
她凝望著近在咫尺的人,微微一陣恍惚——原來,一切都是幻覺嗎?原來是真嵐救了她,一直照顧她到如今?她全身忽然放鬆,靠在了那溫暖堅實的臂膀裏,乖乖地張開了嘴,吞下了苦澀的藥。
“白瓔,你看,”他的語氣是少見的欣喜,同時雙臂緩緩收緊,攏住妻子的腰身,“我的左手也回來了!如今我終於可以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了——也終於可以擁抱你。”
第六個封印終於合並完畢,恢複了原貌的空桑皇太子在光之塔下舉起了雙手,緩緩擁抱自己的妻子,在她耳邊溫柔地低低微笑。白塔的倒影在頭頂蕩漾,光影從高空落入水中,仿佛給這個重生的帝王披上了一件輝煌奪目的長袍。
“白瓔,不要擔心,好好養傷吧……我已經和慕容修擬訂了新的計劃,等這個計劃施行完畢,便能有效地遏製破軍。”
“我以我血發誓:空桑必將重生!”
第四章 群雄
滄流曆九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持續了數天的葉城之戰,終於以飛廉一方的撤退而告終。據說,有人在城破的那一夜親眼看到了破軍少帥來到葉城,和帶兵撤離的飛廉少將交手。
軍中雙璧的第二次直接交鋒,依舊還是以雲煥占絕對上風而告終——據目擊者說,那一戰裏,雲少帥以個人之力,幾乎將葉城裏的鎮野軍團消滅殆盡,卻偏偏不殺作為統帥的飛廉。
到了最後,溫文爾雅的貴公子全身沐血,勢若瘋狂。然而,他的力量和破軍相比無異螳臂當車,雲煥的黑暗之劍幾次切過他的身體,然而仿佛有意容情,每次都沒有深入要害,隻是盡多地給予痛苦。不一會兒,飛廉身上已有十數處大小傷口,整個人仿佛血池裏出來一樣可怖。
甕城裏的軍隊已經奔逃一空,剩下滿地屍首狼藉。雲煥站在一地的屍首之中,掉轉劍鋒架在了最後一名少年戰士的咽喉上,定定地看著同僚,唇角浮起一絲冷笑。飛廉踉蹌著站住,滿臉都是血和汗,眼神慢慢變得頹敗而絕望。
“放了他!”他忽然大聲吼了起來,目眥欲裂,“雲煥,你這個瘋子!殺這樣的無名小卒,不嫌汙了你的手嗎?放了他,來殺我吧!”
然而雲煥根本沒有理睬他,隻是將劍鋒一寸一寸地割入那個少年戰士的咽喉,眼裏充滿了陰暗而璀璨的金色光芒:“我就是不殺你,我就是要在你麵前殺光你的同伴——如何?”
“瘋子!”飛廉厲喝一聲拔劍刺去,竟似已不顧生死。
“真的想死嗎?”雲煥看著他,低低吐出幾個字,冷笑道,“可是求死不得的滋味,你還沒體會夠呢!”他看著昔日的同僚,金色的眸子裏殺氣充盈,“真厭惡你總是以這樣的姿態站在我眼前……廢了你的手,就不會總想充英雄了吧?”
兩人的身形,在瞬間交錯——飛廉踉蹌而過,隻覺膝蓋再無力氣,低下頭就看到血從左臂直流下來。
雲煥站定,施施然轉過身:“接下來是右手。”
他步步逼近。然而,半空裏忽地風聲大起,一道黑影從巫羅府邸後院無聲騰起,壓頂而來,銀色的閃電細細擊下,轉瞬抵達雲煥的後心!
破軍根本不為所動,手一回,手心便凝聚出了另一把黑色的劍,反手割裂了夜空——有金屬撕裂聲刺耳地響起,那架飛來的銀色機械在一擊之下便被摧毀,隆隆墜地,化為一團火光,碎裂開來。
“愚蠢。”雲煥唇角浮出一絲冷笑,頭也不回。然而,他的眼神忽然變了——那架墜落的風隼忽然間碎裂,仿佛鏡像,天空中出現了另一隻一模一樣的銀色機械!
比翼鳥?!出其不意攻擊他的,居然是一架比翼鳥!
“走!”一道銀色的飛索從天而降,精確地卷住了飛廉的腰,在瞬間將那個陷入絕境的人飛速拉起,收入了艙室。
雲煥大怒,手心黑暗之劍化為閃電,向著那架比翼鳥投擲而出。比翼鳥一個踉蹌,卻很快重新穩住了身形,隻是一瞬便掠過了葉城的外牆,消失在西方的晨曦之中——對方在空中以精確巧妙的角度折轉,操縱之靈活,竟然能和軍團第一的瀟媲美!
是誰?居然有人駕駛著比翼鳥從他眼皮底下救走了飛廉!眼角餘光裏,他看到了駕駛著比翼鳥的傀儡。那個傀儡也側過頭,看了他一眼。隻是一瞬,他就從那熟悉的眼神裏認出了對方——湘!居然是湘!
那個該死的鮫人,居然還活著!
那一瞬,殺氣從心中再也無法控製地湧起,目眥欲裂。
“湘?”黑暗的艙室內,飛廉捂住流血的左肩,不可思議地看著麵前熟練地操縱著比翼鳥的鮫人——那個奄奄一息的鮫人戰士居然在此刻坐到了操縱席上,拖著潰敗不堪的身體,比任何傀儡都靈巧地操縱著這一架比翼鳥!
聽到他的問話,湘並沒有回頭,碧色的獨眼始終凝視著前方,麵無表情。
“你應該慶幸……葉城裏本來已經沒有傀儡了,沒有人可以駕馭這個比翼鳥。”她的聲音有掩飾不住的衰弱,在飛離葉城之後動作漸漸遲緩,“而你更該慶幸的……是我還欠你很多人情,飛廉少將。所以,我願意為了你,再充當一次傀儡。”
太陽躍出慕士塔格的時候,一夜的激戰終於結束。
那一戰慘烈異常,外有鐵桶似的包圍,內有強敵入侵,為了掩護同僚從空中撤退,駐守甕城的鎮野軍團浴血奮戰,直至天亮才撤退。然而,最終能成功逃離葉城進入博古爾大漠的,不過十之一二。
城破之日,這個雲荒大地上最繁華的城市一片狼藉,三分之二成為廢墟。外城、甕城裏層層疊疊都是軍人的屍體,城內街道上也是蕭條無比,到處都有空戰後墜毀的風隼殘骸,一些繁華的街坊被戰火燒成了一片白地。
當迦樓羅緩緩盤旋於葉城上空,巨大的雙翼遮蔽住日光時,幸存的百姓們紛紛從地窖裏走出,在被戰火熏得烏黑的街道上匍匐下跪,將雙手舉向上天,向淩駕一切的破軍祈求自己的性命——那些下跪的人中,也包括重傷在身無法逃離葉城的巫羅。
然而破軍少將始終不曾走下迦樓羅,隻是在半空裏望了一眼便返回了帝都。他回到了帝都,卻把他的旨意貫徹到了這一座被征服的城池上。按照他的命令,十巫中僅剩的巫羅繼續成為葉城的負責人。這樣的決定多少讓人有些吃驚,然而,在列隊進入葉城的帝國將領們見過巫羅後,才恍然大悟。
十巫之一的巫羅坐在府上,眼神卻是呆滯的,手足僵硬,每一句說出來的話都刻板如鸚鵡學舌。在看到巫羅身側站著的那個帝都密使時,所有將領恍然大悟:昔日高高在上的巫羅大人,如今竟然成了一個被傀儡蟲控製的傀儡!
滄流曆九十二年三月,葉城重新落入了破軍的控製,扼守的門戶被打開了。經過一輪血腥的洗牌後,新十大門閥誕生——那些少壯派的年輕人掌握了帝都的軍權和政權,列隊跪於迦樓羅下聽命,有著不同於昔日舊門閥的勃勃野心和殺意。
演武堂開始大量地招收新生,打破門第的界限遴選精英,培訓新的戰士。十大門閥在平定了族內的紛爭後,為了在新政權裏出人頭地,紛紛開始積極表現自己,主動請纓出征,試圖在戰場上建功立業。
四月開始,帝都的調令一道道簽發,十大門閥的子弟依次被派往雲荒各地,分別和冰族亂黨、鮫人複國軍和空桑人作戰。那一群群年輕的虎豹被一隻充滿毀滅力量的巨手從牢籠裏釋放出來,撲向了四方作戰。而另一群魔物鳥靈,則雲集在了帝都破軍的金座之下,俯首帖耳聽從調遣。每一次都跟隨這些軍隊出擊,然後在戰後狂歡地享用著血肉的盛宴。
在帝國創立後的百年裏,它們還是第一次吃得如此肆無忌憚。
整個雲荒都在戰火中燃燒,局勢錯綜複雜。
在東澤,龍神帶領複國軍和空桑的西京將軍一起作戰,中州來的珠寶商慕容修出任了幕僚和智囊,雖然這個年輕人從未有過戰場經驗,然而飽讀史書、自幼熟知權謀的他縝密冷靜,做事綿裏藏針、滴水不漏,幾次應變下來,竟是運籌帷幄,令人刮目相看;而北方九嶷郡的局勢也比較穩定,青塬雖然年紀尚小,卻將屬地管理得有板有眼,不讓滄流人有可乘之機,幾次戰役下來局麵暫時占優,控製了鏡湖東側的半壁江山。
到了晚上,局麵則更加有利——空桑的冥靈軍團在皇太子的帶領下每夜從無色城出擊,在夜色的掩護下飛馳各地,對滄流帝國的軍隊進行狂風暴雨般的打擊,然後天亮之前在陸地上友軍的掩護下撤退,弄得滄流人日夜枕戈待旦,疲憊不堪。
然而,在西荒,因為缺乏空桑和複國軍的兵力安排,帝都的軍隊卻長驅直入,追擊從葉城撤退的部隊,深入大漠上千裏,幾乎將其一舉殲滅。但在關鍵的時刻,盜寶者之王音格爾忽然帶著人馬出現,在博古爾沙漠深處突襲了帝都的軍隊,打亂了追兵的步調。在盜寶者的幫助下,狼朗和衛默趁機帶著軍隊突圍,帶兵連夜奔到空寂山下的古墓,背靠空寂之山排出陣形,對著天空裏密布的軍隊發出了開戰的信號。
奇怪的是,不知道接到了什麽命令,破軍麾下的軍隊居然不再追擊,反而齊齊撤退了一百裏,不敢再推進一步,仿佛那座古墓裏藏有什麽可怕的武器。
一時間,天下群雄並起,各路烽煙燃遍。
戰鬥進入了相持階段,數月之中,整個雲荒都籠罩在戰火中。
滄流曆九十二年七月十五日,滿月之夜。
冷月下,沙風呼嘯過耳,狼朗帶領戰士在古墓前長久地守著,日複一日——無論是飛廉還是他,都已經知道了這座古墓的重要意義,所以不惜一切力量將其控製在手裏。
多麽可笑……他的一生似乎都被這座冰冷的古墓所牽製,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令他無論走出多遠,都會回到這個地方。
多麽奇怪的羈絆……仿佛他一生的宿命隻在於此。
月光照在冰冷厚重的玄武岩上,狼朗抬起手輕輕摩挲古墓的石壁,臉上的神色複雜無比——隻不過半年不到,重新回到這裏卻已經恍如隔世。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還在眼前飛舞,伴隨著閃電般雪亮的劍光,宛如在漫天雷霆之中當空而舞,如此高潔奪目,令人心生自慚,隻能仰望而不敢接近。
快三十年了吧……他一直默默觀望著她,哪怕一年隻得見上一麵也覺得心滿意足。可直到合上雙眼,墓中之人卻始終不曾知道他的存在。
對這片大漠而言,他是一個過客,而不是歸人。而對她和破軍之間傳奇的一生來說,他,也隻不過是一個旁觀者。
狼朗在墓前合起了手掌,默默祝頌:墓中之人,請原諒我們驚擾了你的長眠,以你來要挾了破軍……但是,能讓這一片土地暫時免於戰火,對你來說也是欣悅的事情吧?所以,請寬恕如今我們的不敬。
“隊長,到底這裏頭有啥?”旁邊的戰士看了很久,忍不住低聲道。
狼朗睜開眼睛,不出聲地回頭,看向了東南方密布的戰雲——那是帝都派出來的軍隊,已經壓到了博古爾沙漠的邊緣。縱然是遠隔百裏,他都能感受到撲麵而來的肅然殺氣。
“老大,我也真想看看這座墓裏到底有什麽!”副隊長同樣大惑不解,頓足道,“那天帝都的軍隊都快要打到空寂大營了,可是一到這裏,全部又回撤到大漠另一頭!難道這裏真的有什麽女仙保佑不成?”
狼朗點了點頭,放下了合十的雙手:“你猜得不錯。”
“什麽?”副隊長和所有冰族人一樣一向對神鬼之道嗤之以鼻,不由得吃驚。
“你難道忘記了嗎?當日雲煥奉命追回如意珠,那些曼爾戈人躲入古墓,他卻始終不敢攻擊。”狼朗笑了笑,意味深長,“別問原因,反正,隻要守著古墓便是安全的。”
“哦,是。”副將訥訥地領命。
耳邊忽然傳來熟悉的祈禱聲,驚慌而顫抖。諸人轉頭看去,卻看到一群衣衫襤褸的牧民,拖兒挈女地趕來。仿佛是害怕有軍隊駐守,這些牧民們遠遠跪著不敢靠近,隻是對著古墓不停地合掌祝頌。
“又是這群殺不盡的沙蠻子!”副隊長不耐煩,啪的一聲抽了個響鞭,“找死。”
狼朗抬起手攔下了他,搖頭道:“算了,讓他們也來這裏躲躲吧……現在到處都在打仗,各個部落都不安定,也隻能來這裏祈禱了。”
“那些沙蠻個個不安分,不如全殺了幹脆!”副隊長蹙眉,憤憤道,“聽說還有很多暴民投奔了烏蘭沙海的那群盜寶者,裏頭還有霍圖部的餘黨!時局一亂,這些家夥都無法無天了,再這樣下去西荒都要變成那群強盜的天下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狼朗點頭歎息,“百年積怨,一朝爆發啊。”
說到國內時局,一隊人便各自無語,心頭沉重。蒼天瀚海,冷月下寂靜無聲,隻聽到沙子一粒粒吹打在鐵甲上的聲音,長短不一,錚然有聲。半晌,副隊長忽地一拍腦袋:“對了,老大,明天宣武將軍成親,你準備送什麽?”
“成親?”狼朗一怔,才想了起來,有些愕然,“和誰?”
“和那個帝都逃難出來的巫即一族小姐啊。”副隊長笑道,“聽說是遠房親戚,來投奔宣武將軍的——真是一個美人兒,可讓那個家夥撿了個大便宜。”
“是那個女人?”狼朗吃驚道,“聽說她不是瘋了嗎?那家夥還真的好意思逼婚?”
“嗬嗬,宣武那家夥有什麽不敢的。”副隊長冷笑道,有些不屑,“他的德行大家都知道——那個小姐如今落了難,逃到了這裏,雖然驚嚇過度,變得瘋瘋癲癲,但還是帝都有名的美人。他肯放過才有鬼了。”
“那原來可是破軍的未婚妻啊……宣武胃口倒是大。”狼朗喃喃道,“也不怕撐破了肚子。”
“沒關係,據說是破軍不要的女人,想來撿了回來也不打緊——何況破軍還放了她一馬,顯然還是有點顧惜這女人的……”他冷笑起來,“宣老四算盤打得精呢,把這個走投無路的女人撿回來,將來無論帝都贏還是飛廉少將贏,他都摸了一張好牌在手裏。”
狼朗蹙眉,露出厭惡的神色:“那……飛廉也肯嗎?”
“少將沒什麽立場反對吧?畢竟那個女人也不是他什麽人,宣武是人家遠房親戚,不嫌她瘋癲肯照顧她,他如果硬要反對也太說不過去了。”副將啐了一口,吐出被風吹到嘴裏的黃沙,露出輕蔑的表情,“何況那個女人水性楊花、朝三暮四,幾次訂婚又反悔,實在是對少將不起——如今大敵當前,飛廉少將好幾天沒回空寂城了,哪裏還管得上她死活。”
狼朗重新沉默下去,回頭看著帝都上空的冷月。
數月前,飛廉少將能從葉城擺脫破軍的追殺脫身已經是奇跡。一到空寂城,少將就投入了緊張的軍情之中,連日都工作到通宵。一方麵要提防東方逼來的雲煥手下的叛軍,另一方麵因為空寂之城孤懸一地,必須要盡可能地取得外界的支持。
然而西荒本來駐守的靖野軍團分為三個大營,除了空寂大營之外,其他兩個大營倒有一半倒向了帝都叛軍,剩下的也在觀望之中。能馳援空寂城共同對敵的,更是十中無一二。這幾日,飛廉少將又帶領人馬悄然潛行出城,想必也是四處尋求支援去了。
狼朗看向帝都的方向,眼神複雜。
伽藍白塔已經被撞毀了,然而即便是如此,在雲荒大地的各處依然可以看到它——夜色下,迦樓羅懸浮於其上,遠遠看去就如一片烏雲籠罩。
在迦樓羅的映襯之下,那月光看上去竟也是血色的。
狼朗歎了口氣。亂世裏人命如草芥,即便是如明茉這樣出身貴族的弱女子,也身不由己地卷入了這樣的亂世急流裏,隻怕也隻能被激流扯得粉碎罷了——可憐這樣的朱門繡戶王侯之女,到最後卻被庸人所欺。
狼朗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得對那個女子生出一點同情來。
“說起飛廉少將,也是命大啊,”副隊長因為無聊而喋喋不休,“獨自留下斷後,誰都以為他死定了——誰知道竟然還被比翼鳥從破軍手裏救了回來!”
狼朗點了點頭:“是命大。”
“聽說救他回來的是個鮫人?”副隊長好奇道,抓了抓頭發,“那麽赤膽忠心,倒是和破軍的那個瀟有一比……隻是麵目全爛掉了,也不知道是哪個的傀儡。”
狼朗無語。比翼鳥分裂後,一半墜毀於雲煥手裏,另一半卻帶著飛廉少將穿越了一路烽火,千裏來到空寂大營。在最後脂水燃盡迫降在沙漠時,重傷的鮫人從比翼鳥裏爬出,冒著大漠熾熱的風沙拖著受傷的冰族軍人行走了上百裏,終於來到了空寂大營。
在狼朗看到九死一生歸來的飛廉時,他身旁的鮫人已經因為脫水和衰弱而昏迷。她傷得那樣重,已然麵目全非。一直到飛廉恢複,她還是處於深度的昏迷中。醒來的飛廉少將長久地站在那個鮫人病榻前,神情複雜,什麽也沒說,隻是吩咐軍中大夫好生照看。
“飛廉少將向來善待鮫人,當有此報。”狼朗隻是淡淡說了一句,便再也無語。然而,不等他回過神,耳畔忽然聽到了一聲長長的馬嘶,城上士兵大聲歡呼。
“怎麽了?”閑談中的將官們齊齊抬頭,卻看到空寂城下煙塵飛揚,似有大隊人馬趕到,為首的白衣男子赫然是出城多日的飛廉少將,但他身後帶著的隊伍卻是黑壓壓一片,在夜色裏看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的軍隊。
飛廉抬頭對城上高聲吩咐:“開城!”
隨著一聲命令,沉重的門閂被十名士兵合力抬起,高達十丈的城門緩緩打開。人似虎,馬如龍,一行人馬疾奔而入,旌旗半卷、馬蹄翻飛。
“不對!”狼朗身邊的副將忽地驚呼起來,“這、這……是盜寶者啊!看他們的馬,上麵都有銀色的薩朗鷹標記!”
狼朗也是一驚,瞳孔驟然收縮——不錯,他也認出來了:這一支飛廉少將星夜帶回的隊伍,居然是縱橫大漠的盜寶者!
“我回城看看,”他低聲吩咐副隊長,“你好生看守這裏。”
不出所料,飛廉少將將西荒盜寶者迎入空寂大營的做法遭到了過半將士的反對——特別是那些從帝都千裏血戰而來的門閥子弟,更是激烈地表示絕不肯和這些賤民同處,如果少將非要安排這些人作為戰場上的搭檔,他們寧可放棄戰鬥。
狼朗知道事情棘手,卻更明白飛廉的苦心。第二日,受了委托,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走入衛默少將的房間,去遊說那個帝都來的門閥子弟。然而,自從他一走進門口開始,那個貴族少年就對這個同僚冷言冷語。
“唉,請你們也體諒一下飛廉——他是在竭盡全力為平叛而奔走,”他看著臉色鐵青的衛默少將,搖頭歎息,“破軍力量太強,我們根本沒有取勝的機會,如今盜寶者願意和我們合作,也是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
衛默倔強地仰著下頜,冷笑道:“鳳凰與野鳥,怎可同槽而食?”
“那麽,你是寧可死了,也不願意接受異族人的幫助?”狼朗神色漸漸嚴肅,看著這個帝都裏來的驕傲公子,“想想吧!父母的死、兄弟的死、族人的死……那麽多人的血,難道還比不上你們的臉麵和驕傲?!”
衛默冷哼一聲側過臉去,不屑道:“你這個被流放西荒的賤民,也配和我說這些?”
狼朗眼裏亮光一閃即逝,控製住了自己殺人的衝動——這些帝都的紈絝子弟不知道,在二十年前,他也曾經是十大門閥之一,甚至比這些人身份更是高貴顯赫。
“你引以為傲的是什麽?血統?門第?還是那一堆堆寫在紙上的譜牒?”狼朗冷笑起來,決定不再給眼前這個家夥留麵子,“衛默少將,我想你該清醒一下了——如今風水輪流轉,這裏不是帝都,沒人會買血統的賬;這裏是西荒,是弱肉強食的地方!”
驚訝於對方驟然強硬的語氣,衛默詫然轉頭,卻看到一隻被太陽曬成棕色的手臂霍地伸過來,一把捏住了他雪白的衣領,用力之大幾乎把他從地麵上提起。
“幹嗎?快把你的髒手拿開!”貴族青年驚怒交加,卻掙紮不脫。
“血統?血統算個屁!雲煥血洗帝都後,現在人人都恨不得撇清說自己不是貴族,你卻還在這裏做夢!”狼朗冷笑道,雪白的牙齒森冷如狼,看著手裏粉團似的貴公子,“告訴你,如果你死在了這裏,巫謝一族便是徹底完蛋了——你如果不想讓巫謝一族的血脈在這裏斷絕,就得和一切可能合作的人合作,明白嗎?”
“咳咳、咳咳……”衛默劇烈地掙紮,卻無法掙脫那隻鐵一樣勒緊的手臂。
“明白嗎?”狼朗再度逼問,眼神狠厲。
那一瞬,衛默明白隻要他不點頭屈服,那個野蠻的同僚隻怕要將自己勒死——而在這一天高皇帝遠、風沙酷烈的西方大營裏,隻怕死了也不會有多少人會在意。
“明白了嗎?”狼朗第三次開口,手指越來越緊,“帝都來的少爺?”
咽喉幾乎要被捏斷,在巨大的恐懼之下他頹然點頭,急促喘息,眼神又是憤怒又是屈辱。
“那就好。”狼朗看著他發青的臉,眼裏露出譏誚的光,“聽清楚,並永遠記住——決定一個人是否高貴的不是門第,也不是血統,而是他自身的品質。明白嗎?”
衛默連連點頭,隻痛得眼淚都沁出。
“所以從這個標準來看,你還遠遠不合格。”狼朗譏誚道,鬆開手,看著癱倒在地的紈絝公子——真是欺軟怕硬的家夥,平日裝出那麽一副趾高氣揚的屌樣,結果真的一被人卡住喉嚨就軟成這樣?
“好了,快回去收拾一下,”他放下手,拍了拍衛默的肩膀,“今晚是宣武將軍的大喜日子,飛廉也會去——到時 候你要帶頭出來,當眾表示對西荒盜寶者們加入的支持,知道嗎?”
衛默微微一愕,露出憤怒和不屑的神色,然而狼朗的手毫不留情地又勒緊了他的脖子,刀尖在他的動脈上摩擦。
“明白了。”他覺得氣短,連忙回答。
“還算是個知道好歹的家夥。”狼朗冷笑轉身,喃喃道,“我也該去準備一下了……賀禮還沒打點好呢,真是令人頭痛。”
大概因為是在戰時,空寂城裏那一場婚禮進行得悄無聲息。
宣武副將出身於巫即的遠房,算不得顯貴,戍邊多年不得回到帝都——但也因如此,恰好逃過了這一場大劫。在如今十大門閥嫡係幾乎為之一空、庶出弟子紛紛占據高位之時,這個遠在西荒久不得誌的人感覺到了命運轉機的到來。
宣武為人向來乖覺,南昭將軍一死,他便迅速抓住時機上位,一舉成為空寂大營的主將——而此刻,他再次伸出手去,試圖抓住第二次機遇,迎娶流落西荒的明茉小姐。
那是具有風險、但也可能帶來巨大回報的舉動。畢竟那個被送到空寂大營投靠自己的瘋癲的女子曾經是飛廉少將的未婚妻,更是當今帝都裏那個主宰者的棄妻。但在既懷著投機心理又貪婪於美色的宣武看來,這無疑是一次利潤巨大的賭博。
當然,事先他試探過飛廉的口風,吐露自己想要照顧這個瘋癲的遠房親戚的意願,而對方沒有明確反對。宣武知道飛廉少將最近內外交困,奔波於諸方勢力之間,試圖聯結一切力量對抗帝都的破軍,已經沒有精力顧及那個女子。
於是他便下了決心,準備要好好賭這一次。
但是這個精明的賭徒同時也明白其中的風險,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以便將來風頭不對可以撇得幹淨,所以沒有大張旗鼓地明媒正娶,一抬軟轎便接了那個帝都的天皇貴胄之女進門。隻有幾個高層的將領接到了請帖,被邀請出席一個隻有十數人參加的酒宴,便算是草草辦了婚宴。
然而,誰都不知道那一場如此低調進行的婚禮,還會出這樣的大亂子。
那個喝下了大量的不知什麽湯藥、被藥性弄得昏沉的瘋癲女子,一直都癡呆安靜地被牽引來去,讓她走就走,坐就坐,叩首就叩首,沒有絲毫反抗。
不料,卻在被送入洞房之前忽然再度瘋癲了。
“魔鬼!魔鬼!”她忽然間一手掀了紅蓋頭,然後看著自己手上的紅帕和身上的紅衣,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喊叫,“血……血!都是血!魔鬼,魔鬼……滾開!”
在眾人目瞪口呆時,刺啦一聲,新娘子將身上的嫁衣撕裂。
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明茉用纖細的手指生生將紅綢扯裂,幾下就將身上的衣服全數脫下撕碎,扔在腳下,也不顧隻穿著褻衣,隻是驚懼地看著堂內滿眼的紅色,全身發抖,一步步地後退,眼神絕望而瘋狂:“血……都是血!都是血!”
宣武將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敢相信自己的新娘竟然在那麽多人麵前出如此大的醜,連忙疾步上前去拉扯她:“別鬧了!快把她弄回後堂去!”
“可是,將軍,還沒拜天地呢……”主持婚禮的儐相低聲提醒。
“還拜什麽天地?”宣武惱羞成怒,頓足把她往裏麵推,“嫌不夠丟人現眼嗎?快替我把這個瘋女人弄回去關起來!”
“魔鬼!”她卻看著他尖叫,一伸手,尖利的紅指甲抓破了新郎的臉,撕裂他的喜袍,“別碰我!滾開……都給我滾開!”
“賤人!”宣武徹底惱了,反手便往她臉上扇去。
那個瘋癲的女子卻靈活得如一條魚,轉身就溜了開去。他一個踏步上去,準備扯住她的頭發。然而手上一疼,雪亮的刀子已經在他胳膊上劃出一道血痕。明茉咧嘴對他笑,得意地揚著手裏的一把匕首,上麵鮮血淋漓:“魔鬼,別想抓到我!”
旁邊的人一起驚呼,連忙上來奪她手裏的凶器。畢竟是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沒幾下便被奪了匕首,驚懼地退到喜堂一角,看著堂上諸人,全身發抖地縮成一團。
“魔鬼!魔鬼!”她看著道賀的諸位軍人,厲聲詛咒。
宣武驚魂初定,上去一把拉起她,一掌便想把這個瘋女人打清醒過來。然而,他的手剛揚起,卻被人淩空抓住,幾乎捏斷他的骨頭。宣武脫口痛呼出聲,正要扭頭怒斥,卻發現霍然站起扣住他手腕的,居然是一直都沒有開口的飛廉少將!
在滿堂大亂的時候,他居然不避嫌地站了出來維護以前的未婚妻。那張一貫溫文儒雅的臉上帶著少見的怒意和殺意,瞬間刺得宣武不敢開口說話。
“宣武將軍,明茉小姐有病,你也是早知道的,應該體諒她。”飛廉一字一字開口,凝視著他,眼神淩厲,“你承諾過不嫌棄她的病,會好好對她——如今大喜之日,卻在喜堂上打她?”
“可是……”他看著衣不蔽體的瘋癲女子,氣不打一處來。
難道自己計算錯了?這個女人的失心瘋居然到了這種地步,遠遠超出他的想象。和這樣懷揣匕首的女人共處,真是需要冒著生命危險,如果真的娶了這個瘋婆子,看來這一生恐怕是沒有好日子過了。
“看起來,你不是真心想照顧她,”飛廉淡淡道,“她也不喜歡你。”
宣武訥訥道,發現那個文雅溫和的少將有時候說話也甚為不留情麵。
“既然如此,不如就此放手,如何?”飛廉定定看著他,眼神明亮而犀利,“否則這樣鬧下去,遲早要出人命——你的命,或者她的命。”
宣武看著自己流血的手,打了個寒噤。
“魔鬼,魔鬼……”披頭散發的女子看著他尖叫,卻不知何時躲到了飛廉的背後,瑟瑟發抖地拉著他的衣襟不肯鬆手,探出頭來看著周圍的一片紅,喃喃詛咒,“都是魔鬼!”
“好吧。”宣武歎了口氣,嘟囔道,“反正也還沒行大禮……”
“如此甚好。”飛廉笑了笑,鬆開了他的手,“快下去包紮吧。”
他脫下外袍裹住了明茉雪白的肌膚,拍了拍她的肩膀。出乎意料地,那個瘋癲的女子在他身邊乖得出奇,宛如一頭羔羊般聽話地任憑擺布,不叫也不掙紮。飛廉回頭看了看旁邊愕然的諸人,搖頭笑了笑:“真是讓大家掃興了……不過既然都來了,還是繼續喝完這一席吧。”
諸人看事情平息,都鬆了口氣,紛紛坐下繼續,然而已經沒有了胃口。這時有喜婆上來試圖將明茉帶下去休息。然而剛剛安靜下來的女子又開始尖叫,狂亂地揮舞著手臂,歇斯底裏,不肯離開飛廉身旁半步。
“好了,好了,沒事的。”飛廉連忙讓喜婆退下,安慰著明茉。
瘋癲的女子緊緊抓住他的衣袖,雙眼警惕地看著身側所有軍人,流露出恐懼、驚慌之意,靠在他身側瑟瑟發抖。看到這樣的情狀,衛默先冷笑了一聲,側過頭去不屑地喝酒,青輅嘴唇動了動,但終究沒說什麽。
同樣出身門閥,深受禮儀訓導,飛廉此刻也覺得不妥,然而看到她的眼神,終究不忍將她推開,歎了口氣,吩咐左右給她加了碗筷,然後將菜夾到了她麵前——應該是幾日來餓得狠了,明茉埋頭猛吃起來,他布菜的速度幾乎趕不上她吃的速度。
“別那麽急,慢慢來。”飛廉看著她滿臉的汁水,輕歎,眼裏有憐惜的光。他一直記得她曾經是一個多麽矜持而高貴的女子,豔名播於帝都,令多少王孫公子拜倒裙下。然而,此刻她卻仿佛把自幼的教養訓導忘記得一幹二淨,和西荒那些貧賤出身的女子沒兩樣。
前日帝都激變,血流成河,聽說她甚至一度和“那個人”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然而,那場婚禮最終變成了血腥的屠殺。
那之後她的遭遇沒有人知道,隻聽說巫姑和巫即一族並未因和破軍結親而得到優待,照樣沒有逃脫被血洗的厄運——在破軍眼裏,這個女子隻是一顆無足輕重的棋子,在走過了那一步後便失去了價值。
多麽可笑啊……是不是所有女子都有這樣單純不切合實際的幻想?總是容易被那些帶著毀滅邪惡氣息的男子吸引,卻又盲目地相信愛情的力量,以為自己就是與眾不同,隻要出現在對方的生命裏,就可以用真情來拯救那些黑暗孤獨的靈魂。
多麽天真啊……她不過一介弱女子,卻一度試圖伸手去救援一個擁有毀滅力量的暴君!於是不自量力的她被洪流卷起,拋入了驚濤駭浪之中,被撕扯得支離破碎——旖夢碎裂後流落邊荒,這個天之驕女如今居然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飛廉在心裏輕歎,想起當日她不顧一切去天牢探望雲煥的情形,眼神柔軟下來。無論如何,她的本心總是善良的,就算她的所作所為純粹是深閨少女不知好歹的白日夢,但那個夢,在森冷殘酷的帝都裏也顯得如此的溫暖。
任何一個善良的人,都不該得到這樣的下場。
飛廉看著她狼吞虎咽地吃著東西,想起自己一直以來忙碌於軍政,竟然疏忽到不知道她已經忍饑挨餓多日,不由得心中暗自愧疚。忽然,他眼角瞥見她的腰帶內側有寒光一閃,竟是還掖著一把匕首,不由得臉色微微一變。
她……原來竟是這樣地防備著所有人嗎?不像是一個喪失神誌的瘋子,更像是一個無可依靠、不知所措的孩子,在陌生的地方獨自麵對著大群的惡狼。
“慢點吃。”他柔聲勸著,拿起一塊帕子替她擦去頰邊濺上的汁水,她很聽話地抬起頭來配合著他,秀麗的臉在溫柔的擦拭下有了血色。明茉一隻手抓著筷子,另一隻手卻始終不敢放開他的衣袖,仿佛生怕一鬆手這個人便會消失,自己便又要被魔鬼包圍。
酒席還在繼續,然而氣氛變得曖昧而沉悶,滿堂議論紛紛。
“咦,那個飛廉少將真不錯呢。”堂上一角,應邀出席的一個少女對著旁邊的少年低聲道,眼睛明亮,“音格爾,你說呢?”
那個少年看了她一眼,眼神甚為古怪,隱約有怒意。
“好啦,這樣也生氣,真是的!”閃閃哭笑不得,“我喜歡他,因為他是個好人——和這裏很多人都不一樣。你說是不是?”
盜寶者之王沒有理睬她,隻是低下頭去自己喝酒。西荒人的酒量都很好,這個看似瘦弱的少年也不例外,一大碗烈酒轉瞬倒灌入喉,蒼白的臉頰上騰起微紅。他又抓起一甕,淋漓倒了一大碗,旁邊的滄流軍人都不由得為之側目。
閃閃無可奈何道:“好啦好啦,我不喜歡那個少將了,行了吧。”
“不行。”遞到唇邊的酒碗頓住了,少年的眼睛從瓷器邊緣看過來,毋庸置疑,“因為我也喜歡他——盜寶者不會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做朋友,他的妻子也不能不喜歡丈夫的朋友。”
閃閃一時無語,暗自歎氣:唉,音格爾的脾氣有時候實在霸道得很……西荒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大男子主義呢?和九嶷青族那些溫柔文弱的男子完全兩樣呢。
一碗酒再次被一飲而盡,音格爾重重把酒碗放下,仿佛借著酒勁,忽地大聲道:“飛廉,不如你娶了她吧!”
一語既出,滿座聳動。在座的滄流軍人紛紛回頭,看著這個突發狂言的西荒盜寶者,臉上表情驚愕。飛廉的手不由得一顫,杯子裏的酒濺出了一些,也愕然回頭。
音格爾皺了皺眉頭,大聲道:“飛廉,你娶她吧!”
盜寶者獨立於滿座軍人之中,眼神雪亮,有著西荒人獨有的烈性,指著那個無依無靠的女子:“否則她在這裏少不得就要被人欺負——你看,她那樣喜歡你,你也不討厭她。如果你是個男人,就好好娶了她吧!”
西荒人直率的話擲地有聲,讓在座的滄流軍人相顧失色。從誕生起就被打上烙印,冰族一直在諸多苛刻的規範條例下成長,從誕生到死去,無不受到種種拘束。在過去門閥和血統主宰一切的時代裏,他們不但無法選擇出身,無法選擇職業,更是無法選擇婚姻。此刻盜寶者說出這樣的話,無疑石破天驚,令滿堂寂靜。
寂靜中,連瘋癲的女子都不再出聲了,隻是睜著明亮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身邊正在為自己搛菜的少將。飛廉的手到中途頓了頓,仿佛也被那一席狂言震驚。然而,隨即隻是繼續輕輕將菜夾到了她的碗裏,手輕而穩,不動分毫。
然後,他鬆開了攬住明茉的手,轉頭看著音格爾,若有所思。
“飛廉,你娶了她吧!”音格爾再次道,聲音直率,“肯與不肯,也就一句話而已——反正她未婚你未娶,你們冰族又哪來那麽多的規矩?”
飛廉看了看他,又低頭看了看明茉那雙明亮而不知所措的眼睛,笑了笑,忽然開口,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一個字:“好。”
什麽?!滿座發出了低低驚呼,諸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聽得飛廉再度清晰地重複:“好。”然後他低下頭,看著那個愕然睜大眼睛的女子,柔聲:“明茉小姐,你願意讓我來照顧你嗎?”
瘋癲的人臉上忽然露出某種複雜的表情,似是不敢抬頭,隻有兩行淚水從頰邊如珍珠滾落,簌簌落入碗裏。
“你願意嗎?”飛廉繼續溫和地問,“我尊重你的意願。”
“嗬……”堂內有人發出低低嗤笑,顯得分外刺耳。衛默捏著酒杯冷笑:“問一個瘋子願不願意?你看上她了就娶唄,如今這個空寂城裏也不會有人敢反對你的決定,是不是?”
“住嘴!”狼朗憤然拍案,怒視道。衛默冷笑不語。
然而,隻聽一聲脆響,碗碟紛紛墜落在地。穿著飛廉外袍的女子霍然站起,轉身緊緊拉住了飛廉的手,一掃平日的瘋癲癡狂,看著所有人,用清晰而確定的語氣回答——
“是的,我願意!”
眾人愕然,還沒明白過來原來那個新娘子竟然一直在裝瘋賣傻。隻有音格爾大笑起來,用力擊掌,狼朗第一個反應過來,也帶頭喝起彩來。
掌聲剛開始是零零落落,然而漸漸地大家都反應過來,知道空寂大營裏畢竟還是飛廉做主,想想這其實也算是完璧歸趙,能再結前緣也算是一段佳話。於是滿堂的賓客都發出了恭賀的聲音,湮沒了這一對新人——卻無人看到新娘埋首於飛廉肩頭,淚水已經無聲地濕透了重衣。
原來,童年時的預言是靈驗的:她是一個幸運的女子,將會得到一個很好的歸宿。即便是在滄海橫流的亂世中,當旖夢破碎、流落天涯之後,曆經了那麽多的磨難,竟還能找到一枝良木可依。
她應該感謝上蒼的仁慈,也將以餘生來回報。
不同於西荒那一場熱鬧而一波三折的婚禮,在和空寂之山相距千裏的帝都內,入夜後卻是一片寂靜,仿佛一座死城。
金色的迦樓羅披著月光,在上空凝定不動,無數紅光從剛剛血戰完畢的葉城升起,如縷不絕,最後消失在迦樓羅的底艙內。密集的烏雲簇擁在周圍,仔細看去,卻是無數匍匐於下的鳥靈。
“啪!”寂靜中,手再度狠狠拍在金座上,留下深深印記。
“主人,請息怒……”瀟的聲音微微發抖,帶著怯意,“都怪瀟沒用,不能幫你阻住飛廉。”
雲煥冷哼一聲:“不關你的事。”他的手漸漸握緊,指甲刺破了掌心,低聲咬牙,“隻是,湘這個賤人,居然在我麵前帶走了飛廉!她居然還活著!居然還敢出現在我麵前!”
瀟不敢答話,沉默。
“可恨!那一群家夥還逃往空寂之山,拿師父來要挾我!”雲煥隻覺得心裏有無數聲音在呼嘯,那種殺氣幾乎要衝破他的軀體,將他徹底吞噬。他顫抖著抬手按在心口,眼神變幻——血洗帝都之後,那種虛無和茫然差一點將他擊潰。然而,此刻一念及此,心底裏的仇恨再度被激發出來,殺意凜冽。
那群該死的家夥,居然敢拿古墓來要挾他!
他不敢想象飛廉和狼朗去了西荒後會把那座古墓怎樣。如果……如果師父的遺體遭到絲毫損壞,如果他們敢對其有絲毫不敬,他發誓:就是把整個雲荒都毀滅,也要讓每一個參與過、哪怕觸碰過一塊墓石的人得到報應!
雲煥頹然將手捶在座位上,嘴角抽搐了一下。
“瀟,你的情況如何?”他壓低聲音問。
“修複接近完成,”瀟回答,聲音略微顫抖,“又……又要開戰了嗎?”
“是!”雲煥側過頭,“追擊帝國餘黨的事暫時放在一邊。明夜開始,集中兵力與空桑、海國交戰——務必要在三個月內平定東澤局麵!”
“是……”瀟默默點頭,暗自咬緊了牙。
“我下去一下。”雲煥站起了身,“在這裏睡不著。”
“是。”瀟知道他要去哪裏,隻是默默點頭——主人並不喜歡這裏,更少在迦樓羅裏過夜,連日來他都要回到被重新修複好的含光殿去。
在他離開後,她寂寂地坐在黑夜裏,許久不動。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錚然落地為珠。主人走了,她又將獨自陷入無窮無盡的噩夢裏……麵對著一張張死去族人的臉。
今夜,那些文鰩魚還會不會飛來呢?會不會帶來那些指責和咒罵?在族人看來,自己定然是千古未有的叛徒吧?
她俯身看向大地。大地上,無數的生靈在死去,那些人的魂魄如縷不絕地從地麵被抽取,漸漸融入迦樓羅的內艙,在紅蓮烈火裏煉化,成為這具殺人機械的原動力所在。力量每增加一分,她就覺得心中的苦痛增加一分——為什麽?為什麽在與迦樓羅合二為一、成為曠古未有的殺人機械時,不把她的心也一並變成鐵石呢?如果這樣,在麵對這種與故國開戰的命令時,也不會感到如此生不如死吧?
湘……你我雖然並稱軍團兩位最高水準的傀儡,但我們的目的和信念卻完全不同——或許在別人看來,你崇高,我自私,但我們卻同樣曾背棄了無數人,傷害了無數人,隻為自己心裏認定的那個信念血戰到底。
但,如今你卻在戰火中不惜一切地救了飛廉!複國軍的女英雄啊……是否在你的心裏,也曾經有過如此苦痛的掙紮和取舍?
在破軍少帥的命令下,帝都調集了最好的工匠夜以繼日地開工,所以重修這座含光殿隻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如今這座位於皇城西北角的宮殿又恢複了原來的華麗齊整,宛如從未遭受過兵火一般。
雲煥悄然踏入了庭院,輕輕推開門,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然而,景物依然,人事卻已全非。再也沒有長姐溫柔寧靜的笑容迎接他,也沒有活潑任性的小妹躲閃著在門後看他。重新回到這裏的他,早已是一個天地背棄的魔。
他悄然走過花園,眼裏的金色光芒一寸寸地暗淡。在推開最後一道內堂的門時,他的手頓了一下,垂下了眼睛,在門外恭謹地低語:“師父,徒兒來看您了。”
在通報過後,他才小心地推門入內。
門一開,室內一燈如豆,無數帷幕在夜風中飄飄轉轉,宛如千片白雪。千重帷幕背後,一張素白如蓮的臉藏在光下,寧靜而恬淡。那個人仿佛是在輪椅上睡去了,閉目不答,麵容安詳。長長的頭發直垂到地上,在帝都清冷的風裏一動不動。
雲煥踏著一地的月光走進來,在十步開外駐足。
這一幅畫像出自於帝都最好的畫家之手,美麗寧靜,栩栩如生——重新修建含光殿,是為了給自己過去所珍視的人留下一個紀念。殿堂裏供奉著那兩個女子的畫像,一個是與他血脈相連的長姐,另一個則是他畢生無法忘記的引導者。
巫真雲燭的相貌,帝都裏見過的人也並不少,所以很快便能畫得栩栩如生。然而對另一個從未謀麵的女子,畫家們卻始終無法順利繪製——然而暴虐的破軍卻出人意料地耐心,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對繪畫者描述,每一次的語調都溫和而舒緩,似乎沉迷於某種難得的美好回憶裏。
然而畢竟不曾親見,畫者的筆下始終缺了那種獨有的神韻,不是過於美豔,便是蒼白寡淡。居上位者在憤怒之下一連處死了多位畫家,直到最後一位才覺得稍為滿意——而那個聰明的畫家,是在計窮之下直接使用了神廟裏創世神的雕像為原型。那樣寧靜悲憫、幻化萬物的神色,和記憶裏那張蓮花般的素顏居然不謀而合。
有一個玉石的香案放在畫像麵前,上麵陳列著諸多世上罕見的奇珍異寶,而居中卻赫然是一盤桃子,顆顆飽滿,如新采下般鮮嫩。
“師父,”他屈膝跪倒在香案前,將供品雙手放在案上,低頭輕聲喃喃,“您知道嗎?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我殺了白瓔師姐,還要殺西京師兄……我最終要把空桑和海國都滅了。”
“您說過的話,徒兒終究一句都做不到……您的在天之靈,能不能閉上眼睛不要看?您的徒兒,如今已經變成了您最痛恨的模樣了……可是,如果不這樣,我早就活不下去了。我不甘心就那樣死……師父,我不甘心!您知道嗎?”
他輕聲喃喃,眼裏的金色光芒漸漸熄滅。
冷月的光斜斜照入,帷幕在夜風裏無聲飄轉。戎裝的軍人終於睡去了,和衣臥倒在案前,安靜得宛如一個孩子。
海皇的驟然離去,給正在進行戰鬥的複國軍帶來了措手不及的慌亂。
遠在東澤的龍神聽聞這一消息,立刻舍下了前線的同族戰士臨時返回,和複國軍大營裏的諸人會合商議。這一來,才發現除了一起消失的溟火女祭,竟然連藥師治修都不知道海皇離去的原因。
“已去往哀塔,勿念。十月十五之夜,當歸來並肩戰於鏡湖之上。”
炎汐的手裏托著一張信函,上麵疏疏朗朗一行字,卻是海皇的手筆——十月十五之夜?為什麽會選擇這樣一個半年後的日子作為歸來的日期?龍神看著那張信箋,沉吟了很久,搖了搖頭,仿佛明白了什麽,卻終究沒有說話。
“通知空桑這個消息了嗎?”他問。
“已經通知了。”虞長老回答,“空桑也非常吃驚。”
“那邊如何回複?”
“稟龍神,真嵐皇太子來大營裏看過,隻是……”炎汐頓了一頓,“隻是皇太子妃白瓔據說在和破軍交手後身受重傷,並不曾前來。”
“重傷?”龍神神色肅穆,微微搖了搖頭。
炎汐回答:“為了迎回最後一個六合封印,太子妃與破軍狹路相逢,力戰不敵。”
“原來是那一戰啊……我在東澤也看到了,”龍神發出了低吟,感慨道,“九個太陽墜落鏡湖,末日一般的景象,太可怕……不能再容許魔的力量繼續擴大了!要知道,魔可以在殺戮中汲取力量,越是久戰,它的力量就會越發強大!”
“是。”諸人悚然,手握緊。
“既然如此,在海皇不在的時間裏,還請碧統領複國軍,去往澤之國和西京將軍會合,”沉吟過後,龍神有了決定,“左權使,請你留在複國軍大營,主持大局。”
“是!”碧和炎汐雙雙屈膝對神祇下跪。
然而,此刻卻聽身後一個聲音低低道:“龍神,請讓我也回東澤去。”
所有人詫異地回身,卻看到了一個瘦得脫了形的女子——如意夫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後麵,麵容蒼白而憔悴,隻有眼神熠熠閃亮,仿佛一個熱病患者。日前高總督在息風郡遇刺,如意夫人受到極大的打擊,精神幾乎崩潰,不得不將其迎回大營休養。然而想不到剛到這裏沒幾天,她卻已經執意要返回前線。
龍神微微一怔:“你剛回到大營,尚未得到真正的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如意夫人蒼白著臉,聲音顫抖,“大家都在戰鬥,為什麽我要躺在這裏休息!我沒有受傷,我想要回到東澤去!”
“不,我不能答應你。”龍神的聲音悠長而低沉,帶著悲憫,“如今你心裏隻有死的意誌,去了那裏也於事無補……我不能讓你去送死。”
如意夫人低下了頭,肩膀劇烈顫抖:“那麽,您就讓我在這裏等死嗎?”
“如意,海皇走之前的最後一個命令,就是把你接回大營來,”龍神歎息,低聲道,“他很擔心你……海皇看似無情,對在意的人卻用心極深——你曾親手帶他長大,應當明白他最後的苦心,不至於辜負。”
如意夫人全身一震,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啜泣,以手掩麵。
“少主他……”如意夫人在水底跪倒,發出了再也無法掩飾的痛哭,“他、他心裏的苦,比我更深萬倍——如意、如意我又怎敢自毀自傷?”
龍神俯視著水底痛哭的女子,長長歎息。
那笙抓著如意夫人的手,不知如何安慰,隻覺得心裏也是酸楚難言,忍不住鼻子發酸,哽咽起來——來到雲荒不過一年多,然而這一路,卻看過了太多的悲歡離合。為什麽其他所有人,不能像自己和炎汐一樣好好地在一起呢?
“那笙,麻煩你帶她下去休息吧。”炎汐低聲對少女囑咐。那笙聽話地點了點頭,將如意夫人攙扶起來,悄然退了下去。
龍神重新把精力聚集回了正事上:“西荒方麵如何?”
“稟龍神,破軍追擊葉城門閥軍隊,已經將對方圍困在空寂山腳下,”碧負責著西方的戰場,當下出列稟告,“不過不知為何忽然停住了軍隊,不再推進——眼下飛廉少將執掌空寂大營,與其相持不下。”
在說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她的聲音出現了細微的波動,隨即緊緊咬住了嘴唇。
“能令破軍收手,實在令人詫異……”龍神若有所思。
“此外,盜寶者之王音格爾也帶領人馬離開烏蘭沙海的銅宮,參與了西荒的角逐。應該是真嵐皇太子與其結盟,達成了守望相助的協議。”碧調整了一下情緒,繼續稟告,“龍神,屬下還打聽到一個消息……”
她頓了頓,壓低了聲音:“湘……如今也在空寂大營。”
大營裏所有鮫人戰士悚然動容,連龍神都變了表情。
湘,作為複國軍在滄流帝國裏埋伏最深的一顆棋子,一直在軍方最高層裏活動,十幾年來送回許多珍貴情報,挽救了無數族人的性命。而這一次在奪回如意珠的行動中更是居功至偉,作為族裏最強的女戰士,令所有族人都為之讚歎和敬仰。
然而,在葉城的海魂川猝不及防地被覆滅後,湘就和大營失去了聯係。甚至後來真嵐、炎汐雙雙入城,救出了霍圖部一行人後,也始終不見她的下落。所有人都以為當時已然身負重傷的她必定是和其餘戰士一樣殉國了——卻不料,居然出現在大陸另一端的空寂之山!
“是被扣押了嗎?”龍神低聲道,“定然要不惜代價地營救。”
“不,不是扣押。”碧輕聲道,遲疑了一下,“聽說……是她親自駕駛著比翼鳥,從破軍手裏救下了飛廉少將。”
此語一出,全場皆驚。長老們麵麵相覷,不敢相信。
“湘,救了一個滄流冰族嗎?”龍神沉吟道。
“是。”碧回答。
龍神有些微的好奇:“為什麽?他是一個怎樣的冰族?”
“稟龍神,他是一個……”碧的聲音再度出現了波動,將身體深深伏下,終於一字一句回答,“飛廉少將他是一個好人,和其他門閥貴族都不一樣——我想,湘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才救了他。”
那樣的話從暗部隊長口中吐出,不由得讓飽受冰族欺淩的鮫人吃驚。聯係起多年來她和飛廉的關係,一時間水底竊竊私語四起,各位長老眼神複雜,有鄙夷、有懷疑,交頭接耳。
“冰族裏也有配得上被稱為‘好人’的嗎?”
“我看啊,她們八成是被人迷了心了!也不想想汀是怎麽死的,又有多少族人死在征天軍團手裏!怎麽個個都變成瀟那樣的叛徒了?”
“是啊,瀟是這樣,想不到連湘和碧也……唉,女人終歸是女人。”
在四起的議論中,龍神長久不語,不置可否。
“連最堅定的戰士都做出了這樣的評價,可見他真的與眾不同。”龍緩緩開口,周圍一片肅靜,“要知道,冰族裏出了破軍這樣的魔,自然也會有飛廉這樣的人,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可以被全數徹底地否定——碧,我很高興你能大膽說出真正的想法,起碼,你和湘都沒有被仇恨蒙住眼睛。”
長老們愕然,一個個抬起頭,看著族裏最高的神祇。
龍神……居然認同碧的看法?這個被囚禁了幾千年的神,說起宿仇的時候,語氣卻如此坦然而平靜!
“諸位,你們可曾知道——數千年來,我被困在蒼梧之淵,日夜為子民憂心。”龍神盤旋在複國軍大營上空,聲音響徹水底,一字一句送入每個人心底,“我憂心的,並不僅僅是你們的肉體會遭到怎樣的摧殘,更憂心的是數千年的壓迫,會不會讓仇恨蒙蔽了你們的眼睛,扭曲你們的靈魂?”
長老們在雷霆般的聲音裏惶惶然下跪,俯首聆聽。
“看看蘇摩,你們的海皇!他是如此強大,但曾經一度,他也被打垮了!
“打垮他的不是肉體的痛苦,不是生活的艱辛,而正是這種沉積了幾千年的仇恨——因為對整個空桑民族的仇恨,他曾經試圖報複一切,不擇手段地傷害所有可以傷害的人,卻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結果呢?在獲得強大力量的同時,他被打垮了!
“海國的子民啊……你們可曾明白?什麽才是一個民族真正的消亡?不是肉體的痛苦,而是精神的毀滅!
“絕不能忘記舊日的仇恨和傷害,要極力反抗一切加之於我們的壓迫,對於宿敵,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這些都是理所應當的——但是,卻記得要始終保持一雙清醒的眼睛,不要讓仇恨蒙上你們的眼睛!
“當你們的眼睛被仇恨蒙蔽的時候,才是海國真正消亡的時候!”
龍神盤旋於水底,大營上空如有金色閃電密布,神祇的聲音響徹水底。
諸人在雷霆般的聲音裏微微戰栗,低下頭去:“謹遵神的教導!”
“你們記住就好。”龍神巨大的身體在水底盤旋,“事情就這樣定了——我先去和真嵐皇太子見麵,商議日後打算。眼下各方要竭盡全力地合作,才能遏製住破軍!”
金色的颶風在水底倏忽遠去,然而方才那一席話還在每個人心頭回響,如滾滾春雷。
然而,神祇是超越了生死和時間的,大道無情,最深的慈悲有時候看起來也接近於冷酷——但對於掙紮在泥沼裏痛苦了上千年的子民來說,龍神的話,卻並非一時一刻可以理解和接受。
要多久的時間,才能把這沉澱了幾千年的仇恨洗去?
無色城裏的人知道海皇不告而別的消息,已經是在一個月之後。
按照六王和大司命的意思,本來是要等她痊愈之後再婉轉告知,皇太子真嵐卻覺得不忍,背了眾人偷偷告訴了病榻上的妻子。然而白瓔聽了,卻是默然無語,許久隻是輕輕吐出一口氣:“也罷……他向來如此。”
真嵐鬆了一口氣,低聲道:“等你好一些,我陪你去複國軍大營看看吧。”
“不必了,”白瓔默默搖頭,“海皇已經走了,去那裏何用。”
他拍了拍妻子肩膀,然而轉眼又瞥見她白發下隱約殘留的那一個五芒星印記,不由得眼神又是一肅: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麽?
真嵐默不作聲地伸出手,在妻子的後背上一掠而過。等收回手,將那個神秘的符號已經全數印入掌心。
“如今戰局激烈,可惜我身體弄成了這樣,幫不上什麽,”白瓔試圖凝聚體內的氣脈,卻發現身體裏空空蕩蕩,那些力量仿佛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禁慘然一笑,“真是沒用啊……在要緊的關頭卻先倒下了,一直都無法好起來。”
“不要這樣說,”真嵐回過神,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不是你,我恐怕還被困在葉城。”
白瓔搖了搖頭,片刻沉默後才道:“你要小心。”
“嗯?”真嵐不解。
“破軍……如今實在太厲害了。”白瓔歎息,抬起自己傷痕遍布的雙手,“他不僅有破壞神的力量,而且兼具了劍聖一門的劍技,以及迦樓羅那樣毀天滅地的凶器——無論你我,均非他之對手。”
“這點我清楚。”真嵐點頭,“所以我和海國結盟,尋求龍神的幫助。”
白瓔默默點了點頭,輕聲歎息:“也是,隻有海國和空桑聯合,才能是滄流的對手——隻是破軍能從殺戮和毀滅裏汲取更多力量……如果不及早消滅他,時間久了對我們越發不利。”
“說得是。”真嵐也是蹙眉,眼裏有深思的表情,“可惜冥靈軍團隻能夜裏出動,雲荒戰場縱深廣大,一夜即便殺敵無數,白日一到還是不得不退回,前功盡棄……而複國軍又不善於陸上作戰,單靠西京的兵力不足以鞏固每一個攻下的城池,”他搖了搖頭,“這樣下去,的確不是辦法。”
兩人一時間默然相對。
“當時在師父靈前就該殺了他!”白瓔低聲道,雙手絞緊,“沒想到今日他會變成這樣——師父在天有靈,隻怕也不會瞑目。”
“魔由心生,但沒人願意一開始就舍棄一切。”真嵐點了點頭,半晌卻道,“他做的事,的確百死而難贖其罪——但把他逼入如此絕境的冷酷世情,也難辭其咎。”
白瓔有些愕然,失笑道:“你倒是為他開脫?”
“不是開脫,要殺他的時候我照樣不會留情!”真嵐肅然,“隻是一路看著破軍出世,覺得有些感慨罷了……這個雲荒,如今變成了一個催生魔王的修羅場啊。”
“也是,這個雲荒有誰可以說自己雙手幹淨,沒有絲毫罪孽?”白瓔歎息,“殺一人為寇,殺萬人為王,若是這回讓他贏了天下,百年後的青史上,破軍也會被稱為一代雄主吧?”
“我不會讓他贏的。”真嵐微微一笑。
那一笑淡然卻深遠,帶著某種睥睨而自信的氣度,讓白瓔一時間失神——什麽時候,那個桀驁不馴的逆反少年、嬉皮笑臉的沒正經皇太子,眼裏居然蘊藏了如此的光芒?是因為他身上深藏著的帝王血統,終於在曆經百戰之後顯露出來了嗎?
“你看,我雖然不是一個好皇位繼承人,但總比那個破軍要強些,”真嵐合上手,俯視著手指上的“皇天”神戒,神色肅穆,“白瓔,我不願意去爭奪天下的權柄——但是,我卻不能將其交到破壞一切的魔的手裏。你明白嗎?”
白瓔點了點頭,將手放到他的手上,輕輕握緊。
“後土”神戒和“皇天”神戒相互輝映,放射出璀璨的光華。
“蘇摩真不該這個時候走……此刻如果他還在,局麵也會好一些吧。”白瓔最終還是忍不住,輕聲埋怨,“總是這樣一意孤行啊……也不管族人和國家,隻是逃避責任。”
真嵐沉默片刻,仿佛斟酌著言辭,緩緩道:“他在白塔頂上回來後,據說傷勢一直不曾好起來,而且阿諾趁機在他體內作祟,病情越發不能控製。如今他就算留下,也未必有用……他去哀塔,恐怕也是有苦衷的吧。”
“一直不曾好起來?”白瓔卻是一驚,霍地坐起,“怎麽會?那一日,他不曾和魔直接交手,怎生會受了那麽重的傷?”
真嵐搖了搖頭,眼神也是複雜:“我不知道。”
他轉過頭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但是,你我都應該相信一點,海皇他不是逃避責任的人——他會竭盡全力去做他想做的事,哪怕用的是別人難以理解的方式。”
白瓔渾身一震,仿佛這句話擊中了心底,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是的,你說得對……你說得對。真嵐,沒有想到,你竟是了解他的。”她用冰冷的手指握緊他的手腕,不再掩飾內心的恐懼,說出了心底的話,“我很擔心他……他、他這樣決然地離開,大概是意味著不再回來了啊。”
真嵐無語低頭,卻想起白瓔背上的那個逆位的金色五芒星,眉梢驀地一跳,心裏有沉沉的聲音響起,滾過耳際——
“殿下……治修和我說,曾在海皇手心裏看到過一個正位的五芒星符咒。”
正位和逆位兩枚一模一樣的五芒星符咒,以及周圍環繞的萬字形花紋……這樣的東西,似乎來自於上古某個隱秘的咒術。
他苦苦思索,卻始終想不起那個咒術的真正含義。
萬裏之外,茫茫的碧海上隻有海風呼嘯。
一葉小舟如同浮萍一般漂流海上,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推動著,向著一個地方浮去。在短短兩個月裏,他們從鏡湖出發,已經渡過了萬裏的路途,穿過了傳說中無人可渡的怒海區域,一直漂到了這個除了海鳥和魚類之外沒有人類足跡的地方。
一路顛簸,舟上居然還是如此平穩幹淨,甚至有人在日光下躺在船頭和衣而眠,麵容寧靜,長發飛揚。
“海皇,哀塔已經快要到了。”小舟上,執槳的紅衣女子低聲道。
躺在舟上的人睜開了眼睛,低聲道:“到了?”
“嗯。”紅衣女子放平船槳,任憑一股暗流將小舟帶往礁石之中,“到了。”
船上一直昏睡的人醒了,掙紮著試圖坐起。枯瘦蒼白的手抬起,握緊了船舷。然而身體裏的力量已經枯竭,用力許久,才將身體抬起少許。
“到了嗎……”他放棄了努力,深碧色的眼睛裏沒有任何光芒。抬頭四顧,眼睛卻是一片空茫。白色、灰色、黑色……層層疊疊映入視線,卻模糊成一片,組不成任何成形可辨的形狀。蘇摩在怒海之上四顧,極力想看到這片被稱為鮫人聖地的海域是什麽樣的景象——然而,力量的衰退甚至使他看不到任何東西。
側耳細細聽去,隻聽到海風從耳邊溫柔掠過,陽光溫暖地曬在身上,遠處有海鳥清脆的叫聲,有魚類不斷躍出水麵的聲音,那種陌生而親切的聲音仿佛前世聽到過,數百年來一直令他魂牽夢縈。
“到了嗎?”他靠坐在船舷上,喃喃道,“為何我看不見?”
“是的,到了。”紅衣女祭眼眸深邃如大海,帶著宗教般肅穆的氣息,“海皇,您已經回到了一切的緣起之處。”
他怔怔地靠坐在船畔,長發在海風中飛揚如雪。
萬頃碧海之中,扁舟一葉漂泊無定,如此渺小,卻如此自由。
“是嗎?到了?”他忽地大笑起來,伸出手去捕捉陽光下的風,已然蒼白如雪的長發在風裏飛揚——是的,到了……到了!他終於回到了海國的聖地,然而,他的眼睛卻已經再也看不到故國的種種!
這,又是多麽可笑的回歸?
紅衣女祭橫槳於膝上,靜靜看著在碧海旭日下大笑的海皇,眼神靜謐而複雜。
小舟被暗流帶著,在礁石間漂轉,漸漸迷失在巨大而嶙峋的黑色石頭之間。海鳥歡躍的叫聲漸漸不聞,魚類的遊弋也絕蹤,空氣中出現了濃重的血腥味,周圍海水的顏色不再是碧藍,而呈現出可怖的深黑色。
憑欄而望的人雖然衰弱,卻也感覺到了什麽,霍然抬頭。
陽光從頭頂消失,巨大的陰影在這一刻籠罩下來,正好落在了他的臉上——小舟一個轉折,漂入了礁石中的陰影區域。礁石嶙峋,形態各異,每一塊都仿佛黑黝黝的浮出水麵的巨獸,怒海的水流在此反複回旋澎湃,發出巨大的聲音。
小舟一到此處就失去了控製,隨水四處漂蕩,幾次都似乎要撞上石頭化為齏粉,卻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守護,都在最後千鈞一發的關頭及時轉折。似乎有一種神奇的暗流在引導著海國的王者,冥冥中將他帶往這被封印千年的禁域。
一葉小舟顛簸於怒海暗礁之上,曲折回環,漂向了陰影最濃重的地方——那裏,一座黑色石塔佇立在最大一塊礁石上,嵯峨清秀,宛如開天辟地時便已存在。
在看到塔的那一瞬,溟火女祭深深跪倒,俯首船頭。
這座塔,有著神祇一樣的威嚴。它甚至比雲荒大陸上的伽藍白塔更古老,亙古多少的事情,都被記錄在這座看似不起眼的塔裏。雲浮翼族,海國鮫人,雲荒空桑……萬年來,碧海之上的這座塔見證了天地間所有種族的一切興亡,更是記下了鮫人一族的無數血淚。
它名為哀塔,千萬年來,始終在哀痛生靈塗炭之中沉默,仿佛無言的史碑。
那一瞬,即便是最離經叛道的海皇也不自禁地折服於曆史的巨大呼嘯中。小舟被籠罩在那片濃重的陰影裏,蘇摩默默抬起了雙手在胸前合攏,合上了眼睛。
大海啊,我終於在這一刻回到了你懷裏,請你……完成我最後的願望。
第五章 暗湧
滄流曆九十二年九月二十日,雲荒大陸上烽煙四起,各路人馬相互廝殺,冰族、空桑、海國、西荒人、東澤人,甚至九嶷的青族遺民……都紛紛加入了戰團,整個大陸到處都是戰火,幾乎沒有一處可以幸免。
這段時間以來,雲荒上的戰局處於膠著狀態。
滄流帝國在一開始的時候處於被動,不僅內部有著激烈的矛盾,外部更是遭到了幾路力量的夾擊。空桑、海國、西荒、東澤,甚至加上了空寂大營的前門閥勢力……這些本來散落各處的力量被聚集在了一起,擰成了一股空前強大的繩索,勒住了新生的滄流帝國咽喉。
這些,都讓剛剛經曆過慘烈內亂、國力大為減弱的冰族人一時間措手不及,在整個大陸上步步退縮。如果不是迦樓羅金翅鳥幾度親自出擊,離開帝都平息各處叛亂,新帝國恐怕很快便要遭到覆滅。然而,隨著帝都政局的重新穩定,新一代門閥貴族的重新產生,一切又產生了微妙的變化,滄流人在破軍的帶領下,一步一步地扳回了局麵。
天平兩端在微妙地搖動,然而,每一次搖擺,便會灑落無數的鮮血。
澤之國的夢魘森林旁,又一場惡戰剛剛結束。
麵對著鎮野軍團的第四次圍攻,那些由中州平民和當地叛軍組成的隊伍在西京的帶領下取得了艱難的勝利,終於在十幾日的僵持後發動了反攻,將前來圍捕的滄流軍隊擊潰,破圍而出。
血戰連日,殺陣連雲,一時間白骨蔽平原,昔日富庶的東澤變得荒無人煙,隻有碧綠的青水依舊靜靜流淌——然而就連這溪水也在這樣的亂世裏發生了變化。水不再清澈,魚不再歡躍,依舊碧綠的水裏死氣沉沉,幽深如鬼眼,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在溪水旁,堆著小山一樣高的腐質,散發出刺鼻的氣息,令所有人避之不及。那些從水裏打撈上來的濕淋淋的藻類居然還在微微蠕動,葉片上有一粒粒紅色的東西,宛如人的眼睛,時不時地微微翕動。
“好惡心!”苗人少女側過頭,忍住了嘔吐的衝動。
“別靠太近,孢子會沾上肌膚。”旁邊的中年男子一把拉開她,將手裏的火把投入了水藻堆裏——刺啦一聲輕響,一股黑煙冒了起來,整堆水藻活了一樣開始劇烈地扭動,火迅速蔓延開來。然而那些火卻是幽藍色的,發出奇異的焦味。
那些水藻如同人的手臂一樣揮舞著,從火海裏探出,試圖攀住周圍的樹木,那一粒粒紅色的孢子在四處滾動,仿佛一雙雙眼睛。男子拔出長劍削去,劍光如同匹練閃過,伸出的藻類紛紛斷裂,被扔回了火堆之中,無一逃脫。
“天啊……它們、它們是活的嗎?”那笙脫口驚呼。
“嗯。”西京小心地看著蠕動的火堆,防止再有東西逃脫,“幽靈紅藫是介於植物和動物之間的一種怪物……它不但會動,而且有劇毒,還會吃人。”
他用劍扒拉著那堆燃燒的藻類,裏麵到處纏繞著森森白骨,有人類的,也有鮫人的。
前幾日,碧帶領複國軍與他聯合作戰,經過艱苦的爭奪終於攻下了北越郡,將駐守在此處的五萬滄流靖野軍團消滅。然而,他們這一方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不但陸地上的軍隊折損過半,在水路作戰的複國軍更是受到了幽靈紅藫的攻擊,許多鮫人戰士被這種水中的惡魔吞噬,隻餘白骨。
“就是這個東西把整條青水變成了赤水嗎?”那笙喃喃道,露出憎恨的神情,“那個雲煥真是個壞透了的家夥……他一定會有報應的!”
西京歎了一聲,想起了自己那個同門師弟,微微搖頭:“好了,這邊水域裏的幽靈紅藫清除完了,我們走吧,慕容修還在等著我們回去呢。”
那笙看著那些戰士們用刀劍扒拉著火堆,讓火向更深處燒去,劇毒的藻類在火裏哀嚎,發出刺鼻的味道,她不由得蹙眉轉開了頭去,跟在西京後麵,向著官道上走去。
這裏是與九嶷郡交界的北越郡,剛剛進行過一場戰鬥,屍橫遍野。那笙跟著西京,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那些屍體和血跡——這幾個月來,她不甘於待在鏡湖底下無所事事,便鬧著來到了澤之國,和西京、慕容修他們相會。她努力地做著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然而卻也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死亡景象。
出門何所見?白骨蔽平原。雲荒兵禍之烈,竟然已經和中州不相上下!
