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織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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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荒
第一章 艾美
蔥蘢的樹木,在草叢裏時隱時現的小徑,遠處是一棟白色的別墅,別墅上麵有一扇美麗的紅色雕花窗。推開窗,窗後是……
那一瞬,艾美猛然驚醒。
“當,當,當!”醒來的時候,隱約聽見樓下客廳裏的鍾敲了三下。
“唔……三點……該死的……”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嘟噥了一聲,她將臉埋在鬆軟的枕頭裏,繼續睡。怎麽這幾天老是這個時候醒呢?見鬼,明天還要起來去上早自習呢。
半夢半醒中,腦中定格的是夢的最後一個鏡頭——紅色的窗,窗後是什麽?想不起來……模模糊糊地,她又睡著了。
“嗒、嗒、嗒……”忽然間,她聽到樓梯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非常地規律,在寂靜的夜中敲響。她全身一個激靈,眼睛在黑暗中睜大了——小偷?是有小偷嗎?
她想掙紮著起來打開床頭的台燈,然而,手又頓住了,隻是凝神細聽。
嗒、嗒、嗒……那個輕輕的腳步聲一直沒有停,一直在響著,似乎永不會停止。
“一、二、三、四……”艾美默數著。時間似乎也凝固了,她不停地數著,一口氣數到了一百多,那個聲音卻依舊沒有停。冷汗冒了出來,手心一片涼意。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她家的房子雖然是郊區的排屋,但是也隻不過三層而已!
即使從一樓到三樓,也隻有四十八級台階。
嗒、嗒、嗒……那個聲音依舊在黑夜中不停地響著,一級一級,卻似乎慢慢靠近了。
習慣了黑暗後,依稀辨別出了室內熟悉的陳設。她的手指顫抖著摸索到了床頭櫃子上的一隻Kitty貓的筆筒。塑料硬實的質感握在手中,她忽然有了些微的安心……怕什麽?不就是一個小偷嗎?然而,她的身子還是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
無休止的腳步聲終於在臥室門外停止。然後,也沒有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她卻看見了門微微開了一條縫。
“去死!”她想也不想地將手中的筆筒對著門用力砸了過去,聲音因為緊張和激動而顫抖,大喊了起來,“小偷,有小偷!老爸老媽,有小偷!”
“乒”的一聲,筆筒砸在了門上,開了一線的門輕輕吱呀了一聲,關上了。
然而,樓梯對麵父母的房裏卻沒有一絲響動。討厭!為什麽都睡得那麽死?
她扯著嗓子大喊,手用力摁著台燈的開關,然而居然怎麽都開不了燈!冷汗濕透了睡衣,她的眼睛死死盯著臥室的門。然而門沒有開,外麵也沒有聲音。艾美有些發怔地坐在床頭,側耳細聽,卻仍然沒有開門出去看的勇氣。這一刻的寂靜過了很久很久,臥室的門沒有再打開。
她舒了口氣:看來,那個進來的賊被人發覺以後已經溜了吧?
坐在黑夜裏,艾美不知不覺居然又起了濃濃的睡意,身子慢慢下滑,一頭栽進了被子。該死,該死的……怎麽這麽快又困了呢?她嘟噥著,然而卻阻擋不住那濃烈至極的睡意。
在重新入睡前,模糊中,她忽然聽到了門外傳來了一聲歎息。
她嚇得全身繃緊——在門外!那個人就在臥室門外,一直沒走開!
她想再次大叫起來,然而,襲來的睡意是那樣出奇地強烈,她一頭栽入被子裏沉沉睡去了。紅色的窗、紅色的窗……窗子後麵,是什麽呢?
在睡去的刹那,腦子裏麵居然還是那樣亂七八糟的夢。
“小美,起來起來!上學要遲到了!快點快點快點!已經七點鍾了!”早晨,沒睜開眼睛,照例先聽到了母親的催促聲,一把掀開了她的被子,“起來!早飯已經做好了。”
冷氣的侵入讓她的神誌一清。刹那間,她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來昨天晚上的情景,忽然從床上直直地坐起,抓住母親的手,大叫一聲:“老媽!昨天晚上家裏進了小偷!你快看看丟了什麽東西沒有?”
正在給她收拾書桌的母親白了她一眼:“睡醒沒?太陽都曬屁股了,還說夢話。”
“真的有賊!我喊你們了,你和老爸睡得太死了!”艾美不服氣地叫了起來,揮舞著手臂來加強自己話語的說服力。然而,她的聲音忽然頓住了:那個筆筒……那個Kitty貓的筆筒,居然依舊好好地待在桌子上那個地方!
見鬼……怎麽回事……明明昨天晚上……
她坐在床上,怔怔地看著那個昨天半夜被她扔到門上的筆筒——Kitty貓戴了個粉紅色的蝴蝶結,笑眯眯地趴在桌上。她一時語塞,頭腦一片空白。
做夢嗎?原來真的又做夢了……
“清醒了沒?可真的要到七點了!快快快!”眼前驀然一黑,原來是老媽將毛衣迎頭套下來,不耐煩地催促道,“牛奶都涼了!我先去把它熱一下,你快點下樓。”
老媽走開,下了樓。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嗒、嗒、嗒……艾美的神思一時間有些恍惚起來,下意識地數著,一共二十四次響聲,然後,傳來了母親到了一樓換拖鞋的窸窣聲。
沒錯,臥室在二樓,應該就是二十四次響聲才對……艾美想著,忽然笑了起來。什麽呀!真是高三綜合征!看來自己真的是睡眠不好了,老是做這種奇奇怪怪的夢。或許,該讓老媽將樓下那個座鍾換成電子鍾,那嘀嗒嘀嗒的聲音真是讓她神經衰弱啊……
艾美迅速回過神來,用力將頭從毛衣中鑽出,然後三下五除二地穿好了衣服,跳下了床。她風卷殘雲般地將桌上堆積的作業本和課本掃進了書包,小心翼翼地確定了一下那本最心愛的小說《長歌》放在了最底層,才一跳一跳地下了樓。
當她跳下第一級樓梯時,她的腳步忽然頓住了。然後,倒抽了一口冷氣,慢慢地轉過頭,看著牆角門邊的某處——那裏,躺著一片塑料碎片。
粉紅色的、Kitty貓頭上蝴蝶結的碎片。
“飯盒擱好了嗎?午飯我給你準備了尖椒牛柳,小心汁子流出來。”七點零五分,在她準時將自行車從家裏那個小花園鐵門中推出的時候,依舊聽見母親在後麵絮絮不休地叮嚀。
海城是個東海邊的小城市。她的父母是普通的國家公務員,三口的小康之家在市郊,雖然地價便宜,房子也是一梯一戶的排屋,但是離學校卻遠,每日就算騎車也要將近半個小時。因為父親喜歡園藝和古董,為了擁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堅持在這裏買了幢房子。
“知道了知道了!老媽再見!”背上書包,艾美逃脫般用力一蹬,車子從家門口那條斜坡路上飛了出去。
從家裏到學校,二十五分鍾的車程是非常緊張的,簡直是一分鍾都耽誤不得。她不敢大意,如往日一般用力蹬著車,穿過那一片綠化林區。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哼起了歌兒。
故作輕鬆。她也知道自己在極力擺脫方才的回憶——那散落在牆角的碎片明明白白地證明了,昨晚所見到的一切並不是一個幻境!
那是真實的。
然而一想起那個不知從何處走來,一直停留在臥室門外的人,艾美的心裏就有森森的冷氣。家裏的東西一件都沒有少,連門都沒有開動過的跡象,那個人甚至還替她撿回了扔在門邊的筆筒……
究竟是為什麽?艾美一邊苦苦思索著,一邊沿著道路用力蹬車。
從家裏所住的郊區進入小城幹道,還需要騎上十多分鍾的路。這一路上兩邊是市郊最大的一條綠化林帶,滿目的蒼翠。這條路十分冷僻,也是每天晚自習以後,她都要找露兒搭伴回家的原因。
露兒的家在綠化帶前方不遠處,騎車再轉兩個彎以後就能看見。
然而,艾美卻在第一個轉彎的地方,撞上了堅硬的實體。
因為對於道路熟悉得可以閉上眼睛,她如往常一樣不安分地雙手脫把,哼著歌騎車。所以在意外地看見轉彎後路邊出現了一個沒見過的路牌時,她甚至連刹車都來不及捏,隻驚呼了一聲便直直撞了過去。
三十秒鍾以後,她從地上爬了起來,氣呼呼地抬頭看那個路牌。
新立的路牌連著一個信箱,還散發著油漆的味道,上麵用紅色標著“蕭宅”兩個字。字底下還畫了一個箭頭,直指林後。
艾美這才驚訝地發現,不知何時林中的草地上已經辟出了一條小徑,在酢漿草叢中曲曲折折地通向林中深處。草葉有些歪倒,是有人新踩過的痕跡。
怎麽,原來這裏已經有了新住戶?所以才釘了個新路牌?
真倒黴。艾美從地上扶起了車,盒飯已經打翻了,青椒牛柳的汁子弄髒了她的裙子和書包,膝蓋也蹭破了一塊。心中的火氣騰地冒出來,在跳上車前忍不住抬起腳,狠狠地踢了那個倒黴的路牌一下。
七點十五分了。再也不能多耽擱,艾美揉著膝蓋跳上了自行車,繼續趕路。
在前方拐彎時,她的眼角無意中瞥了身後一眼——那個路牌旁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穿著紫色衣服的長發女子,正彎下腰來,扶正了那個被她一腳踢歪的路牌。
哦……這個人,就是新來的蕭宅女子嗎?剛才她該不會看見自己踢她家的牌子吧?
她忽然覺得有些赧然。
晚自習結束是夜裏九點整。
“對了,明天一定要記住把最新的《長歌》帶來。昨天我看完了第八章,一夜沒睡好想著後麵如何呢!沉音寫的東西真是好看啊。”露兒在這個岔路口千叮萬囑。一路騎著車回來,兩個女孩都在議論著這本書,一直說到了家門口。
《遺失大陸》是近十年來最暢銷的一本書,講述的是一個名叫“雲荒”的大陸上的種種故事。它架構龐大,設定繁複,氣勢恢宏,在文學性和商業性上都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從而第一次架構起了東方體係的奇幻模式。十年前開始連載,已經出到了第五卷,至今暢銷不衰。除了書籍出版,它同時也被改編成了動漫和影視作品,真是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
就連已經逼近高考的艾美和周露兒,也無法抵抗這部小說的魔力,在課餘偷偷追著連載看,然後私下分享體會。艾美家裏訂閱了連載《遺失大陸》的雜誌《幻想》,所以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傳播最新劇情的人。
“好啦好啦,後天周六,我去你家做功課的時候順便把新連載帶給你。”艾美一口答應,小小的心裏有一種優越感,笑嘻嘻地說道,“小丫頭,小心你媽知道你不複習偷看小說,打死你。”
“嘻嘻,才不會呢,我爸媽也是《遺失大陸》的書迷。”周露兒卻有恃無恐地笑著。
艾美扁扁嘴。唉,為什麽自己的父母從來不看《遺失大陸》呢?如果像周露兒那樣把父母拉到同一陣線來,自己也不用偷偷摸摸地看了。但說起來奇怪,既然父母都不看《遺失大陸》,為什麽還要每個月都訂閱《幻想》雜誌呢?
越想越覺得納悶,艾美有些悶悶不樂地告別了周露兒,繼續前行。
兩個女孩分開的時候,是九點二十五分。往前再騎五分鍾,就馬上可以到家了。
在轉過那一個路口時,艾美愣了一下。林間小徑黯淡的路燈下,她又看見了那個新漆的路牌——隨著道路的起伏,空了的飯盒在自行車籃裏嘭嘭地響著,她的裙子上還留著牛柳的肉香。在路過那個岔道口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車速,轉頭看了一下那個路牌。
蕭宅。
還散發著油漆味的路牌上,那個箭頭指向林中深處。密密的樹林背後,依稀能看見有燈光明滅不定。夜風緩緩吹來,在路牌前刹車的艾美內心忽然有種奇怪的衝動,想一直沿著那個方向,走入小徑的深處去看看。
她一直是個大膽而充滿了活力的女孩子,正直而熱情,眼睛裏麵沒有任何的陰暗。
在路燈下鎖好了車,艾美拎起書包踏上了小徑。如今隻是四月,酢漿草沒有到開花的季節,風裏充溢著淡淡的木葉清香,她走在林間小徑上,鋪滿了酢漿草的路踩上去軟軟的,沒有一絲聲響。
“小姑娘,你好啊!”剛剛走入那一片林子,忽然聽到有人在幽暗的林間招呼了一聲。即使大膽如艾美,也禁不住嚇了一跳,幾乎叫出聲來。
艾美睜大了眼睛,想在昏暗的樹林裏看清楚這個女子到底在何方。這時,似乎老天也幫了一次忙,雲破月出,皎潔的月光從林間直灑下來。
在那一刻,長長的裙角飛揚起來,艾美看見了坐在木槿樹上的紫衣女子。
月明林下美人來。
即使是一個月以後,關於蕭宅的所有記憶都成為模糊的碎片,艾美依然為初遇她時她的美麗而震驚。
那一刻的月光下,紫衣女郎藏身在斑駁的光影中,垂下的雙足輕輕晃蕩著,樹葉的陰影掩飾了她有些過於蒼白的臉色,看起來輕靈而曼妙。月光在她的紫衣和長發上水一般地流動,她臉上有一種魔性的美。
“小姑娘……半夜三更的,跑這裏來幹嗎?”紫衣女子從樹上躍了下來,落在草地上,看了看愣在一邊的艾美,嘴角忽然泛起了調侃般的微笑,“今天是不是你撞壞了我的郵箱?”
艾美訥訥不知所對,臉騰地紅了。
“嘻嘻,看把你嚇的。我也不是來問罪的。好啦,我回去寫書了。”見對方不回答,紫衣女子再度打量了她一番,仿佛確定了什麽,眼神一亮,沿著小徑跑開來,對她招招手,“有空來坐坐,我家在林子後頭的河邊。”
跑了幾步,仿佛想起什麽似的回頭說道:“對了……我叫蕭音,小姑娘你呢?”
“我……我叫艾美。”她的笑容裏有璀璨的光輝,讓艾美看得出了神,結結巴巴地回答。紫衣女子笑了笑,順著小徑跑進了林子深處。
那裏,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依稀可以看見一盞昏黃的燈火。
小姑娘?那個人也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吧?艾美站在林子裏,有些不服氣地想著,那個蕭宅裏的女郎,究竟是做什麽的呢?
“對不起……請問你有看見一個穿紫衣服的女子嗎?”
在艾美走回到路燈底下時,身後忽然有一個聲音響起。她嚇了一跳,俯身去開自行車鎖的手顫了一下,沒有插進鎖孔裏。直起身子回頭看去,隻見幾米開外的小徑上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個男子,穿著套頭的休閑毛衣,手裏拿著一遝稿子模樣的東西,問她。
“你說的是這個蕭宅的人嗎?”艾美怔了怔,順手指了指身邊路牌上的字樣。
男子的目光轉向路牌,隻是看了一眼,便點了點頭。他站在幾米外路燈正好照不到的地方,所以看不大清楚麵貌,隻依稀讓人覺得頗為英俊,陷在陰影裏的眼睛深邃沉靜。
“她剛回去了。”艾美回答了一句,已經打開鎖,推出了車子——真是奇怪,回家這一段路本來很少有人走過的,而今晚卻一連碰到了兩個陌生人。
“謝謝。”男子隻是點了一下頭,艾美便跳上車用力蹬了出去。
前麵都是直路,五分鍾就能騎到家裏。
如果她那個時候回過頭,她便會看見,路燈下那個陌生的男子一直站在那裏,注視著她的背影,眼睛裏的光芒變得極為怪異。
然而,因為想著來不及做作業了,她隻是一口氣往前用力蹬車,並沒有回頭。
“你又自顧自跑出來了?萬一遇到意外怎麽辦?”幽暗的樹林中,男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冷淡地責備,“沉音,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現在肩負著織夢者的重任,沒有我陪同不可以隨便離開別墅!”
“我隻是想看看那個女孩子嘛……我知道她是個學生,晚自習下課就要路過這裏。你為什麽對找新的織夢者一點兒都不熱心呢?”那個女子嘟囔了一句,卻眼睛發亮,一把抓住了身邊的人,“辟邪,你也看到了?是她吧?她就是接替我的下一任織夢者,是我們要找的人!”
“再看看吧。哪有這麽容易就確定。”男子卻似沒有熱忱,隻是淡漠地應了一聲,聲音忽然嚴肅起來,“沉音,以後沒有我的陪同,再也不可以隨便亂走了!你每天要寫五千字才能維持雲荒的一日生存,不可以再亂來了。”
“嘻……又凶我。今晚我回去熬夜寫好啦,一定不會耽誤進度的——做牛做馬十多年了,被你盯得死死的。”那個女子微微笑著,口氣卻是無所謂的,“剩下的時間也不過三個月了。三個月一到,你再也管不了我啦。”
“沉音。”暗夜裏男子忽然歎了口氣。
“嗯?”女郎穿行在暗夜的密林裏,頭也不回地問,“怎麽?”
一隻手忽然拉住了她的小臂,用力地把奔跑的她拉了回來。她踉蹌著跌入身後男子的懷抱裏,驚呼:“辟邪,你幹什麽?再發瘋,我今晚不寫了!你……”
話沒有說完便被打斷。紫衣女郎驚得忘了掙紮,隻是定定地看著這個忽然間做出如此反常舉動的人,眼睛裏流露出不可思議的震驚。然而那樣冰冷的懷抱裏,卻忽然有絕望如火般燃燒。那樣冰冷的火竟似可以燃盡所有壁立的屏障,一瞬間她忽然無法說出一句話來。
“隻有三個月了……沉音!怎麽辦呢?”男子的手用力而戰栗,聲音也第一次出現了難以控製的顫抖,“我愛你。”
那一晚回家比平時晚了半個小時,所以也比平日晚了半個小時才對付完堆積如山的作業。等到熄燈就寢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了。
想著晚上碰見的一男一女,艾美的神思漸漸迷糊過去。
淩晨三點鍾,艾美依舊聽到了樓梯上的腳步聲,嗒嗒地由遠而近。
早上醒來,她終於忍無可忍地提出,要母親將樓下客廳裏的座鍾換掉。
第二章 蕭宅
“露兒,你說奇不奇怪?我們這邊的翠微小區是市裏的重點綠化帶啊……應該是不準許隨便蓋房子的。真不知道那戶姓蕭的人家是怎麽能住到綠化林裏去的?”今日是星期五,晚上不用上晚自習。所以五點鍾下課後,艾美就和周露兒結伴回家。
夕陽將兩個少女活潑的影子拉得很長,並肩騎著車,在回家的路上,艾美有些興奮地說完了昨夜的偶遇以後,有些奇怪地問同伴。
周露兒聽著朋友的話,眼睛也亮了起來:“是啊……能在這裏蓋房子入住,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你說那個女的很漂亮?”
艾美咯咯地笑了起來:“是啊,那個蕭音真是好漂亮!”
她用力踩了一腳車踏,想了想,終於下了一個結論:“顏琳琳來給她提鞋都不配!”
顏琳琳是她們海城女中的校花,公認的第一美女,然而因為脾氣嬌縱,在女生中口碑一向很差。所以艾美這句話,立刻引起了周露兒讚同的大笑。
“真的有那麽美嗎?”笑完了,也快到家了,周露兒刹住車,問了一句,“那麽漂亮的女子住在這種地方……隻怕是女鬼哦。”
“胡說。”艾美笑著反駁了一句,然而心裏卻升起了一股涼意。那樣空靈曼妙的年輕女子,半夜在樹上吟詩的女子——看上去,真的很像古時候那些女鬼呢!
“喂喂,我隨便說的……你不會被嚇住了吧?”周露兒見好友臉上色變,立刻收斂了玩笑的神色,安慰道,同時眼睛一抬,看著前方,脫口低低叫了起來,“小美,小美……你看!前麵路牌邊上那個女的,是不是就是你說的蕭宅裏的人?”
艾美被她一說,也抬眼看向前麵道路轉彎處。
那裏,原木的路牌下,一個穿著紫色連衣裙的女子正彎下腰來,從路牌底下釘著的木箱子裏拿什麽東西。即使是遠遠地望著,那樣綽約的風姿,已經讓兩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心折。
“真的……真的是很漂亮啊。”周露兒怔了半天,才咽了一下口水,有些結巴地說,“看上去……不像女鬼,倒像仙女一樣。”
仿佛聽見了遠處兩個少女的議論,蕭音直起了腰,對著這邊笑了一下,招招手。
“呀,你看……她有影子的耶!白天也敢出來,她不是鬼!”斜陽將紫衣女子的影子拖得老長,艾美一眼瞥見,發現新大陸似的低低叫了起來,舒了口氣。
“哈,小美你還當真了呀?我隻是隨口胡說的嘛。”露兒懶得再和她多說,看了一眼美麗的紫衣女郎,揮揮手,自己彎入了回家的岔道。忽然又想起來什麽,掉過車頭騎回來,從書包裏掏出一冊書塞給艾美,眨眨眼睛:“對了,這本我看完了,明天給我帶沉音寫的另外一本來哦!別忘了!”
“好看吧?看得那麽快!嘻嘻,一天一本地看小說,你小妮子還高考不?”艾美眨眨眼睛,卻忍不住地高興。
“別忘了啊!”露兒對夥伴揮揮手,騎車離開。
路牌下,蕭音笑吟吟地招呼:“小姑娘,又看見你了,也住在這附近嗎?”
“嗯,是啊。我叫艾美,就住在綠化林那邊的翠微小區。”禮貌地應了一聲,艾美刹住車,跳了下來,看見對方懷裏抱著一大袋子的牛奶和報紙,不由一怔。
“哦,我習慣了晚上寫東西,白天睡懶覺,所以牛奶啊報紙啊,都要下午拿。”看見女孩的眼光,蕭音笑了笑,解釋道,“本來這些都是由辟邪幫我拿的,不過今天他有事出去了。”
辟邪……莫非就是昨晚那個來找她的男子嗎?
艾美沒有問,隻是微笑著看著麵前的美女。夕陽下的她比昨晚清楚得多。艾美驀然明白了她為何叫自己“小姑娘”,近了細看,蕭音看起來沒有昨夜那樣夢幻般的美麗。她臉色過於蒼白,化了妝也掩飾不住眉目中的疲憊和滄桑。
她的麵容依舊美麗,是韶齡女子的容色,但是她的眼睛無聲地道出了她的年紀和閱曆——那樣的深遠,複雜得看不到盡頭。
“嗯……你昨天晚上的文章,寫完了嗎?”忽然發現,就這樣呆呆看著對方也是不好的,艾美有些紅了臉,試探著問了一句。
“寫了一些,你要看嗎?”蕭音回答,微微笑著,做出了邀請的姿態。漆黑的長發從她鬆鬆綰起的發髻上滑落下來,讓她的臉色顯得更加清麗蒼白。
艾美本來想說不用了,然而看著紫衣女郎,她的眼睛裏麵仿佛隱藏著夜色中的妖魔,閃動著,誘惑而撩撥人的好奇心——
“好……好啊!”喉嚨是沙啞的,艾美潤了一下,才發出聲音來,看了一下地麵。
那裏,夕陽將蕭音的影子長長地投在了地上。
將車子鎖在路牌邊的欄杆上,艾美隨著蕭音走向了林子深處。滿地都是酢漿草,沒有開花,踏上去軟軟的,沒有一絲聲音。艾美跟在她身後,隱約聞見了紫衣女郎身上的香氣——不知道是什麽香水,聞上去涼絲絲的,卻很淡。
“蕭小姐,你住在這裏,是寫小說嗎?”一路無語,艾美好容易才想起了另外一個可說的話題,於是小心地開口詢問,一邊看著紫衣女郎白皙修長的手指。
十指修長,指甲上塗著透明的指甲油,纖細的腕上套著一隻透明斑斕的琉璃手鐲,秀氣而文雅。她記起教語文的方老師,也是有著同樣類型的手,隻是沒有那麽好看。艾美心裏忽然一動,盯著對方手上的手鐲看。奇怪,這個式樣的鐲子……好像,哪裏看見過?特別是上麵雕刻著的獸頭花紋,似乎家裏的某些藏品上也有。
“嗯……”隻是領著路,蕭音的回答有些漫不經心,仿佛在想著別的什麽,從樹葉間漏下的陽光在她身上斑斑駁駁地變幻著,她隨口回答,“我一直都喜歡寫故事,後來慢慢地也靠這些故事為生。住在這裏,隻是為了能安安靜靜地寫東西而已……”
“啊!那麽蕭小姐你是個作家,是不是?”艾美雀躍地跳了起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半是羨慕半是奇怪地看著她。
蕭音終於頓住腳步,回頭對著女孩笑了一笑,淡淡道:“作家?那是稱不上的。我寫的隻是不著邊際的故事,全部都脫離實際,在有些人看來完全是囈語而已。”
“唔……故事又怎麽了?我就喜歡看。如果不是看那些小說,我的語文也沒那麽好,我的作文在全國拿過獎的耶!對了,你看過沉音的書沒?那個《遺失大陸》係列,我全看過了,可好看了!”艾美不服氣地反駁,無意間透露了自己大考臨近還在偷看閑書的秘密,馬上回過神來,“哎呀,你可不要和我媽說啊……千萬不能說的。”
蕭音笑了起來,側過頭看著十八歲的女孩,眼睛裏的光流轉不定。走了一段路後,左轉,定下了腳步,對艾美道:“到了,就是前麵那座白色的房子。”
艾美眼前忽然一亮。
樹林幽暗的光線忽然成了夕照的強光,沒有一絲遮掩地迎麵射過來,讓艾美的眼睛條件性地閉了一下,才又睜開。道路一轉,居然就從密林裏麵轉了出去,外麵是一片開闊的河灘——那是海城裏麵唯一的一條河:橫河。
正是枯水期,橫河的水很淺,河床裸露出了大半,到處是一片白茫茫的石子灘地,在夕陽下刺得人眼花。在河灘的那一頭,有一幢嶄新的兩層的白色房子。樣子是海城常見的,黑色的坡頂,暗紅色門,房前滿地未開花的酢漿草。
很幹淨的房子,但是很普通。
然而艾美在看見的那一瞬間,卻驚得呆住了——白色卵石的荒涼河灘、兩層白色房子……那個夢!一切居然和她的夢境一模一樣!
那一瞬間感覺到的冷意和恐懼,並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艾美好容易沒有拔腿逃走,然而,她卻不敢看身邊的紫衣女子——生怕一抬頭,便看見了一個淒慘幽怨的女鬼。
“啊?怎麽了呢,艾美?”耳邊忽然聽到了蕭音的聲音,她問道,“不過去嗎?”
用盡了力氣控製著自己,艾美一寸寸地轉頭,看著身邊的紫衣女郎。然而,蕭音仍然隻是那樣微笑著,美麗而安靜。斜陽下,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嗯,嗯……太漂亮了……”她支吾著回答道,然後跟著蕭音一起踩著白石的墩子過了河。河水清清淺淺,非常可愛,房子前麵的花園沒有欄杆圍著,就這樣敞開,庭院也沒有好好料理,隻是任一片野生的酢漿草生氣十足地生長著。
夕陽下,艾美跟著蕭音來到了新房子前麵,看著紫衣女郎走上台階,拿出鑰匙準備開門。然而,鑰匙剛插進鎖孔裏,門卻無聲無息地開了。
“哦,你已經回來了嗎?”她看見蕭音對著門後那人說了一句,又囑咐了一聲,“把香點起來吧。”然後在門廊下回頭,招呼她進來。艾美看著她閃身進了房間,自己卻僵在了台階上,怔怔地盯著那扇暗紅色木門。
門後,是什麽?
第三章 沉音
那暗紅色的門半開著,蕭音已經進去了。艾美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走上台階,輕輕伸手推開了門。
“吱呀”,她的手剛剛觸及門,門便自己向裏打開了。房間裏一陣陰涼的風瞬間吹了出來,讓她的發絲紛紛揚揚。房間裏麵很黑,讓眼睛剛剛習慣了夕陽強烈光線的艾美頓時眼前一片黑暗。
那一瞬間看去,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黑色,勾勒出房間內部模糊的輪廓,奇形怪狀。
“請進。”黑暗的最深處,一個模糊的高大人形發出了邀請。
不是蕭音。那是一個男子的聲音。恍惚間,竟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呀。”聽到那個聲音,心裏忽然有莫名的恐懼,艾美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後背卻碰上了門——什麽……什麽時候,門已經關上了?她忽然間有冒冷汗的感覺,手背過去,忙亂地在門上摸著把手,嘴裏問:“蕭小姐呢?你……你是誰?”
在眼前昏暗一片的茫然中,她卻感覺到了莫名的不安,步步後退。
“我叫辟邪,是蕭音小姐的助手。”影影綽綽中,那個高大的人影走過來了,態度冷淡卻有禮,順手“啪”的一聲打開了落地燈,“小姑娘,你想喝什麽?果汁還是咖啡?”
明亮柔和的燈光灑落在男子臉上。那般帥氣好看的臉,燈下看來宛如完美無缺的大理石雕像,隱隱帶著不似人世所有的光澤。這一次看得清楚,艾美脫口低呼了一聲,可後退中腳跟不小心絆到了電線,重心不穩,她整個人朝後仰麵跌倒,狼狽地跌入沙發。
“啪”的一聲,燈座插頭掉了,房內一下子又暗了下去。
“沒事嗎?”辟邪的聲音近在耳側,依然是冷淡卻有禮。
“沒事……”她戰戰兢兢地回答著,下意識地往沙發裏麵縮。
“啪”的一聲,吊燈亮了。
“怎麽在大廳裏也不開燈?”傳來的是蕭音的聲音,沙發旁兩個人一起回頭,看到了從後堂裏走出打開燈的女主人。蕭音看著辟邪,眼裏隱約有擔憂的光,可語氣卻是輕鬆的,招呼艾美:“小美,要吃什麽呀?愛不愛吃荔枝?”
“呃,不用麻煩了,隨便。”艾美連忙站了起來,不好意思地笑道。
“辟邪,你怎麽不幫著照顧小美?”看到茶幾上依然空空蕩蕩,蕭音蹙眉,示意助手和她一起去廚房,囑咐道,“稍等。”
“嗯。”艾美有些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忽然間有種想早點兒離開的想法。
紫衣的蕭音一拉辟邪,轉身去了後麵。
艾美在寬敞的客廳裏左顧右盼,不自禁地驚歎。從外麵看起來,這個小別墅可看不出有這麽大啊,而且裏麵裝修豪華得如古代的宮殿:細軟的地毯居然是一整塊的,沒有拚接的痕跡,手工織出來的花樣非常精美;紅木雕刻的整套家具上鑲嵌著螺鈿,填著泥金;吊燈的式樣別致古雅,竟似青銅鑄成,裏麵透出柔和的燈光。房間格調高雅,華麗繁複,目之所及,哪怕一個小物件都精巧絕倫,式樣別致,是市麵上從來沒有的款式。
這樣的擺設,哪怕顏琳琳家也沒有呢——雖然她家是海城裏最有錢的人家。明天見了同學,一定要好好吹吹。哼,那些沒見識的,別以為那個顏琳琳家就是最好的了!
艾美驚歎地四顧,轉眼間方才那一點兒退縮,就被好奇心衝淡了。
這個蕭音小姐,一定非常非常地有錢吧?靠寫書,能賺這麽多的錢?那一定是很有名很成功的作家了。不知道她都寫過什麽書?
高中畢業班的女生坐在柔軟的沙發內,左顧右盼。奇怪,為什麽客廳裏獨獨就沒有書架?作為一個作家,房間裏居然看不到一本書?至少,她寫東西的時候需要翻閱書籍吧?
艾美越想越奇怪,忽然目光一轉,看到了對麵牆上一排關閉的門。
是書櫃?那個瞬間,不知道什麽樣的心態讓她忍不住跳了起來,穿過客廳走到牆邊,伸出手去拉開了最東邊的一扇門。
夕陽的光線直射進來,照在她臉上,刺得她閉上了眼。
錯了,那不是壁櫥,是窗子!是不透光的、封閉的木質窗子。
她忽然明白了。難怪這個客廳如此陰暗,原來蕭音將外牆上所有的窗子全用木窗封閉了起來。為什麽呢?蕭小姐她又不是畏光的人……
“小美?”艾美出神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了蕭音的聲音。
艾美嚇得連忙將窗子關了回去,忐忑不安地回頭:“對不起……我……”無論如何,在沒有主人允許之前就隨便亂翻亂看,是非常失禮的行為。
辟邪的目光嚴厲,盯在她身上,她看到蕭音用一隻手拉著助手的衣角,仿佛在阻止他。然而女主人的聲音卻是柔和的:“沒什麽的,別介意。來,吃點兒水果。”
“啊?謝謝……”艾美舒了口氣,連忙走回來坐到沙發上,看著一大盤琳琅滿目的水果:火龍果、荔枝、葡萄、草莓、無花果……幾乎每個季節的果實都出現在這個式樣新穎的水晶托盤裏。她不禁又感歎了一下:雖然現在吃水果不受四季的限製,可能這樣隨意享受,隻怕也不是如公務員家庭般的她所能享有的吧?
這個蕭音小姐,真是過著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生活啊。
一時間,少女的眼睛裏切切實實流露出了羨慕。
那樣一掠而過的眼神,卻被身邊殷勤招呼的紫衣女子捕獲。蕭音將一顆荔枝剝開,放到艾美麵前的小瓷碟裏,眼裏忽然有了複雜的笑意——這個年輕的織夢者,看來是很容易被誘惑的呢……和她少女時期一模一樣。
蕭音抬頭,正好和辟邪的眼睛對上。英俊助手的眼睛裏,居然也同樣有著複雜的表情。
“蕭小姐……”一連將每種水果嚐了個遍,艾美終於想起不能如此不客氣,紅著臉說道,“謝謝你的招待。”
“別叫我蕭小姐啦,叫我姐姐好了。”蕭音卻是笑著,態度始終明朗而親切,“把這裏當自己家吧。別理辟邪,他生就那樣一張臭臉,看慣了就好。其實他人很好的,不用怕。”
“嗯,嗯。”一時間對這樣的親切受寵若驚,艾美抬頭看了辟邪一眼,臉更紅。
看慣了就好?蕭音姐姐的意思,是說她以後可以經常來這裏嗎?然而聽了女主人這樣殷勤的邀約,辟邪的臉色卻是一沉,隱隱有不善的銳利。
“你的家好漂亮!”一半是由衷的感歎,一半是為了回應主人的熱情招待,艾美在沙發上顧盼著盛讚,“整個海城都沒有這樣的呢!又漂亮又有品位。更難得的是,每件東西都樣式獨特,真不愧是作家的家呢。”
她的手拿著裝滿水果的小碟子,那個潔白如玉的碟子上,布滿了細小的紅色冰裂紋,碟子邊緣裝飾著一隻描金的獸形,簡潔流暢,看上去有幾分眼熟。
蕭音笑著,坐在艾美身邊:“這個房子裏的東西雖然好,卻都是有些年頭的古董了,最怕太陽曬,所以這裏的窗我都封了,輕易不開。”
“對不起,”艾美驀然明白過來,連忙道歉,臉紅紅的,“我以後再也不開了。”
蕭音委婉地提醒了來客這裏的禁忌,態度依然溫柔:“沒關係,東邊那扇窗子偶爾開開沒什麽,隻是中間那一扇和西邊那一扇,最好不要開。”
“嗯,我以後再也不碰任何一扇窗子了。”艾美坐正了身子,慎重保證,對於這幢宅子和宅子裏的女主人,她有極大的好奇心,生怕日後不許她再度造訪,因此連忙保證。
“沉音,到時候寫稿子了吧?今天要寫的那一章都還沒開頭呢。”一直冷眼旁觀著兩個女子的嘰嘰喳喳,辟邪站在沙發後麵驀然開口提醒,手裏拿著一遝稿子,雖然艾美年幼,卻也知道這是逐客令。
從一開始,她就感覺到了這個英俊男人對自己的反感和敵意。如果按照她平日的自尊心,早就瞪他一眼走掉了。然而此刻聽得辟邪這句話,艾美非但沒有反感,反而陡然脫口驚呼起來:“沉音!你說‘沉音’?”
“是的。”辟邪不動聲色地將那遝稿子放到茶幾上,“蕭小姐的筆名。”
“寫《遺失大陸》的那個沉音?”艾美的眼睛瞪得如葡萄大,抓著蕭音的袖子,激動地連連追問,聲音尖細,“《海天》《龍戰》《血玄黃》《長歌》《大荒》都是你寫的?你就是沉音?你……你真的就是沉音?”
聽到女孩一口氣不歇地將係列裏所有的書名都報出來,蕭音訝然微笑,連辟邪死沉的臭臉上都有了一絲驚訝的表情。“哼,不敢再看不起本姑娘了吧?雖然還是個高中生,可對於看小說,本姑娘卻有博士生以上的水準呢!”艾美心想。
“是,都是我寫的。”在艾美激動地問了長串話後,蕭音微笑著回答道。
“天啊……天啊,我要回去和周露兒說!我見到了沉音,我見到了真的沉音!”艾美的情緒顯然還處於巔峰狀態,緊緊抓著蕭音的袖子,連連歡呼,“今天我們還在談你的《長歌》!周露兒愛死了你的小說呢,如果知道我看到你真人,不知道怎麽羨慕!你不是連青雲獎都沒有去領?那麽低調,都說誰也看不到你的真麵目——可我居然看到了真人!”
頓了頓,看著沙發後站立的英俊男子,艾美恍然大悟般地叫了起來:“我知道了!難怪他叫‘辟邪’,辟邪,不是《遺失大陸》裏守護雲荒大陸的神獸嗎?呀,你叫你的助手辟邪,嘻嘻,好好玩。周露兒他們一定不知道。”
“是的,是的。”蕭音顯然對於這樣的激動有些無奈,微笑著說道,“小心些,茶要翻了。”
“啊,啊,對不起,”被主人提醒,艾美才鬆開了手,發現自己激動之下差點兒碰翻了茶盞,然而盡管嘴裏道歉,依然眼裏放著光,“蕭……不,沉音,你什麽時候寫完《大荒》呢?我們每個月都等著《幻想》連載,已經等了一年多啦!什麽時候可以寫完出書?我每期都剪下來,合訂成一本,同學都搶著向我借——不過我很愛惜的,不是好朋友我還不借呢!”
“快了,快了,其實已經寫到了第十九章,就這幾天結篇吧。”蕭音微微笑著,拿起了桌上辟邪遞過的那遝稿子,“你看,我不正在趕?辟邪天天催著我,我可半點兒都不能偷懶。”
“哇!已經到了第十九章!”艾美一聲歡呼,想去拿那遝稿子,終究克製住了自己的行為,隻是垂涎欲滴,“我……我能不能提前看看?”頓了頓,她連忙補充,“隻是先看看!不白看的!雜誌,出書,我一定一樣都不落地買!”
蕭音笑起來了,從助手手裏接過厚達一尺的手稿,遞給艾美:“別客氣,我帶你來,不就是想給你看稿子的?”
“啊?”這時才回憶起了來這裏的初衷,艾美止不住地慶幸自己的好運氣,一邊拿過稿子急急翻閱,“我想知道雲荒大陸最後到底怎麽樣了?混戰結束了嗎?幾個國家統一了沒?晶顏公主和步鄲將軍……到最後有沒有在一起?她不會死了吧?”
然而蕭音隻是微笑不語,撥弄著腕上的琉璃鐲子,轉頭看了看一邊的辟邪。留下女孩兒歡天喜地地翻看著手稿,她自顧自地站起身,和助手一起走到了另一個角落。
兩個人眼裏都有複雜的表情,隻是交錯了一眼,卻交換了看不到底的感慨。
“真是想不到,她居然是你的讀者……”看了一眼沙發上睜大眼睛看稿子的女孩,辟邪眉間忽然有了苦笑的表情,“我們一直等到她滿十八歲之前三個月才來找她,沒想到她卻是早就知道你了。”
腕上的琉璃鐲子輕輕碰撞,蕭音點了一根煙,吐了口氣:“也隻剩三個月時間了,我要加緊把一切都處理完。這個孩子……唉,這個孩子天分很高,隻是太單純了一點。我怕她無法輕易接手雲荒。”
“沒有人能接手雲荒!”仿佛被什麽刺痛,辟邪脫口反駁,神色肅穆,“雲荒是沉音用心力幻化出來的,隻有一個創世者,沒有第二個!”
“噓,你嚇著她了!”看到沙發上看書的女孩茫然抬頭看這邊,蕭音連忙按住了助手的肩頭示意他低聲,在辟邪肩頭落下一截細細的灰。紫衣女子抬起手,輕輕拂去辟邪肩上的煙灰,歎息道:“已經滿十年了——辟邪,你們給我的我已經享用;而我給你們的,你們也已經得到。契約已經到期……我太累了。你也知道這十年我是怎麽過來的。”
“我今天回去見長老們了。”辟邪忽然道,“我提議延長契約,再訂十年。”
“不可以!”蕭音詫然脫口反對,聲音之高,讓埋頭看書的女孩再度抬頭。
“啊,沒什麽事,小美你慢慢看。”蕭音連忙對少女眨眨眼,轉眼換了一張輕鬆調侃的笑臉,鼓勵道,“看完了再猜一猜,第二十章會如何呢?如果猜對了有獎哦。如果猜錯了,但是編得比我預計的故事要好,我就按照你的意思寫。怎麽樣?”
“真的?”畢竟是少年心性,被那樣一激,艾美眼睛都亮了,“如果我編得好,真的可以按我想的寫嗎?《大荒》裏麵,真的可以有我的份兒嗎?”
“當然。”蕭音對著那個拿著手稿的少女微微一笑,“你慢慢看,我和辟邪有些事要商量。”
然後,她拉著辟邪轉入了內室,順手掩上了門。
第四章 轉瞬
一門之隔,居然是兩重天地。
客廳後是一間寬敞的溫室,裏麵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竟然沒有一種是市麵上看得到的。一眼看去,這個奇異的溫室竟似大得看不到盡頭,一片碧綠的蔥鬱。花木間跳躍著羽毛美麗、歌聲婉轉的鳥兒,草地上落滿了成熟的果子,不知道是不是從橫河引入了水,樹木下居然有溪流叮咚穿過。一隻五色的小鹿悠然逛了過來,親熱地依偎在蕭音身邊。
在兩個人一進來的刹那,仿佛裏麵所有生靈都驚動了。鳥兒停止了歌唱,花朵停止了搖擺,甚至所有大大小小的動物昆蟲都停止了動作,向著辟邪和蕭音轉過身來,俯首致意。連溫室裏所有的樹木花草,都在同一刹那向著兩個人扭轉過來,樹梢伏地。一片綠色的波濤。
顯然,一起進來的一男一女,對這裏的一切有著極強的控製力。
這樣任何人看了都會目瞪口呆的情景,在二人看來卻似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如果這時候艾美這個《遺失大陸》的書迷進入這裏,一定會為發現所有的物種都符合小說的描述而大驚失色吧?
蕭音隨手摘了串野葡萄喂給五色鹿,拍拍它的頭打發它走,眼睛卻是一直看著辟邪。
“不能再續約。你知道雲荒不是紙上談兵玩兒的,那是真實存在的國度。我筆下操縱著千萬生靈,不能有絲毫錯誤。”靠著一棵開著雪白蝴蝶般花朵的大樹,紫衣的蕭音神色凝重,雙手交叉抱在臂前,那支ESSE煙和周圍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獨力支撐雲荒十年,我的能力已經到達了極限,再下去就要枯竭。必須找新的繼承者,不然這個沉睡中的雲荒就要崩潰。你是雲荒的守護神,一定不會願意看到那樣的結果吧?”
“怎麽會枯竭?《遺失大陸》十年來從未令人失望,至今也沒有顯出頹勢。沉音,你的創造力是無限的,根本沒有什麽極限!”然而辟邪並不聽女子的解釋,眼睛裏閃著一種壓倒一切的氣勢,“我們把雲荒交給你,你從未讓任何人失望。以後也不會。”
“別拉下臉訓我——我不是十八九歲了,我可不怕你,”吸了一口煙,蕭音苦笑著用指尖刮了刮眉梢,手上的琉璃鐲子發出脆響,“你也知道《長歌》第十章後,我已經開始力不從心了。寫著寫著,居然重複了和《血玄黃》那一卷裏麵一模一樣的橋段!真是要命啊。如果不是你幫我‘化夢’的時候看出了破綻,這一下就要闖下大禍了。”
辟邪沉默,沒有回答。
的確,如果那次“織夢”中的紕漏沒有及時補救,破綻一旦被局中之人看出,隻怕死的人會超過百萬吧?那一場“奪嫡”的政變雖然遠離了雲荒大陸中心的三大宗主國,發生在偏遠的曼爾戈部落,可一樣牽涉成千上萬人的性命。
“你是神族,應該也看出來我的不支了吧?所以最近這幾章,你把關時盯得特別緊。”蕭音吸著煙,疲憊地笑了起來,“辟邪,你雖然是龍生九子之一,守護著雲荒大陸,可你沒有‘創世’的能力,又能補救我多少錯漏?不能再勉強下去了。一旦雲荒裏的人們發覺了自己生活在我編織的‘夢’裏,那麽一切都完了。”
“你隻是太累了而已。”沉默片刻,辟邪卻是這樣解釋,“我可以去和長老們商量,讓你暫停一下,出去遊玩散心幾日——你的確也已經很久沒有出去過了。我們一起去納木錯好不好?”
“納木錯?”蕭音怔了一下,眼裏不自禁地泛出歡喜,一聲歡呼,“你終於肯帶我去那裏了?”