無數的屍體倒在這一片剛剛結束戰鬥的大地上,大都是雙方的戰士,也有當地無辜卷入的平民。烏鴉一群群地飛落,叼食人的血肉——到了晚間,恐怕更有大堆的鳥靈會循著死亡的氣味前來,吞噬那些新死的魂魄。
那笙停下腳步來,用腳尖沾著血,在地上畫了一個符咒,喃喃念了幾句,最後輕輕一跺腳。隻是一轉眼,地麵便裂了開來,將那些就地橫屍的士兵們埋入了黃土,然後重新閉合。她停下來,在這一片嶄新的墳塋上默默合掌祈禱。
“不錯嘛,幾個月不見,術法竟然長進了那麽多。”待得她祈禱完畢,西京在一旁點了點頭,難得地誇讚了一句,“看來你還真的挺有慧根。”
“那當然!”那笙得意揚揚,跳躍著跟在他身後,“你說過我每學會一種法術,就教炎汐一招劍法的——如今我已經把那本《術法初窺》上的八十一種術法都學會啦,你是不是該把所有劍聖門下的劍法都教給他?”
西京愕然回頭,沒有想到這個小丫頭如此較真,也如此聰穎。
“怎麽,你難道想反悔?”那笙看到他的表情,不由得急了,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你是劍聖,不能說話不算話的!”
“好好,”西京笑起來了,抬手摸了摸她腦袋,“人小鬼大,就隻向著你的如意郎君。”
那笙滿臉不高興:“我都快二十歲啦,不要亂摸人家的頭!你到底教不教?”
“當然教,我幾時說話不算話?”西京放下手,笑了笑,“等戰局平定一些,我就抽空去一趟鏡湖大營,把九問上寫的劍技全部傳授給複國軍。”
“哇,”那笙驚呼起來,“酒鬼大叔,你真大方!”
“沒什麽大方的,”西京搖了搖頭,“空桑人欠海國太多,這點又算什麽?”
兩人前後行來,一路向北。沿路都是戰火的痕跡,十室九空,一些村莊全部沒人了,隻有尚未熄滅的殘火在斷壁殘垣之間暗暗燃燒,烏鴉和鳥靈的歡呼聲在風裏四處傳播,分享著死亡的盛宴。那笙看著這般淒慘的景象,心裏更加難過。
“那個破軍,真是罪該萬死。”她喃喃道,“希望龍神和臭手能早日打敗他。”
西京卻是滿臉憂慮:“沒那麽容易,他太強了……不但繼承了破壞神和劍聖的兩種力量,還是迦樓羅的擁有者——最可怕的是,魔可以從殺戮和毀滅裏汲取力量。戰爭進行到現在,他的力量已經比一開始提高了許多!”
那笙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著西京:“那麽,現在沒人能打敗他了嗎?”
空桑劍聖眼神沉重:“一對一,整個雲荒已經沒有人是他對手——他的劍技與我相當,靈力與真嵐相當,再加上可以與龍神抗衡的迦樓羅金翅鳥,以及不斷從死亡裏新汲取的力量……你想想,要多少人聯手才能勉強與其相抗?”
那笙雖是不懂什麽天下大事,然而聽了如此簡單明了的分析,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低頭看著腳下土地,半晌不出聲。
“真可怕啊,”她輕聲道,“一年前在桃源郡遇到的時候,誰知道他會變成這樣?”
西京苦笑道:“如果一早知道,我當初無論如何也要將其斬殺。”他拍了拍腰畔的空酒壺,歎息道,“劍聖一門傳承數千年,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師門敗類……隻可惜慕湮師父去世了——如果師父還在,說不定會有辦法。”
“是嗎?”那笙詫異不已,“連你和臭手、龍神加起來都沒辦法,她能有辦法?”
西京還是搖頭:“一個人的強弱並不是以力量來衡量的,丫頭。對破軍來說,這世間所有的一切加起來,都比不上慕湮師父的輕輕一句話。”
“啊?”那笙不解。
“你不會明白。”西京歎息。
“切,最討厭你們這些活了上百年的家夥裝深沉了。”那笙再次覺得自己被輕視了,不由得微微生氣起來,“你怎麽知道我就不會明白?!”
西京有些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其實我也不是很明白……”
他抬起頭,看向了天際,臉色有些茫然:“說實話,我真的不了解這個同門的師弟——白瓔或許比我更了解一些吧,人心和感情是微妙的……而我隻是一個大老粗。”
說到這裏,他心裏忽然一痛,汀死之前的那些話言猶在耳。
汀,汀……的確,我是如此粗心的人,在你活著的時候,一直不曾明白你的心意,直到你死去,卻已經無可挽回……如今的你已經化為白雲歸於天上,是否也在看著大地上這一場血戰,為自己的族人和我憂心呢?
“西京將軍。”走了一程,便有軍士牽馬上前,“慕容公子請您盡快去往九嶷紫台。”
紫台?西京心下一驚,回過神來。這是九嶷首府,也是青王的官邸所在。青塬如今是冥靈之身,白日裏隻能待在帝王穀的黑暗之中,到了晚上才能出來——所以這一段時間,自從高舜昭總督遇刺後,中州人慕容修便離開了息風郡首府,來到了紫台輔助年輕的青王。在整個東澤,西京是軍事上的實際指揮者和執行者,而慕容修就成了運籌帷幄的軍師,直接聽命於無色城裏的真嵐皇太子。
如今慕容修要他盡快去往紫台,到底又發生了什麽事情?這個中州來的珠寶商、空桑的軍師,做事一直是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啊。
“我跟你去!”當他沉吟的時候,那笙卻跳了起來,“我好久沒見到那個家夥啦!”
“怎麽,想他了嗎?”西京忍不住笑起來,想起這兩個人曾經是一同抵達雲荒的同伴——那時這個小丫頭看著俊美公子的眼神裏帶著花癡的表情,讓他一眼便看了出來。
“什麽嘛!”那笙跺腳道,“不許胡說,被炎汐聽見就糟了!”
西京失笑道:“左權使還在複國軍大營,怎麽聽得見?”
“那也不許亂說!”那笙紅了臉,有些急了,“沒有的事!我才沒有想別人呢!我、我想的就隻有炎汐一個!你再說我就不跟你去啦,哼。”
西京看到她發了惱,便適時地住口,牽過了馬:“好啦,不和你胡扯了。丫頭,我們上路吧!”
兩人翻身上馬朝著北方奔去,不一會兒便到了兩郡的交界處。
此刻天色已經轉暗,暮色深濃,周圍景致漸漸模糊。無數的星辰在頭頂的夜幕裏逐漸亮了起來,如同細碎的鑽石灑滿天空,璀璨而美麗。
“翻過這座山,前頭就是九嶷的驛站了,”西京舉起馬鞭指了指前頭黑乎乎的一座大山,安慰夜行的少女,“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那笙一仰頭,潔白的牙齒在夜色裏閃耀,“看誰先跑到山頂!”
她揮鞭一抽,駿馬一聲驚嘶撒蹄狂奔,轉瞬沿著山道消失。西京搖了搖頭,苦笑著看著這個活力四射的女孩,眼裏流露出讚賞的神色——真是一個奇異的女子,從一個戰亂的世界來到另一個戰亂的世界,卻沒有沾染上任何血汙和塵埃,依舊擁有一雙純淨無瑕的眼睛。
這樣的人,和破軍處於明暗兩個極端,就如光和影一樣對比強烈。
西京隨後策馬,胯下烏騅閃電般馳騁而出——他從軍半生,一身騎術也已經出神入化,雖然比那笙晚起步,但不到三裏地便已經逐漸拉近了距離。然而,他卻忽然看到前方的白馬忽地停下來了,那笙仰起頭,凝望天空某處。
“怎麽了?”西京警惕起來,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山頂。
“有什麽東西在那裏……”那笙喃喃道,抬起纖細的手指指向黑暗,“你看到了嗎?好像有星星掉到了樹林裏,一閃一閃的,好漂亮。”
“星星?”西京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卻隻看到山林裏一片濃重渾濁的黑暗。
“你沒看見嗎?”那笙急了,手腕一抖,催促白馬向著山頂奔去,“真的!就在那邊啊……有無數純白色的光的碎片,很漂亮的!”
西京連忙策馬跟上她,一邊勸她慢些,一手悄悄探出,握緊了光劍——這裏已經是雲荒北方的雲夢澤區域,以前曾經因為女蘿的出沒而成為夢魘森林。如今雖然女蘿們已經被龍神度化轉生,但東澤局勢動蕩,也無法保證不會遇到突襲和意外。
然而,疾奔到山頂的兩個人,卻什麽都沒有發現。
那笙和西京順著山路登頂,在天荒坪上雙雙勒馬四顧。然而,漆黑的樹林裏隻有風行的聲音和夜梟的啼叫,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西京翻開隨身攜帶的行囊,捏出了一顆辟水珠,柔和的珠光頓時照亮了方圓一丈之內。
“怎麽會呢?”那笙喃喃道,“我明明在半山腰的時候看到這裏有光……”
話音未落,她的臉色忽然變了,驀地抬頭看向半空:“快看!”
西京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這一次,連他也被震驚了——果然,在漆黑的夜幕下,山林的上空竟然浮動著一片淡淡的純白光芒!那種光仿佛是從地麵上升起的,漸漸飄向林間樹梢,升上夜空,凝成了一片薄薄的霧氣。
然而在薄霧之中,卻有白光閃爍,仿佛不知有多少顆星辰在閃耀。
“這是……”西京吃驚地喃喃,卻反而鬆開了握劍的手。沒有敵意,沒有殺氣,那一片純白的光芒仿佛從天上落下,帶著溫暖而無瑕的氣息,令所有看到的人都心裏平靜。有些意外地,他感覺到了光劍在微微地鳴動——那種鳴動不是出於嗜血的殺意,也不是提醒大敵的來臨,而是出於激動的戰栗,仿佛見到了自己的主人!
“這不是星星。”那笙抬頭看著林間浮動的光芒,輕輕開口——這幾個月內,她的術法進步神速,此刻也能感覺到林間彌漫著的是什麽樣的氣息。她詫異地伸出手去,仿佛想捉住那些白色的光芒,喃喃道:“這不是星星……”
那片薄霧在她指尖消失,霧裏那些純白的星辰一顆顆閃爍,卻無法被觸及。
“天啊……這、這種感覺,好像是……”她閉上了眼睛,憑著靈力慢慢分辨,驚駭之情溢於言表,“好像是……魂魄的碎片!”
“魂魄的碎片?”西京大驚,追問。
“是,是最潔白的靈魂碎片……”那笙喃喃道,“這不是普通的光,這裏有一個最潔白的靈魂快要轉生了呢。”
話音未落,九天裏忽然有一陣風吹來,仿佛被某種力量召喚,那些星辰一齊從林梢冉冉升起,向著天空凝聚!
那笙站在山頂往下看去,冷月之下夢魘森林連綿無盡,直通向最北方。然而,這片森林卻煥發出一種奇特的熒光,仿佛無數薄薄的碎片在聚集,形成了若有若無的煙霧。那種光極其純淨柔和,仿佛春風一樣洗滌著人的心靈,在森林上空如同煙火一樣地流動和凝聚,漸漸凝聚,依稀成了一個人的形狀。
然而奇怪的是那個人形手足俱全,卻在頭部和肩部缺了三塊,留下三個小小的黑洞。
“咦,是魂魄還沒有完全凝聚嗎?”那笙回憶著書卷上的記載,歎氣道,“真慘啊,這個人死的時候肯定被人擊碎了三魂七魄……不過如今看來,也已經重新凝聚完畢,快到轉生的時間了。”
西京無語,卻隻是勒馬四顧:“我們走吧……就算是魂魄也不稀奇,這裏是通往北方九嶷黃泉之路的必經所在,所有魂魄都會通過此處。”
“這個魂魄非常不一樣呢。”那笙歎了口氣,“這樣美麗……整個森林都在發光!”
“就算是如此,也和我們無關。快走吧……天明的時候最好能到九嶷。”西京沒有她這樣的閑情逸致,而腰畔光劍的不斷鳴動也讓他覺得反常,不想再耽擱,便再度催促——然而,話到一半卻戛然而止。他的眼睛同時看向天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有風從九天卷舞而下,巨大的翅膀遮蔽了星月之光——三女神!冷月下,乘風而下的比翼鳥上,坐著的居然是雲荒三位女神!
曦妃、慧珈和魅婀,三位淩駕於雲荒蒼生之上的女神們乘著比翼鳥從九天之上降臨,停留在這一片夢魘森林的上空。她們身上披拂著冷月的光華,在森林上空散開,各占一角,雙手伸出,不停變換手勢,仿佛在虛空裏進行著什麽儀式。
“天啊,她們、她們在幫那個靈魂成形!”那笙低聲驚呼起來。
夜空裏出現了一道道耀眼的金色光芒。那些光從女神的手裏發出,縈繞在森林上,三個女神手裏捧著三枚晶瑩的碎片,和森林上空那個靈魂的空洞之處一一吻合。她們攜帶著搜集來的碎片從天而降,修補著這個破碎的靈魂。
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直到三女神之一回頭對她淩空一笑。
“呀!是你?”她脫口驚呼起來,認出了那是一年前在天闕山上見過一次的魅婀。夜色裏,三位女神的長發發出彩虹一樣七色的光澤,飛舞當空,炫目閃耀。那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想去觸摸那夜色裏飛揚的長發,卻聽到一個聲音從風裏悠悠傳下來。
“又見麵了,小姑娘。”魅婀微笑,“你長大了很多呢。”
“你們……真的是神嗎?”那笙怔怔看著從九天上飛舞而下的三位女子,訥訥而不知好歹地問,“你們在做什麽?”
“嗯。許一個心願吧,小姑娘。”魅婀對著她微笑,“或許我可以替你實現。”
“哎呀,真的可以?”那笙眼神裏閃爍著喜悅,脫口而出,“我希望這個雲荒不要再打仗了,可以嗎?”
“這可太難了。”比翼鳥上的三位女神對視一眼,笑道,“雲荒是雲荒人的雲荒,我們隻是守望者而已。”
曦妃張開了手,她手上的那一片白色碎片已經消失,彌合在了那薄薄的霧氣中。大女神回過頭,看著北方上空漸漸凝聚成形的魂魄,眼裏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不過,不必擔心,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當新的魂魄從北方盡頭的歸墟誕生時,破軍的黑暗光芒也將會得到遏製。”
“新的魂魄?”那笙吃驚地看著森林上空那片薄薄的霧氣,“這……是誰的魂魄?”
“是我們一個落入凡間的同伴。”慧珈歎息,眼裏含著淚水,“她放棄了永生,選擇落入永遠的輪回,陪著這片大地一起枯榮盛衰。”
三位女神齊齊鬆手,退後——瞬間,那一片薄薄的霧氣仿佛被風吹起,向著更高的天空飄去。
“看吧……她已經重新凝聚,去往北方盡頭的歸墟。”慧珈目送著那一片浮雲在夜風裏遠去,神色也是寧靜而莊嚴,“當她重新誕生的時候,破壞神的力量也將會得到控製。你的願望,也就可以實現了。”
“那要多久呢?”那笙忍不住追問。
“她轉生成長後,便會成為這個雲荒的守護者,”慧珈微笑,“這片土地很快就會平靜下來了——隻要二十年,或者更短。”
“二十年!”那笙失聲道,“那麽久?”
“二十年不過是一彈指裏十二個刹那都不到的時間啊……不必擔憂。”三位女神揮了揮長袖,比翼鳥振翅騰空,向著九霄飛舞而去,轉瞬消失在璀璨的星空中,“小姑娘,你很勇敢……你會獲得幸福和美滿的。”
“天啊……在她們看來二十年當然很短!可對我們凡人來說,如果雲荒還要打二十年仗那也太可怕了!”那笙怔了半天,轉過頭看一旁的同伴,憤憤道,“大叔,你說是不是?她們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然而西京仿佛比她更吃驚,竟然還在看著自己手上的佩劍出神,眼色變得極其奇怪。
“酒鬼大叔,怎麽了?”那笙反而被他嚇了一跳,“看到女仙,嚇壞了嗎?”
“光劍在鳴動……”西京看著手上的劍聖之劍,低聲道,“它在呼喚著主人。”
“主人?”那笙吃驚道。
“劍聖之劍是有‘靈’的,知道嗎?”空桑的當代劍聖勒馬,緩緩走向下山路,“幾千年來,曆代劍聖的劍氣凝聚不散,幻化為劍上之靈。所謂的‘繼承’,並不僅僅是繼承一個名號那麽簡單——而是說,劍靈承認了新的主人。”
他側過劍柄,給那笙看那一顆閃爍著光芒的五芒星:“這就是劍靈之眼——在慕湮師父去世之後,它轉移到了我和白瓔師妹的劍上。”
“什麽?”那笙明白過來了,驚呼,“你說剛才那個魂魄……是你的師父?”
“嗯。”西京低聲道。
“呃……那麽說來,也是雲煥的師父?”那笙喃喃道,漸漸明白過來,“真奇怪,你們這幾個師兄妹年齡相差了百年呢。”
“是的,”西京點了點頭,緩緩道,“他才是真正意義上慕湮師父的徒兒——師父曾經抱病親自指點他的劍技,一手造就了他。”
“咦,那她肯定是很喜歡這個徒弟啊。”那笙覺得吃驚,“這是怎麽回事?你們空桑人的劍聖,居然收了一個冰族的徒弟!”
“是啊……”西京歎息,“連我當初也不明白。”
他看向西方盡頭,那裏,遙遠的空寂山隻是一抹隱約的淡墨色影子:“誰會想到呢?這已經近乎禁忌……如果不是那座古墓竟然擋住了十萬雄兵,我也不會明白在那個人的心裏,竟還存在著這樣一個死結。”
“什麽死結?”那笙聽得雲裏霧裏。
西京沒有回答,隻是倒轉長劍將劍柄抵住眉心,在蒼茫的星空之下深深俯首——劍上的五芒星發出耀眼的光芒,似乎冥冥呼喚著星空裏那一個乍現又離去的影子。
“師父,”當代劍聖閉上了眼睛,輕聲祈禱,“請保佑空桑,保佑雲荒……在您再度降臨到這個世上之前,弟子會竭盡全力地戰鬥、阻攔破軍!”
他向著天空行禮,然後勒馬沿著山路急馳而下,再不停留。
那笙抬頭看了看天空,發現那一片奇異的純白光芒已經消失在北方盡頭,有些不舍地轉開了視線,連忙策馬跟著西京下山,直奔九嶷。
暮色裏的原野仿佛被夕陽染上了血色,展露著戰亂後觸目驚心的傷痕。
那笙跟著西京策馬奔馳,馬蹄不斷地踩到一些橫倒在路旁的屍首。她隻覺得心驚,不忍地避開視線,看向遠處的漠漠平林。這是一片較為偏僻的林子,依稀還有一些村落升起炊煙,顯示出從兵禍裏逃脫的幸運。
落日掛在林梢,宛如一個大大的鹹鴨蛋黃,溫暖而誘人。
那笙被自己這個想象逗得笑了起來,心情總算好了一些。
然而,忽地聽到有人喊:“晶晶,晶晶!吃飯了!”
晶晶?她驀地一驚。回頭看去,卻看到一群小孩子呼啦啦地從河裏爬起來,每個人手上都捏著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一溜煙地朝著村口跑去——在那群人裏,她看到了一個紮著小辮子的布衣女孩,背影隱約熟悉,仿佛是半年前自己在九嶷郡遇到的孩子。
“晶晶?”她試探地開口喊了一句。
那個孩子的腳步略略停了一下,回過頭看了看她——夕陽裏,孩子的臉龐晶瑩紅潤,宛如玫瑰花瓣。她隻是回頭看了那笙一眼,似乎沒有認出她是誰,隻是咧嘴笑了笑,然後頭也不回地奔開去。村口上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農婦挎著籃子站在那裏,一把將她摟進懷裏。
天……真的是晶晶!是那個龍神出世後就再無消息的晶晶!
那笙看得發呆,幾乎喜極而泣。晶晶走丟後,自己一直為不曾照看好這個孩子而內疚,覺得愧對她姐姐閃閃,卻不料她早已經回到了族人的懷抱,過著平靜溫暖的生活。
“怎麽了?”前頭西京勒馬回顧,看到她側頭看著遠方的村落。
“沒什麽。”那笙笑起來了,牙齒晶瑩雪白,“大叔,我終於不用再怕見到閃閃了!”
兩人來到九嶷郡首府紫台時,已經是第二日的傍晚了。
在看到年輕的青王出現在離宮時,西京忍不住吃了一驚——青塬是冥靈之身,最為懼怕日光。白日應該都在帝王穀的黑暗墓穴裏才對,怎麽才傍晚時分就出現在了這裏?難道九嶷郡出了什麽大事?
“西京將軍回來得正好,”他剛要開口,慕容修卻搶著上前一把將他拉住,“借一步說話,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仿佛有什麽極其重要的事情,慕容修顧不得禮儀,不由分說地將他拉下,也不管失魂落魄的青王還在一邊,便轉入內室議事去了。
他們兩人一走,便隻剩那笙站在殿上,左顧右盼觀察了片刻,終於好奇心占了上風,忍不住對這個陌生的王開口:“你……你怎麽啦?你的眼睛裏都是血絲,整個人精神也很不穩定呢……出什麽事情了?”
青塬坐在王座上,定定地看著虛空,眼神茫然,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
“你怎麽啦?”那笙不忍,上去搖晃失魂落魄的人,“生病了嗎?”
然而,她的手卻握了一個空。她吃驚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從年輕王者的手臂裏對穿而過。
“哎呀,你是冥靈!”她叫了起來,恍然大悟,“你和太子妃姐姐是一樣的?”
“不錯,我們都是六王……是早在百年前就死去了的各部之王。”終於,那個茫然的年輕人開口了,語氣空空蕩蕩,“你現在看到的我,隻不過是一個不人不鬼的幻影罷了。所以,放心,我是不會生病的……如果可以,我倒是真想替離珠生這一場病啊。”
“咦?離珠?”那笙的手指停留在他手臂裏,感覺到他的靈體在劇烈地波動,不由得撇了撇嘴,“身體不會生病,可是心照樣會病啊!你遇到什麽難事了?”
青塬終於回過了神,看著這個異族少女。顯然她已經不認得他了,他卻還記得天闕上那匆匆一麵。而一年多後重見,這個當時什麽也不懂的天真少女顯然已經長大了很多——果然不愧是“皇天”一度的持有者,這個少女身上有著一股令人舒服歡躍的力量,讓每一個被她靠近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報以友好。
“離珠、離珠她快要死了……怎麽辦啊?”他喃喃道,把頭埋入雙手,壓抑至今的情緒終於失控,失聲道,“我救不了她……救不了她!”
那笙歪著頭看他:“離珠?哦,我知道她!她怎麽了?”
半年前她來過九嶷,猶自記得那個叫離珠的女子是一位絕色美人。那種奪人心魄的美麗甚至幾乎可以和蘇摩相比,難怪這個年輕的青王如此難過。
“她……”青塬頹然點頭,低聲道,“她昨日在花園水池畔戲水的時候,被幽靈紅藫纏上了!那該死的東西,居然都已經蔓延到了九嶷!”
“幽靈紅藫……”那笙想起前幾日在青水裏看到的可怕藻類,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
什麽?那樣美麗的一個女子,居然也被幽靈紅藫吞噬了嗎?她正不知道如何安慰青塬,卻聽得旁邊一聲簾響,是慕容修引著西京重新走了出來。兩人不知商量了什麽,彼此的臉色都是頗凝重,快步走向青塬。
“青王,請讓我去看一下傷者。”西京對著青塬拱了拱手。
“離珠還在昏迷,”青塬搖頭喃喃道,“中毒太深,整張臉都潰爛了……她一向愛美如命,隻怕寧死也不要別人見到如今的模樣。”
“青王,”慕容修上前一步,沉聲道,“如果你還想救她,就讓西京將軍入內一試。”
“什麽?”青塬霍然抬頭,眼裏放出狂喜的光來,“你說什麽?她、她還有救?”
“是的。”慕容修微笑,氣定神閑,“容貌未必能恢複,但性命應該可以保住。”
“不,不,怎麽可能……”青塬隨即頹然坐下,搖頭不敢相信,“我竭盡全力地試過了,用一切術法也無法阻止幽靈紅藫毒素的蔓延——將軍又怎能做到?”
“是的,在術法上,我和青王自然不能比,”西京點頭,沉聲分析,“但是術法和武學相比,亦有不能及之處。我聽慕容公子說過病情,大致有把握——隻要用內力將離珠體內的毒素逼在一處,再將染毒血肉削離,便可以保住性命。”
“是嗎?”青塬聽著,眼裏神色漸漸變了。西京尚未說完,他已經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來!快來!”青塬狂喜地對他說,帶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拉著他往後宮急奔,顧不得禮儀,將慕容修留在了原地。
慕容修看著兩人的身形消失在巍峨的宮廷深處,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來,搖了搖頭——果然,一切都如計劃那樣進行著,又一個隱患被平息了。然而嘴角笑容未斂,回頭卻看到了一雙明亮的眼睛,不由得怔住。
“那笙?”此刻才注意到了和西京一起來的是誰,他又驚又喜,上前了一步,“是你啊?好久不見了,可好?”
然而,那笙卻看著他的眼睛,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你……”她皺著眉頭看他,“變了。”
“是嗎?”慕容修敏銳地覺察到她的退縮,也站住了腳,隻是微笑,“當然。到了雲荒那麽久,怎麽能不變呢?就像小丫頭你也是變得讓人有點不敢認了呢,長高了,也漂亮了。”
那笙卻沒有被他的讚美動搖,隻是一瞬不瞬地審視著他。她看得太過於認真,以至於讓慕容修都有些不自然起來,有些靦腆地微微側過了頭,借著端起案上一盞茶來細品,避過她的視線。
“嗯,我確信了。看了那麽久,臉也不紅心也不跳,果然沒事了。”半晌,那笙終於重重舒了一口氣,一字一字地開口,“現在,我已經完全不再喜歡你啦!”
慕容修那一口茶含在嘴裏,差點嗆住。
“我說嘛,我本來就隻喜歡炎汐的!那個臭酒鬼大叔分明是胡說,誣陷我,哼。”那笙卻是歡天喜地,仿佛驗證了什麽似的放下了心上一塊大石頭,開始如平日一樣活潑,“慕容,那麽久沒見你,都在幹嗎?有沒有和你爹一樣,在雲荒拐到一個漂亮老婆啊?”
她扯著他的袖子,唧唧呱呱,慕容修隻是無可奈何地笑。
“唉,我現在日日忙得不可開交,哪裏像你一樣逍遙?”他苦笑,然而看著這個女孩子的臉,無端也覺得放鬆起來,“你呢?你的炎汐還好吧?”
“嗯,還好!”那笙高高興興地回答,和故人匯報著這一年來的輝煌戰果,“一切都很順!他的族人也都不再恨我啦,因為龍神和蘇摩都讚同我們的事呢!我準備將來和他一起回碧落海……就像你娘當年跟你爹回中州一樣!”
“噢,那可真了不得,”慕容修又驚又喜,不由得暫時放下了心頭那些紛繁複雜的天下大事,隻是全心全意地哄她開心,“小丫頭,去那麽遠的陌生地方,可需要很大的勇氣啊。”
“我不怕!”那笙笑了起來,見牙不見眼,“我都敢一個人來雲荒,怎麽會怕和炎汐回碧落海呢?”然而笑著笑著,她仿佛又想起了什麽,忽地收斂了笑意,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再度重複,“不過,慕容,你變啦。”
“嗯?”慕容修微微一怔。
“你的眼神和剛來雲荒的時候大不一樣呢。”那笙蹙著眉,再度細細地打量他,“慕容,你剛來的時候隻想著早日賺錢回中州,可現在……”她頓了頓,終於歎了口氣,“你的眼睛沒那麽簡單幹淨了,讓我看不到底啦!”
慕容修一怔:這個小小的丫頭,居然能有這樣的洞察力?他回憶起自己在踏上雲荒後做的種種事情,那些陰謀陽謀,那些殺戮決斷,那些取舍和犧牲……都一一浮現心頭。這些日子來,他雖然沒有親手殺過一個人,然而,運籌帷幄之下,他的手上又染了多少鮮血呢?
自從在桃源郡做出抉擇之後,他應空桑皇太子之邀參與了這一場天下的謀奪。從息風郡控製高舜昭總督開始,他被卷入了天下洪流之中,手上早已染盡了各種顏色。而漸漸地,他發現自己除了經商還有更多的天賦,而他可以獲得的也遠遠不隻是珠寶金銀、一時之利——他是一個可以謀奪天下的人,和中州古時那個傳奇商人呂不韋一樣!
他的心裏也有了更多的欲望,不僅僅對於財富的渴望,更加萌生出了對權力的渴望、對征服這個天下的渴望!
而那種欲望,便叫作野心。
雲荒這片傳說中的土地仿佛是一個大染缸,讓所有踏上的人都身不由己地改變:那笙變得更加純澈,而他,卻是變得越來越複雜深沉。
“嗯……”慕容修苦笑起來,搖了搖頭,“是的,我變成一個壞人了。”
“才不呢!”那笙看著他,又笑了起來,“你是一個好人,慕容——就像我第一次在天闕看到你時一樣。因為你的笑還是這樣幹淨溫暖啊……你在謀財的時候也沒想過要害命;那麽在謀國的時候,又怎麽會禍害天下呢?”
慕容修一怔,看著她無邪澄澈的眼睛,心裏忽然重新平靜。
“嗯,”那一瞬,他忽地笑了,抬手摸了摸她烏黑的長發,昔日靦腆的慕容公子顯然也在一年後變得成熟練達,甚至學會了調侃,“我還真有點後悔了,當初為什麽沒有發現你是這麽美的女孩子呢?”
那笙的臉唰地飛紅,側過了頭,嘟囔道:“真是的,什麽時候你也變得和臭手一樣油嘴滑舌……我說過啦,我隻喜歡炎汐一個人,你不許再說這樣的話了,否則我要生氣了!”
話沒有說完,卻聽到後殿一陣腳步聲傳出,兩人連忙截住話頭,縮回手來。然而看到兩人這樣親密的舉動,西京的臉上卻依然浮起了促狹的笑,不肯放過他們:“怎麽,我才走開一會兒,這邊又有新進展嗎?看來我原先料想的果然沒錯啊……”
“住嘴!”兩人同斥一聲,都露出尷尬的神色。
西京沒料到這兩個人忽然變得同仇敵愾,倒是一愣,隻好識趣地住口,看看慕容修、看看那笙,都是少見的緊張態度,便不再亂開玩笑,一個人找了個座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露出疲倦的神色來。
“怎麽?治好離珠了嗎?”慕容修定了定神,開口問。
“嗯,”西京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青塬正在寢宮陪著她。我用劍削去了她臉上的腐肉,保住了她的性命卻毀了她的容貌——如你所願。”
那笙卻驚呼出來:“什麽?那她一定難過死了!我得去看看。”
“喂,丫頭,別去!”看著她拔腳就往後走,西京不由得脫口而出,“離珠正在難過,最不願別人看到她如今的相貌,你去了會被打出來的!”
然而,那個丫頭卻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算了,讓她去吧,”慕容修卻搖搖頭,露出笑意,“這個丫頭現在算是出息了。她好像有一種奇特的本領,能讓人的心安靜下來——或許她能安撫離珠的情緒。”
西京想了想,出乎意料地沒有反駁,隻是拿起茶壺又倒了一杯。
“慕容公子,”四顧無人,他壓低了聲音,眼裏露出複雜的表情來,“你這一步棋,走得實在是又巧妙又凶狠哪……在下佩服得緊。”
“不敢。”慕容修隻是微笑,“奉皇太子之命辦事,在下敢不盡力?”
西京也隻是微笑,眼裏卻露出針一樣的冷芒——離珠被幽靈紅藫襲擊是在今天下午,然而慕容修卻早在一日之前便通知了遠在北越郡的他,令他能夠及時返回幫忙控製毒素的蔓延,“恰到好處”地救了那個女子一命。
這般安排,顯然是早已布好的棋局。
“如今這般,豈不是皆大歡喜?”慕容修笑笑,“青王自此永遠留住了離珠,離珠也找到了一個不因容貌而愛她的如意郎君,從此也該定下心來老老實實過日子……將軍,你說,還能有更好的結局嗎?”
西京默然,眼裏的寒芒漸斂。
是的,他也承認,沒有比這個更妥當的安排。那個前代青王的寵妾離珠,本來就是一個不安於室的女子,野心勃勃,不甘心隻做被男人所愛的普通寵妾。在征服了年少不知事的青塬,令其死心塌地言聽計從後,這個妖豔女子甚至漸漸開始染指九嶷郡的內政,和輔政的智囊慕容修處處作對。真嵐皇太子遠在無色城,卻對這一切了然於心,已經為此感到憂心。
這樣一個危險的女人實在是禍水,萬萬不能留,然而,卻更不能殺——因為一旦殺了她,勢必亂了青王的心神,也影響了複國的大業。
所以這個中州來的商人安排下這樣一箭雙雕的計策,既摧毀了那個女子最後的驕傲和底氣,也保留了年輕王者的癡情和尊嚴。
本來離珠那樣的女人唯一所恃的隻是天下無雙的容貌,而如今,在唯一的驕傲被摧毀後,她心裏那點野心和不甘也該隨之消滅殆盡了,從此便可以安分很多。
這,說到底已經是最兩全其美的安排。
西京久久不能回答,耳邊隻回蕩著那個女人被毀容後的哭泣——那是一個人被奪去了最珍貴東西的悲傷,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讓他不忍目睹。無論她本質上是一個怎樣不堪的女子,這種痛苦都是深刻而真實的。
有一個刹那,他甚至對慕容修那種運籌帷幄、揣測人心的冷酷感到厭惡起來。
“多謝慕容公子用心。”最終,他隻能那樣回答。
然而慕容修隻是微微一笑,忽地傾身向前,用幾乎耳語的聲音道:“不過,西京將軍,我這次請你來的目的不是為了離珠,我還有另一個更大的計劃需要和你商量。”
“什麽計劃?”西京一驚,抬頭卻看到對方的眼睛。
慕容修微笑。這個中州商人的眼睛深而莫測,閃爍著某種魔一樣的亮光。“西京劍聖,破軍是你的同門,”他忽然微笑,“你們有一個共同的師父,是嗎?”
西京心中微微一怔,知道慕容修心思縝密,深得真嵐信任倚重,雖一直居於東澤卻對天下大事的脈絡走向了然於心,隻是默然點頭,不做回答。然而慕容修的下一句話卻讓他瞬間變了臉色——
“聽說破軍的唯一弱點就是你們的師父慕湮,不是嗎?”
“什麽意思?誰和你那麽說的?”仿佛被觸及了一個禁忌的話題,空桑劍聖情不自禁地變了臉色,“我師父已逝,請勿擅議亡人!”
“在下萬萬不敢對先代劍聖有絲毫不敬,”慕容修肅然端坐,眼神並無譏誚,“隻是這個計劃不僅僅關係九嶷一隅,更關係到整個雲荒——而其中令師是舉足輕重的關鍵,所以在下不得不冒昧提及。”
西京口氣稍微緩了一緩:“我師父已經去世了,再說這個有何用?”
“當然有用。她是這個世上唯一能約束破軍的人。即便仙逝,影響力也不會因此而削弱半分。”慕容修的聲音輕而冷,緩緩吐出下麵的字句,仿佛一柄收藏已久的絕世利劍一寸寸地拔出,森冷鋒利,“所以,我和真嵐皇太子秘密磋商了很久,最終決定實行這個計劃——我希望能取得空桑、海國,甚至空寂大營裏冰族三方麵的全力協助。”
“因為隻有這樣,我們才能擊碎星辰,毀滅破軍!”
這一日,被後世稱為“定乾坤”的一日。那一日,隨著這一極秘密的計劃擬訂,雲荒亂世之幕終於開始緩緩合攏——而親手拉下了亂世大幕的,正是這個被載入雲荒史冊的外族人——慕容修。
第六章 秘密
鏡湖之下的無色城,在白日依舊是一片寧靜。
一望無際的白石棺材排布在水底,昨夜血戰的冥靈戰士已經在日出之前歸來,重新化為靈體沉睡。然而,那些石棺上卻出現了無數的裂痕,顯示著裏麵的許多靈體在昨夜那一場的激烈戰鬥中已經受到了損害。
大司命和諸王在光之塔下焦急地等待,不時地抬頭看著頭頂離合的水光——因為他們的王,至今尚未歸來。
不知等了多久,正當大家心急如焚的時候,隻聽一聲水響,有什麽東西從萬丈高空墜落水麵!無色城上空立刻起了一陣波動,冥界城門應聲打開,巨大的漩渦裏一個人直墜而落,一頭栽倒在光之塔下。
“殿下!”所有人一起驚呼,擁上前查看。
那個狼狽的王者跌落在塔下的玉座上,束發的玉冠歪斜,手裏的辟天長劍也飛了出去,劈碎了旁邊的黃金蓮座。看到下屬和大司命擁過來,真嵐掙紮了一下,似乎想起來,然而受傷的手臂無法支持,隻能頹然放棄。他仰麵朝天地躺在鏡湖最深處,感覺四肢百骸都痛得仿佛裂開,似乎又經曆了一次車裂。
“殿下,您總算歸來了!”赤王紅鳶第一個開口。畢竟是女人,她的眼眶有些發紅,聲音顫抖——昨夜那一場仗實在慘烈,她和玄王在日出前領命緊急撤退,卻回頭看到真嵐皇太子提劍獨自麵對巨大的迦樓羅,為冥靈軍團斷後。
那一瞬,她甚至有再也見不到皇太子的恐懼。
“嗯……沒、沒事。”真嵐沒有力氣站起來,臉上卻依舊掛著憊懶的笑,“我命大得很,放心。”
大司命上來攙扶,然而臉色忽然變了,脫口而出:“殿下,你、你的肩膀!”
“怎麽?又裂了嗎?”真嵐吃力地抬起左手,撫摩了一下自己流血的肩膀——然而隻聽喀喇一聲輕響,他勉力抬起的左手居然齊肩而斷,落在了地上。而右肩上也裂開了一道深深的血縫,赫然見骨。
空桑諸王一時間驚呆在當地。
“真是的,居然弄成這副樣子,”他苦笑,露出自謔的表情,“太丟臉了……看來白瓔的女紅實在是欠缺火候啊!”
“殿下不要這樣說,”大司命喃喃道,“能從魔的手裏返回,實在太不容易。”
“是啊,真可怕。”真嵐喃喃,眼神變幻,“破軍越來越強大了……比誕生的初期擁有更大的毀滅力量!再這樣下去的話……”
魔可以從殺戮和毀滅裏汲取力量,再這樣下去的話,整個雲荒將會被黑暗籠罩!到底有什麽方法可以阻止他?越早越好!
“皇太子殿下回來了嗎?”有侍女出來,恭謹地行禮,“太子妃請您一回來就去見她。”
“噢。”真嵐怔了怔,“馬上去。”
等侍女離開,真嵐忽地轉過頭對赤王急急開口:“糟了,紅鳶,我可不想讓她擔心——快替我把斷了、裂了的地方縫上。”
“好吧,屬下遵命。”赤王笑了起來,有些無奈,“可是我的女紅實在一塌糊塗,比白瓔還不如,縫歪了殿下可別怪我。”
“顧不得了,”真嵐抓頭道,“快點縫好就行,你們站著幹嗎?快來一起幫忙啊!”
“是!”諸王不由得苦笑。
白瓔躺在鏡湖的最深處,默默看著頭頂離合的水光。那些光芒從九天之上灑落,被最深的水麵折射擴散,一波一波地蕩漾離合。在無色城裏看去,仿佛變幻無常的宿命。
她聽到外麵遠遠的聲音,知道是真嵐終於返回,然而卻無力站起迎接。侍奉的宮女連忙出去替她傳話,她頹然閉上了眼睛,眼角沁出一滴無形的淚——是的,她恨自己。她曾經發誓為空桑戰鬥到死,發誓將自己的餘生和所有力量都獻給國家和族人,然而在這樣的時候,她卻躺在這個地方,甚至無法握起劍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身體會變成這樣?
她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狂躁,狠狠抬起手砸著自己的腿——沒有知覺!還是沒有知覺!在鏡湖上空和雲煥交手之後,她的身體就每況愈下,甚至到了無知無覺、不能移動的地步!到底是為什麽?她明明已經休息了很久,身上的傷也已經愈合大半,然而健康反而每況愈下,仿佛有無形的黑洞在不停抽取她的生命,令她漸漸衰竭。
難道,是當時的魔對她使用了什麽詭異術法嗎?
不,不……她忽然顫了一下,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腦海裏,驀然掙紮著坐了起來。難道是……白瓔的眼神忽地凝滯了,直直地看著頭頂上方變幻莫測的光,臉色變得雪一樣蒼白——難道,是因為星魂血誓?這個咒術,令她的生命和另一個人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自己如今那麽衰弱,莫非是因為那個人此刻也……
“別動了,”忽然間,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快躺下休息。”
“真嵐?”她驚喜交加地側過頭,看到了血戰歸來的人。真嵐裹著一襲黑色鬥篷,臉色一如平日,對著她微笑,語氣輕鬆:“我來幫你捶捶腿,你別動了,身體還沒好呢。”
塔裏等待他歸來的太子妃驚起,看著他的模樣,鬆了口氣:“你沒事?”
“嗯,當然沒事。”真嵐在她身側坐下,按住她肩膀讓她躺回床上,開始替她按摩僵硬的腿,帶著歉意,“被雲煥拖住了,所以回來得晚了一些——讓你擔心了。”
白瓔細細地看著他,直到確信他平安無事才鬆了口氣,頹然靠回了軟榻上:“不,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她側過臉不看他,聲音卻在顫抖,“所有人都在拚命血戰,而身為空桑太子妃,我卻不能和你並肩戰鬥……實在對不起。”
輕輕捶打她腿部的手停住了,真嵐抬起眼睛看著病榻上憔悴的女子,語氣嚴肅:“不要說這樣生分的話,白瓔。你是竭盡了全力的,無論是神廟裏那一戰還是鏡湖上對迦樓羅的那一戰——你不要總是對自己太嚴苛。”
她沒有再說話,沉默下去。
“蘇摩……回來了嗎?”沉默了片刻,她忽地輕聲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
“蘇摩?”真嵐怔了一下,眼神有細微的變化,聲音卻是平緩,“尚不曾——複國軍大營失去他的消息也已經好幾個月了……隻是聽說他走時留下了話,說十月十五那一日必然會歸來,和大家並肩戰於鏡湖之上。”
他聲音溫和地安慰:“所以,你也不要太擔心……再過一個月他也該回來了。”
白瓔沒有說話,不知在想什麽,臉色忽然蒼白得可怕,整個人忽然坐了起來,抬頭看向鏡湖上方——無邊的光影映照在她雪白的臉上,顯得明亮而憂傷。
那一瞬間的氣氛極其詭異,真嵐被她的眼神震懾,一時間不敢開口打斷她的沉思,隻是默默坐在榻旁看著她。
她的神色很反常,到底出了什麽事?
“快點找到他……”白瓔忽然開口了,猛地轉過頭,“一定要快點找到他!真嵐,你們一定要快點找到他!”她眼裏充滿了恐懼和擔憂,握住了他的手。她握得如此用力,那種痛似乎可以從手上深入他的骨髓,她的聲音一瞬間也飄忽,恍如夢囈。
然而真嵐沒有問為什麽,隻是默默點了點頭:“你放心,我一定盡力。”
“他……他一定出事了。”白瓔臉色蒼白,喃喃道,“一定是。”
她抬起頭來看著真嵐,失神地囈語:“我剛剛才明白過來,為什麽我的傷會變成這樣——真嵐,這是因為星魂血誓的緣故啊!星魂血誓讓我們氣脈相通,我的身體如今在不受控製地枯竭損耗,肯定是因為他也在遭遇某種不測!”
她的眼神漸漸變得恐懼:“是的,他在遭受某種不測!他在衰弱!真嵐,真嵐!一定要快點找到他!”
真嵐的臉色在她的囈語裏變得蒼白,顯然“星魂血誓”這四個字擊中了他——從神廟裏那一場神魔之戰後,歸來的太子妃竟然脫胎換骨,獲得了新的軀體,擺脫了冥靈的身份。這種巨大的轉變曾經讓無色城裏的所有人感到驚駭,連他也不例外。然而,一貫坦誠以對的她卻三緘其口,沒有對任何人做出解釋,甚至對他也是一樣。
他們是那樣聰明而相敬如賓的夫婦,對於一方的沉默,另一方也會沉默以對,絕不會多問一句——直到這一刻,她吐出了“星魂血誓”這四個字。
他曾以為是蒼梧之淵裏“後土”力量完全覺醒的結果,令她逆轉了生死獲得了新生。然而卻不料,竟然是經由“星魂血誓”那樣的術法獲得!
終於是……無法挽留了嗎?
“那個人”是如此不顧一切,做出了如此瘋狂的決定,終於在瞬間把她漸行漸遠的心徹底拉回去了。
但是他什麽都沒有問,隻是回答:“好,我立刻去找龍神商量,一起派人出去,盡快把海皇找回來!”
“一定要快……否則,來不及了……”白瓔喃喃道,感覺神氣又再一次耗盡,“真嵐,他、他一定是出了事!如今我衰竭到什麽地步,他也會衰竭到什麽地步!你們……你們一定要找到他!”
她開始咳嗽,身上那種僵冷感又開始蔓延,逼得她無法呼吸。
“你先休息吧。”真嵐輕拍她的後背,扶著她躺下,“你要好好的,才能看到他回來啊。”
在那一瞬,穿過她雪白的長發,他第二次看到了她背上那個逆位五芒星的符號。那一瞬,他的手顫抖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上古卷軸上的說法,明白了這代表著什麽。
是的,那是轉輪!
她重新在水底睡去,因為枯竭和傷病而顯得如此蒼白虛弱,身子蜷縮在一起,宛如一個孩子。在睡夢中眉頭還是緊鎖著,眼角有依稀的淚痕——這個要強的女子,在醒著的時候拚命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一直到睡了才會像個小孩子一樣。
他凝視著她,目光褪去了平日的從容笑謔,吐出無聲歎息,站起身離開病榻,一襲黑色鬥篷在水光下猶如獵獵的風。她握緊時的痛感還留在手上,撕裂了他倉促縫合的傷口,然而她卻絲毫沒有覺察。
“蘇摩……蘇摩。”他聽到昏睡中的人發出囈語,恐懼而焦急。
結束了嗎?他在轉身離去的瞬間,感覺心中荒涼如死。
星魂血誓。她在驚慌之中吐出的那四個字仿佛是禁咒,將他心裏的熱度在瞬間凍結。她一直沒有向他提過這件事,想來她也是知道這意味著什麽,知道一旦說出,將會深深地傷害到他——是的,在聽到四個字的那一瞬,他心裏的震撼不亞於百年前在婚典上看到墮天發生的那一瞬。
他知道那是什麽樣的術法,也知道施行這樣可怕的咒術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那個人,是不惜一切要得到她的!那個背天逆命的傀儡師甚至可以不顧天地輪回、星辰宿命,用了全部的血和力量來締結這個盟約,隻為換取和她同生同死的權利,彌補少年時的錯過。
從此,他和她無論身在何方,將永遠不會再分離。
多麽可怕的想法,多麽狂暴而不顧一切的舉動!她的心,在百年的相守後或許曾經一度是偏向他的,但是那個人卻以如此狂暴不顧一切的行動將她拉了回去,從此再也不能離開。
多麽可笑……不久之前,在她為自己縫合軀體時,他曾經以為自己已經得到了她,從此可以舉案齊眉、相互扶持地度過一生!
真嵐在無色城裏獨自行走,隻覺頭痛欲裂,滿身的傷還在不斷滲出血來,他卻渾然不覺。他茫然地走著,黑色的鬥篷拂過滿目的石棺,那裏麵沉睡著一個個無法見到天日的族人,那些受苦的靈魂的呻吟穿過了石棺傳到他耳畔,讓他混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是的,他是這些人的首領,是空桑一族最後的皇子。他的心應該放在這裏,而不應被拿去放在猜忌和苦痛的烈火上灼烤,被私情所困。
他長長地歎息,在光之塔前回身,看著鋪滿了水底的無數靈柩——是的,為什麽到如今他竟然還會被這種事困擾?在戴上冠冕的那一天起,他的心,本來就應該被挖出來,祭獻給國家和民族。
“我的先祖,我的子民,我的國家,”將雙手握在了辟天長劍上,他緩緩對著那些受苦的靈魂彎腰,致意道,“因為我的無能,才讓大家百年不見天日——但是請相信,空桑一定可以再度出現在日光之下。”
“是的。”忽然間,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接口,“我相信你,真嵐。”
他愕然抬首,身周卻沒有一個人影,隻有聲音一直傳到耳畔。
“西京?”聽出了是遠在東澤的故友,真嵐不由得站起身來,“你在哪兒?”
“我在城外的水裏。”西京的聲音凝聚一線抵達耳際,顯然是用了武學心法,“真嵐,我和慕容修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你麵談,但卻無法進入無色城。”
“重要的事情?”聽出了這個酒鬼朋友語氣裏從未有過的慎重,真嵐臉色也是肅然,“稍等,我立刻出來見你們。”
黑色鬥篷如風拂過,立刻消失在無色城的光影中。
看到西京和慕容修的時候,真嵐略微吃了一驚。這兩個人都顯得有些狼狽,身上還都濺了血跡,仿佛為了某種急事匆匆趕來,卻在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麻煩——而且,也不見那笙在他們身側。
“怎麽了?”真嵐把片刻前的軟弱情緒迅速壓製,振眉看向多年摯友,“我的大將軍,你不在東澤坐鎮,卻把我們的軍師也拉到水下來了?”
“不,皇太子見諒,是我拉著西京來的。”慕容修卻是上前一步,身上帶著辟水珠,上前行禮,“因為有要事需要萬分火急地稟告。”
真嵐看著這個中州來的商人,發現他身上傷痕累累,顯然從九嶷郡到鏡湖的這一路走得頗為艱難,不由得驚訝:“到底有什麽事讓你們兩個這樣大老遠地跑來?如果要商量,用水鏡傳話也是可以的啊。”
“不能用水鏡,”慕容修搖搖頭,“水鏡畢竟是術法,萬一被破軍察覺就不得了。”
真嵐看到他說得如此鄭重,不由得更加吃驚:“到底什麽事?”
西京上前一步,將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臉色凝重地開口:“事關重大,還請皇太子和我們一起去一趟複國軍大營請出龍神,和海國方麵一起商議。”
“到底什麽事?”真嵐被他拉著走,還是一頭霧水。
慕容修側過頭,俊逸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莫測的笑容:“殿下,我想到了擊潰破軍的方法。這是可以扭轉天下大局的計策——但,必須要得到海國、空桑、西荒人甚至冰族人的全力支持!”
在無色城裏的女子逐漸衰竭的時候,萬裏之外的怒海上驚濤駭浪翻湧。
漆黑的大海在喃喃的祈禱聲裏狂怒起來,無數如小山般高的巨浪在黑色的海麵上來回移動,相互撞擊,發出巨大的轟鳴,飛濺的水花遮蔽了天日,憤怒的濤聲回蕩在天地之間。
“天地間的所有神明,九天上的日月星辰,七海之主如今向你們獻上最尊貴的血,以此來換取您的庇佑——”
“請給予我們力量,聽取我們的心願!”
紅衣女祭站在哀塔的頂端,對著蒼穹伸出了雙手,用某種上古的語調日夜祝頌,召喚天地間的一切力量。七日七夜的不眠不休已經讓她的雙目變得血紅可怖,長發在風裏蜿蜒如蛇——隨著儀式的進行,這一片大海在她的呼喚下變得憤怒起來,洶湧澎湃,發出了令天地戰栗的聲音。
七千年前,她曾經用過同樣的儀式,付出了被封印千年的代價,向著九天上的神祈禱,令海皇的力量在滅國後得以保全。沒想到七千年後,她居然要第二次施行這樣的咒術!
黑暗的塔心室內充斥血的腥味,赤紅色的血在地上塗抹著,畫出了一個詭異的符號。而在血的符咒的中心,有更多的血正在漫延而出。仿佛一條條蜿蜒的小蛇朝著四方爬去,從塔的四麵窗口滲出,仿佛有生命一般,無聲無息地爬入了這一片大海,和怒潮融為一體。
而在那個符咒的中心,一個人靜默地躺著,麵容靜默蒼白。他的手足全部被釘在了黑曜石的地麵上,金色的長釘刺穿了肢體,血從其中緩緩湧出,無休無止,被塗抹成各種詭異的符號,布滿了他的身體周圍,形成了血的咒術大陣。
而他胸口的正中,卻釘著女祭尖利的法杖,從心髒部位直刺下去!
嘶啞的祝頌聲還在延續,漸漸和這一片大海一樣變得瘋狂:“請接受這血的祭奉……天地之間的所有神明啊,請享用血食,然後聽取我們的心願!”
血從黑塔裏無窮無盡地漫延,仿佛藤蔓一般爬滿了這一座上古佇立的黑色高塔,然後融入了大海。那血液似乎浸透了整片大海,令大海狂怒。
這是萬古之前,星尊大帝遠征海國時候的最後一個戰場,在這裏曾經有成千上萬的鮫人死去,整片大海一度都成了血紅色。而在星尊帝將海國徹底摧毀、將無數財富和奴隸掠奪一空後,這裏成了一片死海,在血的海洋裏,隻有無數憤怒的靈魂在遊蕩,千年之後猶自發出呼嘯和呐喊。
女祭站在死亡之海上,仰天祈禱,聲音漸漸尖厲。
仿佛回應著她的祈禱,這片大海開始沸騰,隻見黑色的浪越來越高,宛如一座座小山在大海上急速地移動著,撞擊著,發出恐怖的呼嘯。在冷月下看去,整個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仿佛有無數巨大的可怕的怪獸在來回馳騁,向天怒吼!隨著祈禱的進行,那些黑色的巨浪越發洶湧,仿佛一隻隻巨手從海麵上升起,不顧一切地向著天宇拍擊而去!
“海皇……”黑暗的塔心室內,女祭低頭看著禁咒中心的人,緩緩跪倒在他身側,聲音顫抖,“已經到了第四十九天了……真的還要繼續嗎?”
黑暗裏的人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那樣妖異絕美的碧色雙眸裏閃著冰冷決絕的光,令她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這個可怖的咒術施行到了如今,已經耗盡了他身上的大半精血,讓軀體枯竭到了無以複加,如今隻怕不會有人再認得這個光彩奪目的鮫人之王了。然而,唯獨這雙眼睛還是保留著驚豔天下的風采,即使在黑夜裏也可以奪人魂魄。
“繼續。”蘇摩的聲音枯澀沙啞,隨即閉上了眼睛。
溟火身子一顫,終究不敢違抗,緩緩將手扶上了那柄直插心口的法杖,喃喃念動了咒語,然後,手腕猛地一頓,尖利的法杖再度向下戳進了一分。
新的血從心口湧了出來,刺心的疼痛讓那個人的眉頭蹙了一下。
然而,始終沒有一句呻吟。
溟火看著符咒中心那個被釘住的祭品,再也忍不住,眼裏的淚水長滑而落——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麽能忍受這樣的痛苦呢?居然可以不顧一切到這樣的地步?純煌……你的後裔,是一個多麽可怕的人啊……
還有二十多天,這一個空前的術法就會結束了。
等到第八十一天,陣中的人全身鮮血便將流盡,融入蒼茫的大海,然而他卻不會立刻死去——通過這個儀式,他將獲得前所未有的力量,將天地間所有“水”的潛能發揮到極致,甚至可以通過血脈來操縱七海!
然而,這樣可怕的力量不會持續太久,很快他就會徹底地枯竭死去。
既然他舍棄了全部的血,那麽就等於斬斷了以共享血脈締結的盟約,同時也解開了星魂血誓的束縛——在死去的那個瞬間,他的星辰將解除與她的星辰的捆綁,向著黑色的夜裏獨自墜落,從此再無交集。
紅衣女祭輕輕歎了口氣,在鮮血圖畫的大陣之外合起了手掌,對著被釘在中心的那個王者深深行禮,眼中含有熱淚——為什麽這一切,都和七千年前那樣相似?
蘇摩,蘇摩……寂寞嗎?
如果生和死都隻是一個人的話。
在怒海呼嘯的那一刻,萬裏之外的龍神發出了一聲長吟,仿佛有什麽感應。
“怎麽了?”正在鏡湖大營一起商議的諸人齊齊抬頭,看著盤旋而去的海國之神——龍神化為一道金光躍出了鏡湖水麵,騰上九霄,遠遠地凝望了碧落海那頭一眼。然後在驚動迦樓羅之前,又驟然落回了鏡湖的最深處。
金帳裏的諸人麵麵相覷,不知所以。隻見龍神在水底盤旋,顯得有些心神不定。片刻,還是虞長老忍不住開口,將方才說到一半的話題繼續下去:“那麽,神,您認為慕容公子提出的這個計策,是否可行?”
真嵐和西京都是肅然,回頭等待海國最高神祇的最終答複。
龍神沉吟許久,明月般的雙目依次掃過在座兩國當權者的臉,最終緩緩點了點頭,首肯道:“是的,我認為空桑方麵提出的計策可行——如果要滅破軍,也隻能用這樣的手段了。”
這樣一錘定音的答複,讓來訪的空桑貴客齊齊鬆了一口氣,然而炎汐卻霍然站起。
“龍神!真的要這樣做嗎?”向來溫和的左權使臉色蒼白,似乎有不平之氣充塞胸膛,直視著神祇,衝口而出,“請您三思!這樣做手段也太低劣了!”
碧低著頭,雖然沒有開口反對,但神色也是慘然。
隻有虞長老厲聲喝止:“左權使,坐下!你怎可這樣對神祇不敬?”
然而龍凝視著炎汐,聲音卻是平和的,仿佛完全明白對方憤怒的由來:“是,我又怎麽不知道這樣何其殘酷——但是,對付破軍這樣的魔,這樣的手段還隻恐不夠。”
神祇側過了頭,看著來訪的空桑一行,點了點頭:“慕容公子,就按你說的辦吧……我希望在十月十五日的前一夜行動——因為離開時海皇曾經說過:在那一天,他將會返回雲荒,和我們一起並肩戰鬥。”
如今已經是九月二十七日,離開那個約定的期限不過半月。然而真嵐遲疑了一下,看了看西京和慕容修,卻見來自中州的年輕人出列行禮,對龍神許諾:“好。我們會在那之前完成這個計劃!”
“那就好……”龍神盤旋在大營上空,吐出承諾,“至於你們提出的要求,海國會盡力協助。”
“多謝。”真嵐輕輕吐出一口氣,三人一起俯首稱謝。
“碧,”龍神轉向了暗部的隊長,“此次事關重大,這一次你就陪同慕容公子和西京將軍他們去一趟西荒吧。”
“我……”碧的嘴唇微微顫抖了一下,臉色蒼白,仿佛那是一個比死更可怕的命令。
“是。”然而停頓了片刻,她終於還是低聲領命。
在一切都商議妥當之後,這個最秘密的計劃便無聲無息地開始。
西京和慕容修從複國軍大營走出,翻身上了天馬,從水底急行而去——在他們身後,綠衣女子緊緊跟隨,臉色卻是蒼白的,仿佛竟是赴死般苦痛。
“碧。”在她離開時,聽見了背後左權使的聲音。
一柄鋒利的匕首遞到了她的手心,炎汐的手也在微微顫抖,顯然極力克製才不至於讓情緒失控:“拿著這把分水匕,下手的時候,利落一些。”
“嗯……”碧低聲應道,纖細的手握緊了刀柄,身子戰栗。
“難為你了。”炎汐握緊她的手,眼裏有一個戰士對另一個戰士的了解和鼓勵,“去執行這樣的任務,你可以做到嗎?”
“可以!”碧卻是傲然仰頭,“左權使,為了海國,碧沒有什麽做不到的!”
“好。”炎汐微微歎息,鬆開了手,“那你去吧。”
“是。”碧向著他行禮,然後決然翻身上馬,“請在大營等我們的消息!”
三騎如風一樣在水底遠去,隻餘水波蕩漾。
金色的迦樓羅裏,寂靜如死。
戎裝的青年元帥在金座上靜靜睡去,呼吸平穩而細長,緊抿的唇角依然露出某種暴烈殘忍的氣息——在背向而坐的金座上,那個鮫人女子靜靜聽著身後之人的呼吸,眼神裏露出寧靜和滿足的神色。
是的……這樣便足夠了。
可以在他身畔,不離不棄,並肩戰鬥到最後一刻——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歸宿。像她這樣一個被天地拋棄的人,還能再奢望什麽?
“師父……師父。”身後的呼吸忽然紊亂,驚恐地低語,“不!”
“主人?”她失驚道,知道對方又陷入了夢魘。
然而她被金針固定在座位上不能回頭,隻能聽憑身後的人在夢境裏戰栗——很多次了,在睡去的時候,這個君臨天下的最強者都會露出醒時從未有過的恐懼和脆弱,一次一次地在夢裏發出驚呼。而在最近的一個月裏,也許因為戰爭的持續白熱化,他做噩夢越發頻繁。
“主人?”瀟擔憂地低語,卻無法回頭看,“醒醒啊。”
“嗬嗬。”忽然間一個陌生的聲音冷笑起來,在艙室裏顯得寂靜森冷,“沒事,就讓他繼續做夢去吧……人還真是個軟弱的東西啊,連破軍也不例外!”
瀟一震,全身忽然間僵冷——又一次聽到這個聲音了。
“迦樓羅,”那個陌生的聲音無視於她的驚駭,繼續發出指示,“別管他了,給我轉向西方——你看到有三騎人馬從鏡湖出來嗎?立刻殺了他們!”
聲音消散了,然而迦樓羅還是沒有動。瀟垂頭坐在金座上,對於身後的命令毫無反應。
“鮫人奴隸,聾了嗎?”陌生的聲音暴烈起來。
“我隻聽從主人的命令,”瀟的聲音平靜,“而不是占據他身體的魔。”
“喀嚓”,一隻手忽然從後麵伸過來,扼住了她纖細的脖子——金色的眸子熠熠生輝,魔的表情猙獰而可怖,“什麽?一個卑賤的奴隸,居然敢違抗我的意誌!”
那隻左手擰住了鮫人的咽喉,在一瞬間讓瀟喘不過氣來。滿身的金針發出細微的裂響。迦樓羅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從萬丈高空失衡下墜,衝向了帝都的地麵。瀟竭盡全力地和那隻試圖侵入她意誌的魔之手搏鬥,已經無法再控製迦樓羅。
地麵上,無數人看著金色的巨鳥失去控製地下墜,發出了驚駭的大呼。
“住手!”忽然間另一個聲音響起來了,另一隻手伸過來,用力掰開了那隻扼在她咽喉上的左手,“該死的,滾開!”
“主人!”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瀟在得以喘息的瞬間發出驚喜的低呼。
金座裏沉睡的人瞬間睜開了眼睛,抬起右手,死死扼住了自己左手的手腕——雙手互搏交握,眼眸裏的金光盛了又衰,仿佛一個軀體裏的另一個靈魂蘇醒了,在爭奪著控製權。
“這是我的鮫人、我的迦樓羅,輪不到你來下令!”終於,雲煥的聲音清晰傳出。右手用力將左手按回了金座扶手上,蔓延的烙印慢慢消退。
“是嗎?還那麽要強啊,破軍。”魔的聲音模糊傳來,帶著冷笑,“你連自己的身心都已經祭獻給我了……你的一切,遲早都是我的。何苦還要掙紮呢?”
魔漸漸隱去,迦樓羅的艙室裏重新恢複了寂靜。
瀟劇烈地喘息,在第一時間重新操控了迦樓羅——金色的巨鳥在離地麵三十丈的地方堪堪止住去勢,重新上飛。巨大的翅膀擦著大片民居的屋頂,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在重新穩住機械後,瀟聽到了身後急促的呼吸聲。雲煥鬆開了扼住自己左腕的手,看著上麵的烙印和一圈烏青,眼神變得空茫而暗淡,抬頭看著迦樓羅的頂艙,長時間地沉默。
“主人?”瀟有些擔心地低聲道,“要追鏡湖裏出來的那三個人嗎?”
然而雲煥那一瞬似乎有些恍惚,沒有及時做出回答。於是瀟隻能遲疑著,看著那鏡湖裏出來的三個人乘著天馬離去,迅速化為微小的白點,消失在西方大漠的黃沙裏。
那一行人,要去西方空寂之城?
“瀟,你說,我吃了那麽多苦,到最後,得到的又是什麽?”忽然間,背後的軍人開口了,發出了低沉的問話,帶著一絲茫然,“隻是報複時的快意嗎?”
瀟吃了一驚,不知如何回答,隻是輕聲道:“主人,整個雲荒都是你的。”
“整個雲荒?”雲煥忽地笑了一下,帶著一種奇特的表情,“是啊,聽起來是多麽的可觀,我手裏握著這個天下!可是‘整個雲荒’說到底又是什麽呢?看似龐大卻空無一物。我的手能抓到的,還隻是虛無而已。”
他側頭看著艙室外麵——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在他的腳下。
“為了獲得力量,我把靈魂獻給了魔物。”破軍眼角露出一絲冷睨,聲音低沉,“而所有一切權勢富貴,在生命被剝奪的瞬間都會顯得微不足道——多麽可笑啊……而我卻付出了後者去獲得前者!”
“主人!”瀟真正地驚慌起來,為他這種前所未有的語調。
這一年來,破軍發出了奪目的光華,站到了天地間的巔峰——所有的仇人都被消滅了,甚至連著仇人的後代都已經被從這片土地上清除。他獲得了這個國家、這片大陸,擁有無數的財富和子民,所有戰士都崇拜,他仰視他,在他無與倫比的強悍裏戰栗和服從……
一切,仿佛都如了他的意。
而一開初那種憤怒的爆發,也在不停的殺戮裏消失了。自從半個月前淩遲處死了辛錐後,他心裏的那種不甘和報複也慢慢地被血衝洗而去,歸於沉寂——而失去了最初的那一點憎恨和憤怒,帝國的主宰者居然變得無所適從起來。
原來殺戮和毀滅不能持久,憎恨和報複不足以支撐人的一生。
那麽,如今把一切獻祭給了魔的他,又將何以為繼?
“瀟,魔正在漸漸侵蝕我的意誌。”雲煥仰起頭,看著金色的艙頂,聲音冷漠,“記住,如果到了那一天,當我已經不再是我——那麽,瀟,你的主人就已經死了,你便是自由的。”
瀟的臉色唰地變得蒼白,顫聲道:“不!您不會敗給它的……您是這天下最強的人!”
雲煥微微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是的,”終於,他閉上了眼睛,開口道,“我不會敗給它。”
青水靜靜地流淌,戰火剛剛消散,這個僥幸逃脫的偏僻村落依舊平靜。
惦記著前幾天路過這裏時看到的那個孩子,那笙一個人從紫台來到了這個青水旁的小村莊,在村口四處張望。不知找了多久,當夕陽落山的時候,她終於看到了一群從嘉禾園裏跑出來的孩子,這一回看得真切,那笙忍不住張口高呼了一聲:“晶晶!”
那個青衣小女孩愕然回頭,大眼睛裏閃著明亮的光。
“咦?”啞巴女孩側頭看著這個來到村裏的陌生人,仿佛覺得有點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咿咿呀呀地比畫,卻還是說不出一句成型的話來。
“哎呀,真的是你!”那笙卻是驚喜交加,上去一把抱起了她,“晶晶!我可找到你了!”
小女孩似乎認出了這個曾經救過她姐姐的人,也不怕生,反而歡喜地笑了起來,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脖子,笑眯眯地將手裏的一串嘉禾遞了過來,發出一個單音節:“吃。”
“你沒事可真太好了,我都擔心死了。”那笙抱著這個粉團似的孩子看了又看,又驚又喜,“那天我忘了帶上你,回頭你就不見了!可嚇死我了……我、我都不知道怎麽和你姐姐交代,唉……幸虧你福大命大,平安無事。”
她摸了摸晶晶的頭,滿心歡喜:“這下可好了,我可以帶你去見閃閃了!”
聽到姐姐的名字,晶晶眼裏露出狂喜的神色,張大了小嘴啊啊地叫著,用力點著頭。那笙想了想,又覺得奇怪:“對了,你這個小家夥到底去了哪兒啦?滿地都是戰火,你居然能躲到了這裏?是被村民收養了嗎?”
晶晶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絲奇怪的神色。
“怎麽了?”那笙感覺出小女孩的反常,抱緊了她,“你……遇到了什麽事情?那一天後,你跑去哪裏了?我之前在九嶷郡問了一圈,都說一架帝都來的風隼帶走了一個當地的孩子——他們說那就是你。”
晶晶抬起頭,看著遠處發出了低低的咿喔聲。那笙隨著她的視線看去,卻看到了那一座佇立在暮色裏的白色巨塔,雖然被攔腰撞斷,但依然還是整個雲荒的中心。
“什麽?”她大吃了一驚,“你真的去過帝都?”
晶晶點了點頭,孩子的眼睛澄澈無邪,仿佛不安,又仿佛傷心。
“天啊……”那笙喃喃,“難怪我四處找不到你——你居然去了那裏!可是、可是現在你怎麽又回到九嶷了呢?是誰把你送回來的?”