“嗯,來回五天也足夠了。”辟邪臉色溫和起來,有些哄小孩子一樣地將蕭音從樹上拉起來,“放輕鬆一點,什麽也別想,回來就可以繼續了。”
忽然間歡喜的臉色又消失了,蕭音重重靠回到了樹上。滿樹的白花被震得紛紛飄落,宛如雪白的蝴蝶旋舞。辟邪皺眉看了看,手指抬了一下,忽然間所有落花都重返枝頭。
她哼了一聲:“不去!又哄我。我都那麽老了,別以為隨便許諾就可以讓我答應,這不是休息一下就能恢複的事,辟邪,我是說真的。我撐不住了,我要退出。”
細細的ESSE已經抽了一大半,女子指間落了一星煙灰,她低頭看著那煙的“屍體”,神色疲憊而沉重:“三個月後就是我生日。十八歲到二十八歲……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能有多少?而我把這十年全給了雲荒。離群索居,隨時隨地如一根繃緊的弦,生怕出一絲一毫差錯。二十五歲以後,我就整夜整夜睡不好,最後你不得不靠術法來將我催眠。後來偏頭痛的毛病又陰魂不散地纏著我,隻要拿起筆,稍微一思考,腦子裏就像鋼絲割一樣!
“你看看,你看看,我還不到三十歲,可臉色蒼白得像個鬼一樣,不抽煙不喝咖啡就整天提不起精神來,活像那些癮君子!我分不清虛幻和真實,好幾次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於是自殺,可是你一次一次把我救回來。”蕭音夾著那支快要燃盡的細細的煙,手指點著辟邪的胸口,用一種苦大仇深的語氣控訴,“我受夠了,你以為我是你?人最長隻有一百年的命啊,你們這些當神的,這樣壓榨我的腦細胞……”
“是的,是的,我知道這些年來你很辛苦。”顯然十年來無數次看過她這樣發作,辟邪仍耐心地勸解,用一半是哄騙一半是誇獎的慣用口吻,“但是沒有你不行,隻有你有這個能力支撐住雲荒——從十八歲第一眼看到你開始,我就知道非你不可。你是天才啊。”
“哼,少花言巧語。”蕭音細長的眉梢挑了一下,把抽完了的煙彈落,“除了能寫幾個字,我就是一無是處的白癡!什麽天才?就算是天才,這樣寫了十年也寫殘了。好了,辟邪,別把我當小孩子哄。我幹幹脆脆問你一句:三個月後契約結束,你守不守諾言讓我走?”
那樣直截了當的詰問,讓對麵男子的臉冷了下去。
“不放。”辟邪忽然微微揚起下頜,眼睛裏閃過冷光,“就算那個小丫頭真的有天賦能接替你成為‘織夢者’,我也不會放你回去。”
“你!”蕭音氣急敗壞,一掌打了過去,“你是神!怎麽可以說話不算話?”
“誰說神就一定要說話算話?”那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辟邪臉上,然而他眼都不眨,反問,“有誰規定過?又有誰有權力製定這樣的規則?是不是你寫東西寫多了,自以為是才編造出來的?”
“你……”蕭音呆住了,愕然看著對方說不出話來。
十年來,第一次看到這張臭臉上出現這樣可恨的表情,簡直……無賴。但是,說得也是……到底誰規定過神就必須說話算話?奇怪,這個概念是從哪裏來的?難道是十八歲之前,自己還在“人”的世界裏生活時被灌輸的嗎?
多思而敏銳的女子有著一觸即發的發散性思維,再一次在花樹下陷入了沉思。
終於應付過去了一輪風波。辟邪鬆了口氣,看著臉色蒼白的蕭音。真的是長大了……從第一次接觸雲荒這個異世界開始,十年來她以驚人的理解力和創造力不斷深入著一切,思想和技法都漸漸從生澀變為成熟。
十年的時間對於神祇來說,不過是一彈指中的十二個刹那之一,而對於人世中的凡人來說,卻已經是過去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離群索居的她,整日埋首於書稿筆墨,大約還不知道外麵《遺失大陸》已經成為經典中的經典,她已經擁有怎樣的財富、榮耀和名聲。
可惜的是,這一切對她來說也是不能享用的。
十年來,她遊離於人世之外,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書寫那長得看不到頭的史詩上。沒有一個朋友、一個親人、一個戀人。那麽多年來,隻有他這個“非人”的人陪在身邊,引導她、監督她。她就像西王母的孫女一樣,獨居一隅,每日如同編織雲錦一樣不停息地編織著幻夢。
她是太累了……雖然他十年來想盡方法讓她開心,凡是她一動念頭想到的東西都立刻出現在她麵前,堆滿室內。財富、聲望、地位,所有人間最耀眼的東西都招之而來——然而十年來,那樣充滿靈氣的雙眸還是逐漸黯淡下去,神態間充滿了疲憊,創造力也開始下降。
這樣遠離人世的生活,畢竟還是讓她漸漸枯萎了。
而現在,她說她要回到塵世中去,讓外麵那個天真的、充滿了靈氣的女學生接替她的位置。隻要有了繼任者,雲荒的幻夢依然可以編織下去。那一場讓千萬人不醒的迷夢可以繼續——然而他的夢卻要醒了。
“我愛你。”恍惚間,他忍不住再度脫口。
“有誰規定,神可以愛凡人嗎?”也許是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話,花樹下的女子已經不再如那夜般吃驚,反而眨了眨眼睛,淡然狡猾地一笑。
“有誰規定不可以嗎?”辟邪沉著臉,反問。
“可以嗎?不可以嗎?到底可不可以呀?”蕭音忽然笑了起來,那個瞬間她的笑容煥發出了少女的光輝,她背著手從靠著的花樹上蹦出了一步,轉頭看著辟邪,緩緩搖頭,“我說,是不可以的。”
跳著往前走了幾步,她摘了一串白色的花朵。那蝴蝶狀的美麗花朵一離開枝頭,立刻在空氣中枯萎了。隻是一眨眼。蕭音抬起一根手指,阻止了辟邪的反駁,笑道:“嗯,你看,現在我站在這裏,我是一個普通人,最長能活一百年。而你站在這裏——你是神祇,你已經活了多久?五千年?一萬年?你自己都不記得了吧?”
“你隻要眨一下眼睛,我就老了。再眨一下,我就死了。像這花兒一樣。”蕭音用力搖了一下花樹,漫天漫地的白色蝴蝶簌簌飛下,“別說什麽刹那即永恒啊!你和我,根本不是對等的生命體。你其實不覺得我這個樣子好看是吧?同樣,你如果變回辟邪原貌,我也要嚇一跳——時間、空間、美學,甚至這整個世界,在你我眼裏,都是不一樣的吧?”
落花在半空中飄落、枯萎、死去,一切隻是刹那之間的事。
不知是不是幻覺或遙感,透過花雨看著樹下的紫衣女子,辟邪眼裏陡然一陣恍惚——仿佛蕭音的容顏,一下子從十八歲的明麗少女變換到了現在的蒼白疲憊,再變成枯槁老邁的白發婦人。
隻是一片花落的短短刹那。隻是他眨了一下眼睛。
“所以呢,你那麽說我的確很高興——被神所愛,可是很了不得的喲!雖然隻是一眨眼的時間。”蕭音卻是用輕鬆的語氣說著,笑起來,“可是,我隻是個膽怯平庸的凡人,我隻想好好過剩下的幾個一眨眼的時間。幸虧和你們隻簽了十年的契約,二十八歲回到人世,我還不至於老到嫁不出去。”
辟邪默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所以,讓我走吧,讓我走吧。”蕭音跳上來,拉著他的手央求,眼神一半是少女時期的明麗,一半是如今的疲憊,“辟邪,我真的想回去。你們還會有艾美——她一定會做得比我更好,更能維持雲荒大陸的一切。”
辟邪沒有說話,隻是看了身側的女子一眼,手指再度點出,所有淩空枯萎的花朵再度返回了枝頭。
“不會吧?別擺著這樣一張臉嘛,我會難過的。真的舍不得我?”蕭音歎了口氣,“那麽我走的時候你閉上眼睛好了。隻要稍微閉一下,再睜開的時候,我就不在了,或者已經死啦——沒有什麽難的,是不是?你讓我走吧,我會感激你的。”
“好吧。”許久,辟邪回答了一句,看著枝頭再度綻放的花,“你走,我閉起眼睛就是。”
第五章 辟邪
客廳裏一眼看去居然空無一人,先後推門回來的蕭音和辟邪都吃了一驚。
定睛看去,原來艾美小小的身子埋到了沙發裏,眼前手稿堆得有一尺多高。而她就像一隻貪吃的小豬一樣,一頭拱了進去。從這邊看去,隻能看到她紮起的馬尾和筆杆子在稿紙堆中不停搖動。應該是在劃劃拉拉地開始編故事了,女孩子全神貫注地寫著,時而抬起手,用手中的筆抓抓頭發,蹙眉沉思。
“真是投入……看起來她很喜歡雲荒呢。”蕭音靠在門上遠遠看著,感慨地笑了笑。手摸到了旁邊桌上的煙盒,又抽出一根。
辟邪的手按住了煙:“別給孩子做一個壞榜樣——我不喜歡你們人類抽煙的味道。”
“哈,還沒開始呢,你就開始這樣管著她了?”鑒於方才剛迫使對方做出了重大讓步,蕭音此刻不想和他對著幹,無可奈何地把煙放了回去,“好吧,那你給我泡咖啡——不然今晚我一定撐不住。”
“你這樣喝咖啡對身體也不好。”辟邪皺眉道,“以後會神經衰弱的。”
“什麽以後?現在就是!”蕭音低聲怒道,忽然抬頭,“對了,我以後如果有什麽後遺症,你們要負責任!別欺負我回到了家裏,就想不起這些年的事情了。契約上規定你們得給我保修期的,你如果……”
“沉音姐姐!”這頭兩個人還在討價還價,那邊少女已經從稿紙中抬起頭,叫了起來,眼睛閃閃發亮,“我寫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好啊,小美,我看看。”蕭音立刻換上了一張臉,扔下辟邪,微笑著坐到了艾美旁邊,翻臉之快如同翻書——女人真是種奇怪的生物。盡管在這個世上活了那麽久,他依然不得不感歎。
沙發上並肩坐著兩個女子,在華美靜謐的房內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一個懵懂聰慧滿懷仰慕,另一個循循善誘親切溫和猶如鄰家姐姐——誰能想到就在片刻之前的花園裏,這個女人還那樣又軟磨又硬逼,各種手段花樣翻新層出不窮。
十年,那個一眨眼,對於人來說,真的可以帶來那麽大的改變?
十年之前,他還記得蕭音用同樣怯生生的表情看著他,手裏握著《遺失大陸》第一卷第一章的稿子,遞過來給他看。
那時候這個非重點中學裏麵的不良少女剛剛考砸了一生最重要的考試,懶得回家聽父母嘮叨,就拉了小男友到處遊蕩。然後,在一個夜市的小攤前,百無聊賴的少女試戴上了那個金色的琉璃鐲子——應該是很古舊的東西了,上麵雕刻的花紋都已經模糊,隱約看出有蟠龍的圖騰和連綿的字樣。
“咦,脫不下來?”她費力地褪著,而那個輕鬆套上去的金色鐲子卻紋絲不動,少女想起身上沒有帶錢,大大咧咧地看看攤子的主人,“喂,我先戴回去了。行不行啊,大叔?”
隔著夜市昏黃的燈火和嘈雜的人群,他對著她微微一笑:“沒關係,送給你好了。”
那一刻,她歡呼了一聲,卻沒注意到那個陌生人眼裏的亮光。
是的,他找到了她。憑著雲荒的兩大神器,在伽藍神殿裏的長老們無法支持這個雲荒之前,他終於找到了合適的人!
那個少女戴上了金琉鐲,證明她有著織夢者的天賦。
要接近她對他來說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隻要一個咒術,各種各樣的機遇便能創造出來。
在第二次遇到她的時候,他已經成了《幻想》的總編輯,衣冠楚楚、沉穩練達——他知道她完全認不出他了,他已變幻了另一副人類的外貌。她在露天小攤上喝汽水,等著她的小男友。他徑自過去坐在她麵前,約她給這家國內最大的奇幻雜誌寫一個長篇。
他還記得當時蕭音詫異地眨著眼睛,半天才說我沒有投過稿子給你們。
他說我在網上看過你寫的東西,你很有創造力,我們願意培養你當主力作者。
既然已經選定了人,那麽隻要他願意,她過去的一切都能被洞察:包括她的父母在她十四歲時離異,包括她有過幾個戀人……他流利地報出了她發表在幾個小刊物上的短文。
“你怎麽知道沉音是我的筆名?”十八歲的女孩眼睛越睜越大——這是她一個人的秘密,無論是對母親,還是男友都從未透露絲毫。
“因為……”他忽然笑了一下,盡量想用平靜的語氣,以免嚇到對麵的女孩,“我是神。”
“噗。”蕭音失笑,一口汽水就噴到了他的領口上。
“我那時候真的沒有看過這樣自戀的帥哥啊。”很多年後,喝著他泡的咖啡,稿子堆中的蕭音抬起頭來,看著助手喃喃苦笑。
然而盡管如此,他還是費盡唇舌說服了她。
“我連大學都要考不上了,還給你寫稿子?”那時,她嘀咕著抱怨。
“你會考上的。”他微笑著許諾——隻要他一開口,說出的每一個字句都會讓凡人命運的年輪發生扭曲。他是神,他有這樣的力量。
“胡說。”頓了頓,她又想到了一個理由,“阿旭不會同意我整天跑到你那裏寫東西的。”
阿旭是她十八歲那年正在交往的小男友。
“他會同意的。”他坐在她對麵,繼續微笑——事實上,那個暑假以後這個小男生就莫名其妙地遺忘了這段戀情,在大學裏找了個新的女友。
“我媽也不會答應的!她一定要我複習再考一年。”說到母親,她就真的頭痛起來。
“她也會同意的。”他隻是微笑,神色淡定,“一切障礙都不會有,你放心。隻要你肯給我寫稿子,我能給你想要的一切——你很快就會出名,有錢,你能讀最好的大學,住別墅豪宅,名車代步,前呼後擁,享受一切你想要的東西。”
“胡吹大氣。”十八歲的蕭音瞪著麵前這個陰魂不散的英俊男子,如果不是這個人長得實在好看,她早把他當精神病人對待了,“你煩死啦!考砸了,在家天天老媽嘮叨,出門還要聽你嘮叨!有本事你讓N大錄取我啊!”
“我說過,你會考上的。”他搖頭歎息,“為什麽你們人類總不相信我說的話?”
“你什麽都能做到是嗎?那麽我要這個,現在!”實在忍無可忍,她一翻雜誌,指著上麵香奈爾最新款的包包——那個包售價高達五萬,是她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
“好。”對麵的英俊男人笑了笑,便低頭喝著咖啡。
再也懶得和這個精神病多說,她怒氣衝衝地站起來往外走。
“你忘了你的包了。”他沒有阻攔,隻是在她走過身邊的時候說了一句。她詫然回頭,就看到那個跟雜誌上一模一樣的包包,赫然擺放在了她方才坐的位置上!
“啊!”她脫口的驚叫嚇了侍應生一大跳。
回到家的時候,發現母親居然歡天喜地地置辦了一桌菜,繼父和弟弟都在等她回來。
“小音,N大的錄取通知書來了!”
“怎麽可能?”她一把奪過,“我才考了那麽一點分數!”
“你一定是估錯了成績——你考了660!”弟弟滿懷敬佩地看著她,“今年我們市,你是第七名!老姐,你真牛!”
“天。”她卻殊無喜色,低低脫口,“他……他真的是神?”
“什麽?”弟弟詫異。
“沒什麽。我……我要發達了!”她按捺住了心口的狂跳,忽然脫口大叫,“我要出名,我要有錢!我要去馬爾代夫旅遊,我要住最好的房子!”
“什麽?”這一次,詫然脫口的是全家。
三天後,在他再度出現的時候,她跟著他來到了這座別墅。
他遞給她一遝稿子和一支筆,讓她寫一個開頭。
“地之所載,六合之間,四海之內,有仙洲曰雲荒。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天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
一開頭那段半文半白的東西明顯讓麵前的人噎了一下,她不安地撥弄著腕上那隻金色的琉璃鐲子,忐忑地仰臉看著他。他翻著稿子,臉上卻沒有表情。其實已經是出乎意料地好了……在她揮動筆杆的時候,在他眼裏,分明有無數的光華靈氣凝聚。
那是有“創世”能力的一個女孩,神聖的金琉鐲,果然不曾找錯那雙能織夢的手。
“模仿《山海經》上的,”被他這麽一看,她卻紅了臉,坦白道,“這樣寫,行不行?”
“我對文章沒有鑒賞力。”他臉上沒有表情,然而隻一個眼神就將她的努力否定,“可這樣寫,連我都不相信那會是真的——是要編,但是編出來的故事,一定要足夠真實。讓人相信它會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某一處。”
“咦,可那本來就是不存在的啊!”那個小丫頭居然也知道反駁他,並沒有被他所謂的總編輯頭銜嚇倒,“本來就是編故事,誰都知道那是假的,為什麽要寫得像真的?反正那個什麽‘雲荒’誰都不知道是什麽樣子,還不是我寫什麽就是什麽。”
他冷眼看著那個丫頭,忽然笑起來。
人總是自以為是——他們眼睛看不到,便以為那不存在。
“在沒有遇到我之前,你是不是也以為神不存在?”他冷笑著拉起那個丫頭,帶著她來到客廳另一邊,推開了第三扇窗子,“你看看,這就是真實的雲荒——”
在窗子推開的那一瞬間,十八歲女孩臉上陡然有了目眩神迷的表情,半晌不能說話。
他為她打開了那扇窗,讓她看到了普通人幾生幾世都無法想象的世界。
其實他們神族的存在,就是為了改變和支配這個人世,一言一語便可讓天地翻覆,滄海橫流。然而這幾千年來,他守護著那片沉沒的大陸,不再出沒於人世,更未曾改變什麽。直到他尋找到了這個凡人少女,讓她的人生從此改變。
他將她從家庭中帶出,讓她的戀人離去,讓她的朋友忘記她……他隻是動了動手指,便斬斷了她和塵世的所有聯係,將她從原本的社會中“置換”出來——隻為了獨享她的精神創造力量。隻為了雲荒能繼續存在。
然而他沒有想到,自己也會為此改變。
“雨季過去後,帝都進入了幹燥缺水的季節,潛淵水庫中的水隻剩下滿水時期的三成。南方的敵國奸細在此時潛入帝都,經過周密的計劃,六月七日深夜,帝都內六處同時起火。水龍隊無法撲滅那樣大而密集的火,火勢直到四日之後才被遏製住。而此時,帝都接近一半的街區已經被焚毀。大火甚至燒到了伽藍神廟,雖然被神官們合力逼退,卻已經焚毀了神廟的門楣。第五日,前來禱告的民眾聚集在神殿前,接受神官和聖女的安撫。然而看到被火舌舔過的神殿,民眾在絕望中對神的存在產生了懷疑。為了安撫民眾的情緒,聖女在神壇上舉起了‘神之古玉’……”
寂靜的客廳裏,稿子在一頁頁翻過。艾美緊張地盯著蕭音的臉,然而她什麽也沒說。
看完一頁,就遞給旁邊站著的辟邪一頁。而那個英俊的助手也沒有說話,看著手稿,臉色漸漸嚴肅起來,最後靜默地看了艾美一眼。
那種眼光,讓艾美無緣無故心頭一跳。
“你對於《遺失大陸》的前情非常熟悉啊,交接得很自然。”沉默中,翻完了最後一頁,紫衣女子放下稿子,長長吐了口氣,“看來不需要再帶著你熟悉一遍設定了。那樣繁複的各地風俗人情、地理天文,你居然都了如指掌,運用得得心應手,真了不起。”
“我從初一就開始看《遺失大陸》!”艾美卻頗有自豪,“拿出現在出過的四卷,隨便翻開一頁,我幾乎都能背呢。”
“哦,那真太好了。”蕭音用指尖揉著太陽穴,笑容疲憊而滿意,“你寫得很好,超過我的預期。我本來以為還要帶你熟悉一下雲荒,現在看來是不用了。隻是有些技法上的問題……呃,今天也不說那麽多了。以後我慢慢和你解釋。”
“那麽,這一段寫得可以嗎?真的可以用到小說裏?”艾美緊張地問,然後老老實實地承認,“其實……剛才寫的東西可不是我一下子就編出來的。我看了你的書,就整天在那裏想啊想,在日記裏塗了很多個片斷,這是其中之一。真的能用上嗎?”
“完全可以用。我會替你署名。”蕭音把她的手稿放下,微笑著讚許,“有些細節我稍微改一下,大的沒問題。你的想象力很豐富啊,小美。現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轉過頭,卻是看定了辟邪,“是不是?”
“嗯。”辟邪一如既往沒有表情,然而翻看那幾頁寫得龍飛鳳舞的手稿後,也勉強應了一聲。看得出他的眼神非常複雜,似是驚歎,又似失落。
“有前途啊,小美眉……哦,不,小美。”一高興起來,蕭音的臉色就露出張牙舞爪的本性,用力拍了身邊這個嬌嫩的少女一下,“以後多來這裏坐坐,如果你願意,我教你寫東西好不好?這個《遺失大陸》你也可以加入一起來寫,如何?”
“沉音姐姐才了不起。”雖然被誇得眉開眼笑,艾美依然由衷地仰望著女作者,滿目熱切,“你是說,你可以教我寫東西?
“盡我所能地教給你。”蕭音坐直了身子說道,“其餘的,看你的天分。”
“好啊!真是太好了!”艾美一下子跳了起來,“我可以和你一起寫《遺失大陸》?是真的嗎?我……我一定會努力的!我作文一向是拿A的耶!如果沉音肯教我,我一定會……”
“會比我做得更好。”蕭音微微笑著,卻轉頭看著旁邊的助手,“是不是?”
然而這一次辟邪沒有回答,隻是忽然道:“已經六點半了。”
“什麽?”做客做得流連忘返的艾美彈簧般地跳了起來,“六點半?完了完了!我要回家吃飯,老爸老媽一定到處找我了!天,六點半了!時間過得那麽快!”
“哦,那快些回去。”蕭音被她那樣的驚叫嚇了一跳,也不阻攔。
艾美匆匆忙忙收起筆和文具,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裏塞,一把拎起書包,站了起來。雖然舍不得卻還是對著蕭音點了點頭說道:“我先回去了,沉音姐姐!我明天一定過來。你說過了我可以隨時過來的啊!不許反悔。”
“隨時歡迎你來玩。”紫衣女子微笑著,送她出去。
辟邪要跟出來,然而客廳裏的電話陡然驚天動地響了起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他頓住了腳步接起電話。艾美高興得昏了頭,又急著回家去吃飯,隻是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走到了玄關,換鞋出門,對著那個紫衣女子招手告別。
夕陽將將下山,外麵已經是薄暮時分。
她走過那條橫河的時候,忽然覺得有種蕭瑟的冷意。頓住腳步,回頭看了看——那幢白色的二層別墅坐落在濃蔭中,有一種淩駕於塵世之外的孤獨。
“真是做夢一樣呢,今天……”喃喃歎了口氣,少女回頭繼續走,然而穿過了綠化林,重新踏上那一片草地的時候,她略微愣了一下:小道旁的酢漿草被踩得七倒八歪,顯然有什麽人沿著這條路剛剛走過去。
也是去拜訪蕭宅嗎?她想,回頭看了一眼。
第六章 夢魘
“是,蕭宅。”看到是《幻想》總部的電話,辟邪才接起來,“非天編輯?什麽事?”
雖然是沉音的責任編輯,然而作為助手的他,語氣還是冷淡不客氣的。
電話那頭的責編心裏恨恨罵著這個一副臭臉的助手,卻因為他是沉音對外唯一的聯係人,不得不耐心解釋:“第十九章的稿子……明天我們要清樣排發了,大後天就要進印刷廠。不是說好了今晚傳真過來嗎?”
“還沒過今晚吧?”辟邪道,“十二點前傳給你。”
媽媽的,十二點,難道老子要在辦公室等你到午夜?責編心裏火冒三丈,幾乎要摔了話筒,然而卻心知一摔話筒,後天雜誌一定進不了印刷廠,隻好繼續好聲好氣地說道:“辟邪,你能不能把沉音寫好的部分傳過來讓我先編?剩下的……”
“不好意思,沉音她向來是結了一章才傳出一章的。”辟邪拿著話筒,眼睛卻看著門口送客出去的紫衣女郎,“十二點,準時給你。”
“可十二點我們雜誌社要關門……”責編非天實在忍不住,小聲提醒。
然而眼睛看到了門外樹叢裏有什麽一動,辟邪眼睛陡然冷凝:“十二點,就這樣。”
“喂,喂!等一下——”在他放下電話之前,那邊的責編非天連忙大聲叫起來,“今天有人來編輯部找你們!非要沉音的住址不可,還說要投資拍電影。我指點他來找你,應該今天就……”
“什麽?你把我們的地址告訴他了?”辟邪一驚,忽然隱隱有了怒意,“誰允許你說出去的?我們一開始就說好,沉音的所有資料要絕對保密!”
“對方來頭不小,開出的價碼也很高,投資三個億啊……改編權能賣出天價!”明顯感覺到了助手的怒意,責編聲音小了下去,“是四海財團出資的。你也知道,四海財團一向在國內地產界和金融界都是龍頭老大。”
“三個億?嗬,你先拿了多少好處?”辟邪陡然冷笑道,這些愚蠢貪婪的人類!
“你回家睡覺吧,”他對著電話冷冷地說了最後一句話,“不用再等第十九章了。我們和《幻想》的合作到此為止。你們違反了合約。”
“什……什麽?”電話那頭傳來不敢相信的驚呼,然而他“哢嗒”一聲用力掛斷了電話。
“沉音!”他轉頭叫女伴的名字——四海財團?四海財團是什麽背景,別人不清楚,卻瞞不過他:一個看似正規,實際上和國際犯罪組織有千絲萬縷聯係的龐大機構。麻煩總是接二連三地來……這些年來,盡管一直低調地避世獨居,然而那些貪婪愚蠢的火焰總是要蔓延到他們身邊來。
“沉音!”他再次叫了一聲,然而寬敞的客廳裏沒有人回答他。他霍然回身。玄關的門還開著,蕭音的一隻拖鞋留在那裏,人卻已經不在!
居然沒有半絲聲息就擄走了她。這次來的,又是哪一路的人?
門外暮色正濃,潑墨般傾瀉而下,吞沒了一切。
雲荒,雲荒……都是為了那個沉沒的遺失大陸。
艾美回到家時,餐廳裏燈火通明,杯盤狼藉。居然來了客人?
“怎麽這麽晚?”母親放下高腳的紅酒杯子責問,她縮了縮脖子。
“好了好了,小美,快過來叫大伯。”父親卻是打圓場,拉她到那個來客麵前。
大伯?她樂得一跳,抬頭看著這個滿麵風塵的中年人——這就是父母提了無數次的大伯?她隻在六歲時見了一次的大伯?
雖然是一母同胞,可不同於在海城文化館裏當小職員的父親艾瑟,大伯艾宓畢業於美國著名大學的東亞考古專業,多年來參與過多次大型的文物發掘和考古工作,如今已經是業界聲名顯赫的權威人物。
“大伯好!”她驚喜交加地跳到了桌子前,看著這個自小景仰的長輩。
“小美都長這麽大啦!”大伯和父親麵容相似,卻多了幾分風霜,撫摩著她的腦袋。她不習慣地歪了歪頭,但最終還是忍受了長輩這樣的對待。
“可不是,過三個月就要高考了。”母親倒了杯酒,白了她一眼,“還每天到處跑!也不好好複習。”
“人家……人家在周露兒那裏複習嘛。”她猶自嘴倔,但是說謊的時候還是臉紅。自顧自坐到了桌子旁,開始大口吃飯。
父母也不管她,大人們開始繼續他們自己的話題。
“怎麽,這次回國到這裏來,又有項目?”父親喝著酒,和大伯聊天。
“是啊。”分明是喝了一點兒酒,大伯的臉有些紅,“大項目,四海財團出資支持的。可能近日要開始勘探了。”
母親一臉驚訝:“海城這種小地方,有什麽值得讓你這樣的專家回來?”
“女人家沒見識。”父親點了根煙,又給大伯燃上,笑著看了母親一眼,“去洗碗吧。”
“真是的。”知道有要事商量,母親嘀咕著收拾碗筷,順便拍了她一下,“快點吃!吃完了去做功課。都快十八歲了,還不知道自覺用功。就要高考了呀,如果考不上……”
她皺起了眉頭,嗯嗯啊啊地應付著,巴不得母親快點兒走開,好專心聽大伯和父親的對話。
被母親那樣一嘮叨,等她再度聽的時候,隻聽到了兩個字“雲荒”。
“雲荒?”下意識地她脫口驚呼了起來,看著大伯問道,“遺失大陸?”
“哦,小美你也知道啊?看來那部書真的是婦孺皆知了。”大伯倒是沒有驚訝,隻是微笑看著這個女中學生,“是啊,遺失大陸。我這次回來,就是要尋找這塊遺失在海底的大陸。”
“什……什麽?”艾美詫異地瞪大了眼睛——怎麽看,沉穩儒雅的專家大伯都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大伯,你是來尋找雲荒大陸?這不是小說裏的故事嗎?沉音寫的小說而已啊!怎麽……怎麽連大伯你也當真了?”
“小丫頭,不懂事別亂說。”父親卻是打斷了她震驚的詰問,回頭對大伯道,“你也開始相信了?這幾年我訂閱了《幻想》,越看越覺得那個‘雲荒’是存在的——或者存在過的。難道你不覺得驚訝?一個作者即使再能虛構,也無法虛構到這樣每個細節設定都栩栩如生的地步!”
“那是沉音姐姐寫得好!”她不服氣地,衝口反駁。
“吃飯去。”父親讓她住口,繼續抽了一大口煙,狠狠道,“你說,虛構一個背景或許可能,最多模仿中外曆史上某一個國家的斷代史,但是一個那麽年輕的女作家,怎麽可能虛構出一種文化?那種甚至可以讓人相信‘存在’過的整個文化體係!這超過單個‘人’所能做到的極限。”
“是,”相對於父親的激動,大伯卻是冷靜得多,“我就是為了這個才回來的。”
大伯也抽了一口煙,吐著煙圈的考古學家眼裏閃著光:“二弟,原來你這些年也一直留意著這方麵的消息?我原本也是不信的。可是看了一些從東海打撈上來的文物,再回頭聯係那個女作家寫的《遺失大陸》,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
爸爸重重捶了一下桌子:“簡直不可思議!對於雲荒大陸的種種描述,我能斷定那個女作者不是自己虛構出來的——沒有辦法做出如此程度的虛構!她沒有模擬世上存在過的任何一種文明體係,而是自己徹底地創造了一個人所未聞的‘新文明’出來!”
艾美聽得發呆,濃烈的煙味熏得她想咳嗽,可是父親和大伯的對話是如此驚人,吸引著她無法移開腳步。她下意識地扒著飯,看著兩個吞雲吐霧的大人——真奇怪……這些大人們也這樣?她還以為隻有她和周露兒那樣的中學生,才會被雲荒大陸吸引到神魂顛倒呢。
原來父親和大伯是更鐵杆的fans啊?怪不得家裏訂了全年的《幻想》。
“是,你看第一卷《龍戰》裏第十三頁,寫到了提煉珂的方法以及鍛造軟銀的工序;《血玄黃》裏提到了‘螺舟’和‘風隼’——這種東西,如果是虛構泛泛而論也罷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酒,父親額頭青筋凸起,手指用力敲著桌,“可是!她寫了滿滿十一頁,詳細敘述了整個流程!除非她是金屬冶煉和機械製造的專業人士,同時精通地理學、水文學、城市規劃和軍事戰略,否則根本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東西!”
咦?艾美聽得有趣,連煙味刺鼻都不覺得了。什麽提煉珂?鍛造軟銀?她看《遺失大陸》的時候,根本沒有留意到書中還有這樣的描寫。她隻顧著看幾個國家殺來殺去、帝王將相王子美人的悲歡離合去了。
原來,父親還是《遺失大陸》的超級粉絲?她的眼睛閃閃發亮。
“所以你推斷,那個作者並不是憑空捏造,而是的確得知一個存在過的文明?”大伯聽得入神,不知不覺那支煙燒到了手指都沒有反應,“你在這個小城的文化館裏埋頭十幾年,都在探求這個‘雲荒’的真相?”
“是的。”父親的臉色通紅,抬頭看著兄弟,難掩激動之情,“你知道我不像你那麽能幹,我一生隻求做好一件事。”
“幹杯!”艾宓博士拍拍弟弟的肩膀,拿起杯子,“這次,我們兄弟倆總算是找到了同一個目標了。等發掘工作開始,我就請你參加。”
紅酒咕嘟咕嘟流入了咽喉,兩個說到興頭上的人卻停不下來。
“我和你的切入點不一樣,我對於看書沒興趣,所以一開始也並未看過《遺失大陸》。”放下酒杯,大伯目光炯炯,“我是從別人給我看的一些海底打撈出的文物中,找到的線索。”他的手探入懷中,拿出的時候指尖上已經有了一串細細的銀色鏈子,上麵連著一塊橙黃色半透明的石頭,舉起來給父親,“你看這個!”
“呀!好漂亮!”脫口叫起來的卻是艾美。
燈光下,那塊磨成半月形的石頭發出琉璃般的光澤,雕刻著奇特的花紋,看上去裏麵隱隱有光影流動。銀色的鏈子已經黯淡無光,玉石上的花紋也已經磨得快要平了,不知道是多古老的東西。然而,那麽古老的東西,卻隱隱透出某種無上尊貴的光澤。
艾美看著那個古玉掛件,認出了上麵刻著的是一個獸類的圖案:有點像老虎,腹部兩側卻刻有雙翼。昂首挺胸,神態威猛莊嚴,四足前後交錯,利爪畢現,縱步若飛,似能令人聽到其行走的腳步聲。
咦,奇怪,這個圖形,好像剛剛在哪裏看到過?沉音姐姐家裏的碟子上似乎也有類似的……
正在出神,耳邊卻聽父親接過古玉,問了一聲:“辟邪?”
“啊?”艾美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去了蕭宅的謊言被揭穿了。正忐忑間,卻見大伯點了點頭,目露讚許之意:“不錯,這件就是從東海外海打撈上來的辟邪古玉。一年前,某個人送給我這件東西,從而引起了我對雲荒的注意。”
辟邪古玉?艾美鬆了口氣,原來這隻獸就是辟邪?她忽然覺得慚愧:自己雖然對《遺失大陸》倒背如流,卻隻停留在紙麵上,換了圖形就一竅不通。
“我這裏也有一件。”父親卻轉身出去,拿了一塊破碎的瓷片回來,“你看。”
那是一塊白色的碎瓷片,似乎也有些年頭了,被時光打磨得溫潤如玉。雪白的底子上,冰裂紋如同紅絲蔓延,紅絲凝聚到中央,居然巧奪天工地織成了一個圖形。
“也是辟邪?”大伯細細看著那片碎瓷,詫然道,“哪裏來的?”
“從出海的漁民手裏買回來的。”父親神色慎重,“還有其他一些零碎物件上,都有辟邪神獸的圖形。不過都支離破碎,所以就不一一拿出來給你看了。”
“我那裏收集來的東西裏,也反複出現了辟邪的造型。”大伯將古玉和碎瓷放在一起,對比著上麵兩隻神獸的造型、動作和流線,濃眉緊蹙,“龍生九子,各個不同。但辟邪一般多出現在墓葬建築中,和天祿、麒麟並稱三大鎮墓神獸。華夏文明的曆史上,還從未有過單獨將辟邪作為圖騰崇拜的民族。”
“是啊。從來沒有過,除非是……”父親連連點頭,神色凝重,忽然一字一句道,“‘遺失大陸’裏,雲荒上的各個民族!”
“是啊!”一直到這時,艾美才插得上嘴,說到這部小說,她可是比他們更具權威,“《遺失大陸》裏麵,守護雲荒的神獸就是辟邪!三大宗主國和草原部落,都建立神廟,由祭司供奉著神獸!帝都伽藍城裏麵,更是有全大陸選出的少女作為祭司,一生侍奉。”
這一次,父親沒有讓女兒閉嘴,兩個大人隻是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下目光。
“艾美,你這一頓飯要吃多久?”正當女孩覺得自己能幹,準備繼續滔滔不絕的時候,母親冷不丁從廚房轉出來揪住了她的耳朵,“還不快給我回房間去做功課!你看看都快八點了,你還在這裏磨蹭。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麽嘴?”
“啊,啊,好痛……”艾美捂著耳朵抱怨,雖然舍不得,還是老老實實放下碗筷,站起來鞠了一躬,“大伯,爸爸,我回去做功課了。”
“嗯,去吧去吧。”父親隨便揮手打發她走,急著和大伯繼續交談。
大伯卻是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把手裏拿著的古玉項鏈遞給她:“喜歡不?大伯送給你好了,拿去。”
“啊?”艾美又驚又喜,卻一時間不敢接,看了父親一眼。
“這個很貴重吧?”父親也是忐忑,“你留著做研究用,給一個小丫頭幹嗎?”
“沒事,這也是別人送我的,你戴著說不定合適。”大伯笑著把古玉項鏈放到艾美手裏,“多年沒見小美啦,總要拿點兒什麽見麵禮,你可別攔我。”
“謝謝大伯!”艾美乖覺,不等父親再囉唆,立刻開口甜甜道謝,蹦跳著走了出去。
“弟弟,你知道嗎?那個送我古玉的神秘人說……”看著少女拿著項鏈歡歡喜喜地上樓,考古學家眼裏卻有了一種莫名的沉思,“要找到雲荒,必須先要找到‘織夢者’。”
“織夢者?”父親沒有看女兒的背影,隻是詫異地重複著這三個字。
八點整,也就是艾美磨磨蹭蹭吃完飯的時候,海城郊外入城高速公路上發生了一起車禍。
三輛從郊區進入城市、速度極快的轎車撞在了一起。然而奇怪的是這並不是普通的追尾相撞,而仿佛是一刹那被無形的力量所操縱,車頭猛然扭轉了方向,變成了一個首尾相接的三角形。轟然巨響中三輛車子全部扭曲變形,以奇特的姿勢淪為一堆廢鐵。
“不好!她跑了!”車中有個黑衣人還有意識,大叫起來,掙紮著想從擠變形的車門內爬出去,“她跑了!快追!”
然而話音未落,無端覺得腳一軟,仿佛憑空被人當頭打了一棒,立刻癱了下去。
交警聚攏過來之前,蕭音已經伏在辟邪背上,穿梭在綠化林帶的濃蔭裏。
“好痛!”揉著手腕上蹭破的皮,紫衣女子皺眉,不住吹氣。然而剛經曆這樣驚險的劫持,她臉上卻沒有半點兒的驚懼和慌亂——這麽多年來,隻要有辟邪在她身旁,她就沒有任何需要擔心的。
“他們打你了?”辟邪的聲音依然沒有起伏,“等會兒我給你複原回去。”
“不要!我的手斷了,腳也崴了,今天我不寫了!”蕭音忽然發起了脾氣,用力踹了他一腳,“你不能逼迫我做苦力。你是神啊,不能這樣欺負一個凡人是不是?”
“誰說神不能欺負凡人?”辟邪頭也不回,將她的身子往上托了一下,警告性地拍了拍,“別亂動,我抓不住。人的身體真是不好用。”
“你!”蕭音大怒,“你怎麽可以打我屁股?流氓!”
“拜托你老實點兒行不行?”他實在是無可奈何,“雖然你十八歲開始就是個小太妹,可現在好歹是個美女作家。那個小姑娘如果看到你這副嘴臉,一定要夢想破滅。”
“切,我又沒拿槍逼著她崇拜我。”蕭音冷笑,撇了撇嘴,“她自己想了個女神形象強加給我,回頭發現我是個女土匪卻要怪我,你說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啊,我忘了在有沒有天理這一點上你比我有發言權。”
“別鬧。”辟邪懶得聽她喋喋不休,“剛才那些人有沒有打你?”
“有。他們逼我說雲荒到底在哪裏,問我怎麽知道那個秘密,還說如果不老實交代就要挑了我手筋、毀了我的容,先奸後殺……”顯然又被警告了一次,蕭音白了麵前的人一眼,老實交代,“但是呢,對著本姑娘這樣才貌兼具的妙人兒,他們哪舍得下手。先禮後兵,還沒禮完,你就讓那些車擺POSE去了。”
“是四海財團,”辟邪淡淡道,“他們買通了你那個帥哥編輯非天。這裏是住不得了。”
“什麽?”蕭音一聽發作了起來,“我剛準備收徒弟,你卻要我搬家?不行,明天小美還要來找我,不許你瞬間轉移掉我的房子!”
“可是四海財團不簡單。”辟邪反對道,“我不想家裏三天兩頭被闖入者弄亂。我更不想把你暴露在大眾媒體的注目下,弄得雞飛狗跳。”
“你不是神嗎?”蕭音想激他,“還要躲著凡人跑?”
“我住在人間。人間,有人間的規則。”辟邪絲毫沒有火氣,“我要保證你的安全,沒有你就沒有雲荒。沒有雲荒,我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咦,轉了一圈回來,就是說……”作者對於文字遊戲總是分外敏銳,蕭音忽然往他脖子裏吹了口氣,笑道,“沒有我,你就沒有存在的意義,是不是?”
“別鬧。”實在是沒辦法,在穿過綠化林後辟邪將不停折騰的女子放了下來,俯身查看她的腳腕。隻是在被擄走的時候崴了一下,沒有什麽大傷,他隻是微微使用了一下念力,就讓一切恢複了正常。
“很痛啊!該死的,你怎麽隔了那麽久才追上來?”嬌貴慣了的女子叫苦連天起來,抱怨道,“害得我丟臉!我趾高氣揚地對那個老大說:‘數到十你不放了我,我就要你好看!’結果我數到了三百你才過來!”
“我在接非天的電話,一時疏忽,對不起。”辟邪將她的腳腕放下,示意她站起來。
“非天那個家夥……要稿子的時候說盡甜言蜜語。”蕭音站了起來活動筋骨,餘怒未歇,狠狠踢了一腳,“帥哥真是不可相信——所以我就要狠狠折騰那些長得好看的主角。哎喲!”
這一腳踢到了石頭上,再度負傷的女子叫了起來。這回是真的腳趾骨折了。
“算了,先背你回家吧。”辟邪歎了口氣,抬頭看看中天的月色,“今天真的要來不及了。快上來,得快點兒回去。十二點的時候要開啟窗口,把今天織的夢傳給長老們。”
“變成大狗!變成大狗馱我回去!”痛得倒吸冷氣,蕭音卻忽然開心地叫了起來。辟邪無奈地歎了口氣。的確,人的身體實在不好用,也隻有用本相了。
兩行足跡延伸到綠化林邊緣,赫然變成了四行。
冷寂無人的月光下,顯出神獸本相的辟邪背著扭了腳腕的蕭音行走在草地上,周圍隻有蕭蕭的風聲,伴隨著有一句沒一句的胡扯:
“辟邪,我三個月後就要回家去了,你應該安排好了我的下半生吧?我都有五六年沒見我父母了,你都是怎麽和他們交代的?”
他低聲回答:“我說你去美國念書了,專攻比較文學。讀到博士回來正好二十八。”
她尖叫起來:“什麽?比較文學?那是什麽東西?你不是要我回去死得很難看嗎?”
辟邪搖頭:“別拉我……以你現在的水準,回去隨便換個筆名一樣可以技驚四座。到時候有誰管你到底是不是懂實證主義和伊維·謝弗雷爾?有個學位不是更好?”
她卻不悅:“好什麽!女博士……你要我嫁不出啊?我本來就已經夠老了!”
他沉默了一下,道:“不用急,你會遇到好男人的。都安排好了。”
她完全不相信他的承諾,嗤之以鼻:“好男人?你給我推薦男人的眼光實在讓人難以相信。還說可以讓我和世界上任何喜歡的帥哥約會!結果呢?每次約會回來我都忍不住要嘔吐。”
“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吧?”辟邪忍不住反駁,“哪有女人在約會的時候,聽著對方的情話會忽然爆笑起來?”
“什麽?你如果聽到自己筆下重複寫了無數遍的話,正兒八經地被當麵說出來,你難道不覺得爆笑?”蕭音一回想起那個捧著玫瑰、以十二萬分的深情眼神說情話的帥哥,依然有大笑的衝動,“‘我在你心裏曾遺落了一滴眼淚’——真是讓人噴飯。”
事實上,她的確在那家皇後餐廳裏將飯笑噴了出來。
“人家又不知道你就是沉音。”辟邪無奈,“而且《遺失大陸》裏麵步鄲將軍和晶顏公主的對白,在年輕人中很風靡——他也是趕時尚。”
“我不跟沒創意的男人約會。”蕭音無聊地扒著神獸額頭的毛,嘟噥,“有時候覺得好無聊啊——辟邪,是不是寫得太多了?那些套路我一看開頭就知結尾,隻是冷眼旁觀著看那些帥哥怎麽連接一個個橋段,太無聊了……”
“不必抱怨,總會遇到適合你的人。”辟邪的眼睛是安靜的,波瀾不驚,“契約結束後,你以後可以有很好的生活,清閑富貴,安逸充實。哪怕不能享受‘沉音’的榮耀和名利,卻一樣是別人夢寐以求的人生。”
“哼,說得輕鬆!”
“我說可以,就是可以——你別忘了我是神。”
“哦……倒是。我都忘了你是神。”蕭音終於安靜下來,忽然將手按在神獸的額頭上,用難得的誠懇語氣輕輕問,“那麽,以後你會不會來看我?”
“會的。”沉默片刻,辟邪回答,然而不等蕭音笑起來,又補充道,“隻是你一定看不到我——就算看到了,也不會認識我。”
契約結束後,重新入世的她,就將失去這十年來所有的記憶。
那是一開始就寫得明明白白的約定……
第七章 龍戰
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感觸,她用手臂環著辟邪的脖子,將臉頰貼在他耳後,輕輕歎了口氣。就在那一口氣剛剛歎出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到辟邪停住了腳步,全身陡然繃緊。
“怎麽了?”蕭音詫異地脫口問道,然而那三個字來不及說完,她隻覺身子一輕,陡然懸空而起!天地在旋轉,激烈地變幻和交錯。她在驚叫中隻來得及用力抱緊了辟邪的脖子,免得自己從他背上落下去。耳邊是可怖的嘶吼聲,淩厲的風逼得她無法呼吸。
天翻地覆維持了大約十幾秒鍾,然後一切仿佛又靜止了。
在剛才激烈的變動中,她已經一個跟鬥越過辟邪頭頂翻了出去,隻是緊緊用雙手箍住了他的脖子,才沒有掉落。到底怎麽了?地震了?十年來算是見慣了大場麵的女子也抑製不住內心的驚駭,掛在神獸的脖子上,戰戰兢兢地睜開了眼睛。
寒風割麵,眼前是一片空茫的夜空,一片一片浮過眼前的,是——雲?
那個刹那她下意識地低頭往下看,然後驚叫著鬆開了手。辟邪猛然伸出巨爪鉤住了淩空墜落的女子,用爪子尖端把她吊到懷裏,一把拉了回來。
“我有恐高症!”重新抱住了辟邪的脖子,蕭音臉色蒼白,閉起眼睛不去看腳下的情況,顫聲大罵,“你抽什麽風!快放我下去!這樣作弄我,今晚真的別想我寫東西了!回去看我怎麽收拾你!”
“好囉唆的女人。”忽然間有個聲音笑起來了,響起在冷風中,“難為六弟你還能忍受。既然她自己鬧著要跳下去,你幹脆一放手讓她落地開花算了。”
什麽人?居然在半空和辟邪說話?
蕭音一怔,也顧不上什麽,抱著辟邪的脖子,睜開眼睛看了過去。
“沒你什麽事,老三。”辟邪冷冷回答,眼睛裏閃動著從未見過的煞氣和警惕,瞬間恢複了人形。她覺得肩背和膝彎一沉,被橫抱了起來。她依然勾著辟邪的脖子怕掉下去,然而眼睛卻是睜得有葡萄大,看著眼前的景象——漆黑的夜空裏星月無光,浮雲如棉絮般被高空的冷風吹來扯去。
就在浮雲移開的裂縫裏,她看到一隻雪白的、龐大的、風度優雅的……
“山……山羊?”看著足踏浮雲、人首羊身長著卷曲雙角的奇異怪物,如果不是辟邪抱著她,詫異的女作家真的會從半空中跌落。
“什麽山羊?”應該是剛才那一輪搏鬥沒有得到什麽好處,對麵那隻異獸說話微微有些喘息,卻是惡狠狠地瞪著她,一咧嘴露出尖刀般鋒利的牙齒,“囉唆的女人,再說我是山羊我就一口吃了你!”
“是啊……山羊沒有長人臉的。”詫異過後,蕭音怔怔看著,忽然脫口驚呼,“饕餮!”
不錯,那是……那居然是傳說中的饕餮!食人的魔獸饕餮!
“咦,果然不愧是織夢者,有點見識。”看到女子轉眼認出了自己,饕餮心情大好,咧嘴一笑,抖了抖身子,轉眼也變成了人的形貌,“多年不見,六弟,這些年我可找得你好苦。”
六弟?不錯,龍生九子,第三便是饕餮。蕭音愣了一下,看著轉瞬站在虛空裏的銀發男子——同樣的“非人”氣息,卻不同於辟邪的平和安靜,他有著咄咄逼人的煞氣和鋒芒。宛如……呃,宛如她在《遺失大陸》裏麵設定的第二男主角。那個行走於暗夜的殺人傀儡師。
“找我幹什麽?”辟邪不動聲色,眼睛卻有冷光,“剛才那些人也是你派來的吧?”
“那些廢物,不過是用來引出你的誘餌罷了。”銀發的饕餮冷笑,薄薄的嘴唇裏麵是一排尖利整齊的牙齒,“如果不是你方才為了停住汽車而動用了念力,我怎麽能確定真的是你?”
辟邪靜默地看著雲中的銀發男子:“四海財團背後,歸根到底是你在指使?”
饕餮發出了細微的笑聲,聽得蕭音全身寒毛直豎。
“是啊,這一切都是我指使的。”銀發的饕餮伸出右手在虛空裏畫了一個弧,優雅地鞠了一躬,臉上帶著譏諷的笑意,一字一句地回答,“不僅四海財團,我也是這個世上‘一切罪惡的保護神’。”
辟邪的眼睛驟然變冷。
“好酷的台詞!”然而辟邪懷中的蕭音卻發出了由衷的驚歎,打量著眼前這個浮在虛空中的銀發食人魔,作者的本能讓她完全忘了恐懼。辟邪在身邊,又有什麽可以恐懼的呢?似乎……讓他來出演那個傀儡師,是天上地下再適合不過的人選呢。
四海財團的總裁,若是肯出任電影男主角,也是影視圈一大勁爆消息吧?
“沒想到,身為龍神第三子,你居然墮落到成為邪魔的地步。”辟邪沒有理睬懷裏女子的驚呼,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的兄長,眼裏露出不屑和厭惡的冷光。
饕餮尚未開口,蕭音卻叫了起來,為他辯護:“不對,饕餮本來就是食人魔獸!他哪有墮落?”
一刹那龍神的兩子都愣了一下,同時把注意力轉到了那個紫衣女子身上。銀發饕餮嘴角忽然忍不住往上扯了一下,似笑非笑。
“這不過是流傳至今的說法而已。事實並不是那樣……”辟邪開口,慢慢複述,不知道是講給她聽,還是在提醒對麵的兄弟,“在鴻蒙之初,天穹之下沒有陸地,隻有大海……那時候,龍神是唯一的主宰。後來天變地裂,浮凸九州。於是龍生出九子,成為各個大陸的保護神。”
“哦?”蕭音對於這一類故事有天生的熱情,立刻被吸引住,“不對,現在隻有七大洲……不是九個啊!我知道其中遺失的一個是雲荒,還有呢?”
“還有一個,叫作大西洲。”開口回答的卻是饕餮,唇角浮動著奇異的微笑。
“大西洲?”搜索著腦中的資料,蕭音詫然。
銀發在黑夜中拂動,饕餮忽然間歎了口氣:“就是你們現在所說的‘亞特蘭蒂斯’——失落的帝國。”
“亞特蘭蒂斯!”蕭音脫口驚呼,忽然間就全明白過來了。
在古埃及的傳說之中,據說有一片陸地叫作大西洲,如果用今天的標準來計算,麵積大約在40萬平方公裏左右,上麵居住著一個具有高度智慧而又血統高貴的種族,他們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帝國,名字叫作亞特蘭蒂斯。大約在距今12000年之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山崩地裂,使這個神秘的帝國瞬間便消失在了大海裏麵,這個大海就是後來被人們稱為大西洋的地方。
那就是“失落的帝國”。
和雲荒一樣,一夕間沉沒海底消失的帝國。
原來,不但雲荒的傳說是真的,亞特蘭蒂斯的傳說也同樣真實。而眼前這隻饕餮,和辟邪一樣曾是亞特蘭蒂斯的守護神?
“天地無情啊。”千萬年的巨變後,曾經守護那片大陸的神祇在風中笑了笑,攤開了雙手,“大西洲已經沉入了水底,我還能如何?辟邪,我不像你那麽死腦筋,非要守著那個其實已經死去的國度——我總要尋找什麽可以讓我覺得有‘存在’意義的東西吧?”
“所以你成了‘一切罪惡的守護神’?”蕭音搶著問,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大好的寫作素材,“就是說,你現在和撒旦、波旬他們成為同類了?”
“我們隻是不同位麵的三種惡神。”饕餮眨眼,微笑道,“勤學好問的小姑娘。”
“切,我才不是小姑娘!我二十八了。”片刻前還在抱怨大齡的女子脫口怒斥。
饕餮冷笑:“切,辟邪都算是我弟弟,你那點年紀連我們打個噴嚏的時間都不夠。”
“活得久很光榮嗎?老不死的家夥。”蕭音怒視著這隻毒舌的山羊,低聲咒罵。然後想起什麽,立刻轉頭對辟邪解釋:“不是說你。”
辟邪沒有理睬她說什麽,他時刻提防著饕餮的一舉一動:“你找我,什麽事?”
看出了兄弟眼中的戒備,饕餮漠然一笑:“隻是尋找同伴。我孤單地活了很多年,有點兒倦了。你也該從那個雲荒的遺夢裏醒過來了——那片大陸早已經不存在,你虛耗了幾千年的時間,現在還要繼續做白日夢?”
“我不是你的同伴,”辟邪的態度依然僵硬,他抱緊了蕭音,“請不要打擾我們的生活。”
“嘖嘖,‘我們’?”銀發的饕餮冷笑起來,聲音說不出的諷刺,“龍神之子墮落到和凡人並稱‘我們’了嗎?那些螻蟻般的生命,朝生暮死的蜉蝣……你居然這麽緊張地護著,半天不敢放下來?”
知道辟邪沉靜,生怕他不是這頭毒舌山羊的對手,蕭音連忙搶白:“是我喜歡賴著他,又關你什麽事?”
饕餮看著這個伶牙俐齒的紫衣女人,眼裏忽然有了殺氣:“織夢者,是嗎?海底那些一夕間死去的凡人不相信自己已經死了也罷了,可你是神祇,居然也不肯麵對這個事實,妄圖借助織夢者的力量來延續雲荒虛幻的存在?沒有了她,你就不做雲荒那個白日夢了吧?好,我就殺了她,讓你徹底醒悟!”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天空陡然風起雲湧。
“抱緊我!”天崩地裂中,她隻聽到辟邪一聲大喝,陡然回複到了原形,足踏翻湧的烏雲,身側縈繞著千萬道電光霹靂。隻是一眨眼,耳邊風聲大動,眼睛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
天地在旋轉,烈風割麵而來,連空氣的壓力都時而輕時而重。她幾乎無法呼吸,隻是閉著眼睛牢牢抱住了辟邪的脖子。她知道這次不同以往,辟邪麵對的不是一般的凡人大盜,而是和他同一級別的神魔!
眩暈的感覺在加強……她天生是個小腦不發達的人,有想嘔吐的感覺。
然而,有什麽東西滴落臉上的刹那,她的神誌陡然清醒。然而就在這個刹那,天空傾覆了。她覺得自己一瞬間失去了重量。
“辟邪?辟邪?”感覺到了手下的肌膚一震,蕭音心知不對,大聲驚呼他的名字。
高空墜落的速度是驚人的,在接近地麵的那一刹她幾乎失去了知覺,下意識地緊抱著神獸的脖子,死活不肯放手:“辟邪!辟邪!”
落地的一瞬間,她覺得一股力量湧來,托著她往上一提,化解了巨大的下墜速度。然而同一時間,辟邪卻從她身邊驀然消失了。
狂風在城郊呼嘯,綠化林被吹得扭曲歪倒,如同水中的藻類。而兩道影子如巨大的閃電糾纏交錯,在天地間縱橫,帶起雷聲隆隆。風起雲湧,夜如潑墨,簡直就像天地的盡頭。蕭音坐在草地上,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手上濕熱的……是什麽?血?神也會流血嗎?
她隻看著兩道電光穿梭在雲間,翻翻滾滾。
這不是雲荒神話,這不是她筆下的虛幻世界,這是真實的、慘烈的神魔廝殺!
“辟邪!”她在狂風中站起來,對著蒼穹大聲嘶喊,用盡了全部力氣。然而仿佛回應著她的呼喊,天空驀然灑落一陣細雨。溫熱的雨。
站在草地上仰望夜空的女子毫無辦法,她腕上的金琉鐲陡然發出了血一樣的光。怎麽辦?怎麽辦?辟邪一定是因為帶著自己行動不便,才被那隻該死的山羊下手傷了!他打不過那隻饕餮怎麽辦?那饕餮還是他的兄長!神也會死嗎?
“辟邪!”那個瞬間,仿佛十年來每一夜被那種力量呼喚著,她覺得身體裏的血一起湧上來,在身體裏呼嘯,她看到腕上的金琉鐲發出了金光。蕭音來不及想別的,抬起了手——沾著血雨,她的指尖在虛空裏劃過,急速書寫著什麽。然而手指劃過的地方都閃出了淡金色的光,一個個字句浮凸在下著雨的夜空裏,竟然凝成了一排排符咒!
“以九天眾神之名”——她急速書寫著所知的上古符咒——“雲荒一切力量歸我操縱!”
因為急速,字如狂草,隨著她指尖連綿不斷地書寫而凝聚在虛空中,宛如織出了一片片金色的布帛。蕭音臉色蒼白,血雨在臉上縱橫。雖然早就從辟邪那裏得知雲荒的一切,但她從來沒有真正使用過這個上古流傳的最高神咒。然而除了這個方法,九天之上那一場神魔之戰,她又如何能插手半分?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閃電映照著女子蒼白的臉,手指沾著神魔之血,蕭音用盡全力在虛空中書寫下了九字大禁咒。書寫這短短九個字,卻似乎比十年來寫作長篇巨著都更費心力,在手指劃出最後一個字的刹那,胸臆間的不適再也無法忍受。
“啪”!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她的手拍擊在虛空凝固的九個字上,腕上的金光大盛。一擊之下,金色的字轉瞬化為一道金色的閃電,直裂雲霄而去!
一口血吐在了胸襟上,蕭音向前踉蹌跪倒,勉力抬頭看著烏雲翻湧的夜空。
第八章 神魔
仿佛是海天翻覆了,黑色的波浪在頭頂洶湧起伏,墨海般漆黑可怕。海城上空已經看不到絲毫星月的光芒,隻有風雨如磐,夜色如墨。天上的雲劇烈地翻滾著,雷聲隆隆震著人的耳朵。在地上仰頭看去,隻見那一道金色的閃電在雲中穿梭,一聲巨響後,瞬忽湮滅。
然後黑雲更加激烈地翻湧起來,忽然嗑啦啦一聲響,天幕坍塌了。
裂開的雲裏,有黑影遙遙墜落,風一樣地落下大地。那個巨大的影子落入了綠化林中,一片樹木如同蘆葦般被壓倒。狂風卷起了暴雨,濺到臉上,居然全是溫熱的!
那是血!那是九天上神魔大戰後落下的滿天血雨!
“辟邪!辟邪!”風雨中蕭音驚慌失措地大聲呼喚,顧不得頭顱中開始發作的劇烈疼痛,隻覺手足冰冷——辟邪死了?辟邪死了?那一瞬間的恐懼是滅頂而來的,顧不上抹掉滿臉的血雨,紫衣女子手足並用地站起來,踉蹌著撲向那片漆黑的樹林。
在她剛要踏入那片在風中起伏不定的林子時,忽然有人拉住了她。
可那一瞬間她的力氣大得驚人,想也不想地用力掙脫,大喊著繼續撲向樹林。那裏,依稀可見黯淡下去的光,金色的電光還在人形上隱約籠罩。辟邪!辟邪!
在她再度拔足往那邊撲去的時候,那隻手從身後再次扳住了她的肩膀,製止她向前撲出的身形。然而力量不足之下,生怕她再度掙脫,另一隻手隨即緊緊抱住了她的腰,將她從那片樹林邊拉回:“別過去!你……你想去饕餮那兒送死嗎?”
那樣熟悉的聲音!
“辟邪!”聽出了身後的聲音,蕭音一聲大叫,“辟邪!你在這裏!”狂風暴雨中她回過頭去,反身用力抱住了來人。
是的,是辟邪,是辟邪!那樣熟悉的氣息和聲音,確確實實在她的身邊。她歡喜得發抖,卻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隻是怔怔仰著臉,將他看了又看。那一個瞬間,她知道了語言文字的蒼白和無力。
“你很厲害啊!”落地後回到了人形,辟邪平日話不多,此刻更加不知說什麽好,隻是道,“第一次使用禁咒,力量和準頭都那麽好。”
“是吧,我厲害吧?”她扯了一下嘴角,努力想笑起來,“我把神都打下來了!”
辟邪沒有說話,隻是注視著她的臉,忽然問:“你哭什麽?”
“哭?”蕭音一怔,下意識地摸向臉上,“沒有啊。”
風雨中她的臉蒼白如紙,上麵縱橫著溫熱的血雨,眼角卻有淚水不知不覺地洶湧而出,滑過臉頰,和雨融為一體。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情緒,她捂著臉,忽然在暴風中放聲大哭——就如八年前,第一次因為無法控製雲荒這個世界而精神崩潰之時。
她為什麽哭?她在怕什麽?她為什麽感到如此歡躍和絕望?那一刹那排山倒海而來的強烈情緒,完全支配了女子的頭腦,她無法控製地痛哭起來。
“沉音?沉音?”辟邪的手還環在她腰上,血順著傷口一滴滴流到手指上,看著驀然間失聲痛哭的人,他眼含憂慮說道,“你不該動用那個禁咒的……透支太多靈力,我怕你的精神承擔不起了。怎麽了?為什麽哭?”
那個瞬間她也怔了一下,不停抹著眼角滑落的淚水,想止住哭泣,卻發現那一聲聲悲慟仿佛傳自於深心,根本無法阻斷。為什麽哭?那一瞬間,她為什麽無法抑製地哭?
“連自己都不明白嗎?”風雨中,暗夜的密林裏忽然傳來了一個低微的聲音。
九字禁咒的力量還在持續,金色的閃電在饕餮身上如鎖鏈蔓延,將重傷的神祇困在原地。然而看著林外草地上詫然對望的二人,滿身是血的銀發男子反而笑起來了:“笨蛋啊。理性的思維總是要慢於直覺?你之所以哭,是因為那一刹那,你已驚覺自己必將麵對錯亂、倒置的時空!以一個凡人的角度去對抗這整個宇宙未知的空茫,也違背了原先做出的選擇——”
“什麽?”同時脫口的是辟邪和蕭音,無論是神祇還是凡人,都一臉莫名其妙。
饕餮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按在被閃電貫穿的巨大傷口上,腐土就迅速地變成了身體上的血肉,融化無痕。他輕輕冷笑著,試圖站起來:“織夢者……連你也不明白嗎?”
金色的閃電還在蔓延,劇痛讓他再度跪倒在地上,饕餮抬起了冷笑的眼睛,看著蕭音和她身邊的神祇,薄唇下露出整齊的牙齒,吐出輕而利的聲音:“你是否愛上過虛幻的雲荒?你悲憫著他們的生死,體味著他們的悲歡離合,知道他們的夢起和夢破——你,是否對你筆下的那個世界,投入了真實的感情?”
蕭音怔住,看著麵前這樣冷銳發問的邪神,脫口回答:“是……是的。你怎麽知道?”
這個邪魔怎麽會知道?那樣微妙的情感,就連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辟邪都始終不曾知道吧?作為一個作者、一個創世者,對於筆下虛幻世界的真實感情,這樣一個邪魔怎麽會知道?
“嗬嗬……”饕餮笑起來了,眸子裏是冷銳的光,“雲荒上的人呢?他們是不是也愛著你這個織夢者?那些幾千年前已經一夕間死去的人,一直不曾發覺他們已經死了。他們的魂魄不曾散去,一直沉睡在海底,生活在由你一手構築的虛幻國度裏,延續著曆史——你是他們的神。他們一樣愛著你吧?”
“怎麽……怎麽可能?”蕭音震驚地脫口,“他們……他們不過是我筆下的……”
“我隻是舉一個例子。織夢者。”體力未複之前,饕餮不再做無謂的努力,幹脆坐在地上,他冷笑著看著蕭音,話語猶如鋒利的刀子,“我隻是想讓一個凡人明白她為什麽感到恐懼——怎麽能不恐懼呢?如果凡人真的愛上了神祇?”
那樣的話如閃電般擊中了蕭音的心,她臉色刹那蒼白,看著銀發饕餮說不出一句話。
“你之所以感到下意識的悲哀,是因為你是‘織夢者’,所以比其他凡人更明白時空的無情和限製。”然而饕餮的眼睛依然閃著冷笑的光,繼續說道,“可你愛上了神。一般懵懂的凡人不曾窺探過天地奧義,反而不會感到那樣強烈的悲哀和空茫吧?”
那樣冷銳的話讓蕭音愣了一下,忽然間淚水決堤而出,不可控製。
那一刹那,她甚至可以為了辟邪去死!是的,她不願看到他死,她也忘了人神之間力量的界限,她用盡全部力量隻求能分擔他所遭受到的一絲一毫傷害——那一個刹那起,她就知道自己陷入了什麽樣的境地!
“沉音,沉音。”顯然兄弟的話同樣也讓他感到震驚,辟邪將她拉開,聲音卻有些顫抖,“別理他,我們回去。”
紫衣女子踉蹌著捂臉後退,靠在他懷裏,卻怎麽也說不出一句話。
宛如一個驟然仰頭看到浩瀚無垠星空的孩童,她震驚於宇宙的空茫和自身的微不足道。那一刹那的錯位和越位,在敏銳多思的女子看來,不啻是巨大而複雜的洪流。那種衝擊是滅頂的,她忽然間無法思考,劇烈的疼痛讓她的頭腦一片空白。
“我們回去。”感覺到她不停地流淚,辟邪隻能重複同一句話,轉身。
“怎麽,不謝謝我嗎?六弟?”饕餮笑起來了,聲音帶著說不出的譏刺,“我幫你點破了這一層紙,讓這個隻知道編織虛幻的夢的女人明白了自己真實的感受——那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嗎?你想讓這個凡人永遠留在你身邊,不是嗎?”
辟邪驀然回頭,眼裏有煞氣:“你是惡意的,別以為我看不出!”
“嗬嗬……真是狗咬呂洞賓,難道我不是為你和這個凡人好?”九字禁咒的力量慢慢削弱,饕餮用手支撐著地麵站起,看著辟邪懷裏的紫衣女子,冷笑道,“居然能使用雲荒聖女的九字大禁咒——不愧是織夢者。可是,你看看,她的精神力如今還剩下多少?”
辟邪霍然一驚,低頭看著臉色茫然的蕭音——眸子黯淡無光,所有靈氣全部消失。靠在他懷裏的紫衣女子忽然間仿佛倦了,用手指壓住額角,皺眉。
怎麽回事?契約尚未完成,蕭音的精神力應該還可以支持三個月!
“本來她也已經快燈枯油盡了吧?替你支撐了十年的雲荒,那份苦可是連我想想都要搖頭的。”饕餮繼續冷笑,轉動著受傷的手腕,“如果不強行使用那個九字禁咒,她的精神力還可以支撐三個月,可如今……嘿嘿。其實我們兄弟半斤八兩,誰又能真的殺了誰?都怪這個凡人瞎湊熱鬧,居然敢插手神魔之間的戰鬥!”
“住口!”辟邪忽然厲叱,不再理睬饕餮。
“你急著回去?回去幹嗎?恢複這個凡人的生命和精神,然後再讓她延續你那個雲荒的白日夢?”站在暗夜密林裏,銀發的邪魔冷笑著,眼神銳利,“辟邪,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麽?你明明知道創世是我們都無法承擔的事。對千萬蒼生的枯榮流轉、生死離合負責,其間壓力不是一個凡人的靈魂可以承受的!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這個織夢者用全部的生命和精神力編織曆史。哪怕她精神崩潰,哪怕她精力枯竭——你在用這個可憐的螻蟻的一切,換取那個已經死亡的國度的苟延殘喘。”
“住口……住口!”那一瞬間仿佛被一刀刺中心口,辟邪的眼睛都變成了紫色。
“真是自私啊……虧得你還說‘愛’這個凡人。”然而同為神魔的饕餮並不懼怕兄弟的殺氣,冷笑道,“你分明拿著她的血肉靈魂來換取那個死亡大陸的延續——辟邪,你逆了天意,漠視人命,試圖打破天地平衡,連我這個邪魔都不如!”
“你知道什麽!”再也無法忍受兄弟的冷笑,一直沉靜的辟邪忽然厲聲大叫起來,“我不能讓雲荒死去……我是他們的神!我答應了人們要守護這片土地,直到永遠!即使天翻地覆,隻要那裏的人們想要活下去,我就要盡一切力量保護他們!”
“可那裏的人,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經死了。”從未見過這個兄弟如此失態,饕餮在辟邪的厲喝聲裏皺了皺眉頭,卻依然冷銳地回答,“五千年前東海巨嘯,天變地裂,你的雲荒早就一夕之間沉入了海底,連同上麵所有在沉睡中的人類。他們早就死了!”
辟邪忽然怔住,有些苦痛似的按住了額頭,喃喃道:“可他們……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他的眼裏,第一次出現了無法掩飾的痛苦和無力,抬起頭,看著雲開雨散的夜空,長長地歎息道:“他們都以為自己還活著……我的子民們想活下去,天天祈禱著我的庇護。我是他們的神……我怎麽能不竭盡全力滿足他們的要求?”
“所以你結成了‘幻界’,讓那些已經在海底腐爛的骷髏一直做著醒不來的夢?”饕餮冷笑起來,“以前你可以憑著伽藍神殿裏聖女和神官的力量維持幻界,可那些神官聖女畢竟也是凡人,千年後他們的力量也消耗殆盡。所以你不得不從在世的凡人裏,尋找有織夢者天賦的人,借助她的手來編織雲荒虛幻的曆史?”
辟邪臉色蒼白而苦痛,顯然這幾千年來為了維持這個虛幻的國度,他也已經耗費了太多的心力:“我答應過要守護雲荒……哪怕天崩地裂。”
“為了水底那堆廢墟和骷髏,你寧可犧牲在世之人的生命,是吧?”饕餮扯著嘴角,不屑地笑道,“多麽偉大的守護神啊……為了不讓那些海底骷髏驚覺自己已經‘死了’,要花多少精力來編織完美無缺的曆史?你這樣死腦筋的神,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你知道什麽?”辟邪淩厲地看了兄弟一眼,“你早就淪入魔道了!”
“嗬……我怎麽不知道?”銀發男子笑了起來,手指在虛空一劃,止住了半空零星的雨點,“五千年前,我同樣眼睜睜看著大西洲沉入海底!雲荒隻是一夕間沉沒,而大西洲卻是裂變了十多年,才逐步消失!我無能為力……我是神,卻無能為力!那時候我的苦痛會比你少?”
辟邪抱著昏睡的蕭音,忽然一震,抬頭看著成為邪魔的兄長。饕餮……九兄弟中最驕傲的饕餮,屈身成為黑暗保護神,也是經曆過無數波折的吧?
“但是,生死如晝夜更替,都是天道,連你我都必須順應。”饕餮臉上那種玩世不恭和冷嘲熱諷的表情消失了,手按在心口,臉色肅穆,“死去的人,會有他們新的去處;而消失的文明,也會有新的文明湧現代替。時間在流逝,曆史也在繼續,你我都無法阻擋。辟邪,你實在是太愚蠢。”
“愚蠢的是你……居然去做了邪魔!”辟邪抬起眼睛看著兄長,他的內心也在激烈地掙紮翻覆,黑眸居然變成了淡淡的金色,他忽然厲聲道,“我抓著雲荒不肯放手,至少從不阻礙這個世界的進程!你呢?不能守護大西洲,就不惜隱身於黑暗?大哥他們守護著如今的七大洲,居然沒有殺了你?”
“嗬,六弟,你原本個性就放不下,如今居然越發糊塗了。”銀發的饕餮笑了起來,“神魔從來都是並存和相互轉化,如晝夜流轉不息,推動世間前行,何謂‘阻礙進程’?你這樣試圖延續殘夢,才是一種阻礙!”
說到最後六個字,饕餮譏誚冷嘲的聲音忽然變得沉厚,宛如驚雷下擊。
辟邪抱著蕭音站在林外,忽然間沉默下去,宛如一尊石像。
雨已經停止了,綠化林被方才狂風吹得倒了大片,酢漿草還未開花,就被神魔大戰踐踏成泥。暗夜裏,銀發飛舞的饕餮笑著,微微彎腰,對著一邊沉默的兄弟伸出手去,邀請道:“醒來吧,辟邪!別再為那片死亡的大陸浪費精力,來這邊,和我一起吧!”
辟邪雖然一直不動聲色,然而刹那間被點破了夢境,心中的驚濤駭浪是幾千年來所沒有的。空茫和絕望如潮水般滅頂而來,辟邪的手臂都在微微顫抖,幾乎抱不住懷中的蕭音。
“來和我一起吧!我為了尋找同伴,已經費了幾千年時間。”察覺到辟邪色變,銀發男子薄唇上帶了笑意,“辟邪,上天將我們的土地奪走,就是要我們尋找新的可以守護的東西。所以,我做了‘一切罪惡的守護神’。這個世界並存著陰陽兩麵,神魔之界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到哪一邊才不會再感到空茫和無措,可以抓住真實的‘存在’。”
“真實的存在?”喃喃地,辟邪重複了一句,依稀眉目一震。
“是的,真實的存在——不像雲荒那個虛幻的死亡國度。”饕餮繼續保持著伸手邀請的姿勢,微笑道,“這個肮髒的浮世裏,所有救贖、守護、謙讓都是假的,唯有罪惡,才是最真實的存在。就讓我們一起來守護這份真實吧!”
辟邪眉間依然有迷惘混亂的表情,然而兄弟的勸說慢慢起了效果,他看著意氣飛揚的饕餮說道:“你找我就為這個啊……可這些年來,你過得很快樂?黑暗裏也有可以快樂的東西嗎?”
“當然,你不知道人心墮落在黑暗裏的時候,可以產生怎樣的扭曲和快樂——那種腐蝕般的快樂,就算你是神祇,隻要舔嚐一點點,都會覺得不得了呢。”饕餮嘴角浮出笑意,“你為那個破雲荒已經苦行了多年吧?別拖身邊這個女人下水了,再這樣下去她的腦子就要毀了。幹脆和我一起歸於黑暗吧!”
他的手向前伸著,人還在林中,手指卻伸出了樹林邊緣,在暗夜裏微微發光。
這是來自黑夜裏的邀請。
饕餮說得對。他一直隻是在做一個一廂情願的夢罷了,或許雲荒上那些死靈魂也不願如此被困在編排的夢裏,寧可早日解脫。這個夢,是不是真的該醒了?他自己或許無所謂,可為了一己的夢想,卻要葬送蕭音十年的青春和靈氣,以及艾美將來的人生和喜悅?那片死亡大陸上,已經有了太多的活死人了……雲荒,是不是真的有苟延殘喘的必要?
辟邪沉思著,卻是不由自主地向著林中走去。
饕餮看著走向黑暗的兄弟,眼睛裏有隱秘的喜悅,保持著伸手邀請的姿勢。
“辟邪……辟邪!”在即將踏入那片綠化林的時候,懷裏忽然有個聲音叫住了他。蕭音臉色蒼白,睜開眼睛,忍住了腦中的劇痛,看著他,喃喃道:“不要去……不要跟他去……他不是好人。不要……不要走到暗影裏去。”
“沉音!”在女子抓緊他衣衫的刹那,辟邪眼裏的空茫混亂就消失了,他頓住了腳步。
饕餮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看著辟邪懷裏醒來的女子:這個織夢者在精神力極度衰竭的時候,還能分辨出黑白正邪,阻止辟邪投身魔道?
這般厲害的女子,對於辟邪的影響力簡直無可估量。有她在一日,辟邪隻怕是不會斷了對雲荒和人世的念頭吧?
然而,在邪魔惡念一動的時候,一邊的紫衣女子卻捂著額頭重新倒入了辟邪懷中。方才隻是稍微思考了一下,開口說了幾句話,腦子裏就痛苦得如同刀子在攪!她無法思考……腦子裏一片空白。自從使用了雲荒古老的咒術後,她的腦子就陷入了混亂和空茫,痛得仿佛要裂開。就像一台數據外溢的計算機,已經到了係統崩潰的邊緣。
“辟邪……辟邪……我好難受。”再也無法忍受,平日好強的蕭音用力掐著自己的頭顱,斷斷續續地低呼,“腦子裏……腦子裏有刀子在攪!好痛……好痛……我什麽都想不起來!我腦子裏好像都空了!”
“別去想,什麽都別去想!”辟邪大驚脫口,用力拉開了她捶打自己頭顱的手。然而蕭音的手指痙攣著,全身都在微微發抖,似乎頭腦中真的有刀在攪動。
看到如此情形,饕餮笑起來了,依然是譏諷的語氣:“是的,她以後再也不能用腦子思考什麽了。十年的織夢者生涯,加上剛才勉強使用的那個九字大禁咒,她的腦子已經到了崩潰的極限……辟邪,你透支了這個可憐凡人的精神力,你將她毀掉了!”
“胡說!”辟邪反駁,卻看到蕭音痛苦地抱著額頭,臉色蒼白得如同死人。
饕餮看著思維接近崩潰的女子,眼含冷光說道:“跟你說過,螻蟻是承不起‘創世者’這種工作的。你想引導一個凡人用神的思考方式去支配大陸?真是開玩笑……那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應該知道的東西。就算是織夢者,遲早也要發瘋!”
“辟邪,我的頭……我的頭要裂開了!”手腕雖然被扣住,然而劇痛讓蕭音不停地掙紮,將頭抵在辟邪的胸口,聲音因為疼痛而斷續,“幫幫我……幫幫我!我受不了了……腦子裏……腦子裏那把刀子在攪!快救我!”
“沉音,沉音!”顧不上饕餮的冷嘲熱諷,辟邪將手覆蓋上了蕭音的額頭,試圖平定她的掙紮——然而,剛一接觸她的額頭,他的手就被震了開去!
多麽可怕的念力……在這個混亂苦痛的頭顱裏,往外湧動著多麽巨大的念力!
一個凡人的小小頭顱裏,竟然積蓄了那麽多的力量!
辟邪震驚地低下頭,那一刹那,他看到了有淡淡的金色光芒從蕭音的眼睛、眉心、額頭透出來。不顧她痛苦的掙紮驚呼,一點點地透出,洶湧而去,仿佛頭顱中有什麽東西正在散逸、消失,帶走女作家的思考和創造能力。
“很痛……救救我!救救我!”她臉色蒼白得嚇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通宵不睡的工作後更顯憔悴。她的手指緊緊抓著他的衣服,仿佛想要用力抓住什麽東西來對抗混亂的思想,然而看著他,她的眼睛卻慢慢失去了神采,從苦痛混亂漸漸變成空洞茫然。
“沉音!沉音!”知道發生了什麽樣可怕的事情,辟邪一邊叫著她的名字,凝聚她的神誌,一邊騰出一隻手來憑空一劃——夜裏陡然閃出了幽藍色的光,林外的空地上登時出現了一個結界,將他們籠罩在內。
那些從蕭音身體裏潰散出來的魂魄,也被結界所攔截,無法散逸。
辟邪單手製止了她的掙紮,將蕭音靠在懷裏,左手平伸出去——結界中那點點金色的光被無形的力量催動,竟然漸漸往他手心凝聚。
“做得挺熟練嘛。”在辟邪豎起手掌,將收集回來的神魂重新壓入女子眉心時,身後忽然傳來了饕餮冷嘲的聲音,“她不是第一次精神崩潰了吧?如果不是靠著你這位‘助手’的強行恢複,大約幾年前報紙上就會出現著名作家精神錯亂的消息了吧?”
辟邪的手指點在蕭音眉間,將潰散的神誌壓入她的腦中,用咒術平定著她再度潰散的精神世界——手下傳來如巨浪洶湧般的反抗力,激烈混亂超過以往任何時候。沉音的腦子,真的是已經再也無法負擔這樣的負荷了。
紫衣女子終於在他懷中沉沉睡去,臉色卻蒼白如紙。有一個刹那辟邪屏聲靜氣,不敢確認懷裏的人是否真的平靜下來,還是最終神誌潰散。
雖然腦波散亂,心髒卻還在微弱急促地跳動,證實著生命存在的跡象。
那個瞬間辟邪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發現自己已經滿身冷汗,按在蕭音眉心的手指也在不停地發抖。他忽然俯下身,將那具蒼白疲憊的凡人身體緊緊抱入了懷中,仿佛生怕一眨眼她就會如塵埃般消失不見。
“何苦。她雖然有織夢者的天賦,卻終究是個凡人。”身後傳來同胞兄弟的聲音,饕餮的眼睛閃了一下,看著他,卻收起了一貫的冷嘲熱諷,“對我們來說,她生命短暫,如朝生暮死的蜉蝣。放她走吧。她是那樣的痛苦,她該回到屬於她的世界。”
“她是很辛苦……很辛苦……”辟邪茫然地喃喃道,想起這麽多年來她的壓力和痛苦,歇斯底裏的發作和一次次的試圖自殺,“不能再這樣下去……下一次,我也救不了她。”
“下一次,她會變成毫無思考能力的白癡。”饕餮毫不留情地補充道,“如果你不及時放走她,她精神崩潰後便會成為瘋子。你應該知道,織夢者的潛能,最多隻能支撐十年。而眼前這個凡人已經透支了。”
“不用你說,我知道該怎麽做。”辟邪忽然抬起頭,看了銀發的饕餮一眼,眼睛陡然變成了藍色,“給我滾開!這裏沒有你什麽事,也別想我會跟你走!”
“你在怨恨我,是嗎?”麵對著辟邪的殺氣,饕餮卻笑了起來,帶著看穿人心的譏諷,“的確,如果不是我貿然造訪,打擾了你們的二人世界,你至少還可以和這個凡人多待三個月——三個月。多麽可笑……不死的神祇,居然為了一個眨眼都不夠的時間而憤怒!”
“我為什麽要怨恨一個已經死了的神。”辟邪忽然恢複了一貫的沉靜,揚起一絲冷笑,看了兄弟一眼,“饕餮,你的眼睛裏沒有一絲生氣,身上帶著死亡和黑暗的味道——我從一開始就發覺了。是你自己一直不肯承認吧?”
辟邪默不作聲地抱起了昏迷的蕭音,驀然騰空離去,消失在林後。
“饕餮,你其實已經死了很久很久了……”
伴隨著依稀的風聲,他給兄弟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銀發男子唇邊的笑容忽然凍結,定定看著他消失的方向,一直溫雅沉穩的辟邪那最後一句話仿佛刺穿了他的心髒——自己其實已經死了很久很久?是的,是的,在大西洲沉入海底的時候,他作為守護神祇曾用盡了所有方法對抗天地裂變,最後耗盡了所有力量,和那個沉沒的大陸一起死在了深深的海底。
他在五千年前已經死去。隻是和雲荒上那些一夕死去的人一樣,他不能接受自己已經死亡的真相,而一直試圖延續著殘夢吧?
所以他隱入了黑暗,不惜和腐爛、罪惡為伴,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
他其實早已經死去……不會喜悅,也不會憤怒,沒有期待,也沒有失望。隻是無窮無盡的寂寞和孤獨,穿行在黑夜裏,沒有一個同伴。
所以他才會尋找辟邪。並不是如他宣稱的那樣,僅僅為了尋找同伴。從內心深處來說,他是嫉妒辟邪的——嫉妒他依然擁有夢想,依然有著相依為命的織夢者。他是尚未死去的一個,因為他的生命在守望中延續。
所以,他這次回來,就是要將辟邪所擁有的一切粉碎!
點破辟邪的夢境,擊潰織夢者的神誌,徹底地毀滅苟延殘喘的雲荒……他要將辟邪至今以來賴以生存的所有東西粉碎,讓那個一直沉靜孤獨的兄弟和他一起沉淪到黑暗中來!他要看著辟邪和他一樣掙紮在人心罪惡墮落的泥潭裏,如何在毀滅中獲得暫時的滿足。
他們都曾是守護生靈的神祇,卻不得不淪落在暗影裏。
饕餮忽然冷笑起來,將手緩緩插入自己的身體——腐土般的身體居然是虛無的,銀發的男子將手插入心口,挖出了一塊心髒模樣的東西。那隻是冰冷的土石,不會跳躍,也沒有溫度。他這個身體,早已隨著大西洲一起成為化石。
“不錯。我早就已經死了……”嚓的一聲,那顆石化的心髒在手裏成為齏粉,饕餮冷笑著,眼睛裏卻有陰暗的光,“可是,為什麽你還活著呢?辟邪?”
第九章 歸家
“怎麽忽然間外頭風雨這麽大?”九點半,艾美惱怒地抹開了潑到作業本上的雨水,站起來關上了窗,風吹得桌上的書嘩嘩亂飛,幸虧她一早就用蕭音送的那塊雲荒石雕壓住了。
關窗的刹那,她看到漆黑如墨的夜裏,半空一道金色的電光掠過。
奇怪的是,那道金色的閃電,居然是自下而上騰起的!
有些莫名其妙地心驚,她站在窗前怔怔看著,不知道為何隱隱覺得有些不安——這樣大的風雨,不知道何時能停。明天她還想去蕭宅呢。
閃電掠過的時候,她沒有發覺,自己頸間掛著的那塊古玉微微發亮。
“小美。”在她站在窗邊出神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招呼。一驚回頭,看到的卻是站在門邊的大伯,正微笑著向她打招呼:“大伯今晚先回賓館去了,改天再來看你。”
“啊?”她詫異地連忙過來,“外頭這麽大的雨,大伯還要回去?”
“就是啊,別回去了。”母親跟著走上二樓來,手裏拿著新的毛巾被褥,一起勸說道,“真的不如在這兒住一宿。反正也是自家,房子也大,外頭忽然刮風下雨的,從郊區回市裏也難。”
“是啊,大伯,九點半了,外頭也沒有公交車可以回城了。”艾美誠心誠意地挽留,對這個大伯很是敬慕,“你留這裏住一晚,我還可以跟你聊聊關於雲荒的事呢。是不是,老爸?”
最後一句,她是對著剛走上二樓的父親說的。
然而父親沒有附和,隻是看了看自己的兄弟。
“不行不行,我和人約好了要回去的。晚上我還有事,不能不回賓館。”大伯笑著,拍拍艾美的肩膀說道,“小美好好念書,將來大伯送你去美國深造。”
“嗯。”艾美心花怒放地應了一聲,握著脖子裏掛的古玉,“謝謝大伯!”
大伯看了一眼她脖子上的掛件,忽然間眼裏有了意味深長的光,卻硬生生忍住了沒有發問,隻是笑著告辭:“該回去了,那邊四海財團有車來接我。”
“哦,那有機會再來吧。”父親居然也沒有挽留,對這個久別重逢的親兄弟如此淡然,“等到雲荒的勘查有新進展,別忘了告訴我,一起探討一下。”
“一定。”大伯笑著拍拍弟弟的肩膀,一起走下樓去。
果然已經有車來接了,靜靜泊在門外,大伯轉身和兄弟一家寒暄了幾句就開門坐了進去。艾美看著花園門口那輛銀白色的轎車,以及車頭上的純金標誌,不禁咋舌:“哇,四海財團!真的好有派頭……就是他們出資考察雲荒遺址?”
母親瞪了她一眼,嗬斥道:“快十點了,早點兒寫完作業去睡覺。”
少女吐了吐舌頭,握著胸前那塊古玉跑上了樓。
窗子沒有關緊,書本被吹了一地,她連忙過去關窗,卻忽然愣了一下——隻是片刻,外麵那麽大的風雨居然一下子平息了。
夜色靜謐得有點兒反常。
“艾宓博士。”剛坐入司機旁邊的副座,就聽到後座上有人冷淡地招呼,“事情辦好了?”
他不由得戰栗了一下。又是這個可怕神秘的聲音。
自從自己第一次挖掘失敗,考古生涯即將結束的時候,這個聲音就忽然響起在暗夜裏,要求他以靈魂作為代價,換取事業上的飛黃騰達。走投無路的考古學博士答應了,從此,幸運之神就一直沒有離開。
從挖掘出大西洋底的亞特蘭蒂斯遺址,驚動國際考古學界開始,他每一個考古項目都有如神助,從未落空,十年後就成了世界考古界第一人。
那一切,其實隻是因為暗夜裏這個聲音將所有遺落的曆史真相都告訴了他。
那個暗夜裏的聲音,有著操控一切的冷意——而現實中,那個可怕的人有著另一重更顯赫的身份:四海財團幕後最高的決策者,隻手可以支配上萬億的資金和人力。
這個考察挖掘雲荒的動議,就是這個神秘人提出的。那個人,居然有能力將被世人視為癡人說夢的項目,變成國家許可、政府參與的重大項目!
“主人,”博士鏡片後的眼睛忽然變得凝重,不敢回頭,隻是恭謹地回答,“我已經如您吩咐,將那個古玉交給了小美。”
“嗬……很好,有了這個打開異時空的‘鑰匙’,新的織夢者看來馬上要提前蘇醒了。”黯淡的車內,一頭銀發閃著華麗的光,男子手按著肋骨,似乎有些不舒服,冷笑道,“該死去的就讓它死去吧!辟邪,你還做什麽白日夢……”
“主人……”艾宓博士頓了頓,終於鼓起勇氣,詢問這個神秘人,“小美……不會出什麽事吧?她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該不會勞動您大駕吧?”
“艾宓博士,你擔心了嗎?”暗夜裏那個銀發人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你的侄女兒可不是普通孩子,她是一個織夢者——看吧,拿到了雲荒古玉,今夜她就要提前蘇醒了。而提前的蘇醒,將打破這個夢境。”
“辟邪啊辟邪,我看你怎麽應付這種局麵!”
時針指向夜裏九點半的時候,辟邪抱著蕭音回到了居所。
華麗的吊燈微微晃動,桌上攤著一尺多厚的稿紙,而三扇窗戶一直都緊閉著。如此熟悉的房間布置,那是十年前他和蕭音定下契約後,按照她的要求幻化出來的房間。十年內,她從十八歲的高中小太妹變成了風姿動人的女作家,隨著年紀和閱曆的增長,愛好和口味都有不小的變化,可這間房子的布置卻始終未曾大動。
她說:這世上至少要有一個地方,要讓自己閉起眼睛也能知道一切。
是的,他知道她需要安全感和穩定感。在每日都麵對著一個虛幻無常的世界時,她卻盡力在身邊的事物上尋求可以稍微讓她感到放鬆和安定的東西。凡人和創世者的錯位,讓她經常有混亂和空茫的感覺。
她真的已經太累了。
他讓蕭音躺回藤椅上,取過駝絨披肩蓋在她身上,凝視著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這樣脆弱的一個生命……最多隻有一百年,而且時刻受到病痛、災禍、感情的牽製和折磨。在凝望了這個世界上萬年的神祇看來,這樣的生命就像蜉蝣一樣短暫。然而,這個蜉蝣般的生命,在一眨眼的時間裏,竟能創造出如此瑰麗無比的世界。
就像方才那一道刹那割裂黑暗的閃電。
“辟邪……”在他用術法平定她神誌的時候,她醒過來了。臉色依舊蒼白,看著他,忽然吃驚地脫口:“剛才怎麽了?我又昏過去了嗎?怎麽你肩上在流血?”