晶晶身子微微一顫,仿佛想起了什麽可怕的回憶,眼睛頓時暗淡下去。
許久,她玩著手裏的嘉禾穗子,輕聲說了一個字:“碧……”
黃沙漫漫,沙風呼嘯。
入夜,博古爾沙漠一片寂靜,隻有風在曠野上來去的聲音。大漠的盡端,空寂之山如巍峨的屏障佇立。山下燈火輝煌,卻是駐紮重兵的滄流大營。
燈下,一個秀麗明朗的少女托腮看著北方的夜空,輕輕歎了口氣。旁邊正在磨劍的少年斜看了她一眼,露出關切的神色,卻沒有開口。
“不知道我妹妹怎麽樣了。”閃閃眨著眼睛,露出黯然的神色,“我離開家鄉那麽久了,都沒有時間回九嶷去看看……也不知道那笙姑娘有沒有找到她。”
“嗯。”音格爾輕輕應了一聲,“等事情定了,我們回一趟九嶷吧。”
“事情定了?”閃閃苦笑道,“這時局恐怕要亂很久,等定了不知道要什麽時候。”
“說得也是。”音格爾想了想,道,“或者我派手下去九嶷暗中察訪一下,說不定可以找到一些線索,也免得你在這裏日夜懸心。”
“真的嗎?你太好了!”閃閃眼睛亮了一下,發現這個沉默靦腆又霸道的少年實在是一個體貼的人,忍不住湊上去在他頰上親了一下。音格爾的臉忽地紅了,手一震,磨著的短劍割破了手指。
“哎呀。”閃閃心疼地叫了起來,連忙拉起他的手,含到了嘴裏吮吸。
“別這樣……會被人看到的。”音格爾低聲道,臉更加紅了。
“嘻嘻,我才不管。”閃閃露出促狹的笑意,輕輕舔著他的手指,眼色盈盈。她最喜歡音格爾的這種表情了。很多時候,這個縱橫大漠的盜寶者之王都是冷漠鎮定的,指揮著一群豺狼一樣的手下,有令人不敢質疑的決斷力,霸道而獨斷——但在獨處的時候,他就變成了一個靦腆的孩子,臉紅的時候非常秀氣可愛。
她伸出舌尖故意舔了舔他的掌心,咯咯地輕笑。音格爾臉頰浮出了淡淡的紅,忽然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入了懷裏——就在他快要吻到她的一刻,帳子被突然撩開了。
“請問……咦?抱歉抱歉!”進來的人一看裏頭如此曖昧的景象不由得吃了一驚,抬手擋住眼睛下意識地退出,卻砰的一聲和後頭進來的人撞了滿懷。
閃閃沒料到這個時候會有人不告而入,大吃一驚,頓時滿臉通紅,一下子閃到了音格爾後麵。音格爾臉上的血潮卻在刹那褪去,霍地抬頭看著闖入者,眼裏騰起了冷意——他一隻手將閃閃拉到背後,另一隻手已經握緊了那把剛磨好的短劍。
“怎麽啦,慕容?”後麵進入的人被退出的那人踩了一腳,不滿地推搡著他進帳,“見鬼了嗎?踩到我了!音格爾少主不是在裏頭嗎?”
音格爾看著那個俊秀文雅的陌生公子被推進來,眼裏殺氣已經彌漫。然而不等動手,猛地看清了他背後的第二個來人,失聲道:“西京將軍?!”
“是啊,九嶷一別,好久不見了,”西京朗朗一笑,看著盜寶者之王和躲在他背後的少女,“閃閃也在?咦,怎麽臉那麽紅?”
閃閃本是個羞澀的少女,隻在自己的那位更靦腆的情郎麵前才如此活潑,此刻看到兩個男人直闖進來,早羞得一溜煙躲到了帳後死活不肯出來。慕容修來自中州,頗重禮法,此刻也覺得尷尬,便咳了一聲帶開了話題:“將軍……”
“哦哦,對了,說正事兒!”西京回過神來,猛地一拍手,大馬金刀地在帳中坐下,目光炯炯地看著音格爾,“少主,你來到空寂大營也算有段時日了,覺得飛廉怎樣?”
“飛廉?當然不錯,是個好漢子——”音格爾愣了一下,脫口回答,“難怪真嵐殿下飛書與我,要我出兵相助空寂城。當初我還想著為何要出手幫一個滄流冰族。”
“噢……”西京似乎鬆了一口氣,轉頭看旁邊的慕容修,兩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似乎達成了什麽共識,“果然。”
“怎麽了?”音格爾蹙眉,有些懷疑地看著他們兩人,“你們千裏迢迢,半夜前來,難道隻是問這個?”
“嗯。”西京一拍桌子,回頭看著慕容修,“慕容,你看怎樣?以前碧那麽說,未免有私心的嫌疑。如今連少主都那麽推許,看來我們料得應該沒錯——飛廉這個人,可以合作。”
慕容修緩緩點了點頭:“那麽說來,計劃的可行性又大了一分。”
“什麽計劃?”音格爾極是敏銳,立刻看了過來。
“合作對付破軍的計劃。”慕容修輕聲開口,聲音冷而銳,看著音格爾臉色刹那一變,“是的,我們是來和你商量一個絕密的計劃的——你也知道對方的可怕,若是讓他獲得雲荒,各族都隻有死路一條!如今隻有聯合所有的力量,才能對付他!”
“怎麽?”音格爾還是不明白,西京便側過頭,附耳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嚓”,一聲輕響,音格爾手裏的短劍直墜落地。盜寶者之王臉色一變,抬頭看著站在一旁的中州人,眼神凝聚,“是你的主意?”
慕容修無聲地鞠了一躬,眼神凝定。
“嗬……嗬!”音格爾發出了輕輕的冷笑,不知是驚詫還是憤怒,“不愧是中州來的商人,這種主意你也想得出?”
“不敢。”慕容修笑了笑,眼神不動,“少主莫非想罵在下一頓?”
“啪”的一聲,金色長索閃電一樣卷來,將他臉側的簾子抽得粉碎。音格爾冷冷看著他,聲音冷酷:“你可知道,你的提議違反了盜寶者最重要的準則?我們隻取寶,不驚動死者;要我去做這樣的事,實在過分!”
“我知道是過分。”鞭子在臉側一寸之處掠過,慕容修不躲不閃,俊秀的臉上依然保持了微笑,“但少主是個明理的人,應該也知道在下這個計劃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不這樣,怎能除去那個破軍?”
音格爾冷笑道:“活人做不到,就要去驚動死者嗎?”
“是,”慕容修反而坦然,絲毫不以為恥,“活人是做不到了——這個雲荒上的活人裏,已經找不到可以壓製破軍的;而唯一能牽製他的人,已經在這個古墓裏死去——所以,我們必須借用‘那個人’的力量!”
音格爾沉默,臉上神色複雜,道:“凡事不可做絕。”
“是,但若對破軍留情,便是給我們自掘墳墓了!”慕容修繼續點頭,聲音沉穩有力,一步步地開始說服盜寶者少主,“這個計劃雖然代價極大,但也有相當大的把握,隻是若得不到少主的支持,便滿盤皆輸了。”
音格爾垂首沉吟,顯然也在權衡輕重,遲遲不答。
“真嵐皇太子承諾,此次少主若是有恩於空桑,日後複國,便封少主為大漠王,將霍圖部空出來的領地劃給少主,”慕容修侃侃而談,將條件一項項拋出,“到了那個時候,烏蘭沙海上的盜寶者便可以安定下來,不用再以掘墓為生。”
音格爾神色微微一動。任何珍寶在他眼裏都微不足道,然而,這樣一個扭轉全族人命運的機會,卻是千載難逢!
許久他吐出一口氣來:“即便是我答應,湘與飛廉也未必會答應。”
“這個少主不必擔心,”慕容修從容回答,“湘和飛廉那邊,碧已經過去協商了,相信很快便會有結果——少主隻要做一個決定,參與,或者放棄?”
音格爾沉思了片刻,抬起頭,少年人的眼睛裏有著不相稱的冷定和決斷,定定地凝視了兩位深夜訪客半晌,終於吐出了和全族命運攸關的兩個字:“參與。”
“好!要的就是這句話!”一直沒有開口的西京驀然叫了一聲,按劍而起,“少主快人快語,不愧是大漠上的豪傑領袖!”
“誅魔之事,天下均應同心協力。”音格爾微微冷笑起來,“何況,我欠真嵐殿下一個人情,又怎可袖手旁觀?”
三位男子在大漠的夜裏相對而笑,將手交握在一起,明知此刻開始便是進入了一場有死無生的惡戰,彼此眼裏卻都閃爍著睥睨天下的豪情。
內室簾子一動,閃閃探出頭來吃驚地看著外麵三個男人:“你們在笑什麽啊?”
音格爾一怔,臉上的笑容忽然凝結了,眼裏的豪情驀地暗淡,下意識地轉過頭去。
“沒什麽。”音格爾輕聲道,語氣有些煩躁,“男人說話時女人別插嘴。”
“哼。”閃閃撇了撇嘴,然而也習慣了這個盜寶者之王的霸道,便縮回了簾後,悻悻離去。音格爾卻盯著那一片猶自晃動的簾子,有略微的失神。
“怎麽了?”西京有些納悶。
“西京將軍,”他看著前方,眼神卻仿佛穿越了這片薄薄的布簾看到了極遠的地方,聲音帶著某種空茫,“如果在這次的計劃裏,我不能生還……你能保證我母親和閃閃的平安嗎?如果我不在,也不要讓任何人欺負了她們。”
西京怔了怔,一時沒有回答。慕容修遞了一個眼色,示意他應該馬上答應下來穩住對方。然而空桑的將軍頓了頓,卻驀然發出一聲朗笑,斷然搖頭:“這我可不能答應你!”
音格爾霍然回頭看著他,臉色蒼白:“不能?”
“我才不會替你照顧她們——你的老媽,你的女人,要照顧就自己去照顧!”西京朗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如果不放心的話,就算到了黃泉路上也要爬著回來!別妄想別人會替你背這個包袱!”
音格爾一怔,覺得內心有某種熱潮湧動,令他無法說話。
慕容修也鬆了口氣,微笑道:“將軍說得是。若少主不求生先求死,此次計劃便十有八九要敗了……而那麽多人也將會白白地犧牲。”
音格爾無言點頭:“那讓我們立刻開始吧。”
慕容修看向了帳外,輕聲道:“碧那邊,也該差不多好了。”
西京忽地沉默下去,臉色變得沉鬱悲涼,看向了西方——那是怎樣一個艱難的使命,他都不敢想象此刻那邊帳中的慘烈情景。
碧站在飄搖的風燈下,燈光明滅照著她蒼白的臉,手裏的利刃閃著水一樣的冷光。
她已經將那個極秘密的計劃和盤托出,講給了躺在病榻上的同僚聽。在敘述到最後的時候,她極力想穩住自己的情緒,然而臉色卻比刀光更蒼白,手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榻上那個人麵目潰爛,四肢皆腐,隻有獨眼裏閃耀著狠絕的光,定定盯著她,卻比她更鎮定。
“動手!”湘勉力仰起身子,側頭看著同族,“快殺了我!還遲疑什麽?”
“叮”的一聲,匕首從碧手裏落到了地上。
“我做不到!”暗部的隊長發出了絕望的嘶喊,抱住了自己的頭,“我做不到啊……湘,我怎麽、怎麽能對一直並肩戰鬥的人下手!”
“是,我們一直並肩戰鬥——所以這一次也是一樣!”湘的聲音卻冷定得毋庸置疑,“碧,不要遲疑,砍下我的頭來!既然你們需要它,就馬上砍下它!”
碧戰栗著俯下身,從地上撿起了匕首,臉色蒼白如死。
“咳咳,堂堂暗部的隊長,對著一個殘廢的同族,怎麽會怕成這個樣子。”湘低啞地笑,輕聲鼓勵,“碧,不要有任何負擔。你是了解我的,應該知道我是為能有這樣一個死法而歡喜的……這樣死去,總好過不人不鬼地殘廢過一生。”
碧的眼神慢慢變了,她和湘相識百年,自然也是明白這個同僚的剛烈決絕的性格,也知道在此刻這樣的情況下,她已然是心甘情願地犧牲自己的性命。但是……
“那麽,湘,冒犯了。”碧深深吸了一口氣,握緊匕首,踏了一步上前,一手握住了湘的頭發,一手便轉過鋒利的刀刃,貼著頸部肌膚切入!
“記住,一定要殺了破軍!”在刀光割入咽喉的瞬間,湘厲聲吐出最後一句話,“否則,我便是白死了!”
“好!”寒光在頸側一閃即沒,碧下手幹脆而利落,隻是一刀便將頭顱割下。
血從腔子裏噴湧而出,有少許濺到了她的臉上——鮫人的血是沒有溫度的,然而那一瞬,冷冷的血卻仿佛燙穿了碧的心髒。她伸手接住湘掉落的頭顱,看著潰爛麵龐上那隻猶自睜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發出了再也無法控製的低聲哭泣。
她們二人,同為複國軍戰士,幾度出生入死,上百年的艱苦歲月裏結下了外人無法了解的深厚情誼——沒想到到了最後,卻是由她來動手斬下她的人頭!
她抱著湘的頭顱在飄搖的風燈下哭得全身顫抖,卻沒發現背後的簾子悄然撩開,一個人走了進來:“湘,今天的藥吃了嗎?你……”
話語終結在一瞬,來人怔在了原地,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碧?!”
即便是不曾回頭,他依舊第一眼就從背影裏認出了她。她……她怎麽會在這裏?這個複國軍的女間諜,不是已經在得手後背棄他回到鏡湖去了嗎?怎麽會三更半夜地出現在遙遠西荒的大營裏!莫非是他又做夢了?
所有話凍結在咽喉裏,飛廉隻覺得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了,無數喜怒從心頭呼嘯而過。直到她轉過身來時,他才從震驚中醒來,竟不能語。
“飛廉,”她卻遠比他平靜,似乎早就做好了重逢的準備,“好久不見。”
“你……你來這裏做什麽?”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發現了她手裏割下的那顆頭顱,猛然一怔,“你殺了湘?你、你來這裏的目的……竟是殺她?!”
碧回頭看著他,緩緩點頭,眼神悲哀而沉重。
她的回答顯然如一桶冷水潑滅了他心頭殘餘的一線希望和溫情,飛廉定了定神,努力克製著心裏洶湧的情緒。他的眼神冷了下去,往帳篷裏踏進了一步,眼裏湧起了怒意:“為什麽?!她是你們的英雄,不是嗎?為什麽你要千裏來取她的首級?”
“她是甘願就死的,”碧嘴角噙著一絲奇特的笑意,“這是任務。”
“任務?”飛廉看了她很久,忽地一笑,輕聲道,“我真的不懂你……碧,你既可以出賣我,也可以對晶晶下手,甚至可以殘殺同僚——隻因為那是‘任務’?你難道隻為‘任務’而活的嗎?人說鮫人的血是冷的,果然不假。”
碧臉色蒼白地看著他,卻沒有絲毫為自己辯解的意圖。
飛廉歎息:“碧,你到底是怎樣的人啊……我真是愚蠢,相處數年,卻對你一無所知。”
碧看著他,嘴角牽起一個勉強的笑意:“不必了解,因為我們是敵人。”
飛廉定定看著她。半年多沒見了,這個女子依舊溫柔甜美,然而眼神卻變得如此遙遠,再也不似曾經在帝都朝夕相對的那個人了。他曾為之忤逆長輩、幾度和門閥製度抗爭的那個溫柔鮫人女子,早已泯滅了痕跡。
“無論如何,很高興你在內亂裏活了下來,”碧微笑,鎮定地看著空寂大營的統帥,“所以到了今日,我們還有機會合作。”
“合作?”飛廉詫異於這樣的用詞,眼裏湧現出戒備的光。
“是的,飛廉少將,”碧的笑容仿佛一個無懈可擊的麵具,侃侃而談,“我奉龍神之命前來西荒,就是為了謀求合作——少將,我們也聽說了那一場劇變,你們十大門閥被破軍血洗,不得不逃離帝都,論處境,如今比我們鮫人也好不到哪兒去吧?”
飛廉沒有說話,隻是在燈下定定看著昔日的枕邊人,不敢相信那個溫柔賢惠的女子居然會變成如今這樣的情形,蹙眉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碧卻隻是微笑:“少將,事到如今隻有我們通力合作才能除去破軍!”
飛廉一怔:“通力合作?”
“不錯,如今他已經是我們三方共同的敵人,不是嗎?”碧看著他,綠色的眼睛裏露出某種複雜的感情,“龍神和真嵐殿下都認為你是一個可以合作的夥伴,而我……也是那樣認為的。所以,我今日受命來到這裏,和你商量合作的計劃。”
飛廉無話可說,尚未從這一猝然而來的消息中回過神——空桑和海國,居然會向冰族伸出手?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麽?要什麽合作?要怎樣才能除去那個破軍?其中是否有什麽陰謀?
“所以,可以拜托少將抽出一刻鍾,來聽一聽這個計劃嗎?”碧柔聲開口,聲音柔婉一如往昔,令他無法拒絕,“西京將軍和慕容公子也已經來了,正在音格爾少主的帳裏密談——飛廉少將是否願意移步一見?”
“哦,好……”他脫口回答,忽然間回過神來,記起了如今的身份,“不,等一等,我得先回去一下。太晚了,我出來太久明茉會擔心。”
明茉?一下子聽到這個名字,碧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露出複雜的表情——那個門閥小姐,難道不該在帝都嗎?怎麽也到了這個荒僻的西部沙漠?
“明茉現在是我的妻子。”飛廉凝視著她,輕聲解釋。
碧微微笑了一下,臉色蒼白:“恭喜。”
“有些事,真的是天注定。”飛廉低低歎息。
“所謂患難見真情,更是難得。”碧柔聲道,“少將當珍惜。”
“是。亂世動蕩,命如朝露,當珍惜眼前人。”飛廉微微一笑,拂簾而出,回頭道,“稍等,我回去和明茉說一聲,便來音格爾少主帳中與你們商議。”
他的背影消失在西荒的風沙裏,冷月下,瀚海無垠,泛著金屬一樣的冷光。
碧抱著湘的頭顱默默目送著他,身形微微顫抖。飛廉的身形隱沒在不遠處一個點著暖黃色燈火的房間裏,有一個秀麗的女子側影迎上來,為他拿下肩上披的大氅,兩人側首殷殷低語,如此溫暖而和諧。
身經百戰的複國軍暗部隊長忽然間有再也無法控製的悲哀,跪倒在風沙中,哀哀哭泣,將戰友的頭顱緊緊抱在了懷裏——兩個女子冰冷的臉龐緊貼在一起,淚水和血水混合著滲入了黃沙,迅速泯滅無痕。
生為亂世人,宿命如飄蓬。
將畢生奉獻給了民族的解放大業,這些為自由而戰的女戰士,披上了冰冷堅硬的鎧甲和麵具終身血戰,是否永遠也無法得到一個普通女子該有的愛和溫情?
沒有人知道,那一夜飛廉和來自空桑、海國方麵的使者達成了什麽樣的協議。因為那些半夜到訪的外族人在天亮前便已悄然離開,並無第二人知曉——天亮後,飛廉少將照舊從自己房裏走出,音格爾少主照舊在磨著自己的短劍……空寂大營裏一切都和往日一樣。
唯一不同的,就是那個身受重傷的鮫人女戰士死在了帳篷裏,而且失去了頭顱。然而幾乎沒有人在意她的死活——畢竟一個鮫人在西荒的沙漠裏隨時隨地都可能死去,何況她本身就已經傷得如此之重。
她死得無聲無息,仿佛一滴水滲入了大漠,隨即消失無痕。
直到鏡湖上空那一戰爆發,世人才明白在那一夜裏,三方達成了什麽樣可怕的協議。也明白那個鮫人女戰士,一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不顧一切地戰鬥,獻出了自己所能獻出的一切,沒有一絲妥協,也沒有一絲猶豫。
那是一個令破軍都動容的、擁有鋼鐵一樣意誌的女子:湘。
她的名字,將永遠流傳在海國人眾口相傳之中。
第七章 盜墓
滄流曆九十二年十月初七,雲荒戰事依舊頻繁,諸多勢力糾纏爭鬥不休。龍神在白日裏率領族人作戰,真嵐皇太子則在入夜後帶領冥靈軍團和征天軍團周旋——而更多的時候,他們雙方必須通力合作,才能應付那個操縱著迦樓羅翔於九天的破壞神。
然而出人意料地,雖然魔的力量在戰亂中迅速提高,破軍卻反而沉寂下去。
除了偶爾出來戰鬥,雲煥越來越多地躲在迦樓羅裏,高高居於帝都上空,不願出來見他的下屬和戰士,甚至最獲重用的帝都禁軍總管季航也經常見不到他一麵。而他的舉動也越來越反常,脾氣反複多變,口諭朝令夕改,指揮戰爭也不如一開始那樣條理明晰,反而開始頻頻出現急進或者怠惰的現象。
原本該高歌猛進、一掃天下的滄流軍團,也因此而陷入了輕微的紊亂。如果不是冥靈軍團無法白日作戰,而鮫人複國軍陸上戰鬥力又有限,極大地克製了對手相互配合的話,滄流的形勢恐怕就會極為不利。
沒有人知道,破軍的內心,正在進行著一場艱苦卓絕的天人交戰。
“師父!師父!不是我……不是我!”
戎裝的元帥從金座上醒來,睡夢中額頭冷汗涔涔而落,醒來的時候右手尚自緊緊握著左手的手腕,在原本那道陳舊的燒傷痕跡上又勒出了一道烏青的印記。喀喇一聲,他的左手腕骨居然被自己捏得斷裂!
“主人!”迦樓羅裏,瀟的聲音擔憂而驚慌,“醒醒啊!”
破軍在金座上醒來,右手猶自緊緊握在左腕上,捏碎了骨頭。
“瀟……魔有沒有又趁機出來?”他睜開眼的第一句便問。
“沒有。”瀟輕聲道,“你死死壓住了自己的左手。”
“那就好……”雲煥吐出一聲歎息,困倦地將身子靠回了金座,仿佛累極——這幾日,為了防止在昏睡時候再度被魔控製,他幾乎不眠不休地堅持著,“我這次睡了多久?”
“主人三天也隻不過睡了一個時辰,”瀟的聲音痛心無比,“可即便睡著了,也都在做噩夢。”
“是嗎?我做夢了嗎?”雲煥抬起手掌覆蓋在自己臉上,他的左手仿佛有極大的魔力,雖然腕骨被生生捏碎,卻已經在急速地自我痊愈,很快又能行動如常。他厭惡地看著這隻魔之左手,喃喃道,“為什麽我醒來就記不得了?我又做了什麽夢?是被那些死人纏住了嗎?”
瀟遲疑著,終歸還是坦然開口:“主人的噩夢永遠都是同一個。”
雲煥怔了一下,忽地輕笑:“是麽……瀟,也隻有你敢和我如此說話。”
“大概因為這個天下,也隻有瀟不怕主人吧。”瀟微笑,神色寧靜而坦然。
仿佛心上湧起了某種平日罕見的波動,帝國少帥忽然從金座上站起,走到了另一側俯下身看著鮫人傀儡的臉——瀟雖然不能睜開眼睛,但卻能感知他的一舉一動。所以在他的手落在肩頭時,整個迦樓羅都發出了輕微的戰栗。
“瀟,”帝國元帥看著自己的武器,語音裏帶了歎息,“被那群家夥弄成了這個樣子,很痛苦吧?為什麽從來不見你抱怨過一句?”
瀟的聲音輕微而戰栗:“不,我不在意變成了什麽模樣——隻要對主人有幫助。”
“是嗎?說這種話,聽起來還真像是一個無意識的傀儡呢……”雲煥閉了一下眼睛,仿佛鋼鐵一樣的心裏也有一絲震動。他的手落在傀儡纖瘦的肩膀上,那隻擁有毀滅力量的手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俯身在她耳邊輕輕道,“你的願望是什麽呢,瀟?趁著我還有控製這個天下的力量,告訴我。我一定替你實現。”
“如果……如果瀟還能有保留一個願望的權利的話,那麽,就是……”瀟的唇角微微動了動,鼓足了勇氣,說出了那個曾經被駁回的請求,“主人……求您放過我的族人。”
雲煥的手頓住,那一瞬,那隻凝聚了魔之力量的左手仿佛驟然散發出殺氣。他定定地凝視著被金針固定在迦樓羅裏的鮫人傀儡,眼神複雜地變化,而每一種光芒的轉換都仿佛是一柄利刃在緩緩翻轉。
“嗬,別說這些無用的了。”他終歸不曾發怒,隻是短促地冷笑了一聲,“提一個和你自身相關的願望吧!傻瓜。”
自身相關?一絲微笑從鮫人女子的唇角泛出——自從下決心不顧一切地跟隨他之後,她已經沒有“自我”了,又能有什麽“和自身相關”的願望呢?如果說真的有某種私心的話,也隻是卑微不足與外人道的——
她希望能被某個人需要,能被某個人珍視,即便天地都背棄了她,那個人也不會將她驅逐。隻是如此而已。
而這些,他都已經給予了她。唯獨不能給予她的,大約便是真正的感情罷了——那種東西對於他來說實在太奢侈。所以,她也已經不再奢求。
瀟臉上浮起了微笑,柔和的歎息響徹了機艙內部:“主人,瀟的願望,隻不過是和您並肩戰鬥到最後一刻,同生同死罷了。”
雲煥低頭看著她閉合的雙眼和微微顫動的睫毛,臉色漸漸柔和。她的聲音,即便是化為機械音傳出,依舊帶著無法掩飾的暖意和依戀——他並不是一個愚鈍的人,在擁有一雙染滿血的手的同時,他也有著一顆敏銳而驕傲的心。
隻可惜,他對此早已無法回應。
“好,”他忽然歎息,低下頭輕輕吻了吻她光潔的額頭,“那就如你所願吧……”
“瀟,我們永遠在一起,”他輕聲許諾,“直到最後。”
當主人輕吻她的額頭時,迦樓羅在一瞬間戰栗。
“直到最後……”這架可怖的殺人機器發出了輕柔的歎息,仿佛從這短短兩個字裏預見到了某種終結,低回無限——但願永遠不要有最後。
她在心裏輕輕道。
雲荒最西端,空寂之山靜靜佇立在夜色裏,冷月下沙漠荒涼如瀚海。
“將軍,飛廉少將找你有事,”一騎絕塵而來,卻是大營裏的傳令兵,對著駐守古墓的軍人揮動旗幟,“速回空寂城!”
狼朗愕然,不明白大半夜的飛廉還有什麽事情找自己,隻能暫時離開,留下一隊戰士在西荒冰冷的夜裏守衛著那座可以保住一方平安的古墓,因為困倦而昏昏欲睡——那些冰族戰士佇立半夜,卻沒有覺察那座守衛森嚴的古墓裏已經有人潛入。
地下的沙子在不易覺察地波動。如果把盾牌平放在地上,就能發現盾牌上的沙粒在緩緩地滑動,顯示出地麵下方有什麽正在潛行。有經驗的牧民往往會判斷,這是博古爾沙漠底下的沙魔在醒來。然而奇異的是這個震動太過於微弱柔和了,卻不像是暴烈的沙魔的行為。
那是盜寶者正在地底潛行。
“到了。”沙漠深處,忽地傳來悶悶的聲音,隨即有石塊移動的聲音。
哢嚓一聲,火光在黑暗的墓室裏亮了又滅。
“太黑了……簡直封得一絲氣都不透。”伴隨著喃喃聲,地底潛行而來的一行人依次冒出地麵,為首的老人在空蕩蕩的墓室裏點起了火把,四顧道,“這裏好像沒什麽珍寶啊,少主——到底為什麽要在飛廉少將的眼皮底下做這等營生?萬一被他知道了……”
“九叔,不必多言。”隨之出來的是音格爾,低聲囑咐,“此次行動極秘密,隻有您和莫離兩人知道——請不要問任何問題,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是。”畢竟是見多識廣的長者,九叔立刻明白過來,點頭道。
“你和莫離在這裏守著,我們進去一下就出來。”音格爾看到隨行的人都已經到達,低聲囑咐同伴,“千萬小心,不要被外麵的軍隊發現了。”
“少主放心。”九叔和莫離齊齊低聲道。
後麵的人猶如幽靈一樣無聲無息地冒出地麵,卻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一個是武人裝束,另一個卻是文質彬彬的書生模樣。那幾個人顯然另有目的,跟隨著他們一起潛進了這座空寂山下的古墓,也不開口說話,點燃了火把就開始往裏走去,仿佛在尋找什麽。
西京走在這一座封閉已久的古墓裏,火把跳躍的光映照出冰冷的石壁。他回憶起數百年前和師父在一起的情形,暗自歎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居然還會在某日挖墓前來,在這樣的情形下回到師父的麵前!
走入古墓之前,音格爾肅穆地合掌祝頌。大漠上都傳說這座墓裏住著的是女仙,所有牧民都會來朝拜,祈求一年的平安,視其如聖地。如今若不是大勢所逼,即使作為盜寶者的他,也絕不敢貿然前來打擾此地的安寧。
忽然,西京在某處停下了腳步,長久地凝視。
“怎麽了?”慕容修跟在後麵,微微驚詫,“這是……”
火把映照著一個簡陋的石室,一個石雕的蓮花燈台缺了一個角。
西京的神色嚴肅起來,看著斷口緩緩點頭。這是被劍削過的痕跡,已經很陳舊了。他側過頭,看向黑暗墓室的深處:“果然,這裏是當年慕湮師父教雲煥劍技的地方。”
慕容修往前走了幾步,忽地失聲道:“血!”
火把的光芒赫然映照出了無數淡紅色的血跡!那些血是呈噴濺狀灑落的,大片大片,將墓室內部染成了地獄,似乎曾經有無數人在這個古墓裏死去。仿佛曾經有人來擦過,地上的血跡淡了一些,然而墓頂、四周依舊像被血池浸泡過,根本擦不完。
“一年多前,女仙去世,曼爾戈部被追殺的牧民曾在這裏避難,結果還是被破軍少將屠戮殆盡。”音格爾回過頭,輕聲道,臉上沒有表情,“隻有極少幸存者逃了出來,流落各方。此後破軍就封印了這裏,再也沒有人可以接近。”
“罪不可赦,”西京吸了一口氣,低聲道,“竟然在師父陵前開殺戒!”
火把的光從室內一掠而過,他卻被一角裏的某物吸引了。
那是一卷掉落在牆角的紙,上麵淩亂地畫滿了各種圖案——隻有劍聖門下的人才能看得懂,那是“九問”裏頭的劍招拆解。墨跡已經陳舊了,上麵有明顯的兩種筆鋒:一種是柔和灑脫的,而另一種則是稚氣倔強的。滿滿一卷紙上全部都是這兩種筆跡,仿佛一個耐心的教導者一直在和年輕的弟子無聲地講授。
西京的眼裏忽然有些濕潤。慕湮師父的身體一直不好,隱居大漠後更加是極少露麵,即便是教授課業,多半也是以紙筆為主,甚少親自握劍。然而,她對於最後的一個弟子,卻是嘔心瀝血到這般地步。
可是師父是否知道,她卻教出了怎樣一個魔鬼啊……他草草翻著這一卷紙,心裏諸般感歎,慕容修不作聲地在他身後站著,同時細細審視。
“等一下。”忽地,慕容修開口止住了他,“看最後一頁。”
西京愕然,不知道這個中州商人想做什麽。他依言翻到了最後一頁,上麵依舊是縱橫淩亂的筆跡,然而仔細看去,這些筆跡卻又比前頭的新一些,仿佛一兩年前才寫上。而且不同於前麵幾頁,隻有同一種筆跡。
剛硬淩厲的筆,在上麵似乎茫無頭緒地畫著,塗滿了整張紙,而上麵寫的卻是與筆跡完全相反的詩句,低回悵惘——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西京猛然呆住,不敢相信地看著上麵潦草的字。滿紙隻是重複著這兩句話,剛開始字跡是慎重而顫抖的,仿佛小心翼翼;然而寫到後來就漸漸失控,縱橫淩厲,鋪滿了整張紙,仿佛寫下的那個人也陷入某種入魔的境地,不可自拔。
“果然如此。”慕容修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帶著莫測的笑意,“果然如此。”
“什麽果然如此?”西京卻霍然回身,暴怒地厲喝,“你知道什麽?”
“息怒,息怒,我並無對劍聖一門不敬的意思,”慕容修連忙收斂了笑意,安慰空桑的劍聖,“我隻是在揣測破軍的心——覺得驗證了這個猜測,對下麵的計劃更加有把握而已。”
西京克製住自己的情緒,漸漸平靜,不再說話。然而視線落在那張紙上,臉色還是不自禁地一沉。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了在桃源郡和那個同門的生死一戰,想起白瓔跟他說過的師父陵前的那一麵。
慕容修的確是對的,那個聰明的商人在沒有看到這張紙,就準確地猜中了那個晦澀難解的答案!
“別看了。”慕容修伸過手,扯下了那張紙,“走吧。”
“快來,”走在前頭的音格爾驀地頓住了腳,回頭發出了聲音,“在這裏!”
最後一道門,通向墓室的最深處。裏麵有微微的水流聲音,似有冷泉從地底湧出。音格爾執著火把站在水畔,眼神恭謹,看著水中央那個靜靜坐著的人。
一個白衣女子,靜靜地在黑暗的古泉之中沉睡。古墓寂靜,她仿佛隻是靠在輪椅上睡去了,長發直垂到水麵,麵容寧靜安詳,唇角依稀還有淡淡笑意,令人不敢仰視。火光在水波上跳躍,宛如萬點煙火,映照得冷泉中心那個白衣女子宛如夢幻——即便是滿心權謀的慕容修,一時也因那樣的景象怔住,居然不敢大聲呼吸。
西京用劍柄抵住了眉心,緩緩跪下:“師父。”
在他跪下的同時,音格爾舉起右手按住胸口,也在水邊單膝下跪,深深俯首,那一瞬隻覺心裏前所未有的安靜。
“師父,弟子大不敬,今日竟然來驚動您的安眠。”西京跪倒在水畔,低聲禱告,“請您在天之靈明白弟子的苦衷,原諒弟子的冒犯。”
寂靜的石墓深處,那個在水中央的女子依舊寧靜安詳。西京跪了許久,竟是始終不願起身去驚動她——然而外麵天色漸亮,長夜即將過去,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顧不得再想,空桑當代劍聖站起身來,涉水而去。
來到了輪椅旁一步之遙,西京恭謹地行禮,然後俯下身,將師父的遺體連著輪椅一起抱起——入手沉重,竟不似血肉之軀,而宛如一座玉石雕像。
那是因為幽靈紅藫的毒素在體內發作,讓肌體石化的緣故吧!
音格爾在水邊看著他將前代劍聖的遺體移上來,恭恭敬敬地彎腰,鋪開了一張巨大的柔軟毯子,上麵金色的駝絨長達一寸,是盜寶者用來收藏最珍貴的寶物所用的。
“咦,這是什麽?”慕容修一眼看到玉像衣襟上的一物,微詫道。
那是一隻藍色的狐狸,毛色蒼老幹枯,靜靜伏在玉像的膝蓋上,已經死去多時。三人不知道這座被封死的古墓裏哪來的狐狸,下意識地想拿走這個東西,卻發現那隻藍狐雖然已經枯餓而死,化為白骨的爪子卻依然死死抱住了慕湮的手腕,竟是不能扯開。
“算了,”西京低歎,“就這樣帶走吧。”
他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這座漆黑封閉的古墓,想象著慕湮師父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光是如何度過的,心裏依舊有止不住的震動,竟是不能再深想,硬生生轉開頭去。
在看到少主和西京一行從古墓深處搬出裹著駝絨的東西,九叔忍不住驚詫,卻想起音格爾此前的叮囑,終究沒有發問。
“立刻從地道離開,我已安排人手在赤水旁接應,”音格爾轉頭看著莫離,“莫離,你連夜回空寂大營,帶著那裏的族人立刻離開空寂城!一刻都不能停留!”
“怎麽?出什麽事情了?”莫離失驚——幾個月前盜寶者的部隊入駐空寂城,和飛廉領導的滄流軍隊一起對抗破軍,一直相處得還算順利,沒有道理忽然間說撤就撤,連招呼也不打上一個。
“不要問為什麽!”音格爾的語氣轉為嚴厲,“立刻去!否則來不及了!”
“是!”莫離一怔,立刻低頭領命,迅速離開。
“少主,已經來不及了吧?”在高大的西荒盜寶者離開後,慕容修微微歎了口氣,“飛廉那邊,應該也已經開始行動,清剿空寂城裏的盜寶者了——出了這樣的事情,總要給族人一個交代;即便是為了把戲演得像一點,也一定要實打實地來一場追殺,否則帝都那邊也不會輕信這個消息。”
“閉嘴!”音格爾臉色蒼白,被這個中州商人漠視生死的語氣激怒。然而慕容修卻是正色:“少主息怒,要知道凡事總是有得有失——盜寶者的血,絕不會白流。”
“走吧!”西京不想再聽下去,低歎。
一行人抬起毯子裹著的玉石雕像,從地道靜靜離開。遠處的出口處,早已有一輛馬車停在夜色裏等待,隻等一行人得手,便立刻飛馳向烏蘭沙海的銅宮。
後世中被稱為“諸神黃昏”的驚天計劃,由此正式啟動。
深夜,狼朗受命來到空寂城,發現飛廉居然還在軍中等著他。
“有什麽事那麽急?”狼朗踏入帳中,看到裏麵燈火通明,包括衛默、青輅在內的幾位將領居然都到了,不由得詫異地調侃,“我說飛廉,你怎麽又搞這種半夜緊急會議的事情?新婚沒幾天就冷落明茉,實在也說不過去吧?”
“狼朗,出大事了!”飛廉卻霍然抬頭,臉上一點兒玩笑意味也無,“我剛剛接到密報,那群西荒盜寶者並不是真的來幫助我們抗敵的!他們另有圖謀,私下還在和帝都叛軍勾結!”
“什麽?”狼朗吃了一驚,“你說……音格爾他們不懷好心?”
衛默倒是冷笑了一聲,不以為意:“那一群賊無利而不往,又怎可能真心來幫我們對付破軍?”
狼朗沒心思和他鬥氣,隻是遲疑:“可是……他們圖的是什麽?”
“我也在想這一點,”飛廉搖頭,在燈下蹙眉,“不知道他們不遠萬裏來這個空寂大營,又是為了什麽……”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了外頭一聲響,似有無數的人馬在朝著城外奔去,猛烈地撞擊著入夜後緊閉的城門。守城的軍隊也被驚動了,一隊人下來查看,卻遭到了出乎意料的突襲,一時間火把通明亂成了一團。
“怎麽了?”帳中的將領們齊齊失聲道。
“稟、稟告少將,不知道為什麽,那群盜寶者們忽然間想要離開空寂城!”有一名士兵氣喘籲籲地過來,“半夜城門不開,他們、他們居然瘋了一樣地撞開了門奪路而逃!”
帳中將領大驚而起,又見另一個士兵在夜色裏匆匆而來——卻是守在古墓前的那一隊士兵。
“稟告少將!”那個人奔得氣喘籲籲,臉色蒼白,“盜寶者……盜寶者偷偷挖掘了古墓!守墓的隊伍發現後,正在拚命地追他們回來!”
“什麽?”帳中人一起大驚,仿佛明白了什麽似的霍然站起,相顧失色——原來,這群盜寶者千裏迢迢從烏蘭沙海下來,並不是真的為了援助他們對抗破軍!他們真正的目的,竟然是那座足以震懾破軍的古墓!
“該死的狗雜種!居然想拿這個去換取榮華富貴!”飛廉鐵青了臉,吐出平日罕有的嚴厲命令,“立刻點起人馬,追!把這群強盜都給我擊斃,一個也不許逃掉!”
“是!”帳裏發出了一片暴烈的應和。
在下屬各自提兵出陣去討伐那一群卑鄙的盜寶者後,飛廉一個人待在帳子裏,看著跳動的火光,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外麵人聲鼎沸,不停傳來刀兵的交擊和嘶啞的慘叫,盜寶者和追殺而去的鎮野軍團激烈交戰。
空寂大營裏這一次動亂,恐怕要持續到天明。天明之後,那些盜寶者的屍體便會被釘在空寂城高高的牆頭,而那一群人將會帶著從古墓裏得到的東西遠走高飛——不到三日,空寂古墓被盜的事情將傳遍雲荒,也會傳入帝都那個人的耳朵裏。
而這個龐大而驚人的計劃,他隻能參與到這裏。剩下的事,就已經不再是他能夠預料和控製的了……包括空寂大營的安危。
“為什麽歎氣?”忽然間,身後有溫柔的問話,柔軟的手按在了他的肩頭,“飛廉,你在為那些盜寶者的事情擔心嗎?”
他的新婚妻子在燈下對他微笑,手裏端著熬好的湯。曆經波折,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懵懂嬌慣的少女,褪去了昔日的那一層耀眼光芒,反而顯得溫婉沉靜起來,看著自己的丈夫,眼裏有擔憂的神色。
“不,不是為了他們,”飛廉笑了笑,拿過她手裏的湯,一飲而盡,“是為了其他事。”
“是嗎?”明茉輕聲問,“可是……如果古墓被盜,空寂大營就會麵臨很大危險——博古爾沙漠那邊的帝都軍隊會大舉進攻,我們……能支撐得住嗎?為何你不為這個擔心呢?難道還有更大的事情?”
飛廉愕然抬頭,看著自己年輕美麗的妻子。沒想到,這個門閥貴族出身的大小姐,居然還是這樣一個聰明的女子。
“是的,失去古墓的庇佑的確是一個嚴峻的問題,”他點了點頭,“即便是得到了西荒幾個部落的支持,我們的力量也無法和破軍對抗……但是,事有輕重,如果不能完成那個計劃的話,空寂大營,甚至整個雲荒遲早都會滅亡。”
“那個計劃?”明茉吃驚道。
“不要再問了……這是我和破軍之間的事情。”飛廉搖了搖頭,對妻子微微笑了一下,“你回去休息吧,我還要在這裏等待最後的結果。”
破軍……再度聽到這個名字,她依然微微戰栗了一下。
然而,這一次不是因為愛慕和思念,而是因為入骨的恐懼——為什麽……為什麽無論逃到了哪裏,她的人生都無法擺脫那個人的影響呢?
果然,剛到第二日,空寂大營發生動亂,盜寶者盜掘空寂古墓之事便傳了出來。空寂城頭血淋淋地釘滿了未曾逃脫的盜寶者的屍體,一個個遍布刀痕,死態可怖,然而他們的少主卻已經帶著從古墓裏挖出的珍寶順利逃離。
隻是,沒有人注意到在那一夜裏,有一具鮫人的屍體也被靜靜地安葬入赤水。
“湘,安息吧。”夜色裏,複國軍女戰士站在沙漠邊緣,輕輕對著冰冷水底那一具無頭的屍體道,手裏的匕首微微顫抖,“相信我,我們一定不會讓你白死的!”
碧輕輕撫摩同僚和女伴的屍體,淚落成珠。
懷裏那顆被斬下的頭顱獨眼圓睜,猶自透出憤怒和不甘的神色,死不瞑目。
“我們一定會把你的心帶回大海,”碧剜出鮫人的心,用鮫綃小心地裹起收入懷裏,“在複國那一日,你的心也會跟隨我們一起回歸碧落海……我們絕不會忘記今日你所做出的一切。”
赤水旁,鮫人女戰士低聲哽咽,靜靜祈禱,直到同僚的屍體沉入水底。
“走吧,不要再哭了。”身後的同伴發出了低低的勸告,按住她劇烈顫抖的雙肩,“我們要馬上去烏蘭沙海的銅宮安排接下來的事情……否則我們的計劃就要來不及了。”
“你應知道,她是心甘情願做出這樣的犧牲,以一個戰士的姿態死去的。”
“而我們,一定要讓她死得有價值。”
遠離雲荒大陸萬裏的碧落海上,黑色的波濤在呼嘯。
哀塔頂上站著的紅衣女祭長袍飛揚,亂發舞動如蛇。她已經在這裏對著天地祈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祝頌聲連綿不斷響起,直到聲音嘶啞、口角流血,卻始終不敢停下來。這是一個可怕的術法,包括了“斬血”和“黑天”兩步——
而每一步,都是驚天動地的駭人術法。
在第四十九天的時候,她返回了黑暗的塔心室,凝望著那個被釘在符咒中心的人。地上縱橫地流著海皇的血,畫成了一輪密密的咒術圍繞著他,漸漸幹涸。那些從他身體裏湧出的血液無聲無息地從哀塔四周沁出,滲入了廣袤無垠的大海,與之融為一體。
在斬血這一步完成後,他身體的衰竭已然達到了極點,長發變成了蒼白,肌膚變得枯萎,一切都已經和昔年那個宛若天人的俊美海皇迥異——然而,隻有那雙眼睛,還是這樣的清澈湛碧,宛如一泓冷月下的深泉。
“海皇,”她跪在他的身側,將頭俯在他耳畔,以便讓自己的聲音可以抵達他衰弱的神誌,“還要繼續嗎?”
那個人已經沒有力氣回答她,隻是微微閉了閉眼睛表示首肯。
溟火的手微微抬起,顫抖地握住了插在他心口的法杖,卻不停地戰栗,難以移動絲毫——隻要這一刺下去,就再也無法逆轉接下來的命運了!
在她遲疑的瞬間,海皇忽然睜開了眼睛,眼神冷冽。
“繼續!”低沉嘶啞的聲音從蒼白的唇邊吐出,衰弱的人竭盡了全力怒吼,“給我繼續!”
紅衣女祭全身一震,忽然仰起頭,靜默地看著漆黑的屋頂,仿佛在積累著勇氣和力量——塔心室的頂上還有烈火燃燒過的痕跡。那是七千年前,在星尊帝麾師入海之時,為了保留海國一脈,她不惜以身赴火向天地神明祈禱時留下的痕跡。
七千年的封印和禁錮,換來了今日的重生。然而,剛剛獲得自由不久的她,居然要再一次親手施行這樣可怖的咒術嗎?
“純煌,純煌啊……”她握著法杖,在心裏喃喃,回憶多年前那個溫柔親切的王者的臉,“請給予我力量……讓我可以完成這一場艱難的跋涉。”
大海在怒吼,黑色的波浪仿佛一座座小山,朝著哀塔聚集。
“海皇蘇摩……告訴我,你最後的願望是什麽?”在天地濤聲裏,紅衣的女祭終於平靜下來,睜開了眼睛,靜靜地俯視著符咒中心那個枯萎的鮫人,“一旦法杖釘入您的心髒,咒術就開始生效——您將在這個術法裏漸漸耗盡全部的生命和力量。鮫人沒有輪回,也沒有來生,一旦做出了決定便無可挽回……請您再次告訴我,是否心意已決?”
那雙深碧色的眼睛裏閃過了微弱的笑意,有亮光一閃即逝。
“願望?”那一瞬,腦海裏浮現出無數碎片,那些記憶在一瞬間幾乎動搖了他此刻的決心。然而,隨即他就緊閉了眼睛,不再去回顧那些往事,低聲吐出了最後一句話:“我……想回到大海之中。”
“好。”溟火閉上了眼睛,細碎的珍珠從她眼角錚然而落。纖細的手指漸漸不再顫抖,握緊了那支尖厲的法杖,猛然一抬頭,低低吐出了一串咒語,“九天之上的神啊,聽從我的祈禱,海皇已經切斷了所有命運的絲線,如今,請讓他回到大海之中!”
紅衣女祭拄杖垂首,聲音漸漸淒厲無比:“讓天地間一切水的力量,都經由他來支配!讓他在憤怒的風暴裏重生,化為七海的怒潮席卷天下!為此,我們獻上所有的血!”
隨著最後一個字,法杖用力往下一刺,洞穿了胸膛!
隨著那最後奪去性命的一刺,一道黑色的光忽然從海皇即將被洞穿的心口裏湧了出來!仿佛體內有某個深藏的魔物被驅逐到無路可退,倉皇地想從這個軀體中逃離——然而,那個黑影卻在接觸法杖的瞬間發出了慘叫,拚命掙紮,在法杖金色的光芒之下滋滋地融化。
“淨化之光,請掃除所有陰暗吧!”溟火看到了那個可怖的黑影,卻並無驚訝,發出了最後的祈禱,“讓他內心的所有陰暗邪惡都掃蕩一空,讓他的血恢複到最初的潔淨純粹——讓我,給您獻上最高貴無瑕的祭品!”
隨著刺穿心髒的一擊,那一縷無處可逃的黑影被釘死在金杖上,在淨化的光芒之下嘶聲掙紮,卻如冰雪一般消融。
很好,終於……是完結了。蘇摩垂下眼瞼看著這一刻,臉上浮現出一絲奇特的笑容,眉心那個火焰狀的刻痕悄無聲息地消失——阿諾,看來,在這一場上百年的爭鬥裏,到最後,贏的還是我。
再見了,我的孿生弟弟。
血無窮無盡地從鮫人的心髒深處湧出,從哀塔四麵滲入了黑色的海麵,漸漸融為一體。怒吼的大海忽然安靜,然後,仿佛受到了某種控製,忽然間向著天上拍擊而去!
巨大的黑色巨浪如同一隻隻憤怒的巨手,向著天空不停擊打,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比一波猛烈,蒼穹之下回蕩著可怖的巨大濤聲,仿佛七海在一瞬間沸騰,想要撲向天宇,把這一片蒼天用黑色的波浪埋葬!
那是極端可怖的景象、恍如末世的噩夢——
整片大海,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操控,正在從大地上向著天宇撲去!海水在天地盡頭上卷,形成了一道黑色的水牆,不停地朝著天上升去!
在海浪遮蔽天空的刹那,夜空裏,那兩顆並軌的星辰悄然脫離。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斬斷了彼此之間經由星魂血誓產生的聯係,一顆依舊停留在原處,而另一顆,則向著蒼穹緩緩滑落!
在法杖刺入心髒的那一瞬,萬裏之外的鏡湖水底,空桑太子妃霍然驚醒。
“蘇摩!”白瓔脫口驚呼,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一種極其深切的痛在瞬間刺入了她的心髒,幾乎讓她窒息。那種痛並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來自極遙遠的地方,仿佛某種血緣被瞬間割斷的刺痛!
“蘇摩!”仿佛猜到萬裏之外正在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她臉色死一樣的蒼白,不顧一切地從病榻上坐起,“蘇摩!”
“太子妃殿下!”侍女嚇得連忙扶住了她,“您還不能動!”
“水鏡!拿水鏡來!”白瓔一反平日的文雅溫和,對著侍女大喊,“快去!”
侍女不明白出了什麽事情,不敢違抗,踉蹌著朝外奔去,遇到了正在光之塔下的大司命。
“怎麽了?”看到驚恐的侍女,大司命蹙起了花白的長眉。
“皇太子、皇太子殿下在哪裏?”侍女驚恐不安。
“和諸王一起離開無色城作戰去了,大概還要等一會兒才能回來。”大司命回答,蹙眉看著驚慌不安的侍女,“出什麽事情了?”
“皇太子殿下不在?”侍女們更加不安,“太子妃她、她非要看水鏡……”
“水鏡?”大司命吃驚道,“她那樣虛弱的身子,怎能再用水鏡之術?”
老人將書卷一扔,立刻隨著侍女返身而去。然而剛踏入內宮,卻看到了太子妃已經自顧自地從病榻上坐起,披散著長發,徑自踉蹌奔到了放在光之塔下的水鏡旁!
“太子妃!”大司命大吃一驚,“您還不能開水鏡!”
然而,白瓔已經伸出手,打開了水鏡,將靈力凝聚在雙眸之間——多日的重病令她極其衰弱,甚至連坐起身都困難。然而,此刻仿佛卻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在支撐著她,讓她奇跡般地從床上站起,打開了水鏡!
“啪”,隻是看了一眼,她的手就頹然而落。蓋子重重地落下,將水鏡重新籠罩——白瓔神色在一刹那大變,仿佛看到了什麽極其可怕的東西,全身微微戰栗起來。
“星辰已經斷裂了,”她喃喃道,臉色煞白,“他、他現在……到底怎樣了啊?”
“太子妃殿下!”大司命看到她可怕的神色,暗自擔心,“您快些回去休息。等一下真嵐皇太子就會回來了,要是看到您這個樣子他會不安的!”
“真嵐?”白瓔微微一怔,喃喃道,仿佛想從這個名字裏汲取某種力量,身子搖搖欲墜,“對……他為什麽不在?我要去找他,我要和他說……和他說……”
“說什麽?”忽然,頭頂透明的結界裂開了,無數戰士乘著天馬飛落。當先的皇太子勒馬落地,一個箭步跳了下來,扶住了妻子的肩膀,“你怎麽了?身體那樣虛弱,居然還不好好躺著休息?”
然而,白瓔隻是眼神恍惚地回頭看他,仿佛用了很長時間才認出那是自己丈夫。
“真嵐……”她抬起手,顫抖地指向了水鏡,聲音輕微如夢囈,“星辰……星辰斷裂了。星魂血誓被割斷了……那是斬血,斬血啊!”
聽得“星魂血誓”四個字,真嵐的眉宇為之一動。他扶著白瓔,無聲地打開了水鏡,隻看得一眼,臉色也已經驟變——
水鏡裏不知照著何處的天宇,鏡裏的天空正在慢慢變得漆黑可怖。仿佛有巨大黑色幕布,正在將整個蒼穹一分一寸地遮蔽!而在這樣一片黑暗的天幕下,有兩顆星辰仿佛被一種力量牽製,正在緩緩分開,是有無形的利刃緩緩斬落,將它們從同一軌道上分離!
真嵐默不作聲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星魂血誓居然被割裂了!那是什麽樣一種力量?居然能割斷和解除如此可怕的術法!
“不,不……蘇摩,蘇摩他一定是出事了!”白瓔的身子搖晃了一下,臉色蒼白如死,“他一定是出大事了!你、你們……有沒有找到他?”
真嵐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為什麽還沒有?”白瓔忽然爆發似的喊了起來,“幾個月了……為什麽還沒有找到?這樣下去他會死的,你知不知道?”
“白瓔,冷靜一些!”他抓住了她的肩膀,試圖讓她安靜。她眼裏的神色刺痛了他——長久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的憤怒和不知所措。他克製住了自己的情緒,“我們已經盡力地去找了!無論是海國還是空桑,都已經盡了最大可能派人四處搜索了!”
“可到了現在還是找不到!”白瓔喃喃道,“還是找不到!”
“我們心裏也著急,白瓔,畢竟這個時候空海之盟非常需要他的力量。”真嵐扶住了她,低聲道,“不過你要相信,他很快就會回來了。”
“回來?”白瓔一怔。
“是的,你忘記了嗎?海皇在離開的時候曾經說過,到了十月十五日這一天,他將歸來和我們並肩戰於鏡湖之上!”真嵐緩緩開口,一字一句複述,看著她的眼睛,“我相信蘇摩一定會實現他的諾言,他一定會回到雲荒!”
“十月十五日……”白瓔仰起頭,眼神恍惚。
“是的,還有九天。”他低聲道,“很快了。”
“是嗎?”她長長歎了一口氣,覺得全身所有的力氣都隨之消耗殆盡。白衣女子宛如一縷風一樣倒在了虛無的城市裏,臉色蒼白,長發如雪白的紗。
“太子妃!”隨後進來的侍女發出了驚慌的呼聲。
“讓她睡吧。”真嵐看著昏迷的妻子,眉間有再也無法掩飾的疲倦和困頓,“再過幾天,等那個人回來,她應該就不會有事了。”
他的聲音在瞬間停頓,因為又看到了妻子長發掩蓋下的那個金色符咒。那個逆位的五芒星隱秘地被印在了白瓔長發下的衣衫上,金色已經漸漸暗淡,不止白瓔從未覺察,連侍奉她的侍女都被其屏蔽——然而每次看到它,真嵐眼裏都會出現苦痛的神色。
那是斬斷一切的象征。而這種決絕,往往隻意味著一件事。
“怎麽會有這樣瘋狂的行為啊……蘇摩,你的心裏,到底又是怎樣的一片天地?”空桑皇太子抬起頭,看著萬丈之上的水麵,吐出了輕聲的歎息。
是的……無論如何,都該做一個了斷了。
在哀塔上那一場血祭進行的同時,雲荒的某個角落,另一個詭秘森嚴的術法也在悄然無聲地進行之中。九十九頭牛、九百九十九隻羊的血灑滿了冰冷的祭壇,染得沙海的中心一片血紅——那潑地的大片鮮血,居然在黃沙上繪出了猙獰可怖的鬼臉。
那是一種大漠裏才有的秘術祭祀,而且,是最隆重、最盛大的級別。
盜寶者之王帶頭匍匐在沙和血之上,同薩朗秘教的大巫師一起祈禱。血海之上,大巫在喃喃念咒,麵前的金盤裏放著一顆被斬下的頭顱。
那顆頭顱情狀可怖,整個臉潰爛得可以見到森然白骨,一隻眼睛已經被挖出,而另一隻卻憤憤然地怒睜著,似乎蘊涵了無限的不甘。
巫師霍然伸出手,用枯瘦的手指蘸了一點兒朱砂,在那顆頭顱的眉心抹了一抹。然後一邊念動咒語,一邊抓起地上血紅色的沙子,細細灑落。在他身側還跪著兩名少女,各自的眉心裏也被抹了殷紅的朱砂,神色肅穆,一言不發地仰著頭,眼神居然隱隱有祭獻的決絕。
“天神啊……請收去這些血的祭祀!”咒語念到了最末,黑袍巫師忽然振臂大呼,跪倒在沙海中間的祭壇上,睜開了猩紅的眼睛看著上蒼,“我,西荒的薩朗大巫師騰格爾宗,祭獻出無數的牲靈鮮血,以此發出詛咒:詛咒那個人的血枯竭,詛咒那個人的力量衰微,詛咒那個人的國家動蕩,詛咒那個人的民族消亡!”
那樣刻毒的咒語,從巫師嘴裏一字一字吐出,帶來了猛烈的沙風呼嘯。
“天神啊,如果您聽到了我的祈禱,就讓這一顆頭顱來替您回答吧!”大巫聲嘶力竭,手裏捧起了大把被血染紅的沙,細細灑落在那顆被斬斷的頭顱上——血沙如水一樣傾倒下來,漸漸將那死不瞑目的頭顱掩蓋。
然而,在血沙堆積到鼻尖時,那隻眼睛居然動了一下,湛碧色的獨眼睜開了,看了一眼天,又看了一眼地,露出一個莫測的神情,然後緩緩閉合。
大巫和那隻獨眼隻對視了一瞬,霍然跪下,雙掌深深合起。
“多謝天神。”他喃喃,將手中的血沙撒入篝火,刺啦一聲奇特的響,一道火光衝天而起,仿佛有無數的靈魂被投入了火中淬煉!
儀式完畢,他轉身看著身後一直跪在那裏的兩位少女,握起了一把彎刀,森冷地開口:“你們是否已經做好了準備?是否真的不悔?若有半分悔恨之念,這一場法事便全然無效!”
“是!”兩個少女同時回答,重重叩首,“絕不後悔!”
“那好……”大巫眼裏露出某種冷酷的表情,將一把刀扔到了這兩個美麗的少女麵前,“來自曼爾戈的央桑和摩珂,這裏有一把刀,而我隻需要一個人。你們之中的一個人拿起它跟著我走——另外一個,則需要現在就獻出生命,作為血之契!”
“什麽?”兩姊妹失驚,齊齊抬頭,臉色蒼白。
自從一年多前曼爾戈部被破軍少將屠戮後,她們從蘇薩哈魯一路流亡,然而西荒諸部都不敢收留,最後不得不到烏蘭沙海的銅宮投奔盜寶者。雖然還是十七八歲的盛年,然而這一對原本美麗非凡的曼爾戈姐妹卻好像蒼老了十歲。
大巫冷冷看著這一對姐妹,帶著某種惡意,仿佛也想看到手足相殘的悲劇。出乎意料地,央桑在姐姐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時就搶身撲出奪到了刀!
“妹妹?”摩珂的聲音因為吞炭而嘶啞,不可思議地看著央桑——在答應大巫作為祭品參與這個儀式時她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卻始終不曾想到自己會死在最親的親人手裏。然而在下一刻,摩珂的眼眸就因為驚駭而碎裂,央桑對她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倒轉了刀柄,一刀深深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妹妹!”摩珂發出了嘶啞的驚呼,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不要!”
刀已經從心口拔出,熾熱的血箭一樣噴出,落在了她衣襟上。摩珂撲上去抱住妹妹時,央桑的臉已經蒼白,她緊緊握住了姐姐的手,喃喃道:“姐姐,我的腳已經廢了,行動不方便,會拖累你們……所以,我願意成為祭品。”
“妹妹!”生命在迅速地消失,央桑抬起頭,看著湛藍的大漠天空,仿佛回憶起了無數往事,愛憎如湧。終於,她眼裏的種種神色都消失了,隻留下了純粹的憎恨。她閉上了眼睛,在摩珂懷裏輕聲說了最後一句話:“姐姐,替我們去報仇吧!死也不要放過破軍!”
“是!”摩珂緊抱著她,血淚縱橫,“姐姐一定為你報仇!”
大巫冰冷的眼神終於一動,跨前了一步,看著在姐姐懷抱裏逐漸死去的紅衣少女,將手按在對方額頭——央桑合上了眼睛,在大巫的奇特的咒語裏逐漸死去,然而臉色卻反而漸漸紅潤起來,猶如花朵綻放。
一直旁觀著儀式的幾個盜寶者首領也低下了頭,這一變故多少出乎他們的意料。曼爾戈的姊妹花曾經是大漠上最負盛名的美人,即便是居於烏蘭沙海的盜寶者也有所耳聞。如今這樣的絕色,居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凋零了。
那個破軍,做下了多少的孽啊!
簌簌一聲響,鋪著厚厚褥子的椅子上有人站起,音格爾對著那一對姊妹低下了頭,緩緩屈膝行禮——周圍的盜寶者們看到少主如此的舉動,也紛紛放下了刀劍,隨之向著屍體行禮。
帝都的那個魔鬼啊……你的身上,到底凝聚了多少憎恨?如今,你大概也沒有料到昔年積累下來的仇恨,正要匯聚成一股洪流把你吞噬吧!
“妹妹,你看到了嗎?”摩珂喃喃道,“音格爾少主承諾你了……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齊心協力殺了那個魔鬼!”
“天神看到了她的祭奠!”大巫斷然回答,聲音忽然尖厲,舉起了雙手仰首蒼天,“她付出了血的代價,天神必然會達成她的願望!”
薩朗鷹在湛藍的高空回旋,發出淒厲的長短鳴叫,想要等待天葬的舉行、分食新死的屍體——然而,大巫沒有為這個女子舉行大漠上的葬禮,反而一個回頭,將剛剛死去的妹妹從姐姐懷裏拉起,迎風而舉!
血從紅衣上流下來,染得衣服更加血紅,如一朵盛開的紅棘花。
曾經一舞傾倒大漠的絕色少女心口插著匕首,纖細的雙足被折斷,眼睛死死地看著天空,充滿了不甘和憎恨——她正在死去,三魂七魄也逐漸從軀殼裏消散,然而那種憤怒、那種憎恨卻不曾消散,反而越積越濃!
“新死的魂魄,黃泉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如果聽到了我的召喚,就請繞著這聖火三圈!”大巫伸開了手,厲聲招魂,周圍的盜寶者齊齊俯身於地,寂靜無聲——儀式已經進入了最關鍵的時候,誰都不敢大聲呼吸,生怕打擾。
仿佛有風瞬間凝聚,祭壇上燃燒的火焰忽地一晃,明滅三次。
“好,既然你願舍棄轉生的機會,沉淪魔道去複仇,那就去吧!”大巫念動咒語,忽然指向祭台正中垂掛著的帷幕,厲聲道,“去那裏吧!聽從你內心憎恨的召喚!”
風忽然呼嘯,尖厲得刺破所有人的耳膜,那環繞著火堆的風凝聚起來,宛如一支利箭射出,轉瞬消失在帷幕背後。
沒有人敢抬頭,包括摩珂在內。風仿佛從冥界而來,驟然而起,驟然而落——整個祭台上瞬間恢複了平靜,隻有聖火還在熊熊燃燒,大巫俯下身去將央桑的屍體投入火中,口唇翕動,喃喃念動咒語。
那具少女的屍體被火舌舔著,仿佛活了一樣扭曲抽搐,漸漸化為焦炭。然而美麗的雙眼一直怒睜著,映著火光直視藍天,有著無限不甘和憤怒。
帷幕後,一座石像靜靜而坐,一雙眼睛悄然睜開,瞬間又閉合。
“感謝神……答允了我們的請求。”大巫的聲音疲憊而興奮,雙手合十,跪倒在火前,“您的仆人將永世侍奉您。”
所有人在此刻才鬆了一口氣,不管是否明白這個儀式的含義,都向著聖火深深俯首。
西京和慕容修站在人群外圍,看著這個盛大而神秘的儀式結束,也不由得吐出了無聲的歎息——西荒永遠是他們不能了解的。黃沙廣袤,民風複雜,特有的宗教和術法體係更是讓所有外人都為之目瞪口呆,居然還能用這樣的術法將新死的靈魂控製住。
“結束了?”慕容修低聲道。
“嗯。”西京的眼神卻是複雜的,“接下來,就看音格爾的了。”
慕容修點頭:“少主應該不會讓我們失望。”
“是的,這個計劃一路施行到如今,每個人都不曾令我們失望,”西京看著火堆裏燃燒的屍體,眼神卻是肅穆,“他們一個一個地站出來,祭獻犧牲,予取予求,竟然沒有一個人後退——上天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慕容。”
“是啊。破軍殺戮實在太多,足為天下人敵。”慕容修頷首,抬頭看向東北方。帝都上空黑雲壓城,金色的迦樓羅和白色的巨塔佇立著,仿佛標誌著天下的核心不可動搖。然而,那些積聚在上空的腥風血雨,是否會將那座堅不可摧的白塔壓倒?
“很快了……”他低聲道,“破軍知道了古墓的消息,應該很快就會采取行動。”
“是的,空桑和海國也都已經做好準備。”西京點了點頭,“計劃一旦開始,整個雲荒各處都會響應。”
西京悄然繞過了狂歡的人群,走上了祭壇。在垂落的帷幕前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抬起手拉開了簾子——光線暗淡的帷幕後,縈繞著香氣,一尊白色的石像靜靜地坐在黑暗裏,閉目沉睡,麵容卻已經有了隱約的不同。
“師父。”西京喃喃道,緩緩跪倒,“弟子不肖,令你死後尚不得安寧。”
石像微笑不語,眼睛依舊合起。
第八章 孤旅
滄流曆九十三年,十月十一日。陰。帝都上空,密雲不雨,時有驚電隱隱下擊。
迦樓羅停駐在上空,雲煥在朱雀大街上一個人走著,任雨前濕潤的風吹起他的發梢。因為帝國最高統治者突發奇想地要步行上街,於是軍隊一大早就封鎖了這一帶。整條街道都被肅清過,四周的店鋪和人家都關了門。門窗的縫隙裏,有一雙雙好奇又畏懼的眼睛閃爍著,偷偷觀看門外那個傳說中的殺戮之神。
“不必如此,”雲煥卻是漠然,“讓他們如平日一般做事吧。”
然而,又有誰敢和帝國的最高掌權者同路同行?
整條街上隻有他一個人,四周寂靜無聲,十步一哨五步一崗,隻有銀黑兩色軍服的戰士靜靜佇立。雲煥獨自漫步,一直一直地往前走,最後在禁城的玄武門前停下了腳步,回望。三道城牆已經被推翻了,如今的帝都再也沒有隔閡,站在禁城外看去,一眼便可看到鐵城外的鏡湖水麵。
走完這條五裏長的街,居然隻用了半個時辰。
“怎麽樣,走起來是不是快了很多?”冥冥中,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對他笑。
那個囉唆的家夥,為什麽總是要不時地冒出來打擾他?然而一個人站在這條路的盡端,回顧來時路,破軍的神色黯淡——不知道出於什麽樣寥落的心情,居然第一次開口,回答了心中魔物的問話:“是啊,平日恐怕兩個時辰都走不完。”
“嗬嗬,你看,沒了那些螻蟻擋路,走起來就快了吧?”魔在他心裏笑,“破軍,這才是你的霸者之路啊。”
雲煥沒有回答,隻是抬起頭望向禁城裏的重疊高樓。十大門閥被血洗之後,又已經過去了半年,但不知為何這裏始終還是彌漫著揮之不去的血腥氣。這一座城,仿佛成了一座死城,活著的人都在陰影之下戰戰兢兢地生活。
“通向巔峰的路本來就是寂寞的……如今沒有一個人可以再讓你滯留了。”那個魔的聲音在低低地說——出乎意料,這一次他居然沒有覺得厭惡和抵觸。
他站在禁城下,回望著來時的道路,長久地出神。暴雨來臨前的薄暮裏隻有風在舞動,濕潤而輕盈,拂過他冷冷不動聲色的臉。多少年啊……從西荒到鐵城,又從鐵城到這裏,這一路,他走了多少年?
一直一直地往上走,不曾回頭,不曾停留。想要變得很強、更強、最強,一直一直地向上攀登,把所有對手都踩踏在腳下……直到某一日,他站到了這裏,所有人都不敢再和他同路。
然而,為什麽卻有一種茫然從心底升起——接下來該怎麽辦?未來日子那麽長,要往哪裏去?要做什麽事?又要怎樣一個人過到死?
他……還會不會死?
“你當然不會死。”魔的聲音又在心底響起,帶著某種冷嘲和睥睨,“你永遠不會死……因為你將靈魂祭獻給了我。”
雲煥一怔,眼裏陡然泛起了金色的光,手指握緊,直到指節發白。
“我知道你不服氣,嗬嗬,”仿佛能夠窺探他的心意,魔卻含糊地發出了笑聲,“以前的禦風、懷仞和琅玕莫不如此——隻可惜,沒有一個能夠逃脫……你也一樣。你的血肉和靈魂,必將為我所有。”
“閉嘴!”破軍低低厲斥,眼中光芒閃現,帶著極度的厭惡和憎恨。他幾乎是集中了全部的神誌,才把那個蠱惑人心的聲音壓製了下去,再也聽不見。
轉過頭,已經是含光殿。重建的宮殿嶄新而潔白,在暮色中宛如聖域。他將手抵在門上,緩緩推開,帶著一種歸家的渴盼和忐忑,看到了中堂長明的燈火,以及燈火下栩栩如生的畫像——畫像上,那個人在靜靜微笑。
雲煥抬頭看著,忽然覺得心裏為之一清。
“少帥!少帥!”忽然間,身後卻傳來了短促焦急的呼聲,有馬蹄嘚嘚飛快逼近,“請留步!西荒有緊急軍情送到!”
來人喘息著從馬上滾落,匍匐著遞上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
“明天再說!”雲煥忽然覺得無窮無盡的煩躁,厲聲道。
乘坐風隼從西荒萬裏奔來的信使急促地喘息,臉色蒼白,看到門重新閉合,知道少帥脾氣暴烈,動輒殺人,卻還是不顧一切地嘶聲大喊:“緊急軍情,少帥!空寂大營內訌了!盜寶者挖掘了古墓逃走,整個空寂城都亂了!”