辟邪微微笑了笑,並不意外。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這些年來,每次蕭音出現精神崩潰現象後,隨之而來的都是短暫的失憶。這,也是人類對自己的本能保護吧?如果不是及時遺忘掉一些無法承受的東西,蕭音十年來根本無法支撐下來。所以現在的她,恐怕已經忘了片刻前和饕餮遭遇的那一幕,也忘了自己做過什麽事。
“我……我的感覺很不好。”蕭音用手指壓著額角,喃喃說道。
“頭還痛?”他將手掌覆在她額頭。
蕭音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不痛了。隻是腦子裏空蕩蕩的。我好像……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辟邪,剛才發生了什麽?”
剛才發生了什麽事?饕餮和他在九天之上戰鬥,四方風雲湧動,海天龍戰其血玄黃。而作為凡人的她情急之下居然使用了九字禁咒,重傷了神祇。她在那一刹那,為了他的安危,不顧一切地超越了人神界限。
那一刹那她是愛他的。而她愛他也隻那一刹那——人的生命對神而言,不過一刹那。
可一刹那的光輝,卻可以照亮亙古的時空。
然而她終歸會將他遺忘。或許,忘記了,反而更好。他知道那一刹那她心緒紊亂頭痛欲裂的痛苦——她無法麵對這樣錯亂的時空,無法思考出逾越人神限製的方法,那樣的重壓讓她原本快要枯竭的精神更加劇烈地波動起來。
“沒什麽。”辟邪看著她的臉,最終隻是淡淡回答,“你送艾美出去的時候,忽然暈倒了。”
“又暈倒了?”蕭音閉著眼睛笑了起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或者發瘋了?我覺得腦子快要不行了,裏麵亂成一團,一想東西就頭痛——我好像撐不過三個月。看來我無法順利完成和新織夢者的交接工作了。”
辟邪沒有說話。很多時候,他不說話,就是默認。
“我要看看爸媽和弟弟……”蕭音躺在藤椅中,忽然道。
“嗯。”他不忍拒絕,站起來走到了客廳那一排窗子前,伸手打開了居中一扇。
紅木雕刻的窗子打開來,然而外麵不是漆黑的夜色,居然是一個燈火通明的客廳——這個房間外麵,還有另一個房間?
然而蕭音絲毫沒有驚訝,隻是從躺椅內抬起頭,靜靜凝視著窗子另一邊的歡樂景象。
大廳裏一對中年夫婦正在一邊聊天一邊看電視,一個少年晃晃蕩蕩地從臥室出來,拉開了冰箱的門尋找食物。一切都很平常、很溫馨,如世上千萬個普通家庭。
“今天去晚了半小時,結果就沒買到明蝦。”老媽一邊看著三流言情劇,一邊嘮叨,“這些沼蝦居然也要二十幾塊錢一斤,簡直宰人!”
“明天買也一樣。”繼父拿著報紙看上麵的體育版,隨口應對。
“不行,小音剛寫信回來,說她三個月後就要從國外念完書回來了。她最喜歡吃明蝦,我得好好燒才行。”老媽一邊嗑瓜子,一邊認真道,“全家就她愛吃蝦,結果她走了我好幾年沒燒,都忘光了。”
“老媽就隻疼姐姐。”搜到了牛奶的弟弟滿意地回頭,吐舌頭道,“每天都嘮叨她。”
“一邊寫你的論文去!”老媽順手抓起桌上報紙扔過去,笑罵道,“你姐姐都在國外念到了博士,你念個國內二流大學還要推遲畢業!你姐姐回來,看不罵死你?”
躲著母親擲過來的報紙,弟弟抓著牛奶扭動身子,笑道:“哪裏,姐姐最疼我……”
仿佛看著另一幕人生戲劇,淚水忽然從女作家眼裏滑落。蕭音靜靜看著窗子另一麵的空間,看著十年未曾見麵的親人,忽然喃喃道:“我要回家……辟邪,我要回家。”
辟邪的手一震,窗子重新關上。一切都消失了。
這三扇不能打開的窗子,連接著不同的時空:第一扇,也就是艾美曾經無意打開的那扇,直接連著外麵的同一時空;而第二扇,則通往同一時間裏的任何空間,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浮現在麵前;而第三扇,則是能回溯和跳躍於任何一個宇宙時空的輪回之窗,連接著數千年前覆滅的雲荒世界。
這麽多年來,蕭音就是從第一扇窗子裏看外麵的世界,從第二扇窗子裏得知家人的音訊,也從第三扇窗子裏看著雲荒的一切,編織著夢幻的王朝。
十年了,她生活在這樣一個扭曲詭異的時空裂縫之中。
“所有的我都可以不要——名望、利益、地位……‘沉音’所擁有的一切我都不需要!我隻要回家。”定定地看著那一扇關上的窗,蕭音臉色蒼白,夢囈般地喃喃說道,“辟邪,那時候我很蠢……十八歲的時候,被你擺到我麵前唾手可得的名利財富迷住了眼睛。可現在,我要回家……我好累,我要回去吃明蝦。”
辟邪沒有說話,隻是靜默地看著她問道:“你覺得,當初我騙了你?”
“沒有。我從不指責你。那個契約的權利和代價,你一開始就說得很清楚。”蕭音微微歎息,試圖掙紮著坐起來,“那時我年幼無知,不清楚這世上什麽東西才是真正重要的。事實上,如果回到十八歲,我還是會和你簽這個契約……”
她忽然笑了起來,那個笑容在蒼白的臉上一閃即逝:“因為很高興能遇到你,哪怕隻是一眨眼的時間。”蕭音從藤椅上坐起身來,轉頭看著辟邪,忽然再次問道:“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
“沒有。”男子平靜地看著她,回答道。
蕭音的手指壓著太陽穴,輕輕吐了口氣,抬頭看著客廳裏的掛鍾,嚇了一跳——居然已經十一點多了?她記得送那個小姑娘艾美出門的時候,還不過六點吧?她一聲大叫,轉身拿起了筆,急急鋪開了稿紙。
“辟邪,辟邪,快給我念昨天寫到了哪裏。”她一邊胡亂把長發紮上去,一邊對著助手叫嚷,“糟了,隻剩下一個小時不到了!我今天還沒寫一個字——這回完蛋了,真的完蛋了,讓非天那家夥抓狂去也罷了;可是伽藍神廟裏的長老們接不到我今天織的夢,雲荒那些人新的一天怎麽過?一過淩晨,昨日我編織的夢之卷就用完了!”
翻著大堆的稿紙,蕭音的眼神轉成了工作時間特有的狂熱,完全忘了是對神祇說話,隻是吆五喝六地支使辟邪:“泡咖啡,泡咖啡!把燈全打開啊,這麽暗我都要睡著了!”
然而,辟邪隻是站在窗邊看著她,一動不動。
“怎麽?”剛鋪開稿紙的蕭音詫異地看著助手,“你想罷工?你都罷工,那我真的不寫了啊!我不管你的雲荒了啊。”
“你寫寫看?”辟邪忽然歎了口氣,輕輕搖頭,“算了,別勉強。”
“怎麽?你真以為我腦子壞掉寫不出來了啊?”蕭音白了他一眼,再看了一眼時鍾,雖然沒有寫東西的感覺,依然強自按捺著心緒,低頭看昨天寫到的那一段。
“雨季過去後,帝都進入了幹燥缺水的季節,潛淵水庫中的水隻剩下滿水時期的三成。南方的敵國奸細在此時潛入帝都,經過周密的計劃,六月七日深夜,帝都內六處同時起火。水龍隊無法撲滅那樣大而密集的火,火勢直到四日之後才被遏製住……”
奇怪,這一段的筆跡,明顯不是自己寫的。翻著最後一頁,蕭音陡然明白過來:哦,這是那個叫作艾美的小姑娘,下午在紙上留下的塗鴉。
“哦,寫得還不錯的樣子嘛。”她笑了一下,拿起筆在稀疏的行間插入一些句子,修改著那個女中學生寫的段落,一邊沉吟著如何在保持大的架構不變的同時,豐富和細化人物的言行舉止。
然而剛一開始思考,腦子就裂開一樣地痛起來!
那種刺痛是激烈而迅速的,仿佛一根長長的鋼針一下子從太陽穴貫穿了整個腦顱,將她剛剛浮凸的所有宏偉藍圖全部凝固成一片空白。蕭音剛寫了幾個字,手中的筆啪地掉落,忽然痛得抱著頭彎下腰去,將額頭撞向書桌。
“沉音!沉音!”顯然料到了會出現這樣的情景,辟邪早已走到她身邊,立刻從身後伸出手緊緊抱住了她,同時一隻手迅速攤開在桌上,擋住了她額頭撞落的方向。
“沉音,沉音,鎮定一點兒!沒事的!”蕭音的額頭重重撞在辟邪手背上,然而他根本不覺得疼痛,隻是抓緊了懷裏掙紮的女子,將她蒼白的臉埋在自己胸口,同時一把合上了案頭的草稿本,不讓她再看到那些與雲荒有關的文字。
蕭音的掙紮漸漸減弱,伏在他懷裏不動了,然而肩背依然有細微卻激烈的顫抖。辟邪歎了口氣,將手放在她額頭上,平定著她腦海中沸騰翻覆的思緒。
“辟邪……辟邪,怎麽回事?”蕭音伏在他懷中,聲音悶悶的,隱約帶著恐懼和痛楚,“我的腦子……我的腦子真的不行了!我沒辦法想事情……一用力想,腦子就……”
“別想了。”辟邪站在她身後,將蕭音的頭抱在懷裏,輕輕歎息。
蕭音在他懷裏才感覺舒服了一些,隻是依然詫異:“怎麽回事?我怎麽忽然間就不能思考了?白天還好好的!送艾美出去的時候是六點多,我怎麽會昏過去了五個小時?辟邪,到底……到底出了什麽事情?”
辟邪不語。許久,他才蹲下去,平視著蕭音的眼睛,輕聲回答:“你再也不能寫東西了。”
“什麽?”女子的眼睛陡然睜大,抓緊了他的肩膀。
“你的腦力透支得太多了。”辟邪看著她驚恐的眼睛,聲音保持著平靜,“我想你以後最好少思考,更不要再試圖寫和雲荒相關的東西。你最好把一切都忘記。”
“什麽?契約上明明說,十年後,能讓我身心完整地回到這個世界裏去!”蕭音緊緊抓著助手的肩膀,指甲幾乎掐入他的肌膚,“現在十年快到了,你卻對我說,我的腦子不能用了?我要變成一個不能思考的白癡?”
“按原來的打算,十年期滿,你剩餘的精神力還足以回到這個世界,去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辟邪一動不動,任她掐著自己的肩,“如果沒有饕餮那家夥打岔,原本你可以平安回到你的世界裏去。”
“什麽饕餮!”一個巴掌清脆地落到辟邪臉上,“騙子!”
或許因為精神力的衰竭,蕭音不能自控地暴怒,捂著自己劇痛的額頭說道:“你騙我……你騙我!竟然要毀掉我的腦子……辟邪,你為什麽要奪去我思考的能力?你難道怕我契約完成後再插手你的雲荒?你怕我再使用織夢者的精神力,是不是?你……你已經找到了新的織夢者,所以你要毀掉我!”
“根本不是這樣。”那一掌下去,辟邪眼神稍微起了一些波動,他分辯道。
“不是你還有誰!”蕭音氣得渾身發抖,“你是神!除了你誰還有這樣的能力,能奪去一個人的思考能力!”
她回頭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稿紙,隻是一瞟,念頭一動,腦中又是一陣劇痛。絕望和憤怒籠罩住了女作家,想也不想,她隨手抓起一遝稿紙,用力撕了個粉碎!
“還你!還你!都還你!”厚達一寸的稿子根本無法撕碎,蕭音徒勞地撕扯著自己多少個日夜寫出來的文章,將殘篇扔到神祇臉上,“你的雲荒、你的子民、你那個沉睡在水底的大陸!不過是些廢紙架構起來的夢,都還給你!”
華麗無匹的房間內,碎紙如雪般紛飛,辟邪一直不動聲色的臉也變了,然而他依然控製著自己的聲音,冷冷看著失態的女子:“沉音,你這個樣子,活像個發瘋的潑婦。”
那樣的語氣讓蕭音驚了一下,她看著臉色鐵青的辟邪,忽然縱聲大笑起來:“不錯,你吃驚了?這些年來你要我看天文地理古今中外,要我沉下心來進入另外一個時空——可我本來就是個小太妹!我忍受了十年,你以為你真的改造了我,買斷了我的靈魂?”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買斷你的靈魂。我隻是要借助你的天賦。”辟邪臉色慢慢蒼白,看著縱聲狂笑的女子說道,“不過,既然你一直在壓抑自己,那麽,我可以告訴你——契約可以提前結束,你不必再忍受這一切。我送你回去。”
蕭音忽然怔住,然後斬釘截鐵地回答:“對,送我回去,在我沒有發瘋之前!”
厚厚的稿紙散落一地,那些夢的碎片在燈下泛出淡淡的冷光,仿佛十年的時光不過是一地殘雪。辟邪就站在這個破裂的夢裏,對著因為失去記憶和思維能力而絕望憤怒的蕭音——十年飄忽如一夢,在神一眨眼的時間裏,凡人便已經衰老?
他想說什麽,然而牆上的掛鍾陡然敲響了十二下。
第十章 夢之卷
一聲連著一聲,鍾聲綿長清冷,仿佛回蕩在看不到底的時空中,預示著新一天晝與夜交接的來臨。在最後一聲鍾聲響過之後,客廳的第三扇窗子忽然透出了淡金色的光!
這是非常奇異的景象:外麵分明是漆黑的夜,可窗子居然透進了光!光線由弱而強,慢慢變幻。
金光中,第三扇窗子忽然消融了。
辟邪的眼睛注視著那扇在零點鍾聲裏悄然打開的窗子,神色嚴肅。蕭音也不鬧了,安靜了下來,慢慢坐回了椅子上,手撐著隱隱作痛的額頭,纖細的腕上金色鐲子叮當脆響,回應出了淡淡的金色光芒。
金光忽然大盛,湮沒了室內的一切。
那一瞬間蕭音習慣性地閉了閉眼睛,避開那轟然盛放的金光。等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子已經消融了——窗外浮現出一個絢麗嶄新的世界:
這裏的淩晨,正是那一個時空的黎明前夕。
太陽還沒有升起,但是晨曦的微光已經籠罩了大地。神秘的新大陸在黎明中露出真容,呈現出奇異而美麗的色彩:白色、青色、藍色、紫色、黑色、砂色交錯著,宛如一張縱橫編織成的巨大毯子,鋪向天的盡頭。大陸的中心有巨大的湖泊,綿延萬裏,在晨曦裏,宛如被天神撒上了零散的珍珠,發出璀璨的光芒。
那便是她用心力描繪了無數遍的雲荒大陸。這般宏偉寬廣,看不到盡頭……蕭音看著窗外的那片黎明前的大地,忽然間有一種激情和自豪湧上心頭,讓她的眼睛都微微濕潤了:那便是雲荒!她一手創造的雲荒!十年來,她以個人之力支撐著這片廣袤的土地,延續著這個世界,用盡了所有的心血澆灌著這個本已死亡的國度,讓一切在虛擬中延續。
那裏的一切,每個國家和民族,都仿佛是她身體裏孕育出的嬰兒。
那個瞬間,創世的自豪感和成就感衝淡了一切,她忘了片刻前雲荒給她帶來的傷害。
窗子裏的景象不停變幻,鏡頭由遠而近,向著大陸中間凝聚。雲荒的中部,是連綿萬頃的鏡湖。黎明前的湖麵宛如一麵巨大的鏡子,倒映著黑沉沉的夜幕,以及湖中的城市。湖中心那座孤城拔地而起,氣勢磅礴,夜色中看來,竟然一直堆到了九重。
那,便是雲荒中最大宗主國“空桑”的帝都伽藍城。
城市正中,一座龐大的白塔高聳入雲,壁立千仞,飛鳥難上。白塔底層的基座占地已有十頃,塔身一路上來有柔和的收分,但即使如此,到了塔頂上依舊有兩頃的廣大麵積。
窗外的景象繼續變幻,鏡頭越來越集中、越來越集中……最後按照一貫的規律,沿著伽藍白塔旋轉了一周後,定格在白塔頂端的神廟上,然後,一切都慢慢拉近了——神廟的門早已打開,聖女帶著神官們匍匐在九重門之後,恭謹地等待著什麽。
金光湮滅的刹那,聖女抬起了頭,將雙手按在額心,恭恭敬敬地睜開了雙眼,看著另一個時空裏的一對男女,用吟唱的方式吐出了字句:“長夜已盡,黎明將至,好夢未醒。偉大的神祇啊,請賜予雲荒新的一天!莫讓一切,消失在太陽升起之前!”
聖女抬起空洞洞的眼睛時,蕭音隻覺心裏一窒。
明明也是死去了多年的冥靈,可這位伽藍神廟裏最高貴聖女的眼裏,依然透出無邊無盡的渴望和虔誠:那是對生命延續的渴望,以及對神祇無比的虔誠。那是一群完完全全的殉道者,將身心都奉獻給了神。
而他們的眼神,每夜每夜地出現在零點的窗中,透過時空注視著她和辟邪,讓蕭音不自禁地微微顫抖——她不過是一個凡人,無法如辟邪那樣,安之若素地承受這樣的目光。
“聖女,”辟邪站在窗前,用俯視的角度開口說話。那一刻,他的眼神和語氣,完全區別於平日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而完完全全是神祇的口吻,隻手翻覆著生死,“請伸出你們的手來,承接新一日的‘夢之卷’,守護新的雲荒。”
“多謝神的恩賜!”神廟裏所有神官齊齊跪拜,重複著這每日的儀式。
蕭音忽然間有些惶惑起來:新一日的夢之卷?今天她根本沒寫一個字,哪裏有新編織的幻夢可以給那些雲荒上的神官?辟邪又不是織夢者,如何能如此輕許承諾?
然而,她正自驚訝,辟邪卻聲色不動地揚起手來,唰唰的輕響,幾頁稿紙從他手心被無形的力量托起、浮上了半空。
蕭音忽然呆住了:是那幾頁!那個小姑娘艾美下午塗抹的幾頁稿子!
織夢者還在驚訝,神祇的雙手展開,已經開始了“化夢”的程序——用他淩駕於萬物之上的力量,將凝聚了織夢者精神力的文字緩緩化為夢之卷!
薄薄的稿紙浮在辟邪手上,仿佛被奇異的力量所摧動,A4大小的紙張居然慢慢延展開來。變大、變薄……最後仿佛變成了一卷無邊無盡的長卷,如同雲一樣流向打開的窗子。辟邪的手托著那片雲,手指卻急速地畫出了一個複雜的符咒。隨著他手指劃過的方向,流雲般的長卷忽然一震!
夢幻般的奇跡出現了。稿紙上的字發出了淡淡的光芒,然後一個接著一個,那些字從長卷上浮凸出來,立在虛空中。神祇的手指間操縱著翻覆天地、幻化萬物的力量,那些字在半空漸漸改變、活動,竟然變成了一幕幕活生生的景象!
幹旱、流民、火災、奸細、祈禱……仿佛被灌注了生命力,所有一切都活過來了,演繹著那薄薄幾頁紙上所書寫的一切悲歡離合——那上麵的一切,都是綜合了書寫者和神祇之手所編織出來的幻夢!
長卷從辟邪手中如雲般流入了另一個時空,附帶著足夠支撐雲荒一日的生命力。
織出的金色的夢,從開啟的天眼裏流下來,落入伽藍白塔頂端。伽藍神殿裏的聖女虔誠地伸出手,去接虛空裏傳來的夢之卷軸,她身後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的神官——為了維持這個死亡大陸的虛幻生存跡象,需要更多的神官來處理和分派這些夢之卷,將這些夢灑落四野,融入雲荒尚在沉睡中的子民心裏,編織出新一日的虛幻生活。
“多謝神的恩賜。雲荒因您的庇佑而延續。”
聖女雪白的雙手捧著從蒼穹綿延而下的金色卷軸,用虔誠的聲音感謝著神的恩典。從伽藍白塔頂端的神廟仰視上去,黎明前深藍色的天穹風雲湧動,流雲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操縱著,向著神殿頂上的某一點凝聚、旋轉、吸入,消失在一個漆黑莫測的洞中。
而那個黑洞的另一麵,浮現的是神祇的臉:英俊、沉靜、威嚴而高不可攀。
然而,俯視著白塔和茫茫大地,天穹中神祇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茫然和悲憫,開口道:“你們……覺得過著這樣的日子,真的算是‘活著’嗎?”
“神?”第一次聽到神祇在化夢之外開口說話,聖女震驚地抬頭,她身後的神官也一起抬起了頭,驚駭莫名——神也會問出這樣的話?神也動搖了嗎?千年前,那一場滅頂之災來得太突然,刹那間無數的生靈死亡。那一瞬間爆發出的絕望、哀求和祈禱的力量是驚動天地的,作為雲荒最後一任聖女的她也衝入了神廟,對著神像一刀刺入心髒,用聖潔的血液向守護神提出了最虔誠的祈禱:請守護雲荒……保佑子民……請神延續這片大陸的存在。
那一刹那,垂死的聖女抬起頭,看到高高在上的神像眼裏,陡然滑落血紅色的淚水。
那一刻,神祇被那樣鋪天蓋地而來的絕望和祈禱打動了,不惜逆了天地輪回,伸出手庇佑了這塊本該死亡的土地。
此後的幾千年裏,伽藍神廟的聖女和神官協助著天神辟邪,在深海之中這片沉沒的大陸上造出了結界,編織著幻夢,用所有力量延續著沉沒的雲荒大地上一切已死的生命。
然而,幾千年的苟延殘喘後,麵對著筋疲力盡的聖女和神官,雲端上的神祇第一次出現了動搖和迷惘,注視著黎明前沉睡的大陸。
“神,這片土地上的每一隻螻蟻,都希望能活下去!”聖女抬起眼睛,莊重而虔誠地望著雲端之上的神說道,“我們仰賴您的庇佑而生存——如今,您竟然要舍棄我們了嗎?”
神祇黑色的眸中,陡然閃過了一陣茫然和苦痛。那,竟是凡人才有的脆弱。
“神?”聖女震驚於雲端之中那雙眼睛裏的變幻,脫口驚呼。
然而,隻是一眨眼,天幕風雲湧動,天眼閉合,神祇的臉已經消失無蹤。
窗子合起的時候,數張稿子從半空頹然墜地——化夢已經完成。
蕭音詫異地看著辟邪,看著他第一次對窗外的異世界提出那樣的詰問。
在窗戶關上的一瞬間,她清楚地看到有血紅的淚水,從這個神祇的眼中滑落。她充斥著憤怒煩亂的心裏,陡然便是一驚,然後奇跡般地平靜了下來。她坐在一地的碎紙中,怔怔看著這個落淚的神祇,眼裏閃過了複雜的情緒。
天意從來高難問,現在她知道了:辟邪……原來也是會痛苦和迷惘的。
她扶著自己混亂空白的頭,發出了低低的苦笑聲。
“辟邪,不用擔心。你已經找到了新的織夢者……她比我更有天賦,定然能給你一個更好的雲荒。”她走過去,撿起了那幾張稿紙,平靜地輕聲道,“你盡可像當年引導我一樣,引導她成為合格的織夢者。《遺失大陸》可以由她來續寫——你的雲荒,必將延續下去。”
她忽然不再恨他,將手輕輕搭在他肩上,低聲安慰,感覺到辟邪忽然震了一下。
他轉過頭看著蕭音,眼神複雜。片刻之前,這個織夢者還在暴跳如雷,為了思維能力的喪失而對著他咆哮叫罵。可此刻,蕭音的眼睛完全平靜了,從容而溫暖,帶著悲憫和包容一切的光亮。十年的織夢者生涯,竟然讓這個凡人的心達到了接近於神的空明純淨。
十年中,自己就是被這樣的一顆心所吸引吧?
一個時陷迷惘的神祇,居然需要一個凡人的安慰和扶助。
然而他的所作所為,卻最終將這樣的心和腦毀掉……她已經無法負擔。一個生命脆弱的凡人,終究不能長時間地接近神域,超越人神的力量限製。
“我愛你。”他忽然忍不住抬起手,將這個蒼白憔悴的女子緊緊擁入懷中,歎息道,“沉音,我真的是愛你啊……可是,我怎麽才能夠在保有雲荒的同時不毀掉你?”
“我必須要送你回去了……在你徹底毀掉之前,我要送你回去。”
第十一章 蘇醒
異時空之門打開,神祇化夢的同時,另一邊的艾美卻剛寫完作業進入了夢鄉。
案頭擺放著下午蕭音送的雲荒石雕地圖,脖子上掛著大伯送的古玉掛件,她心滿意足地入睡了,嘴角噙著一絲笑意,手裏還握著那塊溫良的辟邪古玉——剛進入夢鄉的少女,絲毫不知道自己下午的塗鴉,剛剛通過神祇的手,被織成了幻夢,流入了異時空的雲荒。
長夜漫漫,她睡得香甜。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間隱約聽到了樓下客廳裏的鍾敲響了——一下,兩下,三下。
午夜三點?
雖然睡得迷糊了,可是刹那間她心裏仿佛有一條冰冷的小蛇滑過,陡然全身繃緊。三點!又是那個時間!心裏模模糊糊有什麽聲音喊了一聲,將熟睡的少女驚醒。
“嗒、嗒、嗒……”黑暗中,門外的樓梯間裏又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有人從遙遠的某個地方一直走了過來,停止在她臥室的門外。
艾美悚然驚醒了,滿身滲出微微的冷汗。樓下的掛鍾早已在她的強烈要求之下換成了電子鍾,她今天上樓前還特意安心地看了看。可到了半夜,這個該死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了!
又是那個人!又是那個半夜來的人!到底是什麽人,這樣莫名其妙地天天來到門外?
那個腳步聲照舊停在門外,然而,與以往不同的是,暗夜裏傳來了輕微的扭轉聲。臥室的門把手轉動著,門靜靜地打開了。漆黑的夜裏,什麽也看不見。那一道黑黝黝的門縫和黑暗融為一體,艾美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隻看到門外一雙狹長冷銳的眼睛,閃著非人世所有的光。這雙眼睛……隱約有一絲熟悉。
她想大喊,想坐起來,可是身體一點都不能動,冷汗流過她的額頭。
門慢慢完全打開了,她依然隻能看到浮在暗夜裏的那一雙眼睛。那般冷銳、深邃、漠然,那一瞬間她有了一個奇怪的直覺——那不是人類的眼睛!
“織夢者,我驚醒了你的夢嗎?”然而,暗夜裏的那個人悄然吐出了人的聲音,在她床邊停下,看著睜大眼睛僵臥的少女,輕輕微笑。他的手在漆黑的夜裏覆蓋上了少女的肌膚,輕輕摩挲著,從手到臉。
織夢者?什麽織夢者?艾美莫名其妙,隻覺不自禁地恐懼。
“多麽漂亮的雙手……多麽瑰麗的頭腦……”來人在黑夜裏喃喃驚歎。那隻冰冷的手四處遊弋,卻並不輕浮,仿佛戀戀不舍地在試探著她內心的某一個角落,最後停留在少女光潔的額頭上。狹長而冷銳的眼睛湊上來,輕輕讚歎,“一個凡人……內心竟然能有這樣瑰麗的世界……織夢者啊,辟邪就是被具有這樣天賦的凡人吸引吧?”
辟邪?這個人說辟邪?他是誰,居然認識辟邪嗎?
她忽然明白過來了這雙眼睛哪一點看起來熟悉——這雙眼睛裏的冷光,和辟邪的眼睛居然有三分相似!隻是,比起辟邪的沉靜高潔來,多了幾分陰鬱莫測。
艾美心裏一震,手下意識地握緊了一下,赫然發覺自己手心攥著掛件:辟邪古玉?她身體忽然從夢魘般的狀態裏動了一下,奮力掙紮著想從這個人的手底下逃脫。
“想逃?是不是?你逃不掉的。你想叫救命?沒用,你父母都已經睡死了……”然而那雙閃著冷光的眼睛卻有奇異的魔力,一直看到她的靈魂裏,輕輕冷笑,說出她腦海中轉過的每一個念頭,“你想抓起桌上這個鎮紙砸我,是不是?”
隨著每一句話的吐出,艾美就覺得心裏的懼怕又多了一分。她所有的動作,在沒有發出之前就被釘在了空氣裏。
這個人……這個說著話的人……到底是什麽東西?
然而,不等她去想這個問題,那個人又搶先開口了:“我叫饕餮……是辟邪的哥哥。”
辟邪的哥哥?這一段時間來,天天半夜來到她臥室門外的,就是這個叫作饕餮的家夥?辟邪的哥哥為什麽要做這種奇怪的事情?
“我在等你力量蘇醒的時刻……等著你變得具有足夠的創造力,能接替沉音成為織夢者那一刻的到來。”黑暗中,那隻冰冷的手一直覆在她額上,輕輕微笑著說道,“我甚至比辟邪他們更早就找到了你,注視著成長中的你,已經等了好久、好久了……”
那麽……這麽多年的幻覺,都是真實的嗎?每夜每夜有人停在身邊注視她的幻覺!
這個奇怪的人,到底想要做什麽?
“不用怕,不要你做什麽,”冰冷的手捧起她的額頭,暗夜裏那一雙眼睛更加貼近了,注視著少女憤怒卻恐懼的眸子,帶著些微的冷笑,“隻要你……幫我做一個夢就好了。”
她隱約覺得那個奇怪的人拉起了她的雙手,將那個古玉掛件放入她手心,合緊。冰冷的手指停留在艾美的眉心,那種冷意讓少女陡然全身一振,精神渙散下去。
那是什麽地方呢?白色的河灘……清淺的水靜靜地流……酢漿草尚未開花,簇擁著白色的別墅。咦,那不是……沉音姐姐的家?她被人拉著身不由己地走著,卻無法看到身側拉著她的是誰。那隻手拉著她,穿過了樹林,穿過了草地,甚至穿過了緊閉的別墅的門——所有有形有質的屏障,對他們來說居然起不了絲毫的阻礙。
她又一次站在了這個古雅華貴的房間裏。蕭音和辟邪都不在客廳,不知去了何處。仿佛經曆過什麽爭吵,滿地都是撕碎的手稿,其中她看到僅有幾張完整地散落在地上——一眼瞥去,竟然是自己下午塗鴉的字句。少女驚呼了一聲,想彎下腰去撿起來,卻被人阻止了。
青銅吊燈微微晃蕩,暗淡的室內,有三扇美麗的紅色雕花窗……然後她看到身側那隻蒼白的手抬了起來,似乎在默數著那一排窗子:
第一扇。
第二扇。
第三扇。
那隻手推開了第三扇窗,她霍然驚叫了一聲!那不是不能打開的窗子嗎?窗後是……
那扇窗裏透出金色的光陡然湮沒了她。少女駭然低下頭,看到胸口掛著的辟邪古玉居然也發出了淡淡的金光,就仿佛在呼應著異時空裏發出的光芒一樣!
她看到自己的身體在光芒中慢慢融化。
“走吧。”身側,那隻手微微推了她一把,艾美身不由己地跌了出去。
跌入那片璀璨奪目、無始無終的金色漩渦中去。
別墅的二樓,辟邪靠在門上,靜默地看著蕭音收拾東西。
其實,至少也要等明天那個小姑娘艾美來了,交代了一切才走吧?作為上一任織夢者,總要對繼任者有個交代和傳承才好。
然而,看著紫衣女子蒼白的臉,他忽然不想說任何再加重她負擔的話。
“這些,其實回去都有備著的。”看著女子收拾出的衣物書籍,滿滿一箱子,辟邪忽然安靜地開口,“這裏的一切,你回去也能照樣擁有。你要什麽,我都會給你送來。”
“你以為我還稀罕這些嗎?”蕭音冷笑起來,揮手打落一個纏絲瑪瑙香爐——那些她少女時期迷戀過的唯美華麗的小東西。人一生有很多個階段,而有些事物隻在某一個階段裏才存在著意義。比如這隻她曾磨了辟邪一個月,他才從異時空的伽藍神廟裏替她取來的香爐。當初是何等的珍愛,如今心境變幻,她已能揮之而棄。
既然她要離開“沉音”的生活,那麽所有相關的一切,當然都不再重要。
除了……辟邪。
纏絲瑪瑙香爐掉落在地上,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在落地的刹那變成了淡淡的金光,隨即湮滅。異世界帶來的東西,在這個世界裏一旦毀滅便毫無蹤影。
“你回去也不要做任何與文字相關的職業了,我怕影響你的腦子。”然而對於她的怒氣,辟邪卻絲毫不動容,安靜地敘述,“我會給你安排另外的人生,你隻管放心,回到那個世界後,你的人生必然會繁花似錦,美滿安寧。”
“美滿安寧?”蕭音重重蓋上了箱子,冷笑道,“是啊,你是神,要你親自看顧一個凡人的一生,真是浪費了精力呢,是不是?”
“希望你的腦子經過重整和淨化後,不會再有這樣乖僻的脾氣。”對於她的冷嘲熱諷,辟邪似是習慣了,“不然會嚇壞身邊的人,怎麽也嫁不出去了。”
蕭音果然安靜了下來,俯下身,手指輕輕扣著箱子邊緣的鎖扣,長發垂落,掩住了臉。那一刻的寂靜,讓別墅裏有了一種微微的離愁別緒。那一個瞬間,辟邪忽然覺得空氣中湧動著什麽不對的東西。然而,不等他察覺,忽然聽到蕭音開口問了一個問題:“辟邪,我是不是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在今晚六點到十一點之間?”
這個第二度提出的問題,讓他微微一震。
沉音……一直在念念不忘地追溯著這段記憶的殘片嗎?
“沒有什麽。”他卻是依然安定,淡淡回答,“你不過是太疲勞,昏過去了。”
蕭音扣好了手提箱的鎖扣,直起了身子,定定看著他,忽然笑了一笑,用手將垂落的發絲掠往耳後:“也好……我也不去想了。還是節省一下腦力吧。”
最後填入她攜帶的行李箱的,是一套精裝版的《遺失大陸》,簇新的一套,裏麵沒有任何標記——證明她是這卷赫赫有名的著作的作者的標記。她帶了十年來的心血結晶回到原來的世界,卻不願再記起她就是作者。她也已經負擔不起記憶的重量。
“連夜走?還是明天見了艾美再走?”看著她提起箱子,辟邪終於開口。
蕭音不答,隻是道:“先幫我把箱子提到客廳裏去。”
收拾好東西已經是淩晨兩點多,然而習慣了夜晚工作的她沒有絲毫的倦意,跟著提著箱子的辟邪走下樓去。
看著前麵走著的助手,蕭音忽然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原來,這麽多年來,她有時候也不知不覺把這個高高在上的神祇當普通人支使呢。她有點苦痛地用手捂住了額角,感覺那裏麵有什麽東西刺痛著顱骨:她到底……忘記了什麽?忘記了什麽呢?
她忽然忍不住有一種要流淚的感覺……那是什麽感覺?好像忽然間就刺入了內心深處?
前麵的人忽然停住了腳步,站在了樓梯口。
“怎麽?”蕭音有些詫異地問,抓著辟邪的胳膊。然後,她忽然愣住了——有人!有一個銀發的男子,站在一樓客廳的窗前!
已經淩晨三點了,這個人是怎麽進入他們別墅的?門依舊鎖著,報警器沒有響,甚至辟邪設下的結界都沒有絲毫的破壞,這個銀發男子就憑空出現在了客廳的窗前!
蕭音抓緊了辟邪的手臂,才沒有脫口驚呼。
這個銀發的英俊男子,有著天生的詭異氣息,絕非善類。
辟邪隻是怔了一下,便不作聲地伸過手來攬住了她肩頭,輕輕拍了拍,示意她平靜。然後,他帶著她走下樓梯,將手裏的提箱放在客廳的地板上,直起身來看著這位不速之客:“三哥,你倒是好興致,半夜來訪?”
三哥?蕭音怔了一下,再度打量麵前這個銀發男子——那般眼熟,似是哪裏見過?
“六弟,你何必故作鎮靜。其實你恨不得殺了我吧?剛才我讓她思維崩潰,現在又跑到你家裏打擾你們的二人世界——按你以往的脾氣,心裏早該氣壞了。”銀發男子笑了起來,看看他身邊的蕭音,“怎麽,你的女人這麽快就要走了?你倒是愛惜她呀,舍得讓她在沒發瘋前回去。”
什麽?這個家夥說,剛才是他讓自己的思維崩潰?
“你?你的意思是說,剛才我腦子是你弄壞的?”蕭音大吃一驚,“你這個家夥,到底對我做了什麽!”
然而不等她進一步追問,辟邪卻截住了銀發陌生人的話頭,冷冷道:“饕餮,你半夜來這裏,到底是要幹嗎?我說過我是不會跟你去做什麽罪惡守護神的。”
“你在岔開話題……”銀發男子卻是饒有趣味地看了看他,微笑道:“怎麽?難道是她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嗬嗬,對人類這種脆弱的生命來說,在大腦無法承受時及時失憶,也算一種自我保護吧?”
“我到底忘記了什麽?”蕭音脫口道,感覺額頭隱隱作痛,“很重要的事嗎?”
“當然很重要……”饕餮唇角露出了譏諷的笑意,“不然你自己也不會苦苦追憶吧?可惜,那麽重要的事情,你隻記得一瞬。”
“饕餮,你到底來這裏幹什麽!”辟邪的怒喝聲忽然響徹了整個別墅,揮手便是一擊,“給我滾出去!”
蕭音從未見過溫和沉靜的辟邪如此震怒,脫口驚呼。在閃電落到肩頭之前,饕餮右手張開,掌心中六芒星的光芒擴張而出,宛如盾牌般擋住了辟邪的攻擊,往後退開兩步。黑衣銀發的闖入者張開右手擋在身前,嘴角卻露出了一絲笑意:“幾千年了……第一次看見你如此暴怒呢,辟邪。你居然這樣怕我告訴這女人她忘記了什麽?你不希望她記起那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不可思議,多麽偉大的神啊……你是真的完蛋了……”
辟邪手指間凝聚著閃電,眼睛因為盛怒而變成了血紅色:“給我滾出去!別妄想我會和你成為一路人!”
“別生氣……別生氣,你不想讓這個凡人記起她經曆過什麽,我不說就是了,”饕餮卻是毫不在意地微微鞠了一躬,嘴角卻浮出了譏刺的深笑,“不過,六弟你不做我的同伴,你還能做什麽呢?你還想守著那個死去的雲荒嗎?要知道過了今夜,你的那個白日夢就要結束了。”
辟邪和蕭音齊齊一驚。然而不等他們發問,忽然覺得整幢房子微微顫了一下。
是幻覺?蕭音感覺身側如心跳般微微一震的時候,低頭就看到手腕上的金琉鐲發出了淡淡的金光!自從戴上這隻代表織夢者身份的金琉鐲以來,她就和那個異世界氣脈相連,隻有每當雲荒大難來臨的時候,金琉鐲才會如此不安!
“辟邪!辟邪!雲荒那邊出事了!”她脫口低呼,感覺到腕上的鐲子不停顫動。
饕餮的眼裏瞬地閃過利劍般的冷光,抬眼看了看客廳裏的掛鍾,忽然大笑起來。不等辟邪衝到第三扇窗子前,邪魔身子一閃,搶先站在了窗前,大笑著看著兄弟說道:“怎麽?還想救雲荒?來不及了!我把你那個小織夢者送進去了……送進雲荒去了!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饕餮忽然輕輕冷笑起來,吐出幾個字:“是‘驚夢’的時候了。”
蕭音和辟邪被饕餮臉上那種惡毒和痛快的笑容驚住了,雙雙停住了腳步。
“不可能!”辟邪脫口驚呼,“艾美還沒成為真的織夢者!金琉鐲還在蕭音手上,她沒有法子接通異世界——除非她有供奉在伽藍神廟的最高神器,不然無法去到雲荒!”
“辟邪古玉,是不是?別人拿不到,我難道還拿不到那個東西?”饕餮大笑起來,露出一口雪亮尖利的牙齒,“不錯,我把雲荒古玉從伽藍神廟裏帶出了海麵,給了她——所以她通過異世界之窗,回到了千年前的雲荒去了!”
這樣驚人的話語,讓織夢者和神祇都呆住了。
艾美尚未得知雲荒的真相——讓這樣一個沒有覺醒的織夢者,貿然進入虛擬的雲荒世界,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腕上的金琉鐲再度震動,仿佛有了極大的苦痛,也暗喻著雲荒此刻的災難!
“辟邪!”蕭音此刻再也沒去想回家之類的事,低頭握著自己的手腕驚叫,“金琉鐲裂了!金琉鐲……在裂開!”
“來吧!看著吧!神祇和織夢者!”銀發的邪魔大笑,忽然回過身,一把拉開了第三扇窗子,張開了雙臂,“來親眼看著雲荒滅亡吧!”
第十二章 驚夢
艾美覺得自己從一個夢墜入了另外一個夢。
那個銀發的男子帶著她來到蕭音的別墅,推開了蕭音姐姐叮囑過絕不可打開的那扇窗,在她還沒有提出抗議之前,一把將她推出了窗外。
她尖叫著向深不見底的時空中墜落。一刹那間,刺眼的金光陡然淹沒了她。那個瞬間,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握緊了頸中掛著的辟邪古玉。
自己是在做夢吧?是在做一個噩夢吧?
那麽這一驚,噩夢也該醒了吧?
意識恢複的時候,少女霍然坐起了身。然而一抬頭,看到的就是屋頂上古老的圖騰和神殿裏巨大的雕塑!不是在家裏……根本不是在她所熟悉的任何一個地方!這是在哪裏?她躺在一座白玉雕成的神壇上,醒來的時候周圍有無數雙眼睛圍觀她。
“去稟告聖女,她醒來了……”她聽到有人在低聲宣告,一層層傳到外圍。她莫名其妙地坐了起來,左看右看。然而,在看到周圍簇擁著她的那些人時,她陡然發出了一聲尖叫:“鬼,鬼啊!”
周圍那些人都穿著上古衣飾,宛如古裝劇裏的演員。然而,最可怕且怪異的是:厚重古樸的衣物下,所有人都是白森森的骷髏!
沒有臉,沒有眼珠,不知道已經死去了多少年,那些骨架子簇擁在她周圍,對著剛醒來的她議論紛紛。這些骷髏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樣貌有多駭人,個個從容自若地站在那裏,穿著奇特的服裝,早已化成白骨的手裏握著一串串靈珠,簇擁著在蓮花台上的女孩。
艾美在這樣詭異的氛圍內嚇得幾乎呆掉:這是在哪裏?這是在哪裏?
她尖叫著從蓮台上跳下來,踉蹌著往外奔逃。她要回家去……她要回到家裏去!那個饕餮……那個自稱是辟邪兄弟的家夥,到底把她帶到了什麽地方?
她在空曠的大殿裏奔逃,那些骷髏嚇了一跳,紛紛出手阻攔。
然而她項間掛著的辟邪古玉閃現出了淡淡的金光,保護著逃跑的少女。那些骷髏伸過來的手在光芒中如同冰雪般消融,骷髏神官們紛紛驚呼著退後,用空洞的黑色眼眶看著逃離的少女。艾美一口氣奔出了九重門,雙手一用力,終於推開了大門。
她看到了日光。
然而,她卻在日光裏陡然目眩神迷。
她居然站在雲端。神殿門外是一片廣場,裝飾著白玉欄杆。然而,這個廣場上,卻有白雲彌漫!高空的風凜冽而寒冷,浮雲湧入了高台。她現在,是在某個非常高的地方嗎?艾美一時間恍如再度墜入夢幻,反而不敢拔足亂跑了,小心翼翼地穿過廣場上的白雲,走到了欄杆邊上,遠眺。
俯身遠眺的那一瞬間,她霍然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雲荒,雲荒大陸!遺失大陸!”少女脫口驚呼,看著萬丈高塔底下那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大地:太陽還沒有升起,但是晨曦的微光已經籠罩了大地。站在萬仞絕頂之上,俯瞰腳下的土地,神秘的新大陸在黎明中露出真容,呈現出奇異而美麗的色彩:白色、青色、藍色、紫色、黑色、砂色交錯著,宛如一張縱橫編織成的巨大毯子,鋪向天的盡頭。大陸的中心有巨大的湖泊,綿延萬裏,在晨曦裏,宛如被天神撒上了零散的珍珠,發出璀璨的光芒。
西方的砂之國、東方的澤之國、北方的九嶷和南方的碧落海葉城——而那片廣闊的湖泊,該是雲荒中心那個著名的鏡湖了。
一切,都和書上寫的分毫不差!
那便是……那赫然便是她在《遺失大陸》裏閱讀過、心裏幻想過無數遍的雲荒大地!
艾美忽然間從肺腑裏發出了目眩神迷的歎息,欣喜地伸開了手臂,想要去擁抱眼前瑰麗的景象——雲荒!那便是她心中的雲荒!她終於看到了這片大地。
她一定是在做夢了。一定是做夢。都怪她平日太沉迷於蕭音姐姐寫的那套書了。
她一時間不知所措,隻覺眼睛用不過來,站在六萬四千尺高的白塔頂端俯瞰著這片神秘的大陸,生怕這個夢境轉瞬就會醒來。所有一切都和書上描寫的一模一樣,隻是底下的一切都是沒有生氣的:大地上沒有綠意,天空中沒有飛鳥,那些街道和房屋都有烈火焚燒破壞的跡象,仿佛經曆了一場空前的劫難。
奇怪……這個雲荒,仿佛是一片死去的大陸。
她俯視著白塔底下的帝都伽藍城,發現城中有幾處似乎正在起火燃燒,街道裏一片混亂,金柝聲響徹全城,隱約還聽到有人叫著“抓奸細”。一切都那樣莫名地熟悉。
奇怪……太奇怪了……這些,怎麽都和她昨天編的那個故事一模一樣?
然而,正在艾美攀在欄杆上左顧右盼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女子的問話,冷漠而高貴:“你是誰?你是怎麽穿過結界,進入雲荒的?”
艾美詫然回頭,轉瞬驚叫起來——又一個活骷髏!
一個穿著潔白聖衣、配滿瓔珞的長發骷髏向她走了過來,身後跟隨著方才神廟裏那一群黑壓壓的骷髏神官。她一眼就看到了當先那個女骷髏佩戴的紅色十字星狀的項鏈——那是雲荒伽藍神殿裏,侍奉辟邪的聖女啊!可是,這些人……這些人應該已經死了吧?為什麽還能像活人一樣地走動說話?她到底是來到了哪個時空?
艾美驚叫著,沿著欄杆後退,不知道該怎麽辦。
“原來是你?你偷走了辟邪古玉,破開結界闖入了雲荒嗎?”看到少女頸中掛著的玉石,聖女冷笑起來,骷髏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忽然搶身過來,一把摘走了艾美的項鏈——方才那些神官畏懼的保護力,居然對她來說絲毫不起作用。
看了看古玉,又端詳了她片刻,聖女忽然間恍然道:“你應該是神選中的織夢者,是不是?所以你才能佩戴著辟邪古玉來到這裏?”
艾美一時間神誌混亂,隻驚懼地看著那個潔白的骷髏聖女開合著嘴,不停對她發問:“可是,即使你是織夢者,你現在來雲荒幹什麽?神知道你穿越了時空和結界,來到這裏嗎?神為什麽不和你一起來?上一任織夢者已經卸任了嗎?”
織夢者?織夢者……這個骷髏又提起了方才饕餮說過的那三個字!
織夢者到底是什麽?然而,不等她理出一個頭緒,神殿底下陡然一陣騷亂。仿佛有無數聲音合在一起,穿過了重重白雲,一直傳到六萬四千尺高的神殿上來!
“怎麽了?”骷髏聖女詫然詢問。
旁邊的一個神官俯身稟告:“聖女大人,昨夜有南方來的敵國奸細潛入帝都,放火燒了大片街區,天幹物燥,水龍隊無法控製火勢,火甚至蔓延到了白塔前。百姓人心惶惶,聚集在白塔底下祈禱,請求神的庇佑。皇上和大臣們都上來了,請聖女出麵安撫百姓情緒。”
“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在神殿前放火!”聖女霍然回頭,握緊了那塊辟邪古玉,“是趁著神物失竊,想動搖神的權威嗎?我要讓天下人看看神的無上力量!”
披著聖女衣服的骷髏疾步走到了神壇上,舉起了手中的辟邪古玉。底下,匍匐了黑壓壓的一大片:君王、貴族和民眾。全都是披了衣服的骷髏。
艾美隻看得目瞪口呆——這一切……這一切是怎麽搞的?
現在,眼前發生的一切事情,和她昨天下午在蕭宅隨手寫在蕭音姐姐稿子上的故事,居然一模一樣!
“雨季過去後,帝都進入了幹燥缺水的季節,潛淵水庫中的水隻剩下滿水時期的三成。南方的敵國奸細在此時潛入帝都,經過周密的計劃,六月七日深夜,帝都內六處同時起火。水龍隊無法撲滅那樣大而密集的火,火勢直到四日之後才被遏製住。而此時,帝都接近一半的街區已經被焚毀。大火甚至燒到了伽藍神廟,雖然被神官們合力逼退,卻已經焚毀了神廟的門楣……第五日,前來禱告的民眾聚集在神殿前,接受神官和聖女的安撫。然而看到被火舌舔過的神殿,個個在絕望中對神的存在感到了懷疑。為了安撫民眾的情緒,聖女在神壇上舉起了‘神之古玉’……”
這些骷髏……這些骷髏在幹什麽?
他們……他們在按照劇本排演戲劇嗎?看他們的樣子,都仿佛不知道自己是死人一樣,個個坦然自若得很。就是演戲,也沒有演得那麽投入的吧?
“你們在幹嗎?”少女終於忍不住,很小聲很小聲地問了一句,“拍戲嗎?”
然而,那樣小聲地問話恍如驚雷,讓所有骷髏一震。無數黑洞洞的眼眶一刹那都轉了過來,盯住她看。骷髏本該是沒有表情的,然而不知是不是錯覺、在說出那一句問話的刹那,艾美居然覺得那些慘白的骷髏臉上,都閃過了絕望和恐懼的表情,仿佛她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觸犯了天意。
那樣無聲的壓力是巨大的,艾美忽然間就糊塗了,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時何地。
“織夢者……你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聖女的臉上也有絕望恐懼,黑洞洞的眼眶望向不知所措的少女,忽然間瘋狂地大叫起來,“住口!你要‘驚夢’嗎?你到底要做什麽!大家快給我把她的嘴堵上!”
骷髏得令,爭先恐後向她撲去。無數慘白的手骨向她伸過來。
艾美駭然後退,慌不擇路間,居然從欄杆上翻身掉了下去!
六萬四千尺高的白塔頂端,她如同一片羽毛般輕飄飄墜落。
“一定是在做夢!”頭腦中一片混亂,少女絕望地驚叫,“不是我在做夢,就是你們在做夢!雲荒……雲荒早就沉入了海底!”
哢啦啦!
隨著她那一聲驚呼,黑沉沉的天宇裏陡然憑空起了一聲霹靂!刹那間風雲湧動,天崩地裂。艾美從半空墜落,世界在她眼中是顛倒的。她隱約看到地上無數骷髏人抬起了頭看著她,黑洞洞的眼眶裏帶著驚懼絕望的神色。
“不是我在做夢,就是你們在做夢!——你們看看自己的樣子!你們應該是早就死了很多年了!雲荒……雲荒早就沉入了海底!”她用盡所有力氣驚呼。
她最後的那一句驚呼,居然被放大到無數倍,回蕩在天地之間,如隆隆雷聲般連綿不絕,仿佛宣告著一切的終結。地上無數骷髏人被驚醒般仰頭,看著半空墜落的異族少女,黑洞洞的眼睛裏彌漫出了可怕的恐懼和絕望。一語出,天地崩;白骨成灰,滄海翻湧!
這個世界,居然在她一言之下傾覆了。
天地忽然間黑了下來,暴雨狂風,山呼海嘯,仿佛末日劫難陡然到來。無數骷髏在地上奔逃,然而更多的骷髏在聽到“你們早就死了很多年了”那句話後,立刻無聲無息地癱倒在地麵,悄然消失。
“神!神啊!”末日的景象籠罩了虛幻的大地,聖女在神壇上對著烏雲翻湧的蒼穹大聲呼喊,伸出了白骨支離的雙臂,“驚夢了!救救雲荒!救救雲荒!”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艾美隻覺得身體失去了重量,不停地下墜、下墜,仿佛墜往另一個時空。
然而搖晃淩亂的視野中,她同時看到了雲荒大陸的覆亡。
她看到無數骷髏人倒地,化為烏有;無數房子轟然倒塌,成為廢墟;無數人在奔走呼號,悲慘的聲音直衝雲霄。她看到蒼穹降下了閃電和天火,燃燒著這個大陸;她看到四周海水滔天,直立而起,撲向這片土地!
這是怎麽了?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了?
驚人的末日慘景讓少女心膽俱裂,她在半空中翻翻滾滾地墜落,眼角卻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這可怕的一幕。她脫口驚呼。難道、難道這一切,隻是因為她方才不自覺地脫口問了那一句話?她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驚破了什麽不該打破的東西?
在墜落中,艾美覺得自己失去了重量。一切仿佛都變得不真實。
她仰起頭,眼睛裏映出了布滿閃電和天火的蒼穹——漆黑的天幕裏風雲翻湧,回蕩著隆隆的雷聲,混合著大地上的種種慘叫。忽然間,天眼開了。烏雲翻滾著向四周退讓,露出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忽然間,她看到辟邪的臉出現在烏雲中間!依然是昨日見過的那樣沉靜、從容而深不見底。寶藍色的天幕上,他的臉色蒼白,靜默地俯瞰著這片毀滅中的大地。那樣空茫的表情:沒有絕望、沒有驚訝,也沒有悲哀……漆黑的眼裏,陡然有血一樣的淚水滑落。
“神,神啊!您看到了?請救救雲荒!”艾美聽到了聖女的聲音回蕩在天際,尖利而絕望——她忽然一驚:辟邪是神?辟邪就是雲荒的守護神?
天……她一定是在做夢了……一定是在做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她在不停地下墜。
意識慢慢混亂起來。恍惚中,她看到蒼穹再度起了變幻:一張女子蒼白的臉取代了辟邪的麵容,出現在漆黑的天幕上。帶著一種絕望、激烈的情緒,俯視著這片毀滅中的大陸。
蕭音!那、那是蕭音姐姐的臉!
蕭音姐姐,救我!救我!艾美在不停的墜落中,用盡了全力大喊。不知道天穹另一邊的女子是否能聽到。
“雲荒!雲荒!”她聽到蕭音驚呼著,聲音苦痛而激烈,“不要毀掉我的雲荒!”
天穹裏女子的臉蒼白得可怕,眼神渙散,臉上有痛楚的表情。那些人,那些早已死去的雲荒人,如果一旦“驚夢”,就會魂飛魄散、從這個宇宙中徹底消失!
作為神祇的辟邪,已經對雲荒是否有存在的必要產生了懷疑,陷入了思維悖逆。而她,十年來一直維持著雲荒的織夢者,又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們死去!
“別再插手雲荒!你的精神力已經枯竭了,誰也救不了!”隱約地,蒼穹裏有另一個冰冷的聲音,仿佛有人在阻攔著她。可烏雲翻湧的天穹裏,蕭音卻不顧一切地對著這片大陸伸出手來。從雲荒大地上仰頭看去,那雙手越來越近、越來越大……最後遮蓋了整個天眼。
艾美驚駭地看著。看著那雙蒼白的、寫了無數著作的手從另一個時空伸向這個天宇,仿佛要竭盡全力挽救著什麽——然而,在那雙巨大的手從天眼裏伸入的時候,手腕上陡然發出了刺眼的金光!
那隻金琉鐲……蕭音姐姐手腕上戴著的那隻金琉鐲碎裂了!
萬道金光籠罩了雲荒大地,無數的流星從天宇墜落,射向大地上尚自掙紮奔逃的骷髏人兒。每一片金色的琉璃射入那些消失的骷髏,都帶走了一點靈光——那是這些雲荒上早已死去的人們尚自不滅的神魂。
“此生已矣,請去彼岸轉生!”她聽到蕭音的聲音響起在天宇,呼喚著那些將要湮滅的魂魄,“神諭:雲荒將滅,所有的靈魂去往彼岸轉生!”
粉碎的金琉鐲化為千萬億碎片,射入雲荒大陸,帶走了那些骷髏的魂魄。化為一道瑰麗的金色旋風,消失在漆黑的天眼中。那些雲荒上的人……刹那間被送入了輪回?
艾美仰麵墜落,看著那樣變幻莫測的一幕。
忽然,有一片金色的琉璃如同箭一樣刺來、射中了她心口!
“啊——”她脫口驚呼出來,滿身冷汗。
“小美,小美!怎麽了?昨夜那麽大的風雨嚇到你了嗎?”母親關切的聲音響起在耳側。她從床上霍然坐起,神誌恍惚,外頭已經是天亮。母親聽到了女兒的驚叫,開門走了進來,將滿身冷汗不停哆嗦的艾美抱在懷裏。
艾美的神誌卻一時間依然模糊。對了……她想起來了,昨天晚上那個饕餮說“我隻要你幫我做一個夢”——所以,她就做了這個噩夢。夢見了雲荒的覆滅。
可是……那真的僅僅隻是一個夢嗎?
她的手下意識地攀向頸中——沒了!大伯送她的那塊辟邪古玉沒有了!
“雲荒沉沒了……雲荒沉沒了!”晨曦中醒來的少女忽然發瘋般驚呼了一聲,跳下地來,甚至顧不上換睡衣,一把推開呆若木雞的母親和震驚的父親,踉蹌著衝出了門。
蕭音姐姐……蕭音姐姐!這一切到底是怎麽了?
第十三章 陌路
海城郊外的綠化林也被颶風吹得東倒西歪,林後的別墅在暴雨中顯得孤單而脆弱。
然而那樣小小的房子裏,卻有兩名操縱天地的神祇沉默對峙。
第三扇窗子在蕭音不顧一切伸手的刹那粉碎,和金琉鐲一起化為片片飛灰。通往雲荒的路,從此不複存在。破碎的窗口失去了以往的超自然能力,從房裏看出去,隻能看到外頭黑沉沉的風雨之夜。
蕭音躺在辟邪懷中,已經沒有了知覺。雙臂手肘以下已經化為支離的白骨!
方才“驚夢”的刹那,她不顧一切地俯身出去,伸臂進入那個時空,用盡全部力量呼喚雲荒所有生靈的彼岸轉生——在金琉鐲碎裂的刹那,這個力量枯竭的織夢者竟然不顧一切地撲出去,想拯救那個她筆下虛幻的世界!完全不顧及自己此刻連提筆的力量都已失去,如何能進入崩潰中的異世界?
金琉鐲化為流星隕落,這個女子穿過時空的雙臂也在轉瞬消失了血肉。
如果不是辟邪和饕餮雙雙搶身過去、將失去知覺的她拖回,蕭音的身體和靈魂便要被時空之窗吸入,一起湮滅在那個崩潰的雲荒裏!
“真是強啊……這個織夢者。竟然還有這麽大的潛能?”看著蕭音化為白骨的雙手,饕餮仿佛鎮住了,喃喃——方才,在天地巨變到來的時候,在辟邪這樣的神祇都猶豫不決的時刻,這個凡人女子居然有勇氣不顧一切地穿透了時空,對那片虛幻土地上早已死去的枯骨們伸出了救贖之手!
明明已經力量衰竭,那一刻這個女子爆發出的念力卻是驚人的。居然能夠傳聲於天地之間,呼喚帶領著那些骷髏在驚夢那一刹轉生!如果不是織夢者的力量,在驚覺雲荒早已死去千年的真相時,這些骷髏就會魂飛魄散。
這個凡人,竟然有能力將千萬的靈魂在瞬間轉移往彼岸!
原來,她也極愛雲荒……雖然十年來每時每刻都在抱怨著那個世界帶給她的壓力,可織夢者心裏,其實早就將那個世界融化在自己的血液中了吧?就像一個母親親手哺育著自己的孩子,雖然有抱怨,卻終是愛如生命。
所以在雲荒“驚夢”的那一瞬間,這個凡人女子爆發出了如此驚人的念力。
“沉音、沉音……”辟邪叫著她的名字,搜尋著她腦中的念力波動跡象。雲荒崩潰在刹那,然而他一時間居然沒有來得及去為那個延續了千年的國度悲哀,隻是急切地看著死去一般的蕭音。躺在辟邪懷裏的女子臉色蒼白,對神祇的呼喚絲毫沒有反應。金琉鐲已經粉碎,她的手臂變成了森森白骨,那雙曾經寫出那樣驚人著作的手已經再也不存在了。
饕餮站在這兩人身邊,開口:“她的精神已經完全垮了——你也不是看不出來。再叫一萬聲她也不會答應你的。”
辟邪霍然抬頭,看著這個引發一切的罪魁禍首,眼眸裏有殺氣。
“嘿,別這樣看著我……趕快把她的身體恢複才是正事。”饕餮看到兄弟這樣的眼神,心裏也是騰地跳了一下,卻攤開了手,催促道,“不然時間久了,要白骨複生,就算是能力如你我,也要費一點折騰吧?”
辟邪原本就是個話不多的人,此刻更加沉默,隻是默不作聲俯下身去,握起了蕭音化為白骨的右手,輕輕放在自己手心。血肉在他手中重新複生,掩蓋了白骨,一寸寸生長起來。
然而,他心裏卻是空無的一片。
他知道,蕭音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這個漸漸恢複原貌的軀體裏,“沉音”的靈魂和思想已經蕩然無存——在她伸出手用了最後一絲精神力呼喚著異世界的人彼岸轉生的時候,織夢者的靈魂已然枯竭。
她所有的精神力,隨著金琉鐲一起粉碎迸裂,散落在異時空中。
他可以讓她複生,讓她回到以前的環境裏,讓她再度成為海城一名海歸的女博士“蕭音”;可是,他的沉音——那個書寫《遺失大陸》,伴隨著他編織了十年幻夢的女子,已經再也不能回來了。他所愛的沉音,已經隨著他守望的那片大陸消失在那一場時空的裂變中。
女子的雙手在神祇的力量下漸漸複原,辟邪注視著那張熟悉卻空白的臉,忽然間覺得心中空茫和無助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甚至比片刻前親眼目睹雲荒覆滅之時,更加令他驚慌而無措。
以後又該如何……在這無始無終的洪荒裏?
“六弟,原來你真的很愛這個凡人啊?”感覺到了兄弟情緒的波動,饕餮有些驚訝地說出口來,頓了頓,他恍然大悟,“所以你寧可她錯怪了是你令她思維崩潰,也不願告訴她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你不願告訴她,那段時間裏,她也曾愛過你!你竟然寧願她忘記也不願讓她繼續受苦,你果然是真的愛這個凡人啊。”
辟邪眉頭皺了一下,看了饕餮一眼,卻沒有回答。
“多麽偉大的神啊……”銀發的邪魔有些誇張地感歎,看著沒有生氣的女子身體,聳肩,“可這個凡人女子不會領情吧?她怎麽會明白你的想法。一個凡人,怎麽會了解神祇的愛情?直到最後,她都不明白你的真正苦衷吧?”
“給我閉嘴。”辟邪的聲音忽然響起,四個字如同四把利刃,將饕餮滔滔不絕的演講攔腰截斷。牆上的掛鍾敲響,淩晨五點。
他抱著蕭音起身,走向那一扇緊閉的窗——第二扇窗。
“幹嗎那麽大火氣?”饕餮聳了聳肩,撇嘴,“反正按照契約,你最後不也要消除她這十年的記憶,送她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
第二扇窗在風雨中打開。然而顯示的卻不是外頭風雨如磐的景象,而是顯示出了另外不同空間的一個個場麵!金字塔上的冷月、恒河上初露的朝霞、高加索綿密的雪和東瀛如火的紅葉……這一扇窗,通向的是這個世界裏的任何一個空間。
窗外的景象不停變幻。最後定格在一個繁華的城市裏,穿過了林立的摩天樓,鎖定了一個小小的尚未熄燈的單元。擴大,再擴大……看到了門牌:朝暉花園B座一單元403室。
那正是蕭音家人所在的地方。他必須要將她送回到屬於她的地方去。
拉開窗子的時候,辟邪感覺自己的手有些微的顫抖。懷裏的人平靜地沉睡,尚未從昏迷中醒來——竟然是連告別的話都無法說上一句?那一瞬間,他覺得內心有什麽在撕裂開來,那種痛深入骨髓,卻是無聲。那是一種龍哭千裏的喑啞的痛。以後要怎麽辦……把沉音,不,蕭音,送回了她家裏後,接著他自己該怎麽辦?
“磨蹭什麽?”看著兄弟抱著蕭音在窗前猶豫,饕餮冷笑起來,“我說,要麽你就把她永遠留在身邊,陪著她直到死——要麽,就乖乖地讓這個螻蟻回到屬於她的地方去!一個神,做這種決定都要磨蹭,真是不能再衰了!”
“囉唆。”辟邪掃了饕餮一眼,忽然雙臂一震,將昏睡的女子送入了窗外,然後霍然回身拎起地上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一並扔了出去!
所有的動作幹脆利落,眨眼間女子的身影就消失在時空另一邊。
饕餮擊掌,還來不及叫好,眼前一黑,領口忽然被揪住。一拳狠狠打在他腹部,打得他雙腳離地!媽的……好重的出手。這小子發飆了啊。銀發的邪魔苦笑。
“滾出來!現在是我們算賬的時候了!”辟邪將他甩到牆上,劈手砸碎了第一扇窗,跳入了虛空,回身暴怒地大喝,“給我滾出來,好好打一架!我要拆了你的骨頭,饕餮!”
“打就打。這次沒那個女人幫你,你可別輸了才好。”抹去了嘴角的血絲,饕餮淺笑著看這個大失常態的兄弟,也跳上了半空,“我們打個賭吧!這次如果你輸了,就要來和我一路;相反,如果我輸了,我就洗手做好人——如何?”
黎明前的夜色黑如潑墨,海風呼嘯,烏雲亂卷,海麵劇烈波動著,電閃雷鳴。
斜斜的雨穿過了兩個神魔的身體,織成了密密的天網。雲層之上,腳踩著電光和烏雲,現出了本相的龍神兩子惡狠狠地相互注視著,忽然之間一聲怒吼,撲過去撕咬在一起,在九天之上翻翻滾滾地劇鬥起來。
門外風雨如晦,海城在颶風的呼嘯中戰栗。
已經是淩晨四點,誰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間有這樣劇烈的暴風雨來襲,這一場劇烈的風暴仿佛比1997年那場百年不遇的台風更猛烈,幾乎要連根拔起這座濱海小城。
東海在呼嘯,雷電隆隆,長風淒厲如割,黑色的巨浪在暗無星月的天幕下翻湧。地底下傳來隆隆的聲音,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海麵下裂開了。海水翻湧得越來越厲害,似乎海床上發生了巨大的裂變,海麵上漸漸形成了巨大的漩渦。
監控海潮的工作人員大驚失色,立刻撲到無線電台前,對著上級部門緊急呼號:“海嘯!海嘯來了!趕快通知沿海漁船回港避險!”
淩晨六點的時候,一夜的風暴尚未平息,披頭散發的艾美從夢中驚醒,穿著睡衣趿拉著拖鞋,踉蹌著穿過了綠化林。然而剛踉蹌跑來,少女卻猛然呆住了——沒有了!那幢坐落在林後的白色小屋,如同蒸發般一夜消失了!
橫河的水在雨後洶湧地流著,綠化林在狂風中折斷了不少,地上的酢漿草尚未開花,被雨衝得伏貼在地上……一切都是和昨日的景象連續得上的。
唯一忽然間斷裂掉的,就是那一幢憑空消失的蕭宅!
“天……天啊……這是怎麽回事?”少女震驚地捧著頭,看著原本是別墅的那一塊草地,四處尋找著哪怕一點點的跡象,“蕭音姐姐!蕭音姐姐!”
然而,沒有人回答她。無論她在空地上四處呼喚,還是回到家裏和學校,將此事告訴父母朋友。可竟然沒有一個人相信她——甚至唯一和她一起見過蕭音的周露兒,也忽然失憶似的忘記了曾在綠化林外看過蕭宅裏的紫衣女子。
所有一切可以證明那個女作家曾出現過的東西都憑空消失了,唯一不曾消失的,隻有十八歲少女腦海中的記憶——那短短半日的和那個神秘女作家的邂逅。
此刻,在離海城幾千公裏的都市中,某一個密閉的小空間內。
蕭音感覺自己在不停地上升、上升,有一種恍惚感。
是的,就要回家了……我從美國×××大學獲得了比較文學的博士學位,終於回到了闊別將近十年的家裏了。一個聲音在她內心低語。指示燈一層層地變換著,最後停在16這個數字上。叮咚一聲,高層住宅的電梯門打開,走出一個提著大行李箱的紫衣女子。
“小音!”
“姐姐!”
外麵等電梯的一家人陡然驚叫起來,撲向她。紫衣女子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不由自主地退縮。
“那是你的父母和弟弟,那是你的家人……你應該和他們在一起好好生活。”腦子裏,那個聲音再度低語。哦,對,那是她的家人啊……十年未見,朝思暮想著要團聚的親人,她為什麽要感到陌生想退縮呢?
“小音,你不是說下午的飛機嗎?怎麽中午就到了?”胖胖的母親一臉驚喜,父親則在一邊安靜地笑著搓手:“我們正要出門去接你,你就自己回來了!”
英俊的少年跑上來,幫她提起箱子,嚷嚷著:“好重!姐姐,你給我帶了禮物吧?”
一切都是那麽熟悉,卻熟悉到顯得陌生而遙遠。
蕭音總覺得隱隱間有什麽不對,卻不知道哪裏有缺失,隻好任憑愉快的天倫之情包圍了她。她微笑著和父母弟弟並肩走著,絮絮說著別離後的一切。
一切都記憶在腦子裏,不曾忘記多少。雖然離家久了,可很多事情她一提起來都清晰準確,仿佛發生在昨天。比如母親最喜歡看三流連續劇,父親不吸煙卻有燒煙的習慣,弟弟今年該本科畢業了……所有一切她都記得。
可是,到底有什麽地方不對……她感覺某種巨大的缺失藏在胸臆中,揮之不去。
“哇!精裝版的全套《遺失大陸》!”恍惚中,幫她整理行李的弟弟驚喜地叫起來,“姐姐,原來你也喜歡看《遺失大陸》?同好呀!這個版本現在已經很難買到了,作為禮物送給我吧!”
遺失大陸?遺失大陸……
蕭音忽然便是一陣沒來由的恍惚。
“這個呀,我也喜歡看!”母親下廚開始燒滿漢全席了,聞聲探出頭湊熱鬧,“不過我還是更喜歡看這個改編的連續劇,看書太累啦!對了,快開電視,看看午間娛樂台有沒有重播《長歌》?”
“嘁,老媽就是沒品位。”弟弟咕噥著摁下了遙控器,“電視劇比書差遠了。沉音的文筆不是蓋的,這群破演員能演出幾分味道來?”
電視台在迅速地切換,畫麵閃過。忽然間蕭音脫口叫了出來:“停!”
弟弟嚇了一跳,手指停在了午間新聞報道上。全家人詫然回首,她卻盯著電視的畫麵,一臉的茫然。屏幕上是普通的小城景象,時而切換入蔚藍洶湧的大海,播音員旁白——
“本台報道:昨夜淩晨兩點左右,東海沿海發生強烈地震,震中達到十級,並伴有海嘯和十二級狂風。風暴中心邊緣的海城遭到了百年不遇的天災,共倒塌房屋三百多間,海上沒有進港的二十多條漁船及船上兩百多名漁民均下落不明。政府已組織群眾全力投入了抗災搶救當中,已出動海軍投入海上搜尋和打撈。”
蕭音呆呆地看著,忽然間覺得腦子裏空洞洞的。
搜尋和打撈……隱約間,她看著屏幕上的藍天碧海,卻打了個冷戰:那一片深不見底的碧海之下,到底埋藏了什麽?The world is not enough……那一瞬間,她盯著那片碧藍,隻覺自己的呼吸都被奪走了。
接過父親削好的梨,她搖了搖頭,把恍惚閃現的思維甩掉。
她啃著梨,走到陽台上。朝暉花園B座位於小區中心,臨著中心的綠地和公園,景色不錯。蕭音站在陽台上,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在看她。眼神沉靜而溫柔。
她悚然一驚,四顧。然而午後的公園裏沒有一個人。
樹林間有什麽東西穿行而過,依稀是一隻大狗。
第十四章 紅塵
日子就是這樣流水一般地過去了。
她的運氣一直好得出奇。這個年代裏,海歸已經如海龜般不稀奇,她雖然是美國名牌大學的博士,可比較文學這個冷僻的專業在現今的職場上是打入冷宮的那一類。然而,她隻是第一批投出了十份簡曆,一個星期內就接到了十個麵試電話。
於是,她按對方公司的名望、開出的薪水以及離家的遠近,由優到劣排了個表。
結果,一周後,她被最優秀的那一家廣告策劃公司錄用,職位為文案創意部副經理,月入萬元,那樣優厚的條件,足以讓和她同時畢業歸國的同專業師兄們驚歎。然而,她內心最想應征的,其實是一家著名遊戲公司提供的文案腳本策劃部門經理的職位。
不知為何,她在看到那家遊戲公司正在做的《遺失大陸》的3D遊戲時,心中湧現出奇怪的渴望——她居然對這一切有著莫名的熟稔親切感,仿佛她天生就該在那個位置上,親手監管負責這個模擬遊戲。
然而事與願違,那天她鬼使神差地看錯了表,錯過了麵試時間。好容易說動人事部門經理單獨給她一次麵試機會,而總經理卻改口說他已經在前麵那一批麵試者中,決定好了文案腳本的負責人。
冥冥中,這個職位居然沒有給她半分的機會。
垂頭喪氣地回去,路上她拐進一個酒吧喝了半醉,踉蹌著回到家。穿過那個公園,她又看到了那隻灰色的大狗,那隻奇怪的、有著溫柔沉靜眼神的大狗在遠處靜靜跟了她一路。然而在她停下來看它的一瞬,它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蕭音就這樣成了這個大都市中的一個普通白領,出入於摩天大樓中,和上司、同事一起兢兢業業地過著日子,每日和文案打交道。幸虧工作很容易就上手了,一連幾個單子都做得很出色,很快她在這一行內就有了不錯的口碑。
一切似乎都順利得有些出奇。
她每日奔波,漸漸習慣了都市朝九晚五的忙碌生活。她少女時是個叛逆的女兒,十年讀書歸來後卻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孝女,下班了也不多和同事泡吧K歌,而是拿著手提電腦直奔家裏,吃完飯後開始工作,周末時間也都用在加班上,或者陪著父母出去散步,連逛街購物都不多。
父母對女兒歸國後的發展很是滿意,然而很快滿足感淡了,又開始操心起來——這次他們操心的是她的終身大事:女兒已經二十八歲,眼看要奔三,雖然是高學曆、高收入、高素質,身邊卻一直沒有合適的男士出現。
退休的父母便有了新的職業:安排女兒相親。
蕭音的日子從此過得更加“充實”。
每天工作十個小時,十個小時之外,還要拖著疲憊的身子和滿腦子的設計方案去和所謂的“青年才俊”們喝茶。人到了奔三十這個年紀,便少了很多年少時的旖旎浪漫,都是職場上搏殺的主兒,如果不是雙方都有解決下半輩子和誰合夥問題的誠意,誰願意坐在這兒浪費時間?
半年內蕭音閱人無數,頗有斬獲,卻無一正果。
“哪有女的在約會的時候,聽著對方情話會忽然爆笑起來?”弟弟都看不下去了。
“不知道……我真的是覺得好好笑:‘我在你心裏曾遺落了一滴眼淚’——這種話都說得出口?”蕭音回想起那個捧著玫瑰,以十二萬分的鄭重神色說情話的會計師,依然有大笑的衝動,“真是讓人噴飯。不行,我真的忍不住。”
“那有什麽好笑的?這是《遺失大陸》裏的經典對白啊!”弟弟反而奇怪,“如今在年輕人中很風靡,拿這當作情話雖然有偷懶的嫌疑,也算是趕時尚。老姐你怎麽那麽大反應?你又不是沒看過《遺失大陸》!”
“我不跟沒創意的男人約會。”蕭音一時啞然,然而這一段對話說下來,連自己都說不出為什麽心裏感到不對勁兒,隻是隨便找了個借口,嘟噥道,“有時候覺得好無聊啊,都不是我想要的。老弟,你說為什麽我就非要把自己打發出去?我覺得一個人過挺好。”
“老姐,拜托,你如果不結婚,我和薇安怎麽辦?”弟弟一臉無奈地抱怨。
“嘁,你要結就結,要生就生,關我什麽事!”蕭音從鼻子裏冷哼一聲,翻看瑞麗上的廣告,“別嘰嘰歪歪的。”
“長幼有序!你又不是不知道爹媽的死腦子,說姐都沒嫁,做弟的就不能結婚。”弟弟哀叫,“拜托老姐,你別壓在我前頭了,快把自己打發出去吧!我也好見天日啊。”
“得了得了……”蕭音頭大如鬥,胡亂揮著手說道,“下一個我會好好考慮,行了吧?”
而下一個,竟然是個白頭翁。
四海財團的少東家,陶少澤,三十二歲,美國南加州大學哲學博士——這樣顯赫的身份讓蕭音一看就直搖頭:真不知道老媽還如此手眼通天,能找來這般貨色……她雖然輕易不會低就,可也從未想過要高攀這樣的世家公子。她隻想在自己相同的level上,尋找合適自己的伴侶罷了。
而且,這樣的公子哥兒,身邊的女伴難道會少?哪裏用得著托人相親那麽老土。
然而在父母的大力慫恿下,她兌現了對弟弟的諾言,老老實實地跑到了上島咖啡。一眼看到那個一頭銀發的陶姓男子時,蕭音嚇了一跳,不知為何立刻覺得有某種下意識的恐懼……這個人,仿佛哪裏見過?
“怎麽?”對方卻是很細心地注意到了她的神色變化,微笑著搖了搖頭發,“染得很嚇人?是不是像白發魔女?”
“白發魔男才是。”蕭音定了定神,笑著入座。
“蕭小姐喝什麽?摩卡還是藍山?”男子殷勤地問。
“一杯熱牛奶。謝謝。”蕭音卻是看也不看地點了,“我不喝咖啡。”
“在咖啡館點牛奶喝?”那位陶先生笑起來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問道,“蕭小姐不喝咖啡?以前不是喝得很凶嗎?”
“嗯?”蕭音刹那怔了一下,脫口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國外留學時候喜歡喝濃咖啡?”
“國外留學時候?”銀發的陶大少眼睛閃了一下,微笑起來,“哦,我當然知道,要追蕭小姐,自然要先下一番苦功。”
蕭音微微一窘,幸虧職場生涯已經把她打磨到臉皮夠厚:“哦?那麽陶先生除了咖啡之外,對本人還有何研究心得?”
“多了去了,”銀發的男子笑起來很好看,一口整齊尖利的牙齒,“比如你喜歡看《遺失大陸》,比如你喜歡去人少小資的地方旅遊,比如你……呃,偶爾會有偏頭痛的現象。而且,你經常覺得心裏空落,是吧?總覺得The world is not enough,是不是?”
說一句,蕭音的臉色就變一分,說到最後,那張職場上練出來的麵具也戴不住了,“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露出她一臉驚訝的真容。那位四海財團的大少就在她這樣詫異的目光裏縱聲大笑,引得所有客人回頭怒視。
“這位陶大少不簡單。”回到家後,她對父母兄弟如是說。
“哇,好呀!老姐你終於棋逢對手了。”弟弟為她第一次如此重視某男而歡呼。
蕭音卻有點兒筋疲力盡的感覺,倒入沙發,喃喃道:“我直覺……有陰謀。”
那以後陶少澤就經常來找她,不是去她公司,就是直接來她家,而且故意張揚行事,一周不到就鬧得沸沸揚揚,連公司的清潔女工都知道她在和四海財團的少東家約會。她每天出入都被一幹同事的眼光看得渾身難受。原來現代版的灰姑娘是不好當的,用後媽和姐姐的態度盯著她的人,絕對不止一打。
而且,不知道為什麽,盡管她糾正了多次,他卻一直堅持叫她“沉音”——那個寫《遺失大陸》的著名女作家的名字。原來這個公子哥兒也是《遺失大陸》的書迷?她在內心冷笑。不知為何,雖然不喜歡這個陶大少,她卻不敢有絲毫怠慢。甚或,在內心深處,她是有點兒怕他的?
“你經常覺得心裏空落,是吧?The world is not enough,是不是?”
那個囂張地染了一頭銀發的陶大少,居然連她內心這樣隱秘的想法都能察覺?
沒有情人之間的貼心感,蕭音反而覺得脊背冷颼颼。
又是周末傍晚。
高薪不是好拿的,周末還要照樣工作。工作間隙裏,偷眼看電視。一些雜七雜八的消息:巴以還在鬧衝突、台灣大選、某一家迪廳新開業、銀泰商廈這個周末ELLE和ESPRIT打七折……都市裏到處都湧動著訊息的大潮,稍微看一眼就覺得自己要被這些資訊淹沒。
“近日《遺失大陸》推出了最後一卷《大荒》,戛然而止的收尾引起讀者的強烈不滿,雜誌刊出當日便有書迷雲集編輯部門口,表示強烈抗議,引發了混亂。”
一眼瞥過,這一條消息讓她胡亂摁著遙控器的手忽然頓住了。
畫麵上是國內最大的文學類刊物《幻想》總部,門口雲集了眾多的讀者,個個手裏拿著新出的一本雜誌,抗議著什麽。編輯部的人都躲到了後麵,警察已經趕來維持秩序。
鏡頭一晃而過,她看到了一個長得不錯的年輕編輯——鏡頭拉近了那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記者介紹道:“這位便是著名奇幻作品《遺失大陸》的責任編輯非天。請問非天編輯,你對沉音小姐忽然結束連載長達十年的《遺失大陸》有什麽看法?”
清秀的編輯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對著鏡頭開口道:“非常意外……我隻能說非常意外。沉音小姐先是有半年之久沒有提供新稿件,後來傳了《大荒》第十九章後,就忽然單方麵宣布《遺失大陸》係列結束。這對我們編輯部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困擾,相信有更多的讀者會為那個突然的結尾而傷心。所以我很諒解此刻門外讀者們的心情,可是,我們不得不尊重作者的意見,按原計劃連載此文並結集出版。”
記者又問:“沉音小姐一向是神秘人物,我行我素。可是所有追看《遺失大陸》十年的讀者,都無法接受‘雲荒在一夕之間沉入海底’的結局吧?而且,據說最後半章的文筆,也和沉音小姐原來的迥異。難怪讀者會懷疑是槍手代筆,草草收尾。”
非天編輯咳嗽了幾聲,也是一臉失落:“是。我們原本估計,依照架構,《遺失大陸》至少可以再寫五卷三百萬字。我也不曾料到那一日沉音小姐傳來了《大荒》的第十九章,就這樣急促地收住了尾,宣布整個係列結束。”
蕭音怔怔地看著這個和自己的生活風馬牛不相及的新聞,心裏莫名又是一空。
“就是!簡直是不負責任!居然一章之內就把整個《遺失大陸》係列終結了!”這一次說話的卻是弟弟,那個鐵杆書迷聽到了客廳的新聞,從房間內直蹦出來,手裏握著新一期的《幻想》,暴跳如雷道,“居然用‘天災’這種借口,一夕之間就把整個大陸終結了!晶顏公主也好,步蟬將軍也好,鮫人王子也好,所有一切還沒了結,一下子全都沉到水底去了!簡直是亂寫,不負責任!”
“呃……”蕭音看著弟弟額頭的青筋,忽然脫口道,“可那就是事實啊。”
“什麽?”弟弟奇怪地看著姐姐,“你不覺得那個沉音根本是草草收尾,糊弄大家?難道你對這個結局很滿意?”
“我是很滿意啊……還能如何呢。”蕭音茫然地回答,目光忽然空了,“你怒什麽?是怪那個作者,太早驚醒了你的雲荒夢嗎?”
弟弟不可理解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回到了電視上。
那裏的采訪已經結束,新聞主持人很熟練地轉換著話題:“且說這邊紙上的‘雲荒大陸’剛結束,東海邊的小城海城裏,新的重大考古發現卻讓另一個‘遺失大陸’浮出了海麵——一場劇烈的地震和海嘯後,搜尋漁民的政府隊伍意外地發現了海底遺址的跡象,經過國際著名考古學家艾宓博士半年的發掘,這個驚動國內外的海底遺址,終於開始浮出水麵與世人見麵。根據政府有關部門消息,海城將興建國內一流的博物館,來收藏這些珍寶……”
鏡頭切換。碧海,藍天,巨大的海輪,浮在海上的工作平台,打撈上來的石雕和金銀器皿,白發蕭蕭的博士和他的考古隊伍。
蕭音空無的眼神忽然凝聚了——雲荒!那是真的雲荒!
“嘁,你看,《遺失大陸》這本書一熱門,什麽東西都和雲荒扯在一起,”弟弟看著那個新聞,不屑地冷笑道,“炒作,純粹的炒作!”
“那是真的雲荒,”蕭音手裏的咖啡杯子磕到了桌上,失神地喃喃道,“我想去看看……我想去那兒看看!”
“發神經。”弟弟白了她一眼,“今天你約了陶大少,人家都到了樓下了!”
汽車的喇叭聲從樓下傳來,老媽興衝衝地跑進來當傳令兵:“小音快下樓!陶先生來接你了,快穿上昨天新買的裙子和人家出去!”
“老媽……你煩不煩啊?”蕭音嘟噥著起身,抱著靠枕走到陽台上,看到那一隻白頭翁正在克萊斯勒敞篷車裏對自己揮手,夕陽下銀發和牙齒閃閃發光:“沉音,下來!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她忽然覺得莫名的抗拒和惱怒,氣衝衝地將靠枕從陽台上狠狠砸了下去。
“哎喲!”陶少澤在底下叫了一聲。蕭音徑自款款進去,也不換衣服,拎了個手提包下樓去。是啊,也該到和這個家夥說清楚的時候了。
走的時候她眼睛掃了一下電視,那裏已經在播報另一個消息——方才那片碧海藍天,古城遺址,已經轉瞬即逝。
“難得你肯出來。對了,我有禮物要送給你,拿著。”看到她下樓來,那個白頭翁麵色慎重地拿出一隻小盒子。蕭音嚇了一跳,盯著那隻首飾盒:這麽快就拿出戒指?也……太誇張了一點吧?她往後跳了一步:“我不要!”
陶少澤看了她一眼,收起首飾盒,拉開車門說道:“那好,我先帶你去個地方。”
蕭音沒有坐進車裏去,隻是站在那裏定定地看著這個銀發的男子——那般奇怪,分明是沒見過的,可這個人閃亮而陰鬱的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居然是似曾相識,令她感到下意識的恐懼和反叛。
“陶少澤先生,”她連名帶姓地叫這隻白頭翁,加強自己說話的氣勢,“我想還是今天就說個清楚吧——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你要花這麽多精力在我身上,可我現在明確地告訴你:還是省省吧,我對你根本一點兒都不來電。你如果有天天兜風的空兒,不如好好去你的公司裏上班。”
“哦?”陶大少保持著拉開車門的姿勢,卻是饒有興趣地聽著她的最後宣言,居然麵不改色,“你怎麽知道我沒去上班?每天該做的工作我一點兒沒耽誤。”
“嘁,”蕭音冷笑,“那倒是看不出了。不過,我還是很樂意為你再節省一點兒時間的。”
她根本無意坐他的車,自顧自說完了話就要轉身走。
“喂,喂!”陶少澤開著車跟在了後麵,居然有點兒沉不住氣,“你說我到底有什麽不好?論家世、論財富、論長相,這個世上的所有男人裏,難道有比我更好的?真不懂你這個女人心裏想什麽!你到底在堅持什麽?等著白馬王子從天而降?”
蕭音白了他一眼,卻是微微一愣——的確,這隻白頭翁到底哪點不好呢?自己居然一眼看上去就覺得不喜歡。其實細細分析下來,無論從外貌到家世,也當真是個絕品了。可是……她就是不喜歡。
“我不喜歡你的白毛。”想不出理由,她習慣性地隨口胡扯,反正不能落了下風。
開車的陶大少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她會扔出這麽一個理由,不由條件反射地摸了摸自己額前一綹銀白色的頭發,喃喃道:“原來就算記不得了,還是一樣下意識地排斥?”那麽一愣,蕭音已經向著小區外疾步走了出去。
“喂,去哪裏?”很快背後那個白頭翁又陰魂不散地纏了上來,“上來吧,我送你。”
“去浙江海城!”蕭音沒好氣地甩出了一個千裏之外的地名,想象著這個大少爺目瞪口呆的樣子,嗤笑道,“怎麽,你打算開車送我三千裏啊?”
“唰”的一聲,克萊斯勒猛然一個前衝,急轉,攔在了她前麵。
“正好!我今天來約你,就是要帶你去海城!”在她怒斥前,那個銀發少爺跳下了車,一把拉開車門,眼神雪亮,“要去就快去!我立刻帶你去那裏。”
“什麽!”蕭音一下子張大了嘴巴。
“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麽。”舒適的車內,蕭音煩躁地看著旁邊專心開車的銀發男子,“就算我發瘋說要去海城,你難道也陪我一起瘋?我明天還要上班呢,怎麽可能真的去海城?”
陶少澤沒有回答,打開了車載音響,音樂立刻彌漫了出來:“古巴比倫王頒布了漢謨拉比法典/ 刻在黑色的玄武岩/ 距今已經三千七百多年/ 你在櫥窗前 / 凝視碑文的字眼/ 我卻在旁靜靜欣賞你那張我深愛的臉……”
蕭音怔了怔,問道:“這是什麽歌?”
“喜歡嗎?”銀發的男子笑起來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隱約有某種危險的氣息,“Jay的《愛在西元前》。是不是覺得有點熟悉?”
“這算是‘唱’歌嗎?”蕭音本來想拉下臉來說不喜歡,可不知道為何,聽到那般歌詞,心中陡然隱隱一動,便沉默下來。車子在高速公路上以驚人的速度向東方疾馳,車子裏一時間陷入了靜謐詭異的氣氛,隻有那首歌反複不停地播放……
祭司 神殿 征戰 弓箭/ 是誰的從前?
喜歡在人潮中你隻屬於我的那畫麵
經過蘇美女神身邊 / 我以女神之名許願
思念像底格裏斯河般的漫延
我對你的愛寫在西元前 / 深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
幾十個世紀後出土發現 / 泥版上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見
我對你的愛寫在西元前 / 深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
用楔形文字刻下了永遠 / 那已風化千年的誓言……
蕭音忽然間覺得有點兒恍惚,似是心中那一點“空”裏有什麽東西湧出來了,慢慢地填滿她的胸臆。她的眼睛茫然盯著華燈初上的繁華城市,脫口喃喃道:“歌詞寫得真好……”
“是嗎?”陶少澤笑起來了,“等一下我帶你去看更好的。”
“別開玩笑了,明天我還要上班。”蕭音隻覺頭痛欲裂,彎下腰去將額頭抵在手心裏,悶悶道,“送我回去。我不舒服。”
陶少澤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我送你去了雲荒,你就不會不舒服了。”
“雲荒?”那兩個字,不期地讓蕭音乍然一驚。
“是,雲荒。海城裏的雲荒。你不是總是覺得這個世界缺了什麽嗎?我帶你去看夢的碎片,幫你把缺掉的那塊補回去。”銀發的男子忽然間刹車,眼睛盯著前方,唇角泛起了一絲微笑,“不過,先要把這家夥擺平才好。”
“誰?”被急刹車弄得差點兒撞上擋風玻璃,蕭音詫然。已經到了郊外的僻靜地段,外頭一片漆黑,她心裏陡然一驚。不知不覺已經被帶到這種荒郊野外了?這個陶大少如果是個歹人那就糟糕了,這鬼地方誰都不會來救她了。
車燈隻是照出了前方一片路,雪亮雪亮的,刺眼得讓她的頭痛愈發劇烈。
陶少澤拉開車門走了下去,卻沒有熄掉引擎。他在車燈能照到的範圍之外站住,忽地揚頭,對著某處夜空冷笑:“是你嗎?你終於出現了……想阻攔我帶她去海城,是吧?好狗不擋道,走開!”