門在剩最後一條縫隙的時候停頓,然後霍然洞開。
“你說什麽?!”雲煥站在洞開的門後,眼神亮得可怕,“古墓怎麽了?”
“古墓被盜寶者挖掘了!”信使臉色蒼白,隱隱帶著激動,“空寂大營內亂了!少帥,前方將士等待您一聲令下便可以趁機攻入!”
“古墓……被盜了?!”然而,破軍根本沒有顧上他後麵那句話,隻是一把伸出手揪住了信使的衣領,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提起,厲聲道,“你說什麽?那群盜寶者、那群盜寶者居然敢動古墓?我要他們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金色的烙印從他左手開始蔓延,漸漸覆蓋了他的整個眼眸。
破軍的眼神一瞬間狠厲如狼,散發出死亡的氣息。那個刹那,不知道是被勒得喘不過氣,還是被那樣的神色驚嚇,那個信使不由自主地噤聲,發出了微微的戰栗。
“傳令下去,集合帝都所有的征天軍團!”雲煥一個箭步從門內踏出,隨手將那個戰栗的信使摔落在朱雀大街上,揚聲吩咐,“一個時辰之內在白塔下聚集完畢,不到者,殺無赦!立刻出發,剿滅烏蘭沙海銅宮裏的盜寶者,自上及下,一個不留!”
“是!”轟然的應和聲,響徹了帝都。
無色城裏,一片寂靜。
然而水麵上方,雲荒各個方位正在發生的風雲變化,卻還是通過水鏡一一呈現在了諸王麵前,除了白瓔、青塬之外的四位王者麵麵相覷,倒抽了一口冷氣。形勢急轉直下,四處蔓延的戰火忽然集中到了一處:帕孟高原上烏蘭沙海裏的銅宮。
那個盜寶者的聚集地,忽然間就成了破軍不惜一切也要覆滅的對象!
“十月十五日,大家準備好了嗎?”真嵐卻是不動聲色,仿佛一切都在計劃中。
“是。”諸王齊齊俯首。
“六部戰士從十四日開始均需枕戈待旦,隨時出發,”真嵐緩緩看著跟自己並肩戰鬥了上百年的諸王,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沉重,“這是最後定乾坤的一戰,由我來率領,諸王包括青塬都將被從九嶷召回——這一次,一定要出盡全力,畢其功於一役!”
“是!”諸王被這樣的語氣感染,聲音同時提高。
“但是……”藍夏有些遲疑,“為什麽要在十月十五?”
“因為按雲荒曆法來說,這一日正是黑夜最長、白晝最短的一日——最有利於我們冥靈軍團作戰。”真嵐低頭看向水鏡,淡淡道,“當然還有另外原因。”
“可是,再長的夜也有破曉的時刻,”玄羽喃喃道,有些懷疑,“畢其功於一役?皇太子認為可能在一夜之間摧毀滄流的軍隊主力嗎?萬一不成功,天亮後來不及撤回就會遭到極大損失。到時候,還不是把戰果拱手讓給那些鮫人?”
“玄王!”真嵐蹙眉道,第一次以帝君的威嚴喝止了藩王的無端猜測,“凡事尚未開始,便拈輕怕重尋思退路,這一場仗不必打便先輸了!”
從未見過溫和的太子如此嚴厲的語氣,玄王不由得噤聲。
“我和海國早有密約,自當相互協助,相信海皇也會在當日如約歸來助戰。”真嵐放緩了語氣,“諸位不必瞻前顧後,凡事總有一拚。如果信任真嵐,便各自盡力就是了——空桑複國,就在此一舉了!”
“聽憑太子殿下吩咐!”諸王一齊屈膝。
真嵐對藩王一一回禮,眼神肅穆莊嚴:“天佑空桑。”
“天佑空桑!”大司命舉起了手,在光之塔下仰頭大呼,花白的長發和胡須在水底飄揚,“國祚綿長!”
無色城裏,所有的白石棺材都發出了劇烈的震顫,仿佛內中沉睡的子民同時受到了震動,無數個聲音從各處響起來,漸漸匯聚在一處,響徹了整個水底——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車,
神鳥的雙翅披著霞光,
擁有帝王之血的主宰者,
從九天而下,
將雲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飛鳥,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藍之湖水,
站在白塔頂端的帝君,
將六合之王的呼應一一聆聽,
天佑空桑,國祚綿長!
盛大的儀式已經開始,為了迎接三日後的那一場空前血戰。大司命帶領所有空桑人在光之塔下祈禱,祝頌的聲音傳遍了整個無色城。
在這樣宏大的聲音裏,她卻覺得自己的神誌漸漸渙散。
“太子妃!太子妃!您怎麽了?”侍女驚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然而卻也漸漸顯得遠離。她想開口,卻說不出一句話,身體在不受控製地衰竭下去,冰冷而麻木。那一瞬她甚至有一種感覺——自己的生命已經快要到達終點。
那一瞬,她心裏有驚慌,但卻不是為了自己——
那個人……是不是也同時到達了生命的終點?
“不要驚慌,”然而,身側卻忽然出現了一個聲音,安慰侍女,“你先下去吧。”
所有的旁人都退去了,一下子變得如此安靜。白瓔覺得一雙有力的手臂在恍惚中伸來,將她抱起。她睜不開眼睛,無力地垂下頭,靠在了那個人的肩膀上——真嵐?
“白瓔,我知道如今你已經接近衰竭,必然很痛苦——但你一定不會放棄,是吧?”真嵐的聲音近在耳畔,鎮定而沉著,“你肯定不會就此死去。是不是?”
她在恍惚中輕輕頷首,卻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全然不能動彈。
“原諒我不能繼續守著你了……我馬上要出征去了,今晚就是最後的大戰。”真嵐輕輕對著昏迷中的妻子低語,聲音帶了一絲笑謔,“這次和我並肩戰鬥的除了海國,居然還有冰族——你看,生命總是充滿了不可知的因素,所以也總是存在著期望和樂趣啊。”
什、什麽?最後一戰?已經到了決戰時刻了嗎?!
“很不甘,是不是?很想此刻就站起來,和大家並肩戰鬥,是不是?”那個人居然明白她在昏迷中的意誌,在她耳邊輕輕說,“那麽,就要想辦法早日好起來啊!白瓔,你是劍聖,是‘護’之力量的繼承者,創世神生生不息的力量就蘊藏在你的身體裏!所以,你絕不會就這樣衰竭而死的。”
是,是的……一定要,早日站起來!一定要看到空桑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她無法開口說話,甚至無法睜開眼睛,卻感覺到丈夫的手指溫柔地拭過她的臉頰,似乎沉吟著什麽,終於輕聲開口:“白瓔,離開之前,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和你說——非常重要的事,我怕這一戰後若無機會再和你說,便會畢生抱憾。”
她有些錯愕地聽著。真嵐……真嵐想和她說什麽?
“白瓔,你還記得神廟上那一戰嗎?那一戰,你和蘇摩聯手擊潰了魔,之後你毫發無傷,當時蘇摩並未直接和魔交手,卻從此陷入衰竭——你不是一直奇怪他為什麽受傷嗎?
“我可以告訴你,那是因為他在你身上下了咒術,替你承擔了所有傷害!
“是的,很不可思議,對嗎?連我都花了很長時間,才能明白其中的奧妙——這種術法從來未曾在雲荒出現過……一直到赤王告訴我,治修大夫在海皇掌心也曾看到過另一個正位的五芒星。那一刻,我才想起了某個遙遠的傳說。是的,是的……那是藏秘相傳的轉輪枯榮大法!
“是將一個人身上遭受的所有攻擊和傷害轉移往別處的咒術!”
什麽?什麽!在真嵐的話傳入耳際的刹那,她的神誌在一瞬接近崩潰。然而虛無的意識無法凝聚,更不能表露出絲毫激烈的感情起伏。
不,不,真嵐,你說的不是真的!你說的一定不是真的!
多麽可笑的做法!那個人是瘋了嗎?星魂血誓之後,他們的命運已經緊緊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怎麽可能讓其中一人承擔所有苦痛,而讓另一個人得以保全?
“白瓔,你想說星魂血誓,是不是?”真嵐卻仿佛明白她內心的每一個念頭,低聲道,“是的,正是因為這個咒術在先,所以也妨礙了我之前的猜測——一開始,我根本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會是這樣。如果我早些明白,一定不會讓蘇摩獨自離開。
“但事實上,在你走上白塔神殿麵對神魔之前,他已經在你身上布下了這個咒術——是以那一戰後你得以全身而退;而他卻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衰竭,並在所有人都沒有覺察之前,立刻離開了雲荒。
“他為什麽要離開雲荒,在那個時候沒有一個人明白。
“不,他不是任性的王者,不是不顧子民的海皇,在這個時候忽然離開雲荒遠赴海外,必然有他自己的深遠考慮和不得已的苦衷——更多的我無法猜測,但其中一點,應該是為了謀求解救族人的方法,以及……斬斷和你之間的聯係。”
斬斷和她之間的聯係?
他們的宿命已經相連,星辰的軌跡已經合並,生死同命,怎麽可能再斬斷?
“你應該也知道,星魂血誓是極其厲害的法術,一旦結下,隻有斬血大法才能將其終止——而要施行這種法術,必須要回到其中一方的血脈‘源起’之地……這下你明白了嗎?
“我猜測他的意思,大約是要在自己承擔所有傷害之後,再斬斷和你之間的聯係,以免自己的衰竭會同時映射到你的身上,將你一起拖向死亡。”
真嵐緊握蓮台上沉睡的妻子的手,看著昏迷之人眼角不停沁出的淚水,一貫散漫嬉笑的臉上也露出沉鬱苦痛的表情,久久無法再說話。
“白瓔,原來他愛你之深,遠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可惜等我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海皇已經遠離雲荒。而戰雲四起,我輾轉其中,也身不由己。”他輕聲歎息,為她擦去眼角的淚水,“如今我也要去往戰場,和破軍進行最後一戰。但在走之前,我必須要將這件事和你說一個清楚。
“我不能把這個秘密永遠埋葬。”
無色城裏一片虛無,然而,卻有有形有質的淚水悄然落下。
“你如今心裏一定很痛苦,是嗎?”真嵐的聲音平靜而自持,在耳畔傳來,“可時辰快到了,我必須要走了……我讓大司命看著星盤,當你們的兩顆星辰徹底分開的時候,你就脫離了危險——從此你擁有了血肉之軀,也有了新的生命。你應該感謝他……當年無論他欠你多少,如今都已經以百倍來回報。”
衰竭的身體無法出聲,然而如珠滾落的淚水說明了她內心的種種激烈情緒。
真嵐,為何你要說這樣的話……每次都是這樣。我早已做出了選擇,也一直恪守內心的準則,準備為空桑活下去——為何,你卻要讓我一再陷入這樣的混亂?如今的我……如今的我,到底該何去何從?
白瓔在極度的衰竭中沉睡,但那個人的影子在心底越發清晰。藍色的長發如風飛舞,絕美的容顏蒼白而憔悴,站在雲霧縈繞的白塔之上,回頭看著她,深碧色的眼睛裏有著她一直無法看懂的表情,然而那張麵容卻在漸漸老去,一夕之間,青絲盡白。
蘇摩……蘇摩,為何你從未說起?在步入塔頂神殿、在被衰竭吞噬、在決定遠離雲荒的時候,為何你竟然一句話都沒有說?這麽多年來,你可曾對任何人表露一絲一毫內心真正的想法?
如今的你,究竟在何方?
真嵐凝視著妻子蒼白的麵容,唇角忽地露出了微弱的笑意。他握起她的手,輕輕地褪下了她無名指上的那枚“後土”神戒,放在她身旁:“白瓔,我如今替你拿下這枚戒指,還你自由——等蘇摩從海上歸來,你可以聽憑內心的想法行動。如果那時你能重新戴上這枚戒指,那麽,我就知道你已經做出了選擇。”
白瓔無法說話,隻覺得在這樣平靜的話語裏有驚濤駭浪洶湧,令她幾乎不能呼吸。
“稟殿下!軍團已經集結完畢!”門外,忽然有戰士來報,打破了這一刻的寧靜,“諸王都在等待殿下的命令!”
“轉告六王,我即刻便到!”真嵐抬起頭,沉聲回答。
“是!”戰士退下,室內重新恢複了寂靜。
“我必須要走了,白瓔。”真嵐俯下身在妻子耳畔低語,宛如歎息,“我沒有遺憾,因為我是幸福的人,可以和所愛的人共度百年的光陰……我不知道你到底愛不愛我,我隻擔心自己有沒有耽誤你,使你錯過了最愛的那個人。”
“不過,幸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真嵐將“後土”神戒放在她的胸口,凝視了妻子片刻,低下頭,在她冰冷的額上印下了一個溫暖的吻,微笑低語:
“再見,睡美人。”
十月十三日。暮色初起的時候,空寂城裏枕戈待旦的軍隊並沒有迎來預料中的猛烈進攻,諸位將領登高遠眺軍情,發現駐守博古爾大漠的滄流鎮野軍團一夜之間忽然南撤,仿佛接到了什麽命令,竟然向著帕孟高原上的烏蘭沙海迅速集結。
“這下好了,破軍集中力量進攻銅宮,我們這邊便可多支撐一段時間。”衛默站在空寂城的城牆看著南方,鬆了一口氣——有大片的烏雲正在往那裏移動,分明是帝都伽藍的軍隊傾巢而出,在迦樓羅金翅鳥的帶領下奔赴盜寶者聚集地。
“難說。盜寶者向來是趨利若鶩的人,既然冒了大險,一定會將古墓裏盜去的珍寶獻給雲煥,以求功名利祿。”飛廉站在城頭,低聲道,“這仗未必會打得起來,大家不可掉以輕心。”
“你看,迦樓羅金翅鳥已經停下來了!”青輅吃驚道,“雲煥露麵了!”
“什麽?破軍真的肯和對方交換條件?”有人遠眺著,低聲喃喃,“怎麽可能……以他那樣暴烈的脾氣,怎麽可能親自出麵和卑賤的盜寶者低聲下氣地談條件?那個古墓裏,到底藏著什麽?”
狼朗低下頭,古銅色的雙手緊緊交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眼色冰冷。那群盜寶者真是自取滅亡啊……居然敢偷走那樣的東西,還以為奇貨可居——卻不知將會萬劫不複!
許久,飛廉才在夜風裏點了點頭,回顧眾人:“無論銅宮之戰是否爆發,我們照樣要做我們該做的!如今是十三日了,諸位都要做好隨時戰鬥的準備!”
“是!”高城上諸位將領齊齊領命。
十月十四日。帕孟高原上,狂風怒嘯,卷起萬道黃沙。銅宮佇立在荒原的中心,在血色的夕陽裏冷然矗立,發出鋼鐵特有的冷銳光芒。
然而,很快,夕照就被遮天蔽日而來的軍隊驅逐了。
在迦樓羅巨大的雙翅遮住上空日光時,銅宮的最深處,盜寶者的最高首領正在召集所有部下舉行最後一輪的密議,檢查著每一步細節的準確性——這次的行動事關重大,若有一個微小不慎,都會導致全盤傾覆!
“九叔是不是已經帶著婦孺們走了?”音格爾抬起頭,問旁邊的侍從。
“是,”莫離恭謹地上前稟告,“少主,今日一早,九叔就帶著夫人和閃閃還有其他家眷從秘道離開了。”
“那就好,”音格爾忽地想起,“對了,那一些霍圖部的人呢?”
“呃……”莫離顯得有些猶豫,“稟少主,今日一早就看不到他們了——霍圖部那些人連夜就不告而別,天亮時發現連帳篷都拔走了。”
音格爾略微一驚。幾個月前,那一群由女首領帶來的霍圖遺民,手持那片白色羽毛前來謁見,傳達了空桑皇太子的意圖,要他出兵支持空寂城,和飛廉結成暫時的聯盟。然而如今大戰就要開始,這一隊霍圖人卻不知所終。
“算了,本來也就不能指望他們什麽,走了也好。”音格爾終於舒了一口氣,將身體靠入厚重的猞猁靠背,曲肘於扶手,撐著額頭——盜寶者之王其實還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在沒有部下簇擁的時候就顯得有些蒼白單薄,完全不像那一群虎豹的領袖。
頭頂有低低的鳴動,刺穿銅宮厚實的牆壁傳到耳膜,低而銳。
他知道,那是征天軍團特有的殺戮之聲。大量的風隼雲集在烏蘭沙海,宛如一群等待高空撲下攫食的惡鷹。而它們的頭領,那巨大而可怕的迦樓羅金翅鳥卻是無聲無息的,宛如死亡的陰影。
音格爾將臉埋在手心裏,感覺手心滾燙而臉頰冰冷——那一瞬間他幾乎有個錯覺,以為是童年起就纏繞他的毒又發作了,令他全身無力,不能呼吸。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隻是在如此的重壓之下第一次產生了恐懼之意而已。
他曆經生死渾然不懼,但今夜所背負的壓力,卻幾乎令他崩潰。
“音格爾少主,破軍少帥已經到了。”背後的帷幕裏,有人緩步走出,手按光劍,卻是空桑的大將軍西京,“你還在這裏等什麽?身體還好嗎?”
“沒事,我已經派出使者和他交涉了……”音格爾沒有抬頭,悶悶道,“我和他說,盜寶者願意用古墓裏這尊玉像和他做一個交易。”
“交換什麽?”西京身後的慕容修饒有興趣地問。
“擺脫奴役,自立為王。”音格爾短促地冷笑了一聲,“說實話,這可是我們盜寶者數百年來的最大心願。”
“好大的要價,”慕容修沉默了一下,“雲煥會答應嗎?”
“按道理應該會的。畢竟師父的遺體在這裏,他絕不敢棄之不顧。”西京低聲道,眼神有些奇異,“但是,按情理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絕不會容許拿他所珍視東西做‘交易’的人再存在於這個雲荒!”
“也是。”慕容點頭道,“不過既然破軍已經如所料地來到了這裏——那麽,現在我們就開始按計劃進行後麵的事情吧!”
“沉住氣,慕容公子,”音格爾臉色蒼白而陰鬱,輕聲道,“慢慢來,等待破軍的回複。畢竟盜寶者的舉止要像個盜寶者,我若不趁機討價還價,豈不是太不像話了?”
慕容修很快恢複了鎮定,默然點頭。
西京伸出手:“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音格爾點了點頭,探手入懷,摸出一物遞給西京:“這是隱墨珠——和辟水、柔火、定風、駐顏並稱的寶物。暫時借你佩著,用完了還我。”
西京打開白玉的匣子,看到紅絨上放著的一顆淡墨色珠子,心知這便是傳說中的至寶——他剛剛探手拈起,整個人便忽然間消失了蹤影!
“怎樣?”音格爾看著虛空,“適應嗎?”
“很好,”西京的聲音從原處傳來,身影卻已經憑空消失,“不愧是盜寶者之王啊……簡直搜羅了天下各種奇珍異寶!”
“其實也都是從你們空桑皇帝那裏弄來的。”音格爾淡淡道,眼神卻凝重,“不過也要小心。以破軍之能,就算你隱了身,恐怕他不過片刻就能覺察出來。”
“沒事,隻要那個‘片刻’就夠了,”西京收了隱墨珠,身形赫然出現在房子另一頭,“這本來就是瞬間定勝負的事,不成功便成仁,絕無第二次機會。”
密室裏,三個男人靜默地相對,眼裏都有一種劍鋒一樣的亮光。那一瞬,三個來自於天涯各處的男子伸出了手,默默交握——那些手堅定如鐵,仿佛在風口浪尖緊握命運之輪!
然而就在此刻,莫離的聲音從外麵低低傳來:“稟少主,破軍給的回複到了!”
“怎麽說?”音格爾臉色一肅,從靠椅上直起了身子。
“破軍看到了您送去的信物,非常憤怒,”莫離在門外稟告,聲音冰冷,“竟然將我們派去的使者殺死在迦樓羅裏,將頭顱從高空拋下!”
“哦?”音格爾冷笑道,“我還以為他看到禮物會很高興。”
“但是,破軍很快就平靜下來了,”莫離複述,語氣詫異而莫名,“他居然反過來派出使者,說願意接受您提出的那些條件,封您為王,隻求您保證古墓裏的人不受任何損害。”
密室裏的三個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神色複雜。
“那好,你回去和破軍說,”音格爾也是不動聲色,開口道,“封位儀式就定在今晚,如果破軍兌現了他的諾言,他就可以毫發無傷地帶走他最珍貴的東西。”
“是。”莫離隨即退去。
密室內氣氛平靜而凝重,三個人的呼吸聲交錯在一起,各自都沉吟不語。音格爾不停地把玩著手上的短刀,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某種可怕的神色,纖細的手指緊握刀柄,用另一隻手無聲地拭過刀鋒——非常快,一滴血沿著刀刃滾落,隨即消失不見。
西京的手也扣緊了腰畔的光劍,低頭看著上麵那一顆銀白色的小星。
沉默隻持續了片刻,西京便抬起頭看向慕容修,打破了沉默:“慕容,你可以暫時離開了——接下來是我和少主的事,你幫不上忙。”
明知接下來是極其危險的局麵,留在此地的同伴不知道會遭遇什麽樣的不測,然而來自中州的商人沒有猶豫,隻是點了點頭:“那好,我先走了。”
西京擺了擺手,看著那一襲白衣消失在門口。
盜寶者少主看著中州人的背影,發出冷笑:“真是好夥伴啊,在這個時候就這樣輕輕鬆鬆走了!你們空桑人怎麽會結交到這樣的朋友?”
“哪裏,”西京卻是毫不介意地坐下,“慕容隻是個商人而已。”
“商人?”音格爾詫異。
“是啊,你們盜寶者應該和這種中州來的商人打過很多交道。”西京搖頭笑了笑,“商人重利,何況他謀劃的又是天下——所以你又怎能指望他在此刻留下來和我們一起送死?謀士隻是謀士,殺人這種活兒當然是我們的本分。”
不等音格爾再說什麽,空桑的名將抬起頭,閉目靜靜聽了聽半空裏風隼的鳴動聲,仿佛在默默預測著這一回來的軍隊有多少。越聽臉色越是嚴肅,過了片刻,忽地睜開眼睛,看著對麵的盜寶者之王脫口而出:“有酒嗎?”
“酒?”音格爾詫異,“大敵當前,將軍卻要喝酒?”
“當然要喝!”西京扣了扣腰間那個空了的酒葫蘆,長笑道,“越是大敵,越要一醉!汀死後我再也沒有喝過一滴酒,今日與破軍一戰之前,可真要好好痛飲一番了!”
音格爾看了他片刻,仿佛想從這個活了上百年的前朝名將臉上看出一些什麽來,然而最終隻是默默頷首,揮了揮手:“好。銅宮裏自釀的‘大漠紅’也算佳釀,希望能入得將軍法眼。”
“好!”西京一拍光劍,大笑道,“那就先來五壇!”
在空桑劍聖重開酒戒,在萬裏之外的風沙瀚海裏痛飲的時候,綠水青青的九嶷郡裏,那笙正在紫台青王的離宮內,在初起的暮色裏,看著那一麵空白的碑發呆。
望鄉台上往生碑。這是空桑人追憶亡靈的神物,凝聚了千百年的血淚。那是有著無數“過往”的東西,一眼看去,那笙的視線就被那麵空無一字的碑麵吸引了,久久凝視。
“嗯?”旁邊的晶晶覺得無趣,拉了拉她的衣角,指向天上。
暮色已經開始降臨了,然而霞光漫天,依舊可以視物。奇怪的是南方的天際,在天地交界的地方卻有一線黑色,仿佛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正在地平線以下緩緩升起,在彩霞滿天的夕照裏顯得反常的詭異。
但那個黑暗還隻有一線,被霞光漫射後看起來實在不明顯,所以除了這個啞巴的小姑娘以外誰也沒有多注意,連那笙也沒有被這樣的提醒驚動,還是直直地盯著前方。
那個光潔的碑麵上……似乎有血淚交織而流,蘊藏著無數辛酸痛苦。仔細看去,那些血淚卻又幻成了獵獵的戰火,火焰裏有無數人奔逃慘呼,紛紛倒下化為枯骨——那笙悚然一驚:這、這些景象,是在回放著上千年來雲荒大陸上的種種慘象,還是在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大難?
然而,她的手指一接觸到碑麵,上麵的種種幻象就全部消失了,隻有碑座下那個骷髏依然空洞地睜著眼睛。
那一瞬間,仿佛是幻覺,九嶷山穀深處響起了一陣低沉的歎息。
“誰?”那笙吃驚地抬起頭四顧,然而帝王穀裏霧氣重重,空無一物。隻有黃泉瀑布不停奔流,逆著山湧向帝王穀,然後注入九冥——那一聲森冷低緩的歎息回蕩在風裏,清晰地傳入耳畔。是九嶷亡靈的歎息嗎?是那些即將進入輪回的亡靈,在為這個大陸生靈塗炭的悲慘命運歎息嗎?
她抬起頭看向北方,忽然看到帝王穀黃泉之路的盡頭騰起了一片白光。
“天啊……”那笙喃喃道,看著那一片奇特的光華從黑色的密林裏升起,漸漸凝聚成一片,在夜色裏如霧氣般飄浮,宛如潔白的海洋浮起在九嶷上方——那是什麽?那是什麽?那分明是數天前,她在天荒坪的夢魘森林上看到的那種光!
那笙驚得呆住,定定地看著那片光從帝王穀上空漫起,皎潔柔和,如霧氣一般彌漫著,漸漸往這邊流動。仿佛明媚山嵐般,無聲無息地從北方的深穀裏吹來,將青王的離宮籠罩。
這、這是什麽?是那個純白的魂魄嗎?她吃驚地喃喃,感覺身邊的晶晶也害怕地將小小的身子靠了過來,牽緊了她的衣角。
“晶晶,快去躲起來!”那笙下意識地把孩子往後一推,右手急速地捏了一個訣——上一次因為粗心沒有保護好這個孩子,這一次,可無論如何都要對得起閃閃的托付。
然而,不等晶晶跑遠,那片白色的光已經隨風而下,籠罩了這個庭院。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片皎潔如雪的光,不知不覺地鬆開了捏著訣的手——那種光是如此平靜安詳,沒有任何殺戮的氣息。
“唉……”風裏,她又聽到了一聲輕微的歎息。
有什麽落在她的臉上。一滴,又一滴。
下雨了嗎?不等她抬手擦去臉上的水跡,忽然在那片明麗的光芒中看到了一張臉——那張臉浮現在虛空裏,漸漸凝聚,恍如一朵蓮花的綻放,俯視著大地。有晶瑩的淚水從眼睛裏落下,墜入風中。
“咦……你為什麽哭?”那笙看著那個從白光裏凝聚的魂魄,不知為何不再感覺害怕,反而忍不住開口,“你不是被三女神送去轉生了嗎?”
那雙眼睛凝視著她,虛空中的人似乎發出了輕微的歎息。
“你為什麽回來?”那笙吃驚道,指著黃泉之路的方向,“輪回的時間是有定數的,如果錯過了時辰,就要再等二十年才到下個輪回呢!三女神都說,要等你轉生到這片大地的時候,雲荒戰亂才能平息——你還不快去?”
半空裏零落的雨水停止了。風在庭院裏回旋,潔白的光芒在風裏凝聚,那個純白色的女子在虛空裏成形,站在雲端上凝望著這片大地,蓮花一樣的素顏上有憂戚而悲憫的表情,風裏傳來低低的歎息:“殺戮之風從南而來,雲荒就要成血海了……我怎麽能安心?”
那笙詫異地看著她。因為不安心,所以才放棄了輪回的機會,從黃泉返回了嗎?這個女子到底是誰?為什麽連三女神都說她有那麽大的力量,可以終止雲荒這一場空前的戰亂?
“可是……可是你如果不趕緊去彼岸轉生,這場仗就還要多打二十年啊!”她訥訥道,“不管怎麽樣,你總該早點去投胎。”
“唉……”虛空裏的女子低下了頭,凝視了她許久,忽地開口,“孩子,你有著非常幹淨明亮的靈魂,曾經推動過這個雲荒的曆史之輪……或許,如今你可以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那笙回答,不知為何,她並未覺得一個陌生鬼魂對自己提出要求有過分之處,反而有一種雀躍的感覺,脫口承諾,“我幫你!”
虛空裏的白衣女子沒有說話,忽然間伸出一隻手來按在了她的額頭上。
那雙手沒有溫度,仿如濕潤的風。那笙忽然間隻覺得一陣恍惚,似乎有一道明亮的光從眉心射入,瞬間充盈了她的七竅六蘊。手上忽然一陣熾熱,她吃驚地低下頭,看到了自己手心忽然憑空凝聚出了一道光華,宛如一把虛無的光劍。
那一瞬,她聽到那個溫柔寧靜的聲音在心底輕輕道:“孩子,我的靈魂隻能凝聚很短的時間,無法獨立行動。請以最快的速度,帶我去尋找我的軀體——我不能等二十年,我需要即刻回魂返回人間,來阻止這場災難。”
“請你務必幫助我。”
戰雲最密集之處,停息著巨大的金色機械。迦樓羅懸浮在烏蘭沙海上空,羽翼遮蔽了銅宮上空的夕陽。身側簇擁著無數的風隼,匯聚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烏雲,散發出凜冽的殺氣。
寧靜的艙室中,這架擁有媲美神魔力量的殺人機械卻發出了低微的歎息。
“主人,”瀟的聲音低低響起,“晚上真的要去舉行那個封王儀式嗎?”
“嗯。”坐在金座上的軍人簡短地應了一聲,眼神卻始終投注在手裏的那件東西上——那是方才盜寶者的使者送來的一卷破舊羊皮卷。不知道為何,在看著這一卷書時,軍人冷酷暴戾的眼神忽然變得柔和,全神貫注。
“可是如果主人要下到地麵的話,瀟就無法陪伴您了。”迦樓羅憂心忡忡,“您會被沙蠻和盜寶者包圍,不如不要去銅宮吧。”
“嗯。放心,我會小心……”雲煥還是翻看著手裏的東西,語聲忽地停止。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粗糙的羊皮紙上,淩亂寫滿了字。那樣熟悉的筆跡,仿佛一瞬間將時空逆轉。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翻來覆去隻有這樣兩句話,被狂亂地塗抹在了粗糙的羊皮紙上。筆跡一開始是拘謹的,然後漸漸恣意,越到後來越肆無忌憚,滿紙淩厲的筆鋒裏有一種窒息般強烈的感覺撲麵而來。
雲煥猛然合上了手裏的書頁,緊緊閉上了眼睛。是的,是的……這是他一年前在封墓之前留下的東西!看來,那些盜寶者果然是進入了古墓的,並非大言誆騙。
大軍集結在銅宮上空,烏蘭沙海上卻是一片篝火通明。
雲煥放下了書卷,從金座上長身而起,眼神冷徹:“傳令三軍,今夜我將去往烏蘭沙海銅宮,冊封少主音格爾為大漠之王!”
“主人!”迦樓羅發出了輕微的戰栗,脫口而出,“不要去!”
然而雲煥隻是回頭漠然地看了金座上的傀儡一眼,並未對這樣的請求有所動容。他走向艙門,拉開,大漠上的冷風頓時席卷而來,充斥了整個冰冷黑暗的機艙。破軍少將站在艙室內,俯視著腳下暮色裏的烏蘭沙海,神色漸漸轉為狠厲。
外麵已經有軍隊在等待他的到來,無數的風隼和比翼鳥簇擁著迦樓羅。
破軍少將從金色的機械裏走出,抬起手示意征天軍團九天的各部將領靠近。九架比翼鳥被鮫人傀儡操縱著,準確地降落在迦樓羅巨大的金色機翼上。
“稟少帥,按照您的吩咐,我們監視著帕孟高原各個方位,入夜前發現了銅宮裏有人通過秘道逃去了……”負責監視西方的將軍跪下稟告,臉色凝重,將聲音降低得很輕。
“很好。”雲煥隻是短短說了兩個字,然後回頭對簇擁在周圍的將領們低聲吩咐了一串指令,“去,跟緊那些逃走的盜寶者家眷,一個不能留!”
“是!”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軍人齊齊單膝跪地,領命而去。
“瀟,你在這裏等我,”在安排妥當了一切後,雲煥孤身站在巨大的金色機翼上,抬頭看著這一片黑色的天和地,聲音低沉,“等我下去將師父的遺體迎回,就會發出信號。到時候你就毀掉這裏,殺光所有盜寶者——這片沙漠上,雞犬不留。”
他的聲音依然是漠然平靜的,在說出這樣血腥指令的時候恍若無事。
迦樓羅的顫動在一瞬間停止,瀟臉色蒼白:“是,主人。”
“凡是碰過那座古墓的人,都絕不能再活下去。”雲煥抬起頭,冷冷看著大漠上空的冷月,吐出了最後一句話——那一瞬,他眼裏的金光璀璨一片,恍如神魔附體。
在破軍少將從萬軍中降落地麵後,天空裏所有的風隼都沉默了。那些積聚了殺戮力量的戰爭機器靜靜懸浮在空中,注視著自己的主人進入盜寶者的大本營,隻有一小隊的直屬部隊跟隨。
天已經全黑了,篝火映紅了沙漠上空,盜寶者為了迎接這一曆史性的時刻載歌載舞,萬眾歡騰——沒有人發現南方的天際隱隱露出一線詭異的黑。
那種黑,居然連篝火都無法照亮。
“來了嗎?”
“來了。”
“帶了多少人?”
“似乎隻有一隊士兵跟隨他。”
“真是托大而狂妄啊……破軍。”
“這樣的態度也是應該的——這個雲荒上還有誰會是他的對手呢?連掌握了‘後土’力量的太子妃白瓔也已經被他擊敗了。如果不是因為師父的遺體在這裏,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摧毀這裏的一切,就像碾死一群螻蟻一樣。”
“螻蟻……你也未免太小看我們盜寶者了吧。”
金帳裏有人苦笑,兩雙眼睛在重重帷幕背後看著從天而降的滄流軍人,冷銳而凝重。盜寶者之王放下了手裏的短刀,看著遠處尚自看不清麵目的軍人。雲煥落在遼闊的沙漠中間,篝火圍繞著他,映照著他的側臉,冷冷地不動聲色。
那是音格爾第一次看到這個血洗帝都的破軍少將。然而隻是一眼,盜寶者之王便感覺到了某種逼人而來的冷酷殺戮氣息,一時間語氣為之一窒。
西京喝完了最後一壇酒,將酒碗重重摔落在地上,長長吐出了一口濁氣:“好!就這樣吧!音格爾,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否則一旦開始,就要和這樣的魔物戰鬥到底了!”
音格爾一怔,將目光從遠處那個人身上收回,蒼白的臉上忽然泛出一絲冷笑:“反悔?你以為,大漠上的兒女會屈膝於一個魔物嗎?”
盜寶者之王抬起手,霍然將麵前一直沒動的一碗酒一飲而盡。烈酒從喉中傾瀉而下,音格爾劇烈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頰迅速浮起紅色的酒暈,然而這樣俊秀如女子的少年,眼裏的神色卻是亮如閃電,令所有人都不敢輕視分毫。
他抬頭看著從天緩緩而降的滄流元帥,雙手漸漸握緊,站起身來。
“開始吧。”他對身後的西京開口,“從現在,戰鬥到最後一刻!”
空桑的劍聖也是霍然抬頭,看著盜寶者之王,無言緩緩點頭,眼神凝重而雪亮。他將手探入懷裏,抽出了銀色的光劍,看向了遠處人群中間的那個昔日同門。另一隻手卻握住了錦囊裏的那顆隱墨珠。
“保重。”西京低聲說了最後一句話,將隱墨珠握入了掌心。
一瞬間,仿佛有無形的網覆蓋下來,他整個人從原地無聲無息地消失!
音格爾看著西京消失,臉色卻是淡淡的。他從席前站起身來,將短刀收入懷中,將金索繞上手臂,整理好了衣襟,抬頭看了看遠處被眾人簇擁的破軍,唇角露出了一絲冷冷的笑意,緩步走了出去。
“少主,破軍少帥已經到了。”門口的莫離低聲囑咐,“請您立刻出門迎接。”
“知道了,”音格爾回答了一句,繼續往外走去,“都準備好了嗎?”
“是。九叔已經帶著婦孺們從秘道離開了,如今估計已經下了高原,”莫離低聲回答,臉色凝重,“留下的兄弟都做好了準備。”
“做好了準備”——音格爾臉色沉了一下,似乎被這一句話背後蘊藏的血腥意味震撼。盜寶者多年來縱橫大漠,為了生存不得不做盡各種險惡陰毒之事,過的都是刀頭舔血、提頭賣命的日子,是故成年男子罕有活到四十歲之後,然而,縱然是這樣一群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對於即將來臨的一切還是心有恐懼,早早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見今日之戰的慘烈和殘酷。
音格爾默默握緊了袖中的長索短刀,微一點頭,便撩開金帳走了出去。
兄弟們,我會竭盡全力,絕不讓你們白白犧牲。
第九章 誅魔
銅宮外人聲鼎沸,一叢叢的篝火如同盛開的紅棘花,在夜幕下熱烈地燃燒。族裏的青年人圍繞著篝火載歌載舞,以盛大的儀式迎接帝都貴客的到來。
在沸騰的人群頭頂上,卻有巨大的陰影籠罩。金色的迦樓羅金翅鳥帶領著無數的風隼,如陰雲一樣浮動在烏蘭沙海上空,冷冷俯瞰著這一群狂歡的盜寶者們。
在篝火和人群的正中,一個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帝國軍人默默而立,身材挺拔,麵容冷肅。他的身側隨侍了一隊滄流軍人,那一隊人馬不過一百名,在喧鬧的大漠裏仿佛一滴微不足道的水滴——看著周圍粗獷強悍的盜寶者們,那些軍人雖然臉色不動,但手卻握緊了刀柄,上麵青筋畢露,隨時準備拔刀而戰。
隻有那個穿著元帥服飾的青年沒有動,隻是側首望著黑暗裏的一叢叢篝火——那裏,有身穿華麗衣飾的大漠少女在火裏旋轉起舞,贏得喝彩無數。
那樣的舞姿飄逸如夢,似乎令帝國元帥回憶起了什麽,眼神在一瞬間變得遼遠莫測。軍人筆直的肩背無聲地鬆懈了下來,殺氣似乎也有了微妙的緩解,他定定地看著黑暗裏的大漠歌舞,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某處燙傷痕跡出神。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在大漠裏看到過一樣的歌舞。
那時候,師父尚在他身側。
“抱歉,讓帝都的貴客久等了!”忽然間,耳畔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
銅宮在火的映照下如同璀璨的黃金,巨大的宮門無聲開啟,魁梧精悍的男子大踏步走出,抬手對外示意——隻是一個瞬間,整片大漠便陷入了寂靜。所有盜寶者都停止了喧鬧,紛紛單膝點地,低下了頭:“莫離大人!”
莫離朗聲宣布:“少主出帳,恭迎元帥!”
“拜見少主!”整個大漠爆發出了一陣歡呼,盜寶者將酒碗舉過了頭頂,對族裏的英雄表示最大的敬意。男性粗獷嘶啞的聲音猶如風暴席卷而來,震撼了黑暗的沙漠。
整個大漠裏,隻有這一行帝國軍人猶自佇立不動。
周圍隨行的戰士握緊了刀,警惕地簇擁著主帥,仿佛身陷一群咆哮悍勇的沙漠野蠻人之中。然而雲煥卻是毫無表情,隻是隨著眾人的視線一起轉身,看向了那扇幽深不見底的巨大宮門——黑色的穹門下漸漸出現了一個蒼白瘦弱的影子,少年披著金色的猞猁裘,緩步行來,靜靜站在了深邃的黑暗裏,直視著篝火中那個佇立如槍的滄流軍人。
那一瞬,雖然隔了上百丈,兩人的視線卻準確地落到了彼此身上。無論是帝都來的破軍元帥,還是統治西荒的盜寶者之王,眼裏都露出了略微詫異卻深可玩味的神色,一閃即逝。
果然,對方都是不一般的人物。
“貴客前來,有失遠迎。”終於,作為主人的音格爾首先伸開了手臂,說出了表示歡迎的詞句,“以天神之名,歡迎您的到來。”
在張開手臂的瞬間,一卷紅色的光從黑暗的大門內迅速蔓延而來,精準地穿過了喧鬧的人群,一路向著滄流軍人方向奔來。
“少帥小心!”隨行的戰士發出了低呼,迅速將雲煥圍在中間。
“不必緊張。”然而破軍卻是冷冷按住了隨從,“免得令人家笑話。”
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那一群戰士的劍拔到了一半卻忽地停滯,仿佛虛空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壓迫而來,令他們腕骨發出了喀喇的脆響,拔出一半的刀劍瞬間入鞘——就在那一瞬,紅光已經滾到了他們麵前。
此刻滄流軍人們才看清,銅宮裏鋪出的居然是一卷華美的紅色毯子。不知道用了什麽樣的手段,居然能一氣鋪開上百丈的距離,準確地抵達客人的足邊!
紅毯是用最好的羊絨織成,厚達一指,上麵交織著精美的金色花紋,在夜色裏璀璨生輝,宛如一條美麗的河流。而河流的盡頭,則是一朵金色的巨大蓮花圖案。
不等那些軍人鬆一口氣,那一卷鋪到了盡頭的紅毯裏忽然跳出了一個人影!
刺客?想護衛元帥的戰士們紛紛上前,卻發現手依舊被定在那裏,根本無法拔劍。雲煥的臉色還是冷冷不動——那一瞬,他們看清楚了從中跳出的不是什麽刺客,居然是一個穿戴著金色瓔珞的美麗女子!
那個美麗的少女被裹在毯子裏,一路滾過來,在毯子鋪完的瞬間從中輕靈躍出,輕紗飛揚,宛如一朵花忽然怒放在夜色裏。不等滄流戰士們回過神來,四周牧民的歌聲已經悠揚而起,紛紛手臂相挽,擊節踏歌。
“歡迎貴客,以赤毯做金蓮之舞。”莫離的聲音再度響起。
在篝火旁,那個美麗的少女踏足在金色的蓮花上,向來客深深行禮,然後開始舞蹈。
少女的舞姿如夢,金色的瓔珞在她蜜色的肌膚上錚然作響,麵紗在火光裏如同一道虛無的風——在周圍的盜寶者紛紛的叫好聲裏,她舞得越發熱烈,用大漠上的肢體語言向來客表達著歡迎。然而麵紗後,那雙眼睛卻是冷冷如冰。
是否……曾經在哪裏見到過呢?那一瞬,他有些失神。
歌聲和舞步都近在咫尺,熟悉得恍如夢寐。多麽像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啊……他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夜晚,他畢生無法忘懷的溫暖。
一個恍惚之間,鼓聲歇息。
一曲方終,少女匍匐在蓮花的中心,雙手卻捧起了一物,遞到了他麵前——卻是一碗琥珀色美酒——那碗酒一直在她的頭頂的金色花冠裏,也不知道在方才的一輪疾滾和舞蹈裏,她是怎樣讓這樣一碗酒不灑出分毫。
“貴客遠來,請滿飲此杯。”莫離朗聲開口,同時,穹門下的音格爾也捧起了一隻金色的酒碗,遠遠地對來客點頭示意。
雲煥卻隻是漠然地看了一眼,手腕一翻,琥珀色的美酒全數灑入了大漠:“抱歉,在下不能飲酒。”
盜寶者一瞬間安靜下來,隨後有無數低斥發出。西荒人豪爽善飲,客人的這般舉止顯然是毫不將主人放在眼裏,在大漠兒女看來無疑是極大的侮辱!盜寶者都是虎狼一樣的脾氣,怎生容得下這樣公然的挑釁和侮辱?
遠處的穹門下,音格爾的手也是頓了一頓,眼神凝聚。
然而,在所有盜寶者都等待著少主一聲令下拔刀上前時,卻意外地聽到了音格爾低低地笑了一聲——少年人的聲音並不洪亮,但卻比莫離中氣十足的嗓音更加清晰,每一個字都抵達了大漠上方圓十裏內每個人的耳畔。
“是嗎?可我的族人卻曾經見過少帥飲酒——就在空寂山下的古墓前,”音格爾並未有怒容,唇角噙著一絲莫測的笑,“是否因為今日令師不在,所以少帥便不肯賞臉了呢?那麽,莫離,你去請她出來一起聚聚可好?”
“住口!”一聲厲斥,黃沙忽然騰起!
雲煥眼裏的殺氣驀然爆發,刺耳的裂帛聲裏,那道長達百丈的紅毯忽然居中裂開,仿佛被一道看不見的利刃破開,一路劃去,朝著穹門下的音格爾逆襲而來!
嚓的一聲,仿佛一道閘門落下,無形的利刃在他麵前一寸處生生頓下。蒼白病弱的少年冷冷站在那裏,不閃不避。
遠處的篝火中,滄流元帥眼神已經變為璀璨的金色,左手抬起,也不見他拔劍,隻是輕輕一揮,便一舉撕裂了百丈長的紅毯!然而,可怖的力量在他手指中凝聚,卻不敢動分毫——黑暗的銅宮裏隱約有純白色的光透出,在帷幕上投射出一個默默靜坐於輪椅上的人像。
那樣熟悉的側影,隻看得一眼,便讓他的手劇烈顫抖起來。
是的……居然是真的!那些盜寶者沒有誆騙他,他們的確是把師父的遺體給偷了出來!這群該死的卑劣的豺狗,竟然拿這個來威脅他!
“再給少帥滿上。”音格爾淡淡開口,臉上沒有表情,“客人遠來,無酒不歡。”
這一兔起鶻落的交鋒,令旁觀的盜寶者們驚駭無比,根本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有那個披著金色瓔珞的少女默然站起,從旁拿起酒壺重新滿了一杯,捧到了雲煥麵前,竟然毫無恐懼之意。
“請。”音格爾重新舉起了酒碗,在銅宮的穹門下遠遠致意。
雲煥默默凝望了對手一眼,緩緩伸過手拿起了那杯琥珀色的酒,不作聲地一飲而盡,隨即捂住嘴低聲咳嗽,感覺辛烈的酒氣一路燃燒著肺腑,令人欲嘔。
“好!”音格爾擊節。
將酒一飲而盡,雲煥臉上仍然是冷冷不動容,一鬆手,掌心那隻酒碗居然一瞬間化為齏粉——身邊的滄流戰士無不相顧愕然,眼神裏有深深的恐懼。凡是稍微熟悉破軍的人,都知道他擁有怎樣暴戾殘酷的性格,所以無不為他此刻突然的忍氣吞聲感到詫異。
“請。”音格爾微微側身,向著銅宮內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雲煥再不看任何人,大步沿著碎裂的紅毯走去。憤怒和憎恨在他心中急速累積,令他的眼眸變得璀璨如金。魔的聲音又在內心深處蠢蠢欲動,呼喚著他釋放那種毀滅的力量,讓這一群大漠上的螻蟻為自己的大不敬付出代價!
然而,銅宮深處那個隱約的白色影子壓製著他,令他不敢輕舉妄動分毫。
“把你們從古墓裏帶走的東西還給我,盜寶者,”一直走到了音格爾身前一丈的地方,他才站住了腳步,單刀直入地開口,聲音森然,“否則,你們將會為此付出想象不到的代價。”
音格爾卻是微微地笑:“少帥可真是心急。先兌現你對我們的諾言吧——盜寶者隻要他想要的東西,隻要你如約給予,就不會有人動你的師父一根手指頭。”
雲煥眼裏的殺意急速凝聚,左手再度緩緩握緊。
“哦,請停止。”音格爾眉梢一挑,視線落在了他的左手上,“隻要你一動,我立刻便會引爆銅宮地底的火藥,讓這裏所有人屍骨無存,包括你的師父——你不信大可以試試看。”
握緊的左手微微戰栗,死亡的力量凝聚到了極點,卻無法釋放。那種竭力克製的憤怒和殺意,令雲煥整個人都如同繃緊到了極點的弓。
“放輕鬆,少帥,”音格爾轉身向內,引導來客入座,“何必劍拔弩張?”
雲煥冷冷斜視音格爾,仿佛想從這個臉色蒼白的少年身上看出什麽來。然而最終他隻是鬆開了手,短促地回答了一個字:“好。”
“那麽,請立刻舉行儀式。敬告天神——從此帕孟高原上的盜寶者將獲得自由,不再受到任何人的統治,”音格爾坐上了鋪著狻猊皮的座椅,示意雲煥入座,“同時請將你的人馬從半空撤走,後退一千裏,離開西荒的邊界。”
“好。”雲煥欠身入座,聲色不動。
他抬起了頭,伸出左臂平舉,掌心向上,也不見他開口說任何話,懸浮於上空的迦樓羅金翅鳥仿佛就明白了主人的心意,忽地發出一聲呼嘯,如巨大的浮雲一樣消失在帕孟高原上。然後,雲集的征天軍團仿佛同時也接到了號令,分成九部迅速後退。
隻是片刻,遮天蔽日的軍隊便撤得幹幹淨淨。雲煥放下了手,側頭冷冷看向盜寶者之王:“現在是否可以開始儀式了?”
“好。”音格爾微微一笑,“少帥做事真是幹脆利落。”
“那麽,”雲煥聲音冰冷,“在你獲得想要的東西之前,是否該讓我看一眼我想要的東西是否安好?”
“理應如此,”音格爾微笑頷首,知道對方此刻心裏糾結著諸多的憤怒和猜疑,但他卻始終按兵不動,“隻是在此之前,我們還為少帥準備了一份非常珍貴的禮物——我相信少帥看了一定會更加滿意。”
雲煥蹙眉,看向音格爾,不明白這個蒼白的少年到底要做什麽。
“這是我們特意準備的。少帥看了,便會知道我們盜寶者是有誠意的,也是很公平的。”音格爾忽地收斂了笑容,肅然開口,“要知道,我們是準備拿少帥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取我們最重要的東西。”
“最珍貴的東西?”雲煥冷冷反問。
“少帥如今富有天下,又有何物不能擁有?但世間總有一些東西並非力量可以換回,比如人的感情。”音格爾看著宮門外族人載歌載舞,麵色悠然地說出了這樣的話,渾不顧一邊的滄流元帥臉色驟變,又有怒意雲集。
“愛與恨都是最珍貴的東西。所愛的,自然會在契約完成後交給你帶走……但所恨的,”音格爾輕聲開口,忽地擊掌,“也可以令你現在便一筆勾銷。”
隨著擊掌聲,方才那個舞蹈的少女走了上來,低首屈膝,雙手捧出了一個錦盒。雲煥卻沒有動,看著麵前的東西,隻是冷冷開口:“打開。”
少女低著頭,毫不猶豫地抬手打開了盒子,毫無懼怕。
沒有任何異常。在盒子打開的瞬間,看不到機關,也看不到術法結界,那個充滿詭異氣息的錦盒隻是如所有普通盒子一樣地打開了,露出了裏麵裝著的東西。
然而雲煥卻在一瞬間從椅子上站起,臉色瞬間劇變!
“這是……”他無法控製自己的表情,不顧一切地伸出手去,一把拎起。
握在他手裏的,是一顆潰爛不堪的頭顱——然而人雖死,那一隻獨眼卻怒睜著,碧綠的眼珠仿佛深邃的大海,充滿了不甘和憤怒,直直盯著眼前的滄流軍人!如此熟悉的麵容,如此熟悉的眼神……仿佛一把利刃,瞬間刺入他的心髒。
那一刻,他隻覺得窒息。那是另一種刻骨銘心的感情,那種憎恨,即便是他走到生命的盡頭也不會忘記!
湘!這竟然是湘的頭顱!
“這是我們好不容易找到的禮物,”音格爾麵色不變,微笑著喝了一口茶,“聽說這是少帥在這個世上最憎恨的人——所以那一日我們離開空寂大營時,順便也將這個鮫人的頭……”
“唰!”語音未落,一道黑色的閃電忽然憑空而起,架在了他頸中——雲煥眼裏有再也無法控製的殺意,回頭盯著這個盜寶者之王,已經完全是殺戮者的眼神!
“為什麽?為什麽!”破軍眸中金光璀璨,幾乎是低聲嘶吼,“為什麽殺了她?你們……你們竟然敢在我之前殺了她!該死!”
“什麽?”音格爾露出了驚詫的神情,“我還以為少帥會……”
“該死!”雲煥厲聲低吼,憤怒得全身都在戰栗,“我要親手報的仇,要親手殺的人,你們居然敢搶在我前麵!”
然而,手裏凝聚的那把黑暗之劍卻始終不敢真正落下去半分。
莫離側身於帷幕背後,幕後燭光盈盈,映照出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影子。他側目冷冷看著破軍,臉色凝重:“少帥,請入座,少安毋躁。”
雲煥眼裏爆發的殺意在一瞬間凍結。他頹然退了一步,重新坐入了鋪著狻猊皮的座椅中,看著手邊的那顆腐朽頭顱,臉色蒼白得可怕,無聲地急速喘息,似乎正在極力克製著內心某種失控的情緒。
明白對方內心是怎樣的一種複雜情緒,一絲冷笑從音格爾眼裏閃過。
“真是抱歉,”音格爾撫摩著喉嚨,喘了口氣,微笑道,“我還一直以為這個人的頭顱是珍貴的禮物呢——少帥難道不是一直想殺了這個鮫人嗎?我們可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這個人殺了替您報仇的,還以為少帥會開心。”
雲煥沒有說話,隻是伸出手拎起了那顆頭顱,指尖微微發抖。那顆潰爛不堪的人頭被他拎在了手中,那個鮫人用僅有的一隻獨眼和他怒目相對,氣勢居然不輸生前絲毫。
湘啊湘,大漠一別後,卻不曾想到我們會在今日以這種方式見麵!
多少次,他都想象著找到這個鮫人時的情形:挖出她的眼睛,斬斷她的四肢,用盡人世所有的手段折磨她,但卻絕對不能讓她就這樣死去……他一定要讓她遭受比自己更深十倍百倍的痛苦,要把這一切都報應在這個始作俑者身上!
在看到師父死去的時候,在帝都大牢裏被酷刑拷問的時候,在看到姐姐自盡的時候,他都靠著這個念頭活了下來——複仇,要複仇!向她,向十巫,向門閥貴族,向整個雲荒複仇!
然而,卻竟然有人在他之前砍下了這一顆頭顱,奪去了他最大的期待!
雲煥看著湘的人頭,眼裏的殺意漸漸凝聚,又漸漸消失。
“你們,”破軍終於開口了,聲音卻是空洞的,“殺了我最想殺的一個人。”
音格爾轉頭看著這個奪得了雲荒霸權的軍人。對方的眼裏居然失去了平日那種咄咄逼人的鋒芒和神采,變得頹喪而虛無。他和那顆死不瞑目的人頭對視著,似是自語,眼神卻極其可怕。
音格爾眼裏閃過隱秘的冷光——是的,他們已經如計劃安排的在一步步地摧毀他的神誌,那個殺戮成性的人正在逐步陷入混亂和不受控製之中……破軍內心並不是銅牆鐵壁,隻要找準了缺口,隻要輕輕一擊便能讓他崩潰。而他們,無疑已經捏準了他的七寸。
外麵的盛典還在繼續,從帝都帶來的宣禮官正在有條不紊地按照冊封程序,一道一道地舉行儀式,隻等由最高掌權者進行最後的移交儀式。
然而破軍卻在銅宮內出神地注視著那顆可怖的頭顱,對身外的一切置若罔聞。手指漸漸收緊。隨著手指握緊,掌心那顆頭顱漸漸扭曲,竟然被無形的力量一分分地化為齏粉!
“你們居然敢殺了她!這是我畢生的大仇,你們怎麽敢替我報?該死!”破軍收緊十指,將鮫人女戰士的頭顱捏碎在掌心,忽然間厲聲咆哮,長身而起。那一瞬他眼裏的神色極其可怕,金光璀璨猶如妖魔,完全不像平日的模樣。
在對方雷霆一怒、將要翻臉的瞬間,音格爾斷然厲喝:“莫離!”
“是!”得力下屬心領神會,用力一卷,撩開了銅宮深處的帷幕。
孔雀金的厚重絲絨帷幕背後,無數明亮的燭光散射出來,一瞬間映照了這座恢宏森冷的銅質宮殿。柔和的光線仿佛從天庭灑落,驅散了銅宮內森冷陰暗的空氣,刹那間將劍拔弩張的兩個人籠罩。
雲煥眼裏的暴戾殺戮之氣剛剛爆發,卻被帷幕後的光芒震懾了。他定定地看著燭海之中的某處,仿佛被這樣驟然而來的光耀住了眼睛,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抬起手擋住了眼睛。
重重帷幕背後,燭光如海,皎潔明亮,照耀一室。而在萬支燭光中間,一襲白衣靜靜坐在輪椅上,麵容寧靜,仿佛隻是睡去了——那一刹那他隻覺無法直視,如雷轟頂地踉蹌著後退,跪倒在地。
然而心裏有另一種渴求和希冀在逼著他上前,想再看一眼那張蓮花般的素顏。在這樣的冰火交煎之中,魔一樣強悍的滄流元帥居然不知如何是好,手不受控製地發抖,最後在光芒中踉蹌跪倒在燭光之下,不敢仰視。
“師父……師父。”雲煥正要拔劍而起的手忽然僵住了,他失神地喃喃,在刺眼的光芒裏下意識地朝著石像膝行而前,伸出手。
音格爾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來自帝都的破軍在這一刻的失措,眼睛裏終於露出了驚詫的神色——原本,他對慕容修的計策還是有些不以為然的。那樣叱吒天下、殺戮成性的人,怎麽可能會被一個死去的人羈絆,落入他們的陷阱?
然而,此刻看著事情一步步發展,卻發現慕容修的判斷是這般精準。僅僅隻是古墓裏的一尊石像,居然就有了摧毀破軍的力量!在這座石像麵前,魔一樣強悍的破軍居然失去了控製力,就這樣一步一步陷入了被動,被牽引著走到了他們設下的計劃裏!
這……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他完全不能理解。
盜寶者的少主一瞬間也有些恍惚,居然忘記了如今已經到了千鈞一發的時刻,任何一點兒的差錯都將導致整個計劃的全盤覆滅,導致整個雲荒命運的轉折!
“少主?”莫離低聲在旁提醒了一聲。那一瞬,仿佛有冰雪從頭頂潑下,音格爾眼神一肅,立刻凝聚了全部的精神!
“動手!”他發出了一聲低喝,右手一揚,一道金光射出,長索啪地一卷,擊中了燭海中心的那支巨大的蓮花狀白燭,火光瞬間燃起。
在那支蠟燭應聲燃起的瞬間,整個燭海忽然間就動了起來!
哢哢幾聲,密門打開,三十六名黑衣的薩朗巫師從銅宮大殿上無聲降落,隻是一個刹那便守住了燭海的三十六個方位。各執法器,以血塗麵,迅速開始念動咒語——在祝頌聲裏,石像附近排布的燭火仿佛活了一樣,迅速地開始旋轉,將破軍圍在了中間!
“少帥!”隨行的滄流軍人看到變亂驟起,立刻按劍衝了過去。
然而莫離一擊掌,銅宮內外正在參與典禮的人群驟然安靜下來,每個本來正在喝酒喧鬧的沙漠牧民忽然間將酒碗一摔,從長袍底下翻出了明晃晃的刀劍,厲聲咆哮。那一隊跟隨雲煥前來的滄流戰士轉瞬便被人海包圍,隻能聚成一團,背對背地對抗著周圍數以百倍的大漠盜寶者,進入了殊死的搏殺!
但是這突如其來的變亂,卻沒有讓破軍的眼神出現絲毫波動。
雲煥跪倒在石像前,久久地沉默,任憑周圍薩朗巫師不停念動咒語——那是一群西荒最強的巫師,居然在此刻全數雲集在銅宮!
砂之國裏上古流傳的伏魔陣被三十六位巫師一起發動,數以萬計的燭火被咒語操縱著飛速回旋,星辰一樣流轉,在雲煥周身織成了強大的結界。在急促低沉的咒語聲裏,燭光漸漸不再是透明的,仿佛被咒術凝固,成了有形有質的薄紗,一分分地收緊。宛如巨大的繭,向著陣法中心的破軍裹去。
“破!”三十六位薩朗法師齊齊頓首,咬破了舌尖,隨著祝頌聲,血箭噴在了手裏的法器上。法器上迅速騰起了血紅色的光芒,三十六件法器在同一時間揮動,整個銅宮都被巨大的力量震顫,發出了金屬的低低鳴動。
那一瞬,整個銅宮都被這種力量注入了,金屬的宮殿發出了尖厲的嘯聲,上萬支蠟燭在一瞬光芒大盛,化為一團耀眼至極的血紅色火球,將雲煥包圍在內!
然而毀滅的力量壓頂而來時,雲煥隻是無聲地抬起頭,似是在無聲而苦痛地祈求著什麽,然後恭謹地低下頭去,親吻那隻冰冷的手:“師父,原諒我,又要在您麵前殺人了。”
紅色的火焰在一瞬間燃燒到極點,然後迅速地熄滅。
那種“熄滅”是詭異的,仿佛憑空有黑洞打開,將那些紅蓮之火都吸入了另一個空間。火紅色的火焰漸漸消失,一種黑色的光從火焰中心透了出來,由內而外地急遽吞噬著。三十六位薩朗法師臉色大變,腳下迅速移動,試圖踏往不同方位,操縱陣法轉移。然而,仿佛有無形的釘子釘住了他們的腳麵,無論巫師如何努力,身形居然分毫不動!
紅色火焰逐步被黑色的光芒吞沒,火焰微弱後,燭陣裏的人重新露出了身形——在這樣駭人的集合攻擊之下,雲煥居然毫發無損,連同他身側的石像一起,在血和火的沐浴後居然渾如無事!
雲煥緩緩從輪椅旁站起身來,一手扶著輪椅,另一手虛握成拳,掌心裏仿佛有黑色的洞逐漸打開,將那些紅色火焰都逐步吸入吞噬。
“就這樣?”破軍發出了低低的冷笑,看著音格爾,“你們費了那麽大的力氣設局,就隻有這樣嗎?”
音格爾臉色也微微變了變,眼裏終於有了震驚的表情——這,就是魔的真正力量?可以吞噬一切生命和光明的力量?任何人力在其麵前,幾如螻蟻!
“不好!”他聽到周圍的大巫師發出了一聲驚呼,“暗魔蝕月!”
在呼聲裏,三十六位巫師齊齊一震,用盡了全力,想從陣上離開。然而雲煥站在燭陣的中心,臉色冰冷陰沉,宛如淵渟嶽峙。他手心裏釋放出黑色的光芒,正源源不斷地將諸位巫師的靈力吸進去!
燭光在劇烈地搖晃,萬支蠟燭的光芒仿佛也被這無形的黑暗侵蝕,一分一分地暗淡。大漠上最高強的薩朗巫師在竭力掙紮,知道自己若再不掙脫,全身的靈力便要被汲取殆盡——但越是掙紮,身體裏力量流失的速度就越快。隻是片刻,他們釋放出的紅蓮火焰已經全部熄滅,而黑色的光還在蔓延。
“不自量力者,死吧!”破軍低語道,緩緩握緊了左手,將那些光熄滅在自己的手心,仿佛在掌心捏死了一隻螻蟻。
燭陣外,三十六名巫師身體齊齊一震,如受重擊,一口血從咽喉裏吐出,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慘呼,身體上忽然騰起了一陣血霧!仿佛噩夢一樣的情景出現了:三十六位靈力高強的巫師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捏碎在空中,轉瞬化為血肉齏粉,消失在黑色的光芒之中!
真正的“腥風血雨”在銅宮裏降臨。雖然被強大的力量控製著,朝著一個方向吸入,但幾十位巫師的血肉還是有一兩滴飛濺開來,落在潔白的石像上,鮮紅刺目。
雲煥霍然鬆開了左手,冷冷抬起頭,看著盜寶者的領袖。
“音格爾,”滄流帝國的元帥看著蒼白瘦弱的少年,金色的眼睛裏露出了完全陌生的殺戮表情,忽地一笑,“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請我來必然不會隻為了裂土封王而已——盜寶者之王,你,也是屬於要置我於死地的那些人之一吧?”
“不錯,”音格爾看著滄流少帥,冷冷揚眉,“誅魔亦是我所願。”
“誅魔?”雲煥忽然大笑起來,“你以為自己是誰?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的不隻是我,”音格爾聲音平靜,雖然麵臨著如此可怖的強敵依舊不曾慌亂分毫,“破軍,在這個雲荒上,想殺你的人實在太多了——當這些力量凝聚在一起的時候,便可以逆轉這天地!”
“螳臂當車。”雲煥冷笑,帶著不屑一顧的表情,“你們知道什麽?你們連神都尚不清楚,又知道什麽是魔?殺戮最多的那一雙手就必定是魔之手嗎?”
“這個自然。”音格爾淡淡道,“令天下動蕩、蒼生塗炭者便是魔物!”
“是嗎?”雲煥忽地收了笑聲,眼神冷肅地看著這個少年,“你不明白,殺人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世道和人心——人心易朽,世道糜爛,這天下每隔三百年必有大亂。與其坐看這世界腐爛下去,為何不摧毀六道,然後再重建萬物,還大家一個潔淨如初的世界?”
雲煥的語調波瀾不驚,然而眸子裏的金色卻璀璨無比。那一瞬,音格爾又覺得有些恍惚,不知道此刻麵前站著說話的究竟是雲煥本人還是隱藏在他身體裏的魔。
“正是因為我對雲荒尚有眷戀,才毀滅了這個不潔的世界——因為毀滅之後才是重生。”雲煥站在燭光之中,冷然道,“殺盡不平方太平!音格爾少主,你可知道什麽是‘大道無情’?”
音格爾被那樣出乎意料的一席話震驚,沉默無語。雖然製訂了極其嚴密的計劃,執行的時候他也從未猶豫,但這個以暴戾殘忍著稱的破軍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卻實在出乎了原先的意料。
一時間,他找不到話來反駁對方,竟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謬論。”許久,他才低聲反駁,然而聲音明顯已經沒有了最初的決然和肯定,“以殺止殺,才是魔道!”
“嗬嗬……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願承認。那也無所謂——如果不是你在師父麵前如此指責我,我本來也沒必要和你分辯這些。”雲煥微微而笑,眼神卻是冷定而毋庸置疑的,“但是,你要知道,我清掃這個雲荒所有罪孽黑暗的目的,隻是想令它光彩重生。”
音格爾看著眼前黑暗的破軍,忽然間被那樣的語調打動。
“那是你攫取這個天下的最終原因嗎?”不可思議地,他喃喃道。
“當然是因為我要重建它。”雲煥將左手緩緩握緊,在他的手完全合攏的時候,黑色的光芒也隨之消失在他的手心,“不過,在那之前,所有阻礙我的人都得死!”
在他身後,陣外的其他巫師齊齊一震,手中念珠顆顆斷裂,法袍仿佛吹氣一樣鼓起,全身血肉瞬間化為無痕!
燭光重新充盈,輪椅上的一襲白衣依舊靜靜沉睡。
“不!”短暫的失神後,仿佛被血腥的景象刺激,音格爾重新恢複了鎮定,厲聲道,“一派胡言!什麽大道無情?我隻知道兩句話:殺人償命,善惡有報!”
厲喝聲裏,短刀錚然出鞘。銅宮外的盜寶者看到少主示警,立刻一擁而入!
“好一個殺人償命!天理循環,報應不爽,這倒是最簡單的道理!”雲煥揚聲大笑起來,霍然轉身看著無數的敵人,抬起了左手,“不過我倒是要看看,等我殺完了這裏所有沙蠻子後,還有誰找我償命?!”
“少主小心!”莫離看到對方重新抬起了左手,連忙上來護住音格爾。
“不必擔心,”音格爾卻是鎮定,攔住了下屬,“方才我們設下的封魔之咒,已經生效了!”
就在同一刹那,雲煥忽然發出了一聲痛呼,捂住了自己的左腕!
掌心凝聚的黑暗之劍未能凝聚成形,因為劇痛而消散,破軍第一次覺得身體出現了難以忍受的痛苦,隻覺體內有一把利刃在迅速劃開,將他的左手整個切了下來!
“這、這是……”雲煥踉蹌了一步,捧著手腕,低頭看到左手正在變得血紅——那些血紅色的光是從他身體裏浮凸出來的,居然組成一個一個的字樣,熠熠生輝,布滿了他的整個左手,仿佛一個詭異的封印出現在他手腕上,死死地封住了他左手的力量!
“這是上古九字大禁咒,”音格爾的聲音冰冷,“封魔之咒!”
“不可能!”雲煥一驚,霍然抬頭,“你們什麽時候下的咒?!”
“從一開始,”音格爾淡淡道,“那一碗酒。”
話音未落,他身後那個披著金色瓔珞的少女越出了人群,默默上前,撩開了麵紗,一雙眼睛滿含著仇恨投射了過來——雲煥在劇痛中微微一驚:那張臉依稀熟悉,似乎在很久以前的某處看到過。
“這位是曼爾戈部的摩珂公主。你大概已經不記得了吧?”音格爾看了看雲煥,微微冷笑,“可是,她到死都不會忘記你。”
摩珂?雲煥看著那個秀麗的女子,努力回憶,卻忽然聽到了一個嘶啞的聲音:“破軍少將,你不記得蘇薩哈魯的那次大屠殺了嗎?”
蘇薩哈魯!雲煥驀然一驚,抬起了頭。
那個美麗的少女卻有著可怖的聲音,仿佛被烈火焚燒過,沙啞不似人聲——已經沒有人可以分辨出,這就是當年以歌喉名揚大漠的曼爾戈部摩珂公主!
“魔鬼!當年在蘇薩哈魯,是你逼著我吞下炭火,毀掉我的歌喉;用鐵釺敲斷央桑的足踝,毀掉她的舞步,”摩珂撩起了麵紗,步步緊逼,眼裏露出瘋狂的仇恨光芒,“你在父親麵前拷打我們,屠殺我們的族人,焚燒我們的村寨——這些,你竟然都忘了嗎?!”
雲煥終於想起了麵前這個少女是誰,神色反而平靜下來。
“是你們。”他冷冷道,“你妹妹呢?”
“央桑死了,”摩珂厲聲道,“為了報仇,死了!但願她的靈魂能看到你痛苦死去的那一刻!”
然而,音格爾仿佛擔心她會說出更多,開口截斷了她:“破軍,你知道她是誰了吧?被你屠戮的曼爾戈部幸存者流落到了這裏,今日甘冒大險,親自來向你‘敬酒’,來送你上路!”