他和誰說話?蕭音驚懼地望著外頭黑漆漆的夜,暗自揣測著。
狂風暴雨是忽然之間席卷而來的,天地間猛然沒有了其他的聲音!
她躲在克萊斯勒轎車裏,聽到鐵殼之外雨點如敲重錘,車燈裏大雨如注,仿佛這個世界猛然間陷入了風雨飄搖,岌岌可危。蕭音驚詫地坐在位置上,耳邊已經聽不見那一首歌,隻餘下暴烈的雨聲,以及激烈地縱橫在天地間的閃電。
而陶少澤的身影,也已經沒入了黑暗的雨夜裏,被雷鳴電閃所湮沒。
暗夜如巨大的魔影般投下來,包圍了一切,坐在曠野的克萊斯勒轎車裏,蕭音覺得自己就如滔滔滄海中的一葉小舟,時刻會被無所不在的自然力量所吞噬。電閃雷鳴,在閃電劃破長空的一刹那,她陡然間看到半空中仿佛有巨大的影子在廝殺,翻翻滾滾,周身纏繞著電光霹靂——那是……那是什麽怪物?
頭痛欲裂,她居然不覺得害怕,怔怔地盯著重新恢複黑暗的夜空。
“你到底想做什麽?為什麽你還不放過她!”
“離開她!讓她好好安心地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震耳的隆隆雷聲裏,隱約聽到幾句破碎的話語。
不是白頭翁的聲音。是誰?為何傳入耳中,居然有莫名的心悸?
“快走!”忽然間恒溫的車廂內卷起了一陣冷風,雨點打到她臉上,蕭音一驚,回頭看到銀發的陶少澤以快得驚人的速度掠了過來,一把拉開車門坐進來,迅速發動了車子,“暫時把他的力量封住了,我們趕快走。”
“怎麽了?”她驚訝地問,“是遇到了劫匪?”
一向嘻嘻哈哈的陶大少臉色蒼白而肅穆,根本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汽車如同一道銀色的閃電一樣穿行在雨幕中,向著東方飛馳。
那是真的“飛馳”——快到簡直超出了一輛汽車該有的速度!蕭音坐在車中,外頭也是一片漆黑,因此她沒有注意到此刻克萊斯勒的速度有多快。
車輪甚至離開了地麵,滑行在空氣中!
第十五章 新生
早上六點,新任博物館館長艾瑟從床上起來,巡視著他的領土。
龐大、嶄新的博物館裏陳列著那些剛剛從海底打撈上來的文物:弓箭、長矛、甲胄、玉石雕像、金銀器皿、殘碑和斷裂的布帛……琳琅滿目,高高低低地放置在各自最適合的位置上,無聲地敘述著一個輝煌的遠古文明。
雖然已經看了大半年了,可每次巡行於其間,文化館小職員出身的艾瑟還是不自禁地感到興奮和戰栗——雲荒……那真的是夢中的雲荒?他居然真的能夠近在咫尺地接觸到那個多年的夢想。
自從半年前那一場大規模的海嘯,讓海底遺址重見天日開始,他就在兄長艾宓博士的帶領下,積極參與了考古挖掘工作。因為規模的龐大,以及和《遺失大陸》的驚人巧合,東海遺址一挖掘出來就震驚了世界,贏得了各方的關注。挖掘出第一批文物後,借著艾宓在國際考古界的名望和背後四海財團的支持,很快就有資金到位,在海城建起了世界一流的博物館。而艾宓博士知道兄弟對於雲荒遺址的熱忱,將大部分功績推到了艾瑟身上,讓這個小職員站到了鏡頭前,接受了發現雲荒的榮譽。
挖掘工作結束後,原本是個海城文化館小職員的艾瑟,居然在考古學家的力薦下當上了新博物館的館長。全家都搬到了博物館裏居住。
一切……真的都像做夢一樣。
年過四十的艾瑟館長,隔著玻璃凝視著一尊打撈上來的精美雕塑出神。這是從神廟遺址裏挖掘出的神祇塑像,底下是一整塊黑色玄武岩的台基,台基上雕刻著斑駁的象形文字。台上的神獸塑像是白玉雕琢的,有點兒像老虎,腹部兩側卻刻有雙翼。昂首挺胸,神態威猛莊嚴,四足前後交錯,利爪畢現,縱步若飛,似能令人聽到其行走的腳步聲。
辟邪神像啊……館長喃喃歎息了一聲。
以辟邪為圖騰的民族,會鍛造軟銀和提煉珂,城市中心有萬丈高塔,供奉著神靈——這一切和流行於世的《遺失大陸》描述的完全相同啊!
那個神秘的女作者沉音……到底是怎樣才知道這個失落文明的真相的?
為什麽當雲荒遺址驚動世界的時候,這位深藏不露的女作家卻匆匆結束了《遺失大陸》這部書,並從此在這個人世間蒸發了。她帶走了所有的秘密,隻留下這些不會說話的千年遺物,等待著考古學家們的探究。
可是,連神廟神像底下刻著的最重要的銘文,都無人能破解。
“爸,你巡視完了沒啊?”在館長出神的時候,背後傳來了女兒輕快的問話,“又在這裏對著神像出神?媽做好早飯了,要我來叫你去吃。我都吃完啦。”
“小美……你說這上麵,究竟寫了些什麽?”館長沒有回頭,將女兒攬到了身側,指著神像底座上無人可破譯的那一行行神秘文字說道,“雲荒遺址裏留下的文字記載無數,神廟神像下的碑刻,應該是所有文字裏最重要的了。可是,居然連艾宓都無法破譯這一段文字。”
“可能辟邪和蕭音姐姐看得懂?”艾美看著上麵的象形文字,脫口回答。
等看到父親驚詫的眼光,她才知道自己說漏了嘴——自己見過《遺失大陸》原作者的事,已經鬧得人盡皆知,可是偏偏沒有任何證據留下來。於是所有的人都笑她,說她一定是看《遺失大陸》看得走火入魔了。
“吃飯吃飯。”她推著父親往後走,把這個文物癡打發走。
空蕩蕩的博物館裏,剩下了她一個人。快要高考了,這段日子她天天六點起床,吃完飯後就找安靜的地方背誦複習資料。這個空曠靜謐的博物館,自然成了她複習的最好選擇。
女孩子在無數林立的遠古文物之中,仰頭微閉著眼睛,背誦著政治和生物。
然而,她心裏總是忍不住地想,想那個紫衣的蕭音姐姐,想那個死臭臉的助手辟邪,還有那個光怪陸離的夢境……她相信自己是真的和另一個時空有過交集的。雖然誰都不相信她,可她看著那些從海底打撈出來的文物,便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
可是,蕭音姐姐和辟邪到底去了哪裏?他們知道雲荒遺址浮出海麵,一定會回來這裏看的吧?他們一定不會就這樣扔下了雲荒。
於是,快滿十八歲的少女,一天天地在神像前等待著。
六點半。外麵天色已經蒙蒙亮了,依稀映出了大門外的兩個人影。
還沒開館呢,這些遊客就那麽急嗎?艾美把講義卷起來,歎了口氣,都是《遺失大陸》太火熱,才讓這個新開的博物館湧來了太多的參觀者,簡直就是沒有一刻清靜。
“八點鍾開館,你們先回去吧。”她走到門口,好心地對玻璃旋轉門外的一對男女說。
忽然,她目瞪口呆。
“蕭音姐姐!”艾美脫口叫起來了,一跳三尺,不敢相信地看著門外的那位白領女子,額頭抵上了玻璃幕牆,“蕭音姐姐,你終於來了?”
“陶少澤,你到底拉我來這裏幹什麽?!”那個女子正在和身邊的人拉拉扯扯,聽到她在門內的歡呼,陡然便是一呆,抬起頭來打量著艾美,遲疑道,“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你是?”
“蕭音姐姐,我是小美呀!”艾美又是歡喜又是詫異,“你不記得了?半年前你住在海城郊外別墅裏的時候,還教過我寫作呢!”
“小美……”蕭音喃喃重複,然而眼神卻是茫然的,搖頭道,“我不認得你。我也沒有來過海城……我半年前剛剛從美國回來啊。”
“啊?”艾美陡然怔住,訥訥不知所措。
“磨蹭什麽,快進去。”說話的是和蕭音姐姐一起來的銀發男子,一邊說一邊回頭望了望半空,隱約焦急地說道,“辟邪就要追上來了!”
“辟邪?”蕭音隻覺頭痛,茫然重複。
“啊?辟邪也來了?”艾美卻不自禁地歡呼起來,立刻轉身道,“你們去後門等著,我去找老爸拿鑰匙開門。”
“不用了。”銀發男子淡淡說了一句,伸出手按在玻璃牆上——一瞬間,艾美忽然有一種錯覺:這些大片的堅硬的防彈玻璃幕牆,居然變成了柔軟透明的水牆!
然而,仿佛為了印證那並不是錯覺,下一刹那銀發男子便拉著蕭音一步穿透了牆壁。
艾美目瞪口呆。
“陶少澤!你到底要幹什麽?”一步穿牆而過,蕭音也是呆住了,隻覺頭痛得愈發劇烈,她忽然間歇斯底裏地咆哮起來,“你把我當傻子耍!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一夜之間你居然真的飆車三千裏來到了海城?你居然穿過了牆壁!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噓,安靜,安靜。”銀發的英俊男子半扶半抱著激烈反抗的蕭音,把她拖到了大廳的正中間,忽然放低了語氣,“織夢者,你快來看看這些。我把過去的記憶還給你,讓你把心中丟失了的另一個世界找回來吧。”
“什麽織夢者?”蕭音用力推他,“瘋子,我要回去了,九點我要上班!”
“你就算坐飛機回去也趕不上了。”銀發男子冷笑,仿佛耐心用盡,一下子用力扳起了蕭音的頭,讓她仰視著博物館大廳正中陳列的巨大雕像,“隻記得什麽上班、打卡、相親、結婚——你來看看這個!愚蠢的凡人,你還記得他嗎?”
激烈的掙紮中,視線還是不自覺地往上移——黑色的玄武岩,刻著的象形文字。然後,在這塊巨大的黑色玄武岩之上,是……
蕭音忽然間怔住。
“辟邪?”看著那巨大的白玉雕塑,她陡然脫口驚呼,“辟邪!”
仿佛心中某個地方被撬開了,真空中瞬間湧入了無數激流。蕭音臉色蒼白地在博物館林立的展品中茫然四顧。似曾相識……似曾相識!這些殘磚斷瓦、書簡石刻,這些兵器甲胄、珠寶玉器,乃至那些躺倒在錦緞中的枯骨化石,都仿佛在哪裏見過!
在她自己未驚覺之前,她已經淚流滿麵。
為什麽要哭泣?為什麽要流淚?她不知道,隻是那一刹的悲哀是如潮水滅頂而來的,她仰望著那尊神祇的雕塑哭了出來。
“這……這是在哪裏?”腦子仿佛要裂開,蕭音捂住額頭,“這是哪裏?”
“這是雲荒啊,這就是雲荒。”銀發男子的聲音卻緩和了下去,鬆開了手,任憑她掙紮,“你看著我,我不是陶少澤——我是饕餮。他是辟邪,你不認識我們了嗎?織夢者?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殘夢啊。”
“辟邪……辟邪。”蕭音極力想要回憶起什麽,然而隻覺頭腦完全被清空了。
“看來真的自己想不起來了啊,辟邪那小子清除得真是徹底……非要借助神器的力量吧?”饕餮歎了口氣,有點兒不甘地探手入懷中,拿出了那個首飾盒,打開,裏麵卻不是戒指,而是一個玉墜。他將項鏈套在蕭音的脖子上,囑咐道:“喏,送給你——看來這東西就是該你戴著,我想私吞都不行。”
“啊?那是我丟的古玉!”艾美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這時才脫口叫了起來。
“小丫頭,那是我托你大伯之手借給你的,現在事情完畢,我當然拿回來了。”那個自稱饕餮的銀發男子終於看了她一眼,冷笑著回答,“金琉鐲和辟邪古玉,並稱雲荒兩大神器——怎麽能留在你這個小丫頭身上?驚夢那一刻我就將它收回來了。”
“嘁!”艾美被那樣輕視的語氣惹惱,威脅道,“我去叫我爸過來,你亂闖博物館!”
然而這時候的蕭音和饕餮,都已經不再注意她。
古玉戴到蕭音頸中的刹那,情緒激烈的女子忽然間奇跡般地安靜了下來。辟邪古玉是雲荒的“匙”,戴上它,即便是凡人也可穿越時空看到過去未來。刹那間,她的眼睛穿透了時空,仰頭看著四麵的文物,蕭音的眼眸裏漸漸蒙上了一層光,清澈而夢幻——
她看見了白塔高聳入雲,聖女神官匍匐祈禱;
她看見雲荒大地上耕種正忙,鏡湖閃光如開天鏡;
她也看到了一朝風起雲湧,天崩地裂,白骨成灰,大陸沉海!
那就是她所遺失的一切……她曾經為之付出了十年青春和愛戀的一切。最後,她的目光重新投在大廳最中間入口處的巨大神像上,靜靜凝望玉石雕刻的神祇。曾經多麽熟悉……那是她的守護神。她曾經用了十年光陰去相守的神。
然而此刻重來回首,已是三生。一步之隔,天人有別。
蕭音隻覺自己腦中山呼海嘯,無數激烈的情緒湧動,直欲噴薄而出。她的手重重按在玻璃護罩外,隔著玻璃看著黑色玄武岩上那幾排刻著的文字,忽然間淚如雨下。
“蕭音姐姐?”艾美本來怒氣衝衝要去叫父親過來,此刻卻嚇得怔住了,不知道為何這個神秘的女作家會對著那塊誰都不認識的玄武岩上的刻文痛哭,隻好小心翼翼地問,“蕭音姐姐?你哭什麽?別哭了……你認識上麵寫的字?”
蕭音隔著玻璃櫥窗,凝視著碑文的字,臉色蒼白。一時間似乎神思都渙散了。
“噓……別吵,讓她好好看。”饕餮拉開艾美,遠遠走了開去,繞過巨大的神像,直到大門旁,才對著旁邊十八歲的少女齜牙一笑,“那是辟邪那小子寫的。那小子本以為沒人會看懂吧?才敢把情書寫在大庭廣眾之下。平日裏可真是殺了他都不會說出半個字的。嘿嘿,沒想到我把織夢者帶回到這裏來,並讓她覺醒了。”
“辟邪的……情書?”艾美差點兒咬到自己的舌頭,“刻在神廟的神像底下?”
“稀奇嗎?”饕餮卻是不以為意,“對我們神祇來說,神廟就像自己的老家一樣隨便。亂塗亂寫算什麽?最多讓那些自以為聰明的考古學家發愁去,我打賭他們打破頭都想不出那居然是一首情詩。嘿嘿……是不是啊,辟邪?”
最後一句話,卻是穿過了艾美的肩膀,說給大門口的另一個人聽的。
朝陽已經躍出了地平線,絢麗璀璨的光透過博物館大片的玻璃幕牆投了進來,映得光滑的大理石地麵一片晶瑩如水。在那樣虛幻的光與影中,宛如煙霧緩緩凝聚一樣,一個人形出現在水麵上。
“呀,辟邪?!”艾美認出了來人,脫口驚呼起來。
的確是辟邪——蕭音姐姐的那個大脾氣的助手。然而半年不見,這個人卻似憔悴了許多,臉頰瘦削,眉間有了一道深深的刻痕,連以前那樣沉靜從容的眼睛裏都滿是煩躁不安。不過是半年的時間……怎麽蕭音姐姐和他都有了那麽大的變化?
“饕餮,原來是你私藏了古玉?!”那個凝聚起來的人對著饕餮厲聲說道,表情古怪,不知道是悲是喜,“為什麽一直不告訴我?我以為古玉和金琉鐲一樣,在驚夢那一刹湮滅了!”
“啊,你終於不再問我‘到底想要幹什麽’了?你知道我最終想做什麽了吧?”銀發的邪魔卻是微笑起來,深深彎腰一禮,“誰叫我那一次打架輸給了你呢?沒辦法,我隻好做一個好人了——這就是我做的第一件‘好事’。怎麽,還不謝謝我?”
“為什麽不告訴我?”辟邪卻是執意追問,隱約有怒意。
饕餮聳肩,冷笑道:“為什麽要告訴你?就算我把古玉還你,以你那種隱忍沉默的脾氣,會下決心拿它來恢複織夢者的記憶?我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了。嘁,這段日子來,你還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我接近她……嘖嘖,不做不知道,做件好事可真是不容易啊……”
猛然眼前一花,一拳打在他臉上,將喋喋不休的尖刻話語打斷。
“呀,別打架!”艾美驚叫起來,看到兩個男子劍拔弩張地對視著,眼神如同電光火石交錯,幾乎隨時就要大打出手的樣子,“要打出去打!這裏是博物館。”
“六弟,什麽時候你變得這麽暴力……”冷哼了一聲,饕餮甩頭道,“說不過就打?”
第二拳打在他肩頭,饕餮正想避開,忽然發覺那一拳卻是毫無力道的。
“三哥,”一拳擂在饕餮肩上,辟邪側頭看著那個邪魔兄弟,忽然間輕聲吐出兩個字,“多謝。”
銀發的饕餮怔了一下,抬眼看看辟邪,忽地笑了:“就為了你千萬年來都不曾開口說的‘多謝’兩字,做點好事似乎也值得。不過……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然而說到一半他呆了一下:辟邪早已不在麵前了。
擂了他一拳,說了聲“多謝”後,雲荒的守護神祇便再度雲煙般地消失。
“嘁,果然還是隻重色輕友的狗。”饕餮搖頭冷笑,看見了旁邊眼睛越瞪越大的艾美,“怎麽?看得發呆了吧?驚訝了?要不要我幫你把這些記憶都消掉,免得影響你?或者,你和我簽一個契約,把靈魂賣給我吧。”
銀發的邪魔帶著譏諷的笑意,對著少女彎下腰來,威脅似的抬起手。
“啊,我明白了!”艾美忽然叫了起來,仿佛終於確定了什麽,雀躍地說道,“辟邪真的是雲荒上的神!你是他兄弟,那麽你也是神,是不是?”
“我不是神,我是魔。”饕餮認真地糾正。
艾美卻是興致勃勃,興奮地拉著他左看右看:“饕餮……饕餮的話,你應該長得像一隻山羊啊!給我看真身!給我看真身!不然我就跑去告訴爸爸,你亂闖博物館,還想在博物館裏打架!”
“天啊,你好煩。”真是沒見過看到邪魔還這樣興奮的人類,是不是具有織夢者天賦的人,都是神魔的克星?饕餮無奈地搖頭,轉頭看了看大廳另一邊的景象。
“嗯,怎麽了?”艾美跟著他一起伸長脖子往那邊看,忽然被捂住了眼睛。
“少兒不宜。”饕餮冷冷道,一把拉著好奇的少女,急速穿過了玻璃牆,將空曠靜謐的環境留給了那一對天人重逢的情侶。
“呸,我下個月十五就滿十八了!”艾美拚命掙紮,抗議道。
下個月十五……五月十五日。不錯,這一日出生的人,在星象學上對應的定義便是“織夢者”吧?和蕭音一模一樣。
饕餮忽然沉默下來,在門外的草坪上鬆開那個亂跳的少女,饒有興趣地笑了起來:眼前這個小丫頭也是織夢者吧?那麽……
他笑了,忽地再度提議:“你有什麽願望?考上一流大學?有錢?有地位?我可以幫你實現任何願望……如果你和我簽訂契約,把靈魂賣給我的話。”
邪魔的聲音是優雅而富有誘惑力的,少女卻詫然道:“可你要了我的靈魂有什麽用呢?”
“這個……”饕餮一時啞然,作為代價他勾去無數人的靈魂,卻從未想過這些死魂靈究竟有什麽用途,“拿來當奴仆吧。”
“蕭音姐姐以前也和辟邪簽訂過這樣的契約,是不是?”艾美卻是叫了起來,仿佛明白了什麽,歎息道,“所以她能寫出《遺失大陸》來?多麽奇妙的事情呀……山羊,如果你能讓我像蕭音姐姐那樣寫出這樣的東西來,如果你能給我看你的世界——我就和你簽契約!”
“我的世界……”饕餮反而怔了一下,喃喃自語,“亞特蘭蒂斯?”
那個同樣沉沒於海下的大陸……已經和他一樣死去的大陸。
“你要看我的世界嗎?”看著少女因為興奮而漲紅的臉,饕餮輕輕歎了口氣,“織夢者啊……身為一個凡人,卻對宇宙洪荒有著不相稱的好奇心。你真的願意知道我的世界?知道神魔和凡世的邊界,知道那些夢碎和夢醒?”
“嗯。”艾美用力點頭,將手中的複習資料扔到了一邊,看著銀發的邪魔說道,“我想知道!你告訴我吧!”
饕餮微笑著說道:“那麽,你跟我來吧。”
蕭音隱約聽到大門旁有人在說話,然而她的眼裏卻隻有玄武岩上辟邪留下的那些字句。她的手掌抵著冰冷的玻璃護罩,吃力地辨認著雲荒上古的象形文字。那樣的……那樣的句子,辟邪,你從未曾對我說過。
在戴上古玉的刹那,所有塵封的記憶全部蘇醒了——包括她在過去十年中因為精神崩潰而失憶的那些片斷。
她終於記起了最後一夜,六點到十一點中間,她忘記掉的是什麽。她忘記了自己曾愛過神……在生死交錯的那一瞬間,她無法逆轉自己的感情。
因為對於刹那間湧現的超越界限的感情感到恐懼,她的大腦自動地將那一段記憶遺忘。而辟邪也沒有再告訴她,她就這樣穿過了時空,帶著嶄新的不真實的記憶,在人世裏重生。她“生前”曾多次對他說:她不要逆了天意,她要過平靜安穩的生活。哪怕凡人生命在神祇看來不過一眨眼,她也要平靜安穩地過完那個眨眼的工夫。
所以,他就如她所願,永遠從她生命裏消失,給了她最平靜安逸的生活。
再也沒有雲荒,再也沒有神祇,再也沒有辟邪……她也不再是那一紙能驚天下,以個人之力延續整個大陸的沉音。織出的夢之華衣已經破碎,她跌落在塵世裏,安逸地生活,安靜地開花結果。一切,都如了她的意。
然而,命運不是那樣的。我們不曾認識的命運,隱藏在水麵以下,像深海中的魚。那樣怯懦苟安的要求,真的是她心裏所希望的嗎?
如果真是這樣希望的,她為何時刻心中有著一種“缺失”的感覺?如果能回到十年前,她一定會滿足於目前這樣事事順利的環境;可是,不行。曾經是織夢者的她,即使忘記了中間的過程,可現在那一顆心,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十年來,她看過多少世事變遷、興亡成敗……她再也不能回到十年前十八歲的時候,為了一隻香奈爾的包包就愉快地出賣了十年的青春和創造力。
這個世界是不完整的,因為夢的另一半被遺失了。多少次曾在午夜驚醒,她覺得自己生活的這個城市和摩天大樓,才是另一個醒不來的噩夢。她的渴望、她的夢想、她曾經自由飛翔的天空和羽翼,心靈的舒展和自由,都無法在這個灰沉冰冷的現實裏繼續。
她想她是錯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將對那個深愛她的神祇說:“我的生命不過一瞬,那麽,我就隻愛你那一瞬。”她必不再恐懼什麽時空和力量的界限。
多少往事就如同潮水一樣在心中洶湧來去,她隻覺一種刺心的長痛,卻喑啞無聲。
“沉音,沉音,不要哭啊……”忽然間,隱約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聲歎息,“我曾答應你,要讓你回到人世後的人生永遠安逸平靜。可以我之力,竟依然不能讓你一生歡愉。”
是誰?是誰在說話?……這般熟悉的聲音。
蕭音震驚地抬起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頭頂上神祇的白玉雕像忽然睜開了眼睛,就這樣凝視著她,帶著熟悉莫名的沉靜溫和,開口安慰她。
那一刻,她猛然驚呼出來:“辟邪!”
不顧旁邊那一塊“珍貴文物,請勿觸摸”的標牌,她縱身撲過去抱住了石雕。
旭日初升的時候,蕭音急匆匆地趕在上班的路上。
朝陽照在身上,溫暖和煦,她在五色天光中眯起了眼睛,因為佩戴著古玉,她看到了無數以前看不到的神奇景象:天地之間,流蕩著晶瑩的光芒——那是無數小小的圓形東西在翻騰、飄蕩。那些小東西有著人的眼睛和嘴,卻沒有手腳,吞吐著雲霧。她覺得可愛,伸出手去,然而光線微微一轉,那些小人忽然如氣泡般一個個迸裂、消失。
“辟邪,那是什麽?”蕭音詫異地問。
“那些也是神靈。”現出真身趕路的神祇靜靜地回答,“是最低一級的精靈,它們充斥在整個天地之間,吞入濁氣,吐出新的生命力,維持著天地的平衡。”
“啊?我以為神都是你和饕餮那樣子的。”蕭音看著一個個飄蕩的小人兒,詫異地說,“它們……它們一眨眼就死了?”
“它們生命短暫,即使在人類看來,也隻是一眨眼。”風在耳邊掠過,辟邪回答著她的疑問,“可短暫和永恒之間,也沒有什麽差別。”
那麽,在辟邪眼裏的她,是否和她眼裏的那些蜉蝣精靈一樣?蕭音微微一笑,伸出手抱住了那隻大狗的脖子,輕輕歎了口氣。那是從未有過的安寧和幸福。
“快些,快些!”伏在辟邪背上,看著腳下浮雲不斷掠過,蕭音卻是在抓狂,“我上班要遲到了!啊,完了,我還穿著昨天的衣服,要被同事嘲笑的。你先送我回家!”
她抓著辟邪的耳朵,將下頜抵在神獸頂心上,催促著他。辟邪加快了腳步,一縱千裏,腳下浮雲散開,繁華的大都市已經在眼前。
摩天樓裏,生活著螻蟻般的忙忙碌碌的人類。或許,以後他就要寄居在這個鋼筋水泥的叢林裏,湮沒這樣的塵世。或者當一個小販,或者當一個公務員,或者當一個花匠。不過,這樣也好……雖然沒有了雲荒,他還有沉音,還有沉音心中的夢和歡樂。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原本,守護著雲荒,還是守護著一個凡人女子,並沒有多少差別吧?隻要他能感到充實和愉悅。
“該死的丫頭,怎麽轉頭人影就不見了?”吃完早飯的館長在林立的文物展品中尋找了大半天,卻看不到女兒的影子,納悶道,“難道一聲不響就跑去上課了?也沒見那個丫頭這麽用功呀!”
忽然,館長的眼睛被一件東西所吸引……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一眼看去,展廳中心的雲荒神祇雕塑台基上,那一排排象形文字悄然改變了,隱約間他忽然看懂了上麵鐫刻著的奇形怪狀的文字,長短縱橫,那神祇塑像高台上刻著的,竟然是一首遠古的詩歌:
噫籲嚱!
誰設紀元?
宇宙洪荒幾千年?
蠶叢魚鳧可能詮?
拂拭殘碑當愴然!
長路浩浩兮淚湲湲!
水滴石穿玄武岩,
枯草長風猛悄然。
時光恒透體,
思如水綿延。
萬古雲荒兮老平原,
煮幹滄海兮種桑田。
黃沙漫漫生我側,
積毀劫灰沒汝肩。
重來回首三生外,
伶仃駐足舊夢前。
光陰似箭一颼然。
永遠當自遠……
一步之隔別人天!
彼有荒漠寂且寒,
曾有激越癲且癇,
更有靜女慧且孌。
別後相思一水間,
尋石問夢玄武岩,
是誰風化老誓言?
變曰:
時光恒透體,
夢起夢破任變遷!
【雲荒·完】
2002.7.2-2004.5.8
海的女兒
第一章 雨城
站在摩天大樓的頂上,隔著玻璃窗,外麵密集的白雨,下得無聲無響,宛如千萬條銀色的絲線墜向腳下的大地。
背後的門裏傳出陣陣熱鬧喧囂,那是四海財團一年一度的開春酒會。中國大區經理會邀請總部高層光臨,同時宣布新一年的計劃和人事任命。聽說四海國際的總裁陶少澤是個三十剛出頭的鑽石王老五,至今單身。人還沒到,公司裏那些同事早已將此當成了頭等大事。辦公室裏一個月之前就為此開始鉤心鬥角,特別是稍有些姿色的女同事,更是不願錯過絲毫麻雀變鳳凰的可能性。
唯獨她在酒會一開始就悄悄溜了出來,獨自走到了外麵偏僻的廊上。
年輕的女郎穿著一襲酒紅色的晚禮服,悄然站在金瑞大廈三十七層的旋轉餐廳外,靜靜將手貼在落地玻璃上,看著腳下的城市。
雨水落滿了整個雲澤市,這個東海沿岸最繁華的大都市如同浸沒在一片海洋裏:行人的傘上滴落一串串的水珠,轎車的輪胎帶起一道道水龍……四月的這個城市,到處是一片濕漉漉的水汽。
如今是早春時節,行道樹上剛剛新抽出無數嫩芽。雨水洗出了一片一片明亮的綠色,襯托在經冬後枯澀蒼勁的幽黑樹幹上,越發顯得鮮亮如同綠色的波浪。那些樹和人,從高空看下去,似乎在一片幽碧的水中搖曳。
這一切……太像水下沉睡著的那個世界了……她癡癡地望著,將手貼在玻璃上,下意識地寫著什麽,漸漸地額頭也抵上了玻璃,眼神恍惚而迷離,似乎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淅瀝的雨聲裏,忽然傳來奇異的音樂——不是從背後那個熱鬧的酒會裏傳出,也不是大樓裏的任何一處。清冷而美妙,宛如天籟一樣在耳畔響起,仿佛這個充滿了雨水的世界裏有無數的精靈浮出水麵,旋轉飛翔,在月下歌唱。
那歌聲是如此纖塵不染,完全不像是這個塵世裏能有的聲音!
“來啊……來啊!來和我們一起。”
是她的族人……是她的族人來迎接她了嗎?召喚著她回到故國去……回到那一片看也看不到底的蔚藍中去……恍惚中,她感覺到身體裏那個一直沉睡的精靈醒來了,它歌唱著,應和著漫天的歌聲,掙紮著從血肉之軀裏脫離出來,要回到那個充滿了水的世界中去。
漫天空靈縹緲的歌聲裏,她猛地拉開玻璃隔扇。外頭帶著雨的風瞬間倒卷進來,將她包圍。她深深吸了口氣,對著外麵充滿了雨水的天空張開了雙臂。
是的,我來了!
“咦?”一個喝得醉醉醺醺的人從酒會裏出來,穿過走廊去洗手間,眼角忽然看到紅影一閃,似是什麽東西一掠而過,“什……什麽東西?”
一隻紅色的蝶,從摩天大樓頂端墜向了早春碧綠的大地。
半空中,風迎麵吹來,酒紅色的裙子散開了,宛如一對美麗的翅膀,長發輕舞飛揚,瞬間變成一個小點,消失在充滿了雨水的世界裏。
看清楚了半空墜落的是什麽,酒醉的人刹那醒了,發出了驚駭的叫聲:“Oh,my god!Lydia?!快來人啊,Lydia跳樓了!”
門裏依然是靡靡的音樂,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根本沒有人聽到他的話。
等到那個嚇壞了的人回過神,踉蹌著推開門去告知,等眾人驚慌奔至時,一切都已經在悄然中結束了——落地玻璃被打開了一扇,冷雨和風卷了進來,打濕了光潔的大理石地麵。
那裏,遺落了一雙酒紅色的Belle細跟女式鞋。
“嗬,女人啊……在跳下去之前,居然還記得先脫掉鞋子。”在所有人都因為震驚而無語的時候,忽然一個聲音調侃了一句。在這種時候,居然毫無驚訝更毫無憐惜。
詫然的目光中,年輕男子站在走廊那一端,挽著身旁女伴冷睨現場。高樓外的風掠進來,他的一頭銀發飛了起來。身側,那個才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拉緊了他的袖子,有點兒懼怕地望著那扇大開的窗,仿佛在空氣中看到了什麽。
“總、總裁……”大區經理這才回過神來,看著隨後來到的四海財團總裁,結結巴巴地說道,“讓您受驚了……那個Lydia八成是因為前兩天被Johnson甩了,一時想不開就……發生這種事情,真是丟臉啊……”
看著戰戰兢兢的下屬,陶少澤的嘴角微微揚起了一個譏誚的弧度:一個年輕的生命瞬間消失了,而這個下屬隻是為在他麵前出糗而感到丟臉嗎?愚蠢而自私的人類啊……
他沒有看那個誠惶誠恐的經理,而是將目光投注到了玻璃上。
“海市”“碧落海”“璿璣列島”……摩天大樓的落地玻璃上,雨水縱橫,結了一層霧氣,上麵淩亂地疊著一層層的字,顯然是剛剛被人用手指寫上去的。
“海市?”銀發在風雨中翻飛,陶少澤的眼睛忽然微微變了一下,歎息道。
是那些鮫人又回來了嗎?那個沉睡在海底的國度。
“饕餮,你快看!”手臂忽然被輕輕拉了一下,他身側的那個女孩指著前方虛空裏的某一處,聲音微顫,“那裏!”
“怎麽了,艾美?”總裁順著少女的手指看過去,忽然笑了起來,“真好看。”
外麵的雨中,飛舞著無數的精靈。那些虛無的精靈沒有翅膀,卻有著深藍色的長發和魚一樣的尾巴,仿佛傳說中的美人魚。
大雨將這個世界湮沒,而這些海的精靈仿佛蘇醒了一樣,從深藍色的海底浮出,升上天空,在繁華的城市上空成群結隊地舞蹈。它們手牽著手,一起唱著普通人聽不見的美妙歌曲,宛如天籟。
在歌聲中,一個透明的靈魂從萬丈高樓下浮起——赫然是剛才從樓上一躍而下的年輕女子的臉。那個靈魂仿佛掙脫了凡俗的軀體,升騰到高空,被簇擁著一起舞蹈。
然後和那些精靈一起,去向遠方。
那個叫作艾美的少女急了,用力拉著他問道:“那是什麽?饕餮,你也不管管?”
“別在外人麵前叫我饕餮!”陶少澤微笑起來,摸著艾美的頭發,低頭咬著她耳朵,“管什麽?這個事情不歸我管啊。反正也沒人看得見,是不是?”
“可是……它們勾走了活人的魂!”艾美跳了起來,卻被陶少澤不動聲色地製止,他說道:“噓,別鬧了。小心被人聽見。”
旁邊所有女職員看著總裁和一個黃毛丫頭如此親密,個個暗地裏咬牙切齒:這樣一個丫頭片子,姿色平平,身段都尚未長成,毫無女人的風韻。難不成總裁是個蘿莉控,就愛這種青澀少女?
“Lydia!Lydia!”人群忽然散開,一個青年踉蹌衝過來,撲到窗口看下去,原本英俊的臉因為震驚而變得慘白。
“Johnson,你怎麽才來?”經理皺眉,相當不滿地說道,“Lydia都跳樓了,你去了哪裏?報警了嗎?”
想來這個Johnson平日裏人緣也不怎麽樣,此刻周圍所有人紛紛附和,七嘴八舌地討伐這個負心人。特別是女同事,個個眼裏都帶著鄙夷和痛恨,言辭尤其尖刻。本來已受重擊的人,幾乎在眾口一詞的討伐裏崩潰。
“我……”那個人想說什麽,然而一低頭看到萬丈高樓下那一點依稀的紅色,瞬間仿佛被擊倒,再也說不出話,膝蓋一軟,扶著牆緩緩跪倒。
半空裏那些飛翔著遠去的精靈,仿佛感覺到了這個人的到來,一齊回過頭來。
領頭的精靈看著百丈高樓上的那些人,碧色的眼睛裏陡然有光芒一閃。
“你看到了嗎?”旁邊有同伴低低驚呼,從虛空裏指著大樓頂上的那一行人,“織夢者!那裏竟然有一個織夢者?”
那個領頭的精靈凝視著遠方,歎了口氣說道:“是啊……可惜,身邊卻有一隻饕餮。如果沒看錯的話,那個就是‘一切罪惡的守護神’。現在還惹不起。”
“還是先回去吧。”領頭的精靈轉身說道,“回去問問王,該怎麽辦。”
Lydia的臉在雨中變得透明而模糊,微微一動,張了張口,似乎想對生前的戀人說什麽,然而那些精靈手牽著手圍著她,片刻不停地將她帶向遠方。
Johnson眼裏陡然有痛楚的神色,不知不覺將身子向外更傾斜了一些,看著百米樓下戀人的屍體,神情恍惚地伸出手去。
“小心!”旁邊的人沒發現異常,而陶少澤則是發現了異常也沒興趣管,隻有那個叫艾美的女孩直跳了出來,一把揪住了Johnson的領帶,將上半身已經全然探出去的人用力拉了回來。
“好險啊!”艾美驚魂未定地說道。
雖然被一下勒得臉色蒼白,然而那人的臉卻是木然的,顯然被突如其來的悲哀擊潰,完全沒有感覺到刹那間已經從鬼門關走了一趟。
樓底下,已經有警車呼嘯而來。
“走吧走吧,大家繼續Party。”對著這種人間慘事,陶少澤卻一直是興致缺缺的樣子,拉著艾美轉過身去,對著大區經理一點頭,下巴一揚,又對著Johnson,“你,還有他,先留下和警方交涉——把這件事盡快搞定。我不想公司今年一開春就遇到警察。真是觸黴頭。”
經理在旁邊臉色煞白地唯唯諾諾。
“警察來了,那個人會不會有麻煩?”艾美猶自不放心,看著失魂落魄的Johnson,“他不是壞人,我看得出來。這不關他的事啊!”
“Who cares?”銀發男子聳聳肩,根本懶得理睬,隻是自顧自地返身握起了酒杯,殷紅的液體蕩漾著,“讓他們去亂好了,別管。我們玩我們的,小美。”
“哼。”艾美惱怒起來,甩開他的手,“你這隻死山羊!”
陶少澤白了她一眼,幹脆施施然走開,和旁邊湊上來的年輕美女搭起話來,半開玩笑地安慰著這些受了驚嚇、如梨花帶雨一樣的下屬。然而眼裏帶著一絲隱秘的惡意,看著那些年輕的女孩子是如何受寵若驚地在他麵前邀寵獻媚——這些醜陋的人類啊……
艾美再度從大廳裏溜了出去,去走廊那一頭看熱鬧。
警察已經來了,在一旁拉起了警戒線,詢問著那個目擊者,以及大區經理和Johnson的口供。旁邊圍了好些看熱鬧的,原來,號稱國際頂尖機構的四海財團裏,也有這麽多無聊的人啊。
她感歎著,吸著奶昔在一邊遊蕩,支起耳朵聽。
“我怎麽會甩她?是她先提出的分手!”應該是鎮定下來了,Johnson終於把話說得連貫,臉色依舊蒼白,“她的態度很奇怪,也很堅決……說什麽和我不是一類人,她要回到故國去找她的同……”
旁邊有熟識的同事插嘴:“可她分明是本地人啊,回什麽故國?”
警察皺起了眉頭,記錄著:“這麽說來,她的精神出了一點兒問題,是不是?”
如果這樣,倒是很容易就結案了。
然而Johnson卻堅決地搖頭:“不,她思路清晰,說話也有條理。完全不像精神異常的樣子。我覺得她忽然就這樣跳下去……有點兒奇怪。”
那個目擊者立刻叫了起來:“可我明明看到她自己跳下去的!周圍沒一個人!”
警察搖了搖頭,看來事情複雜,是要把這幾位請回局裏去做個口供了。
“你看,她分明很清醒,跳下去之前還脫了鞋子,喏——”警察低下頭去,指著那雙細跟的紅色鞋子,忽然一怔,“這是什麽?”
直起腰,警察的手指上夾著一枝細小的白色花朵。
那種奇異的花介於海草和灌木之間,確切地說,比較像某種藤蘿。每一片葉子都如鸞鳥的羽毛般美麗,在枝幹上每個分出葉子的腋窩裏,都開著一朵白玉般的花朵。
“這是她在格子間裏養的那瓶花,我可從沒看到別的地方有過!”旁邊有個女同事終於忍不住插嘴,“這幾天,我經常看到Lydia對著窗外發呆,還時不時對著桌上那盆花自言自語……哎,回想起來,我覺得她是有問題!”
接著又有一些同事附和,七嘴八舌地舉例說明Lydia這段日子的不正常。
艾美聽得有點兒不耐煩,繞過警戒線,走到了窗戶旁邊,將臉貼在玻璃上看出去。外麵的雨已經轉小了,太陽從雲層背後透出光來,灑向這片濕漉漉的大地。
從百米高樓上看下去,腳下的大地露出嶄新的容顏:遠處依然是湛藍的大海,而城市裏,嫩綠的樹葉上滴著雨水,行人收起了傘,車輛關上雨刷——這個繁華的城市,仿佛一瞬間又重新從雨水的海洋裏浮了上來,沐浴著金色的陽光。
那個瞬間,艾美有些恍惚。
怎麽回事?明明是繁華的大都市景象、東海沿岸的商業中心,為什麽她一眼看上去,卻看到有什麽影子浮在這些繁華景象之上?
影影綽綽,每一件東西上都附著一個奇異的影子:一眼看過去,樹木變成了一片片的海藻,汽車仿佛一群群遊弋的魚類,一切都似乎沉到了最深的海底——宛如海市蜃樓。
她心裏陡然掠過一絲不祥的感覺,霍然抬頭看著天盡頭。
那裏,浮出了一道雨後的彩虹,懸掛在天和海的交界處,美麗奪目。
然而艾美的眼睛卻看到了常人所看不到的一切:一群美麗的精靈手牽著手飛翔在空中,人首魚尾,婉轉歌唱,沿著彩虹一直飛了上去。而彩虹的那一端,也有一群精靈飛下來,迎接新來的同伴。
兩群精靈在彩虹上相遇,然後一起手牽著手,迎著日光飛升了上去,消失在虹的盡端。
怔怔趴在玻璃上,看著海天交界處的那道彩虹,艾美的嘴巴不知不覺張大成了O形。
“是鮫人!”她陡然明白過來,低呼出來,“天啦……那些東西,是鮫人啊!”
第二章 鮫人
郊外的別墅裏,夜色沉沉。
窩在軟厚的沙發裏,貪婪地品嚐著那些美食,四海財團的總裁現出了本相——脫掉了人類的外皮,這副尊容大約會讓再戀慕虛榮的女子都尖叫退卻吧。
雪白優雅的饕餮頂著一對巨大的羊角,悠閑地喝著咖啡,吃著法國甜點,一邊蹺著二郎腿翻看最新的《花花公子》雜誌,一邊嘖嘖讚歎:“你看這腿,這胸,可真是美啊……其實你們人類還是不錯的。肢體長得勻稱,符合黃金比例,賞心悅目。”
艾美一瞟那個封麵,臉就紅了,一個靠墊扔過去:“色山羊!人家和你說話呢。”
“噢?你說什麽?”被靠墊壓住臉,饕餮悶悶地問。
“今天勾了那個女孩的魂的,是不是傳說中的鮫人?”艾美小臉上有難得一見的嚴肅,一邊翻看著手頭厚厚的書,一邊對著這個混跡於人世的惡魔發問——她的手上,是《遺失大陸》的第一卷《海天》。
那幅精美的插頁上,畫著一個人首魚尾的女子。她有著藍色的長發和碧色的眼睛,美麗而憂傷,在月光下的波浪中歌唱,身側開滿了雪白的花。
圖下的注釋是這樣的:海國,去雲荒十萬裏,散作大小島嶼三千。海四麵繞島,水色皆青碧,鮫人名之碧落海也。國中有鮫人,人首魚尾,貌美善歌,織水為綃,墜淚成珠,性情柔順溫和,以蛟龍為守護之神。
關於雲荒的傳說,自從沉音寫下那一卷《遺失大陸》後,十幾年來一直有如不息的風一樣流傳在民間,被越來越多的人相信,甚至在考古界都有諸多專家相信那是真實存在過的一種文明。
而海國,則是雲荒大陸曆史上的重要一筆。
雲荒外有七海,而南方碧落海的深處,有一個被稱為海市的島嶼。碧落海是鮫人們海國的領地,海市則是海國的首都。有些膽大的中原商人根據旅人的記述,一度打通了去往雲荒的貿易商道,用中原的產物跟雲荒的居民交換奇珍異寶。而鮫人在那時經常充任這些遠洋船隊的向導,帶著中州的商人穿過急流暗礁,去往雲荒。
從中州穿過碧落海抵達葉城的這段航道,被中州人稱為“海上絲綢之路”。
但是有關雲荒和海國的傳說都是戛然而止的。
一年前,沉音的忽然擱筆,將這遠古宏大的史詩頓時攔腰截斷。在草草結束的末章裏,作者將雲荒描繪成在一次巨大的海嘯中陸沉,而海國,則和雲荒的傳說一起湮沒無聞。
“不錯,那的確是鮫人。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饕餮甩開了臉上的靠枕,露出一對彎曲的羊角,滿不在乎地回答,繼續享用他的點心。
四海財團老總的胃口一直是出奇地好,在世界各地的別墅裏都配備著一流的廚師。因為他的味蕾是如此出眾,再加上他顯赫的聲名地位,一些著名的時尚雜誌都紛紛邀請他兼職做品菜師。
饕餮頓了頓,補充道:“不過,那是已經死去的鮫人……我可不知道怎麽稱呼。”
“女蘿?”艾美迅速地反問,翻到了另外一頁,“還是郎藤?”
對於那個遙遠的雲荒世界,她懂得的似乎比神祇更多。
按照沉音在《遺失大陸》裏的描述,所有鮫人死去後,都被裝入革囊沉入海底水葬。他們的魂魄會回歸於那一片無盡的蔚藍之中,變成大海裏升騰的水汽,在日光裏向著天界升上去,一直升到閃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雲,就在瞬間化成雨,落回到地麵和大海。
而有些含著怨氣死去的鮫人,軀體卻不會在最深的海底融化,而一直會憑借那點兒執念以異形的方式存在。死去的鮫人中,女性稱之為女蘿,男性稱之為郎藤。
她的手指下意識地翻到了那一頁。
那是另一幅詭異的插圖:一個革囊狀的東西裏,蜷曲著一個赤身的人。那東西有著柔軟的雙手和魚一樣的尾巴,如藤蔓一樣無限地延長,探出革囊。而那根莖般的東西,則是這個人的一頭藍色長發了。一眼看去,既如一個在子宮裏沉睡的嬰兒,又如一枝雪白的藤蔓。
雪白的藤蔓?
一念及此,艾美莫名地打了一個冷戰。
“你該去做功課了。”饕餮放下了手裏的雜誌,白了她一眼,“小織夢者。”
織夢者。自從一年前和蕭音姐姐認識後,她就知道自己身上流著這樣一種血。她們出生於星象學上對應於“織夢者”的那一日,擁有強大的創造力,憑著凡人軀殼裏小小的心和腦,便可以虛構出一個龐大的世界,並以精神力維持那個世界裏的一切。
雲荒湮滅後,饕餮帶著她離開了故鄉海城,並留給了世人她已然外出上大學的假象。然而饕餮沒有像辟邪帶蕭音去雲荒那樣,帶她去往那片沉沒的亞特蘭蒂斯大陸,更沒有讓她動用力量去複活他的國度,而隻是帶著她在世界各處遊蕩,吃喝玩樂。
這些日子來,他們過著飄搖旅人的生活:從巴黎到東京,從拉薩到加德滿都,從岡底斯山到加勒比海……他帶著她走過了地球的大半地方,不停地指給她看這個世界最美麗的部分,告訴她自然和社會的奧妙,同時也帶她品嚐了世界各地的美食。
有時候看著那頭雪白的山羊,她是滿心感激的。
蕭音姐姐為了維持雲荒大陸,十年來被迫閉門在家日夜寫作,每日隻能通過那三扇窗口來感知外麵的世界——而她,卻能親手觸摸、親眼看到那些美麗的景象。
那是多少人一生都難以獲得的機會。
每天夜裏,饕餮會督促她開始閱讀和寫作,甚至帶來已經失傳的上古典籍給她參考,請來異時空裏的智者和她對話。多少個夜晚,她都是這樣目眩神迷地沉浸在知識的海洋裏,竭盡全力吸收著一切,在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嚐試建立起自己的夢幻國度。
終究有一天,她會擁有自己構築的、比蕭音姐姐的雲荒更恢宏華麗的世界。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在饕餮全力輔助下,這個年輕的織夢者迅速成長起來——然而這個邪魔,卻絲毫沒有要動用她這種驚世駭俗才能的意圖。反而是她自己開始心癢難耐,宛如長出了新爪子的小貓急著找個地方磨一下。
“我……開始寫亞特蘭蒂斯吧?”再也忍不住了,艾美抱著kitty貓的靠枕試探著問,“我已經做足了準備——我們開始讓你的亞特蘭蒂斯活過來吧!”
那頭饕餮放下了《花花公子》,看了她一眼。那種眼神宛如雷電,刹那洞穿人類的心,看得艾美忽然間怔在了原地,隱隱害怕。
“當能力超出了‘人’的極限的時候,好奇心就按捺不住了嗎?”那頭山羊的臉上忽然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冷笑,言辭刻毒,“支配一個世界的感覺很爽吧?操縱無數人的命運,生殺予奪,很有吸引力吧?你想當那個世界裏的女王,是不是,小織夢者?”
“我……”艾美張口結舌,想反駁,卻無法否認這隻毒舌的山羊說中了她心裏的某些部分。
“這不是過家家,”饕餮的眼睛從印著裸體美女的雜誌後看過來,嘀咕道,“你還差得太遠。”
說了一句評語,目光立刻又縮回到雜誌後:“可惜蕭音回到塵世後,為了保存精神力已經被迫放棄了織夢者的身份。不然,你倒是可以從她那裏學到一些東西,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跟著我胡混日子,弄得亂七八糟。”
艾美氣得漲紅了臉。跟在這個邪魔身邊一年多,雖然時常會受到他的毒舌譏諷,可還是第一次從他那裏領到如此惡毒而不客氣的評論!
他的意思,是自己離一個真正的織夢者還差得太遠?
這個邪魔,居然敢否定她的能力!
“死山羊!”畢竟是十七八歲的孩子,艾美“噌”的一聲站起來,狠狠把手裏的筆扔過去。饕餮下意識地拿雜誌擋在麵前,那支水筆“噗”的一聲紮在了雜誌上美女光滑的大腿上。
“哎哎,你幹嗎?”饕餮看到艾美氣呼呼地直奔二樓臥室,連忙站起來。
“我回家去!”艾美把東西弄得劈啪響,氣得小臉都紅了,“我才不跟著你混日子,我回去念大學!我自己寫東西!才不靠你!”
“不知天高地厚!”饕餮脾氣遠沒有辟邪好,也冷笑起來,“鬧吧。隨便你!”
一個小時後,皇後花園門口的出租車司機看到了一個女孩拎著一隻大皮箱,從別墅裏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也不理會身後跟出來的私家車司機,隻管自己揚手招車。
那時候,已經是夜裏十點鍾。
然而別墅裏的銀發饕餮卻轉過身去,自顧自搖鈴召喚仆人,詢問紅酒蝸牛有無焗好,小牛的肋排烤到了幾分熟——根本沒打算去哄回那個鬧情緒離家出走的小孩子。
其實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並不擔心。
艾美身上還戴著那枚古玉,輕易不會有邪魅入侵。而他身為這個世上“一切罪惡的守護者”,掌控著黑暗的力量,所有的犯罪集團都在他的支配之下——這個人世,又有誰敢傷害他身邊的人呢?
他料到,這一次的出走和前麵幾次爭吵一樣隻有一個結局:十天半個月後,那個小家夥在某處被發現,不是在收容所,就是在海城的老家裏。然後,會被通過各種途徑送回到這裏來,或者饑寒交迫,安靜乖巧;或者大叫大鬧沸反盈天。
不過,無論如何,他現在實在是樂得清靜幾天。
“唉,真是受不了啊!”饕餮揉著自己的額角,跌坐在大廳的沙發裏,隨手拿起一塊提拉米蘇蛋糕,嘀咕道,“憑什麽辟邪的那個織夢者就又溫柔又安靜,輪到我,就攤上了這樣一個?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剛剛咬了一口,他忽然感覺自己剛補好沒多久的牙齒又開始疼了。
難道是被那個丫頭氣得虛火上升?他哀歎一聲。
為什麽自己一直都比辟邪倒黴?這個女孩的脾氣,可比蕭音暴躁一萬倍啊,自尊心強,敏感,易怒。或許因為前任織夢者實在是太完美,所以這個小孩子心裏一開始就負擔了太多,時時刻刻向著偶像看齊,拚命地努力。
然而,可惜的是,卻始終欠缺了一樣東西。
偏偏那種東西,是身為邪魔的他所不能教給她的。
牙齒疼得越來越厲害,饕餮的臉都皺了起來,不得不將視線從桌上那剛剛端上的精美夜宵上挪開。作為龍神的九子之一,饕餮對美食的貪婪是舉世皆知的,可他因為貪吃而導致的牙齒疼痛,卻是誰也不知道。
他噝噝地倒抽著冷氣,覺得左半邊臉都要腫起來了。
邪魔捂著嘴,在沙發上痛得咬牙切齒:他,饕餮,是這麽強大!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控製著全球的黑暗勢力,甚至可以決定這個世界是否繼續存在下去,可是——竟然征服不了幾顆牙齒?!
嗚,實在是痛得要命啊……看來,這次又不得不去找辟邪那家夥了。
“小姐,去哪裏?”司機問,在後視鏡裏看著這個氣得滿臉通紅的女孩。
居住在皇後花園裏的人,每個都是身價不菲的吧?看這樣子,定然是富家小姐和父母慪氣,半夜跑了出來。
“不知道!”顯然還是在氣頭上,艾美大喝一聲,“一直往前開!”
司機噤若寒蟬地埋頭開車。而她呆呆看著窗外掠過的燈火,忽然間就哭了起來。
自從初一讀到《遺失大陸》開始,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希望自己能成為蕭音那樣的人,能擁有那樣驚人的創造力。
十八歲那年,機緣巧合,她遇到了心目中的偶像,也得到了指點,然後她對於寫作的熱情被完全激發了出來——所以,她絲毫不懼怕那個邪魔,在他提出用她十年的青春和創造力,換取織夢者才能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
然後,她跟著那個邪魔離開了家,離開了朋友,浪跡於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和每一個時空,追逐著那個夢想,一直奔過了山水迢遞。
沒人知道她是多麽用功,曾經抱著那些書卷和典籍度過了多少個不眠長夜。
她希望自己能像蕭音姐姐一樣,在自己心裏擁有一個完美的世界。然而,這個淩駕於人世的邪魔居然用一句話否定了她的所有努力。她根本當不了織夢者嗎?早知道……是不是老老實實去讀大學比較好呢?
她抽抽噎噎地哭,覺得滿心失望。
車子忽然停下了,她惱怒地抬頭。
“抱歉,小姐,前頭就是金水橋了,再‘一直’往前開就會開到海那邊去啦。天也這麽晚了,還是回家吧。”司機轉頭對她溫和地笑,好心勸說。
然而女孩看著前方著名的跨海大橋,卻眼睛一亮:“咦?Johnson?”
路燈將橋麵照得明亮,前方那個倚靠著欄杆眺望大海的男子,不正是在金瑞大廈看到的那個Johnson嗎?白天剛剛死了女友,他在這裏幹什麽?
艾美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想也不想地拉開車門跳出去。
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毛骨悚然,抬頭看,天上……那是什麽?
漫天的星光裏,又聽到了白日裏的那種歌聲!
空靈美妙,縹緲無定,仿佛發自於人的靈魂深處,足以和上蒼對話。金水橋下,大海一波一波蕩漾著,映著月光,這種歌聲從海裏升起,充滿整個夜色裏。
司機叫了幾聲,她沒有回答,司機隻好替她從後備廂裏拖出了行李,自顧自地開走了,留下她一個人站在橋上發呆。
月光下,那歌聲越來越美妙,越來越淒涼,隱約有某種召喚的意味。
“哎呀!”她忽然大叫了一聲。
已經晚了。在她的驚呼中,那個男子一步跨過了欄杆,向著橋下湛藍的大海縱身躍了下去!
那一瞬間,歌聲遏止,海麵上忽然升起了無數泡沫。那些明亮的泡沫到了水麵就碎裂開來,從中冉冉飛起了無數人首魚尾的精靈。那些鮫人的精靈升到了空中,回旋飛翔著,手拉著手圍住了墜落的人。
那個人類的軀體繼續往下飛墜,而靈魂卻從中脫殼而出!
艾美親眼看到那具軀體重重砸落在百米下的海麵,發出沉悶的一聲響。新死的靈魂是潔白的,歌聲重新響起,歡喜地飄向同伴。那一群鮫人中,一個女子飄然而出,張開雙臂迎接他——月光下的那張臉,赫然便是白日裏剛剛死去的Lydia。
兩個純白色的靈魂融為一體,在海麵上擁抱著,向著月亮一直升了上去。
“住手!住手!”艾美脫口大喊起來,臉色發白,“放開他!”
“不許殺人,不許再殺人!”一日之內目睹了兩次死亡,十幾歲的孩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對著滿空的精靈嘶聲大喊,“給我滾開!快滾開!放開他!”
她一隻手抓住了頸上的古玉,腦海中湧現出強烈的意願。那是她在急切之下,第一次動用了織夢者的力量——隨著呼喊,心中的念力洶湧而出,將她一切意願實現!
半空中忽然起了看不見的羅網,兩個相擁上升的靈魂遇到了某種阻礙,凝滯在了空中。那個新死的魂魄掙紮了一下,仿佛被某種看不到的力量拉扯著,一點點兒往下沉降。海麵上波濤洶湧,“嘩啦”一聲裂開,那一具剛剛墜入海底的軀體被重新托了上來,浮出海麵,冉冉迎向那出了竅的魂魄。
然而那個靈魂卻不肯歸竅,反而拚命地掙紮著,去拉住對方的手。
“讓我走吧……”忽然間,艾美聽到那個靈魂掙紮著發出微弱的聲音,“讓我跟她們走吧!一起……回到Lydia的故鄉去。”
那是……那是Johnson的聲音?
艾美怔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耳邊卻霍然聽到另一個聲音:“放手,織夢者!”
織夢者?她大吃一驚,有誰認出了她的身份?急急抬頭四顧,看到的卻是滿空鮫人精靈在遊蕩,從高空冷冷俯視著她。一雙雙美麗的眼睛裏都帶著憤怒,宛如燃燒的星辰。
不知道哪一個在說話。
“你們殺人!我怎麽能不管?”她握緊了拳頭,對著天空呐喊,寸步不讓。
“即便是死,那也是他的願望,你憑什麽阻止?”那個聲音卻更平靜,宛如從海天之間傳來,冷然反問,“真正的織夢者,必須尊重每一個生命,尊重他的生,也尊重他的死。你沒有權力,去操縱和決定任何一個人的生死。”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女孩握著頸中的古玉,有些驚駭地呆呆望著蒼穹。
“那……那我能做什麽?”她不服氣地反問。
“守望。”那個聲音平靜地回答了兩個字,深沉如大海,“守望著這世上每一場生和死,用你的力量,去編織一場場美夢,給人心以慰藉——你是為了彌補這個灰冷如鐵的世上那一道道裂縫而出生的……織夢者啊,你應順從人心的願望。”
“才不!”艾美忽地高聲反駁,憤怒道,“你的意思是要我服從這個世界的規則?才不!我要自己訂立規則,我才不服從於任何東西!”
“嗬嗬……年輕的織夢者,”那個聲音笑起來了,“你以為,這是過家家嗎?”
這種和饕餮類似的嘲笑語氣,終於讓艾美出離憤怒起來。
再也不和那些東西糾纏了,她一手握著頸中的古玉,另一隻手迅速地在虛空中書寫——織夢者所寫出的一切意願,都將會實現!
魂魄和身軀迅速地接近,盡管拚命掙紮著,卻依然一寸寸地從Lydia手中脫開。
“住手吧!”那個聲音忽然歎息了一聲,“你不是個合格的織夢者。”
歎息未落,一道閃電忽然從天而降,劃開黑夜。
魂魄和軀體之間的連線陡然斬斷——靈魂輕盈地升上天空,重新和戀人團聚,而那個軀體則沉沉墜向了漆黑的大海。那些書寫在虛空的字忽然碎裂成齏粉,艾美的手指恍如被利刃一刀劃過,指尖汩汩沁出血來!
有一種非常強大的力量,幹擾了她釋放的全部精神力。
意念受到了強烈的刺激,艾美隻覺腦中有一陣劇痛,仿佛一把刀驟然劈入,她痛得抱著頭彎下腰去,用力抓著金水橋的欄杆。
“你是誰?你是誰!”在失去知覺之前,她大聲問。
“藍。”那個聲音回答,“鮫人的王。”
藍?《遺失大陸》裏,並沒有這樣一個名字啊……鮫人的王?海國,不是和雲荒一樣早就沉下去了嗎?那麽他們來找她,是為了什麽?她想著,視線開始模糊,依稀看到有個影子從月下的大海裏浮出——那雙眼睛藍得如同最美麗的勿忘我花。
恍惚間,她竟不覺得害怕,反而下意識地對著他伸出手:“海市?我知道……你為什麽來找我了……我願意,我願意的……來試一試吧。”她緩緩跌落地麵。
仿佛為她昏迷前的最後一席話而感到驚訝,那雙手伸過來,抱住了少女委頓的身形。
身後,無數雙眼睛裏都閃爍出了狂喜的光,簇擁到了身旁:“王啊,這個小女孩是織夢者嗎?有了織夢者,海國終於可以複生了!我們可以回到人間了!”
歡樂的歌曲充溢了月下,鮫人精靈們唱著歌,簇擁著失去知覺的少女,手拉著手升上了天空,一直向著月亮飛去。
月下,大海一片銀光,靜謐得看不到邊。
第三章 諸神的聚會
深夜十點半,四海財團的年輕總裁捂著腮幫子,指揮司機風馳電掣地驅車直奔郊外的一家私人診所——跟了少爺這麽些年,老司機對於他的怪癖已經習慣,因此絲毫不奇怪為什麽以少爺這樣的身份地位,半夜犯了病並不叫私人醫生上門,反而是自己忍痛連夜趕去。
因為他知道,少爺認識的那個“龍醫生”,一向架子大得很。
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個位於世界財富巔峰上的主人從來不去任何正規的大醫院,也不看任何權威名醫,一旦有了什麽病痛,隻直奔這個郊外的小診所——似乎,他的病隻有在這裏才能得到有效的治療。
車子駛出市區,轉入一條沿河小道,再拐了一個彎,穿過一大片花圃,便看得到一座兩層的院落,路邊的牌子上寫著“龍宅”兩個字樣。
車在門口停下,饕餮跳出車,抬頭看去。
出乎意料,那麽晚,診療室的燈還亮著。
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兄弟一個人坐在燈下,低頭看著什麽,一動不動。銀發邪魔捂著腮幫子舒了口氣:這回可好,他也不用衝到診所後頭的房子裏把已經回家的辟邪拎出來了——牙疼不是病,可疼起來真要命啊!
他往裏疾奔,因為疼痛,都感覺不到頭上的雙角已悄然頂了出來,崢然現形。
然而,捂著腮幫子走進診所才一分鍾,他就知道兄弟之所以半夜還一個人坐在診所,一定是又和蕭音吵架了。
“這裏不是寵物醫院。”深更半夜,看到一個長著羊角的人直接穿透了門和牆闖進來,穿著白大褂的英俊醫生顯然正煩著,不等那個飽受病魔折騰的病人開口,便冷冷來了一句,堵得饕餮半天說不出什麽來,隻瞪著他,指著自己的嘴巴。
“躺到椅子上去!叫你不要亂吃東西,”看到兄弟這般狼狽的樣子,辟邪終於還是站了起來,開始消毒器械,“把嘴巴張開!你看看,都爛到牙根了!得取掉你的牙神經。”
“不要啊,你這蠢醫生!”饕餮在椅子上大叫,“一取神經,這顆牙就算是死了!”
“那你還沒節製地亂吃,貪圖口腹之欲?”辟邪沒好氣,拿著探頭敲著這頭饕餮的一嘴牙,叮叮當當地響,“就算你能任意變化,可本體怎麽辦?照樣會發胖,照樣會爛牙!龍牙一旦蛀了,除非拿血珊瑚來補——你也知道,這種東西在三百年前就因為海洋環境惡化而絕種了。”
滿嘴的牙被依次敲過,饕餮疼得倒抽冷氣,也沒力氣維持外形,現出了本相。
胖乎乎的山羊張著嘴,雪白的利齒在探燈下閃閃發亮。
“有一半的牙都被蛀壞了。”辟邪冷冷道,拿出電鑽,開始消毒,“我銼下去看看有多少是爛到神經了。有些看來是不得不拔了。”
“拜托……我不想拔掉……”饕餮疼得皺眉頭,噝噝吸氣。
然而話音未落,牙床裏一陣劇痛,麻藥已經打了進來。一瞬間他半邊臉麻木,隻好幹瞪眼。向來好脾氣的兄弟死沉著一張臉,舉著電鑽二話不說開始工作,他不由打了一個冷戰——倒黴啊,看樣子,辟邪一定是今天和蕭音吵架了,才會這樣一副把他當死豬宰的表情。
自從雲荒真正沉沒之後,放棄了那片大陸的神祇和織夢者一起回到了人世,開始了平凡的生活。辟邪選擇了醫生的職業,開了一個診所;而蕭音則繼續在那個廣告公司當文案策劃。
隱藏了所有驚人的力量,成為一對最平凡的年輕夫婦。
難道是這樣的生活,漸漸消磨了他們最初的熱情?還是因為神祇和凡人之間終究有不可逾越的界限,時日長久便出現了隔閡?
鑽頭在牙齒裏嗞嗞地打洞,饕餮隻覺得腦袋都被麻藥麻痹了。
“啊!”診所後的房間裏,陡然傳來一聲驚懼的尖叫。
是蕭音的聲音?
饕餮隻覺得嘴裏劇烈地一震,牙齒幾乎被鑿穿。那個正在工作的醫生一聽到妻子的驚叫,想也不想,把還在旋轉的鑽頭一扔,立刻消失在了原地。
“喂!喂!”牙齒鑽到一半被扔下,饕餮張大嘴巴躺在椅子上,氣急敗壞。
廚房裏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火災。
灶上烈火熊熊,滿鍋的油不知為什麽爆了起來,嗞嗞作響,劇烈地濺開來。蕭音一隻手拿著鏟子一隻手舉著鍋蓋,正在驚叫,試圖將蓋子扔回燃燒著的鍋上。然而一滴濺出來的油飛到她手腕上,燙得她一顫,蓋子哐啷一聲掉到了地上。
“小心!”顧不得打了一日的冷戰,辟邪一步上前將妻子攬到了懷裏,背過身擋住那些飛濺的沸油,一回手就將那些火在手心熄滅。
焦臭的味道彌漫在廚房裏,蕭音拿著鏟子,把頭埋在辟邪懷裏,悶悶地不說話。
“你這是幹什麽呢?”看著滿地狼藉,白大褂上滿是油汙的醫生責備妻子。
然而蕭音還是堅持著一天來的沉默,看了他一眼,自顧自地想掙脫出來。辟邪抓住了她的手腕,心疼地皺眉,低下頭輕輕對著手腕吹了一口氣,將那一串燎泡消除。
“以後倒油之前,先把鍋裏的水擦幹淨。”他哭笑不得地對妻子提出忠告。
蕭音蹙起了細細的眉毛,白了他一眼,保持著沉默,顯然還是在對抗。
然而肚子卻發出了不爭氣的咕咕聲,提醒她早該進食了——從昨晚和辟邪吵架後雙方開始冷戰,她已經是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晚上辟邪去診所裏生悶氣,她隻好摸索著進廚房想做個最簡單的蛋炒飯,卻不想弄成了這個樣子。
“一整天都餓著?”辟邪注意到了妻子的氣色,嚇了一跳。光顧著生氣,他也完全忘記了蕭音是根本不會做飯的,也不像他可以不飲不食。
白大褂也來不及脫,他連忙卷起袖子開始做飯。
“唉,蛋炒飯蛋炒飯,是用飯炒的啊。你把米和油放進去幹嗎?”辟邪一邊收拾著狼藉一片的灶台,一邊教訓妻子,“香菇,要先在水裏泡上半天,等它發好了才能下鍋。這樣直接切了炒,味道就跟咬木頭沒區別……你就承認在這方麵你是低能吧,折騰了一年多還不死心嗎?”
然而等他炒好雞蛋,將作料再一並倒入後,抬頭卻不見了妻子,隻有一隻雪白的胖山羊靠在廚房門上,滿嘴塞著藥用棉花,看著係著圍裙拿著飯鏟的他,拚命忍住笑。
可由於半邊臉被麻痹的緣故,那個笑容顯得極為詭異。
“嗚……”手術到一半被扔下的病人張開嘴,指指自己塞了棉花球的牙齒。
“等下,”辟邪看了兄弟一眼,自顧自盛起滾燙的蛋炒飯,“先回去躺著!”
饕餮可憐兮兮地跟在他後頭,看著他端著飯去客廳裏找蕭音。
然而,找遍了都不見人。客廳和臥室裏黑燈瞎火,若不是他們兩個都有超過凡人的能力,早就被地上七零八落的東西絆倒了。戰況激烈啊……饕餮吸了口氣。他知道無論如何,辟邪都是不會動手傷害妻子的,那麽發飆的必然是前任織夢者了。
看來,他也實在不必羨慕辟邪:這個女人的脾氣,似乎比艾美那丫頭還大啊。
“你們……吵架了?”好不容易克服了嘴裏的異物,饕餮含糊地發聲。
“嗯。”辟邪沉著臉應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饕餮跟在他後頭,看著他一道道門地尋找過去,忍不住好奇問道:“為什麽吵?”
辟邪回頭瞪了這個多嘴的兄弟一眼,胖山羊在他的眼光裏聳聳肩。
“她想重新開始寫東西,而我不許她再寫。”證實了女主人不在這套房子裏後,辟邪開始推開玄關的門,前往溫室花圃,他知道妻子一生氣就會一個人躲到花房裏去。歎了口氣,他終於說出了事情的原委,“昨天我撕了她的手稿,她就開始拿東西砸我,然後整整一天沒和我說話。”
“她還在寫東西?”連饕餮都吃了一驚,差點兒咬到自己的舌頭,“她的精神力不是已經耗盡了嗎?”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說道,“她若是再不停止用腦,這裏就會徹底壞掉!”
“那已是一種習慣……”辟邪苦笑起來,“就像呼吸、睡眠一樣必不可少。”
這一年來,他像戒毒一樣逼著蕭音戒掉寫作的習慣,換來的卻是她越來越暴躁的脾氣和頻繁的爭吵。她如撲火的飛蛾一樣,在火焰上用生命為代價舞蹈;而他卻仿佛一個守火者,一次又一次地將她從火焰上趕開,不讓烈火舔舐她的羽翼。
他們之間有過多少次爭吵啊……他不能失去她,所以絕不允許她繼續消耗著所剩無幾的精神力。生怕她的生命之火因此而熄,自己就將獨自麵對這宇宙洪荒千萬年的寂寞。
然而她卻有著驚人的執著,寧可死亡也不願放棄。
織夢者有她們的宿命,隻為那一襲夢之華衣而生,夢碎即死。她們在短促的一生裏,體會過幾生幾世的悲喜跌宕,但也透支了幾生幾世的精力,往往都會早夭——千百年來,又有多少具有那種天賦的人在心力交瘁之後,咯血死在黃燈古卷之下?
想起遲早艾美也會變成和蕭音一樣,饕餮忽然覺得牙又疼了起來,齜牙咧嘴地跟著辟邪穿過了花園:“還真是海枯石爛啊。大陸都沉了,你們倆怎麽還在折騰?”
二人穿過花木向著房子走過去,溫室花房裏果然有燈光,依稀看得到蕭音獨坐花下的側影,美麗的藤蘿舒緩地下垂,開著細小的白花。女子微微仰著頭,仿佛在對著滿屋子的花喃喃自語——饕餮隻是看了一眼,忽然覺得這種寧靜的圖畫裏,隱約有什麽不對。
辟邪的臉色也有點兒變了,端著那碗蛋炒飯,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
一枝垂落的白花拂過羊角,嘀咕著的饕餮忽然怔住了。
“辟邪!”他脫口叫了兄弟一聲,聲音略微變了調。
這是什麽?這是什麽!這種東西……怎麽會在這裏?一瞬間忽然想通了什麽,某種不祥的感覺如閃電般貫穿他的心。饕餮來不及等兄弟回答,瞬間發力,躍上了夜空,撲向溫室。同一刹那,辟邪也已經點足撲出。
然而,已經晚了。
溫室裏傳出了“啪”的一聲響,燈光忽然熄滅了。在燈光熄滅的前一刹,他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蕭音身側的那株藤蘿陡然扭曲變異,下垂的枝條一起揚起,變成了無數雙雪白的臂膀,牢牢地抓住了她!
“女蘿!”辟邪脫口驚呼,手中的盤子跌落在地。
顧不得被鄰居發現的危險,年輕的醫生瞬間現出了本體,和饕餮一起直撲向那個溫室。溫室的門是從裏麵反鎖的——當然,這絲毫無法阻止他們。
阻止了他們步伐的,是蕭音說出的話。
“辟邪,別過來。”他的妻子凝視著他,眼神堅決,“我想跟她們走……去創造另一個新的世界。”
“不要!”他脫口叫起來了,“你會死!”
“那麽,就讓我死去好了。”蕭音微笑起來,蒼白疲倦已久的臉上有一種期許,那一瞬間,她又煥發出織夢者所有的光輝,“死在自己的夢裏,那也是我應有的結局。”
如果停止那一場書寫,“沉音”便會永遠地死去了,她身體裏的一半生命將隨之枯萎。而剩下的那一點兒凡俗靈魂,又能做什麽呢?除了書寫,她一無是處,連一頓飯都無法做好,必須活在辟邪的羽翼之下。
而辟邪所傾慕的那個名為沉音的織夢者,則早已在她精神力枯竭的時候死去了——如今,他隻是靠著追溯那個幻影,繼續遷就著現在這個庸俗的凡人罷了。她是愛他的,但是她的愛,不能在連“自我”都沒有了的時候依然存在。
對這個世界而言,隻有“沉音”才是與眾不同的,而“蕭音”的存在猶如螻蟻。她並不願成為一隻螻蟻,在安適平淡的柴米油鹽裏,過完剩下的歲月。
哪怕身旁有神祇的陪伴。
“別廢話,快!”饕餮顯然知道了那些女蘿的意思,一聲斷喝,便往蕭音身側撲了過去,利爪一揮,幾條抓著蕭音的“手”驟然斷裂,流出殷紅冰冷的血。
然而,他感覺到自己的力量遇到了某種旗鼓相當的抵抗。
微微一驚,那雪白的藤蔓忽地從地麵上消失,縮入了土裏——連帶著前任織夢者,一起消失在兩個神祇麵前。
辟邪從頭到尾都在猶豫,不知如何在妻子的意願和自己的意願之間做出選擇。饕餮卻不能眼看著有人公然蔑視自己的力量,立刻衝了出去,掠上高空發動攻擊。
然而,就在短短一瞬間,那些雪白的女蘿帶著蕭音一起杳無蹤跡。饕餮站在高空逡巡,滿臉驚訝:這個世界上,居然有東西可以在他們二人麵前,從容地將蕭音掠去!那是什麽樣的力量?無論是撒旦、波旬,甚或守護七大洲的其餘七神,都無法做到!
而這個宙合內,又有什麽力量,能夠強過龍生的九子?
“倒也未必比我們強。”辟邪比饕餮冷靜得多,足踏浮雲掠上了高空,俯視著腳底下沉睡中的雲澤市,喃喃道,“隻是,似乎剛才那種力量,正好和我們的力量相生相克……”
“相生相克?”饕餮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說……”
“是海皇。”化為猛獸狀的辟邪往東方的大海裏眺望,眼裏有了冷芒,低低磨著爪子,“帶走蕭音的,是海裏沉睡了幾千年的鮫人之王……隻有他,能繼承龍的力量。”
九大守護神雖然強,但始終是龍的嫡子。
而將九子派出守護九大洲、成為陸地之王後,龍神依舊停留在它海洋的領地裏,庇佑著海的子民。數十萬年來,洪荒更替,龍神也經曆了幾世幾劫,不停輪回複生——所以,能克製九大神祇的,同樣隻有來自海國的龍之嫡係的力量。
“他媽的!”饕餮徹底明白過來了,脫口罵道,“難道那些鮫人也要打織夢者的主意?”
罵了一句,他的臉色忽然變了:“糟了!”
巨大的山羊迅速往回撲,根本來不及和兄弟多說一句話——連前代織夢者都不放過,那麽這些鮫人,又怎麽會放過艾美?
又晚了。
憑著感知,辟邪和饕餮追索到金水橋旁時,卻失去了蹤跡。星光璀璨,月色如水,大海在星月下微微搖動,無邊無際。
如此博大,如此深邃——就算是他和辟邪這樣的神祇沒入其中,也會毫無蹤跡吧?何況那個十八九歲的丫頭片子。
“這個拎包不是死者的!”月下停著一輛警車,有一群人在喧囂,其中一個翻撿著一個米色的巴寶麗大拎包,從裏麵拎出一件女式的內衣。饕餮一眼認出那是艾美走時隨身帶著的,一驚,立刻瞬移過去,隱了身,站在那個警官身旁。
那些人圍著被浪衝上沙灘的一具屍體忙亂。饕餮的眼神忽然微微一亮。
那一張臉,赫然便是昨日白天那個看到女友跳樓的Johnson!雖然因為高空落水的巨大衝力,讓七竅裏都沁出了血,身體也被水浸得發白,可臉上卻依然看得出一絲釋然。
銀發的邪魔忽然間有略微的動容。隻隔了一日,他也選擇了跟隨而去嗎?
那早已湮滅的海國裏有個傳說:在月明星稀的夜裏,任何人類如果抱著必死之心躍入大海,那麽就能到達鮫人的國度——那個位於碧落海璿璣列島上的海市。而此刻Johnson臉上這種釋然的笑容,仿佛是在擁抱一個新的永恒國度。在墜落的那一刹那,這個人,是看到了那個轟然洞開的世界了吧?
很久以來,看到的人類都是如此醜陋,讓他覺得殉情隻是這個世界上古老的傳言罷了。卻沒想到,還真看到了有人追隨戀人而去。
饕餮穿過那些人群,在屍體旁俯身查看,拈起了一個細小的東西——那是一枝纖細的藤蘿,在死人濕漉漉的發中悄然綻放:鸞鳥羽毛一樣的葉子,開著雪白細小的花朵,純潔如雪。斷口上,有淡淡的血色。
這種花,他在金瑞大廈Lydia墜落現場,也曾看見過。
“女蘿。”旁邊有人低低說了一句。他詫然抬頭,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兄弟。
“艾美也是被海皇帶走了。”辟邪眉頭緊鎖,遠眺著大海,手指漸漸握緊,“那些鮫人,到底想要做什麽……”
海國,和雲荒一起毀滅已經很多年了。
那是一場天塌地裂,無數蒼生死去,連神祇都無能為力。
九州之一的雲荒一夜之間沉入海底,而原本位於深海的海國,卻在地殼的劇烈運動下隆起,暴露在空氣裏。岩漿流出,烈火湮滅了大地。無數鮫人在火中瞬間死去,剩下那些掙紮著在地麵奔逃——然而隻有尾鰭的鮫人無法逃過火的蔓延,接二連三地成為焦炭。
守護大海的蛟龍竭盡了最後的力量,投身地火中,以身軀堵住了湧出岩漿的裂縫,並以自己的脊梁架起了一座橋梁,另一頭通往大海,讓海皇護著一部分子民逃回了海中。
那,便是今日橫亙於東海、直通往大海深處的騰蛟山脈。
然而,即使那些幸存的鮫人回到了海洋,可那裏已然沒有了他們賴以生存的環境:一片新沉入海底的廢墟上,到處充滿了屍骸和血汙;海藻沒了,珊瑚礁沒了,魚類都在瞬間滅絕。絕望的鮫人們在饑餓和汙穢中漸漸消失了蹤影。
海國,終於和遠古的雲浮國一樣,徹底在曆史的長河中消失。
“我不管那群死魚想幹什麽!”饕餮的怒火顯然是到了爆發的極限,將那枝雪白的藤蔓碾得粉碎,咆哮起來,“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動老子的人!以為是龍神嫡係,老子就會手下留情?”
邪魔的憤怒,瞬間讓整片大海洶湧!
星月刹那無光,黯淡的天幕下,大海黑沉如墨,卷起了狂風。海岸上勘查案情的人看著猛然間撲向海灘的大浪,驚呼著連連後退。
“別衝動。我們還不知道海國如今在水下哪個地點。”在十幾層樓高的巨浪撲到海灘上時,辟邪抬起手,憑空凝定了那一波巨浪,對著身邊的兄弟低聲道,“你這樣亂來,會驚動大哥的。”
守護著這片如今被稱為亞細亞大陸的,是他們九個人中的老大:囚牛。顯然這個兄長還存留著往日的威嚴,正在發怒中的饕餮愣了一下,冷靜下來。他迅速地用手在麵前抹開了一麵水鏡,往裏看了看,舒了一口氣:“沒事。老大他正在維也納聽音樂會呢。”
九子之老大囚牛,性喜音樂,常常蹲在琴頭上欣賞彈撥弦拉的音樂,因此琴頭便刻上了他的形象。
然而千年來,老大也是與時俱進的,如今的口味已經從黃鍾大呂,變成了去維也納聽卡拉揚和小澤征爾,近年又迷上了現代音樂。
“咦,身邊換人了?居然不是那個唱起歌來可以撕破我耳膜的女高音?”饕餮本來隻想確認一下老大的位置,可天性好事,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大大吃驚。
記憶中,那個威嚴沉默、隻愛靜靜傾聽音樂的囚牛,對於人世懷有深沉的愛。而他唯一肯接近的人類,也是世間擁有最美妙歌喉的歌者——比如以前那個紅極一時,被譽為“可用歌聲和蒼穹對話”的愛爾蘭女歌手梅靈。
然而身為神祇的兄長恪守著人神界限,人類隻能成為他的“知音”,卻永難抵達他的心靈。他愛那些女子,就如愛一件上蒼造出的藝術品,深刻卻無情。
辟邪有點兒不耐煩,拉開兄弟說道:“廢話!離上次看到老大身邊的那個女高音都已經八十年了!你以為人類可以活那麽長?”
然而說到這裏,心下一痛,不由也多看了一眼水鏡。
穿著黑色禮服的囚牛在貴賓席上坐著,麵色沉靜。在他身側坐著一位身穿雪白長裙的女子,有一雙美麗的深綠色眼睛,微笑著傾聽,臉色卻有些不以為然。正好到了中場休息的間隙,那個金發女子挽著囚牛站起來散步,微微說了一句什麽。囚牛眼睛一亮,露出激賞的神情,連連點頭。
“那些音樂隻是二流。”辟邪清楚地聽到那個女子開口評價,對著身側囚牛說出了這樣的話,“真正的音樂是安靜而純淨的,可以呼喚日月,讓水流淌,讓樹說話——它是與曆史上那些不朽靈魂溝通的橋梁。”
那樣的話……分明和梅靈生前說過的一模一樣!
“這個女人不簡單啊。”饕餮忽然間有點兒不安,看著畫麵裏那個匆匆走入後台的女子,隱約覺得有什麽不大對。辟邪的神色在看到那個女子後也莫名地凝重起來。
二人就這樣靜靜凝視著水鏡,看著彼端的兄長。
中場休息結束,回到座位上的卻隻有囚牛一個。而下半場開始的時候,站到台上的赫然就是那個女子!
在她唱出第一句的時候,天地仿佛都安靜下來了。
就在那一瞬間,饕餮和辟邪同時有了一種直覺:這,不是人世間所能有的聲音!
“海之歌姬!”注意到了那個女子奇異的藍色頭發和深綠色眼睛,神祇和邪魔一起脫口而出——海之歌姬是那個貌美善歌的民族裏擁有最美歌喉的鮫人的稱號。
傳說在海國鼎盛時期,在一年一度的海市上都會評選歌姬。而鮫人天生就是蒼穹下最善於歌唱的種族,傳說歌姬之歌,可以遏住行雲、停住流水,可以讓遠航的水手迷失方向,讓最凶猛的野獸低頭收爪。
而海國湮滅之後,這些也就一起成為傳說。
然而,居然在這麵鏡子裏,看到了傳說中海之歌姬的再度出現!
他們兩個還來不及猜測這個女子是什麽來曆,就看到歌聲停歇後,台下一片寂靜裏囚牛帶著激賞的神情,率先鼓掌。
毫無疑問,這個歌者用天籟般的聲音,瞬間征服了神祇。
“又是鮫人?他們到底要幹什麽?”饕餮憤憤而納悶,“老大會不會有危險?”
“不會。憑那個鮫人,傷不到老大。”辟邪看著鏡子,下了決定。
生怕注視得太久會被那一邊的兄長發現,一揮手,水鏡碎裂成無數水珠灑落風中。他對兄弟提議:“我們還是先去找蕭音和艾美。我們從東海開始搜,你往南我往北,哪怕把四大洋翻過來也要趕快找到她們!”
不趕快的話,若蕭音以目前的狀況重新開始充任織夢者,隻怕立刻就要出事!
月光下,“喀喇”一聲響。海水碎裂,然後無痕。
遙遠的歐羅巴上空,天籟般的歌聲還在回響。
第四章 藍
五月十日。夜。淩晨三點。日本。
東京都豐島區飄著靡靡的細雨,寒氣森森。摩天大樓裏黑洞洞一片,隻有零落的幾個窗口亮著燈,照出通宵工作的人的辛勤剪影。
滿地的廢棄畫稿,全工作室的人員都在加班。主筆室的燈全亮著,從老板開始沒有一個人在出稿前回去休息——畢竟,對於這種重量級的稿子,即便是號稱日本動漫界具有“十段水準”的星野塚大師,也是竭盡全力半分不敢馬虎。
當初二十七歲的星野塚,在人才濟濟的日本動漫界鬱鬱不得誌,最後借了會說中文的便利,不得已去了中國,靠著辦漫畫培訓班謀生。機緣巧合,某日他遇到了一個自稱辟邪的男子,在看了一眼他那些畫稿後,默不作聲地將一本雜誌放在他的手中:那是中國發行量最大的《幻想》,上麵剛剛開始連載一部叫作《遺失大陸》的長篇小說。
他猶自記得那一本登的是第一卷《海天》的第五章。
他隻看了一章,就被那樣恢宏瑰麗的世界擊倒,迅速去找來了前麵的部分,連著看了一個通宵。第二日便飛去了《幻想》的總部,和此文的責編非天聯係,通過他,和原作者沉音簽下動漫改編權……
那是一紙神奇的契約,仿佛命運的權杖點中了他的額頭,讓他的才華得以顯現,將他帶上榮譽的巔峰。隨著十年來《遺失大陸》風靡世界,他獲得的聲譽和地位也越來越高,已經被譽為繼豐田彥二後的又一國寶級大師。
然而,從那之後的十年,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交給他第一卷文章的男子——後來得知,那個叫辟邪的神秘男子,便是本文原作者沉音的唯一助手。
而那個傳說中的沉音,更是從未相見。
淩晨四點,終於改完了手下交上來的最後一頁畫稿。戴著金絲眼鏡的儒雅男子長長舒了口氣,從厚厚一堆畫稿中抬起頭來,對著一邊同樣滿臉疲憊的助手微笑道:“好了,完工。一起去對街的中華料理店吃點兒宵夜吧,我請客!”
《遺失大陸》最終卷——第二百一十七輯《大荒》終於宣告完成!
看到老板通過了,全體員工發出了歡呼,收拾東西簇擁著走入空無一人的電梯間。助手伊藤陽子拿了黑風衣給星野塚披上,跟在他身側。因為知道老板和伊藤小姐之間的曖昧關係,所有員工都自覺地遠遠走開。
“星野先生,第二百一十七輯後,《遺失大陸》便是完全結束了吧?”走出電梯後,來到空蕩的大街,伊藤小姐為他撐開傘,終於忍不住多時的疑問。
“嗯。”星野塚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原稿就是這樣,迅速地完結了。”
“可是……”伊藤陽子怯怯地問,“那之後,先生有什麽打算呢?”
因為十年來將全部心力傾注在了《遺失大陸》上,並無其他作品,所以在獲得崇高榮譽的同時,業內就有妒忌的同行詆毀說:星野塚之所以能獲得如此聲名地位,完全是靠著原作本身的優秀。而離開了《遺失大陸》,他什麽都不是。
夜半的冷雨靡靡撲麵,零落有幾輛摩托車高速掠過,帶起雨水——那是都市裏的暴走少年們在深夜狂飆。聽到這樣直接的詢問,漫畫家臉上卻是微微一笑,不以助手這樣的問題為意。
仿佛,完成了這部耗費了他十年精力的巨作,就如結束了一場生命的跋涉。
“雲荒結束後,接下來,當然要開始畫‘屬於我自己的世界’了啊。”星野塚微笑著,對著傘下合作了十年的女子頷首致意,“陽子會和我一起來完成它嗎?”
冷雨中,他們離得如此之近,伊藤陽子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吹拂在臉上。
她的臉紅了起來,深深低下頭去,結結巴巴地說:“自然是的,十年來,我、我對先生的心意,先生你……”她眼睛裏忽然盈滿了淚水,無法說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的。”星野塚滿眼微笑,抬起手握住了伊藤的手,接過傘,第一次對著心愛的人輕聲解釋多年來的冷漠,“隻是,我曾經和神簽了一個契約,把十年的時間完全給了雲荒——為了那個契約,我成了一個工作狂。”
如釋重負地微笑著,星野塚將手探入風衣內袋:“這些年來,真是辛苦你了。”
一枚素白的鑽石戒指,在他手中的黑天鵝絨盒中熠熠生輝。
“以後,還要繼續辛苦你。”星野塚握住伊藤陽子的手,柔聲請求。
忽然,他的眼神凝結了——在陽子纖細的無名指,應該戴婚戒的位置上,不知何時赫然已經有了一枚紅寶石戒指!
伊藤陽子怕冷似的哆嗦了一下,忘了手裏撐著傘,仿佛想把手藏起來。手頹然鬆開的時候,雨傘落下,輾轉卷入飆車少年帶起的風裏。頓了頓,臉色蒼白的女子終於抬起了頭,緩慢而低啞地說道:“對不起。我……我接受了村上先生的求婚。就在昨天下午。”
“村上英南?”星野塚的臉色同樣蒼白,茫然地看著路對麵的料理店,喃喃道,“就是那個追了你十幾年,從家鄉追到了東京的男人?那個中華料理店的老板?”
“嗯……英南很好,還同意我婚後可以繼續現在的工作。”陽子低下頭,局促地沉默了許久,忽然爆發似的啜泣起來,以手掩麵,“我……我已經三十二歲了!星野先生,原諒我差了一步,無法等到這一刻。”
沒有人可以一直等待,哪怕愛他如她。
真是巨大的嘲諷。一對相愛的人在一起十年,天天去一個料理店吃飯,卻因為某個原因始終未曾表白。漫長的等待中,幸福即將到來的前夜,女子卻嫁給了料理店的老板。
“不可能……不可能!”沉默片刻,星野塚忽然低聲吼出來了,一把握住她的手,粗暴地擼下了那隻象征了她屬於別人的戒指,失去理智地往街對麵的中華料理店衝去。
“星野先生!”伊藤陽子在後麵驚叫了一聲。
漫畫家充耳不聞,隻想著要將這隻戒指擲回到情敵的臉上,那一刻,仿佛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在拖著他的身體,往某個方向走去,讓他狂暴得顧不上身邊的一切。
“星野先生!”陽子的聲音急促響起,已經變成了驚懼的尖叫,“小心!小心!”