“不可能!”雲煥搖頭,低聲道,“那酒如果有問題,我不會覺察不出來。”
“當然沒有問題,我不會把一碗有毒或者施了符咒的酒直接端給你——少帥雖然暴戾,但也是個精明的人。”音格爾一笑,看著被封印住了左手的破軍,“那酒本身的確是沒有問題的,問題是在……”
他的聲音頓了一下,看向了雲煥的左手。
“湘?”破軍一怔,脫口低呼。
“不錯。”音格爾點頭,眼神冰冷平靜,“酒裏麵隻是藥引,真正的符咒被施在湘的頭顱裏!我們早料到你即便如何警惕,在看到她的頭顱時,也一定會忍不住親手拿起來查看——所以在你接觸到她肌膚的一刹,左手上便結下了一個秘密的封印!”
雲煥攤開了雙手,看著密密麻麻的符咒浮現在掌心上。
“湘舍棄了性命,也就是為了這一刻。用自己的頭顱,來給你設下最後的陷阱。”音格爾緩緩開口,“當然,這還不是全部——這個封印很隱蔽,除非你首先發動攻擊,使用魔的力量,否則這個封印不會真正被啟動。”
“所以,你不惜以三十六位巫師的人命作為引子?”終於,雲煥低聲冷笑起來了,“少主,你也的確是個狠絕的人啊……”
音格爾緊抿嘴角,蒼白俊秀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真是一個狠毒周密的計謀,”雲煥捧著手腕,讚歎道,“我真不敢相信西荒人能想出這樣周全的計策——甚至一開始為了避免族裏傷亡,你就已經派人從秘道裏送走了親眷和婦孺。”
音格爾渾身一震,霍然抬頭,臉色蒼白。
什麽?破軍知道了?他……他知道自己疏散了族人?
“但你忘記了,無論做得多隱秘,都很難逃過空中俯瞰全境的迦樓羅的眼睛。”雲煥看到他的表情,眼裏隱約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現在來猜猜,你癡呆的母親和年少的妻子,現在應該如何了呢,少主?”
“破軍!”提及母親和閃閃,音格爾終於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你想威脅我嗎?”
“威脅?這算什麽?”雲煥冷笑,“你不也是拿走了我最珍視的東西,逼迫我來到了這裏嗎?”
音格爾一怔,無言以對。雲煥轉身看著身側那一座靜靜沉睡的石像,眼神複雜地變幻,忽地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冷笑:“但現在我比你幸運,少主——師父已經回到了我身邊,而你珍視的人,卻將永不回來。”
“住口!”音格爾情不自禁地脫口,漸漸心浮氣躁。
“我在離開征天軍團時已經下令,讓他們密切監視整個帕孟高原的動靜,如有試圖離開銅宮的,一概不能放過,”雲煥的眼神卻愈發冷酷,聲音裏隱隱帶著嘲笑的意味,“如果天亮之前我不能從銅宮返回,那麽,整個帕孟高原都會被摧毀——連同你最愛的人。”
莫離臉色也是蒼白,回頭看向少主。
不放破軍,毀滅的是全族;但如果放走破軍,毀掉的可能就是整個雲荒!在這樣的時候,音格爾少主又將如何選擇?
“不能放他走!”摩珂看到音格爾沉默,嘶啞地厲呼出聲,“絕不可以放這個魔鬼走!我們、我們已經封印住他的力量了……一定要趁機徹底地毀滅他!否則、否則……”
“不要得意得太早,女人。”雲煥冷冷道,忽然抬起尚能動作的右手,從背後拔出了一支銀製的燭台握在手裏——隻是一個站姿,便攻守兼備,令人無機可乘。
破軍揚眉冷笑:“就算我不動用破壞神的力量,你以為真的能困住我?”
“小心。”音格爾將摩珂拉到背後,低聲道。是的,破軍同時也是空桑劍聖的傳人。就算被封印了魔的力量,依舊具有無敵於雲荒的劍術,絕不可小覷!
雲煥忽地抬起頭,聽到頭頂傳來了一聲奇異的嘯聲。他笑了起來:“聽到了嗎?迦樓羅說,已經找到了你們轉移出去的婦孺,正在等待我的指令。”
此話一出,所有盜寶者的臉色都不由得一變。
如果征天軍團返回,哪怕迦樓羅金翅鳥不動手,隻要半個時辰,從高空傾瀉下來的血和火就能將烏蘭沙海覆蓋!
留下的盜寶者都是刀頭舔血、悍不畏死的漢子,本來已經做好了和少主同生共死的打算。但那些人卻同樣有著妻兒父母,在得知親人陷入危險後內心也起了動搖。
“音格爾少主,我想你該從不自量力的夢裏清醒過來,好好做一個抉擇了,”雲煥左手被熾熱的封印覆蓋,隻能用右手執劍,神色冷酷地看著盜寶者之王,“你可以選擇和我血戰到底,為此賠上所有族人和親人的性命——也可以在此刻中止你愚蠢的計劃,讓我帶著師父離開。你到底要選擇哪一邊?”
音格爾沉吟不答,所有盜寶者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
“隻要你在此刻放下刀,我依舊會封你為王,”雲煥的聲音冷靜而克製,左手痛得顫抖,握劍的右手卻堅定如鐵,“我雖視蒼生如無物,但凡是我說過的話,還從來沒有一句失信過。”
音格爾沉默了許久,聽著天空裏的嘯聲,終於抬起眼睛,開口說了一個字:“好!”
“不——”摩珂同時厲聲大呼,聲音淒厲,“不能放!不能放了他!他是魔鬼!你怎麽可以和他做交易?!”
然而音格爾聲色不動,隻是微微擺手,莫離便上去拉住了摩珂,不顧少女激烈的掙紮,將她從銅宮裏拖了出去,隻留下一路的慘厲呼聲。
“我很清楚,盜寶者不足以和征天軍團對抗,我亦不願自己的族人白白送死。”音格爾靜靜看著雲煥,“但是,我不能相信一個嗜血成性的人——你需在你師父麵前發誓,遵守你此刻許下的諾言。”
雲煥的臉色微微一變,然而,他還是克製了自己的怒意,回頭在輪椅前單膝跪下,低聲道:“弟子雲煥在師父麵前發誓,隻要盜寶者讓我們安然離開,便赦免他們此刻所有的罪。”
頓了頓,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如有違反,令我死後亦無麵目見您。”
石像依舊麵容平靜,宛如睡去。
音格爾點了點頭,明白最後一句話的分量。他看了莫離一眼,輕輕擺手——無聲無息地,所有簇擁在銅宮外的盜寶者紛紛收了刀劍,讓出一條路來。
雲煥站起身來,恭謹地對著石像行了一禮,轉到背後,推動了輪椅。
外麵已經是黎明前的黑暗,篝火漸漸熄滅,天透露出一種深邃的藍。不過半夜,那一場眾寡懸殊的戰鬥已經結束。他帶來的那一行戰士在盜寶者的圍攻下全數戰死,一個靠著另一個,相互交疊,握刀死在了銅宮門口。
至死,竟沒有一個人投降。
雲煥在走過他們的屍體時微微頓了一下,站住了腳步。抬起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微微低下了頭,對著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戰士行禮致意。然後彎下了腰,將石像連著輪椅一起抱起,麵無表情地踏過了堆疊的屍體,竟毫無回顧之念。
他在銅宮前的廣場上停下,抬手向夜空,發出了一聲呼嘯。
遠遠地立刻傳來了一聲鳴動,迦樓羅的尖嘯聲如同滾滾春雷逼近,在瞬間已經接到了主人的命令,帶領著整個征天軍團返回烏蘭沙海,如同大片的烏雲遮蔽了此刻頭頂的夜空。
“不!不能放了他!不能就這樣放走他!”摩珂嘶啞的聲音還在夜風裏回蕩,淒厲可怖,“不能讓這個魔鬼走……少主!他會毀掉一切!他會毀掉一切的!”
盜寶者紛紛為之動容,然而音格爾抬頭看著天空,蒼白的臉上神色莫測而冷淡。所有盜寶者都為此刻少主的隱忍不發而驚詫,畢竟,事到臨頭背棄盟友,這事是違反了大漠漢子的血性的——然而事關整個部族的生死存亡,在領導者做出了妥協的選擇後,其他人也不能隨便再質疑。
迦樓羅的返回隻在頃刻之間,然而金翅鳥未到,沙風已經被卷起,在廣場上空回旋呼嘯,帶動了居中軍人的衣袂和長發。
雲煥推著輪椅站在空蕩蕩的廣場中心,抬頭看著黎明前的夜空,劍眉緊蹙,眼神複雜。風很大,沙子一粒一粒被吹拂到了他的盔甲上,錚然做長短聲。雲煥低下頭,凝視著那座石像,眼神重新變得溫和,消弭了殺戮的氣息。
畢竟來西荒這一行沒有白費,師父,我終於可以和你團聚了。
在等待迦樓羅到來的間隙裏,破軍微微俯下身,抬手去擦拭石像衣襟上方才濺落的幾點血痕。石像依舊沉默,然而不知是否因為跳躍的篝火映照著的錯覺,那雙低垂的眼睛似乎忽然微微動了一動。
“是時候了。”
忽然間,身側的莫離聽到了少主嘴裏吐出了這樣四個字。
什麽是時候了?莫離驚詫,然而看到少主眼裏一掠而過的雪亮光芒,心下便是猛然一跳!這種目光!這種可怕的目光,隻在多年前他為了母親重返銅宮,推翻兄長一舉奪回族裏霸權的時候才有過!
那,是孤注一擲、再無反顧的決然殺意!
“少主!”莫離脫口驚呼,知道立刻就要發生可怕的事情——然而不等他驚呼出口,音格爾已經不在原地!
“少主!”莫離在驚呼,看到音格爾恍如一道閃電掠向了破軍,手裏赫然已經拿了一把新的短刀,淩空下擊——蒼白的少年在那個刹那仿佛忽然變了一個人,方才的隱忍退讓全部一掃而空,眉間燃燒著濃烈的殺意,將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到了這一擊上!
一刀擊下,那樣的力度和速度,超出了這些年來他的極限!
盜寶者都目瞪口呆,連摩珂都捂住了嘴,不可思議地看著這急轉直下的一幕。少主……少主居然動手了!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屈服,已經為了保全親人性命做出了苟活的決定時,他居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動手了!
這件事,為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連任何人都沒有事先告訴,就這樣自己一個人動了手!
那一瞬快如疾風閃電,其他盜寶者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音格爾已經到了破軍的身側。
在刀尖堪堪刺入肌膚的刹那,雲煥仿佛背後長了眼睛,霍然轉身。
“叮”的一聲裂響,他手上的燭台斷為兩截——那一個格擋非常巧妙,迅捷無比,居然在這樣間不容發之際擋住了必殺的一擊!
“找死!”雲煥眼神霍然改變,璀璨的金光再度籠罩了眸子。他在獵獵沙風中看著盜寶者的少主,眼神冷酷,“本來我還真的不願違背誓言殺你。但既然如此……我成全你吧!”
他轉過手腕,斷裂的燭台猶如一把尖利的銀色短劍。或許因為壓抑許久的憤怒,雲煥的出手極其簡潔——隻是一抬手,就用出了天問劍法中的最後九問!
“少主,小心!”莫離失聲道,極力搶身過去。
淩厲的劍氣逼人而來,幾乎要割裂音格爾蒼白的麵容。盜寶者之王用盡全力和這樣的一擊對抗,一聲激烈的金鐵交擊之後,他退開了一步,微微喘息——許多年前,在機緣巧合裏他曾經看過空桑劍聖遺留下的一卷劍法,所以在今日乍然對敵的時候,還不曾一開始就被這樣駭人的劍法壓住了氣勢。
然而一擊未中反而令雲煥更加盛怒,他完全不顧已經接近廣場的金色迦樓羅,霍然回頭,惡狠狠地看著音格爾:“找死!”
啪的一聲,一道銀光從迦樓羅機艙裏射出,釘在了廣場石板上。銀色長索從金色的迦樓羅裏垂落,末端落在雲煥身側。
同時落下來的,還有一把金色的利劍。
“主人,”瀟的聲音從艙室裏傳出,呼喚他的歸來,“鏡湖上空有空桑軍隊出現,軍團在與他們戰鬥,大家都在等待您的返回!”
然而不等他回答,音格爾第二擊已經襲來,雲煥反手拔起那把劍,與盜寶者之王開始了搏殺。
風沙獵獵,在迦樓羅巨大的陰影裏,兩條人影乍合又分。天問劍法如同暴風驟雨一樣揮灑而落,精妙淩厲——音格爾手裏的短刀被再度擊斷一截,然而奇跡般的,他居然接下了連續而來的九問!
沒有人看清雙方交手的具體情形,隻知道在一輪迅捷的對攻之後兩個人的身形忽然又停住了,宛如兩道風忽然凝定。
黃沙還在呼嘯,雲煥冷冷地看著對手,眼裏露出了震驚的表情,緩緩抬手捂住了右肋,猛然一個踉蹌。有血從指縫裏淅瀝而下,染紅沙漠。周圍的盜寶者發出了一聲響雷般的歡呼,雖然誰都沒看清楚究竟,但卻明白此刻是少主占了上風。
“不愧是盜寶者之王。”雲煥低聲道,眼神亮如閃電。
音格爾微微苦笑,仿佛想說什麽,但剛開口忽然間一口血就從咽喉裏急衝出來,噴濺得袍子上到處星星點點。他身子一晃,再也無法支持,踉蹌跪倒在沙地上。
盜寶者的歡呼戛然而止,露出震驚的表情。
“主人!”迦樓羅發出了低喚,釘在地上的銀索在鳴動,召喚著破軍的歸去。
然而雲煥的眼神已經再度被殺戮籠罩,他顧不上瀟的再三示意,甚至也顧不上身側的師父遺體,右手提起那把金色的利劍,轉身大步走向不支倒地的音格爾,毫不猶豫地抬起了手,對準他的後心霍然刺入!
絕不寬恕!對於敢驚動師父長眠的盜寶者,一個都不能寬恕!
“少主!”盜寶者發出了驚呼,不顧一切地奔來。然而,已經遲了——就算是莫離,也無法在這一劍的時間裏及時搶身趕到。
尖銳的銀器刺入音格爾的後背,血飛濺開來。雲煥緊抿著嘴角,眼神冷酷而殘忍——那一瞬,他的眼睛是金色的,完全回到了當日屠戮帝都、血洗門閥時的模樣!
“少主!”莫離隻覺得全身冰冷,踉蹌道。
但在那個瞬間,發出痛呼的居然不是音格爾。
“啊!!!”在將要刺穿音格爾心髒的刹那,雲煥忽然向前一個踉蹌——劇烈的痛苦讓他低下了頭,看到了從心髒正中冒出的一截白色光芒。那種光芒是極其熟悉的,凝聚了劍氣,可以刺穿世間一切虛無和真實的東西。
破軍忽然間怔住了。那,是劍聖之劍!
那從背後刺來的一劍,居然是劍聖之劍!
那一瞬,因為極度的震驚和狂喜,破軍全身停頓,雙手發著抖,垂頭定定地看著胸口正中的光劍,無法言語。
仿佛是幻覺,大漠上所有人都看到一幕不可思議的景象——在篝火明滅之中,在少主力竭幾乎被殺的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白色劍芒忽然騰空而起,刺穿了破軍的心髒!
而發出這一劍的,居然是輪椅上那座石像!
“主人!主人!小心!”隻有淩空的迦樓羅清清楚楚地看清楚了一切,陡然射落了如雨的金光,將那些試圖圍上來的牧民化為齏粉,“快回來!有埋伏!”
雲煥卻沒有動,任憑血從衣襟上直流下來,染紅半身。音格爾也沒有動,他抬頭看著雲煥,眼裏露出某種冷酷譏誚的表情——那樣的表情讓雲煥忽然間如墜冰窟。
“看啊,”音格爾緩緩開口,一字一字,譏誚而殘忍,“連你的師父,都要殺你。”
第十章 返魂
這一句話輕如耳語。然而那樣輕冷緩慢的一句話,卻仿佛比最鋒利的劍還傷人,雲煥手指一鬆,手裏的斷劍錚然落地。他一寸一寸地往前傾斜身子,脫離了那貫穿身體的劍芒,努力地扭轉身。
背後一片空茫。呼嘯的沙風裏,那座潔白的石像還是靜靜地坐在輪椅上——什麽都沒有改變,唯一不一樣的,是石像的手裏霍然多了一把銀色的光劍!劍芒上,有血一滴滴地落下,落在石像冰冷而潔白的衣襟上,宛如血紅色的花。
那是他的血。
“師父……”雲煥的呼吸不可思議地頓住了一刹那,“師父?!”他忽然間仿佛瘋了一樣回過身,向著輪椅衝過去。
“不,別過去!”迦樓羅發出了持續的尖嘯,瀟的聲音驚懼而淒厲,一聲聲回蕩天際,“主人!回來,快回來!別靠近它!是陷阱,那是陷阱啊!”
然而,雲煥對她的呼喚充耳不聞,狂喜地跪倒在石像腳下,連續不斷地親吻著石像冰冷的手——那隻手上,還染有他自己的溫熱的血。
“師父,師父,是你?”他喃喃道,“是你……醒來了?”
冰冷的手指微微一動,仿佛有生命在那個毫無知覺的石像內蘇醒了。
迦樓羅猛然一個俯衝,巨大的陰影急速地貼近地麵。在卷起的疾風裏所有牧民失聲驚呼,千萬道龍卷風呼嘯而起,將烏蘭沙海籠罩!迦樓羅在劇烈地顫抖,顯示出操縱者內心正在被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籠罩。
“不要過去……不要過去!那不是你師父!”隨著顫聲厲斥,一道金色的光從迦樓羅上射落,直擊那個輪椅上的石像!
“不!”雲煥驀然一聲厲喝,拔劍迎頭而上,“給我住手!”
他不顧一切地搶身上去,接住了迦樓羅發出的攻擊——那樣巨大的攻擊來不及撤回,就這樣直接落到了雲煥身上!
“主人!”迦樓羅發出了尖厲的、類似哭泣般的聲音,瀟在黑暗裏顫抖。
金光擊穿了雲煥的身體,將他重重擊倒在地。
即便是強悍至極的破軍,受了那樣的一擊也無法再站立。迦樓羅上的金光猶自縈繞著他的周身,他張了張口,吐出了一口血,忍下了極其劇烈的痛苦——他努力地控製自己的四肢,從地上掙紮起來,一寸寸地向著那座石像挪去。在看到石像依舊完好的刹那,他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安然的神色。
“主人!”瀟的聲音從迦樓羅上傳來,驚懼而慌亂,“快回來!”
“滾開!”雲煥身上的血將一整片的黃沙染紅,他捂著受傷的左臂,對天空厲喝,眼睛裏已經充斥了瘋狂的璀璨金色,“不要靠近我師父!”
被主人嗬斥,迦樓羅發出了一陣痛苦的顫抖。但終歸無法拂逆雲煥的命令,瀟操縱著機械,在一擊之後迅速拉起,重新升回了天際——巨大的機翼掠過了銅宮上空,將那一座銅澆鐵鑄的宮殿掃落了一個角。
音格爾看著這一幕,眼神微微動容,但隨即平定。
“受死吧。”他從地上撐起身子,抬起了手,重新握緊了短刀——雖然耗費了如此大的精力和代價,但封魔的效力隻有三個時辰。一旦魔的力量恢複,這天上地下就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再度克製住破軍。如果不盡快將雲煥格殺在當地,這一次的計劃就將全盤皆輸!
然而,在音格爾站起的刹那,雲煥霍然回頭。一寸一寸地,他握緊了那把金色的劍,將滿是血和沙的身體從地上撐起,回頭麵對著敵手,眼神重新變得冷酷:“可笑,你以為……我會死在你們手上嗎?”
他霍然長笑,將金色的長劍置於眉心。
音格爾毫無畏懼,也撐起了重傷的身體,握緊了短刀——兩人一步步地走近,殺氣在彼此之間如同閃電交錯,逼得周圍的風沙都凝定起來。
然而,就在雙方都凝聚了全部心神準備一擊判生死的刹那,雲煥的身子忽然一震!
背後有人!
篝火在疾風裏劇烈搖晃,明滅的篝火裏,石像的眼睛霍然睜開了,一道劍光如同閃電,悄無聲息地割裂了黑夜,直刺向破軍的後心!
有兩行殷紅色的血從秀麗的眼眸內直流下來,劃過了玉石般的臉頰,留下觸目驚心的紅——在這樣激烈的交鋒裏,輪椅上的女子無聲無息地睜開了眼睛,隻是一劍,就將即將交手的兩人逼了開去。
所有人都驚呆在當場,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一幕。
空桑女劍聖握劍站到了他們中間,冷冷側臉看著雲煥,篝火映照她的臉,仿佛給冰雪一樣的容顏襯上了一絲血色。
在看到石像從輪椅上站起的瞬間,雲煥怔在了當地。
“師、師父?”他踉蹌著往前走,血從他身體裏瘋了一樣湧出,他卻仿佛全然不覺得痛——即便他擁有了天下無比強大的力量,卻依然是血肉之軀,片刻前出乎意料的一擊已經對他造成了嚴重的損害。
“師父!是你?你……你醒來了嗎?”他掙紮著走過去,眼神驚喜,聲音卻出乎意料的低——仿佛,稍微大聲一些就會驚破眼前的幻影夢境。
空桑女劍聖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表情,隻是用一雙血紅色的眼睛,冷冷凝視著自己的弟子,手裏的光劍劍芒陡漲,吞吐不定。
“主人!小心!”瀟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迦樓羅不曾真正離去,而是徘徊在銅宮周圍,不停地阻擋著周圍那些試圖上前助戰的盜寶者,眼睜睜看著底下的一幕,發出淒厲的呼聲,“快回來……快回來!”
“師父,”雲煥往前走了一步,卻是滿眼欣喜,“您真的醒了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沒有死!”
空桑女劍聖手裏握著光劍,靜靜地站在篝火旁凝視自己的弟子。她的衣襟如雪,長發如墨,在沙風裏靜靜垂落,竟不被吹起一絲一毫。她的眼眸冰冷而漠然,直視著自己的弟子,緩緩一步步地走過去,動作僵硬緩慢,沒有呼吸的跡象。
雲煥怔怔地看著她走近,篝火映照那張蓮花般的素顏,宛若夢幻。
“主人!”瀟的聲音淒厲,“別過去!那不是你師父……那不是你師父!”
就在聲音落地的刹那,站立的石像忽地動了!雙手握劍,平舉在眉心,做了一個劍聖門下的起手式——然後斷然下擊,如同雷霆般地向著雲煥當頭斬下!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雲煥臉上欣喜的表情尚未褪去,光劍已經擊下。
九問!那是劍聖門下必殺的絕技九問!
那一定是師父!能施展出九問的,一定是師父!
那一刻,迦樓羅上射落無數金光,阻攔了盜寶者衝過去救援參戰的意圖,在戰團中心,除了重傷的音格爾少主,便隻有那座高舉光劍的女子。
空桑女劍聖仿佛是真的醒來了,動作忽然變得迅捷,每一劍都猶如閃電石火,切割開了黎明前的黑夜。
問天何壽?問地何極?輪回何在?神鬼安有?生何歡?死何苦?劍光在大漠上縱橫而起,九問連綿而來,毫無停滯,直接要將滄流的最高統治者、她的最後一個弟子格殺於劍下!
雲煥仿佛是呆住了,看著那光劍當頭斬下,一時間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這樣的情形實在太過於詭異,而他在那個人麵前竟然忘了還手。
“主人!”瀟的聲音驚懼而淒厲,“還手,快還手!”
然而不知道是太過於震驚還是無法對麵前的人動手,雲煥還是沒有拔劍反擊,但出於求生本能,意識雖然沒有完全恢複,每一劍落下,他的身體都做出了及時的反應,在閃電般落下的劍勢裏竭力地閃避。
怎麽可能不是師父?對方用的,的的確確是劍聖門下最精妙的劍法!一定是師父在天有靈,無法再坐視他的所作所為,所以選擇了這樣一個黑夜返回了人世,想要清理門戶!一定是!
這樣的念頭湧入了他的腦海,令他全身的血一下子沸騰,然後迅速變得冰冷。
師父要殺他……師父是真的要殺他了!不同於昔年在古墓前的那一場試探,這一次,還魂歸來的師父是真的要清理門戶,斬殺他於親傳的九問之下!
腦海裏還是一片懵懂混亂,然而身體卻因為求生本能下意識地做出了反應。雲煥在沙地上騰挪閃避,白色的劍芒一次次從咫尺之處切下,激起了飛沙,沾了他一身。血和沙裹在他身上,令他顯得如此狼狽不堪——那一刻,破軍的眼裏失去了平日壓倒一切的殺意,反而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軟弱。
他無法還手。劇烈的掙紮和猶豫之中,身上的傷越來越多,血越流越快。雲煥第一次感覺到了身心雙重的衰竭,多日來一直支持著他血戰前行的所有勇氣都消耗殆盡。他的閃避漸漸慢了下來,看著白光中那一張蓮花一樣的素顏,忽然失神。
還是那樣的表情,冰冷而溫暖,保持著最後一刻的神態。
然而,卻有血一樣的淚,從眼中長滑而落。
師父……你是在痛心嗎?是為了這樣的我而痛心嗎?他望著那迎頭斬下的光劍,那一瞬頹然鬆開了手,看著當頭而落的光劍,忽然間再也不閃避。
其實……如果是這樣結束的話,倒也不錯……反正如今他的生命也已經變得凋零頹敗,幾乎無可眷戀。有這樣一個終結,好像也很不錯。自從寄生魔物以來,他從未想過自己還能獲得這樣的結局——能夠逆轉了時間,再一次回到大漠,安然死在師父的劍下。
看著忽然放棄了抵抗的對手,空桑女劍聖卻沒有絲毫猶豫。手中的光劍化為閃電,直刺他的心口——蒼生何辜!在最後那一式裏,她用的是蒼生何辜!
那一劍正中他胸口,從璿璣穴刺入,直透背後,將他釘在沙漠上!
“主人!”迦樓羅發出了淒厲的聲音,機翼一轉,準備俯衝而下。
“別過來!”然而雲煥霍然抬起了手,阻止了傀儡的意圖。血從他的手指間一滴滴落下,滲入沙土,左手的封印依然火一樣熾熱,封住了他所有的力量。石像臉上的表情依舊沒有變化,仍然帶著那種淡定和溫和,從他胸膛裏血淋淋地抽出劍來,再度當頭斬落——
這一次,竟是要將他的頭顱徹底切下!
擁有了魔的力量,卻依舊隻是凡人的身體。如今身體內魔的力量被暫時封印,受了如此重的傷的身體無法及時修複,隻要這一劍落下,刺穿心髒,斬斷頭顱,他的生命將要徹底地結束。而他身體裏的那個魔,因為來不及找到下一個寄主進行轉移,也會被困在這個死亡的軀體上。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個雲荒……是不是就從此太平了呢?
師父……這就是你死後還念念不忘的事嗎?他再不閃避,看著那一張素白寧靜的容顏,忽然間有一種終於走到終點的坦然。
光劍如同閃電,切開了黎明前的黑暗。
四周的盜寶者發出了狂喜的歡呼,天上的征天軍團卻齊齊失聲,迦樓羅的鳴動響徹天際——在遠處,還可以看到前來援助的空桑軍團的影子,以及從空寂城趕來的滄流同族。
那顆給天下帶來動亂和殺戮的星辰,破軍,就要隕落了!
天上地下,在這一刻一齊為之風雲變色。
“主人!”在千鈞一發之際,忽然間有一道銀色的風席卷而來,準確地卷住了他的身體,一把將他從沙上拉了起來!在生死交界的一線之間,半空徘徊的迦樓羅忽然違抗了主人的意願,不顧一切地貼近了地麵。機上的傀儡操縱著巨大的機械,在間不容發之際發出了這一擊!
銀色的光卷起了重傷垂危的人,將他急速向著艙內拉回。
“瀟,滾開!這是我的事!”然而他卻用手去格擋這從天而降的救助,厲斥道,“你回去,不要管——你自由了!”他回過頭,對著黎明天際那個令天下悚然的巨大機械怒吼,“聽見了嗎?你自由了!”
然而瀟沒有回答,銀索緊緊卷住垂危的主人,越來越急地往艙室內收去。是的,在這一刻,她實行了自主意識,不顧一切地違抗了主人的命令,衝出去救護,不肯讓他就這樣死去!
雲煥終於忍不住狂怒:“瀟,給我滾!一開始我就說過,保留你的意誌就是為了在某一日讓你可以自己離開——現在是時候了!快給我滾!”他忽然凝聚起了最後的力氣,手指一揮,指尖吞吐的劍氣將銀索錚然劃斷!
在看到主人重新跌落大漠的瞬間,迦樓羅發出了一陣低低呼嘯,仿佛由內而外地顫抖。
“她不是你師父!不是你師父!”迦樓羅發出的哭聲響徹天際,悲憤交加,“那是邪靈!主人,不要被蒙蔽了眼睛——那是邪靈啊!”
“你看看她的眼睛!那是惡靈的眼睛!”
“你再看她手裏的劍!那把劍!那是當代劍聖之劍,不是你師父的劍!”
雲煥跌落在沙地上,因為嚴重的傷而無法移動半分。然而,看著眼前一步一步走過來的石像,他忽然怔住——不對!那把劍……那把光劍,上麵明明刻著一個“京”字!那、那不是師父的劍聖之劍!那應該是……
瀟的聲音仿佛醍醐灌頂,將他從迷霧之中一下子拔出。
“主人,不要被她騙了!”迦樓羅的聲音尖銳而憤怒,“您仔細看看她啊!”
雲煥霍然回過頭,看著那個有著熟悉麵容的女子。一模一樣的臉上,卻再沒有昔日那種特有的溫和清平的氣息,雙眸如血,帶著某種冷酷憎恨的表情,步步逼近。
“受死吧!”那個石像忽然開口了,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響徹大漠,手裏的光劍發出了尖銳的鋒芒,刺向了重傷垂危的雲煥,“破軍,死在你所愛的人手裏吧!”
央桑!在聽到那個聲音的刹那,外圍的摩珂霍然抬頭驚呼!
在她身側,大巫發出了低低的歎息:“是的……你現在明白了?”
在那個儀式上,她的妹妹心懷仇恨,自願舍身,把自己新死去的魂魄附在了這座石像上!她的怨毒是如此深刻,複仇的意願是如此強烈,化為惡靈後居然可以操縱死物!她借了慕湮的遺體複仇,而破軍以為是師父複活,刹那為此神誌大亂,被她趁機得手。
“主人,小心!”迦樓羅再不客氣,瞬間釋放出了強大的金光,向著敢於對主人動手的妖物迎頭擊下,“小心啊!”
“不!”眼看金光就要將石像化為齏粉,雲煥脫口驚呼。然而就在那一刻,石像挽起了一個劍花,於一瞬間硬生生地接下了迦樓羅的巨大攻擊力量。
“住手,瀟!”雲煥厲聲道,“不許損害師父遺體!”
“惡魔!惡魔!我要殺了你!”仿佛被迦樓羅巨大的力量震了一震,虛空裏傳來什麽東西裂開的聲音,石像忽然間停止了動作。石像待在原地,再無生氣。隻有女子尖厲的聲音在風中響起,一聲聲呼喚,滿含怨毒和不甘。
看得出,央桑的魂魄在竭盡全力地想讓石像再動起來,然而受了那樣劇烈的一擊,靠著術法勉強凝聚的魂魄被震碎,這個寄居的軀體逐漸恢複了沉重冰冷,無法再移動。
“師父!”他看著石像的手腕上裂開一條縫,光劍從冰冷的指間跌落,不由得失聲道,“你受傷了?”
然而奇跡般的,那把跌落的光劍沒有落地,反而在虛空裏一個翻轉重新浮起。有星星點點的血,從石像背後的沙漠裏凸現出來,憑空凝聚,灑落在地——那一條血線虛空劃過大漠,直奔他而來。跟隨著那一條血線一起的,還有那一把吞吐著劍芒的光劍!
蒼生何辜!那一瞬,雲煥仿佛認出了那個看不見的對手,脫口低呼:“是你!原來是你?!”
仿佛忽然間獲得了求生的力量,破軍用盡全力一按地麵,整個人貼著劍芒滾了出去,隻有一縷長發被截斷——是的,他可以選擇死亡,但也要死在師父手裏,而不是就這樣死在這些人手裏!
刻不容緩之際,迦樓羅重新俯衝而來,掠到最低點的時候投下了銀索,卷住了雲煥的腰身,瞬間將破軍卷起:“走!”
“師父!”在被拉起的瞬間,雲煥伸手去拉那座石像,試圖將其一起帶走——然而如此嚴重的傷勢已經令他無力握緊雙手,冰冷而沉重的石像隻是微微動了一下,就從他染血而衰竭的手裏滑落,重新落回了大漠之上。
“師父!”他失聲喊,極力伸出手,身形卻急促地被拉向了天空。
劇痛令他眼前一片空白,在飛速的上掠中他眼睜睜地看著無數明火執仗的盜寶者趕來,簇擁在少主和石像身側。在火把明滅下,那座被惡靈附身的石像靜靜回到了輪椅中,抬頭看著他,雙眼是可怖的殷紅色,充滿了憎恨和不甘。
那一瞬,他隻覺心痛如絞。
迦樓羅救走了主人,倏忽遠去。狂風卷起飛沙,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在風沙散去後,音格爾掙紮著站起,捂住流血的傷口,長長歎了一口氣:“還是被他走脫了……用盡全力,也隻做到如此。”
“已經很不錯了,”大巫喃喃道,凝望著天際,“這一次連受重創,就是以破軍之能也至少需要一年的時間——而這一年,足夠我們扭轉局勢。”
大巫師雙手默默合十,微微歎息,走上前將手按在了石像的額頭,掩住那一雙流血的雙眼,低聲祝頌:“時辰已到,去往彼岸轉生吧……請閉上你的眼睛,央桑公主。”
“不,不!我要殺了他!”央桑的魂魄猶自戀戀在石像上不肯離去,在虛空裏尖厲地呼喊,睜著一雙血紅色的眼睛,“我要看著破軍死!”
“已經沒有可能了,”大巫輕輕搖頭,“你已經做完了你要做的,請不要耽誤轉生的時間……瞑目吧,去黃泉之路。”
“不!我不去!”央桑的魂魄憤怒地呼喊,“不看到那個魔鬼死,我絕不瞑目!”
“你要永不超生嗎?”大巫的語氣嚴峻起來,“難道你要做空寂山上那些惡靈?快走!”
“我寧願永不超生!”央桑的聲音幾近瘋狂。
大巫歎了一口氣,回頭看著音格爾,無奈地輕輕搖了搖頭——手掌下的那雙眼睛依然怒睜著,有鮮血沁出,久久不肯瞑目。
“妹妹!”音格爾尚未回答,卻見一個女子撥開了眾人,踉蹌奔過來,一把抱住了石像,“別這樣啊……妹妹!”
“姐姐。是你?”在姐姐的撫慰下,央桑似乎在虛空裏微微歎了口氣,有一股小小的旋風在她身側繞起,輕撫摩珂的發梢,仿佛一隻靈巧的手。
“去吧,去吧……妹妹,去投入輪回。”摩珂淚流滿麵,撫摩石像流血的雙目,“央桑,求求你,去吧,把這一切都放下,重新開始你的人生——你已經做完了你能做到的,剩下來的,就讓我們來做吧!”
“不,姐姐,我一定要——”央桑猶自固執。然而摩珂霍地站起,往後退了一步,看著附身石像的妹妹,忽地反手抽出了身側一個盜寶者的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去!”她怒視著那雙流血的雙眼,厲聲道,“立刻去!否則我就比你先走一步!我會下黃泉來帶你走!”
“姐姐!”央桑發出了驚駭的呼聲,“不要!”
“那你立刻離開這個軀體,去轉生!”摩珂收緊了刀,刀鋒在她脖子上割出了深深的血口,“立刻去!我數到三,如果你還不走,我就立刻化成鬼魂來拉你一起去!一!”
“姐姐!”央桑無措地呼喊,“別這樣!”
“二!”摩珂毫不容情,刀鋒更加收緊。
“姐姐!”央桑的聲音已經帶了哭音,方才語氣裏的憎恨怨毒全不見了,一瞬間重新露出了一個少女的無助和茫然,“我……我不想就這樣死去啊……我一定要看到那家夥……”
“三!”摩珂厲聲說出了最後一個字,刀鋒驀地往裏一割。
在眾人的驚呼聲裏,一道風忽然卷起,仿佛有什麽無形無質的東西發生了移動,倏忽遠去——在風起的刹那,輪椅上的石像的眼睛忽然閉上了。風沙還在呼嘯,然而那具石像失去了生氣,重新坐入了輪椅,將握劍的手緩緩放下,恢複了寧靜沉默的模樣。
“姐姐……”遠去的風裏,依稀還傳來央桑帶著哭音的呼喚,戀戀不舍。
黃沙漫漫,裹著魂魄向著雲荒的北方滾滾而去,消散在遠處。石像的雙眼重新閉上了,眼角沁出最後一滴清澈的淚水,衝走了臉頰的血跡。
“來世再見吧……妹妹。”放下了刀,摩珂輕輕望著遠方,抬手輕輕擦去了石像臉上冰冷的淚水。是的,央桑,若有來世,我們一定可以再做姐妹。隻要能重逢,哪怕就是如這一世的艱苦坎坷也絕不會後悔。
這世上,唯一能化解恨的,唯有更深的愛。
“天神保佑。”大巫合掌,喃喃念起了往生咒,“讓苦難的靈魂得以解脫,往生彼岸。”
眾人一起俯首,為這個英勇犧牲的女子祈禱——在祝頌聲裏,卻有什麽東西從虛空中簌簌落下,化為粉末,灑落在大漠上。
“咳咳,出來吧,隱墨珠都已經被震碎了……你也傷得很重了吧?”音格爾微弱地咳嗽著,看著石像背後虛無的空氣,“你、你還想藏多久啊?”
隨著話音,一個男子的身形在黎明黛青色的天光裏漸漸浮凸,宛如霧氣的凝結。周圍的盜寶者們發出了一聲驚呼,下意識地拔出了刀,然而少主擺手阻止了下屬,踉蹌上前,握緊了對方的手:“西京,你……咳咳,還好嗎?”
“你說呢?”西京將光劍握在左手裏,右臂已然軟軟垂落,滿身是血地苦笑,“一個破軍也罷了,再加上迦樓羅,實在是可怕啊……你放心,震碎了隱墨珠,最多賠你一顆辟水珠好了……咳咳,那個東西我倒是在地宮裏拿了一堆。”
“都這個時候了,誰還和你計較一顆珠子?”音格爾不由得苦笑,打量了一下他的手臂,咳嗽著,“還好,隻是斷了而已。”
是的,在剛才那一輪交手裏,和雲煥對陣的並不是央桑,而正是當代的空桑劍聖!
央桑不惜獻出生命,化身惡靈附於石像上,操縱石像移動;而西京用隱墨珠藏去了身形,用本門的劍法去格殺那個不可一世的破軍。
在諸方合力之下,計劃一步步展開,破軍逐漸踏入這個由雲荒各方力量共同布下的局中——這樣精密的計劃、巧妙的配合,無數人不顧生死的犧牲,才換來了讓那個魔頭暫時被封印。
隻是,可惜到最後還是功虧一簣,未能將其當場擊斃。
血戰結束,盜寶者們一擁而上,將他們兩人簇擁回銅宮休息養傷。西京躺在了椅子上,感覺全身的骨頭都碎裂成了一千片。
“我的天啊,”西京喃喃道,“劍聖門下的劍技,一旦混合了破壞神的力量,那真的太可怕了……剛才雲煥如果不是被封印住了魔之左手,又被我虛張聲勢地嚇住,我恐怕在他手上走不過十招。”
音格爾看著他身上被迦樓羅擊出的深深傷痕,不由得苦笑:“看來你也是吃了大苦頭啊……快,去叫大夫拿藥來!”
“藥就不必了,有上好的烈酒趕緊來一壇。”西京捂著胸口,咳嗽著,“隻可惜,還是讓他走脫了……”
“算了,大家都已經盡力。”音格爾歎息,看著一片狼藉的銅宮和渾身浴血的族人,“是天還不讓那個魔就這樣輕易死了啊。”
西京點了點頭,捂住傷口倒吸了一口冷氣,忍住疼痛:“也不算無功而返——今夜一戰,破軍雖不死也丟了半條命,起碼為我們贏得了一年的時間。皇太子殿下已經部署好了,今日開始,全境起兵,反攻滄流!”
“今日開始?”音格爾大吃一驚。
“是。已經開始了。”西京大笑,“你以為慕容修那小子是真的逃之夭夭了嗎?他是即刻返回了後方,忙著坐鎮軍中,調度空海聯盟一起作戰了!”
“是嗎?”音格爾越發詫異,“空桑和海國聯手作戰?”
“是啊,”西京又取過了一壇烈酒,卻沒有喝,隻是緩緩走到了那座石像前,雙膝重重跪地。“師父,”他將酒倒在地上,低聲道,“弟子……弟子對不住您,實在對不住您啊!”
惡靈離去後,石像的麵容恢複了寧靜,依舊隻是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睡去。西京不敢抬頭去看師父的麵容,用力握緊了手裏的光劍,插入沙土,然後重重地磕下頭去,直磕得額頭血紅,沙礫嵌入血肉:“竟然讓您在死後猶自不得安生……求您寬恕。”
“不要太自責,”音格爾輕聲安撫同伴,“令師在天有靈,也會諒解你的。”
“少主,您也該養傷了。”看到音格爾關切的神色,莫離在一旁擔心地提醒,“您的身體向來虛弱,無法這樣連番惡戰下去,去休息吧。”
“不,我沒時間休息。”然而少年人單薄的身子卻挺得筆直,隻是停頓了片刻,便出門翻身上馬,“我們得趕緊去找母親和閃閃——他們被破軍的人馬截住,如果去得晚了恐怕就完了!”
“不,少主,您不能再硬撐著了!”莫離失聲道。
然而音格爾的性格又是極執拗的,一旦決定了要去做的事情,根本容不得別人質疑半分,所以大家也隻好跟隨他翻身上馬,向著烏蘭沙海進發。
行出上百裏,周圍已經是一片蒼黃大漠,風沙酷烈。
這裏,也是銅宮那條秘道的出口之處,位於一塊巨大的沙礫岩下,有大叢的紅棘圍繞著。不遠處就是流光川,從那裏沿著水,下了帕孟高原,便可以順著赤水水路來到葉城——然而,在這樣一片荒無人煙的沙海中,他們卻赫然看到了幾架墜落的風隼。
那一瞬,所有盜寶者的心都揪了起來。破軍說的是真的!他沒有恐嚇他們——滄流軍隊的的確確已經發現並截擊了盜寶者們的家眷!
音格爾臉色蒼白,在馬上一個搖晃,幾乎是一頭栽了下來。
“少主,少主!”莫離失聲道,飛撲上去扶住了他,音格爾卻一把甩開他的手,向著秘道踉蹌奔了過去,絲毫不顧那些密集叢生的紅棘劃破了肌膚。
秘道的門已經被移開了一半,門上濺滿了血跡,遍布著刀劍砍削的痕跡。音格爾臉色慘白,抬手想去推開半掩的石門,然而不知道是血戰後力竭還是驚懼交加,他的手不停顫抖,居然推了幾次都沒能推開。
莫離無聲上前一步,用力推開了厚重的秘道石門。踏入的瞬間,有濃濃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他們的腳一下就踩到了軟軟的屍體。
那是牧民裝束的屍體,被刀釘死在秘道門口,雙目猶自怒睜。
等火把燃起,隻見秘道出口處堆滿了老弱婦孺的屍體,大都是西荒盜寶者的裝束,死狀慘烈,幾乎將石門堵塞,所以方才難以推開。
火把掉落在地上,滾了一下,隨即熄滅。
一行盜寶者都站在了那裏,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音。音格爾身子一晃,莫離連忙攙扶住他——然而音格爾在黑暗的秘道內怔怔站了片刻,竟不敢再走遠一步,臉色蒼白得可怕,猛然間往前一傾,一口血急噴了出來!
“少主!”莫離驚呼。
音格爾隻覺急怒攻心,眼前一陣蒼白,再也無力勉強支撐,頹然跪倒在黑暗裏,肩背劇烈顫抖。族人的屍體堆滿了他的身側——那都是一些老人和婦孺,是他們的父母、妻女、幼子,是那些浴血奮戰、悍不畏死的盜寶者心裏最軟弱的一部分。他不敢再看下去,生怕下一眼看到的就是閃閃或者母親的屍體。
“神啊,這是我的錯……”音格爾跪倒在屍體中,漸漸失神,喃喃道,“是我害死了他們。”
“少主……”莫離不知如何措辭,訥訥道。
是的,他做錯了選擇。他本該向破軍屈服,滿足對方的所有要求!破軍要帶走他師父和盜寶者又有什麽關係?他要報複空桑和鮫人,和他們又有什麽關係?原本大家都可以好好地活下去……而作為首領的他卻選擇了這樣的一條不歸路!
他失神地喃喃,陷入了同時失去母親和妻子的巨大苦痛:“都是我的緣故!我真愚蠢……真愚蠢。竟然做了那樣的決定!”
莫離和其他盜寶者站在他身後,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少主一向驕傲,少年時返回銅宮奪得族裏大權之後,一直獨斷獨行,做了決定就絕不回頭。然而這麽多年來,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痛悔。
“不,盜寶者之王,你沒做錯。”
忽然間,黑暗的秘道深處忽然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
“誰?”所有盜寶者齊齊一驚,錚然的拔刀聲響成一片。
“哢嗒”,黑暗深處傳來了火石的擊響,然後,一個角落裏慢慢亮了起來。一個紅衣的女子站在那裏,滿身是血,手裏的劍缺了幾個口子,然而眼睛卻閃亮堅定。
“葉賽爾!”認出了這個人的身份,莫離驚呼起來——這個女子是霍圖部的女族長,不久前帶著族人一起來到了銅宮,帶來了一片潔白的羽毛。正是那片羽毛將少主拉入了他們的陣營,共同製訂了昨夜那個慘烈的驚天刺殺計劃。
然而,也正是這個女子,在計劃真正實行的前夕卻帶著族人失蹤了。
所有盜寶者都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那些幾十年來一直夾著尾巴在東躲西藏的霍圖部遺民是害怕再一次的戰亂到來,所以提前逃之夭夭了——卻沒有料到,在這樣的地方居然再度看到了這個紅衣的霍圖部女首領!
“音格爾……音格爾,”黑暗裏傳出了微弱的呻吟,“我在這裏。”
那樣熟悉的聲音仿佛雷電瞬間劈中了音格爾。盜寶者之王抬起頭來,張了張口,居然一時間無法發出聲音,直到第三次才把那兩個字說了出來:“閃……閃閃?!”
“是的。”葉賽爾扶著牆壁,疲倦地啞聲回答,“你的妻子很勇敢,一直協助我們戰鬥,直到最後一刻。”
“閃閃!”音格爾猛然站起身來,踉蹌衝過去。葉賽爾讓開了身子,她身後是一行渾身浴血的霍圖部戰士,個個都已經筋疲力盡,卻依舊雙手緊握武器。
在他們身後是秘道的一個彎角,那裏是大屠殺的幸存地,有一群婦孺老人緊緊聚在一起,被戰士們手拉著手包圍起來,所有試圖衝上來的滄流戰士都被霍圖部戰士不顧一切地阻擋在外圍,雙方的屍體交錯對壘,幾乎令人無法下足。
葉賽爾示意戰士們讓開:“你的母親受了驚嚇,暫時昏過去了。”
音格爾衝過那些浴血奮戰的霍圖部人,怔怔看著劫後餘生的族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們接受了真嵐殿下的指令,暗地裏保護你們的人,”葉賽爾的聲音疲倦不堪,“但是……征天軍團數量實在太多,我們盡了全力,也沒能保護周全所有的人……一共死了八十七個人,剩下的二百三十一個都在這裏……對不起。”
那些死裏逃生的族人看到了自己的少主,頓時發出了一聲驚喜的歡呼,紛紛撲了上來。旁邊一直守護的霍圖部戰士紛紛讓開了身,看著他們重逢,眼裏露出了欣慰的表情。隻聽撲通撲通連聲,那一群霍圖部的戰士再也支持不住,紛紛拄著劍七歪八倒地靠在了壁上。
音格爾回頭看著這一行血流滿身的異族戰士,看著重傷的紅衣女族長,眼裏的神色激烈變化,似是感激,似是羞愧,遲疑了許久,終於開口:“對不起。”
“嗯?”葉賽爾詫異。
“抱歉,我剛才說了那樣的話。”音格爾低低開口,有些愧色地轉過臉去,“在你們為一些毫不相幹的異族人血戰時,我……我竟然說了那樣的話。”
葉賽爾微微笑了起來:“沒事。別忘了,你也曾為不相幹的異族人血戰。”
音格爾一怔,蒼白的臉上浮起了淡淡的血暈,眼神裏隱隱有晶亮的光——他似乎是用了極大的意誌力,才克製住了自己在這一刻的震動,不至於在下屬麵前落淚。
“在魔的麵前,每個人都應該為所有人而戰——不管是霍圖部、曼爾戈部、滄流、鮫人還是空桑人。如果大家都抱著獨善其身的想法,不願守望相助,必然會被各個擊破,最終無一幸免……”葉賽爾低聲地開口,仿佛是對自己說,也仿佛是對身側所有人說,“少主,我們霍圖部,很榮幸能和盜寶者一起並肩戰鬥。”
“是的,這也是我們的榮幸。”音格爾緩緩點頭,用力咬住了薄薄的下唇,霍然轉過身,對著身邊的族人高高舉起了手:“各位,決戰就要開始了!立刻返回銅宮,清點所有人馬,與帝都的那個魔鬼戰鬥到最後!”
“百年之後,千年之後,我們的後人定會為我們此刻的決定而自豪!”
日出東方,從高空俯瞰下去,整個雲荒烽煙四起。
東方的澤之國、西方的砂之國、北方的九嶷,按照事前統一的計劃,當地的反抗力量在同一日起兵,與當地滄流軍隊展開了廝殺。而滄流最精銳的征天軍團被雲煥帶領前往烏蘭沙海,雲集於一處,一時間無法及時撲滅四處燃起的烽煙,戰火在新一天裏以燎原之勢蔓延。
太陽升起的時候,鏡湖上空那一場激烈的戰爭陡然發生了轉折。
征天軍團在鏡湖上空和空桑人相遇,激戰持續了一夜。雖然占了上風,但東方天際一發白的時候,空桑軍隊便隻能全線撤退。仿佛一陣風過,冥靈軍團化為一團虛影,朝著北方的九嶷郡方向迅速掠去,消失殆盡。
無數的風隼和比翼鳥停在了空中,密密麻麻地圍著唯一的對手:金色的巨龍和巨龍上的空桑皇太子。
九天之上,一時萬籟俱寂。
“唉,你看,冥靈就是這一點不好,見光死,”真嵐歎氣,孤身一人提著辟天長劍看向周圍無數的敵人,不以為意,“每次打到正起勁的時候就要拔腳走人——這一百年來,我們練習逃跑的功夫倒是比打仗要多。”
“皇太子,”龍神沉聲道,打斷了他的廢話,“我們要趕緊去找破軍。”
“哦,不錯!”真嵐看了看天色,也嚴肅起來,“看樣子,西京和音格爾那邊應該已經結束了行動——接下來就是要看我們的了!快走吧!”
龍忽然發出了一聲長嘯,響徹天地。征天軍團齊齊一震,下意識地往外一退——迦樓羅尚未返回,破軍少帥也不曾坐鎮軍中。失去了首領,九天各部之間相互無法統一配合,也不知該誰先發起攻擊。
隻是微微一個僵持,金色的閃電破空而出,龍神竟是毫不戀戰地逃離,馱著真嵐殺出重圍,向著西南方的帕孟高原方向迅疾掠去!
行出三百餘裏,便看到了那一隻金色的巨鳥。
迦樓羅金翅鳥從烏蘭沙海返回,雙翅披著霞光,璀璨無比。朝陽映在它身上,竟然煥發出鮮血一樣的光芒——迦樓羅飛得很快,宛如疾風閃電,似乎急於趕回帝都。
機艙裏一片黑暗,隻有金色的光芒籠罩著金座上昏睡的人。
“主人,主人!”瀟的聲音一直急切地低喚著,試圖將那個重傷的軍人喚醒。然而雲煥的傷勢非常嚴重,胸口貫穿的劍傷赫然可怖,全身受到多處重傷,鮮血淋漓,被搶回迦樓羅後一直昏睡,竟然對外麵一切都沒有反應。
“主人……”瀟坐在和他背對的那張金座上,聲音裏已經帶了哭音。從來沒有看到雲煥受到這樣的重傷,血流了他半身,那個叱吒風雲、睥睨天下的破軍少將仿佛靠在位子上睡去了,安靜得宛如一個孩子。他的左手上的金色封印還在閃爍,仿佛一個黃金鑄造的手套——然而,隨著黎明的到來,封魔的力量也在漸漸消散。
艙室內一片寂靜,瀟操縱著迦樓羅在天空裏飛。
風雲呼嘯而過,淩空俯視下去,整個雲荒大地烽煙燃遍,宛如一隻充滿殺氣的眼睛霍然睜開,用血紅色的瞳子和蒼穹冷冷對視。
雲荒……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了嗎?第一次離開了主人的意誌,獨自掌控局麵的她忽然有一種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
“主人?”她再度低聲呼喚,然而背後金座上那個人還是沒有知覺。
瀟不由得驚慌起來。他……他會不會死?受了那樣重的傷,如果是任何普通人早已死在當地,主人是非凡之人,但……他是否也會死?迦樓羅發出了一陣戰栗,瀟竭力想回頭去看背後的雲煥,卻未能如願。
金色的頭盔下,她的臉色在劇烈變幻,然而金座上無數密密麻麻的金針刺入她身體,將她永久地釘在了座位上,和這個殺人機械融為一體。鮫人女子的神誌在苦痛焦急中掙紮,身體卻一動不能動,隻有緊閉的眼角流下淚來。
她向著帝都飛速前進,想把重傷的主人帶回安全的地方。
“啊?”眼前有什麽一閃而過,她下意識地覺得不祥,全身的金針一起收緊——迦樓羅在一瞬間發出了刺耳的聲音,速度從極快立刻降低為零,呼嘯的風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瞬間凝定。在停下的瞬間,防護的力量同時打開,金色的光芒籠罩了巨大的機械。
在同一時間,她看清了前麵攔住去路的,竟然是一條金色的龍!
“龍神!”迦樓羅發出了一聲呼嘯,心知不好,立刻側身飛起。瀟容身於這個巨大機械,對其的控製可謂精確入微、隨心所欲——在她一念之間迦樓羅立刻改變了線路,速度從靜止瞬間變得極快,試圖用弧線跳躍的方式繞過眼前這個棘手的敵人。
主人還在流血昏迷,如果不盡快將他送回帝都醫治,不知道將會發生怎樣的事情!在這種時候,絕對不可以再和這樣的對手交鋒!
然而龍神已經預料到了她逃脫的意圖,長長的身體霍然展開,風雲急卷,龐大的龍身宛如一道長城攔在前方,將對方繞過的企圖完全堵死。
也罷。瀟閉著眼睛,發出了一聲輕歎。看來,今日這一戰避無可避了……迦樓羅是以凡人的力量極限創造的接近於“神”的作品,先得到了破壞神的力量作為驅動,又從人世汲取了數以萬計的魂魄靈力,加上九天軍團,如今與龍神一戰,也未必就沒有勝算——然而黑暗的金座上,作為全權操縱者的瀟,臉色卻蒼白如死。
龍神,請原諒,作為海國的子民,我卻要對你如此不敬!
迦樓羅忽地起了一陣戰栗,仿佛激動,仿佛畏懼,然後金色的巨鳥忽地退了一步,雙翅垂落,輕輕滑出三十丈,側身,仿佛是行禮,然後振翅而起,長嘯一聲直衝九霄而去!
金光奪目,然後那個升至極高處的金光忽然散開,化為閃電擊向龍神。
“龍,迦樓羅的力量不可小覷。”真嵐開口,一手握緊了辟天長劍,回頭看著背後,“我們沒有後援,而征天軍團就要趕過來了,前後夾擊,可有點吃不消。”
龍神點頭,神色嚴肅:“事到如今,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說得是。”空桑的皇太子還是握起了辟天長劍,最後回頭看了一下鏡湖方向,眼神裏帶著某種決絕的神色——然後霍然回頭,看著逼近的迦樓羅,殺意在眉間凝聚。
在緊握長劍的雙手上,“皇天”神戒閃爍著光芒。
破曉的時候,那笙正在沿著青水急行。那一顆靈珠在手心閃爍,映得周圍一片潔白如霧氣,那些水裏的幽靈紅藫發出了畏懼的蠕動,紛紛化為灰燼——仿佛所到之處,身側一切都被某種奇特的力量淨化。
“來得及嗎?來得及嗎?”她不停喃喃,不時抬頭看著水上。
那一日在帝王穀看到了從黃泉之路返魂的空桑女劍聖,苗人少女心知此事的重要,沒有問對方到底想做什麽,她就毫不猶豫地聽從了,甚至來不及和青塬細說,便從九嶷郡紫台一路騎馬飛奔,穿越了澤之國去往西南方。
空桑女劍聖魂魄凝結出的靈珠在掌心微弱地鳴動,一路指引方向,引導她去往當下戰事最為激烈的西荒帕孟高原。冥冥中有一股力量驅使著她,讓她有了當初在慕士塔格初遇斷手時的同樣預感。
——這是命運轉折的時刻,她的任何一個選擇都將會改變這個大陸的命運!所以,絕不能耽誤,一分一秒都要爭取!
一路急奔,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來到了青水入湖口。天馬一聲低嘶,展翅飛起。伽藍帝都浮在水麵上,白塔的影子投射下來,落入幽深的水底。
那笙乘著天馬在空中急奔,俯視著鏡湖彼岸激烈的戰火。烏蘭沙海那邊,不知道又是怎樣的戰雲飛卷、血流成河的局麵!
靈珠的光在手心浮動,漸漸渙散。那個不肯去往黃泉轉生、硬生生逆了生死之數的靈魂在波動,又有渙散的趨勢——輪回之門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冥冥中仿佛有巨手拉扯,仿佛要將這三魂七魄重新拆開,投擲到這個世間去!
“再稍微忍耐,很快就到了!”那笙緊張地喃喃,同時默默念起了鎮魂咒語,用盡了自己所學的最高術法來護住空桑女劍聖的靈魂。
天馬急速飛馳,唰的一聲從鏡湖入海口的葉城上空騰起。眼前一望無際的便是金黃色的沙海,西荒就在前方。
她吐出一口氣,忽然間微微一怔。極目望去,旭日初升,天地華彩。然而在湛藍色的天和蒼黃色的地之間,居然有一線詭異的黑正在慢慢升起——就如極遠的海上張開了一塊極大的幕布,正在被無形的力量一分一分升起。
那……那又是什麽?然而再定睛一看,那一道黑色忽然間又消失了,海天盡頭依然一片風和日麗。
是幻覺?那笙揉了揉眼睛,還想再看,然而天馬一聲驚嘶,驀地降低了飛行的高度。突然間的落差讓她一個趔趄,差點從馬背上掉落下來——征天軍團!居然是征天軍團集結在西荒的上空,正在激烈交戰!
顧不得多想,她隻是控製著馬韁,驅使天馬放低了高度,從密集的戰雲下穿梭而過——戰雲的核心裏,巨大的金光不時四射而出,撕裂了沉沉黑雲。
“天啊!”她行至戰雲之下,偶然抬頭,忍不住失聲驚呼起來——龍神?正在和迦樓羅金翅鳥激烈搏殺的,居然是龍神!
巨大的龍和巨大的金翅鳥在虛空裏搏殺,整個沙漠風起雲湧,黃沙在巨大的力量下呼嘯,凝聚成成千上萬的龍卷風,在博古爾沙漠上來回逡巡,宛如拔地而起的夢魘森林。仿佛被罕有的殺氣驚動了,一貫蟄伏在沙漠底下的沙魔也忽然暴躁起來,在狂舞的沙風裏冒出了地麵,化身為巨大的怪獸橫衝直撞,襲擊所有遇到的活物。
那樣可怖可驚的景象,恍如末日。
龍神在迦樓羅和征天軍團的前後夾擊之下,漸漸開始有不支的表現。那笙下意識地想上前助戰,然而此刻,手心的靈珠忽然一陣波動,一個柔和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了耳際——
“不,孩子,不要戀戰。請立刻帶我去往烏蘭沙海的銅宮……我必須在魂魄飛散之前,尋找到我的軀體。否則,破軍滅世,雲荒將陷入浩劫!”
第十一章 諸神黃昏
滄流曆九十二年十月十五日,雲荒大地上戰雲急湧,殺機四伏。
而萬裏之外的碧落海上,黑色的巨浪奔騰翻湧,仿佛一群群被驅趕的怪獸。隨著祝頌和咒語的不斷進行,黑色的海浪被某種可怖的巨大力量操縱著,居然向著天空裏不斷湧去!
“願我之血,化為大海。蔽日奪光,與天同在。”
紅衣的女祭站在哀塔頂上,舉起雙手對著天空喃喃祝頌,雙眼流血。在她連綿不斷的祈禱中,上古的咒語發揮出了極大的力量,令整個大海都為之沸騰。黑色的浪仿佛一條條從深海裏騰出的巨龍在她身邊咆哮,爭著往天空裏飛去。整個碧落海都在狂怒中戰栗,海水被一種不知名的駭人力量拉扯著,形成了一道奇異的水牆,往天空升起!
頭頂的光,一分一分地暗淡下去了,耳邊隻有狂風巨浪的怒吼聲。
整個七海,都在這個可怕的咒術之下沸騰了。
“海皇將祭獻出所有的血,請大海賜予他力量,完成他最後的願望!”
黑暗咆哮的大海中央,高高聳立的哀塔頂端,溟火女祭的長發在狂風中翻飛,雷電縈繞著她的身側,她仰起蒼白流血的臉,對著黑暗的蒼穹厲聲高呼,吐出了最後一句咒語:
“請將七海的力量,都傾注入他的血裏!”
隨著最後一個音節的消散,哀塔裏那一支金杖應聲落下,徹底貫穿了祭品的心髒!
“哢嚓”,輕輕一聲響,他聽到尖利的金杖在刺破他心髒前,刺破了某種奇特的東西——他身體猛烈地一動,卻沒有立刻感覺到生命消散的跡象。仿佛在刺穿他心髒、帶走他的生命之前,有什麽東西被咒術的力量擊潰了,哢喇一聲四分五裂。
被釘在五芒星陣裏的人勉力抬起頭,平視著胸口上那一支刺落的金杖。在他心髒的深處,有一種黑色的光忽然四射而出!
仿佛一個黑色的影子從他的身體裏站起,想要逃出,扭曲成各種形狀,卻被金杖死死釘在了他的身體上。
“阿諾,不要白費力了。”他忽然笑了,失去血色的唇露出一絲譏誚,“和我一起死吧。”
他心口裏逃逸出來的黑影在激烈地掙紮,發出一種類似於蛇類吐信的噝噝聲——然而,影子的末端仿佛也被金杖釘住,死死地鑲嵌在他心髒上,無法逃脫。而隨著他流血的加快,影子掙紮得越來越無力,也越來越稀薄。
“真不錯,居然還能看到你先我而亡的那一刻。”蘇摩的唇角微微彎起,噙著一個惡意而快意的笑,“阿諾……你沒有想到吧?我願意舍棄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祭祀獻給上天。所以……當我的身體完全被祭獻後,你也將無所遁形。”
“沒有了我……你又能去哪裏呢?我們本是同生同滅的孿生啊!”
海皇笑著,看著那個從他心口逃出的黑影在黑暗的哀塔內嘶聲掙紮,卻終於敵不過這毀天滅地的咒術的力量,隨著他生氣的消散漸漸稀薄,化為了一縷白煙,消失在怒潮濤聲之中。
“所以,還是和我一起毀滅了吧!”他低微地冷笑,眼神裏卻隻有寂寞,“一起死了,從此永不超生吧……我的弟弟!”
蘇諾,他的弟弟,他畢生的心魔,終於在最後的這一刻得以了斷。
那個糾纏了他一生的黑影終於消失了,那遮蔽了他心靈的黑暗也漸漸離去。蘇摩躺在空無一人的哀塔裏,聽著故國濤聲如同怒吼一樣回蕩在天際,靈台空明,眼前漸漸出現了一片空茫而寧靜的藍色,仿佛浩瀚無垠的大海——是否,在他生命裏最後的一刹那,竟可以得到一個畢生未有的潔淨靈魂?
“諸神諸魔,俱歸寂滅!”最終,溟火合起了手掌,仰天吐出了最後一句咒語,臉色蒼白如死——漫長的儀式耗盡了她所有體力和心力,在念出最後一句的瞬間,她的身子再也無法支持,從黑色的哀塔頂端直直墜落,那一襲火紅色的衣裙瞬間被風浪淹沒。
和七千年前一樣,她強行施展了這個悖逆天地的儀式,做了超出一個女祭司該做範圍的事情。逆天而行施術法的她,在完成儀式之後也將墜入最深的海底,再度被封印。
海皇……作為守護大海和龍神的女祭,我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職責。接下來的最後一段路,就請您自己好好地走完吧!
心口裏最後的血無聲無息地流出,蜿蜒散開,宛如一條條蛇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黑色的大海。隨著血的消逝,他身體裏所有的力量也被帶走,融入了外麵那一片漆黑的怒海。
長達數十日的咒術終於完成,溟火女祭實現了她的諾言,以超凡的術法超越了血緣的限製,轉移了力量。在他獻出自己所有血的時候,七海便同時呼應了他的願望,讓他的生命滲入了大海,從此與浩瀚碧海同在。
一切有水有血之處,便是海皇無所不能之處!
在血即將流盡的刹那,他抬起了湛碧色的眼睛看向塔外的夜空。碧海之上的天空裏,雲層背後,有兩顆原本合並在一起的星辰陡然分開了。一顆沿著原軌道運行,而另一顆,卻以驚人的速度向著蒼穹裏急速隕落!
斬斷了。黑暗裏,蘇摩眼裏露出了冰冷的笑意——終於,斬血之術完成了。他流盡了全身最後一滴血,親手斬斷了由他自己建立起來的星魂血誓。
從此,他和她之間,再無相幹。
那些糾纏在他們宿命裏的絲線,終於被一刀斬斷!
意識在漸漸消散,從未有過的疲倦襲來,永恒長眠的念頭在這一刻攫住了他的心,蘇摩靜靜合起了眼睛,覺得自己的魂魄在漸漸消散,飛入了風暴裏,和那些海浪融為一體——然而,在他模糊的視線裏,黑暗的最深處,卻浮現出了一個白衣少女靦腆潔淨的笑靨來。
“記得要忘記啊……”她輕聲對他說,然後轉身投向萬丈的大地,猶如一羽穿雲飛去的白鳥。那一刻,天上地下的驚呼聲回蕩在耳際。
多麽可笑,她對他做了那樣的事,卻還奢望他能夠將這一切忘記!
她從未指責過,從未憎恨過——所以,才讓他更加地憎恨自己。
“不要走……”在最後的幻覺裏,他喃喃道,表露出了畢生未曾露出的軟弱和孤獨,“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他對著那片白色的光芒茫然地伸出了手去,說出了百年來始終不曾說出口的幾個字,聲音輕微得如同歎息——
“是的……我是愛你的。”
“對不起……對不起。”
在靈魂消散的一刹前,他徒勞地向著虛空裏的幻影伸出手去,黑暗的哀塔裏似乎彌漫著一種清雅芬芳的味道,那個少女的影子遙遠而微亮。一切仿佛回到了那個十六歲的夏日。那個白族公主微微閉著眼睛,等待著他的吻,身上散發著白薔薇一般美好潔淨的氣息——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陽光和白晝的氣息。
然而,用盡最後力氣伸出的手,卻在空中停頓了一刹那。
一刹那的停頓後,深碧色的瞳孔擴大了,舉起的雙手緩緩地落在了地麵,麵容歸於寧靜,隻有淚水從已經合起的眼睛裏落下,化為圓潤的珍珠。
那,也是他流幹了血的身體裏,最後的一滴水。
那一瞬,身體忽然輕了,魂魄脫離了垂死衰竭的身體。
巨大的光芒從頭頂籠罩下來,那是浩瀚夜空裏無數星辰的光,吸引著鮫人的靈魂去往天空——那一瞬,他想起了族裏的傳聞:每一個鮫人死後,他的靈魂都將化入大海,然後在滿月的夜晚升上天際,成為一顆星星。如果在中途遇到了雲層,那麽就會化成雨,重新落入江河湖海。鮫人沒有輪回,他們的宿命永遠在水中流轉不斷。
模模糊糊中,他看到自己的魂魄在風中四散而去——看來,他也要歸於大海了……和所有犧牲了的族人一樣,化為藍天碧海之間的長風。
就在魂魄消散之前,忽然想起了什麽,他的神誌為之一清。
是的,他要回去!他要在今日趕回去!
他曾經答應過族人,要在今日回到鏡湖之上和他們並肩戰鬥。那麽,作為海皇,他就一定會說到做到——哪怕身體在萬裏之外死去,他的魂魄也將會乘著風浪而至,用盡全力呼喚出這天地間所有水的力量,為所有人一戰!
雖然如今已經是十月十四日,他卻還在萬裏之外,但這世上,還有什麽可以快過魂魄的心念?自己令溟火女祭舉行這樣的儀式,不就是為了在最後一刹那可以脫離這個垂死身軀的負累,獲得空前的力量,可以為族人盡到最後一份力嗎?
龍神、真嵐、白瓔……等著我。我必將歸來,和你們並肩進行這最後的一戰!而這一戰後,我將得到永遠的平靜。
終於知道了該何去何從,魂魄轉瞬消散,融入了大海——海皇合起眼睛的刹那,七海風雲翻湧,融入了鮮血的大海驟然變成了黑色,在某種可怖的力量牽引之下撲向了天際,巨大的海嘯聲響徹天地!
雲荒之外,七海盡墨,天地失色。
七千年之後,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即將開始。
在萬裏之外,哀塔裏的金杖落下的瞬間,虛無的城市裏一雙眼睛霍然睜開。
“太子妃醒了!”侍女們驚喜地叫了起來。
“蘇摩!”然而那個驟然醒來的女子卻不停地喘息,緊緊捂著自己的心口,仿佛自己的心髒正被什麽尖銳的東西貫穿而過——“後土”神戒在她醒來的瞬間發出了一道光芒,護衛著她的胸口,那種溫柔和煦的力量洶湧而入,彌補了她因為長久衰弱而缺失的力量。
“蘇……蘇摩!”她低聲呼喊,想起了夢魘裏的可怕景象。
她看到遙遠的黑塔上一個秘術的法陣正在啟動,一支金杖刺穿了他的心髒,將他釘在了那裏——他身上流出的血,染紅了整片大海。金杖落下的瞬間,那種尖銳的刺痛是如此真切,以至於她驟然醒來。
她渾身顫抖,不顧一切地奔過去打開了水鏡。
“不必看了,太子妃,”大司命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帶著歎息,“那兩顆並軌的星辰已經完全分開了——你的那一顆還在軌道上;而另外一顆,在方才的瞬間已經隕落。”
“什麽?”白瓔的臉色如同死一樣蒼白,死死地盯著水鏡。在黑暗的水麵上,已經看不到那顆星辰的存在,唯有她的命星孤零零地待在原有的軌道上靜靜運行,宛如千年前便已如此孤寂。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樣的方法才解開了星魂血誓,但這實在令人驚歎。”一貫對鮫人苛刻的頑固長者臉上竟也有了敬仰的表情,歎息道,“他不僅還給了你一個新的軀體,也解開了對你的束縛——太子妃,恭喜你,從此你獲得了新生和自由。”
白瓔的肩膀劇烈地發著抖,她想起了真嵐離開前說的那番話,想起了那個人曾怎樣不顧一切地為她擋下了所有的攻擊,身受重傷,卻淡然若無其事地離開。
“不……不!”她低著頭,指節緊握得發白,喃喃道,“不可能就這樣死了……不可能!”
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她眼裏滑落,擊碎了平靜的水鏡。
“他不可能就這樣死了……你胡說!”空桑太子妃忽地抬起頭來,“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會找到他的!”
“太子妃!”看著醒來的太子妃不顧一切地奔出,大司命吃驚地跟在後麵,一路疾呼,“你要幹什麽?你難道要去碧落海?你瘋了嗎?你不能去!外麵如今正在……”
白瓔仿佛瘋了一樣地奔出,根本不顧一路上諸王和戰士們吃驚的眼神,牽過一匹天馬翻身而上。然而,在她仰起頭的一瞬,卻忽然呆住了。
一場曠世血戰正在她頭頂徐徐展開,宛如一幅可怖的圖畫。
她看到了真嵐——搏殺在血和火中的真嵐。
九天之上正在進行一場龍鳳激鬥,風起雲湧,天地為之色變!整個征天軍團在不休地圍攻著同一個目標,龍神穿梭其中,巨大的利爪撕開了密集的炮火,吐出的火焰焚燒了那些逼近的風隼,和迦樓羅金翅鳥在九天上搏殺,翻翻滾滾。
龍發出受傷的嘶吼,真嵐的辟天長劍上流下了殷紅的血。
大地上無數人抬頭仰望著這一場戰鬥,心急如焚卻無法幫上半分——這裏麵,有那些在鏡湖的水域裏和靖海軍團搏殺的鮫人,也有在東澤和九嶷與鎮野軍團搏殺的空桑人。甚至,還包括了在空寂城和前來平叛軍隊廝殺的滄流叛軍。
可是,無論誰都不能飛上九天,插手這一場戰鬥。
白晝的日光射落在鏡湖水麵上,仿佛最嚴酷的禁錮,將所有空桑人阻攔在水的另一側。雖然心急如焚,冥靈軍團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水麵上的那一場激戰,看著自己的皇太子和龍神孤身陷入重圍。
“太子妃!”在她控韁凝望的刹那,白發蒼蒼的老人手持玉簡奔來,看著她,手指顫抖,“你看到了吧?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要去找那個人?你、你想要一百年前的事重演一次嗎?白族之王、空桑的皇太子妃殿下!”
那樣的稱呼宛如利劍落下,刺得她劇烈一顫。
在遙遠的大海之上,那個人在黑塔裏緩緩合上眼睛,伸出的手緩緩落下——然而眼前的頭頂卻是血和火的景象:她的丈夫,正在為了整個國家的生死存亡與最強大的敵人搏殺!
她窒息般地低下頭,看到了那一枚銀色的寶石戒指。那枚被真嵐取下的“後土”神戒發出了柔和的白色光芒,照亮她的容顏;而她手裏的光劍也在長鳴,躍躍欲試——她明白了這兩者都在召喚著什麽。
那是和心的意願相反的另一個聲音,也同樣響亮地呼嘯在她腦海裏。
是的,她不能走——在這樣的時候,她絕不能走!
白王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極度苦痛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垂頭沉默了片刻。然後霍然抬頭,拿起了那一枚“後土”神戒,緩緩地也重新套入了自己右手的無名指——在重新戴上戒指的瞬間,一種力量注入了她的身體,令她熱血洶湧。
是的,那個為愛而不顧一切的少女早已在百年前死去,現在活著的,是空桑白之一族的王者,是身為六星的守護戰士!她重新接受了太子妃的身份,決定舍棄一切為空桑而戰!
“大司命,百年前的事,不會再重演。”戴上了神戒,白瓔回過頭對著長者行禮,雪白的長發垂落到腳踝,麵容肅穆而蒼白,“多謝您的提點。”
“各部之王,領兵待命!”她勒轉了馬頭,飛馳入軍中,對著六王大聲下令,“我先馳援太子那邊——各部等夜色一起,便立即全數出戰!”
“是!”各部的王者齊齊跪下,領命。
白瓔勒馬轉頭,天馬一聲長嘶,向著水麵飛奔而去:“天佑空桑!”
所有戰士仰望著“後土”的佩戴者手持光劍躍出水麵,被那樣奪目的光芒和颯爽英姿震驚。一瞬間,所有人都想起了一百多年前那個末日,在皇太子被陣前車裂,所有人都陷入絕望之時,正是白衣的太子妃從天而降,在城頭托起了皇太子的頭顱高聲呼喊。
“天佑空桑!”無色城裏爆發出了風暴一樣的呼聲,“天佑空桑!”
無數雙眼睛從地麵上仰望高空裏的那一場戰爭,充滿了渴盼、期待和畏懼。
但,也有一些眼睛卻是逆著這些視線的。
比九天更高的高空裏,連飛鳥都無法到達的地方,聳立著無數的尖碑。風從這些沉睡的碑前穿過,發出奇特的呼嘯聲,仿佛長短不一的音樂。雲浮城裏還是如此寂寞,連一絲人的氣息都沒有,上古族人都逐一陷入沉睡和消解,隻留下一座空城在天外隨風而動。
在空曠的祭台上,三位女神靜默而坐,俯首看著下界的風起雲湧。
“龍神和帝王之血,是否能遏製住迦樓羅和破軍呢?”魅婀首先開口,有些憂心。
“我觀測了力量的天平,它還是傾向於破軍那一側。”掌握了世間智慧的女神慧珈閉起了眼睛,緩緩搖了搖頭,“破軍曆經艱難出世,必將滅盡六合八荒,掃蕩這個乾坤——可惜它隻有‘破’的力量,卻沒有‘立’的力量。所以,這個天地損有餘而補不足,很快就會需要另一種力量來恢複平衡。”
“那麽說來……”魅婀喃喃道,下意識地看向雲荒大陸的北方盡頭,“和平終將到來,卻不是現在?”
“是的,還要等二十年。”慧珈點頭,掐指計算,“等二十年一個輪回過後,少城主誕生在這片雲荒大陸上——等到那個時候,這個失衡的天平才會遇到扶正它的力量。”
曦妃看向了底下血與火燃燒中的大陸,長長歎息:“那麽說來,雲荒還有二十年的動亂?這個漫長的災劫,要讓多少生靈塗炭啊!”
三位女神都為之惻然,長久地沉默。
忽然間,魅婀看著北方,忽地低呼起來:“看啊!那是什麽?”
三女神齊齊驚動,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北方的九嶷——那裏有一道光芒正穿透了密林散發出來,那種光是潔淨而素雅的,仿佛可以洗滌一切黑暗。正在沿著青水從九嶷帝王穀急速而下,向著鏡湖彼端飛去。
“是她?”魅婀凝聚目力,從九天之上看去,失聲道。
一騎白馬從九嶷飛馳而下,馬上的苗人少女手捧一顆靈珠,那耀眼的光芒就是從她掌心發出的。她緊緊握著那顆靈珠,策馬飛馳,正穿過夢魘森林向著鏡湖方向急奔。
“那個‘皇天’的持有者嗎?”慧珈也有些吃驚,“她手上拿著的是什麽?”
那種光芒太過於純淨,居然驚動了九天之上的三位女神。
“天啊!”終於,魅婀第一個叫起來了,“那……那是少城主的魂魄!”
三女神大驚而起,相顧失色。
“少城主……她沒有去往彼岸歸墟,放棄了轉生的時機?!”慧珈喃喃道,臉色蒼白。人死後,三魂七魄若不進入輪回,不出三日便會再度飛散,流離於六道之外,直到劫數去盡才能重新凝聚——難道,少城主不惜魂飛魄散二十年,就是為了免去雲荒這二十年的災難?!
少女騎著白馬,手握靈珠穿越了鏡湖,仿佛受到某種無形的指示,一路向南,披星戴月不肯歇息。
“一定是少城主懷著未了的心願,從黃泉之路上返回,指引著那笙去往烏蘭沙海尋找自己的肉身。”魅婀輕聲道,“也隻有‘皇天’的持有者,才能接觸那麽純淨的魂魄,幫助少城主完成她的願望……唉,這或許就是命中注定。”
三位女神俯視著下界濃烈的戰火,相顧歎息。
忽然間,曦妃抬起頭來,失聲道:“聽!又出現了,這種聲音!”
雲浮城上呼嘯而過的風聲裏,出現了另一種奇怪的聲音。那種聲音遠遠地響起來,從四麵八方圍繞上來,仿佛有戰鼓在地底擂起,隱隱震得天地都在動——這種聲音前幾日便已經出現,然而卻時隱時現,微弱不可聞,也沒有引起她們的注意。不料才幾日過去,這個奇怪的聲音不但沒有消失,反而逐漸增強到了上達天聽的境界!
“是遠方七海的海嘯嗎?”魅婀詫異道,遠遠地凝望雲荒外的大海。
“不,不是海嘯。”慧珈重新閉上了眼睛,用慧眼去勘破天上地下的一切,“好像是有某種巨大的力量在洶湧,似乎是……不可能!怎麽會是這樣?”
她忽然變了臉色,霍然睜開眼睛,失聲驚呼。
與她一起驚呼的,居然還有魅婀。
“天啊!這、這是什麽?七海,你們看下界的七海!”
三女神齊齊回頭,將連日注視雲荒大陸的視線投向遙遠的南海,臉色頓時蒼白——仿佛夢魘一般,那片碧藍色的大海已經化為一片漆黑!那片黑色起自璿璣群島的怒海海域,以哀塔為中心,迅速無聲地擴散,所到之處海水皆化為墨!
七海在以驚人的速度化為黑色,那些黑色的海浪仿佛巨獸凝結,一排排地從遠方海域生成,從四麵八方朝著雲荒大陸直撲而去!
“那是什麽?”魅婀失驚道,“那些海水怎麽注入了那麽強的念力?誰在操縱著它們?”
“是海皇之血的力量!”終於,慧珈睜開了眼睛,臉色因為震驚而蒼白,“是海皇蘇摩,在用自己的血操縱著七海!”
黑色的大海在沸騰,從遠處朝著雲荒撲來。
咚,咚,咚……海底仿佛有戰鼓在擂響,摧動著那些可怖的黑色巨浪排山倒海而去,以滅頂之勢衝向了那片大陸。
“聽到了嗎?那是海皇之心在海底跳躍!”慧珈低聲道,看著腳底下化為墨色的大海——海皇的血已經散入水裏,流遍七海。他以這種可怕的方式祭獻了自己,將他的念力遍布整個大海!付出了這樣的代價,將自己的力量超越了極限,他……究竟想做什麽?
那個曾以星魂血誓改變了所有星辰軌跡的海皇,他這一次,是想用自己的血改變整個天下嗎?
三位女神都為之駭然,站在雲浮城萬丈高空裏,凝視著腳下迅速變成黑色的水麵。那種墨一樣可怕的顏色從遠方擴散開來,七海都起了呼應,一起向著雲荒大陸撲了過去!東方紅蓮海,南方碧落海,西方棋盤海,北方蒼茫海……那些大海的顏色依次變成黑色,海浪滔天而來,仿佛化成了巨手,一掌一掌地向著天空擊來!
“那些海水在撲向陸地和天空!”魅婀失聲道,聲音裏也出現了某種擔憂,“到底要做什麽啊……那個無所顧忌的海皇!他竟然想超越神祇,做出連雲浮人都做不到的事嗎?”
從高空俯瞰下去,雲荒就如一片漂浮在墨海之上的殘破樹葉,隻要一個浪頭打過來就會徹底地覆滅。
然而,那一群雲荒人卻還在激鬥不休,完全不知道來自海上的威脅。
黑暗的機艙內,瀟的聲音一直持續地呼喚著主人的名字,卻沒有絲毫回應。
第一次離開了主人獨自戰鬥,她竭盡全力控製著迦樓羅金翅鳥,和龍神在高空搏殺。然而龍神加上帝王之血的力量,畢竟要高出這一駕機械——若不是整個征天軍團九部都傾力圍攻,輔助迦樓羅,整個戰局便要改寫。
在極度快速的攻守之下,她不敢分出絲毫心神,但卻聽到背後的金座上有血一滴滴落下的聲音。那個聲音無休無止,幾乎將她的心凍結——主人……主人一直在流血!他會不會出什麽事?
瀟看著眼前的戰局,隻覺心亂如麻。龍神巨大的身體在蒼穹裏縱橫,宛如金色的閃電,毫不留情地吐出烈火——那一瞬,她坐在機艙裏看著海國傳說裏的神祇,看到它離自己如此之近,不由得心生恍惚。
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一日……身為鮫人的自己,竟然要向自己的神祇開戰!
“主人……主人,”她在身心雙重的枯竭裏喃喃,尋求著支持,“快醒醒!”
然而,雲煥依舊沒有回答她,貫穿身體的傷口中不斷滴落著血,在艙室內發出的機械聲音,聽得人心冷。瀟心神大亂,再無法集中心神。隻是一個側飛,便被龍神的巨爪探及。稍微阻了一阻,龍背上的空桑皇太子便揮起了辟天長劍,厲喝一聲,全力劈落下來——隻聽喀喇一聲巨響,迦樓羅外殼上燃起了一道火光,整個左翼在巨大的力量下被折斷!
“啊!”瀟發出了一聲驚呼,再也不能駕馭失控的迦樓羅,一頭往地下栽去。
征天軍團發出了齊齊的驚呼,看著戰團中心的主帥座架忽然燃起了大火,折翼墜落!
“少帥!”征天軍團九天將領們失聲驚呼,銀色的比翼鳥宛如九道閃電迅速下掠,各自發出了銀索,固定在迦樓羅外翼上,試圖將墜落的金翅鳥拉住。然而,巨大的機械從萬丈高空墜落,那種可怕的衝力又豈是區區九架比翼鳥能阻攔?銀索瞬間一一斷裂,迦樓羅以更快的速度向著大地墜毀,大地上的人們發出了排山倒海般的驚呼。
天地在回旋,時空仿佛逆轉了。
瀟的臉色蒼白如死,刺入軀體各處的金針在發出微微的顫動,將一個個操控的命令傳達給座架——然而,機械墜落的速度隻是越來越快,甚至快得幾乎超出了她的承受力。
迦樓羅金翅鳥帶著火焰從高空裏墜落,直接衝向了蒼茫一片的大漠。
艙室裏一片黑暗,她極力想回頭去看背後那個人的情形,然而身軀被固定在座位上的傀儡卻連最後的心願也無法做到了。她頹然地閉上了眼睛——或許,這樣的結果也好。無論如何,她為他戰鬥到了最後一刻,得以同死。何況……作為一個背叛者,能死在本族的神祇之手,也算是最後的贖罪吧?
那樣想著,瀟在黑暗裏閉起了眼睛,放棄了對迦樓羅的一切控製。隻聽到風聲越來越響,急速墜落中,機身上燃燒的火焰都已經被吹滅,隻有巨大的飛鳥如同箭一樣地向著大地墜落。
歡呼和驚叫同時響起在雲荒大地上。
速度到達極點的時候,出現了一刹那的靜止——瀟閉著眼睛,知道那短短的一瞬靜止之後,到來的必然是徹底的爆炸和毀滅。
然而,她卻在此刻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那種聲音從內艙響起來,仿佛是一陣低低呼嘯的風,注入了這架機械,讓整個迦樓羅由內而外地發出了一陣戰栗!瀟吃驚地睜開了眼睛,卻發現迦樓羅居然還是靜止著的——不是墜落到了最大速度時的那種短暫幻覺,而是真真實實的靜止!
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半空托住,這架龐大的機械居然在快要墜落到沙漠的一瞬停住了,速度在瞬間降低為零。如此劇烈的變化讓整個迦樓羅的機械外殼發出了一陣刺耳的摩擦,金屬盡數扭曲。然而,短暫的停頓後,迦樓羅卻緩緩地重新飛起。
有新的力量急速注入這架破損的機械,迦樓羅陡然煥發出了一層耀眼的金光,由內而外一陣劇烈顫動。迦樓羅發出了一陣呼嘯,仿佛被某種力量推動著,發出嗜血而狂喜的嘯叫,忽然振翅而起,重新向著頭上戰雲裏上升。
而這一切,居然都沒有經過她的指令,仿佛有另一隻無形的手越過了她,在操縱著這個迦樓羅!
“誰?”那一瞬,瀟有了可怕的預感,脫口而出,“是誰?”
“是我。”黑暗的艙室裏,她聽到了有人從背後的金座裏緩緩站起。一隻手按在了她的肩上,穩定而冰冷。
“主人?”她劇烈戰栗,驚喜交加,“您……您醒了?”
“不,”然而,那個熟悉的聲音卻帶著冷笑,“他沒醒。”
在他開口的瞬間,黑暗的氣息撲麵而來。瀟的臉色轉瞬蒼白,整個人開始顫抖。那樣令人不寒而栗的語氣!那不是主人……那絕對不是主人!
是它?難道竟是它?!
“主人呢?我的主人呢?”她忍不住低呼,“你把他……把他怎麽樣了?”
一聲輕微的冷笑,一雙金色的眼眸陡然與她對視。背後的人已經悄無聲息地移到了她麵前,俯下身托起她的頭,俯視著與迦樓羅融為一體的鮫人女子。那雙璀璨的金色眼睛深處,隱隱有著最黑暗的光芒。
那是屬於魔的、毀滅一切的光!
“你的主人?”那個占據了雲煥軀體的魔在冷笑,“他死了。被那一群西荒人設計伏擊,那個軟弱的家夥已經死了……”他回過手,按在了身體那可怕的傷口上——黑洞穿透肺腑,然而卻已經不再有血繼續流出,仿佛這個毫無生氣的身體裏所有血都已經流幹。
“多麽愚蠢啊……破軍!擁有了這麽大的力量,卻還會被那些肉眼凡胎的盜寶者所傷?真是太讓我失望了。”頓了頓,魔發出了冷笑,“不過,也要感謝那些不知好歹的家夥重創了他。如今他也終於安分下來,不能和我爭奪這個軀體的控製權了——現在,這個軀體是我的了!”
“不,”瀟的身體一陣顫抖,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不!!”
“不必抗爭,小鮫人,”魔大笑起來,用左手按住了金座上女子的額頭,“從今天開始,你便是魔的仆人——來,舍棄掉你那些無用的小小私情,成為一個徹底的絕代利器吧!作為史上最強的單兵武器,你將光耀千古!”
魔之左手覆蓋了瀟的額頭,她頭頂的金盔忽地閃出了血紅色的光。那些貫通她全身的金針同時變得血紅,瀟咬牙,感覺到某種黑暗的力量席卷而來,在一瞬間奪去了她的神誌。她竭盡全力地掙紮,然而卻無法抵禦那種侵蝕意誌力的黑暗。
“我不是那個軟弱可笑的破軍,我不會保留你那點可憐的意誌力,”魔的聲音在微微冷笑,將左手上的金色烙印覆蓋在她額頭,“可愛的小鮫人,今天開始,就安心做一個傀儡吧!”
“從此,你將替我征服整個雲荒,把太陽都踩落在腳下!”
迦樓羅陡然發出了一陣戰栗,瀟的眼睛閉上了又睜開——那一瞬,鮫人的眼睛居然不再是碧綠色,而泛出了璀璨的金色光芒!
迦樓羅金翅鳥長嘯一聲,衝天而起,身上的光芒忽然變成了純黑色。
“龍神,小心!”在看到迦樓羅異變的刹那,真嵐脫口驚呼。龍正馱著他在機翼下飛掠而過,他手裏的辟天長劍劃開了金色的機翼,幾乎把迦樓羅砍下一翅——然而在那一瞬間,一種奇特的力量洶湧而來,幾乎將他撞下了龍背。
他看到辟天長劍被黑色的火焰縈繞,那種黑火仿佛有著邪惡神秘的力量,竟然將他的靈力一分分地燃燒殆盡。這種感覺……這種感覺……
“龍,小心!”真嵐驚呼,“破壞神!是破壞神的力量覺醒了!”
不等他的呼聲落地,天地間忽然間起了一陣猛烈的罡風——在那淩厲的氣息裏,他聞見了一種邪惡的味道,有無數的翅膀撲啦啦地飛來,迅速凝聚成了大片的烏雲。
那,居然是無數的鳥靈和上古邪靈!
仿佛被某種黑暗的力量召喚著,那些蟄伏在天地間的魔物都陡然覺醒了。天空密布了黑色的翅膀,山巒深處響起了魔獸醒來的低吼,廣大的沙漠在不停地起伏蠕動,沙土飛揚之中,巨大的沙魔咆哮著露出了地麵。
所有的魔物都向著天空中黑色的迦樓羅齊齊行禮,發出了令天地失色的吼叫。
迦樓羅回翔在天際,魔的聲音響徹了雲荒:“被魔之左手創造出的使者啊,聽從我的吩咐,清除一切敢於阻礙黑暗蔓延的力量吧!”
“這個雲荒,將是你們的天下!”
在魔占據了破軍軀體的同一時刻,那笙穿過了那片戰雲,落在烏蘭沙海的中心。一日之間飛過整個雲荒,天馬已然累得不能再動。她跳下馬背,朝著銅宮方向奔去,熾熱的黃沙湮沒她的腳背,她卻奔跑得不顧一切。
懷裏那顆靈珠的消散速度在加快。苗人少女一邊低聲念著她所知道的最高深的咒語,施展鎮魂術護住魂魄,但無論她怎麽努力,那純白色的光芒卻在逐漸地微弱。
“等一等,等一等啊!”她低聲道,將手捂在胸口那顆珠子上,驚慌不已,“就到了!”
她在沙漠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幾度跌倒,幾度爬起,漸漸看到那座閃耀著金光的宮殿已經出現在視野裏。熱風蒸騰得一切宛若虛幻,那一片廣場上還殘留著昨夜篝火的痕跡,仿佛舉行過什麽盛大的典禮,然而如今餘下的卻隻是滿地屍首狼藉。
有風隼的殘骸墜毀在周圍,也有從大漠上攻上來的鎮野軍團屍體,交錯著疊在一起,顯示出這裏不久前曾經有過異常慘烈的戰鬥。
沒有一個人……那麽大的廣場上,居然寂靜如死。
“音格爾,音格爾!救命啊!”又累又渴的她再也無法支持,護著胸口的靈珠踉蹌跪倒在沙漠裏,對著銅宮呼喚,“音格爾,快出來!快出來救命啊!”
“是那笙!”西京的聲音第一個傳出來,跳出了帳篷。
還不等奔到那個少女麵前,空桑劍聖忽地覺得身側的光劍起了奇怪的鳴動,銀白色的劍柄上,那顆小星發出了刺眼的光——光劍忽然之間躍出了劍鞘,自動吐出了一道劍芒,倒插在了那笙麵前的沙漠裏!
光劍認主,靈性雖百年而不滅。它如果脫離當代劍聖的身側,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還有更久遠的主人出現在它麵前,正在召喚它!
那一瞬,西京明白過來了,立刻隨之跪倒在那笙麵前,震驚道:“師父?!”
“快、快些啊!”那笙伸出手,手心那一顆白色的靈珠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弭,四散在風裏,“她的身體呢?魂魄就要飛散了!”
西京顧不得身上的重傷,一躍而起,拖起那笙就往銅宮深處奔跑。
“這裏!”他來不及和迎出來的音格爾解釋,一手撩起了珠簾。
一種柔光從簾幕深處透出,照亮了那笙汗跡斑斑的臉——她低低驚呼了一聲,看著珠簾後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子。那個白衣女子靜靜地睡在那裏,眉目寧靜安詳,那種容光仿佛柔靜多姿的水麵,讓人一眼看過去心就為之一清。
奇怪的是,她的肌膚泛著冰一樣的奇特光澤,密布無數的細微的冰裂紋,冰肌玉骨,冰冷而無生氣,恍非凡間所有。
那笙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在珠簾卷起的一刹那,手指間的白色靈珠立刻四散飛出!仿佛被一種力量吸引著,急速地向著一個方向流逝,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旋渦,繞著石像一周,最後消失在那個女子的眉心。
那種柔光透入的同時,冰雕玉塑一樣的眉目緩緩舒展開來,冰冷的容顏開始變得滋潤柔緩,仿佛茶葉在水裏一瓣一瓣舒展開來,映照得一整杯的水都有了光彩。
那笙驚愕得睜大了眼睛,說不出一個字。
“師父!”西京低低驚呼,拖著重傷的身體踉蹌跪下。
“啊?”那笙吃了一驚——這、這個人……就是酒鬼大叔的師父嗎?那麽說來,也是太子妃姐姐和雲煥的師父?這個已經死去的人,為什麽寧可錯過輪回,也要返回陽世?
石像在緩緩地複蘇,然而九嶷至此路途遙遠,那笙靈力不夠,來的一路上魂魄已經飛散了一部分,所以此刻殘缺的神魂凝聚得頗為艱難,石像微微顫動了許久,始終無法睜開眼睛恢複神誌,更不用說支配身體。
“冒犯了!”音格爾忽地揚了一下衣袖,打開了一個小盒子。
盒子裏瞬間飛出無數白色的東西,細細看去卻是一條條小小的無角螭龍——那些螭龍一離開盒子就箭一樣朝著四周飛出,追逐著風裏那些消散的無形魂魄而去,快如閃電。在那笙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那些小螭龍已經返回,各個嘴裏都銜著一縷白色的靈光,圍繞在音格爾麵前,微微擺動尾巴。
音格爾揮了揮手。接到了主人的命令,那些螭龍叼著追回來的魂魄碎片飛舞,旋繞著輪椅上的人一周,似是戀戀不舍地將口中銜著的白光吐出,瞬間飛入女子眉心,湮滅。
“螭靈啖魂,被我們所蓄養,用來壓製地宮怨靈。”音格爾簡短地解釋,“如今,三魂七魄,全數歸竅。”音格爾來到了輪椅前,單膝跪下,“卡洛蒙家族的音格爾,拜見空桑劍聖!”
那笙吃驚地回頭,卻看到石像的眼睛正在緩緩睜開!
蒼白的眼瞼底下是一雙幽黑如古泉的眼睛,寧靜湛然——那個輪椅上的女子睜開了眼睛,緩緩地看了一眼此刻室內的所有人,吐出一口氣來,聲音縹緲而微弱,似乎從時空另一頭傳來:“西京……百年未見,你瘦多了。”
“師父!”西京喜不自禁,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笙吃驚地張大了嘴巴,看著這個回魂的女子,結結巴巴:“天啊……她、她真的活回來了?真的有起死回生這種事?!”
“不,人死不能複生,沒有誰可以逆轉輪回,”音格爾低聲道,看著動起來的石像,“慕湮劍聖已經仙逝,隻是尚有極強的心願未了,所以靠著念力暫時將自己的魂魄凝聚在軀體裏罷了——就如回光返照,不能持久。”
那笙愕然地聽著,看著這個蒼白的女子。
她的神色寧靜悲憫,宛如沙漠幽深的泉水,令人一眼看去就覺得清涼舒服,身心俱澈。那個幽靈女子抬起頭,穿過重重帷幕看著銅宮外的天空,眼神變了一下,有深重的不安和擔憂掠過她澄澈的眸子。
“西京,外麵的是煥兒嗎?”慕湮輕聲道。
“是。”西京低聲道,握緊了拳頭,麵有愧色,“原諒弟子利用了您來對付破軍……可惜即便是如此,昨夜依舊還是沒能殺了他。”
聽到“殺”字,白衣女子微微顫了一下,幽黑的眼眸裏有哀慟的表情。
“還是要同室操戈了嗎?”她輕聲地歎息,“終有這一日啊。”
她抬頭望向銅宮上空。如今尚是正午,烏蘭沙海上空卻遮天蔽日,戰雲密集。無數的風隼在圍繞著龍神攻擊。而風隼的中心,一架巨大的機械上下翻飛,閃出了可怖的殺氣。
那種氣息,居然是純粹的黑色!
“啊……是的,的確是他,”她凝望空中,唇角吐出了輕微的歎息,“但是,那又已經不是他。”
西京隻看得一眼,便明白龍神和真嵐如今落了下風,脫口驚呼:“不好!”
音格爾也是吃驚:“怎麽回事?迦樓羅的力量忽然增強了那麽多!雲煥昨夜不是已經被我們重創了嗎?難道他的複原速度有那麽快?冥靈軍團如今無法出動,這個時候沒法派出援軍——實在不行,讓龍神他們暫時撤退吧。”
“怎麽可能全身而退。”西京歎息,也是一籌莫展。
話音未落,隻聽九天之上一陣劇嘶,金色的龍被迦樓羅的巨翅掃中,從高空一路飛墜而下。黑色的火焰烈烈燃燒過來,將龍神和他背上的真嵐一起吞沒!
天上地下都發出了驚呼,迦樓羅振翅而上,呼嘯聲響徹天宇。
龍神墜落入鏡湖,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但水給了海國神祇無限的力量,龍神沾水立即飛躍而起,撲滅了身上那些黑色的火焰,重新衝向了雲霄,和迦樓羅激烈地鬥到了一處。而駕駛機械的瀟似乎完全泯滅了最初的不忍,毫不留情,對著本族至高無上的神祇發出了狠毒而猛烈的攻擊!
“天……迦樓羅的力量似乎反而增強了!”西京喃喃道,“難道雲煥已經完全恢複了?”
隻聽微弱的一聲響,一道白光穿簾而入。兩人一驚回顧,卻是那把光劍受到召喚,自動躍入了慕湮的掌心!輪椅上的女子將劍握在手裏,抬起頭看著戰雲密布的天空,眉頭微微蹙起——那張寧靜溫柔的臉上竟然充滿了決然的殺意。
“師父,”西京吃驚地看著她緩緩站起,向著門外走去,“您要做什麽?”
“西京,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麽回來。”慕湮沒有停頓,“不要阻攔我。”
西京一驚,然而明白此去凶險異常,不由得搶前一步:“弟子和您一起去!”
“不必。”慕湮已經緩步離開了銅宮,“你已經傷得很重。”
正在休息的天馬仿佛通人性,從遠處沙漠上奔過來,長長鬃毛飄逸如緞匹,到了她麵前前膝一屈,低下頭,用獨角將女子扶上了後背。慕湮控韁轉身,回頭看著自己的大弟子:“西京,借你的光劍一用——如今的我,要凝氣成劍已經很難。”
“師父……”西京還想上前阻攔,但天馬已經展翅飛起。
戰雲如磬,壓頂欲摧。那一道微弱的白光,在濃墨一樣的雲層裏一閃即逝。
“不會吧,她、她就這樣飛上去了?”那笙看著慕湮的背影,吃驚不已——一個回光返照的活死人,隨時隨地會魂飛魄散,竟然想以個人之力衝入戰團,一人一劍去遏製那個令天下人恐懼的破軍?她……她瘋了嗎?
“好容易回魂過來,難道就是為了去送死嗎?”那笙低聲嘟囔,焦急地看向天空,想看到九天之上那一場惡戰的情況,吃驚地喃喃道,“奇怪,這天怎麽越來越黑了?不還隻是正午嗎?”
然而,忽然之間她眼睛一轉,卻指著天際脫口驚呼起來了!
“看啊!那是什麽?那是什麽呀?”苗人少女失聲道,眼睛因為驚駭萬分而睜大了,“你們快看、快看!是我的眼睛出問題了嗎?海那邊,有一道黑色的牆?!”
西京和音格爾隨著她的手指看過去,看向碧落海盡頭的海天相交之處,忽然間也全身僵硬——那樣的景象太過詭異,一時間讓兩個見慣大風大浪的男子都驚呆當地!
“不……”音格爾喃喃道,倒退了一步,“不,那不是牆!那、那是……”
“那是黑色的海浪!”西京脫口而出,因為震驚而臉色蒼白,“整個碧落海都變成了黑色!”
“天啊,那是海?”那笙不可思議,“可是,那些海怎麽會往天上升起來?”
在她的視線裏,雲荒外的七海一片漆黑。原本湛藍的海水變得森冷濃鬱,看不見底。被某種奇特的力量催動著,那些墨一樣的大海從各個方向向著雲荒大地湧來,巨大的浪頭化成了各種各樣形狀的獸類,咆哮著撲來。
在那些黑色的魔獸背後,卻有一道水牆正在向著天空緩緩升起。仿佛七塊巨大的幕布從各個方向拉起,向著天空正中聚攏,將整個雲荒大地上空遮蔽。隨著那些巨大的水牆的升起,雲荒大陸上空的日光一分分地減少,變得暗淡無光。
“我的天啊……”那笙看到了這夢魘一樣的可怖景象,擰了一下自己的臉,“不是做夢……這不是做夢!西京,你看那些水、那些水都向著這邊奔過來了!好可怕!”
西京和音格爾也是震驚得無話可說。
雲荒外的七海在一瞬間齊齊沸騰,滄海橫流,倒注天際,遮蔽了日色,雲荒大陸在四麵撲來的海浪裏微微震顫,仿佛一片暴風中的葉子,就要沉入水底。
“這、這是魔的召喚嗎?”音格爾喃喃道,“怎麽會有黑色的海?”
“不對……你沒看到嗎?怒潮在未上岸之前就攻擊了滄流的靖海軍團!肯定不是雲煥幹的。”那笙吃驚地盯著那些海浪半天,忽地發現了什麽,指著一個撲過來的大浪失聲驚呼起來,“你們看……你們快看!潮頭上那個人是誰?!”
所有人隨著這一聲驚呼看去,隨即都變了臉色。
頭頂的日光在一分一毫地消失,漆黑的海水從四方洶湧撲來,倒灌入雲荒——然而,在那一片巨浪裏,卻有隱隱一襲黑衣迎風而立。藍發在風中飛舞,俊美的臉龐蒼白陰鬱,十指垂落的線沒入了大海,仿佛牽引著無數猙獰巨獸,在風浪裏若隱若現。
“你們看,那是蘇摩!那真的是蘇摩!”那笙歡喜地叫了起來,拍著手,“他說過要在今天趕回來的,竟然真的回來了!他做到了!他回來和我們一起戰鬥了!”
黑衣的傀儡師麵容蒼白,站在潮頭,仿佛風一樣逼近了雲荒大陸。
在他身後,巨浪滔天,雲垂海立。
那笙的歡呼凍結在海水撲上大地的瞬間。南方入海口的葉城消失在一個眨眼之間——那些黑色的海浪瘋了一樣地撲上大陸,倒卷而上,一刹那就吞沒了那一座雲荒最繁華的城市!
“天啊……”少女站在帕孟高原上,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可思議地全身顫抖。
這是做夢嗎?這應該是做夢吧?怎麽會有這樣的事?
“蘇摩!蘇摩!”她對著遠處浪潮上的那個黑衣傀儡師大喊,然而對方根本聽不見,“你瘋了嗎?快把海水停下來啊……你要做什麽?”
“他要複仇。”音格爾喃喃道,看著黑色的潮水吞沒大地,“多麽可怕的憎恨……潮水裏充滿了這種念力,你沒有感覺到嗎?”
是的,這是複仇和憎恨的怒潮,幾乎要吞沒雲荒上的一切!
怒潮摧毀了一切陸地上的東西,仿佛咆哮的猛獸席卷了雲荒,將所有都化為齏粉——無論是軍隊還是百姓,無論是官府還是民宅,無論是魔物還是凡人,都在黑色的怒潮下被夷為平地,在水中掙紮著呼救,漸漸沉沒。
然而,所有牢籠和鐐銬也都在一瞬化為齏粉。在其他民族呼號掙紮於洪流中的時候,在黑色的海浪裏,隻有鮫人的身影還在自如地躍動。那一刻,這個被奴役了千年的民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甚至超出了此刻的任何陸上民族!
“真可怕,”西京不可思議地喃喃,“他、他怎麽得到這種力量的?居然可以同時操縱天地間的七海!”
“你看,所有鮫人奴隸都被解放了……”音格爾歎息,俯視著高原下的這一切,“那個海國的預言實現了,海皇必然帶領所有鮫人得到自由!”
那笙聽見他們兩人的對話,卻忍不住高聲叫了起來:“你們別在這裏說閑話啊!快想想辦法,攔住蘇摩啊!不能讓他這麽胡來,會死很多人的啊!”
音格爾隻是淡淡冷笑:“放心吧,蘇摩想得周到——他自己的族人生活在水裏,而空桑的冥靈也不怕水——所有的盟友都不會受到損害。”
“可是,”那笙叫起來了,“會死很多無關的人啊!”
“蘇摩才不會管那些呢,”西京歎了一口氣,“你知道他的脾氣。”
“不行啊……這樣下去雲荒會完蛋的!”那笙快要哭起來了,拉住西京的手,“大叔,你快想想辦法!”
重傷的男子搖了搖頭,咳嗽著:“傻丫頭,我就算不受傷,也沒有阻止他的能力啊……”然而,看著露出失望表情的少女,他唇角忽然微微彎起,伸出手握緊了一柄劍,“不過,就算受傷了,我還是要去阻止他的。”
音格爾一怔,吃驚地轉過頭看著他。
“少主,我其實很想像你這樣待在安全的地方看熱鬧——畢竟這一切和我無關,”西京苦笑起來,搖了搖頭,“可是,誰叫我是劍聖門下呢……師父授予了我這柄劍,是命我守護天下所有蒼生的,我不能違背。”
“再見。”西京撐起了搖搖欲墜的身子翻身上馬,按了一下胸口囊中的辟水珠,便向著高原下的滔滔海浪衝了下去。
“大叔!大叔!”那笙跳起來了,“我跟你一起去!”
音格爾看著兩個人一先一後衝下了帕孟高原,蒼白的臉上有複雜的表情,久久不作聲。
滔天的海浪從四方撲向雲荒,因為東、西、北部各自有群山阻擋,所以淹沒的速度不算太快,而南方鏡湖入海口因為一馬平川,已經完全被衝毀殆盡。站在高原上看下去,隻是一轉眼的工夫,便已經是天下動蕩,九地流黃亂注。
“少主,真的好險啊,幸虧這裏地勢高。”莫離快步走進來,擦著冷汗,“你看到了嗎?洪水已經漲到了流光川了!那些西荒人可慘了——水從空寂之山那邊的狷之原衝來,艾彌亞盆地都變成大湖了,隻剩半山腰上的空寂大營還好些。”
兩人站在帕孟高原上遙望西北方的空寂之山,隱約見得大營裏也是一片忙碌。
“不過這樣一來,我們可算是安全了!”莫離卻是高興,“洪水一來,高原成了孤島,那些滄流人也不能繼續攻上來了。”
音格爾隻是默不作聲,看著洪水滔天而來,夾雜無數的牛羊和百姓滾滾而去,大漠居然轉瞬成了滄海。
“族裏還有多少人是可以行動的?”忽然,盜寶者少主發出了這樣一句話。
“什麽?”莫離怔了怔,“稟少主,這幾日連日血戰,傷亡很大,差不多八成的壯年都負了傷,隻有百十人還能動。”
“也隻能這樣了!”音格爾握拳在掌心敲了一下,決然吩咐,“把所有能動的女眷和老幼都發動起來,帶上羊皮筏子和藥物,跟我下高原救人!”
“少主?!”莫離嚇了一大跳,看著重傷在身的少年,“要……要去救那些西荒人?他們一貫對我們可不見得友善——如果換了盜寶者死在大漠裏,他們也未必會伸出一根手指頭來救的!”
“去!”音格爾卻隻是低聲道,“畢竟一脈同根,不能見死不救。”
“是!”莫離終究懾於少主威嚴,領命而去。
音格爾看著頭頂越來越黑暗的天空,臉色也是凝重:“多帶一些火把——我怕這日光轉瞬就要被完全遮蔽。”
“我也一起去!”莫離正待離去,銅宮深處忽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呼聲,一個穿著白衣的少女急奔而出。
“閃閃?”音格爾看著剛剛恢複的少女,“你的傷還沒完全好呢。”
“不,我沒事,隻是一點兒輕傷。”閃閃眨著一雙大眼睛,驚惶地看著這忽然間變色的天地,“天啊,雲荒要沉了嗎?音格爾,我們得下去把那些人救上來!”
她挽起了袖子奔向帳篷,拖出一隻羊皮筏子來。很快,另一個紅衣女子跳了出來,幫著她一起拖動這些笨重的物品——卻是在這裏休息養傷的霍圖部女族長葉賽爾,帶著自己的族人出來協助。
看到兩個女子的舉動,帳篷裏諸多盜寶者也被驚動,紛紛出來相助。
在莫離和閃閃的帶領下,所有能動的盜寶者都出來了,齊心協力地將筏子推下高地,手挽著手站在洪水裏,一個個地將那些洪水裏漂浮的牧民撈起來。那些做慣了殺人越貨、挖墳盜寶的壯漢還從來沒有做過這樣大規模的救援行動,他們和那些婦孺一起配合著,連番將一個個牧民從滔天洪水裏拉出。雖然滿身濕透,但每個人臉上卻有著和盜寶時一樣的光彩,仿佛每救出一條生命都勝過得到一件寶物。
音格爾站在銅宮門口,看著高原上的人們,忽然覺得有些慶幸。原來,他和這些虎狼一樣的剽悍漢子相處半生,卻依舊不懂那些下屬真正的心意。
原來施恩和救助,竟是比掠奪和占有更快樂的事情。
“九叔,”少年開口了,用輕微的聲音對身側悄然到來的老人道,“我很慚愧。一直以來,我都是那樣自私的人——我用盡全力去追逐力量,隻是為了區區幾個人,小時候是為了母親,後來……又多了閃閃。隻有我獲得了足夠的力量,才會覺得他們是安全的。但是……為什麽總是有越來越多的人,讓我覺得慚愧?”
白發蒼蒼的老人回望著這個自幼多舛的孩子,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歎息道:“不,少主,你從小就是個善良的人,隻是後來那些手足相殘的陰謀令你的心變冷了——要知道,恨令人堅強,而愛卻令人成長。所以,少主,如今你是真正地長大了,懂得了寬恕和守護。”
“是嗎?”音格爾微笑道,“那麽,九叔,謝謝你一直陪著我長大。”
滄海橫流,天地倒卷,風雨如磐。在這樣呼嘯的風浪裏,孱弱蒼白的少年肩背挺直,佇立如槍。
第十二章 王者歸來
王者自海上歸來,伴隨著他的是橫掃一切的怒潮。
七海在沸騰,仿佛瘋了一樣地撲向雲荒,仿佛想要將這一片黑暗動蕩的大陸徹底地清洗一空。天地間的一切水都在不受控製地憤怒翻湧,滾滾怒潮化成了巨大的猛獸,從各個方向卷上陸地,毫不留情地橫掃著一切!
在某種巨大的力量之下,七海倒轉,傾覆天際。黑色的水牆從各方升起,將雲荒上空的日光封閉!
黑暗裏,沉默的黑衣傀儡師站在怒潮之上,手牽巨大的海獸,迎風而立。黑色的潮水已經席卷了大半個雲荒,從葉城入海口直透入鏡湖。
滔天的洪水裏席卷著無數的人畜,滾滾而去,到處都是哀號聲。然而這席卷一切的洪水卻仿佛是砸碎牢籠的巨錘,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將那些被禁錮了數百年的奴隸解放。雲荒上所有的鮫人都在一瞬間得到了自由,紛紛脫離了桎梏投身入水,在黑色的波濤裏自由地上下飛躍,發出了喜極而泣的歡呼。
鏡湖也沸騰了,大營裏所有複國軍戰士傾巢而出,向著南方飛奔而去,準備迎接從遠方趕回來的王者。炎汐和碧從戰場上中途折返,帶領戰士們向著浪頭上迎上去,欣喜若狂。
是的,海皇歸來了!如他走時的承諾:在十月十五日這一天,他從遙遠的七海上歸來,和所有人一起並肩戰鬥了!
“海皇!海皇啊!”黑色的巨浪裏,無數鮫人紛紛圍繞著浪尖上的王,在水中下跪行禮,熱淚紛紛落下,化為明珠墜入漆黑水底,“我們的王!”
然而,麵對著喜極而泣的子民,怒潮上站著的王者卻依然漠然無語,臉色蒼白。
“蘇摩!蘇摩!你瘋了嗎?”忽然間,有人在大聲叫喊,向著那個站在浪尖上的黑衣傀儡師,拚命揮舞手臂,“快停下啊!讓海水退回去,你會讓所有人都喪命的!”
誰竟然敢對海皇如此不敬?!所有鮫人都頓住了手,吃驚地望過去。炎汐也同時回過頭,卻看到一匹馬沿著劈開的水路飛奔而來。馬背上馱著兩個人,一個是重傷在身的空桑劍聖西京,而另一個……卻是那個他日思夜想的少女。
“那笙!”他脫口低呼,狂喜地轉身。方才巨浪席卷而來的刹那,正在和鎮野軍團戰鬥的他還曾暗自擔心,生怕這個不知好歹的丫頭會一個不小心卷入潮水。此刻看得她安然無恙,他心中的大石終於落了地。
那笙分明也看到了他,卻出乎意料地沒有立刻撲過來,隻是勒馬對著那個王者叫喚:“蘇摩!聽見了沒?快停下來啊!求你了,快停下來!”
沒有人回答他。巨浪高達百尺,蘇摩就站在那樣高的浪尖上,麵無表情地俯視著腳下已經成為汪洋大海的雲荒大陸——鏡湖也已經被染黑了,湖水與七海起了呼應,整個湖麵發出了沸騰一樣的呼嘯聲,怒潮一陣接著一陣地洶湧而來,撲向湖心的城市!
“你瘋了嗎?”那笙急了,“到底要做什麽?”
然而那笙隻覺坐騎一輕,身子已經向上升起——原來是一直不出聲的西京暗自一抖韁繩,策馬沿著一座山麓飛奔而上,站到了和蘇摩齊平的、尚未被淹沒的山頂。
“奇怪!”這次離得近,那笙一望之下脫口低呼,“大叔,你看!他……他好像以前受的傷完全好了的樣子?連容貌都恢複成原來的模樣了!”
空桑劍聖勒馬望著不遠處的傀儡師,心裏陡然有某種不祥的預感——這樣蒼白沒有生氣的麵容,空洞漠然的態度,竟似跟死人無異。
“蘇摩!”西京捂著胸口的傷,大聲喊,“你停手吧!”
浪尖上的黑衣傀儡師沒有回答,仿佛根本沒有聽見,臉色蒼白如死,眼神直直地看著鏡湖中心的那座城市,十指忽然緩緩交錯著舉起,十根手指上指環熠熠生輝,引線的那端隱隱沒入水中,隻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嘯,他身後的黑色水麵嘩啦啦裂開,巨大的魔物浮出水麵——引線那端,居然牽著十隻藏於驚濤駭浪中的洪水猛獸!
“去。”蘇摩靜默地立於風口浪尖上,手指一指鏡湖中心。
巨大的風浪撲麵而來,將那笙一行人兜頭淹沒——可怖的吼叫聲裏,十隻巨獸掙脫了引線,朝著帝都伽藍飛奔而去,帶起了漫天的黑色巨浪。
“蘇摩!”那笙失聲跳腳道,“你瘋了?快停下來啊!”
她顧不得西京,徑自跳下馬背衝了過去,試圖去阻攔那個瘋狂的黑衣傀儡師,踏著水波衝到了蘇摩麵前,伸出手臂去阻攔。
“那笙!”炎汐和西京脫口驚呼,不知道這個大膽的少女會不會觸怒海皇。
然而,蘇摩仿佛根本沒有看到她一樣,隻是看著遠方的伽藍帝都,繼續踏浪前行——黑色的風浪縈繞在他身側。踏浪而行的人看也不看那笙,與她擦肩走過,宛若陌生。
他徑自走過,隻餘下渾身濕透的少女站在那裏,徒勞地伸開手臂。
她的手,竟毫無阻礙地穿過了對方的身體,仿佛遇到了虛無之物!
“西京……炎汐!”那笙站在那裏,怔怔地看著自己冰冷濕潤的手,忽然間不可思議地大叫了起來,“炎汐!你們看到了沒?你們、你們看到了沒?”
少女捧著自己的手,望著逐浪遠去的黑衣傀儡師,全身顫抖:“他、他……他沒有身體!”
頭頂的黑暗越來越濃重,雲荒之外的七海上,那道黑色的水牆一分分地升起,閉合,仿佛鐵一樣的帷幕逐漸拉起,竟然將雲荒上方的日光全數封閉!在日光消失的那一瞬,浪尖上的黑衣傀儡師忽然睜開了眼睛,舉手向天——
“空桑的冥靈軍團們,出來一起戰鬥吧!”天上飛舞的龍神仿佛明白海皇的意思,那一瞬,發出了震懾天地的聲音,“海皇為你們遮蔽了天日,出來一起並肩做最後的決戰吧!”
蘇摩沒有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那一座白塔,臉色蒼白,他站在獵獵風浪之中,眼神冰冷而銳利,身體被水汽縈繞著,仿佛一個若隱若現的幽靈。
在黑暗完全籠罩的瞬間,鏡湖北方升起了一片薄霧——
日夜逆轉,陽界和冥界的界限被刹那打破,大批的空桑冥靈軍團擺脫了日光的桎梏,從水底無色城一起浮出了水麵!
空桑人的皇太子妃乘著天馬急奔而來,白衣如雪,長發飛舞,手指間閃耀著某種潔淨的光華,在這一片黑暗籠罩的天地之間看來,宛如神仙中人。
她從無色城浮出水麵,卻看到雲荒大地上滄海橫流的這一幕慘象。她驅策天馬飛行,不斷用術法阻擋那些席卷一切的巨浪,建起一堵堵無形的牆,將那些四處肆虐的海浪阻擋住,指引地上的百姓們趁機離開,往高處奔逃。
直到她看到了驅趕著海浪的人、那個黑衣的傀儡師。
所有的表情都停頓了一瞬,她靜靜望著海天交界處的那個人,一眨不眨,仿佛那是一個交睫便會消失的幻影,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那個臉色蒼白的人也在看著她,那一瞬,那空洞虛無的目光才仿佛凝聚起來,似是看到了她的存在。
他仿佛認出她來了,蒼白的臉上忽然間有了表情,那種柔和的神色取代了原來的肅殺和憎恨,深藍色的長發在風裏飛舞,他動了動唇角,似乎想說什麽,麵容似悲似喜。
“蘇摩!”白瓔怔了片刻,便不顧一切地奔向了潮頭上的人。然而,剛奔到了離他三丈遠的地方,天馬卻忽然驚嘶著立足,似乎是害怕著什麽,再也不敢靠近。
無限的狂喜在胸中回蕩,白瓔勒住馬,一時間幾乎要跪下來感謝上蒼——是的,是他!他竟然回來了!他遵守了諾言,在十月十五日這一天,真的操縱了七海的力量,隨著滔天的巨浪回到了雲荒!
然而他卻隻是遙遙看著她,沒有靠近,也沒有離開。
在他的身側,巨浪滔天,滄海橫流。
“蘇摩……適可而止吧。”沉默了片刻,她卻隻能以這樣一句話來作為開場白,語音微微顫抖,“你回來了……就已經很好。”
他望著她,似是笑了一笑,但沒有說一個字。仿佛對她屈服了,黑衣的傀儡師站在浪尖上,忽然鬆開了交錯的十指,引線根根垂落。
巨獸們紛紛消失,漫天風浪也開始平靜。
他抬起臉,征詢地看著她,仿似在問她是否滿意。那一瞬他眼眸裏的神色是如此寧靜和溫和,褪盡了片刻前狂暴的殺意,宛如澄澈湛藍的天空。
“蘇摩?”她吃驚地看著他——那樣的目光令她隱隱覺得不祥,仿佛眼前這個歸來的人已經並不是離開時的那個。
那個水汽裏的人對她伸出手來,眼神渴盼而寧靜。風浪圍繞著他,卻仿佛淹沒了他的聲音,她隻看得見他口唇翕動,卻始終無法聽見他說的話。
“你說什麽?”她吃驚地問,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然而天馬卻再度驚嘶著後退不止。
她忽然看到他眼裏有淚水落下。那一瞬的心痛,令她眼前一陣空白。白瓔再也顧不得什麽,從天馬背上躍下,踏著波浪朝他奔去。然而,他深深地凝視著她,卻仿佛在退避著什麽,隨著一陣風倏忽退遠了。
“蘇摩,蘇摩!”她追逐著浪裏的那個影子,嘶聲呼喚。
她伸出手去,幾度觸碰到了他的衣袖,卻無法抓住任何東西——他的衣袖,他的手臂,都在她的指尖碎裂成千片,化為冰冷的海浪泡沫飛濺在風中,濕潤冰冷,帶著鹹澀的苦味——宛如淚水。
白瓔驚呆在當地,感覺指間抓住的並非有生命的東西。
“太子妃姐姐,小心哪!”那笙遠遠地迎上來,大聲喊,說出了那一句令她魂飛魄散的話,“他、他不是活人!你要小心!他不是活人!”
白瓔全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熟悉的人。他站在滔天的風浪裏,然而卻出乎意料地沒有否認那笙的話,隻是對著她微微地點了點頭,眼神似悲似喜,開口說了一句什麽。
然而,仿佛有一堵透明的牆壁隔在他們中間,無論如何,她還是聽不見。
直覺地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刺骨悲涼,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攫取了她的心髒,空桑皇太子妃定定地看著風浪裏虛無的人,淚水從她眼裏再也無法抑止地落下,融入漆黑的水裏。
仿佛感受到了淚水的溫度,黑衣的傀儡師在風浪中對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居然沒有半點陰鬱,明亮幹淨得如同初晨落下的雪花——他看著席卷了雲荒全境的風浪,仿佛感到了一絲疲倦,微微搖了搖頭,便轉身向著天盡頭的海麵歸去,全然不顧腳下所有子民的呼聲。
金色的巨龍從黑色蒼穹降落,離開了九天的戰場,急急追向海皇,發出低沉的長嘯,仿佛和那個怒潮裏的王者做著某種最後的溝通和挽留。
然而,蘇摩依舊頭也不回地離去。
“蘇摩!”這一次白瓔再無遲疑,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你要去哪裏?”
然而那個黑衣的傀儡師隨著退潮飛快地離去,快得如同一陣風,即將消逝在海天的盡頭。
“不要走!”白瓔用盡了全力追上去,極力伸出手,終於觸到了他。她不顧一切地從背後擁住他,拋開了所有顧忌和掩飾,“你要去哪裏?你要去哪裏!不要去!”
蘇摩仿佛再也來不及躲閃,就這樣被她抓住。在她的手穿過水一樣虛無的肩膀時,他在那一瞬回過頭看她,眼眸裏有微弱的笑意,再度開口說了三個字。
“我愛你。”
在風浪的呼嘯聲裏,她終於清晰地認出了他的口型。
“我也是。”白瓔輕聲回答,淚水隨之而落。
不知道風浪裏的那人是否能聽得見這一句回答,然而他卻在那一瞬笑了,那個笑容令此刻黑暗的蒼穹變得璀璨無比。他深深地凝視著她,忽然俯下身貼近了她的臉頰,如同在生命盡頭吻別自己的情人般深深親吻她的嘴唇——在這一刻,他終於返回到雲荒,終於觸及了她……那也是他在魂魄消散前最後的一個心願。
那是一個沒有溫度的吻,而冰冷的唇上,那虛幻的觸覺卻在漸漸地消失。
她徒勞地合攏了雙手,試圖挽留那風一樣離去的人。然而,那虛幻的影子卻陡然在她的懷抱中迸裂成千片——千萬水珠飛濺在空氣中,隨著一陣海風吹散在黑暗的蒼穹之下,隻留下清冷濕潤的氣息縈繞臉旁,仿佛一個冰冷的告別之吻。
“蘇摩……蘇摩!”她知道這便是最後的一刻,看著他消失在海天之間,她隻能竭力呼喚他的名字,雖心痛如死卻無可奈何。
飛散的雨滴裏,留著他最後的微弱念力,將一句話傳到她的心底——
“每年的十月十五,我會隨著潮水,回到雲荒來看你。”
當海皇的幻影消失在水麵上時,怒潮以驚人的速度退去,飛散的水珠淋濕了她全身。空桑太子妃站在黑暗的海麵上,看著空無一物的懷抱,怔怔無語——良久,仿佛力氣不支,她往前踉蹌了一步,頹然跪倒,將頭埋入掌心,發出喑啞的哭聲。
“太子妃姐姐!”那笙奔過來扶住她,卻看到她身子猛然往前一傾,一口血嘔出,白衣上頓時一片刺眼的殷紅。
“太子妃姐姐!”那笙嚇得呆住了,卻又不知如何安慰,隻好茫然地看著西京。
“快躲開!”西京看著她們,忽然焦急大呼,“丫頭,小心上麵!”
隨著他的驚呼,龐大的東西從天呼嘯而降,帶著猛烈的火光——那笙來不及反應,隻覺一雙手從背後將她猛然拉過去,抱緊了她。隻是短短的一瞬,她被拉入了水中,旋即又從漩渦裏迅速浮出水麵。
她們原來待的地方已墜下一架燃燒的風隼,爆炸在水麵上。
“你怎麽這麽不小心?”一個聲音在耳畔道,驚懼中帶著責備。
“炎汐!”她歡喜地叫了起來,一個翻身,便抬手抱住了他的脖子。爆炸的火光在水麵上四射,炎汐來不及多說,隻是迅速帶著她穿行在浪裏,遠遠離開那個激烈交戰的區域,直到確認她已經安全,才鬆開了拉著她的手。
“啊?太子妃姐姐呢?”等回過神來,那笙忽地驚叫,“她、她不會被砸中了吧?”
“怎麽會?”炎汐從水裏浮出,搖了搖頭。
“那……她不會有事吧?”想起方才那一刹那的情形,那笙猶自心驚。
“不會。”炎汐輕聲道,安慰著少女,“我覺得太子妃性格柔而韌,雖缺少決斷力,但應不會輕易被打倒……”
隨著他的聲音,水麵忽然裂開,一襲白衣從鏡湖上升起,獵獵如風,光芒四射——正是空桑的皇太子妃。
天馬受到召喚飛速返回,展開雙翅馱起主人冉冉升空。馬背上,素衣銀劍的女子抬頭看著環繞著金色和黑色火焰的迦樓羅,眼神裏露出一種令人敬畏的光芒,手腕微微一動,劍芒吞吐而出,宛如割裂黑夜的閃電。
仿佛隻是短短的刹那便已經重新振作,白衣銀劍的女子臉色蒼白如雪,薄唇緊抿,纖細的手腕緊握光劍,指間的神戒放出了光華,迎著龐大的迦樓羅飛去,一頭雪一樣的長發在風裏獵獵飛舞。
衣襟上,猶自有殷紅的血跡。
“太子妃姐姐!”那笙驚呼起來——她不敢相信,隻是短短的片刻,白瓔竟然如此迅速地從刻骨銘心的悲哀裏恢複過來!
滿天的鳥靈仿佛受了什麽指令,忽然間從龍神身側齊齊散開,尖厲地叫著,朝著她飛過來,將她籠罩在一片烏雲之中。率領成千上萬鳥靈的是那些被封印了上千年的邪靈,眼睛宛如血紅的月亮,一呼一吸都能帶起巨大的龍卷風。
白瓔沒入了滿空的鳥靈之中,一襲白衣很快消失不見。
“天啊……”那笙喃喃道,“她、她不要命了嗎?”
風浪漸漸平息。撲上雲荒的潮水在摧毀了一切後,隨著控製者的消失失去了憤怒猙獰的氣勢,開始從四方消退出雲荒大陸——然而,頭頂升起的黑暗的天幕,卻依舊不曾動搖半分,日光被隔絕在雲荒上空之外。
在這樣的“夜幕”下,整個冥靈軍團提前出動,從無色城裏傾巢而出,在六王的帶領下馳援皇太子,和滄流的征天軍團在當空展開了慘烈的搏殺。
一眾複國軍在滾滾洪流中沉浮,仰頭望著九天的戰況,個個忐忑,知道九天之上戰鬥慘烈,已經到了定乾坤的生死關頭。
“不妙。”然而,西京隻看了一眼戰況,就在心裏暗自擔憂。
海皇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重返雲荒,以暴烈的手段摧枯拉朽、毀滅了一切,滄流鎮野軍團幾乎零落不成形,陸地上已然是大局已定——然而九天上的形勢卻依然嚴峻。
空桑冥靈軍團和滄流征天軍團正是旗鼓相當,堪堪匹敵,但怎當得起滿空的鳥靈和邪魔在一旁圍攻不休?再加上迦樓羅異變後力量大得駭人,破壞神的力量在這一場洪荒災難裏也得到了空前的加強,龍神和真嵐一時間也都處於下風。
龍神和真嵐久戰之下已經漸漸疲倦,幸虧有冥靈軍團趕到增援,征天軍團從圍攻轉而反向應戰,大大減輕了戰團的壓力。而久戰之下,迦樓羅的速度也開始放緩,空桑太子妃單騎突入,大群的鳥靈圍著她攻擊不休,半空裏隻見光劍如同閃電不時穿烏雲而出,到處都是瀕死的慘呼。
局麵激烈而複雜,但奇怪的是,居然至今不見破軍親自出手。
“破軍也真沉得住氣,”西京緊握雙手,喃喃地對身側的炎汐道,“大地滄海橫流,伽藍帝都幾乎覆滅,他卻還在天上征戰不休,竟無一次回顧之念——難道帝都被淹,數十萬同族都葬身魚腹,他也毫不在意嗎?”
炎汐也是搖頭,同樣無法理解。
然而,話音未落,天上的戰局便起了劇烈的變化!
隻見漆黑的天幕下,迦樓羅的頭部忽然四分五裂,一道白光從中激射而出,將整個艙室的頂蓋一削而飛!如此駭人的一擊,令天地瞬間為之失色!
“天!”西京失聲驚呼,“九問?!”
是的,是九問!那一劍劈開迦樓羅金翅鳥頭顱的,正是九問裏的最後一問!是誰居然已經潛入了九天之上的迦樓羅艙室,發出了致命的一擊?!
“這、這是……”半空中正在和鳥靈搏殺的白瓔同時失聲驚呼,幾乎握不住手裏的光劍。
黑色的天幕下,高高九天之上,她看到站在金色迦樓羅頂艙內的那個白衣女子,正在手撫光劍微微喘息,黑發如絲緞垂落雙肩,臉上竟無一絲血色——那,竟赫然是空寂古墓裏被她親手安葬的慕湮師父!
九問從前代女劍聖的手裏發出,有著閃電般震懾天地的光華,竟將整個迦樓羅核心艙室的頂蓋全數削去!而慕湮就這樣站在這個巨鳥頭部,和麵前的人靜靜對峙。
“原來,竟是你。”她對麵的人忽地微微笑了起來,薄唇彎起。
英俊的戎裝青年坐在艙室中心的黃金座椅上,轉過頭笑笑地看著這個無禮的闖入者,手上黑色的火焰漸漸燃起:“真是一位未曾料想到的貴客啊……您已經死了,為何還要回來?您是來殺我的嗎,師父?”
“住口。”慕湮的聲音平靜而冰冷,“你並不是我徒兒。”
“呃,請您不要這麽說,”破軍嘴角的笑容猶如刀刻,回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蹙起眉頭,“這句話從您嘴裏如此清楚地說出來,會讓這裏感到非常難受的……您不知道您的徒兒有多愛你啊,慕湮師父。”
“我的徒兒已經死了——就在你說的那個地方死了。”慕湮的容色依舊猶如玉石,劍指對方胸口,冷冷道,“魔,伏誅吧!”
“可笑!”魔猙獰冷笑,“苟延殘喘的回魂者,竟然還敢大言不慚?”
魔伸出手來,左手上燃燒著黑色和金色兩種火焰,映照出軍人冷硬的側臉——他手上的黑色火焰席卷而來,隻是一瞬便將光劍上的白芒包裹而入。那種黑色仿佛是深不見底的,可以一分一分汲取世間的任何生氣和力量!
“方才殺入艙室,已經把剩下的那點力量耗費得差不多了吧?”魔在冷笑,眼神冷酷,“回魂者,你竟然還想憑借這點微薄的力量從我手裏奪去雲荒?可笑!我,要讓你魂飛魄散,再不能輪回!”
他霍然從金座上長身而起,執著黑色的光劍飛掠而來——一黑一白兩道影子在九天之上縱橫交錯,雙方的一招一式,竟然一模一樣!
殘破的迦樓羅金翅鳥還在繼續飛翔和攻擊,與冥靈軍團纏鬥不休——而艙室內的這種交手隻持續了片刻,便已經可以判出上下。
“師父!”白瓔眼看得那種黑色越來越濃,幾乎已經看不到慕湮的身形,不由得大驚——龍神及時趕來,和真嵐一起撕開了征天軍團的鐵幕,幫她擋住那些惡靈,全力劈開一條通路,便於她趕緊登上迦樓羅救援。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她剛躍上迦樓羅,就眼睜睜看著那一道白光在黑色的火焰中熄滅。烈烈的黑色火焰之中,戎裝軍人的劍壓在了對方的咽喉上,魔之左手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用一招同樣的“蒼生何辜”,以指為劍扣住了白衣女子的咽喉!
“螳臂當車,”魔在冷笑,眼睛裏露出濃重的陰影,“靠著勉強凝聚的魂魄,還妄想能阻攔我?如今,就讓我用這雙手,重新送你上黃泉路吧!”
魔之左手緩緩扣緊,黑色的火焰燃燒在慕湮蒼白的咽喉上,竟要將其生生粉碎!
“住手!”白瓔不顧一切地殺出重圍——因為急切的守護心情,“後土”的光芒一瞬間大盛,護之力量注入光劍,她手裏的劍芒陡然暴漲,吞吐幾達百丈!
“該死!”仿佛顧忌“後土”的力量,魔一聲喃喃,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喀嚓”一聲輕響,女子蒼白纖細的脖子在他手裏碎裂,魂魄化為齏粉四散。年輕軍人鬆開了手迅速退去,閃開了白瓔光劍的攻擊,眼睛轉為璀璨的金色,肩膀微微戰栗——仿佛興奮,又仿佛恐懼。
“師父!”白瓔驚駭交加,失聲痛呼。
然而,同時喊出這句話的,卻還有那個手染鮮血的殺人者。
雲煥退開了兩步,怔怔地看著被自己親手殺死的人,仿佛恢複了神誌,忽然間全身漸漸開始發抖,臉上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表情。
那是“人”才有的表情。
破軍的身體一顫,踉蹌跪倒在了機翼上,發出了苦痛而絕望的低呼,抱住了頭。
“嗬嗬……原來你的意誌還沒有完全消散啊?我以為你被那些盜寶者重創,已經再不能恢複了呢。”魔的聲音在輕聲冷笑,手上黑色的火焰之劍瞬間熄滅,“正好,我可以把這個軀體控製權還給你一會兒,讓你來親身體會一下這種殺師滅祖的痛苦。”
雲煥一直在沉默,不敢相信似的看著自己的左手,臉上的表情苦痛而複雜。
“破軍,你太令我失望——在烏蘭沙海上,為了這個死人,居然被那些盜寶者暗算!”魔的聲音譏誚而殘忍,“如今我用你的手斷絕了那一點軟弱,讓回魂者回到了該去的地方。快謝謝我吧!”
“不……不。”破軍喃喃道,忽然將自己的頭撞向金屬的地板,“不!”
“哈哈哈哈……”魔在大笑,那種聲音在他腦海裏回響,仿佛煉獄的火焰,“快,把她的頭顱斬下來!從今以後,你將無懈可擊!”
魔的力量再度強行侵蝕他的心,操縱他的身體,左右他的神誌。
“師父!”白瓔失聲驚呼,看到雲煥抬起手,指尖凝結了黑色的劍。
雲煥緩緩站起,走到師父麵前,臉上的表情是痛苦的,眼神裏透出劇烈掙紮的光芒,然而左手卻不由自主地舉起,凝聚了毀滅的力量,向著眼前的人一揮而下!
“殺了她吧……親手斬下她頭顱來,從此你就再無牽掛!”魔在大笑,全力地爭奪著雲煥的神誌,想從此徹底馴服這一個桀驁不馴的靈魂——然而,它卻沒有注意到在魔之左手揮動長劍斬向昔日恩師的時候,另一隻右手卻動了起來,以不顧一切的姿態擊向了左手!
隻聽“哢擦”一聲輕響,剛剛抬起的左手垂落了!
魔的聲音在一瞬間因為劇痛而扭曲,失聲道:“破軍?!”
這樣決然無情的攻擊,居然來自於他的自身。來自於他的另一隻手!
雲煥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薄唇緊抿成一線,垂頭定定地看著自己變成金色的左手,眼睛裏露出狼一樣的表情。他用右手用力地按著肩頭,手上青筋凸起。隨著魔的怒叫,那隻扣在左肩上的右手再度用力,隻聽喀喇一聲,竟然將整隻左手生生擰斷!
劇痛令他的臉失去了血色,然而他直視著虛空,眸子卻已經從金色恢複到了冰藍。
“魔,”他在劇痛裏喃喃,“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左手被黑色的火焰包圍,上麵的金色烙印似被魔力控製,極力向著他左肩方向蔓延,要再度侵蝕他全身——然而雲煥卻用右手死死握著左手,用另一種驚人的力量製止了蠢蠢欲動的魔。最後在無法控製的情況下,竟然將左臂整個生生擰斷!
這是什麽樣鋼鐵般的意誌!僅僅憑著作為“人”的精神力,竟能夠壓住內心魔物的肆虐!
“雲煥!”白瓔在震驚之下脫口驚呼。
“快。”雲煥捏碎了自己的左臂,抬眼看著同門,眼神狠厲,“封印我!用你的力量封印我!不要再讓它出來了……絕不要!”
那一刻,他的眼神如狼,緊抿的唇角透出一絲冷酷和決絕。
白瓔驚駭之下怔了一怔,卻看到那隻魔的左手再度動了起來,仿佛在極力和那隻“人”的右手抗衡著,蠢蠢欲動,幾乎要破開右手的控製重新活動起來。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劍聖之劍急速地刺落!
出手的不是白瓔,而是那個片刻前已經失去了生氣的前代女劍聖!慕湮的眼睛在一瞬間睜開,仿佛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在魂魄再度飛散之前握緊了手裏的光劍。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她將劍刺入弟子的後心,光劍從前胸直透而出。
魔的笑聲在刹那停止。
“該死!居然毀我分身!”魔在咆哮,左手再一次抬起,“我讓你魂飛魄散,再不超生!”
被那一劍刺中,雲煥卻看著虛空裏的純白色幻影,眼裏充滿了震驚和狂喜——那種目光是如此灼灼,讓正提起劍準備第二次刺落的劍聖出現了略微的遲疑——那樣的眼神,宛如十幾年前她在地窖裏看到的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
他在死境裏看著她,張開雙手,迎向了生的渴望。
空桑前代劍聖執劍立於風中,手微微一抖。魔的力量在蔓延,斷裂的左臂開始閃電般愈合。恢複了力量的左手開始和右手互搏,試圖掙脫束縛。重傷之下,那隻“人”的右手幾乎無法再壓製。
“快!”雲煥極力用右手壓製著左手,仿佛求助般看向她,“師父!”
那一刻,空桑女劍聖再無猶豫,一劍當胸刺下!
第二劍依然是透胸而過。劍柄直沒入雲煥的胸口,刺穿他的心髒,血沿著銀白色劍柄洶湧而出——那不屬於九問,也不屬於劍聖門下的任何一招一式,但這樣簡潔淩厲的手法卻比任何手段都有效地奪去一個人的生命。
第二劍和第一劍交疊,形成斜斜的十字。那一劍貫穿了他的心髒,竟然將他整個身體都釘住——無論屬於魔的左手,還是屬於人的右手,都無法再動彈。
雲煥踉蹌跪倒。然而,看著那一刹那近在咫尺的人,眼裏卻露出了微笑,以一種並肩作戰的語氣低聲道:“師父,快!”
慕湮看著跪倒在麵前的弟子,決然地上前一步,抬手扶住他的肩膀不讓他因傷而委頓,另一隻手卻迅速地從他心口抽出光劍——然後,手腕一送,再度刺穿了他的心髒!
手起劍落,她竟毫不猶豫地連續刺出了數劍,劍劍穿心而過!血從心口飛濺而出,染上空桑女劍聖雪白的衣襟,宛如雪地上綻放的花朵。
白瓔已經奔到了身側,卻因為這樣的一幕而驚呆了。
慕湮連刺五劍,在第五劍後頓住了手,緩緩鬆開劍柄,顫抖著倒退了一步,靜靜地看著自己最鍾愛的弟子——直到這一刻,他都沒有任何的反抗,就這樣跪倒在她麵前,一聲不吭地領受了所有的懲罰。
那連續的五劍交錯縱橫,竟然在他心髒上畫出了一個五芒星的符咒!
“雲浮禁咒!你是誰?你是誰!”在第五劍落下的那一瞬,魔物發出了狂嘯,痛極怒極,“來自星辰彼岸的咒術!你是誰?竟然敢封印我!”
“不錯。”空桑前代女劍聖終於開口了,淡淡回答,眼裏的表情恍惚而深遠,“若不是用這種上古禁咒,又怎能奈何你——連琅玕都無法收服你啊。”
破軍的左臂上,魔的黑色火焰漸漸熄滅,金色的烙印歸於暗淡。
“原來……你竟是雲浮人?”魔在虛空中喃喃道,“琅玕是你什麽人?你的力量和他不相上下,卻有著不受任何黑暗誘惑的心!”
“不必問我是什麽人。”她微微歎息,感覺身體裏的力量逐漸微弱下去,“我穿越了生死和空間,回到這片不屬於我的地方,隻是為了阻止你毀掉這裏。”
心口上貫穿著光劍,雲煥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力竭跪倒,喃喃道:“師父,您、您終於來了……”那個被她手刃的人凝視著她,唇角露出一個奇特的微笑,“我知道您是來救我的……對不對?我等了您太久。”
慕湮看著自己的弟子,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歎息道:“煥兒……”
一直在不停瘋狂攻擊的迦樓羅忽然停下來了,裸露在外的金座上,那個麵無表情的傀儡仿佛觸電般的一震,霍然抬起了頭——瀟眉心的黑氣還在彌漫,然而不知道是因為慕湮那一劍重創了魔,還是因為雲煥的垂死,那個受到魔物控製的傀儡驟然醒了過來。
“主人……”瀟喃喃地開口,聲音從無意識轉為震驚,“主人!你怎麽了?”
“迦樓羅!迦樓羅!”受到重創的魔發出了狂呼,一邊極力掙紮,試圖重新用力量控製住破軍,一邊卻呼喚著那一架殺人機械,“她殺了你的主人!快殺了她!立刻毀掉這裏的一切!聽見了嗎?”
金色巨鳥隨著魔的呼聲顫了一下,然而,卻沒有絲毫的動作。
“魔,不要妄想了。瀟不會聽從你的指揮……”雲煥低聲冷笑,眼神輕蔑冰冷,“她的主人,永遠隻有一個!”
金座上鮫人傀儡的身體被固定在金座上,然而眼角卻有淚水沁出。
“是的,我隻有一個主人。”瀟的聲音響起在夜空裏,戰栗道,“從來隻有一個!魔,你即便是占了主人的身體,我也不會聽從你的指令!”
魔憤怒地咆哮,滿空的鳥靈聽到了這黑暗的呼聲都紛紛呼嘯而來,要在首領的呼喚下圍攻這兩個闖入的白衣女子——然而迦樓羅金翅鳥無風自動,忽然發出了無數道金光,反而將那些惡靈擊落在當空!
“主人,感謝您讓我保留了意誌……”瀟緊緊咬著嘴角,臉色蒼白如死,迦樓羅的聲音逐漸尖厲而顫抖,“所以除了您,我不會聽從於任何人!我會一直一直守著您,直到您重生輪回。”
“不,我不能再重生。”雲煥搖了搖頭,看著自己胸口的傷——這個五劍交錯組成的傷仿佛有一種奇特的魔力,竟然將魔所有的力量都暫時封印在了左臂上,再無法蔓延一寸。
當然,也連帶著這個軀體的生命,一起封印。
魔在掙紮,似乎要破出這個被封印的軀體,騰空離去。然而無論怎樣努力,心口那個五劍血封死死釘住了它,把它釘在雲煥的身體裏,無法動彈分毫。魔狂怒地呼嘯,聲音嘶啞:“雲浮城主!你太過分!這個雲荒和你又有什麽關係?你已是黃泉路上的遊魂,為何竟要逆了天地輪回,插手這裏的事!”
“因為這裏有我所愛的人。”慕湮輕聲道,似有哀戚,“所以,不能聽憑你毀了它。”
“哈哈……可笑!”魔低啞地笑起來,帶著深刻的譏諷,“要毀掉一切的,不正是你一手教出來的好徒弟嗎?殺戮從人心裏誕生,我隻是順從了他的願望而已!”
“可他已經知道錯了,”慕湮側過手,撫摩雲煥的頭頂,輕聲道,“是不是?”
“是,”他在她的指下戰栗,“您還能原諒我嗎?”
“我從未責怪過你。”慕湮微笑,那個笑容在夜色裏宛如虛幻,“無論如何,到了最後,你終歸不曾讓我失望——不愧是我的煥兒。”
“嗬……是嗎?”破軍的臉上忽然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光彩,那一刻,他的眼神清澈如少年,低聲喃喃,“我知道,和八歲時候一樣,您一定會來救我的……就算所有人都棄我於黑暗,您也一定會來。我等這一刻,等了很久……很久。”
他臉上竟然帶著某種靦腆的表情,仿佛鼓足了勇氣,終於輕聲開口:“您……您不知道,我有多麽愛您啊……”垂死之人深深吻著空桑女劍聖的手指,任自己心口的血染上慘白的唇,戰栗地喃喃道,“我非常愛您……師父。非常非常愛您。”
“我知道。”慕湮有些茫然地回答,卻不置可否,“我知道的。”
“是嗎?那、那就好了……”他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宛如一個告白後青澀靦腆的少年,聲音卻漸漸遲鈍,“請記住我。在下一個輪回裏,我一定還會等著您的到來……希望那個時候,您能來得更早一些。這樣、這樣……我,就可以陪伴您更長的時間。”
“而這一世,我來得太晚。”他喃喃道,“太晚。”
破軍的聲音逐漸消失,湛藍色的眼睛合起,再無聲息。他睡得如此安靜,眉間沒有絲毫平日的暴戾殺氣,安詳得如同一個在日光下睡去的少年。慕湮無聲垂下手,輕撫弟子的肩膀,全身戰栗。在她身側,那個孤獨的孩子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歸宿。
漆黑的夜幕裏看不見一顆星辰,連破軍血色的光輝也暗淡了——那一顆三百年才爆發一次、象征著殺戮和毀滅的不祥之星,終究在空前的爆發之後再度沉寂。
是雲荒上諸多種族的人們齊心協力的血戰,才阻止了這一場浩劫吧!
慕湮茫然地看著這一切,忽然再也無法抵禦心中劇烈的刺痛,苦痛地閉上了眼睛——那一刹那,她想起了許多年前的往事,想起地窖裏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想起古墓前那個陰鬱的學劍少年,想起那個野心勃勃、冷酷無情的青年軍人。最後落在她指間的那個吻,是那樣熱切而顫抖,帶著多年來的絕望和隱忍,令她在一瞬間幾乎窒息。
他的一生都與她緊密相連,她卻一直不動聲色地將他拒之門外。
他所要的其實很簡單,然而,她卻並未能給予他最渴望的東西,所以他也沒有得到真正的救贖。多年來,她冷眼旁觀著一切,看著那個孩子所受的種種折磨,卻不曾開口說一個字來令他解脫。因為那是禁忌……是禁忌。
所以她不能回應。
如果,當初她開口說上哪怕一個字,是否如今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人心是卑微的,但人心又是強大的,往往一念之間便可天翻地覆。
那一瞬,她看著自己親手在那人心上刺下的封印,心痛如絞,竟不能語。
戰爭還在繼續,然而高空上猛烈的風,惡靈的嘶叫,萬丈之下橫流的滄海,一刹那仿佛都停止了聲音。在短短的刹那裏,時間仿佛從此凝固。
金色的巨鳥在微微地顫抖,仿佛也在同一時間陷入了不能言語的悲哀戰栗。
慕湮長久而靜默地佇立在迦樓羅的機翼上,高空的風吹動她的發絲,感覺自己的臉頰在一分分冰冷下去,重新化為玉石。短短的瞬間,心潮如湧,她的神誌卻在迅速地潰散消失——極北的歸墟傳來了極強的聲音,召喚著這個流離於六道外靈魂的歸去。
是時候了……是時候了。
雲荒大局尚未真正平定,但她的時間已經耗盡,勉強凝聚起來的靈體已經無法再維持更久——她隻能走到這裏了……剩下的路,需要其他人來繼續。
“白瓔,你過來……”她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微弱地吩咐另一個弟子,“聚集‘後土’所有的力量,把你……把你的戒指,戴到他的左手上去!”
白瓔愕然地看著師父,她臉上的生氣在迅速消失,重新變得冰冷僵硬。
“用‘後土’的力量……封印住它。”慕湮輕聲對著弟子囑咐,聲音已經斷續如遊絲,“我的力量不夠了……方才設下的五劍連封的禁咒,不足以長久地……長久地,封住魔。”
“是!”白瓔明白過來,含淚在師父麵前跪下,褪下自己右手上的銀色戒指,捧在掌心,默默念起召喚力量的咒術——在白族女王的祝頌聲裏,“後土”神戒逐漸煥發出柔白的光芒,那種光仿佛能照亮最深的黑夜,開始在她的指間凝聚。巨大的力量開始凝聚,注入了這隻小小的指環上,整個戒指忽然光彩奪目!
白瓔攤開手,將那枚銀白色的戒指輕輕戴上了同門那已經冰冷的左手。仿佛有一股極其強大的力量在排斥著,她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力量,才將那枚帶有“護”之力量的戒指套上雲煥的左手。
“後土”神戒和破軍的左手一接觸,就發出了一道耀眼的光華!
仿佛有一陣細微的顫抖,冰火交融,轉瞬那個軀體便起了奇特的變化——一層冰藍色的光籠罩了破軍的全身,迅速蔓延開來,仿佛厚厚的冰層,將整個人連著艙室封死在內!
“主人!”瀟定定地看著這一切,失聲驚呼,“主人!”
“你不再有主人,迦樓羅……他已經進入永久的長眠。”慕湮的聲音飄忽如風,輕聲囑咐,“這一生的事情,已經結束了……你,自由了。”
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慕湮的聲音已經輕微不可聞。
輪回之門再度打開,生死枯榮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將勉強凝聚起來的魂魄向著四麵八方拉扯開來,再不能抗拒——在意識消散的一瞬,她回眸看了一眼兩位弟子,眼裏露出了悲憫溫柔的光:“我必須走了。你們要好好的、好好的……”
一語未畢,慕湮的聲音漸漸低微下去。
那一瞬,仿佛有一種極其潔白純淨的光華從她的身體裏四射而出,魂魄被再度消解,向著北方九嶷黃泉之路飛去,重新進入了下一個輪回。慕湮的身體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向四方拉扯,轉瞬化為無數碎片,飛向了六合八荒,灑落在黑暗一片的大地。
天空裏有長風從極北吹來,回蕩在九天上空,帶走了那蓮花一樣的潔淨靈魂。
歸墟之浪的聲音響徹了天地。
“不,不!”迦樓羅卻忽然發出了一陣戰栗,仿佛有什麽由內而外的碎裂。一直安寧馴服的巨大機械,忽然發出了難以控製的暴躁震動——
“不許帶走我的主人!”
金色的光芒忽然大盛,仿佛疾風呼嘯,一道銀色白光從金座上閃電襲來,轉瞬將雲煥帶走——在下一個瞬間,破軍已經重新出現在與瀟背對的金座上。
“不許……不許帶走他。誰都不許帶走他!”瀟的聲音哽咽,有淚水從緊閉的眼角不斷落下,“我不會再有新的主人……我會一直守著他,不讓任何人再帶走他。你們、你們這些人,都給我滾出去!”
巨大的金光從迦樓羅裏釋放出來,帶著前所未有的絕望和狂怒,仿佛要把周圍一切都化為齏粉。白瓔一驚之下,立刻拔出光劍斜揮,格擋了迦樓羅發出的攻擊,朝外掠出——然而,瀟似乎也隻是想把她逼退,那種駭人的攻擊力在他們離開迦樓羅十丈之後便迅速消解。
白瓔在風裏急速下墜,一直到龍神在半空裏橫過身來,一擺尾將她接住。
“還好嗎?”身後忽然有聲音開口。回過頭,她看到了真嵐關切的臉——剛剛殺退了無數鳥靈和征天軍團的皇太子滿身是血,殺戮的氣息籠罩了雙眼,短短刹那,那個太陽一樣潔白耀眼的男子恍然如殺神。
九天裏如今空空蕩蕩,半空裏的鳥靈都已經消失,隻有漫天的黑色羽毛紛飛狂舞,連那些征天軍團都仿佛蒸發般地消失在夜色裏。
“破軍呢?”真嵐神色凝重地凝望天空,有按劍而上的打算。
“死了。”白瓔輕聲道,轉瞬又搖頭,“不,是被封印了——和魔一起被封印了。”
真嵐一怔,長長鬆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辛苦你了。”
“不,是我師父封印了破軍。”白瓔喃喃道,抬頭看著頭頂漆黑的天際,眼裏似有淚水,“不……不。應該說,是她和破軍一起,封印了破壞神。”
真嵐愣了一下,搖頭道:“我被你繞糊塗了。”
“反正,魔的力量已經被封印住了,如此而已。一切都結束了。”白瓔舉起了右手,給真嵐看自己的無名指,“我用‘後土’的力量,將魔連著破軍的身軀一並封住——神魔雙雙同歸寂滅,從此雲荒將再度進入平安的時代。”
真嵐看著她空空蕩蕩的無名指,眼神卻是不易覺察地一動。
“那些鳥靈呢?”白瓔轉頭問。
“殺了。”真嵐手提辟天長劍,俯視著下界,眼裏光芒四射,“皇天”神戒在手上熠熠生輝——浮雲在他身側掠過,那一瞬,滿身鮮血提劍站在龍背上的男子沒有平日的嬉笑表情,神情凜冽,有不可觸犯的威嚴逼人而來。
她忽然覺得不敢和他對視,低聲道:“那……滄流人呢?”
“鎮野軍團在洪水中傷亡慘重,因為一直得不到破軍的指令,所以季航少將擅自做出決定,將剩下的部隊撤退回了伽藍帝都。”龍神發出長吟,歎息著回答,“畢竟看到自己的父母親人被困孤城,軍心怎能不動搖啊……”
諸人在高空之上回望下界雲荒,黑色的大地上一片狼藉慘象。
掃蕩一切的巨浪雖然已經開始退去,卻露出遍地摧殘破壞殆盡的景象——雲荒大地上,海浪過處,屋舍倒塌,良田毀壞,牲畜死亡,已經不見活人的跡象……那些猶自在滔滔洪水中搖晃的危房裏,已經可以看到屍首浮出。
腳下的雲荒已經麵目全非,不啻百年不遇的一場大難。
就在兩人微一錯愕之間,迦樓羅瞬間移動,已經朝著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遁去!不等他們決定是否要繼續追趕,龍神吐出一聲呼嘯,卻已經閃電般地擺尾衝向了腳下大地,張開了巨口,隻是一吸,那些大地上四處橫流的水便化為巨大的水柱,倒吸而入。
“先救人!”龍神咆哮,在洪水之中展現了它作為海之神祇的力量,將這狼藉一片的大地重新收拾出新的局麵,盡力地挽回因為海皇而造成的災難。
“也是,”真嵐歎息,放下了劍,“在這個時候,還有比追窮寇更重要的事。”
空桑的皇太子和太子妃隨著龍神急速飛掠,回到了洪流滔天的雲荒,攜手並肩用術法築起一道道堤壩,阻止那些水流繼續四處肆虐,同時也揮劍砍開一道道深深的溝渠,讓那些積蓄在大陸上無法及時回到大海的水流入鏡湖。
他們乘著飛龍縱橫水上,看到大地上的人們也在極力對抗著這一天災。
帕孟高原上的盜寶者和空寂山上的駐軍都積極出動,在洪水裏救助附近的百姓——那一刻,盜寶者、滄流軍人、牧民,這些原本勢同水火的人在災難麵前卻顯示出了奇特的協調性,在這一前所未有的大難麵前守望相助。
“音格爾如此,也不算奇怪,他本性善良。”真嵐忍不住喃喃,“但是飛廉少將如此,實在令我吃驚,看來之前碧和湘都沒有說錯——滄流人裏能出雲煥這樣的魔,竟也有飛廉這樣的君子。唉……蘇摩做事一貫狠絕。對了,他人呢?”
忽然,他頓住了聲音。自從驅趕著七海撲向雲荒後,風浪裏就再也沒看到過海皇的身影。然而,聽得他這般詢問,白瓔身子一晃,臉色卻霍然蒼白下去。真嵐連忙騰出一隻手挽住妻子的腰,看到這般情狀心裏已知不對,卻不知從何問起,隻覺得忐忑不安。
“蘇摩他……”他低聲道,“到底怎麽了?”
“海皇歸天了!”龍神霍然一聲長嘯,聲音低沉如滾滾雷霆,“海皇為海國竭盡全力戰鬥到了最後一刻——如今已經回歸於天上了!”
龍的聲音響徹天地,仿佛也在向整個天下宣布著這個消息。滾滾洪流裏的鮫人們尚不知這個噩耗,宛如晴天霹靂一般個個頓住了手,仰望著黑色夜空裏盤旋的神祇,露出了震驚不敢相信的神色。隻有目睹了一切的炎汐和西京在龍的長吟裏緩緩俯身,對著遙遠南方碧落海,深深行禮。
“什麽?!”真嵐失聲驚呼,不可思議地看著腳下的滾滾洪流。
蘇摩……死了?那個陰鬱桀驁的傀儡師,那個我行我素的王者,居然已經死了?怎麽可能?
那個冷酷而驕傲的家夥,從來都激烈地拒絕著被強加到身上的王者身份,從來都不肯承認和接受王者的責任,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卻拋開族人孤身遠赴海外……這樣的一個人,卻居然以這樣的方式走出了人生最後一步?
或者說,早在很久以前,在踏上神廟和神魔對決的那一天開始,他心裏早就有了這樣一個打算?那個沉默陰鬱、從來不肯和任何人商量的傀儡師啊……是不是從一開始便已經精心籌劃,要踏上今日這一條不歸路?
“是的,他死了。”白瓔輕聲道,看著自己空空的兩手喃喃道,“在這裏……化成了霧。”
她的臉色蒼白而恍惚,隱約間竟然有某種末日到來的氣息——靠著連番血戰才支持到如今的心神陡然潰散,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劇烈傷痛,一口血便從口裏直噴出來。
“白瓔,白瓔!”真嵐急急護住她的心脈,她卻對自己滿身的血跡毫無知覺,隻是伸出手,反複地輕聲喃喃——
“是的,他死了。”
“就在這裏,化成了霧……化成了霧。”
第十三章 冰封金座
滄流曆九十二年十月十五日,整個雲荒曆史在此轉折。
那一日裏,天崩地裂,滄海橫流,全境同時爆發了戰爭,從北方九嶷到西方帕孟高原,從東方澤之國到南方葉城,甚至從九天到七海,無一幸免!
七海的怒潮咆哮著撲上這片大陸,將其覆滅在水下長達一個時辰之久。而在怒潮退去後,雲荒大地依然被黑暗籠罩,那些從海裏升起的黑色天幕封閉著日光,令整個大陸都陷入了無日的時代。
迦樓羅折翼而去,破軍自毀而封,海皇化霧而散……無數生靈一夜塗炭。
自從破軍消殞、迦樓羅折翅離去之後,空海聯軍向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發起了最後的攻城之戰。心知與兩族都有刻骨之仇,一旦城破則必無幸存,返回城中的冰族軍隊在季航的率領下殊死抵抗,各大門閥竟是空前團結,舉國上陣,絕不退讓。
戰爭進行了三日,卻堪堪隻攻破了外圍鐵城,留下了滿地屍首。
真嵐站在城頭注視了帝都半晌,搖頭微微歎息,下令停止進攻。
“困獸莫鬥,”空桑皇太子調兵遣將,指揮大軍從海陸空三路分頭包圍這座孤城,神色平靜而冷酷,“先圍住葉城,切斷帝都對外的一切聯係——等城中糧草淡水斷絕,兵民疲憊,便可兵不血刃而勝。”
“是!”各部戰士領命而去。
“諸位,其實我覺得在目前的情況下,最重要的是對雲荒上的百姓及時展開救援,防止水災後瘟疫的流行。”真嵐回過頭,看著六部之王和複國軍的高級將領,“所以,一方麵我們需要圍困敵人以待時機,另一方麵,希望各部能盡力抽調多餘兵力去往各地,協助當地百姓脫離災難。”
各部之王麵麵相覷,而鮫人複國軍也大都沒有立刻回答,各有意外之色。
“那些人和我們有什麽關係?”玄羽第一個忍不住嘟噥,“不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拿下帝都,還要去做這種無聊事?”
然而,龍神卻是回過頭,對著子民吩咐:“按皇太子說的去做。”
“是!”複國軍戰士齊齊領命。
“你們也去做吧。”真嵐對著六王微一點頭,便策馬離去,神色疲憊。
“奇怪,臭手居然還擺了一張臭臉?”那笙忍不住奇怪,拉拉炎汐的衣角,“你看,明明打了勝仗,卻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錢一樣!”
“皇太子是為了太子妃擔心吧。”收兵回來的炎汐在一旁歎息。
“太子妃姐姐?”那笙一驚,想起封印了魔之後白瓔就再也沒有露麵,一貫開朗的少女也沉默下去,咬著自己的小手指,“是……是為了蘇摩的事嗎?”
炎汐點了點頭,神色黯淡。和所有海國的鮫人一樣,左權使的襟上別著一朵小小的白花,是在為了剛剛死去的王者哀悼。那笙歎了口氣,她也曾親眼看到,那個怒潮上歸來的人是怎樣地化成了一陣水霧。那樣的景象觸目驚心,連她這個外人看了也刻骨銘心、無法忘記,又何況是空桑太子妃?
“那……真的是沒有辦法了,”少女喃喃道,拉住了炎汐的手臂,抬頭看著鮫人男子碧色的眼睛,眼裏有少見的認真,“我在想,太子妃該有多傷心啊,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我都不敢想如果你死了我會怎麽難過。所以說……”她頓了頓,撇嘴笑,“所以說幸虧你是鮫人,比我活得長,我肯定不會死在你後頭。”
少女的眼神在這一刹那是憂傷的,仿佛第一次考慮到了那麽遙遠的事情。炎汐看著少女玫瑰花一樣的臉,眼裏也有歎息的表情。鮫人的生命是人類的十倍,與異族通婚往往意味著開端美麗而結局淒涼的一生,如慕容修的母親紅珊。
“啊,不想這個了,白白壞了興致,”生性開朗的苗人少女卻很快就高興起來,方才那些不快似乎是一朵小烏雲,轉瞬就被風吹散了,“我還能活八十多年呢——將來的日子那麽長,幹嗎要想著那些事情啊!”
她拉起了炎汐的手,高高興興地朝著鏡湖走去:“來來,炎汐,我們再去水上散步吧!”
她歎了口氣,噘起嘴看著天上:“隻可惜沒有夕陽。”
頭頂的確沒有日光,黑沉沉的天幕如同鐵一樣籠罩。
“海皇已經離去,為何這‘黑天’之術尚未消散?”大司命站在伽藍帝都的鐵城上,仰頭看著如墨的天穹,愕然道。
“大概是因為要做的事尚未完成吧。”龍神盤繞空中,發出歎息,“戰事未畢,冥靈又怎能見日光——想必海皇顧此一念,魂魄至今不曾散去。”
大司命動容,雪白長須微微顫動,長久不能發一言。
這個空桑夢華王朝末期的重臣,一直對那個鮫人奴隸記憶深刻。他從蘇摩被青王帶到帝都那一天起就記得他,記得那個少年被牽到白塔上時震驚所有人的美,記得他上殿指證太子妃不忠時的冷酷,也記得在歸來後那個傀儡師複雜莫辨的眼神……和所有空桑貴族一樣,他是從心底裏鄙夷和憎恨這個鮫人的,甚或在支持皇太子的空海之盟提議時,也大半出自於對局勢判斷的不得已。
卻未曾料到,今日空桑一族命運的轉折,還會仰仗到那個奴隸的力量!老人眼裏有慚色,急急用玉簡掩住了皺紋橫生的臉,轉過了頭去。
“不過,的確也要設法令族人重生了。”大司命喃喃道,“鏡像必須倒轉,不能讓無色城和伽藍城同時打開太久——等重新奪回了帝都,就讓六星匯聚,返回九嶷的傳國寶鼎之前舉行儀式。這樣,所有冥靈都會重回陽世,無色城便將再度封閉。”
大司命歎了口氣:“如此,我們上百年的劫難,才算是過去了。”
龍神長吟:“六王呢?會殞滅嗎?”
這句話問住了大司命,老人拿著算籌算了半日,卻隻是頹然搖頭:“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原本按照六合之間的法則,在無色城打開的時候需要以六王的肉身性命作為交換,而在無色城閉合的時候,六星完成使命便應該作為暗星隕落,消失在宙合之間再無蹤跡,亦不入輪回。
這本是命定的六王的歸宿。
然而,自從海皇用星魂血誓將星盤打亂之後,一切便全部變得不可捉摸。冥靈之身的太子妃率先恢複了實體,六星的預言便已經名存實亡。而如今,也不知道在儀式結束後,到底會出現怎樣的後果。
大司命拿著算籌,站在鐵城上怔怔看著漆黑的天幕,緩緩拈須搖頭:“那個海皇,還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啊……居然以一人之力,逆轉了整個天下的宿命!”
眼高於頂的大司命,在心底也不禁如此暗自歎息。
宿命被打破,星辰被打亂,破壞神被“後土”的力量封印,神魔雙方終於第一次達成了平衡,雙雙同歸平靜,整個天地之間諸神寂滅——
雲荒,難道要從此進入“無神”時代了嗎?
然而,比無神時代更早來臨的,卻是“無日”的時代。
滄流曆九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廣漠的風從北方吹來,大地轉入嚴寒。隨著海皇的消逝,七海怒潮消退,遭到滅頂之災的雲荒大陸重新浮出水麵,一眼望去都是百廢待興的蕭條景象。
圍困住了伽藍帝都後,空海雙方將力量轉移,救援和重建在各地匆促展開,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常——然而唯有頭頂的黑色天幕,卻始終不曾散開。
空寂城裏燈火闌珊,背後的空寂之山影影綽綽,將巨大的影子布滿了整個西方的天空。山頂上,那些亡靈的哭聲還在持續響起,在漆黑的風裏傳遍了整個雲荒,和大地上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哭聲遙相呼應。
一片孤城萬仞山。飛廉獨自佇立在寒冷的夜裏,在城牆上遙望東方。夜色裏隻能看到白塔隱約佇立,卻始終無法看到塔下的帝都如今又是怎樣。
空桑和海國的聯軍,是否已經攻破了伽藍帝都?季航和那些族人,是否已經被複仇的異族屠戮一空?
那些帝都幸存的百姓們忍受了多少恐懼災難,才從破軍的手裏逃出一條命來,卻沒想到轉瞬又落入了另一場更大的屠殺裏——而空寂城眼見也岌岌可危,等到空海聯軍攻破了帝都,必然會麾師殺向滄流人最後的據點,將所有人屠戮一空。
難道,滄流的國運,在九十二年時便已經到了終點?
他沉默地想著,一掌拍向了城頭,生生擊碎了一塊巨石。或者,狼朗昨日提出的建議已經是唯一的可行辦法——必須離開這裏……如果不盡快帶著幸存的族人離開雲荒,返回西海,就會遭到全族覆滅的命運!
昔日的軍中雙璧、門閥第一貴公子飛廉一身戎裝,在夜風裏凝望著故國帝都,反複權衡,激烈的思想鬥爭,忍不住微微咳嗽起來,臉上有心力交瘁的表情。
“很晚了,還不回去嗎?”身後傳來溫婉的問話,一雙柔白的手將大氅披上他肩頭。他回過頭,看到了妻子關切的目光。原來是明茉見他久久不歸,挑著一盞風燈沿著城頭的女牆來尋找他,“要小心身體。破軍已經死了,如果你再倒下,我們還有誰可以指望?”
那個美麗明朗的門閥千金小姐,在這一年裏經曆過幾次生死大難,榮辱起落,如今已經在大漠粗糲的風沙裏成長起來,幾乎脫胎換骨——甚至,在說出破軍的死訊時,語氣也並無絲毫波瀾。仿佛,昔年那個為愛癡狂、不顧一切的少女,早已經煙消雲散。
“不……我沒有辦法,”飛廉忽然將頭深深埋入掌心,靠在了冰冷的城頭上,聲音哽咽,“明茉,我也沒有辦法!我在這裏想了很久,滄流氣數已盡,根本不可能挽回局麵……我隻能在這裏,眼睜睜地看著最後時刻到來而已。我什麽也做不了!”
“不,不要這麽說,飛廉。”深宵寒氣濃重,在鎧甲上凝結出細小的冰花。然而他的妻子卻不顧寒冷地將臉靜靜貼在了冰冷的鎧甲上,喃喃道,“努力到最後吧!就算真的無法逃脫,那也沒關係……最多,大家一起死在這裏便是了。”
她唇角嗬出的熱氣在他的護心鏡上凝成小小露水,眼神寧靜。
“不,明茉,”飛廉一怔,輕輕將妻子扶起,搖頭道,“我們不能留在這裏等死——我們得在空海之盟發動進攻之前離開。”
“離開?”明茉詫異,“能去哪裏?雲荒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下我們。”
“從哪裏來,回哪裏去。”飛廉苦笑起來,“我們泛舟回西海上去!前幾日我同意了狼朗的提議,已下令軍中秘密準備此事,一旦糧食器具準備妥當,便立刻拔營離開雲荒。”
明茉顫了一下:“那……帝都裏被困的那些人怎麽辦?不管他們了?”
飛廉一顫,望向遠處黑夜裏的伽藍城,神色苦痛——將數十萬族人留在敵人手裏,成為任其屠戮的魚肉,這個決定對他來說實在太過艱難。然而,此刻若不做取舍,便難免全軍覆沒。但這個決定要從他口中說出,卻不啻一種酷刑。
如果破軍此刻還在就好了……
空寂城不遠處,一座金色的山巒佇立在黑夜裏,發出金屬的冷光——那是迦樓羅靜靜地停棲在大漠邊緣,於夜色裏沉睡。
自從在九天那一戰後,迦樓羅被空桑和海國雙方聯手擊落,折翅歸來,由瀟操縱機械勉強降落在了空寂之山腳下,與那個空了的古墓遙遙相對,便再無聲音——或許,她明白主人最後的心意,知道他的生命中最懷念的還是這裏,所以用盡了力氣穿越了茫茫大漠回到了這裏。
因為艙室已經被利刃斬開,裸露在外,所以空寂城的所有滄流軍人都震驚地看到,那個令天下震懾的軍人無聲無息地坐在金座裏,心口貫穿著一把銀白色的光劍,全身上下被一種奇特的藍色薄冰封住,已經變得冰冷而僵硬。
破軍……破軍少帥死了!
那一瞬間,雖然對這個可怕的獨裁者都滿懷恐懼、憎恨,但所有的滄流人在此刻卻都感覺到了滅頂之難的來臨,知道本族的命運終將無可挽回——因為自破軍之後,冰族已經再也無人可以和空桑、海國對抗!
獨立支撐殘局的滄流貴公子定定望著那架龐大的機械,露出了某種悲涼的神色,想起了這是好友巫謝的畢生心血——小謝,小謝……你窮盡一生心力,製造出了這樣一個接近“神”之領域的機械,到頭來,卻依舊無法挽回滄流一族的覆滅!
這一對人在入夜的城上相依而立,長久地沉默。
忽然,飛廉神色微微一變,疾步走到女牆前探出身看去。黑暗裏隻見一襲黃塵席卷而去,竟似乎有誰趁著天黑悄悄從側門出城,一路奔向迦樓羅而去!
那一騎從城下一掠而去時,火把一閃,映出那人的臉。
“衛默?”飛廉失驚,看著巫謝的胞弟孤身策馬離開了空寂城,不由得失聲道。他去做什麽?莫非是……
“不好!”他一聲驚呼,隨即轉身奔下了城頭。
“飛廉?”明茉看著他直接翻身上馬,吃驚不已。
“看來他要做傻事……不知好歹,我得去阻攔那個家夥!”飛廉低聲道,雙眉緊蹙,“快,去叫狼朗將軍起來,立刻跟我一起過去——衛默想接近迦樓羅,隻怕會出事!”
“好。”明茉臉色一白,點頭,立刻回身奔了開去。
飛廉來不及多想,便孤身一人衝到城下,令士兵開了城門直接追了出去。馬蹄翻卷,轉瞬消失在黑暗一片的大漠上。
追出三十裏,便是空寂山下的古墓所在。
飛廉策馬過去,發現荒野裏的巨石中隻有一匹空馬在遊蕩,而馬背上的衛默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心頭湧起了某種不祥的預感,霍然抬頭看向不遠處停息著的迦樓羅金翅鳥——巨大的機械在黑暗裏靜靜蟄伏,看不出一絲生機,仿佛隨著主人的戰死,它也封閉了自己的內心,默默地進行著自我修複,從此再無聲息。
直到這一刻,被貿然闖入者打擾。
一條黑影在呼嘯的風沙裏迅捷地爬上了迦樓羅,幾個起落,便來到了核心艙室,大步走向了那個冰封的金座。
“衛默,住手!快住手!”飛廉站得遠,一抬頭便看到了迦樓羅機艙內的景象,不由得變了臉色,“不要碰!快點從這上麵下來!”
然而,衛默定定地看著眼前的金座,眼裏卻露出了狂喜的表情。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推動著,一步一步走了過去——是的,這就是迦樓羅的心髒!誰坐上了這個金座,誰就可以成為迦樓羅的主人,操縱這個令天地失色的機械!
“雲少將,讓讓吧。”衛默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想將那個僵硬冰冷的人從座位上挪開,“把這個位置空出來給我。”
“不!衛默,別動!”飛廉在底下看得真切,失聲驚呼。
然而,已經遲了。
在衛默的手觸及破軍的一瞬,整個迦樓羅忽然震了一下,在瞬間蘇醒過來!金翅鳥發出一聲尖嘯,陡然放射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洞穿了那個冒犯者的雙手,將那個冒犯者的動作釘死。
衛默一聲慘叫,整個身體往前倒去,重重跌倒在金座腳下。
“瀟,停手……停手!”飛廉疾步掠過去,對著迦樓羅嘶聲,“別殺他!”
然而,還是遲了。
聽得熟悉的呼聲,仿佛認出了是飛廉,迦樓羅暫停了攻擊。但衛默卻躺倒在地,四肢不停地顫抖抽搐,連聲慘呼——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汲取著他的血肉和力量,他拚命掙紮呼救,卻連動也動不了。隻是短短的片刻,養尊處優的貴公子瞬間變得枯萎灰敗,就這樣被一分分地吸走了生命。
在飛廉登上迦樓羅機艙的時候,同僚已經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有奇特的藍色薄冰封住了他的全身,將他瞬間凍結——就如他麵前的那個破軍少帥一模一樣!
汲取了活人的生命和力量,迦樓羅金翅鳥發出了一陣低低的鳴動。四周破損的艙室悄然延展,竟然無聲無息地修複了一部分。
飛廉驚駭地看著這一切——怎麽,難道迦樓羅是用活人的力量,在進行自我修複嗎?
衛默原本是光耀無比的門閥貴族公子,僥幸一連躲過了破軍屠殺和洪流之禍,卻不料,到了現在卻遏製不住野心和渴望,竟然試圖伸手去拿不屬於自己的強大力量,生生把性命斷送在這裏。
“站住,你們這些螻蟻!”迦樓羅的聲音響起在空曠的荒野裏,“凡是敢打擾主人長眠的都將會被殺死——連你也一樣,飛廉少將!”
“長眠?”飛廉看著那個分明已經沒有了氣息的人,不可思議,“雲煥他……不是死了嗎?你還在這裏守著他?”
“主人沒有死!”瀟的聲音略略提高,似有激動,“他隻是被封印了而已!”
封印?飛廉看向了雲煥的心口——那裏,一連五劍洞穿了心髒部位,那五劍居然首尾相連,構成了一個奇特的五芒星記號!冰藍色的光芒從其中透出,仿佛一層冰,將金座上的滄流統帥封在了裏麵,克製住了他體內的金色光芒,寂靜無聲。
“他……是被誰封印的?”飛廉詫異。
瀟的聲音頓了一頓,似乎不想提那個名字:“唯一能封印他的人。”
“哦?這把劍……”飛廉喃喃道,看著插在雲煥心口的銀白色光劍,忽地明白過來,“是……是她嗎?是‘那個人’下的手?!”
瀟沒有回答,迦樓羅發出了一陣微弱震動,仿佛痛極的戰栗。
飛廉回身,看著金座上的鮫人傀儡,輕聲道:“封印何時能解?”
“不知道,可能永遠無法解開了……”瀟的聲音縹緲恍惚,帶著某種深不見底的悲哀,“那個人親手在他心上刻下了封印,而‘後土’的力量又克製著他體內的魔性——兩種如此巨大的力量膠著在一起,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能打破了。”
飛廉想起了當日和瀟一起聯袂營救雲煥的情形,想起這個已經和機械融為一體的鮫人女子有著多麽強烈的願力,不由得感歎:這,難道不是她心底裏最希望的結果嗎?
飛廉看著臉色寧靜的雲煥,苦笑道:“他倒好,這個時候還能如此偷懶——卻不知亡國滅族的大難立刻就要到了。”
瀟也是歎息:“飛廉少將,主人已經不在了,辛苦您了。”
也許因為曾經並肩戰鬥過,瀟對飛廉一直保持著尊敬和關切,並無絲毫排斥。
“雲煥,我們決定要離開雲荒了,”飛廉看著雲煥,凝視著他變得平靜的最後麵容,輕聲道,“這裏已無我們立足之地。所以今日來看你,也算是最後的告別。”
瀟一怔,卻沒有回答。
飛廉回過頭,低聲道:“瀟,你會跟我們一起回西海去嗎?”
“不,我不會去。”瀟卻是輕聲斷然回答,“因為主人必不想離開這裏——他說過,無論幾生幾世,他都會在這裏一直等待‘那個人’的再次到來。”
飛廉默然。這樣固執嗎?還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呢……
瀟輕聲道:“可是……帝都裏被圍困的族人呢?你要舍棄他們了嗎?”
“以我的力量,無法帶他們走。”飛廉冷冷回答,忽然跨前了一步,死死盯著雲煥被冰封的臉,聲音低沉,“所以,我來這裏,也是想問破軍最後一句話——他是不是真的要舍棄我們了?成千上萬的族人就要死去了……他真的不管了嗎?!”
“住手!”看到飛廉伸手去觸碰雲煥,迦樓羅陡然一聲驚叫,“不要碰!他會殺了你!”
然而,飛廉卻已經毫不猶豫地上前一步,握住了那隻冰封的手。他單膝在沉睡的人麵前跪下,平視對方緊閉的眼睛,低沉而誠懇:“雲煥,我知道你心裏滿懷恨意。但你已經報仇雪恨,殺了一切該殺的人,如今真的要聽憑我們死在各族夾擊之下?你是不是就這樣撒手不管,聽憑數十萬族人死去?回答我!”
冰封的人沒有回答他這一連串的激烈問話,依舊毫無表情。
然而,出乎意料地,飛廉卻沒有遭到任何襲擊。
“主人!”瀟驚呼起來,隱隱明白了那個不能說話的人的意思。
“如果不是,那麽,請你,”飛廉喘了一口氣,一字一句說出最後一句話,“把力量暫時借給我——把迦樓羅的力量借給我,讓我去一趟伽藍帝都,把那些無罪的子民帶出重圍!否則他們會全部死在空桑人和鮫人手裏!”
金座上冰封的人沒有回答,麵容卻有了微妙的變化。
“主人!”瀟一聲驚呼,感覺到了那個被封印的人某種情緒上的波動,不可思議地喃喃,“您……您的意思,是不拒絕嗎?您不拒絕?”
“雲煥!”飛廉平視著那個冰封的臉,似已不顧一切,“求你把迦樓羅的力量暫時借給我!如果你覺得是我冒犯了你,就將我當場格殺吧!”
他在一瞬間將生死置之度外,毅然伸手按住迦樓羅的操縱席。然而,直到機簧被扳下,迦樓羅發出起飛前的顫動,他依舊安然無恙!飛廉鬆了一口氣,回頭看著那個曾如此暴戾殘酷的軍人,不敢相信對方竟然默許了自己此刻的舉動。
冰藍色的封印下,破軍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主人……”終於證實了雲煥的心意,瀟顫聲低呼——是的,主人沒有拒絕!他,在命令自己為飛廉而戰!
“多謝。”他看著昔日的同窗好友、後來不共戴天的仇人,吐出了低低兩個字。
“如此,瀟……有勞了。”飛廉轉身看向金座上的鮫人女子,聲音從疲憊裏透出欣慰,“沒想到如今,我們竟然是要第二次聯手。”
“是。”瀟聲音卻是平靜的,“很榮幸能再度和您並肩作戰,少將。”
進行了多日的修複,迦樓羅已經恢複了元氣,在飛廉的操縱下發出了起飛前的鳴動。飛廉將手放到了控製機械的機簧上,感覺金屬在夜風裏如同冰一樣寒冷——那一瞬,掌握傾覆天地力量的感覺灌注了他的全身!
“飛廉!飛廉!”然而卻忽然聽到了馬蹄嘚嘚,一個聲音狂暴地喊起來。
“狼朗?”剛要閉上的眼睛霍然睜開,飛廉想起了什麽。
那個隨後趕來的人飛馬奔過沙漠,來到了迦樓羅金翅鳥的麵前,翻身下來。遙遙望著機艙裏金座上的飛廉,臉色霍然大變,幾步就跳上來——在他身後還坐著一個嬌弱的女子,赫然竟是明茉。
“別襲擊他。”飛廉連忙阻攔了瀟的舉動,“我有話和他說。”
狼朗攀著金屬外殼,急速登上了迦樓羅,卻顧不得明茉一介女流被落在了後麵。他幾步跨到了金座前,看著取代雲煥坐在那裏的飛廉,驚駭而不可思議:“飛廉!你……你想做什麽?你瘋了嗎?你難道想要……”
“不,不,你想錯了,”知道對方的意思,少將微笑起來,“我不想成為第二個破軍——我坐在這裏,隻是為了去救回帝都的族人。”
“帝都的族人?”狼朗怔了一怔,忽地大笑起來,“你以為憑你一個人,就能把那數十萬人救出來?你真是比破軍還狂妄啊!”
“我自然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隻是盡力去做而已。”飛廉截斷對方話頭,聲音低沉,“就是不能救帝都族人回來,起碼,也能暫時阻攔空海之盟的追兵,讓空寂大營裏的族人安然離開雲荒。”
狼朗怔住,無法再反駁什麽。
“狼朗,聽我說,衛默已經死了,我離開後你便是空寂城裏最高將領——所有人性命懸於你手,不可有半點大意,”飛廉凝視著這個大漠裏長大的同僚,眼神嚴肅,一字一句地囑托,“明日,你便帶領族人拔營離開空寂城,從狷之原去往西海——我會去帝都做最後的努力。如果成功,等到帝都族人到來,我們就一起離開;如果……如果我死在了伽藍,那個時候,一刻也不必多等,立刻浮舟海上離開雲荒,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狼朗定定地看著這個巫朗一族的貴公子,眼神慢慢變化,對於少將這個幾乎是赴死的決定,出乎意料地沒有多說一句話來表示反對或者勸阻。最終隻是緩慢而慎重地點了點頭,將手放在劍柄上,單膝跪下,垂首斷然回答:“是!”
“好。”飛廉喘了一口氣,臉上浮出欣慰的微笑,“幸虧有你在。”
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凍結在了臉上——黑夜裏,女子美麗而哀傷的臉在夜幕裏浮起。明茉在夜色裏隨之而來,筋疲力盡地攀爬上了迦樓羅的艙室,站在那裏定定看著他。
“明茉?”他看著年輕的妻子,失聲道。
“你一定要回來,”應該是聽到了方才的對話,她臉色死一樣的蒼白,聲音卻是鎮定的,“否則,我一定會來找你……不管你在帝都還是黃泉。”
“明茉!”他一驚,“別說傻話!你才十八歲,將來的日子……”
“沒有什麽‘將來’的日子——如果你死了的話。”她卻截斷了他的話,臉色蒼白而恍惚,“你要我在你死後另外再跟別人,是不是?我不會再承受這樣的折磨了……”
她看著丈夫,唇角浮出了一絲苦澀的笑:“你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在內心也是看不起我的?一直以來我們都做著有名無實的夫妻——你隻是可憐我啊,是不是,飛廉?”
“不,不是這樣的。明茉,我隻是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飛廉截斷了妻子的話,聲音溫柔而低沉,“要知道,我和破軍這樣以殺戮為業的軍人,說到底不過是戰爭裏的灰燼而已……而你是一個好女子,將來會遇到更懂得生活和愛的人,該有著和我們完全不同的一生。”
然而即便他如此誠懇地勸說著,那個貴族女子隻是凝視著他,眼裏露出某種悲涼的神色,緩緩而堅決地搖著頭,否定著他的每一句話,令他漸漸覺得口拙,不能再說一句。
“飛廉,每個人都有自己可以為之蹈死而不顧的東西,我雖是女子,卻也一樣……所以當我決定了的時候,請你就不要再阻攔我了。”她走到丈夫麵前,俯下身親吻他的額頭,“我不會阻攔你去帝都,也不會非要跟你一起去。但是,我會等著你。”
她的唇冰冷而柔軟,歎息道:“如果你不回來,我一定會來找你的。”
她筋疲力盡地喃喃,神色溫柔而悲哀。
飛廉抬起手,撫摩那蒼白美麗的麵頰,忽然輕聲歎了一口氣:“好,那就等著我吧——無論在哪裏,我們總會相見。”
黑暗籠罩了雲荒上空整整一個月後,孤守湖心的帝都伽藍終於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城內貴族雲集,各個世家大都有自建糧窖,存著大量幹燥的嘉禾,故此糧食不曾匱乏。
然而,水源卻出現了危機。
真是非常可笑而可怕的景象:一座四麵都是水的城市,卻內無一處可飲之泉!
仿佛是對之前破軍做法的嘲諷,如今空海聯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幽靈紅藫來作為武器對付滄流人。帝都每一口井裏都蔓延著藻類,那種來自西荒赤水的幽靈紅藫沿著鏡湖水脈瘋狂地透入,到處滋長,很快便將帝都內可供飲用的八十一口水井全部侵蝕——而外圍鐵城已經被空海聯軍攻陷,城內的滄流軍民也無法出城汲水,隻能困守其中。
缺水是比缺糧更可怕的局麵,隻不過短短一個月,伽藍帝都裏的滄流冰族已經山窮水盡,快要到達崩潰的極限。
這一場最後的攻堅戰役,在無聲無息中進行,緩慢而殘酷。
“殿下真是英明,”大司命忍不住讚歎,“圍城之策勝過十萬雄兵啊。”
真嵐卻是麵色沉鬱,並不以此為喜:“當年我也曾在這裏守過十年的城,所以知道帝都的所有內外缺陷和長處罷了——如今攻守轉換,自然占了便宜。”
大司命歎息:“所以,這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啊!”
真嵐看著城中景象,眼裏的光芒是暗淡而沉鬱的,不見絲毫得勝的欣喜。城裏饑寒交迫的百姓哀號聲盈耳,達於內外——他沉默地看了許久,似是不忍再聽下去,最終掉轉馬頭,回身進了無色城。
“已經連樹葉都扒光了嗎?”站在鐵城的城頭,大司命遙望禁城和皇城內的景象,眼裏有報複的快意,“看來,接下去很快就要易子而食了吧?除了人的血肉,已經沒有任何含有水分的東西可以解渴了啊……我們當日的苦,總算也讓這些冰夷親身嚐到了!”
圍困在外的冥靈戰士看著城中的一幕幕慘劇,黑洞洞的眼睛裏沒有表情,冷酷而沉默地旁觀著。隻有龍神不作聲地遊弋在伽藍上空,忽地返身化為一道金光穿入水中。
光之塔下,一身帝王冠冕的青年用手支著下頜,正在閉目小憩。不知道是不是四肢縫回去的時候出了一些差錯,他此刻雖然恢複到了王者的狀態,卻還是坐沒坐相,透露著與王室風度格格不入的憊懶和散漫。
“真嵐,”海國的神祇對那個午睡的王者開口,“我有話問你。”
“怎麽?”皇太子被冒昧來訪的客人驚醒。
“你……”龍神看著他的雙目,微微一驚——那雙睜開的眼裏血絲密布,頗為駭人,似是已經一連多日未曾得到好好的休息。真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指水麵:“上頭每夜都有呼號聲,令人不得安眠。”
龍神看著憔悴不堪的空桑皇太子,意味深長:“看來,若是真的滅盡了城內數十萬滄流人,你整個餘生都將寢食難安了。”
真嵐沒有回答,看向龍神,麵色陰晴不定。
“一個月裏,圍城已經見了成效,如今城內滄流人困頓不堪,已經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慘象無以複加。”龍神低聲道,眼神炯炯,“皇太子為何不令軍隊發起總攻?隻要一聲令下,這個世上便再也無‘滄流’一族了。”
“我……”真嵐低下頭,看著手邊的辟天長劍,遲疑。
“是因為皇太子尚有猶豫?”龍神凝視著困擾中的人,雙眼如同明月一般皎潔,“請說出來——如今空海結盟,應坦誠相見才是。”
真嵐終於抬起頭,直視著龍神:“是。在下心裏有猶豫,所以無法拔劍。”
“為何?”龍神靜靜追問。
“兵乃天下凶器,戰乃存亡之道,是故天下動蕩中,生死皆不足為奇。”真嵐手撫辟天長劍,看著上麵星尊帝寫的銘文,眼神卻是複雜,“但……我不是先祖那樣的人,無法做到橫掃天下、血流漂杵而無動於衷。”
他轉頭看著龍神,眼裏有苦笑:“當我明白那一句話隻要一出口,就意味著要奪去數十萬性命時,我就仿佛中了咒術,怎麽也開不了口。”
“多麽奇怪……按理說,我不該多想這些,”真嵐搖頭,“想當初冰族追隨智者滅我空桑時,下手何曾容情過?而我自己,又何曾不是被他們生生車裂?相信外麵的六部之王,也個個都恨滄流人入骨,隻等我一聲令下便會縱兵而入複仇吧?他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
龍神靜靜看著他,傾聽著,卻沒有開口。
“可是,我非常厭惡現在的自己……”心裏長期的積鬱仿佛爆發了,空桑的王者看著海國的神祇,苦笑道,“上麵的那些哭聲和慘叫令我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你說得對,如果我真的下了屠城令,在餘生裏必然無法安眠——龍神,請你告訴我,如今如何是好?”
龍神忽地笑了:“真嵐殿下,你原來是一個軟弱的帝王……和你的先祖完全相反呢。”
巨大的蛟龍盤繞起了身子,在光之塔下盤踞而坐:“你無法做這個決斷,因為負擔不起葬送千萬蒼生的責任——是不是蘇摩還在,你就不必如此痛苦了?這種困擾你的問題,他很快便會替你做出決斷……他可不會如此婦人之仁。”
“我也希望他還活著,”真嵐喃喃道,“起碼這樣,我就可以少聽一個人的哭聲了。”
一語既出,仿佛也知道多餘,他立刻頓住了口。
氣氛微妙而尷尬,片刻的冷場沉默裏,有女子低微的哭聲從光之塔內傳出,悲涼而壓抑,一絲絲鑽入耳中,令聞者無不動容。
“那麽,”龍神頓了頓,低聲道,“你問過她的意見了嗎?她如何說?”
真嵐苦笑搖頭:“她無法給我意見……她自己的狀態也很不好。”
龍神長長歎息,半晌無語。
“西京將軍倒是反對屠城的,”真嵐看著外麵的水色,神色複雜,“畢竟是劍聖門下,他的意思是至少不殺城中的無辜平民。但城破之日,亂軍壓陣,又怎能分得清楚軍民?何況,我估計……無論是空桑這邊還是你們海國那裏,都不會讚同赦免。”
“誰說海國不會讚同?”龍的聲音忽然低沉響起。
真嵐震驚地抬頭,看見了明月一樣皎潔的雙眼正在注視自己——生存了萬古的神祇的眼睛裏,閃耀著某種智者的大光華,直似看到人的心底去。
“你……你說,你是讚同赦免的?”他忍不住地吃驚。
“當然。”龍神低聲道,“你以為我會讚成屠殺?”
“可是……”真嵐不知是驚是喜,喃喃道,“可是滄流對鮫人一族……”
“但如今,不是連空桑人都成為我們的盟友了嗎?”龍神沉聲開口,“如果真的要追究,難道空桑人上千年來對海國所做的一切罪孽,會比滄流人一百年來的少嗎?”
真嵐語塞,隻覺汗顏。
“誅其首惡,脅從罔治。冤冤相報又何時了?這仇恨的鎖鏈,必須要有一方做出忍讓才能斬斷它!”龍神開口,聲音低沉而威嚴,“何況在破軍治下,滄流流血百萬,當年壓迫你我兩族的十巫都已伏誅,剩下的大半是和那段恩怨無關的平民百姓——難不成到了今日,真要動不動就滅族才能罷休嗎?”
“可是,斬草不除根,怕會遺留後患,”真嵐喃喃道,“若是將來滄流餘黨死灰複燃,再度歸來危及空桑——我便要成為空桑的千古罪人了。”
龍神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冷笑,打斷了皇太子的話:“若要江山穩固,隻有富國強兵才是唯一可靠的方法,而並不在於趕盡殺絕。皇太子,你若是為本族考慮得如此長遠,是不是也該將我也立刻格殺此地,以免遺留後患,給海國將來反攻大陸、報複亡國之仇的機會?”
真嵐一怔,再度語塞。
“是否為留名青史,便要縱容滅絕人性的屠戮行為?”龍神的聲音低沉而嚴肅,“皇太子殿下,你是否真的想要用滅族之血來染紅汗青史書,如千年前的星尊大帝那般?”
“不!”空桑皇太子憤然而起,斷然道,“當然不。”
他起身,在光之塔下來回急行幾步,眉頭緊蹙:“我隻是擔心六部之王反對——當日滅族屠殺如此慘烈,無色城裏又不見天日百年,族人的仇恨銘心刻骨,我若此刻下令赦免滄流餘黨,孤掌難鳴,定然會遭到所有人的反對。”
“不,”忽然間,一個輕微的聲音傳來,“至少,我是支持你的。”
“白瓔!”真嵐失驚,霍然回頭。
空桑的皇太子妃不知何時已經起來了,靜靜地扶著牆壁走出來,打斷了兩國統帥之間的談話。她披著白衣,扶著光之塔的拱券門楣站著,臉色蒼白而恍惚。
然而她看著他,輕輕將手放在了真嵐握著劍的左手上,仿佛是要阻止他拔出辟天長劍來,低聲道:“無論其他五王如何,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你不必過於悲觀。”
真嵐一怔,隻覺一種感動從內心升起,滿滿堵住了咽喉,竟無法說出一句話。然而,正當此刻,水麵上卻起了一陣騷動,有無數刀兵出鞘的聲音,傳來了軍隊的呼喝——
“滄流人!滄流人的援軍來了!”
“什麽?”龍神和真嵐齊齊一驚,仰首而起。
沒有什麽援軍。在浮出水麵的時候,他們隻看到了孤零零的一個敵人——沒有反攻而來為帝都解圍的大軍,隻有一架金色的巨大機械從遠處呼嘯而來,停頓在伽藍帝都上空,宛如一片巨大的浮雲遮蔽了整個城市。
一架孤獨的迦樓羅,麵對著滿空的敵人,靜靜停駐在虛空。
“迦樓羅金翅鳥?”真嵐脫口喃喃,不可思議。雲煥被封印後,迦樓羅已折翅,如今居然這麽快就再度起飛?難道那個鮫人瀟這麽快又認了一個新主人?怎麽可能?
然而,城裏的滄流人卻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紛紛仰頭觀看,無論是平民還是軍隊,精神都為之大振:“破軍!破軍回來了!迦樓羅來救我們了!”
隨著歡呼,迦樓羅忽然化為一道閃電,刺穿了冥靈軍團的屏障衝入伽藍帝都上空!底艙的門無聲滑開,無數條粗大的銀索從底艙裏飛落,垂向被圍得鐵桶似的帝都。迦樓羅裏發出了巨大的聲音,響徹黑暗的天宇——
“讓平民先上來,軍隊繼續守城!”
“天啊……”聽出了那個聲音,城頭忽然有一個人低低驚呼,“飛廉?!”
碧望著夜空裏金色的迦樓羅,露出了極度震驚的神色——從這短短的一句話裏,她就認出了坐在迦樓羅機艙裏的操縱者是誰。
她麵色蒼白,身子晃了一下,幾乎從城頭落下。在空寂城匆匆一麵後,很多話還來不及說,也曾無數次想象能有再度重逢的機會,將一切徹底地說個清楚,卻不料竟然會在今日這樣的情況下重新見到了那個人!
“他想轉移城裏的那些冰夷!”大司命失聲驚呼,看向了一邊的主帥。然而,龍神和真嵐雙雙站在鐵城上,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是飛廉少將啊……”真嵐喃喃道,看向夜空,“滄流帝國此時居然還有可用之人?”
“是啊。”龍神低吟,神色複雜,“他居然孤身殺回來了。”
帝都裏一片民聲沸騰,被圍困已久的百姓們看到天降救兵,個個欣喜若狂,爭先恐後地朝著那些銀索撲過去,死死地抓住這一根救命稻草——無數雙手攀著,垂落的銀索被急速地拉起,向著底艙收去,每一根銀索上都密密麻麻地掛滿了百姓。
“該死!那些冰夷想逃走!”玄王等不及下令,咬牙切齒地跳了出去,“別讓他們逃了!冥靈軍團,上去砍斷那些銀索!”
“是!”冥靈軍隊黑之一部齊齊出列,翻身上天馬。
眼看敵方撲近,迦樓羅忽然發出了一陣呼嘯,金光從羽翼下激射而出,化為一道密集的網,將所有闖入它領域的冥靈軍團格擋在外!冥靈戰士紛紛在灼熱的光下驚呼,天馬被殺氣所驚,紛紛嘶叫著後退。隻有玄王一馬當先,急速地穿越了攔截的光芒飛入網中,手起劍落,轉瞬便朝著一根銀索砍去。
粗大的銀索被一劍砍斷,銀索上無數冰族人從百尺高空墜落,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哈哈哈哈!”玄王隻覺痛快,不由得放聲長笑,勒馬旋即砍向第二根,“你們這些冰夷!今天就是你們的末日,都摔成肉泥吧!”
六部戰士呼應著玄王的狂笑,發出了一聲喝彩。慘叫聲長短錯落,真嵐的臉色漸漸蒼白嚴肅,緊握長劍的手微微顫抖。
“住手!”一個聲音忽然叫了起來,白光穿越了光網,攔截住了玄王玄羽——空海雙方驚呼著看去,卻是多日未見的太子妃白瓔飛馬而來,一劍打落了玄王的長劍!
底下觀戰的六部戰士齊齊一驚,脫口驚呼起來。
“玄羽,屠戮手無寸鐵的百姓,你覺得很痛快嗎?”白瓔冷冷開口,臉上猶自有著多日來的憔悴,“你應該覺得羞愧!”
“這些冰夷罪孽深重,我恨不能讓他們死一萬次!”玄王咆哮。
“住手!”白瓔揮劍阻攔,厲聲道,“有種去和城上的滄流軍隊作戰!來這裏砍平民,逞什麽英雄?”
玄王和白王在虛空中縱馬相對,雙方劍拔弩張,竟是誰都不肯退半步——在他們頭頂,迦樓羅繼續急速地垂落無數銀索,將那些城中百姓成百上千地拉上來,藏入巨大艙室。同時不停地發動攻擊,將那些試圖闖入城中的冥靈軍團擊退。
真嵐看著這一幕,隻覺眼角不停跳動,煩躁和怒意迅速積累起來。
“都給我住口!”他終於忍不住拔出了辟天長劍,一指伽藍禁城,“集中兵力,全力進攻內城!玄王和白王,都給我撤回來!”
“是!”空桑六王齊齊領命,不敢再反駁什麽。冥靈軍團迅速調集,開始了最後的攻城。
然而龍神隻是在一旁看著,盤繞在上空,不發一言。
“龍神……為何您不下旨意,讓我們的戰士也投入戰鬥?”虞長老抬頭看著虛空裏的神祇,合掌喃喃祝頌,“為何您不下令讓戰士們一起攻擊迦樓羅?”
“不必戰鬥,”龍神的聲音在心底傳來,傳入每一個海國將領的心頭,“讓他們自己去戰鬥吧……不必協助空桑人。空桑和冰族沒有一個值得我們為之戰鬥,事到如今——我們,可以回歸碧落海了!”
回歸碧落海!
那短短五個字在所有鮫人心底激起了狂喜的浪潮,萬裏外的故國仿佛發出了聲響,在召喚著這些遠離的遊子們歸去。
“海皇不惜滄海橫流覆滅雲荒,也要替你們打碎這個牢籠——如今,是大家回歸故土的時候了!”龍神長吟,尾巴橫掃過天際,穿雲入水,“這個雲荒已經沒有理由讓我們留戀,滄流人和空桑人的戰爭又關我們什麽事?空海之盟已經完成了……我們不屬於這裏,應該離開。”
炎汐吃驚地聽著,不明白一貫寬厚仁慈的神祇為什麽會忽然說出這樣過河拆橋的話來。然而那笙撇了撇嘴,嘟囔道:“離開也好,反正滄流人的軍隊都已經消滅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如果要我看著你去殺那些滄流百姓,我還真的有點看不下去。”
仿佛醍醐灌頂,炎汐恍然大悟,卻沒有再說話。
虞長老麵有不豫之色,然而終究無法反抗神祇的決定,也隻是低頭行了一禮,喃喃道:“也罷……先讓他們自相殘殺去!我們先回碧落海,日後養精蓄銳,再殺回雲荒來找那些家夥複仇也不遲!”
隻有碧一直定定凝望著頭頂飛翔的迦樓羅,臉色複雜地變化——原來,就算是再見了一麵,還是沒有機會說出想說的。她想告訴他那個青族的孩子晶晶的下落,想告訴他自己真正的內心……然而,宿命一次次安排他們相逢和錯過,卻居然始終不曾給他們一個相互諒解的機會!
飛廉……飛廉。如今的我,即將回歸萬裏外的故土,從此後天涯海角永不相逢。你,是否還會原諒我?我們的心裏,非要抱著憎恨和遺憾直到死去嗎?
“炎汐、碧、長老們,盤點人馬,準備拔營!”龍神淩空盤旋,倏忽潛入水下,發出了命令,“我們該歸去了!”
“歸去!”鮫人戰士們群情激奮,齊齊舉起了手裏的武器,對著南方大呼。
遙遠的碧落海發出了隱約的波濤聲,仿佛回應著自己子民的歡呼。回歸於藍天碧海之下,在珊瑚的國度裏盡情暢遊——那是幾千年來失去故土和自由的鮫人們夢寐以求的生活!
如今,竟然真的等到了這一日。
“這群該死的鮫人!”玄王恨恨道,在攻城之中不忘回顧後方,“那些卑賤的奴隸果然不可靠!到了如今竟想袖手旁觀嗎?”然而一支飛箭呼嘯而來,洞穿了他的甲胄,令他不敢再分神。
“攻城!”真嵐手握辟天長劍站在鐵城城頭,指揮所有空桑兵力集中衝向禁城,“所有人都集中,全力攻城!”
冥靈軍團回轉方向,撲向了禁城城頭,上下夾擊,想要攻克這最後一道防線。但那些背水一戰的滄流軍人仿佛困獸一樣咆哮著,發動了絕地反擊。
“殺敵!殺敵!”率領那些饑疲交加的士兵死守城頭的是季航,仿佛殺紅了眼,不顧一切地大呼著,“一個都不許退!讓城裏的百姓全部撤走!聽著,今日誰若退一步,滄流便亡國滅種了!”
似乎知道此刻已經是絕境,稍微退一步便是萬劫不複,為了保護身後城內的族人安全撤退,滄流軍人們個個奮不顧身地應戰,竟無一人後退。
鎮野軍團與登上城頭的空桑人貼身肉搏,而在空中,風隼和比翼鳥也迎向了冥靈軍團,上百門紅衣大炮被調集到城頭攢射,冥靈戰士虛無的身體被火焰震碎,隨即又重新凝聚。
這一場戰爭殘酷而漫長,仿佛永無休止。
城中的平民在不顧一切地撤退,而城頭的滄流軍人幾乎是用自殺式的攻擊將敵人的腳步拖延。演武堂的鐵血教導,在生死存亡關頭發揮出了極大的效力——那些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的滄流軍人仿佛戰神附體,竟然撐著奄奄一息的身體,以寧為玉碎的態度一直搏殺下去,竟然沒有幾個人臨陣離開,去攀爬那些給平民的繩梯逃生!
那樣凜然決絕的殺氣,讓空桑人都為之驚歎。
黑夜裏不見日月更替,也不知過去了多久,迦樓羅忽然發出了一聲清嘯。城中百姓已經逐漸稀少,等最後一條銀索也收起來,底艙的門無聲無息閉合,巨大的金色機械振翅長嘯,霍然一個轉身,昂首飛上了九天!
“不好,它要逃跑!”玄王吃驚,再不管那些城上軍隊,直追上去。
“小心!不要追!”真嵐一聲厲喝,隻見迦樓羅陡然一個回旋,發出了一道耀眼的金光,直擊向追來的人——那種力量是如此強悍,竟然將玄王整個身形淹沒!
玄羽發出一聲慘叫,從虛空中直墜下來,冥靈的身軀幾乎被震得碎裂開來。
真嵐回身飛速趕去,將其接住。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迦樓羅居然沒有對他發起攻擊,隻是呼嘯著盤繞一圈,飛速離開,帶著艙裏的數萬百姓。
“空桑之王……感謝你的手下留情。”
一個聲音悄悄潛入他心底,竟是離去的迦樓羅在秘密傳話。
城頭的血戰還在繼續。
不知道已經砍殺了第幾個敵人,那些鮫人和冥靈在他的眼裏看來已經是毫無區別——季航瘋狂而盲目地砍殺著一切試圖靠近的人,雙眼已經被血糊住,卻依舊如瘋獸一樣大聲狂呼,號令周圍的下屬和他一起戰鬥,不退半步。
然而,漸漸地,身邊那些應合他的聲音也微弱了。
季航血流滿麵,心裏明白他的戰士們已經陸續先他一步倒下。他忍不住大聲長笑,不顧一切地拚殺著,阻擋每一個試圖靠近的敵人。直到聽到迦樓羅離去的呼嘯聲,他隻覺得心裏一寬,再也無法支撐,一刀劈空,整個人便從高高的城頭墜落了下去。
沒有一個人為他驚呼和哀悼。
落地的瞬間仿佛極其漫長,一生裏的所有片斷都慢慢浮現過眼前——貧寒的童年,被姑母提拔的青年,在族中鉤心鬥角的壯年……種種權欲交織的腐臭和芬芳再度撲麵而來,他忽然覺得極疲倦,從胸中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其實,這樣的一個終結,已經是最好。
他這樣出身貧賤的人能夠以這樣的方式戰死,已經是少年時不敢夢想的結局——他並不是適合當族長的人,握刀的手不擅爭奪,尚有溫暖的心不能應付那些權謀,雖然對姑母和表妹心懷親情和眷戀,卻始終無法在冷酷的權勢鬥爭裏堅定地維護她們……如若不是今日,隻會得到一個更不堪的收場而已。
在頭顱撞到鐵城堅硬地麵的瞬間,他恍惚間居然有一種親切的感覺。
那樣熟悉的貧寒市井氣息,仿佛是母親懷裏的乳香……童年時的故鄉鐵城啊,我的一生大起大落,掙紮著從你這裏離開,進入了禁城和皇城裏。直到數月之前當上一族族長,還曾以為一步踏上了雲霄。卻沒料到如今,在最後一刻,我卻又重新回到了你的懷抱。
看來,我這個貧賤出身的孩子,還是更適合這裏呢……
真嵐站在城下,遠遠地看著從高城上力竭而墜落的滄流將領,緩緩低下了頭,掉轉劍柄指向地麵,不易覺察地致意——無論與冰族有著怎樣的世代深仇,但作為一個戰士,他們最後的死亡卻是榮耀無比,令人肅然起敬。
空桑的皇太子站在血和火之間,凝視著最後一場大戰的結束,眼裏的神情卻沒有半分的輕鬆和愉悅,反而充滿了濃重的哀傷。
“稟殿下,禁城已經攻破!”有下屬奔來,跪告。
他不作聲地點頭,翻身上馬,鞭梢一點,大呼:“入城!我們回家了!”
“天佑空桑!”巨大的歡呼聲響起來,空桑六部齊集在城頭,看著轟然洞開的禁城城門,一起舉起了雙手,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呼聲——然後仿佛瘋了一樣地爭先恐後奔入,踉蹌著跪倒在久別的土地上,親吻著泥土。
仿佛被衝霄的歡呼聲驚動,連籠罩天空的黑暗都開始有了退卻的跡象。空桑的皇太子勒馬停駐在虛空裏,俯視著帝都裏萬眾狂歡的景象,眼裏卻沒有絲毫贏得最後勝利的歡喜——
一百年後重新奪回這裏時,每一寸土地都滲透了血的味道。
第十四章 光輝歲月
伽藍帝都的最後一戰極為慘烈,空海雙方聯手圍城多日後,發動了猛烈的總攻。城破之日,城中原本的四十餘萬滄流人隻餘不足萬人,十多萬軍人都戰死當場,其中有近十萬百姓被迦樓羅金翅鳥帶走;而剩下的十餘萬人,卻是生生地死於饑寒和戰亂。在空桑人奪回這座城市時,城裏已經餓殍遍野,到處散發著屍首腐爛的味道。
空桑皇太子站在城頭,看著最後一道城門被撞開,戰士們洶湧而入,對窮途末路的敵人進行最後的清剿。埋藏百年的仇恨終於在今日得到了清洗,那種爆發出來的憤怒憎恨和狂喜歡呼,令整座城池都在顫抖。
戰爭進行到這個時候,已經是一場屠殺。
禁城已經成為一片廢墟,到處都是倒塌的、布滿了亂箭的房子,火苗在那些房子裏明滅燃燒,伴隨著鮮血和脂肪燃燒的味道——這一座城池在隔了百年之後,再度遭到了滅頂的災難。
真嵐看著族人狂呼著衝入帝都,看著報仇雪恨的一幕在眼前上演。然而,他眼裏沒有絲毫的快意,手指顫抖地握緊了辟天劍的劍柄,血、複仇、殺戮的腥味刺得他不能呼吸。
“媽媽……媽媽!”有孩子淒厲的哭聲從密密麻麻的軍隊裏傳出,撕心裂肺。
真嵐回過頭,看到一個衣著華麗的婦人橫死在了大路旁,頭骨破裂、麵容扭曲,手裏卻緊緊地握著一截斷裂的銀索——很顯然,是在抱著孩子想要攀爬上迦樓羅逃生時,銀索忽然斷裂,於是這一對母子就從百尺高空生生摔了下來。然而令人驚訝的是,盡管母親從高空墜落頭破腦裂,而懷裏的孩子卻隻是擦破了一點皮。
“十巫!”認出了那個女人衣服上雙菱形的家徽,空桑人發出了一陣怒喝,無數的戰靴朝著那個孩子奔去——仿佛知道死亡就在頃刻之間,那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停止了哭叫,傍著母親的屍首,用冰藍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些沒有麵孔的冥靈戰士。
然而,那雙稚嫩的眼睛裏有憤怒,有悲痛,卻獨獨沒有恐懼。
“住手!”在刀劍一起舉起的瞬間,卻傳來了女子的聲音,“都給我住手!”
“太子妃!”所有刀劍頓時歸鞘,戰士齊齊俯首。
“戰鬥已經結束了,”白瓔攔在了軍隊麵前,神色疲倦,聲音低啞而毋庸置疑,“可以收起你們的刀劍了——戰士們,屠戮婦孺不是空桑人的光榮!”
冥靈戰士們沒有回答,仿佛還在和內心的憤怒、憎恨做著搏鬥,隻是沉默地俯首。
“收起刀劍來吧。”王者的聲音忽然響起,抵達眾人耳畔,“戰鬥的確已經結束了。我並沒有頒布屠城之令,諸王必須各自約束手下的軍隊!”
倒轉辟天長劍,唰的一聲歸入鞘中,皇太子真嵐從萬軍之中走出,踏上了百年未曾踏足的伽藍帝都地麵,聲音威嚴而低沉:“所有人,歸隊。”
“是!”雖然心有不甘,但畢竟不敢直接反駁皇太子的意見,六王低聲領命。白瓔看了真嵐一眼,手輕輕扶上了光劍的劍柄,對著丈夫悄然頷首致意。
“謝謝。”她在他走過身邊時,輕聲道。
“不用。”真嵐唇角微微揚起,“你辛苦了……”
然而,話音未落,他的臉色忽然變了,來不及多想便一把將妻子拉住,側身擋在她身前——隻聽嚓的一聲響,一道銀光直接釘入了他的後背!
“殿下!”四周戰士齊齊回首,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驚呼。
那個十歲的孩子手握一支從母親屍體上拔出的箭,死死盯著他們,冰藍色的眼珠裏透出了某種令人恐懼的光芒——幸虧他年紀還小,手勁也不大,否則方才那一次的突然襲擊恐怕已經要了真嵐的命。
“誰說戰爭結束了?才沒有結束!”那個孩子握著箭,對著空桑的王者大叫起來,聲音顫抖而憤怒,“還有我呢!還有我呢!隻要一個冰族人還活著,你們就沒有贏!你們這群殺不盡的卑賤的空桑人!”
軍士嘩然,四周傳來一片刀劍出鞘的錚然。然而,空桑皇太子看著那個站在母親屍體前的孩子,眼裏卻湧出了某種痛苦的光。
是的……沒有結束。永遠也不會結束。
冰族和空桑,這兩個民族本是同根而生,卻在幾千年裏背道而馳越走越遠,最終成為誓不兩立的敵人。兩族間的仇恨已經綿延了上千年,葬送過成千上萬的人,如今也不會終結——它還會延續下去,再驅使一代又一代的人手握武器,前赴後繼地投入戰鬥,相互廝殺、報複不止,直到最後一個人死盡!
那一瞬,某種深不見底的悲哀無力攫住了空桑的王者,真嵐望向白瓔,兩人眼裏都有沉痛的光芒。白瓔靜靜扶著自己丈夫,雙手冰冷如雪。
“可惡的冰夷崽子……”玄王怒極喃喃,手裏長刀錚然出鞘。
“不!”白瓔回過神,飛身撲出,在千鈞一發之際格擋住了玄羽——然而身後卻隨即傳來稚嫩的慘叫和怒罵。她不可思議地回過頭去,隻見無數士兵一見玄王帶頭,立刻便朝著那個居然敢襲擊皇太子的孩子撲了過去,如林長矛一起刺下,瞬間洞穿了孩子的身體!
“不……”她失聲喃喃,卻無法直視戰士們憤怒的眼神。
“呸,空桑人!”那個孩子卻在冷笑,帶著冰族軍人特有的冷酷表情,“聽著,才沒有結束……才沒有結束呢!該死的豬玀!我們一定會回來報仇的!”
空桑戰士被徹底激怒了,一起發出了一聲呐喊,將那個小小的身體挑起在矛尖上,拋向了天空——孩子的血從頭頂灑落下來,六部發出了狂烈的呐喊。
“媽媽。”那個孩子掉落在她腳邊,隻抽搐了兩下,輕輕喊了一聲,便沒了氣息。
白瓔捂住臉,不敢直視。
那是怎樣一種仇恨……世代相傳,深刻入骨。在那樣的仇恨麵前,一個人的意願和力量是如此微不足道,任何善意都會被憤怒的潮水洶湧吞沒。
剛剛平息下來的事態再度激化,孩子的死點燃了原本已經準備束手就擒的冰族人的怒火,骨髓裏深藏著的寧為玉碎的精神被激發出來了。雖然已經是筋疲力盡,但是所有幸存的冰族人聚到了一起,隨手拿起一切能拿起的東西,發出了困獸一樣的呐喊,開始和包圍他們的空桑士兵起了你死我活的激烈衝突。
局勢急轉直下,六部戰士也重新拔出了戰刀,開始衝向那些暴亂的人群。
這已經是一場眾寡懸殊的鎮壓和屠戮,殘留在城中來不及撤退的大都是老弱孩童——沒有武器,赤手空拳的人們甚至撿起了石頭和木塊,投擲向了這些入侵者。而空桑戰士騎著天馬,長刀揮到之處,血肉橫飛。
“住手!”真嵐再也無法看下去,厲聲大喝,“都住手!戰爭已經結束了!”
但是殺戮和複仇仿佛令所有空桑人瘋狂,爆發的怒喝和慘叫將他的聲音淹沒,竟然沒有一個人聽從王者的指令。
“不,殿下,您無法令他們在此刻住手,”大司命悄無聲息地走到了他身後,看著城裏最後的一場殺戮景象,聲音低沉,“百年來,戰士們心裏積累了太多的恨意,必須要用敵人的血才能澆滅——就算您是君主,但若是此刻背離了民心,就沒人會聽從您的命令。”
真嵐一怔,握緊了辟天長劍,久久不語。
王者必須順從人民的呼喚和意願,可是,又有誰來顧及他自己內心的意願呢?仇恨的力量,是不是永遠都那麽強大?
站在白塔下的演武堂裏,他隻覺心中有怒潮洶湧,竟不能說出一句話。轉過頭,卻看到了那一麵佇立在堂中的冰冷石碑。上麵濺滿了血跡,猶自發出冷冷的光澤,仿佛一隻凝視著蒼生生死的眼睛。碑文上的一字一句仿佛要從血泊中跳出來,猙獰地撲入他的眼簾,散發出凜凜殺氣——
天遣魔君殺不平,
殺盡不平方太平!
殺殺殺殺殺殺殺!
空桑皇太子定定地看著上麵那一行行“殺”字,仿佛魂魄也被吸走。
耳畔傳來不間斷的慘叫和呼號,血腥的一幕正在上演——這些平民百姓,又有哪一個是可以對上這碑文上的“七殺”之條的?而他身為帝王,卻無力去阻止這一場屠戮!
那一瞬,他忽然覺得自己和千年前的星尊帝並無區別,和百年前屠戮空桑的智者並無區別,和不久前殘殺同胞、滅盡十大門閥的破軍也並無區別!無論是為了什麽原因,殺戮的罪孽,都是同樣的!
他再也無法忍受,忽然拔出長劍一劍劈下,將那塊佇立的石碑砍為兩段!
真嵐手握辟天長劍,在白塔下不停喘息,厭惡和無奈在胸中起伏,幾乎淹沒了他的神誌。
“不……”他忽然仰起頭,看著佇立在天幕之下的白塔,輕聲喃喃,仿佛是自己對著自己立下了誓言,“蒼天在上,我必不會和他們一樣!”
滄流曆九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黑暗依舊籠罩,而雲荒大地上的戰塵終於落定。
血腥的最後一戰後,迦樓羅金翅鳥帶著帝都冰族飛向了西荒盡頭,和空寂之城的族人會合。在飛廉和狼朗的帶領下,這一部分劫後餘生的冰族人趁著敵方尚未追殺而來,不顧危險地駕舟入海,離開了雲荒,浮槎海上,回歸曾經漂流過千年的西海之上。而伽藍帝都裏剩餘的冰族人麵對強敵,頑強抗爭,最後竟無一人投降。
入城的時候,萬眾歡騰,空桑的六部之王坐在高大的駿馬上,在戰士簇擁之下回到故國帝都,個個眼裏都含著激動的淚水。頭頂的黑夜還在籠罩,冥靈們點燃了無數火炬、蠟燭,照徹了這座被血淚浸泡了百年的古城。
六王在伽藍白塔廢墟前齊齊下馬,翻身跪倒,個個泣不成聲。太子妃白瓔手撫泥土,輕聲向著戰死城下的父親禱告,忍了百年的淚水終於連串而落。
是的,是的……曆經百年,她終於重新回到了這裏。
當年的戰鼓還在耳邊擂響,異族鐵蹄還在鏡湖上回蕩,年老父親白發蒼蒼的頭顱似乎還懸掛在城頭。一切的血和火,似乎都並未遠去。然而,當她跪倒在伽藍白塔的廢墟下,滿含熱淚親吻染血的土地時,無論這個國家還是她自己,都已經是劫後重生。
而在空桑軍團入城的時候,鮫人複國軍戰士悄無聲息地撤離了伽藍帝都,在龍神的帶領下回到了水底深處,為回歸萬裏之外的碧落海做準備——即便是曾經聯袂合作過,但長達千年的壓迫和奴役打下的烙印無法消除,兩族之間積存了太多的敵意,一旦共同的外敵瓦解,那些仇恨便露出了崢嶸,仿佛一觸即發的火藥。
作為海國的最高精神領袖,龍神也明白這一矛盾是如何危險。然而,即使神祇也無法在一時消弭這累積千年的仇恨。因此它決定盡早將族人從雲荒帶走,回到那片碧海藍天之下,讓豁然開朗的海闊天空來逐步消弭那可怕的仇恨。
能化解仇恨的,除了愛,或許還有時間。
黑暗還在繼續,但雲荒大地的曆史卻已經轉折。然而,在那個盛大的狂歡中,卻隱隱含有某種終結的意味。
在入城後,六王齊齊出列,在白塔之下就地辭別皇太子真嵐,準備去往九嶷的宗廟,在傳國寶鼎前完成最後的使命。皇太子真嵐率領族人為六王送別,甚至對身為太子妃的白王也沒有說一句多餘的挽留——因為他知道,這是她必須要承擔的責任和使命。
就如他不曾挽留她,他的妻子在離別的時候也並未說過一句眷戀的話。
而那個白族唯一的王,因為少女時代的某個錯誤為空桑浴血奮戰了上百年,最終才覺得自己贖完了罪。如今的她,雖然是六王之中唯一獲得血肉之軀的活人,然而,卻也可能是唯一一個死了心的人。
在那個人消失於怒潮之中後,她已然再無眷戀。
大難過後,無色城重新閉合,空桑得以重見天日。那麽,作為冥靈的六星使命便告完結,當年的誓願了斷後,六位守護空桑六部的王者便將化為暗星隕落——沒有輪回,不入來世,永遠消失在時空的黑暗河流中。
所以,在這次出發去宗廟拜祭前,六部之王都已經挑選好了自己的繼承人——唯有白族已然無一幸存,若白王瓔死後便告徹底滅絕。
從此,六部便隻餘下五部。
在六部之王乘坐天馬離去後,空桑皇太子卻站在白塔頂上凝望了北方很久,直至風露寒冷,依舊不肯離去。
“請陛下不必憂心。”大司命站在身側,仿佛明白帝王的擔憂,開口建議,“白族和王族世代通婚,帝王之血千年來本就融合了母族血統——若是不幸太子妃也死於六星之數,臣建議將來皇太子可將自己的一個女兒冊封為白王,與其他五部貴族聯姻,令白之一族血脈不至於斷絕。”
“什麽?”空桑皇太子怔了一怔,轉頭看向太傅,忽然苦笑起來——血脈斷絕?這個教導了自己多年的太傅,以為自己此刻在考慮的是這種事情嗎?
“不會有女兒,也不會有兒子,”他微微搖頭,聲音平靜,“因為不會有皇後。”
“殿下,”大司命怔住,定定看了王者半天,仿佛才明白了他話裏的深意,終於忍不住震驚地叫了起來,花白長眉顫抖:“殿下您說什麽?”
“我說,不會再有新的皇後,”真嵐淡淡回答,“如果白瓔死了的話。”
“殿下!”大司命失聲道,重重跪倒在地上,“白王死後,您可以從各族裏重新遴選皇後,雲荒之大,肯定有足以成為皇後的高貴女子……”
“不會有。”真嵐斷然截住太傅的話,神色冷淡,“或許空桑有過無數個皇後,但千秋萬載、曆代各國,都不會再有第二個白瓔。”
大司命呆住了,怔了怔,衝口而出:“可是那個紅衣的西荒女子……”
“什麽?”真嵐一怔,忍不住地笑出來,“老師,您竟然偷看我的水鏡?”
大司命布滿皺紋的老臉紅了一下,但在這個時候也隻能大局為重地承認下來:“是,殿下。您在水鏡裏時時凝望的那個女子,難道不是您心裏最重要的人嗎?她難道不足以成為新的太子妃?”
“最重要的人……”真嵐喃喃重複,語氣忽然充滿了無奈和苦笑。
“難道不是嗎?”大司命十拿九穩地問。
“也算是吧,”真嵐苦笑起來,看著黑暗籠罩的西方盡頭,“在葉賽爾身上,我看到了母親血脈的延續……”
大司命忽然怔住,定定地看著空桑皇太子,仿佛對方說了一個極大的玩笑。
“母親的血脈?”老人失聲道,恍然明白。
“是啊,”真嵐笑了起來,“你以為會是什麽?”
大司命臉色一白:皇太子的母親本是霍圖部的公主,被承光帝西巡時看中強行臨幸,竟然由此珠胎暗結,生下了後來的皇太子真嵐——而她和其他親人都留在了西荒,直到空桑覆滅,和皇太子再無相見之日。
“那個叫葉賽爾的姑娘……”老人喃喃道。
“她是我母親的轉世,”真嵐搖了搖頭,凝視西方,“我非常想念她……可是自從十四歲離開西荒,我就再也沒有看到過她。所以,當我具有了‘皇天’的力量後,就通過水鏡找到了她的今世所在。”
大司命終於明白過來,長久地沉默,花白的須發在夜風裏飛揚。
沉默良久,大司命還是顫抖著嘴唇,做最後的努力:“殿下,您……您是皇室的最後一個嫡係子孫,難道您打算讓空桑的帝王之血自此斷絕嗎?”
“那就讓它斷絕吧。”真嵐淡淡道,語氣並無波瀾,“以血統來甄別一個人的高貴和低賤,本身就是可笑的。”
大司命不肯輕易放棄:“可是若殿下無後,帝王之血的力量就要就此失傳……”
“帝王之血?”真嵐看著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銀色戒指,忽地笑了起來,“‘後土’已經不在皇後的手上,那‘皇天’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如今的雲荒上神魔寂滅,從此將是‘人’的天下——沒有宿命,沒有神魔,也不再有帝王之血。”
“破軍用魔的力量摧毀了一切,但他隻知破壞卻無力重建;而我,卻要在廢墟上建立起一個新的雲荒。老師,我想我這一生最重大的使命,或許就在於此。”
空桑皇太子站在塔頂,凝望著黑色的雲荒,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決斷:“我已經為此做好了所有的準備——但,卻不包括要為了血統延續而再度接受一個被配給的女人。”
“我受夠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數日之後,無色城重新關閉,六王居然平安無恙地歸來!
滄流曆九十二年十二月一日,在傳國寶鼎前,六王紛紛就位,開始完成“六星”之約的另一半儀式。五位冥靈之身的王者和一位血肉之軀的王者,六個人站到了傳國寶鼎旁,開始合起雙手,念動剩下的咒術,祈禱無色城的關閉,城中冥靈能再度轉生為活人。
隨著咒語的吐出,天地的一切發生了逆轉,無色城再度打開,陰陽兩界敞開了,無數的魂魄被從虛幻的世界裏釋放出來。
鏡湖仿佛在沸騰,水麵上一個接著一個地浮起了白色的石棺。而每一個石棺裏,都坐起了一個沉睡百年的空桑人!在冥界幽靈全數被送回了陽世後,伽藍城在湖麵上的倒影發出了一陣奇特的扭曲,虛幻的異度空間傳來深沉的歎息,無色城的門重新閉合,那個存在於虛無之中的城市一瞬間消失在六合之中。
這個打開無色城的咒術,終於在百年之後徹底完結。
按照上古書卷上的敘述,在鏡像再度倒轉、生死重新複位的瞬間,作為祭品的六個王者的魂魄將被強大的渦流吸出,永久地封印在重新閉合的無色城裏。
在儀式完成的瞬間,九嶷神廟前的傳國寶鼎忽然發出了一陣刺眼的白光。然而,白光過後,所有人驚駭地看到了這樣的一幕:傳國寶鼎裏原本掉落的五顆頭顱齊齊反跳,準確無誤地接回了原來的軀體之上,迅速地生長!
六位王者震驚無比地看著這一幕,然而卻覺得靈體忽然被一種無比強烈的力量吸住,不自禁地朝著死去的軀體奔去——隻是一瞬間,魂魄歸位,五具已經死去多年的身體重新複活!
六位王者怔怔地站在傳國寶鼎周圍,看著自己的雙手,宛若夢幻。
這是怎麽回事?當無色城關閉的時候,他們的靈魂卻沒有被同時收走!
“原來是這樣啊……預言並沒有實現。”隻有白瓔抬頭看著黑色的天幕,喃喃道,“因為宿命已經被改變了……因為他的緣故,所有星辰都被打亂……一切的宿命和預言,都已經化為飛灰塵土。”
在諸王都狂喜不已的時候,隻有她定定地看著頭頂的蒼穹,淚水長滑而下。
蘇摩,蘇摩……如今的你,魂魄散去,卻始終有一念不滅,為身為冥靈的我們遮蔽住了雲荒上空的日光,為了完成這一切,你又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啊……如今,一切都已經完成了。你是否已經返回了星辰之上?是否依舊孤獨?
仿佛是回應著她的話,頭頂的陰霾忽然間開始散開。有溫暖微弱的陽光穿透雲層灑落在她冰冷蒼白的臉上,宛如一雙依稀溫暖的手輕輕撫去了她頰上的淚水。
在無色城閉合、十萬空桑人得以重生的瞬間,籠罩著雲荒上空的黑色天幕開始消失。那些籠罩了大地幾個月的黑幕從七個方向散去,化為浪潮回歸於大海——一陣長風從遙遠的海麵上吹來,回蕩在雲荒上空,仿佛一聲輕輕的歎息。
海皇的意誌力終於徹底消弭,日光從雲層後四射而出,將久違的金色暖意灑向黑暗籠罩的大地,雲荒大陸光彩重生。
當六王在日光下返回伽藍帝都時,整個城市再度為之沸騰。
六位王者乘坐天馬越過鏡湖,降落在白塔上,手挽著手向塔下的民眾致意。破雲而出的日光灑落在他們身上,每個人都在地下投下了長長的黑色影子——這顯然已經是擺脫了冥靈之身和暗星之命的象征!
在白塔頂上眺望北方等候已久的空桑皇太子往前踏了一步,迎向了六位從天馬背上翻身而落屈膝行禮的王者,俯身將他們一一扶起。這一次的生還令他失態,皇太子在扶起白王之後久久凝望著她,竟然不肯鬆手。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他低聲道,聲音竟有哽咽。
白瓔臉色蒼白,隻是一笑,並沒有回答。
“天佑空桑!”大司命激動無比,帶頭匍匐在了朱雀大街上,對著天空舉起雙手嘶聲呼喊。
“天佑空桑!”從無色城重返人間的空桑子民隨之跪倒,熱切地狂呼著,對著湛藍色的天空、白色的巨塔和塔上的諸位王者行禮,一起祝頌和歌唱,聲音越來越大,仿佛巨浪一樣響徹了天際——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車,
神鳥的雙翅披著霞光,
從天飛舞而降的高冠長鋏的帝君,
將雲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飛鳥,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藍之湖水,
站在白塔頂端的帝君,
將六合之王的呼應一一聆聽,
天佑空桑,國祚綿長!
歡呼聲在雲荒的心髒回蕩,隨著風傳遍了六合。黑暗已經從雲荒上空退去,七海恢複了平靜,從白塔的半腰看去,這片大難過後的大陸呈現出一片百廢待興的模樣,卻也蘊藏著勃勃的生機。
真嵐凝望腳下那片大陸,難以掩飾眼裏激動的光芒。
“白瓔,”他握緊了她的手,一同走向塔邊,“你看,一個新的開始。”
然而,她沒有回答,那隻手在他掌心裏冷得可怕。她轉頭看向南方,沉默著遙望。日光照在她的臉上,重獲新生的女子卻沒有絲毫生氣,宛如冰雪雕成。
“是啊……隻是一切的開始,往往都是在結束之後。”
忽然間,真嵐聽到她低聲說了一句,語氣飄忽而冰冷。
那一瞬,即使在日光下,在萬眾歡騰之中,空桑的主宰者還是覺得一種透入骨髓的冰冷,不祥的預感如同冷電擊穿他的魂魄,令他心驚不已。真嵐把視線從萬裏河山之中收回,轉頭看著妻子的臉,仿佛想明白這一刻她心裏的想法。
然而,她卻隻是從他手裏輕輕抽出了手。
“聽說數日後,龍神便要帶領鮫人回歸碧落海,開始萬裏的遷徙之旅。”白瓔輕輕地開口,聲音寧靜而淡漠,“你會去為他們餞別嗎?”
“會的。”真嵐回答。
“那麽,”她吐出一句話,微笑著看他,那個笑容在明麗的日光下竟恍如透明——
“也一起來送送我吧。”
他忽然怔住,定定看著她。那輕輕的一句話卻仿佛一道霹靂從頭頂落下,將整個世界在他們兩人之間割裂開來,空桑皇太子的臉色瞬地蒼白如死。
是的,是的。他本該早就明白會有這一日!她不會留下來,不會屬於他,即便他成為王者,即便他得到了天下——在那個人化為海潮粉碎在她懷抱裏的時候,她的心便已經隨之而去,漂流在遙遠的大海上了。
真嵐看著她,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忽然間忍不住微微苦笑起來。是的……原來終究還是這樣的結局!他怎麽會以為她在那人死後還會如此平靜?應該是在那個時候,她內心裏早已做出了決定。
曾經有一度,他以為她已經選擇了留下,成為空桑的守護者和他的妻子,忘記那個曾經給她帶來刻骨傷害的人。他們會成為繼星尊帝和白薇皇後之後又一對偉大的帝後,並肩開創新的時代,將這個千瘡百孔的雲荒從深淵裏拉上來,他們的名字,將被曆代史官書寫在史冊裏,萬古流傳。
這樣的結局應該是最輝煌完滿的。
然而,偏偏那個人卻選擇了以如此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那種決絕而激烈的做法,將她剛剛安定下來的心重新攫取而去。
那個人用生命作為代價,從他這裏永久地奪走了她!
“來送送我吧,真嵐。”白瓔看著他,就這樣淡淡地說出了告別的話。她的笑容清淺明亮,仿佛日光下的一泓春水。那麽多年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有這樣的表情。
他不能說話,隻能定定看著她,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挽回。
“白族已滅,沒有子民,也就不必有王。而我也終於贖完了昔日的罪過,可以卸下所有重擔離開……”白瓔微笑著歎息,“正如你昔日所說,這一生如果還能為自己而活,哪怕隻有一日,也是好的。”
“是啊。”他頓了頓,終於隻能艱澀地吐出這兩個字。
白瓔看著日光下百廢待興的大地,歎息:“真嵐,你一定會成為比星尊大帝更偉大的帝王——因為他是殺戮之王,而你卻是重生之王。生的意義大於死,所以你注定比他偉大。”
他搖頭:“我不要成為偉大的帝王……”
我隻要做一個幸福的普通人。
然而,麵對著腳下百廢待興的萬裏河山,無數雙熱切盼望的眼睛,這樣的一句話卻無論如何無法說出來。
“你會成為最偉大的帝王,”白瓔輕聲道,凝視著他,“這是你的使命。”
他無語,隻是默然鬆開了手。
“去吧,白瓔,”他最終沒有說什麽挽留的話語,聲音輕如歎息,指向了南方廣袤無垠的湛藍大海,“去那裏吧……做你想要做的事,不要再被任何事羈絆。我會為你感到高興。”
是的,我曾經答允過,當一切都完成之後,你會擁有自己的人生。那麽,就展開翅膀自由自在地飛翔而去吧!空桑已經束縛了你太久太久,如今,已經是斬斷這根黃金鎖鏈的時候了!
滄流曆九十三年一月一日,在雲荒徹底收複後,伽藍帝都裏舉行了盛大的儀式。
做了一百多年皇太子的真嵐正式即位,舉行了登基大典,成為空桑的新帝王,也就是後世史書裏所稱的“光華皇帝”。新帝宣布廢除滄流曆紀年,改元號為“泰啟”,起用了大批賢才,重新製定法典,廢除奴隸製,冊封藩王,劃定疆土,做出了一係列的新措施,令百廢待興的雲荒大陸為之一振。
六合八荒為之震動、欣喜不已,各方歸心,六部諸王到賀,西荒和東澤各部首領遠來朝覲,甚至連海國也派出使者前來恭賀,盛況一時空前。
雲荒曆史上被稱為“光明王朝”的時代由此開始。
然而奇怪的是,在大典上卻看不見本該成為皇後的太子妃——那個百年來一直站在真嵐身邊,和他一起並肩血戰守護空桑的白衣女子忽然消失了,隻留下皇太子在萬人歡騰中獨自登基。
隻有真嵐知道,他的妻子在那一日已經悄然離開了帝都。他坐在高高的白塔頂上,萬人的中央,靜靜凝視著腳下大地的某一處。他看到那個女子穿行在民眾之中,用風帽兜住了一頭雪一樣的秀發,在歡騰的人群中走過,麵帶恬淡寧靜的微笑。
在進入葉城水底甬道時,她回頭望了一眼白塔上那個金色的帝王,合起雙手彎腰深深祝福,對著他微微一笑,便轉身隱沒在歡呼的人群背後。
廢墟之上的帝國複興了,然而金座上的王者是孤獨的,在歡騰裏隻是沉默地看著手裏的辟天長劍和無名指上的“皇天”戒指。
長劍辟天,以鎮乾坤。
星辰萬古,唯我獨尊。
一聲歎息從帝王的唇角透出,真嵐用手輕輕覆蓋上了那四行字,神色落寞。
大司命站在他身側,沒有再說一句話——那個看著他長大的老人,凝望著如今這位萬人之上淩駕天下的帝王,回憶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一百多年前,身為大司命和太子太傅的他,為了平息朝野黨派的紛爭,保護王族血脈的延續,曾經向承光帝進言,將這個少年從遙遠的西荒沙漠強行帶回,推上了繼承者的王座——卻不曾料想到,會給那個孩子帶來如此命運多舛的一生。
自古以來,帝王之道從來都是孤絕之道。殿下,你是否……在心裏一早就做好了準備?
泰啟元年二月十五日,南方葉城入海口一片歡騰。
湛藍的大海寧靜廣袤,宛如一雙溫柔的眼眸,期盼著自己孩子的歸來——時間已經到了,潮水在退去,露出了一片濕潤的沙灘,聲聲海浪仿佛在召喚著族人回歸。
龍神盤旋在空中,凝視著底下無數歡樂而激動的鮫人,低聲歎息。
“啟程吧……回到碧落海去!”海國的神祇在風裏發出了第一句宣言,響徹天地,“我的孩子,回到你們的故鄉去吧!都已經隔了七千年!”
激動的歡呼聲爆發出來,震得海鳥紛紛飛起。鮫人們紛紛躍入了大海,在碧藍色的水波裏追逐飛躍,朝著南方碧落海奮力遊去。龍在九天之上吹起風雲,長風在他們頭頂朝南吹拂,海浪裹著他們往大海深處退去,雪白的文鰩魚和海鷗圍繞在他們身側。
一切,都恍如夢寐。
“湘、汀、寒洲、寧涼……你們聽到了嗎?可以回家了!”碧和炎汐帶著戰士在浪尖上浮沉,默默合起手掌,為那些為了今日而將生命留在了大陸上的同族招魂。他們解開了一個個布包,包中赫然是無數顆被剜出的心髒!
那些心髒如同枯萎的花瓣,被小心翼翼地捧在戰士們的懷裏。在獲得自由的那一天,鮫人戰士們將那些在戰爭中死去的同族之心放入了大海,那些枯萎的心在接觸到海水的瞬間重新豐潤起來,仿佛活了一樣跳躍著,在海波之上載沉載浮,漸漸隨著海潮歸去。
“湘,你看到了嗎?”碧捧著那顆戰士的心放入碧水之中,淚水盈眶,喃喃對著海潮低語,“我們終於可以回到碧落海去了,我們終於回家了!你們的魂魄,請在天上化為星辰指引我們歸家的路吧!”
碧在海中哭泣,多年血戰中的一幕幕浮出心頭,令她全身顫抖。
正是因為那些同族們在漫長的歲月裏前赴後繼地戰鬥,獻出了生命、尊嚴,甚至感情,才有他們回歸碧落海的這一刻。然而,即便如今可以回歸於故土,卻有更多的東西被埋葬在了這片大陸。包括所有的回憶與愛憎……她把所有感情都留在了這裏,歸去的,隻是一個空空的軀殼。
她勉強控製著自己,不讓自己回頭去看西方那片蒼茫的大海。飛廉已經帶著族人從浮槎海上遠離了雲荒,這一別將永無再見之日。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其實自己並沒有真的殺死那個可愛的小女孩晶晶。鮫人的血雖然是冷的,但心其實並不是沒有溫度。
不要再回想……不要再去回想了!
那些在戰爭歲月裏的愛,都交織了無數的血淚,彼此都被巨大的洪流卷著,身不由己地錯過,已經再也無法回頭。
海國雖然複國,而那些跟隨著冰族一起離開雲荒的鮫人傀儡,卻再也無法返回故土——他們的生命長達千年,和可怕的殺人機械並存,不知道在漫長的餘生中,那些可悲的同族是否還有和族人的再見之日?而那個再見之日,是否又是兩族你死我活的時候?
碧空裏浮雲悠悠,夕陽折射出淒烈的血色,宛如千古凝定的血淚。
千年的夢在這一日得以重圓,無數鮫人激動得淚流滿麵,泣不成聲。成千上萬的珍珠落到了葉城入海口的水裏,明亮奪目,沉入水底——以至於之後十幾年,時不時還有雲荒人在退潮後在這裏撿到一粒粒明珠。
一切,都充滿了回歸的激動和悵惘。
新即位的空桑皇帝和諸位大臣也一起趕來,為曾經的敵人和同盟者送行。真嵐站在岸上,靜靜凝望這一回歸的盛況,身側有無數巨舟緩緩滑入海中。這之前,他已下令讓神木郡和望海郡的三大船王世家日夜趕製了一批木蘭舟,提供給那些體力不足和傷病的鮫人乘坐,以便他們可以和族人一起走完這萬裏的歸家之路。
然而此刻,他卻在木蘭舟上看到了那一襲如雪的白衣。
船已經起錨,白瓔已經和同門師兄告別過,站在船頭憑欄而望,手裏執著一束芬芳的白薔薇,長發在海風裏舞動,似乎在期待著什麽。在看到空桑皇帝出現的時候,她唇角露出了一絲微笑,凝望著他,眼神寧靜。
“再見。”他用低得連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說了兩個字。
她卻在風裏宛轉一笑,手臂微微一揚,將手裏的花扔給了他。
在兩個字的餘音裏,木蘭舟猛然一震,船身從滑板上滑落入海,岸上的空桑戰士解開纜繩,巨舟乘風破浪而去,轉瞬和那些鮫人們一起消失在海天盡頭。隻餘下空桑的帝王站在空無一人的碼頭,怔怔地望著碧空遠影。
懷抱裏,那束落下的白薔薇散發出清淡芬芳的香味。
“啊?你在哭嗎?”身後忽然有個聲音貿然地響起來,有人扯住他的後襟,想拉轉他的身體,“臭手,你……你沒事吧?”
他抑製住了自己的感情,無可奈何地回過頭,看著這個不識好歹的丫頭,強自一笑:“你怎麽還沒走啊?”
“就走就走!炎汐已經先帶著族人去了,我馬上要去趕上他——隻是人家很擔心你嘛。”那笙歎了一口氣,手指摸過他的眼角,“咦,果然沒有哭?臭手,你要記住自己已經是皇帝了,不可以隨便哭的。”
“嗯。”他苦笑起來,看著那個丫頭,“知道了。”
在雲荒兩年不到,那個慕士塔格上的苗人丫頭就已經長高了許多,快要齊到他的下頜了,然而說話的語氣卻還是那樣沒大沒小。
“不過……”那笙歪著頭,看著他歎氣,“如果哭出來好受一點兒,那就哭吧。現在隻有我一個人看到,我不會笑話你的。”
他一怔,忽然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遲早有這一天,一直都知道。”他喃喃道,看著即將消失在大海之上的影子,聲音飄忽,“可是就算知道了,等它真正來臨的時候,卻還是……卻還是覺得這麽苦啊。”
他喃喃說著,反複重複著最後一句。忽然間,有熾熱的淚水難以抑製地滑落,濡濕了她的手指。
那笙難過地凝望著他,扁了扁嘴,仿佛也要同時哭出來。
“不要難過,”她說,拍著胸脯,“我會替你照顧太子妃姐姐的。”那笙眨著眼睛許諾,“我會勸她回雲荒的!你一定要耐心等著哦——如果有一天她想回來了,我一定會第一個來告訴你的!”
真嵐沉默了良久,忽然嗬地笑了一聲,道:“我才不會等她。我已經當了堂堂的空桑皇帝,總不能空著後位,讓三千佳麗一直等吧?”真嵐眨了眨眼睛,正色道,“你去告訴她,以後找老公可千萬不要以我為標準,非要雄才大略、英俊瀟灑,將就一下就好,否則一定會一輩子嫁不掉的。”
那笙怔住了,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他:“臭手,你……”
“丫頭,你也是——不要見過了我這樣的男人,就把眼界都抬高了。”然而那個人還是一本正經地教訓著她,苦口婆心,“我看炎汐就已經很不錯了,配你綽綽有餘。不要再得隴望蜀地纏著我了,太貪心了不好,乖,啊?”
“臭手!”滿懷愛心留下來安慰別人的少女終於按捺不住,憤怒地暴跳起來,“你找死啊!我不理你了……你自己臭美去吧!”
怒氣衝衝的苗人少女跳下碼頭,戴著辟水珠衝入大海之中,轉瞬消失。
凝望著她的背影,真嵐唇角露出了一絲微微的笑意——無論如何,總算有人得到了最美滿的結局。那顆最純澈的心擁有了最深湛的感情,一生都不會改變……那又是多麽美麗的事情,可以衝淡所有血腥和烏雲。
在凝望著那個少女背影的時候,他才會覺得離愁別緒消散了許多。
懷裏的白薔薇依然芬芳,然而海風已經冷了起來。空桑皇帝站在葉城凝望著南方,不知站了多久,暮色漸起,海灘空曠寂寥,茫茫大海上已經是一個影子也看不見了——從此,雲荒上再也不會有鮫人,那一段持續了上千年的血淚交織的曆史也終於在他手裏結束。
結束了……終於是,走到終點了吧?
真嵐微微歎息,懷抱著那束白薔薇轉過身來,吩咐周圍的下屬:“走吧。”
帝王背向大海緩步離去。暮色降臨在雲荒大地,宛如一道沉重的記憶之閘錚然落下,將海那一邊和大地這一邊的所有聯係一一斬斷。
“走吧!”西京在一旁一直凝望著這個朋友、夥伴和君王,眼裏露出了洞察一切的悲憫,在真嵐走過身側時,西京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嵐回過頭一笑,揚了揚手:“走,喝酒去!我知道你以前發過誓,除非空桑複國,否則滴酒不沾——如今大功告成,我們大喝一場去吧!我賭你喝不過我!”
西京放聲大笑起來,重重拍著真嵐的肩膀,君臣兩人在暮色中勾肩搭背地離開,隻留下一路爽朗豪放的笑聲。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謝兩由之。
所有廢墟上的一切,也都將於結束之後重新開始。
第十五章 諸神寂滅
光陰荏苒,逝者如斯。
太平的日子總是過去得分外迅速,三年,五年,十年,十五年……天地間的一切都在悄然改變,然而消失在碧海之上的人,卻一直沒有回來。
十幾年過去,在光華皇帝的掌管下,雲荒欣欣向榮,從那一場大難裏漸漸恢複了元氣。大陸上的人口增長到了戰亂前的水準,被洪水席卷過的土地上也開始產出糧食和桑麻,羊群和牛群繁衍如雲,農耕漁牧逐漸興旺。
異族人慕容修受到了皇帝重用,留在了空桑為官。十年後,因政績卓著、才能出眾,累遷至首相,位列文官之首,並迎娶了六部中紫之一族的公主紫姬,生一子朔望。他不遠萬裏派人去往中州,將母親紅珊接到雲荒定居。
而大將軍西京成為武官之首,整頓軍務,重建了驃騎軍,並仿造前朝冰族做法設立了學堂,遴選和培訓青年才俊,也為劍聖一門收了新的弟子。在紅珊回到雲荒之後,他第一個去造訪了她,百年未曾再見的兩人相對恍如夢寐。
多少年前留別的話還在耳邊,耿耿心期終於在今日實現,而執手相看的兩個人都已經經曆了百年的歲月,再度重逢時恍如隔世。
而生死更替仍在繼續,十幾年來,六王裏陸續有老人死去,新一代的王室後代依次誕生——
在皇帝的大力支持下,赤王紅鳶不顧世俗的阻撓,毅然和留在雲荒的鮫人治修喜結連理,不久便誕下了一個聰明可愛的女孩。光華皇帝親自賜名“白葭”,並封其為白族的王儲,為血緣斷絕的白之一族選定了繼承人。連六王裏最年輕的青王也已做了父親,膝下兒女成行,鬢發間有了霜華,卻和容貌盡毀的妃子恩愛如初。
西荒風沙依舊漫天而起,牧民們重新回到了馬背上,逐水草而居,薩朗鷹飛翔在頭頂,馬蹄聲響遍天涯,孩子們赤腳在開滿了紅棘花的原野上奔跑,自由自在——他們本就是風的子民。
四個部落的族長管理著自己的疆域,各自之間和平相處。
霍圖部的女族長葉賽爾嫁給了族裏的第一勇士奧普,生了一個如紅棘花一樣美麗的女兒;而另一個曼爾戈部的女族長摩珂公主則和富饒的薩其部聯姻,重振了衰弱的部族。西荒漸漸擺脫了荒蕪貧瘠的影子,連遠在帕孟高原上的盜寶者也已經有了自己的領地,開始取代葉城的那些商人,成為中州商人生意往來的最大賣主。在音格爾的不懈尋找之下,終於在北方的九嶷尋到了晶晶,一家人終於在烏蘭沙海的銅宮團聚。
一切都在慢慢地複蘇過來,宛如一棵伸展開枝葉的大樹,欣欣向榮地成長。然而,唯一枯萎下去的,隻有那個坐在光耀階梯最頂端的至高無上的帝王。
十幾年來,為了帶領百廢待興的雲荒走出戰亂的陰影,真嵐一直勤於政務,為國家傾盡了全部心力。自從太子妃白王白瓔離開後,在位多年,光華皇帝一直未曾冊封新的皇後,甚至並未像曆代帝王一樣設立後宮,而是長年居於白塔下的紫宸殿,由幾個侍從和宮女服侍起居,由晨而昏、日複一日地處理國務軍政,毫不懈怠,每日閱讀和批示的奏章達上百卷,殿裏的燈火經常徹夜不熄。
昔年那個笑謔無忌、老大不正經的青年人已經不存在了,有的,隻是一個被萬眾稱頌和景仰的帝王,如同日光一樣輝煌奪目,被記載入史冊。
泰啟十年,光華皇帝率領百官駕臨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打開九重地宮,拜祭了百年前慘遭冰族殺戮的空桑人——他舉行了盛大的法事,在九嶷巫祝和諸王的幫助下,用“皇天”神戒上的力量打開了地宮封印,將那些被鎮壓多年的冤魂釋放,度其前往彼岸。
那場法事一直舉行了七日七夜,空寂山上冤魂的哀泣之聲才慢慢斷絕。仿佛是耗去了太多的力量,光華皇帝在走下祭壇的時候忽然踉蹌,神色委頓,幾乎失去知覺,令所有人為之驚慌不安——雖然後來經過太醫診斷,確定隻是因為長久操勞而導致身體虛弱,並無大礙。
但是從那次之後,皇帝的身體漸漸便顯露出衰弱的跡象。
因為帝王之血沒有後嗣,為了保證王朝的延續和大陸的穩定,他開始在雲荒各地的官員裏選拔英才,留意各族裏的新秀,仿佛已經在為繼承者留心。而其中,中州人慕容修和紫姬的孩子朔望酷肖乃父,因為聰敏幹練而深得帝王重用。
而更多的時候,他會一個人登上伽藍白塔,一待就是一天。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隻知道他一直都長久地眺望著南方的大海盡頭,仿佛等待著什麽。
然而十幾年來,隻有景風一年一度地從海上吹來,伴隨著每年的潮汐到訪葉城,給雲荒大地帶來濕潤的空氣和豐富降水——藍色的風裏,卻空無一人。
隻有夏日的雨從風裏飄落,微涼而濕潤。
那一日,處理完了手邊的事情,空桑帝君再一次一個人登上了伽藍白塔頂上。或許歲月不饒人,走上白塔後,他竟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仿佛這一次的攀登用盡了他的力氣。
被撞毀的白塔隻殘餘了一半,然而那個高度依然足以俯瞰雲荒。而出於某種原因,即位十幾年來,雖然百廢俱興,他卻從未下令重建這一座空桑昔日輝煌的象征。
腳底下是一片欣欣向榮的大地,錦繡繁華。如今正是春來,各處播種正忙,從東澤到西荒都滲透出一滴滴的綠意來。葉城裏大約今日又是開市之日,各方商賈雲集,喧囂繁華之聲一直傳到了帝都裏。鏡湖下的蜃怪也已經多年蟄伏不出,湖麵上船隻往來頻繁,穿梭不停……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百年之前——那個大廈將傾之前,夢一樣繁華的王朝末期。
百年之中,幾次大難,幾度傾覆,有過無數的白骨和刀兵,滅族和複仇……而這一切,如今隻用了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就消失得幹幹淨淨,就像那些血和淚都不曾流下來過一樣。
除了那些離開的人永遠不會再回來。
真嵐靠在白塔頂端的椅子上,長長地歎息,放下了手裏看到一半的《六合書》,抬頭仰望著天空。那些雲在湛藍的高空裏變幻著各種形狀,隨風舒卷。他懶懶地看著,日光曬得他渾身酥軟,昏昏欲睡——
這日光,同樣也照著萬裏之外碧海上的那個人吧?
這些年來,雖然政務纏身不能離開雲荒半步,他卻一直在關注海那一邊的消息。不停地有使者從璿璣列島返回,帶來了海國的各種消息。帶領族人回歸碧落海之後,龍神回歸於海天之間。臨走時,指定了複國軍的左權使炎汐成為新一任的海皇;而他的妻子,那個來自遙遠中州的苗人少女,也破天荒地成為海國曆史上第一位異族皇後。
海國鮫人的壽命是人類的十倍,如今她應該已經是一個兒女繞膝的母親,韶華漸逝,而她的丈夫、海國的新帝王卻依舊保持著與她第一次相見時的容顏。想來再過不久,從外表上看去,他們便赫然是兩代人了……
然而,無情而強大的時光卻不能分隔他們的心。
在他們的孩子剛滿一周歲的時候,作為陸地上的帝王,他派人給海國送去了一份厚禮,包括一顆可以留駐容顏的寶珠。新的空桑王朝和新的海國之間雖然有著千年的積怨,但因為各自的王者都擁有一顆仁慈諒解的心,所以一直保持著友好的往來。
無論是作為空桑人還是鮫人,他們的生命相對於大地和海洋的曆史來說都微不足道,但隻要他們還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就會竭盡全力設法化解兩族之間沉澱千年的仇恨。
一年之前,海國的皇後那笙隨著使節一起來到雲荒,拜訪了空桑的帝王和昔日的朋友,還帶來了一對剛剛垂髫的孩子。那兩個分別叫作“澄”和“澈”的混血孩子,雖然尚未分化出性別,卻個個聰明伶俐、玉雪可愛,也如同母親昔年一樣活潑調皮,一邊一個扯住空桑皇帝的冠冕爭奪,不肯鬆手,輪番問著不知好歹的問題,令他抱在膝上就愛不釋手。而他們的母親隻是在一旁微笑,和西京、慕容修說著閑話,變得明朗而從容。
在慕士塔格上初見那個蹦蹦跳跳的野丫頭時,誰能想到居然有一日她會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呢?這世上的種種際遇,也實在是太奇妙了啊……
光華皇帝坐在塔頂上,恍惚地想著,從喉嚨裏吐出一聲低微得幾乎聽不見的歎息,合上了眼睛。
隻是,一直沒有白瓔的消息。
隻聽說她隨著鮫人一族回到了碧落海,然後和長老們一起遠赴怒海,尋找海皇的下落,最後曆經艱難,終於在黑色的哀塔裏找到了想要找的人——當時的情景令所有人震驚不已。海皇的遺體被發現在一個巨大的魔法陣裏,那場可怕的祭祀已經結束,一支尖厲的金色法杖刺穿了他的心,血已經從身體裏流空。
龍神垂首,發出長長的歎息,鮫人們匍匐在死去的王者腳下,因為悲痛而戰栗。然而唯獨她卻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哭泣,隻是合掌麵對大海默默祈禱了三日三夜,然後一個人走入了塔裏,悄無聲息地關上門,斷絕了和外麵的一切聯係。
這十年來,她沒有出塔一步,也沒有第二個人見過她。
隻有那笙經常穿過怒海去哀塔看望她,然而那個人躲在黑暗裏不肯出來一步,隻是隔著門和昔日的友人說上一會兒話,便又沉默。如果不是每到滿月之夜,她會出現在塔頂凝望七海,長久地祈禱,所有人都會以為她早已在黑暗的哀塔裏,伴隨著那個死去的人一起枯萎。
海國都在傳說,說海皇蘇摩的靈魂不曾散去,依舊在碧海藍天之間徘徊,每到月夜就會化為清風造訪哀塔,和那個獨居塔中的戀人輕聲細語,長夜喃喃。
他想,她一定是在陪伴他吧?摒棄了所有一切外來的打擾,拋開所謂的民族、地位、時間的約束,隻是在黑暗裏默默地相守,仿佛是想把一生裏錯過的光陰全部彌補回來。
那是他們在有生之年未能做到的最大的遺憾。
然而鮫人沒有輪回,錯過便是錯過。那個人已經回歸於大海,化為星辰、碧海和浮雲,和天地合一,在碧海藍天之間自由自在地存在——可是,活著的人又要獨自待在黑暗裏,用多久的時光、多長的相守,才能把那樣深重刻骨的悲哀完全消解?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
或許,如她所言,終此一生,再無相見之日。
他曾經說過不會為她等待,所以也從未刻意地去探求過她的下落,一直忙於國務和軍政,讓一生就這樣慢慢地過去——起碼如此,也不算是虛度。
時光是倥傯的白駒,而他們不過是飄搖的旅人。
原來,雖然有長達百年的相守和畢生都無法斬斷的牽絆,但他們畢竟是有緣無分,在彼此的生命中,都隻不過是一個過客。
光華皇帝靜靜地在日光裏合上了眼睛,白塔頂上寂靜無比,可以聽到來自大陸四方的一切聲音。有風聲,有濤聲,還有隱約的歌聲——
縱然是七海連天,也會幹涸枯竭;
縱然是雲荒萬裏,也會分崩離析。
這世間的種種生離死別,
來了又去,有如潮汐。
碧落海上的濤聲洶湧,大潮隨著夏季景風的到來抵達雲荒,風裏傳來大地上人們的喧囂聲和儀式裏的歌唱聲——又是一年海皇祭。
這種潮水是在“無日時代”結束後的第二年開始出現的,當巨大的浪潮在碧落海上生成,朝著葉城洶湧而來的時候,所有雲荒人為之震驚,以為當年那一場席卷大陸的滅頂之災又要來臨。然而,那一場怒潮仿佛隻是跋涉千裏而來的旅人,雖然心潮洶湧,卻在抵達葉城後消弭殆盡,化為千堆白雪。
此後,來自碧落海的怒潮便一年一度準時造訪,每次潮水都高達數十丈,瑰麗壯觀無比,堪稱奇跡。
和這潮水有關的傳奇也在民間流傳著。有人說,是因為那個鮫人皇帝終其一生都無法得到陸上的女子,所以在死後還一直念念不忘,化為潮水一年一度地造訪雲荒。
滄桑巨變過去,那一段被淹沒在動蕩曆史中的軼聞漸漸浮出水麵,在空桑民眾裏私下傳頌。對於那個昔年曾令全族蒙受恥辱,卻在百年中一直守護著空桑的太子妃,劫後餘生的族人在傳頌她的事跡時,都帶著各種複雜的表情。
然而空桑的皇帝對此卻是非常平靜,他以千年明君的胸懷坦然地麵對了這件令人尷尬的皇室隱私,並無隱諱回避,不僅令史官將其如實載入《六合書》,更為了緬懷那個曾經共同對抗滄流帝國而犧牲的同盟者,下令每年十月十五日在葉城舉行盛大的“海皇祭”。
既然獲得了皇室的認可,雲荒上的百姓便再無顧忌。漸漸地,每年的海皇祭便成了葉城最熱鬧的節日之一,吸引了來自大陸各方,甚至遠自中州的來客。“葉城觀潮”也成了雲荒的一景。
明日便又是十月十五了。然而空桑的帝王卻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塔頂空無一人,隻有高空的風頑皮地掠過,翻起了他微霜的長發,身側書頁簌簌翻動。四周很靜很靜,他一個人在白塔上仰天看雲,回憶著一生的大起大落、悲歡離合,輕輕撫摩著左手無名指上的“皇天”神戒,麵容卻是寂靜如水。
老了……原來歲月如靜水深流,消逝得如此無聲無息。那些人的影子:那笙、炎汐、慕容修、西京、葉賽爾……一個連著一個從他腦海裏浮出來,然而,他竟然都已經無法清楚地回憶起他們的麵容。
滄海橫流、天下動蕩的時候,他們曾經在那場空前的動亂裏並肩作戰,守望相助地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而現在,那一段曆史已經成為傳奇,那些曾經生死與共的人,如風一樣流落四麵八方,是再也無法重逢了。
諸神寂滅,寂寞如雪。
還真是宛如潮汐……一來一去之間,空曠的沙灘上仿佛什麽都不曾留下——隻有身邊那一束白色的薔薇還在盛開,散發出和十幾年前一樣的芬芳。
光華皇帝抬起手,輕撫著那一束潔白的薔薇。由於秘術的作用,那一束花還保留著十幾年前的模樣,芬芳鮮美,宛如當年她親手贈予之時。然而那一瞬,他霍然一驚,想起了多年前在先祖地宮裏看到的那四個字——
山河永寂
七千年後,在伽藍白塔頂上閉起眼睛的時候,他恍然明白了過來。
在打開星尊帝的王陵時,空空的靈柩裏隻放著一麵鏡子。在他拿起那麵鏡子時,赫然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鬢發漸蒼的自己一身帝王冠冕,獨自坐在白塔頂上俯瞰雲荒,在孤獨中逐漸老去,仿佛一個最惡毒的詛咒。
當時的他隻看了一眼,就失去了冷靜地將鏡子狠狠摔碎在地宮。
十多年後,已經是雲荒主宰的他坐到了先祖的位置上,俯瞰著整個天下,卻發現昔日最害怕的一幕正在宿命一樣重演——簡直一語成讖。無論他如何掙紮躲避都無法逃脫。是否帝王之道便是孤寂之道,這條路從來都隻能容一個人孤身走到底?
一生戎馬,光耀千古,到最後,卻隻是換來山河永寂。
周圍很靜,輕輕的風在耳邊掠過,宛如舊夢的聲音。
“到最後,果然還是隻有我一個人被留下來啊……”真嵐閉著眼睛苦笑起來,眼角眯起如彎月,“原來還是逃不過——在那麵鏡子上看到的一切,全部都要成真了。”
“是嗎?”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問,“那麵鏡子上到底有什麽呢?”
“什麽都沒有,隻有寂寞啊……”他想也不想地回答。然而話一出口,臉上的表情忽然凍結。不,這不是他的侍從們的聲音!而是、而是……那一瞬他全身僵硬,卻不敢睜開眼睛,仿佛一睜開便會發現一切都是幻境。
“鏡子上難道沒有我嗎?”那個聲音問。
風裏忽然傳來了薔薇的芳香,宛如多年前海上分別時的那一刻——他終於再也忍不住,霍然睜開眼來:“白瓔!”
碧空湛藍,白雲飛卷,清風徐來,一襲如雪的白衣在風裏輕舞飛揚。白衣女子正在榻前俯視著他,容色明麗而寧靜——逆著日光,整個人仿佛像透明一樣,完全不真實。
那一瞬,他毫不猶豫地緊緊拉住了她的手,仿佛一鬆手這個幻象就會消散。
“是你嗎?是你嗎?”空桑之王喃喃道,一瞬不瞬地看著眼前的白衣女子,聲音顫抖,語無倫次,“是你回來了嗎?真的是你?還是……還是我又做夢了?”
“是我。”那個披著日光的女子開口,輕柔地回答,“真嵐,是我。”
他凝望著對方,眼睛漸漸習慣了日光的炫目,看清了對方的模樣——白發下的容顏依舊美麗如初,竟和多年前分別時沒有任何不同。
“你一點兒都沒變,真是千載相逢猶旦暮啊。看來,的確是我又做夢了……”他不由得一陣恍惚,微微苦笑,“我老了,白瓔,無法再等待。我已聽到歸墟傳來的召喚……你是來看我最後一麵的嗎?”
“真嵐,你是老了,連說話都變得這樣消沉——你應該知道輪回永在,生死不過是過眼雲煙。”那個幻影在歎息,帶著淡淡的悲傷,“難道是我的過錯嗎?是我對不起你啊,真嵐……但願在下一個輪回裏,我能再度遇見你。”
在輕聲的歎息裏,有什麽東西落在他臉上,一滴又一滴,宛如碧落海上景風帶來的雨——空桑的皇帝發出了深沉的歎息:“你是專門來看我的嗎?是來和我訂立來世的盟約?”
“是的。”日光裏的女子在微笑,然而那個笑容卻猶如落日下的薔薇花,散發出凋零前的微微清香,“真嵐,我的生命也已經到盡頭了——我曾經說過我們一定會再見……所以在大限到來之前,我從遙遠的碧落海趕來,赴你的一麵之約。”
白色的天馬披著日光,從極遠處的海上展翅飛來,飄逸奔騰如夢。從白馬上翻身落下的女子一身白衣在風裏飛舞,宛如一朵盛開的白色薔薇。
她握住了他的手,對著他微微一笑:
“真嵐,一起去歸墟吧。”
“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我又怎會再留下你一個人。”
泰啟十七年,帝於塔頂小寐,夢妃乘白馬自海上來,執手凝噎,為歸墟之約。隔日起,遂覺大限。下詔立紫姬之子朔望為太子,令重臣與六王輔政。是夜月華如鏡,帝於湖中沐浴更衣,解劍獨坐塔頂,望空微笑,一夕乃崩。空桑帝王之血自此斷絕。
六合震動,日月暗淡。民聚於陵前,晝夜哀哭不息,采薔薇為祭,山陵三日盡白。
——《六合書·光華皇帝本紀·十二》
終
曲
九天之上,風在低回,吹過林立的尖碑,發出長短的聲音。
雲浮城裏寂無人聲,隻有留守的三位女神靜靜坐在高台上,凝望白雲離合中的下界,手心握著靈珠,長發飛舞,麵容寧靜。比翼鳥盤旋在她們身側,巨大的翅膀扇起九天的風,星辰如同鑽石一樣在她們身側沉浮不定。
白雲離合之中,看到重生的下界。
浩劫過後,大地煙塵散去,滄海平息,重新露出了勃勃生機。新的君主登上王位,執掌天下,四海升平,百姓樂業,六合八荒歸於平靜。
“都過去了,”曦妃長長歎息,“生死枯榮,流轉輪回,如此而已。”
“這樣很好……一切都過去了。”魅婀凝望著那片大地,靜靜微笑,“我們的少城主在下一次轉生時,就會遇到一個繁榮穩定的盛世,不用再遭受顛沛流離的亂世之苦。”
然而,隻有掌握著天地之間大智慧的女神慧珈,凝望著那一片大地,仿佛看到了一切的經脈因果,卻微微搖了搖頭,發出了深沉的歎息:“不,沒有過去,一切還在輪回之中。
“千古一見的偉大帝王去世了,他將和所愛的人前往歸墟,在下一個輪回裏重新相聚。而在他的身後,那個龐大帝國正如日初升,光耀四海——
“然而,日光照到的一切地方都有陰影。
“南方的海裏,積累千年的仇怨雖然已經漸漸淡薄,但仇恨的鎖鏈卻沒有被徹底斬斷;西海之上漂流的人們,依舊懷著一顆回歸故土的不死之心,日夜等待;而西方的狷之原……諸位,在那荒原的盡頭,你們可曾看到了一座橫亙海邊的巨大山巒?
“不,那不是山巒,那是迦樓羅金翅鳥啊!
“在送族人離開雲荒後,為了斷絕追兵,迦樓羅橫亙其後,苦苦相守。被長年累月的大漠風沙所覆蓋,漸漸化為了一座巨大的山巒——那座山裏燃燒著不熄的火,終會在某一日爆發。是的,它在沉睡,帶著可怕的殺戮力量,在等待著主人的再度蘇醒。
“而那個冰封金座上的人……不,那個冰封在金座上的魔,被最愛的人在心髒上刻下了禁咒而封印——然而,那一顆心卻並不曾真正死去。
“他在靜靜地沉睡,等待著下一個輪回的到來,等待著那個能將他從封印裏喚醒的人——無論她將以何種麵貌、何種身份出現在他麵前,他都能在第一眼認出她。
“曦妃、魅婀,要知道靈魂是不滅的……鮫人的魂魄將歸於大海,與日月星辰共存。而雲荒上的人們會去往黃泉,再度輪回。那些人是不會死的啊——隻是隔了幾十年,以稍微不同的麵目和身份重新回到這個世間罷了。
“所以,一切都沒有結束!
“雖然已沒有宿命,但輪回依然存在,那些紡錘依舊在滾動,紡出的命運之線如縷不絕,相互羈絆和牽扯,代代不息。
“神魔俱滅,滄桑變遷,目擊眾神死亡的原野上終將會開出野花一片——但所有今生未完的心願都會種下來世的因緣,無論生生世世、輪回流轉,都不能斬斷。”
九天之上,長風過耳,呼嘯滄桑。
九天之下,九州遙望如煙塵,一泓海水杯中瀉,千年變更如走馬。
三位看過了滄海桑田的女神也不由得目眩神迷,為這一場瑰麗輝煌、蕩氣回腸的宏大輪回而歎息,紛紛合起了雙手,表達內心的讚歎和敬意。真的,如果有來世,又該是怎樣一場相遇……如果相遇,又該是怎樣一種結局?
沒有人能知道,哪怕是高高在九天上的神。
那些如螻蟻般被俯視的生命,忽然間令那些淩駕於蒼生之上的神都為之歎息和震動。那些凡人的生命不過短短數十載,一生如白駒過隙,然而他們卻在瞬息浮生裏不息地血戰和奮鬥,耕耘和收獲。用血、用淚、用生死和輪回,與宿命對話,與諸神抗爭,在那一片土地上寫下了屬於自己的宏偉篇章,光輝奪目,可耀日月。
而如今,風起雲湧,滄桑過盡。
天地之間,諸神寂滅,人治的時代已經到來。
【神寂·完】
後記 鏡中的夢幻城
2003年的暑假,某一日醒來,決定構築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於是一頭撲在電腦前,寫下了《鏡》的第一行字:“地之所載,六合之間,四海之內,有仙洲曰雲荒……”
盛夏的清晨,窗外有蟬鳴,綠蔭婆娑,我坐在沒有空調的房間裏,把雙足浸沒在一盆冷水裏,在電腦前一動不動坐了一個下午,手指在鍵盤上跳躍如飛。
冰封神戒、白瓔墜天、蘇摩歸來、地宮奪寶、龍戰於野……一幕一幕接連不斷地在眼前浮現出來,那個世界是如此真實,真實得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到每一個人物的臉,看到他們說話和蹙眉的樣子,能體味他們每個人的心情,並感同身受。
如今的我已然不能清晰地回憶起那時候的心情,隻記得那些故事仿佛在心中埋藏已久,當第一鏟掘出的時候地火噴湧而出,種種激烈的情緒在胸膛中呼嘯,排山倒海而來,迫使我不眠不休地坐在電腦前,把腦海裏浮現的那些畫麵凝固成文字。
我花了整整一個暑假的時間,完成了第一卷《鏡·雙城》,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裏,我幾乎沒有離開過那台1999年買來的破舊電腦,對外界一切不聞不問,仿佛靈魂被抽離到了另一個世界,隻留下一個軀殼在電腦前奮戰不息。
如今回想,那真是一段神奇的歲月,可能在我的一生中隻會出現那麽一次——想象力和靈感爆發的時刻,一切如風暴般呼嘯而來,其中種種的豐富和絢爛,讓人仿佛瞬間度過了幾生幾世……
如魚飲水,妙處難與君說。
那之後的四年裏,又陸續完成了《鏡·破軍》《鏡·龍戰》《鏡·辟天》和《鏡·神寂》,以及外傳《鏡·織夢者》。我從未想過一貫散漫的自己能如此勤勉,經常在電腦前坐到深宵,謝絕了一切同齡人該有的娛樂應酬活動,仿佛一條看不見的鞭子在趕著我前行。我是如此地熱愛這個自己一手創造的世界,以至於曾經對人說:如果隻能再活三個月,我要做的必然是用盡全力將這個未完的雲荒世界補全,讓它不至於隨著我永遠埋葬。
然而,在這四年裏,也因為這部書而經曆了諸多波折。
從一開始的被某出版社冒名出版假的《鏡》係列,到後來忍無可忍和出版商的漫長解約風波——正因為《鏡》所具有的價值,讓它在誕生的過程中遭遇了種種因為人心的貪婪而產生的劫難,給作者和讀者雙方都帶來了困擾和損失。
但無論如何,在2007年的6月,我終於走到了這條路的終點。
“天地之間,諸神寂滅,人治的時代已經到來。”在寫下最後一句話時,不由得輕輕吐出一口氣。我長久地凝望著電腦屏幕上的文檔,宛如一個雕刻家凝望她的塑像,一個母親注視她的孩子。那一刻,心裏有一種長途跋涉後到達終點的釋然和放鬆。
四年的跋涉,百萬字的作品,在目前的能力和水準上,我已然竭盡全力做到了最好。終我一生,能在最好的年華裏凝聚心力寫下這樣一部作品,也已無悔無憾。
天是一麵鏡子,浮雲便是人世映照在上麵的倒影——而所謂的雲荒,那個“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的雲荒,也不過是一個鏡中的幻象罷了。我為自己的所有夢想搭建起一個華麗龐大的舞台,台上唱的一折折悲歡離合的戲,是我在幾十年的生活裏,對所見所聞的綜合描述,是對曆史、現實種種的情感投射,包涵了對於愛、守護、責任、救贖等的感悟——雖然未必成熟深刻,但至少是真切誠摯的。
這片廣袤的雲荒埋藏著很多故事,而《鏡》隻是其中之一。在親手繪製地圖的時候,每標注一個地名、一條河流、一座山峰,我的心裏都會浮出與之相對的傳奇,那些故事就如一座座深埋地下的礦,等待我某一日去將它挖掘出來——所以,《鏡》雖然結束了,雲荒這個龐大的世界卻隻揭開了冰山一角。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
而在將來的日子裏,我會走得更遠,看得更廣,想得更多——對於出生於星象學“織夢者”這一天的人,書寫或許就是她與生俱來的本能和不能擺脫的宿命。
感謝奇幻這種題材的存在,給我提供了最廣大的舞台,讓我有一種天高海闊的自由,可以擺脫一切束縛,淋漓盡致地描繪著心中所有夢想——這是其他題材所不能給予的;也給雲荒大地的共同締造者——沈瓔瓔、麗端,以及編輯們以同樣的謝意。多年來,我並不是一個人在跋涉,正是經由這些手的共同努力才構築了這個宏大瑰麗的雲荒世界,織出了那樣絢爛的夢之華衣。
同時,也感謝我的讀者們。感謝你們多年來的耐心等待,感謝你們在我遇到波折時給予的支持,感謝你們分享了我的夢和人生,也感謝你們,曾經和我一起成長。
歲月如流,逝者如斯。這四年來所有一切都在改變。我清楚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老去:明眸會暗淡,秀發會蒼白,肌膚會枯萎,思維會遲緩……某一日的我,或許會將今日上天賦予的一切都交還給時間的河流。
然而,正因為這一部《鏡》,讓飛逝如電的青春有了存在的證明:《雙城》《破軍》《龍戰》《辟天》《神寂》……這一部部作品,就如一個個腳印,留在了人生的記憶中,讓我在多年後回首,還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來時一步步走過的路。
《鏡》之於我青春歲月的意義,就如《聽雪樓》之於我的少年歲月。
如此說來,織夢者的宿命雖然孤獨,卻也是幸福的——因為,我終於可以用夢和筆,對抗了無情而強大的“時間”。
滄月
2007年8月8日修訂於杭州(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