“嘎——”刺耳的急刹車聲劃破了寂靜的雨夜。
星野塚被巨大的衝擊力撞得飛出三五米,一直撞上了隔離墩。隨著身形的重重落地,兩枚指環從流血的指尖拋出,在冷雨裏劃出一高一低兩道弧線,“叮”的一聲落到雨水裏。
那輛摩托車一連翻滾幾下才停住,上麵的飆車少年同樣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的同伴們看到出了大禍,停下車怔怔看了數秒。領頭的少年最先回過神來,呼嘯一聲,帶領所有暴走族一哄而去。
“星野先生!星野先生!”伊藤陽子幾乎失去了站立的力氣,踉蹌著撲跪在星野塚身側,用顫抖的手抱起那個失去知覺的人,不顧一切地轉頭呼喊,“來人!快來人!”
暴雨裏,三十二歲女子臉上的一切妝容都被衝洗幹淨,留下蒼白而絕望的素顏。
周圍一個人都沒有。然而絕望的恍惚間,她驀然聽到極遠處有細微的歌聲,美妙如天籟。
是幻覺嗎?伊藤陽子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漆黑的夜,忽然看到了那群在雨夜歌唱著、成群結隊翩然飛翔而來的精靈——這,這是什麽……是幻覺嗎?她來不及分辨,隻是緊緊抱著懷裏的人,狂亂地呼救。
然而,沒有任何人回應。仿佛,這個世界也死了。
“星野先生,終於等到你了。”人首魚尾的精靈對著那個新飛出殼的靈魂微笑,看著京都的冷雨穿過那個虛無的身體,“請跟我們走吧……我們,等這一刻很久很久了。”
那個靈魂固執地停留在原地,看著那個跌坐在雨裏痛哭的女子。
“霍普森·金先生,已經比你先到了半年。”鮫人的頭領繼續微笑,對著那個靈魂做出了邀請的姿勢,“我們海國,目前非常需要借用您的力量——隻需要您一天的時間,請務必幫助我們。”
雖然聽到霍普森·金這個名字的時候動了一下,但那個靈魂依舊在原地冷然不動。
“當然,我們也會幫您。”鮫人首領有著如大海般碧綠的眼睛,深邃神秘,低下頭,輕輕說了一句。
不知道是什麽樣的話,終於讓那個固執的靈魂動了。
在血泊中冉冉升起,飛向高空回旋的鮫人精靈。
第二日清晨,一條新聞震動了整個日本。
《遺失大陸》的繪畫者、有著漫畫界教父之稱的星野塚,在完成最後一輯畫稿的當夜被暴走族撞成重傷,已經陷入腦死亡狀態。
繼半年前霍普森·金在完成《遺失大陸》的電影拍攝後腦溢血而死後,又一位和這一巨著相關的名人去世。肇事者當場死亡,而事故的唯一目擊者、星野塚的助手伊藤陽子則因為受到極大的刺激而陷入了精神恍惚中,每日隻是站在事故發生的街口,對著天空自語。
“請把星野先生還給我。”她攤開手,對著東京都灰冷的天空,喃喃低聲,“我愛他。”
手心裏,躺著那枚銀白色的鑽戒。
那一夜警察來後,她在街上走了一夜,隻撿回了這一枚戒指。
在他離去後,她接受了他最後的求婚。
艾美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無盡的蔚藍。
清澈,透明,璀璨,宛如最美麗的勿忘我花,最純淨璀璨的寶石。水在她身側和頭頂微微地流動,無聲無息。睜開眼睛的那一瞬,她居然忘了身在何處,隻是被那樣的藍色吸引而沉醉,目不轉睛地看著,仿佛看到了那種顏色裏極遠極遠的深處。
無數的精靈,人首魚尾,在藍色的最深處飛翔,歌唱或舞蹈。
星星狀的高台上,五個尖銳的棱角上點著火,台上描繪著一條巨大的龍。台心放著一塊巨大的玉石,仿佛一個雪白的蛋。無數的鮫人就圍著它日夜歌唱祈禱。供奉龍神的金座前,一個戴著冠冕的年輕王者抬起頭來。
他有著天神一樣完美的臉。
“咦?”艾美陡然驚醒過來,一下子坐起。那些幻象在一瞬間消失了。這是什麽?方才自己在藍色最深處看到的幻影,是多少年前海國祭祀時的盛況?
坐起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到了一個海底的國度。
身側是珊瑚築成的牆,那無所不在的藍,是清澈的海水,彌漫在每一分空間。不知為何,她居然在水底毫無拘束地行動著,和陸地上一樣自由地呼吸。
“您醒了嗎?”身側響起溫柔的問話,一隻雪白的手托著金盤,盤子裏裝著新鮮的水草和貝類,“請用膳。王會馬上過來。”
“這裏是海國嗎?你們的王又是誰?奇怪……我為什麽在水裏不會嗆著?”已經有了進入雲荒的經曆,此刻艾美倒並不慌張,隻是好奇。那隻雪白的手臂柔軟地延長,長得可怕,一直將食物托到她麵前。
女蘿!艾美一眼就看出來,眼前這個鮫人女子並非活人,隻是一個已經死去多時的女蘿。
女蘿微笑起來了,柔聲回答:“您可以自由行動,是因為佩戴了水珠。這裏的確是沉入水下的海市島。我們的王,叫作‘藍’。除了他,我們都還隻是靈體——我們的身軀,還被禁錮在‘紫河車’裏。”
“藍……”摸到了頸中那顆珠子,默念著那個名字,艾美心裏忽然一動,“我想見他。他帶我來這裏,到底要我做什麽?是不是……是不是讓海國複活?”
“王在神廟裏,正和上一任織夢者交談。”女蘿微笑著,柔聲說道,“您稍稍等待一下,很快王就會來見您。”
“上一任織夢者?蕭音姐姐?”艾美這一回是真的驚訝了,直跳起來,“你們把蕭音姐姐也抓來了!這……這怎麽行?!”女孩子跳下玉床,一把抓住了女蘿,驚慌而急切地說道,“她已經不能動用精神力了!你們怎麽可以這樣!完了,辟邪會生氣的……帶我去見海皇!”
女蘿的手臂如一枝冰冷的藤蔓,在被她抓住時迅速萎縮退去,縮入地麵。
艾美顧不得什麽,也不要別人帶路,自顧自地朝外麵跑了出去,想尋找那個鮫人們的神廟,將蕭音姐姐帶回。
一步踏出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方才位於一個高高的珊瑚礁頂上。
外麵,是一望無際的蔚藍色,微微蕩漾。無數海草隨著潛流起伏,天光從頭頂籠罩下來,依稀可見魚類成群結隊地遊過,去往遠方。
艾美忽然間呆住了。
這是一個龐大的廢墟,一望無際。正對著的極遠處,隱約有個高台,顯然是神廟所在。
一條平整寬闊的大道直通向祭壇,巨大的石條鋪滿海底,雕刻著精美的花紋,顯示了這裏曾經有過怎樣輝煌的文明。大道兩側林立著珊瑚壘成的房子,高達三層,精致玲瓏。然而這些藝術品一般的建築仿佛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裏坍塌,崩裂了一地,在海底靜靜沉睡著,長滿了海苔和水草,成為魚類的樂園。
而那條路的兩側,開滿了雪白色的花朵。
那些白色的藤蔓從廢墟裏發芽、生長、延展,布滿了大道兩側。那些藤蔓在道路兩側結成了林帶一樣的屏障,相互糾纏牽挽,開滿了細碎的美麗白花,葉子如鸞鳥羽毛一樣美麗。一眼看去,雪白的花海一直綿延到了盡頭的神殿底下。
艾美的驚呼被凍結在咽喉裏——那麽多……那麽多的女蘿和郎藤!
在遠古的那一場大難裏,到底有多少鮫人在瞬間死去?
她猜測著蕭音姐姐就在大道盡頭高台上的神殿裏,然而看著眼前無數林立的蒼白手臂,卻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織夢者。”忽然間,有個聲音微笑起來了,“您醒了嗎?”
隨著那個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艾美忽地驚叫出聲:“Lydia!”
前日剛剛死去的女職員靜靜站在廢墟大道上,對著她深深行禮。那個穿著酒紅色晚禮服死去的女子現在仿佛換了一個人,穿著上古的裝束:長袍及地,發上戴著雪白的花冠,眉間畫著一個奇異的符號。
“我不是Lydia。”行禮完畢,站在大道上仰首看著珊瑚礁上醒來的少女,對方臉上卻有莫測的微笑,“Lydia不過是一個浮生幻影,那個凡俗的軀體也早已死去——我是侍奉龍神的海巫女:凝光,應王的召喚回到海國。”
“海巫女……”艾美怔了一下,從珊瑚礁頂上順著洋流掠下,細細看著眼前的女子,她的確已經悄然變了——深藍色的長發,碧綠的眼睛,戴著女蘿編織成的花冠,拖地的長袍下,露出的不是雙腳,而是魚類的尾鰭。
“可是……”艾美茫然問,“Johnson呢?他怎麽辦?”
“他懷著必死之心躍入大海,靈魂已然抵達海國。”說到那個人世的戀人,凝光臉上卻依然平靜,“他將轉生為海國的子民,成為我們的兄弟,從此和我們一起生活在大海。”
“兄弟?”艾美驚訝地脫口道,“他可是你男朋友啊!”
凝光微笑起來:“沒關係。他在紅蓮中醒來時,會忘記一切。”
“這不公平!”艾美叫起來了,憤憤看著凝光,“他舍命跳下海,可不是為了當你兄弟來的!你把他引到這裏,卻不嫁給他,這不是騙人嗎?”
“他自己願意跳下來,”凝光卻不理她,徑自轉過頭去,“就如我自己願意回到海國。”
“可他不是自己願意忘記的!”艾美追著她的步伐,在雕刻著圖案的大道上奔跑。
“那你要我怎麽辦!”凝光忽然站定,回頭低聲厲喝,失去了保持著的平靜風度。
“嫁給他啊!”艾美指著遠處的祭壇,想也不想地說,“我陪你去見海皇,和他說,你不做海巫女,要去嫁人了。反正他現在也投胎當了海國的人了,是不是?”
凝光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仿佛有一個苦笑,卻沒有回答。
這個才十八歲的織夢者,真是讓人羨慕。頸中懸著神之古玉,擁有著天下罕有的創造力,甚至受到神祇的眷顧。這個擁有巨大精神力的少女受到了良好的保護,一直如此天真純澈,將所有事情看得簡單,忽略了中間過程而直指結果。
“我不能丟棄我的族人。”女蘿結成的雪白森林裏,海巫女靜靜站立。艾美顫了一下,抬頭看著遮蔽了海底的屍體叢林,鼓起勇氣,才讓自己沒有拔腿就跑。
她結結巴巴地道:“他們已經死了……你何必……”
“他們沒有死!”凝光眼神堅定,輕柔慈愛地撫摩著那些冰冷的藤蘿,而那些藤蘿也扭曲著纏上了她的手臂,“你來摸摸看,他們的心,還在緩慢地跳躍。”
艾美不敢上前,隻是在一邊看著,聽著凝光低低地訴說:“他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去’——三千年前那一場天地裂變後,族人們靠著龍神舍身庇佑逃回了海裏,卻無法生活在當時那樣汙穢的環境。為了避免在海底窒息,王主持了一場典禮,耗盡了幾乎全部的力量,將所有族人封入紫河車,以女蘿的形態在海底沉睡。”
“一睡就是三千年?”艾美驚訝地問。
“是。”凝光微微歎氣,看著那些藤蘿形狀的同族,“真是久遠的時間啊……久遠到他們都以為自己真的死去了,無法醒過來。”
“讓海皇把他們再複蘇過來就是啊。”艾美詫異。
聽到那一句話,海巫女的眼底閃現出了無奈的光,歎息著低下頭去:“可是我們失去了龍神。而我們的王在那一場巨變裏耗盡了所有的力量,數千年來一直在水晶棺裏沉睡,直到一年前感覺到了雲荒世界再度巨變,才蘇醒過來。”
一年前雲荒世界再度巨變?難道是在辟邪和蕭音姐姐終於放棄了那個死去的大陸時,同時也驚動了沉睡的海皇?
凝光搖頭歎息:“然而,失去了龍神後,以王目前的力量,卻無法重新喚醒所有族人。”
艾美聽到這裏,終於明白過來:“噢,你們想讓我來叫醒他們,是不是?”然而想了想,卻依舊搖搖頭,“不可能。就算無法喚醒蛟龍也罷了,可是以海皇的力量,怎麽可能喚不醒族人呢?”
凝光微微一笑,沒有直接回答,隻是往前走去:“跟我來。”
艾美遲疑地跟著她,一路沿著大道往前,轉了個彎,來到了一個海底花園。
“哇……”她眼前一亮,脫口驚呼起來,嚇得一群魚簌簌地遊開。
那裏,開滿了無比豔麗的“花”——細細看去,卻是海葵和海星,還有說不出名字的珊瑚和藻類。深海裏的植物是人世未見的美麗奇特,每一樣都讓艾美驚訝不已。它們以珊瑚為泥土,在海底茂盛地開放著,中間還點綴著無數細小絢麗的貝殼,開合著吐出珠光。
艾美一下子被眼前的奇景驚住,忘了繼續詢問,隻管東看西看,一路走入花園裏去。
這一年來,她跟著饕餮看盡陸上風光,對於水底世界卻是一無所知。
這是一個規模宏大的花園,地麵上鋪著精心打磨過的貝殼,沿著小徑種植著無數深海珍稀植物,模仿陸上山川地貌,堆疊著假山,用寶石黃金雕刻出飛鳥禽獸的樣子,栩栩如生,代表著這個海底國度曾經達到過怎樣的文明巔峰。
在花園的正中,卻是一個巨大的池子,上麵盛開著一種奇特的巨大紅蓮。
“哎呀!”艾美叫起來了,“這就是你說的靈魂轉生用的紅蓮?”
“是。這就是轉世紅蓮。”凝光看著蓮花,眼神溫和,“是專門為那些不惜一切要來到海國的靈魂準備的。”
“會有很多人想到海國來嗎?”艾美詫異。
“嗯……在雲荒某個時期,海國是陸地上所有人的夢想。”凝光微笑起來,仿佛在回憶那個全盛歲月,“它代表了財富、藝術、美麗和永生。無數人抱了必死之心,前赴後繼地來到這裏。然後,在蓮花池上醒轉,獲得新的生命,融入我們的民族。”
“變成和你們一樣的魚尾?”艾美覺得不可思議。
“是。”凝光看了她一眼,微笑道,“魚尾不好嗎?”
“呃,不是不是。”艾美一下子紅了臉,低聲,“我隻是覺得……很不方便的樣子。”
“在水裏,自然是要有魚尾才方便。”凝光沒有和這個年輕的織夢者多計較,隻是轉頭看著蓮花池,慢慢道,“反正王現在還不能見你,我就給你講一段故事吧……”
“關於海國和鮫人的事情,我都知道!”艾美以為這個鮫人女巫又要給自己重新上課,連忙分辯,帶著一絲驕傲的表情,催促道,“我要去看蕭音姐姐!”
“前任織夢者受到了很好的款待。王那樣的人,是決不會逼迫她做任何她不願做的事情的。你盡可放心。”海巫女忽地歎了口氣,轉身凝視著艾美,握起她的手,敬畏地放到自己額頭上,夢囈般地說道:“織夢者啊,如果命運讓我們在萬載倥傯裏有這一刹相逢的機會,那我想通過你,將那段歲月留給曆史。”
“嗯?”艾美怔了一怔,“你……是想給我講一些事情嗎?”
凝光深深頷首:“是的。我要給你講的,是史書上沒有的故事。而知道它的人,又幾乎沒有機會把它流傳下來。我是海巫女,我不願在我死去後這一切被埋葬在深深的海底。所以,拜托你,暫時駐足聆聽。”
“啊?”織夢者瞬間抬頭,她的好奇心被激發出來了,支起了耳朵,“你說。”
第五章 遺事
“你看到蓮花池中間那尊雕像了嗎?”凝光淡淡地問道。
蓮花池很大,而塑像隻有真人大小,艾美被這麽一提醒,才注意到那尊白玉雕像並不是鮫人,而是一個陸上的人類女子!
穿著華麗的空桑式樣的衣服,長長的衣裾上,繡著白薇花的紋章。在她腳下,同樣開放著無數雪白的薔薇——那是白玉和冰晶雕刻而成的花朵,在數千尺深的海底靜靜綻放了萬年。
“咦,這是怎麽回事?”有考據癖的少女彎下腰去,仔細看了半天,納悶地抬起了頭,“這應該是白族的人啊……”
空桑白族的女子雕像,怎麽會出現在海國的皇家花園裏呢?
“這是我們海國的雪薔皇後。”望著那尊美麗的塑像,凝光淡淡地追溯,“在海國覆滅之前,曆史上倒數第二任海皇冷泉帝,曾經愛上了雲荒空桑王朝裏白之一族的公主。”
“什麽?”從未聽說過海國曾和空桑聯姻的艾美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她挑了塊平整的珊瑚礁坐下,開始用心聆聽這一段被湮沒的曆史。
“當時,這遭到了全國上下的反對:鮫人向來遵循一夫一妻的古製,如果海皇娶了空桑人,那麽就無法保持王室血統的純潔——這是長老們不願意看到的。”在荒蕪的海底花園裏,海之女巫靜靜地敘述,麵色蒼白地看著那座石像。
她的故事平靜而漫長,年輕的織夢者在花叢裏支起了手肘,凝神傾聽。
在海國曆史上的九十九位王者裏,冷泉帝是平庸的。他浪漫而耽於幻想,優柔內向,缺乏決斷和主見,在治國功業上無甚可推許。
他一生裏留下的唯一一處與眾不同,就是他當時在選擇婚姻上罕見的固執。
他用辟水珠當聘禮,不顧朝野上下的反對,迎娶了雲荒大地上的人類公主,百般寵愛。為了讓她不想念故土,還為她建造了這個模仿陸地風光的奢華花園。
然而由於長老們暗中施法,他們在一起很多年,都沒有生下一個孩子。
於是海國漸漸有傳言,說是因為那些曾經死在空桑人手裏的冤魂不願看到王室的血被玷汙,所以阻礙了異族皇後的妊娠——畢竟,海國曾經長時間地受到陸上空桑人的奴役,民眾對於陸上民族的恨意,幾百年來從未消解。
相對於鮫人長達千年的壽命來說,人類的生命是脆弱的。隻是過了十年,冷泉帝依舊還保持著天神般俊美的外表,皇後卻已經逐漸老去、病弱,不複昔日的美麗。
然而海皇依舊非常愛她,並不以外表的摧折消磨為意。對著病榻上病危的皇後,冷泉帝下詔告知天下,為了給皇後祈福,他將出家成為神廟裏的祭司。長老們驚慌不已,看著皇後日漸衰弱,生怕流傳千年的海皇血脈就此而絕,終於暗自停止了那個讓皇後無法生育的惡毒咒術。
皇後病情逐漸好轉,在五年裏先後生下了三個孩子。那三個孩子在出生時就異常聰穎美麗,兼具了空桑白族和海國王室的優越血統,即便是最厭惡空桑人的鮫人,都無法對這三個孩子狠起心來。
但無論冷泉帝如何想方設法延長妻子的生命,雪薔皇後終於在孩子們七十歲的時候到達了人類壽命的終點,撒手離去,被安葬在這個海底花園裏。
“真是幸福啊……”臨死時,遠嫁的白族公主緊握丈夫的手,微笑道,“和你在一起……孩子……這樣的一生……我……謝謝。”
皇後死後,冷泉帝仿佛也失去了生趣,他在花園裏親手雕刻了妻子的塑像,每日隻對著塑像自語或發呆,荒廢了政務,也不管那三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某一日清晨,在第一縷陽光照到海底花園的時候,侍從發現冷泉帝已然在無數綻放的白薇花中死去。
那三個失去了父母保護的幼小孩子,在極度複雜的政局中長大,經受著各種誘惑和利用,懵懂地被各方勢力拉攏來拉攏去。顯然,也曾經遭遇了門閥貴族裏年輕一代的引誘——誰都不知道一切是怎麽發生、什麽時候發生的,隻知道忽然有一日,那三個孩子悄無聲息地完成了“變身”的過程,齊齊出落成三位絕美的公主!
長老們如雷轟頂:這一來,海國王室血統至此而絕,再也沒有了可以繼承王位的兒子!
眼看事情沒有挽回的希望,海國之內形勢慢慢變得微妙。
一方麵,要求修改祖宗陳規讓女王即位的呼聲開始出現;另一方麵,那些原本就覬覦王位又對海皇迎娶空桑人感到不滿的貴族,又開始蠢蠢欲動。
為了挽救國內動蕩的局麵,女巫和神官們日夜向龍神祈求。
龍神悲憫他們,為了彌補沒有王位繼承者的缺憾,便給予額外的恩賜,答應讓他們的女兒可以任意地挑選丈夫。龍神給了三次機會,每個公主可以挑選一次。
貴族們在得知將有機會成為王夫繼承國家後,都暫時壓下了叛逆的心思,靜靜等待三位公主成長。一時間,海國局麵平定了下去。
終於,長公主到了出嫁的年齡。她很像母親,美麗而熱情,有著不顧一切的勇氣。在所有貴族的虎視眈眈中,她為自己選擇的丈夫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成人典禮上,盛裝的長公主指著神廟,以一種睥睨上天的口吻宣布:“我,要天地間最強大的神祇、四海九州之王——龍神來做我的丈夫!”
所有長老貴族大驚失色,為這個瀆神者的異想天開而全身顫抖。
然而神廟裏沒有聲響,也沒有諭示著神祇震怒的雷電降落。
仿佛異時空傳來一聲低沉的龍吟,神廟的門忽然無聲地一層層打開,一道不知湧向何處的水流襲來,瞬間卷走了那個膽大妄為的長公主——原來,龍神也無法背棄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隻能將這天地間第一個敢於要求成為它妻子的少女帶走。
可是這樣一來,不僅無法確立王位歸屬,甚至連長公主都消失了。
於是,隻有繼續等待。
二公主成年後,她不像姐姐那樣外向勇敢,而更接近於父親的優柔沉靜,每日裏,隻待在這個花園裏和過往的魚兒說話,偶爾浮出水麵,坐在浮動的冰山上看著天空。大家對她很放心,覺得這樣一個安靜的娃娃,會成為最好的傀儡。
各家貴族子弟早就開始鉤心鬥角,花樣翻新地討她的歡喜。然而,奇怪的是二公主一個都看不上。被纏得急了,便一個人躲到花園裏,或者幹脆就浮上水麵。沒有人知道,那樣看似寧靜的表麵下,卻有著另一種激烈和決絕。
她選擇了一個僅次於姐姐、同樣令全族人驚駭的結果。
在萬眾矚目的典禮上,她對著神廟說出了想要嫁的那個名字:長空。
長空,那是雲浮翼族裏才有的名字!那個人,是傳說中天空之城的主人、全天下最溫柔最動人的男子,有著一雙雪白的翅膀,可以自由地翱翔在天地之間。
大家終於知道當初她為何選擇了成為女性,但誰都不知道他們兩人是怎麽相遇的——或許因為她偶爾一次浮出水麵的張望,或許因為他偶爾一次的失速流離,便有了這一場超越了海天的邂逅。
長老們用盡了各種方法勸說二公主,希望她以大局為重,選擇同族做丈夫,留在海國繼承王位。然而,什麽都無法阻止她對著神廟開口說出自己真實的心願。
就在一瞬間,龍神實現了她的願望。
褪去了魚尾,背後展開雪白的羽翼,她從深海中如泡沫般上升,消失在天空中,向著長空所在的雲浮城飛去。
兩次不祥的婚姻,如陰影般籠罩在海國,各方勢力又開始蠢蠢欲動。然而,在長老們的擔憂凝視裏,最小的公主毅然決然地提前了婚期,不等到典禮時間到來,就主動宣布,下嫁給了當時位高權重的西海侯。
這樁聯姻平定了海國動蕩曖昧的局勢,確立了王位的傳承。
所有人都讚歎小公主的聰明和懂事,卻沒有人知道她因此舍棄了什麽。隻知道她婚後就迅速地憔悴了,不到五年,沒有留下一個子女,小公主就病重垂危。
年輕王妃即將死去的時候,她丈夫眼睛裏的悲傷深不見底。
曾被封為西海侯的海皇比妻子大了一百多歲。英俊、風趣、出身名門,很自然地成了海國裏最負盛名的花花公子之一。他也很樂意享受貴族紈絝子弟的一切:醇酒,美人,權力,不停地換著女伴,從一雙手臂流浪到另一雙手臂。
然而那一天,他卻被神廟前那個對他伸出手要求婚姻的少女震驚了。
手握大權多年,羽翼豐滿後不滿冷泉帝的優柔無能,他對王位早已暗自覬覦多時。原本他已做好了謀逆奪權的準備,就等三個公主都無法選好合適的丈夫、海國王位懸空即將動蕩的時候,帶兵發起叛亂,卻不料這個小小的公主做出了這樣準確的判斷——在他舉起叛旗前,搶先將手遞給了他,將冠冕奉上。
那一刹那,讓他震驚的不是從天而降的王冠,而是眼前這個女孩祭獻一般的眼神。
那時候,她還不到一百五十歲,完全是一個孩子。
他看著那個臉色蒼白的小人兒,隱隱感覺到某種鑽入了心底的疼惜——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以前竟然從未真正愛過。握住小公主微微發抖的冰冷小手時,他也對著神殿暗自許下了願望,要令她成為真正的海國皇後,比雪薔皇後更加幸福。
婚後,他順理成章地成為主宰這個國度的王,也是海國曆史上最後一個海皇:滄溟帝。出乎所有人意料,登上權力巔峰後,這個花花公子反而斷絕了和以前所有情人的來往,真正恪守了族裏對婚姻忠貞唯一的準則。
然而,小公主卻一直抗拒,甚至從不允許他進入寢宮。
他終於想起當年她悄無聲息地變身,猜測著她心裏到底保留著一個什麽樣的影子。
“我的姐姐們先挑走了獲得自由的機會,隻留下我,不得不為了海國而祭獻一生。”她在臨死時喃喃說著,眼裏不是沒有怨恨和遺憾,“我不怪她們。其實……如果可以比她們先說出願望,我也會逃避我的責任。”
“一百年前,和二姐姐一起浮上海麵的時候,第一個看到長空的,其實是我。”小公主無神的眼睛茫然地望著神廟方向,在死去前還反複喃喃著,“其實是我啊……”
明明是她先看到他,明明是她先愛上他,卻偏偏遲了僅僅一句話的時間!
尚未成年的小公主在華麗的婚床上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眼睛卻一直望著萬丈碧藍的一絲天光,不肯合起——這個大海最引以為榮的女兒,以處女之身回到了那一片蔚藍之中。
在那一瞬間,一直守在病榻前的滄溟帝落下了淚水。這個野心勃勃、一生自負的男人終於在莫測而強大的命運前低下了頭,不敢仰望。無能為力……他能做什麽呢?他痛惜她的命運,憐惜她的孤寂,卻始終無法帶給她一絲絲的溫暖。
他違反了鮫人的習俗,將妻子的屍體火化。在海麵大風扶搖而上的時候,讓輕煙將她的靈魂帶上九霄。
那個她一生深埋心底卻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
漫長的講述終於告一段落,珊瑚叢中,傾聽的織夢者低下眼簾,發出了一聲歎息。
“她真可憐。”頓了頓,她補充了一句,“那個海皇也是。”
“滄溟帝的一生的確算不上幸運。”站在紅蓮中,海巫女輕輕歎息,“他在年輕的時候有雄心圖霸,然而登上王位後卻連續遭到了一連串的打擊——皇後早逝,海皇血脈隨之永遠中止。諸多權貴趁機發難,指責他沒有資格繼續執掌海國,內亂隨之而來。”
“然而,就在那個時刻,滅頂之難忽然降臨了!”說到這裏的時候,凝光陡然一顫。
千年前那一場浩劫,顯然在凝光心裏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可怕記憶,轉世幾次的巫女眼裏出現了畏懼的光。她下意識地伸出蒼白細長的手擋在眼前,仿佛抗拒著漫天而落的火焰,聲音發抖地說道:“天火……那是毀滅一切的天火!雲荒沉沒,海國爆裂,一切都完了。”
海巫女回手抱著自己的雙肩,發出低啞的苦笑:“就在一瞬間,一個時代被抹去了——那樣輕鬆,就好像塗抹掉沙灘上的痕跡一樣!這種天地洪荒的力量,連超越人世的神祇都無法抗拒啊。”
艾美聽得發呆,想起她在“夢”裏看到的雲荒毀滅的情形,覺得渾身發冷。
在那樣壓頂而來的災難中,連神祇都束手無策,唯有蕭音姐姐有勇氣伸出手,將那些生靈挽救——她忽然有點兒明白饕餮所說的“你差了太多”,大約是什麽意思了。
“可歎滄溟帝沒有享受過幾日榮華,就要麵對這樣千年不遇的大難。”海巫女凝光輕輕歎了口氣,低下頭去,滿懷敬佩,“就在那個時候,國人才知道當年小公主沒有選錯人——在貴族們紛紛自顧自逃離的時候,滄溟帝沒有憑著力量自己離開,反而展示出王者該有的勇氣,和龍神一起全力拯救著族人。
“在龍神以身軀堵住大地裂口,阻擋火焰湧出的同時,滄溟帝手握如意珠在火海中開辟出一條路來,帶領幸存的族人逃入深海。然後,又竭盡了最後一點兒力氣,將所有子民封入紫河車,讓他們在沉睡中避過海底這一段無法生存的惡劣歲月。
“而他自己,最終因為力量的枯竭而倒在了神廟前。”
艾美聽著,腦子卻在高速地運轉,將所見所聞一一刻錄。
“我明白了……那個滄溟帝,他就是藍嗎?”艾美終於吐出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指著遠處的神廟,“現在的這個海皇其實根本不是正統的王室後裔,所以也沒有那種靠著血統傳承著的力量——他沒有足夠的力量讓龍神複生,甚至無法讓族人複蘇,是不是?”
年輕的織夢者有些恍然地歪了歪頭,得出了一個結論:“所以你們想要我來幫忙,把這個沉睡的海國喚醒過來,是不是?”
海巫女拉緊了長袍衣角,不作聲地微微點頭。
“咦,不對啊……龍神和海皇為了海國犧牲,可長公主、二公主哪裏去了?”縝密的思維不肯放過一個細節,織夢者情不自禁地脫口問,“祖國遭了難,她們就不管了嗎?”
“她們是背叛者。背棄了自己的責任,拋棄了族人和國家。就算得到神祇的庇佑,也是無法獲得幸福的。”凝光冷笑,帶著一絲難以形容的厭惡和悔恨,“她們會遭到報應的。”
那樣冷酷如詛咒的語氣,讓艾美打了個寒戰。
“真是神奇的傳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告訴我的這些故事都記錄下來的,讓這個世界的人都知道,就像《遺失大陸》一樣!”聽了那樣長的故事,艾美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在花園裏踮起腳尖,看著大道盡頭那座高高的五星祭壇,急切地說道,“我要見你們的王,還有蕭音姐姐!快帶我過去啊。”
海巫女點點頭,不作聲地帶路,疾步穿過開滿了鮮花的園地。
“咦……”艾美緊跟著她一路小跑,忽然問,“這些事,你怎麽知道的呢?”
凝光忽地停住腳步,回頭對著她微微一笑。那個笑容有著說不出的悲哀和絕望,讓艾美的心陡然間揪緊到無法呼吸。
海巫女默不作聲地褪下了自己的長袍,露出蒼白的脊背。單薄的背上,肩胛骨下方縱貫著兩道可怕的傷口,深可見骨——仿佛有利刃剖開過她的身體,將什麽硬生生斬斷。
“這是……”年輕的織夢者一瞬間說不出話來,指著那可怕的傷口說道。
“斷翼的刻痕。”海巫女凝光低下頭去,撫摩著自己的後背,“是從天空之城斬斷自己雙翅,墜向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故國時,留下的永久懲罰。”
艾美忽然呼吸變得急促,伸出手仿佛想要去觸摸那兩道傷痕,卻終於忍住。
年輕的織夢者以一種第一次直麵曆史的激動和局促看著她,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是那個飛去了雲浮國的二公主?”
“是。”海巫女緩緩點頭。
“你……回來了?”艾美驚訝地看著她,“你為什麽沒留在天空之城裏呢?”
她卻隻是沉默。要如何對這個織夢者說起?即便她想留下這段塵封往事,以供後來者引以為戒,卻依然不願意回顧天空之城裏的一切。
第六章 星祭
神祇的力量,可以左右天地一切生靈的命運,卻無法扭轉人心。
搶在妹妹之前說出了心願,然而拋下一切奔向夢中人的她,除了一個虛名,什麽也沒有獲得。背離了族人和故國,在白雲之外那個天空之城裏,她擁有的卻是名存實亡的婚姻——她的丈夫,甚至從未和她說過話。
從此後,碧海青天夜夜心。
後來她才知道,在那道白色的風掠過碧海時,長空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那個剛剛浮出水麵的小公主。他們在第一眼時就彼此相愛,卻一生無緣相伴。
婚後,他依然每日都掠過海麵,久久地凝望深海裏那個遙遠的國度——那種眼神,是她畢生都不能得到的。
每當那個時候,她的心裏就有愧疚和嫉妒交錯地咬著。她甚至想過,數年後妹妹成年,如果那時候她借著諾言,提出也要成為天空之城的女主人,龍神又會如何處置?
然而,很快就傳來了小公主下嫁的消息——她沒有像兩個姐姐那樣驚世駭俗、離經叛道,她隻是平靜地選擇了海國內最合適的門閥貴族,完成了政治的聯姻。在記憶中,那似乎是一個以風流好色著稱的年輕權貴,英俊而幽默,手腕靈活,善於玩弄女人和權謀。
她僥幸地想,或許,妹妹會因為這個婚姻而獲得幸福?
然而,很快就傳來了年輕皇後病逝的消息。
當新一任海皇在風暴中將妻子火葬,灰燼隨著狂風卷上天空之城的時候,她忽然明白了妹妹早逝的真正原因。那一瞬間,心痛如絞。
悔否?身為姐姐的她們,眼裏隻看得到個人的愛情和幸福,而那個沉默的、單薄的小妹心裏,卻藏著這樣強烈的守護家國的信念,並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價。
海國大葬的那一夜,夜明珠的光芒照徹了海底,無數鮫人浮出海麵唱著挽歌,哀悼大海最小的一個女兒、他們的小公主。
那是一個滿月之夜,天空之城裏卻沒有一絲燈光。坐在這座遺落在曆史裏早已空無一人的城市頂端,她的丈夫靜默地凝視了那些深海珠光許久,忽然收攏了雙翅筆直地墜入了海裏。
她尖叫著撲出去,卻沒有拉住他。
她知道翼族是無法到達海底的鮫人國度的,除非他懷了必死的心躍入大海。他,是想回到那一片碧海裏,和那個小公主相聚嗎?
那之後她再也沒有過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就這樣死在了碧海深處,還是借著這個機會離開了她和這座荒蕪的天空之城。
她隻知道,自己的手裏已然抓不住任何東西。
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一時的懦弱和自私。那一刹的貪心和逃避,換來了三個人悲劇的一生。每一日,她都寂寞地在天空之城上遙望著故土,暗自悔恨。
終於,那個天變地裂的大劫到來了。原本遠在天空之城的她可以逃過這一劫,然而在俯視著地麵上種種災難時,她終於站了出來,勇敢地擔當了一次。
她展開雙翅,從天空回到大海,在血和火中飛行,將一個又一個族人從火焰中帶出。她腳不沾地地飛翔了整整三天,帶出了數以千計的族人。第四天日落,她用盡了力氣帶出最後一個鮫人孩子,再也無力飛翔,掉落在地殼的裂縫中,被岩漿和火焰包圍,轉瞬熔化。
“妹妹。”死去的瞬間,她用盡最後一點兒力氣,折斷了背後那一對象征著罪孽的翅膀,如釋重負地喃喃低語,對著天空伸出手去,“妹妹。”
那一刹那,她化為熱氣從海麵蒸騰而起,飛向蔚藍色的星空。
她終於解脫了。
那之後,便是生生世世。
鮫人並沒有轉世的信仰,死後魂魄便化為雲升上星空。然而她因為神諭跨越過種族的界限,所以獲得了轉世的機會。她沒有再轉世在海國,而是忘記了一切,在人世間流浪。
1979年,她轉生於新奧爾良,成為一名ABC。22歲獲華盛頓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23歲進入位於紐約的四海國際總部工作,25歲被派往中國大區,同年,認識公司另一部門的同事Johnson。戀愛,同居,計劃著結婚和蜜月旅行,甚至,打算要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一切都平平常常。
那種幸福是飽滿的,填滿她生活的每一寸空間。然而,偶爾還是會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闖入她的心扉。每一次仰望星空,每一次俯瞰碧海,她都有一種“不屬於這裏”的感覺,驚詫於自己為何會在這個時間、這個空間,和身邊的這個人在一起。
直到那一日,她忽然看到格子間的瓶中悄然綻放出一枝雪白的女蘿,心裏那一層封印忽然“喀喇”一聲碎裂。她終於知道自己屬於何處——那一夜沐浴時,反手撫摩著背上出生以來就鐫刻著的兩道深痕,故國的歌聲響起在耳畔:那是深海中的王和族人在召喚她的歸去,告訴她無數的鮫人還在萬丈的海底被困受苦。
原來,她尚不能解脫。
幾次遲疑,然而對當年那一刹的悔恨,促使她更強烈地有了站出來的念頭。她終於舍棄了俗世裏深愛的戀人,從百尺高樓頂上飛身墜下——宛如千年前從天空之城墜向大海。
“我希望,能贖回我的罪過。”海巫女緩慢而低沉地追溯著,將手覆蓋在兩道傷痕上。
年輕的織夢者怔怔地望著她,明亮的眼睛裏閃爍著光。
“其實……我覺得你也償還得差不多了。”艾美歎了口氣,真心真意地說,“這一次你肯回來,我覺得……是很了不起的。”
海巫女蒼白的臉上卻有一種嚴苛,側過頭,緩慢地說道:“我是有罪的。”
“誰都可能有一時的懦弱和非分之想嘛!有勇氣麵對它,就沒有什麽見不得人。偷偷跟你說,”艾美撇撇嘴角,吐了一下舌頭,說出了心底裏的一個小秘密,“我第一次見到辟邪的時候,還很嫉妒蕭音姐姐呢!當時我就想,為什麽偏偏她有那麽好的運氣,為什麽就不是屬於我的?”
凝光詫然回頭,有點兒不可思議:“織夢者的心裏,也會有陰暗麵嗎?”
“當然有啊!”艾美詫異地叫了起來,委屈地說道,“織夢者可不是聖人——就是蕭音姐姐,也不是完美無瑕。你太苛求了,人隻能逐漸變得更好,哪有無可挑剔的?又不是神!”
頓了頓,艾美搖頭道:“不對不對。那些神祇,像辟邪啊山羊他們,更是缺點一堆。”
凝光看著她,蒼白的臉上忽地有了一絲罕見的笑容,低聲道:“這麽說來,織夢者,您是原諒我了?”
“嗯。”艾美想也不想地點頭,隨即微微惶恐地說道,“我……我沒什麽資格說原諒不原諒的。”
“有的,有的……”凝光如釋重負般,輕輕吐出一口氣,跪在了海底花園中,用額頭輕觸艾美的腳背,“織夢者淩駕於四海九州之上,和神祇並列,代表了時間、曆史和智慧。向您懺悔並獲得原諒的話,我的罪孽就會減少一半。”
“有……有這一回事?”艾美驚慌地後退,睜大了眼睛。
原來,在獲得一雙看到過去未來慧眼的同時,織夢者還肩負著傾聽心靈的職責。
“織夢者,您會幫助我們嗎?”海巫女繼續深深行禮,恭聲詢問,“原諒我們沒有事先問過,就擅自將您帶到了這裏——我們實在是對您身側那個邪魔心懷畏懼。”
“當然會。”艾美側頭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我能做到的話。”
綿延不斷的柱廊,仿佛通向不可知的彼端。
身後一圈波紋還在不停蕩漾離合,露出居中那一個黝黑的洞——那個黑洞,是另一個時空和這個平行時空的界點。集合了眾人的力量,凝聚了巨大的念力,她才來到這個被封印凝固的時空。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看到了柱廊盡頭的祭壇,靜靜躺著一具水晶棺。而這個柱廊外麵,有無數雪白的女蘿纏繞,一條條蒼白的手臂遮蔽了時空。
那是……那是千年前死亡凝結成的“界”啊!
她將手貼在額心,抵抗著快要裂開的劇痛。
每一步都是緩慢的。在她足尖踏入的地方,地麵都有了微微的起伏,仿佛光影隨著她的行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些遮天蔽日的蒼白藤蘿紛紛退開,散落,化為灰土。然而,走到第七十九根柱子前,她終於覺得支持不住,身子一傾,一口血吐出。
所有一切,在那一瞬,碎裂成齏粉!
“織夢者!”在她倒下前,有人接住了她,急切地呼喊。
還是不行嗎?蕭音茫然地想著,睜開眼睛看到那一雙蔚藍的眸子,宛如頭頂上無邊無盡的大海。周圍是空曠的祭壇,五星的五個棱角上,分別坐著幾個純白色的靈體,和她連成連續不斷的折線。
在五個角的中心,一圈奇異的波紋在不停蕩漾離合,通往另一個時空。
嘴角切切實實有血,隨著腦中劇烈的痛苦不停沁出,仿佛帶走她僅剩的生命。
“第七十九……”她吃力地開口,喃喃地說,“還差了二十根柱子的距離……再來。”
“不必再試了。”藍眸的王者搖頭,痛惜地阻止,“等新織夢者來吧。”
“她還太小……”蕭音緩緩搖頭,按著眉心坐起,“她的心智,在很多地方還不成熟……有力量,卻不知如何控製和使用……我怕她去了,有危險。”
“可你去了,會更危險。”海皇堅持道,“你會倒在第九十九根廊柱下,再也不能回來。”
“既然我答應了來這裏……就沒想過要回去。”蕭音微笑起來了,眼裏有微弱的光,抬起手,指著五星祭壇上各方的靈體,“星野塚先生、霍普森·金先生,都是當世罕有的偉大藝術家,擁有著和我相當的創造力。還有你,海皇……匯集了這樣多的力量,怎能不放手一搏,去打開那扇封印著的門?”
“還缺一個。”海皇依然搖頭,“必須等。不能冒險。”
五星祭壇,象征著鮫人靈魂的歸宿,雕刻著巨大的龍的圖騰,以及龍神九子的圖像。如今,五個棱角上有幾個靈體靜靜盤佇,那是海國的鮫人花了數年時間尋覓而來的,具有創世能力的靈魂:星野塚、霍普森·金、蕭音……還有新一代的織夢者艾美,再加上鮫人之王,便足了五星之數,可開啟被封印入沉睡境界的靈魂之門。
五條折線,將五個靈魂聯係。由負擔創造了紙上雲荒的先代織夢者開始,曆經另外兩個大師的手,將念力進一步加強,然後經過海之王者的手,傳遞給當世的織夢者。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打通兩個平行時空之間的門,讓年輕的織夢者去往那個被封印的凝滯異界,喚醒沉睡千年的族人。
這,需要正位和逆位的兩個織夢者。
而這個已然開始衰弱的前代織夢者,卻有著如此不顧一切的犧牲精神,竟完全不以死亡為懼。海皇無奈地搖頭,再一次強調:“我們,並不是要你來送死的。”
“我已經死了……”蕭音臉上忽然有了一個蒼白的笑容,一閃即逝,“在失去創造力、不能書寫的時候,我早已死去了。這次,我不過是來要一個活過來的機會而已。”
海皇驚駭地看著她,藍色的眸子裏有某種動容。
“而你們,和我相反,是一直活著的……”蕭音微弱地笑著,看著祭壇底下綿延無盡的雪白藤蘿,“為什麽不讓應該死去的人死去,而讓應該活著的人活回來呢?藍,你不用顧慮辟邪。他從不會傷害任何生靈,何況……你們是他父族的子民……”
先代織夢者掙紮著坐了起來,重新閉目凝聚精神力:“再送我進去一次。”
然而,她集中了念力,其餘幾個角上的靈體卻沒有發出絲毫回應。她驚訝地睜開眼睛,隨即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無論是星野塚還是霍普森·金,都在極力阻攔著她再度進入那個世界!
他們曾聯手向世人展示了一個失落文明的輝煌,各自付出了無數的精力,合作得完美無瑕,然而幾個人卻在十年中從未見過一麵。到如今在天人相隔的情況下,居然在萬丈的水底會聚。
可這個時候,曾經合作無間的同伴,卻一起默不作聲地阻攔了她。
他們,也不希望她踏上如此危險的境地?
“如果還有一絲別的希望,就不要把自身當作祭品犧牲。”海皇同樣也沒有歸位,隻是凝視著她,緩緩搖頭道,“因為同時犧牲的,必不止你一人。”
蕭音想說什麽,抬起頭,卻被那雙湛藍眸子裏的深沉歎息鎮住了。
“啊……”了解前塵往事的她恍然明白,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終於無聲。
“那,我先歇一會兒,”她歎了口氣,終於讓步,“等艾美吧。”
海皇微微一笑,俯下身來,將一物放入了她手心。
澎湃的靈力忽然從手中灌注到全身,讓衰弱的身體一震,連割破顱腦般的劇痛都緩解了。蕭音吃驚地看著掌心那顆青碧色的珠子:這,這是——龍神的純青琉璃如意珠?那個洪荒傳說中的神器,海國的鎮國之寶!
“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海皇緩緩搖頭,微笑道,“不要逞強。”
靜默片刻,望著這個人首魚尾的男子,織夢者忽地笑了起來。
“藍,如果在我筆下,你這樣的人,是應該獲得幸福的。”
第七章 朝聞道
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饕餮幾乎暴怒到要把整個海底掀過來了。
從北冰洋一路搜到了太平洋中途島附近,整整三天,一無所獲。派出了無數魔使幫忙尋找,依然是什麽也找不到。急切之下,牙病再度發作,痛不可當,半邊腮幫子高高腫起。一怒之下他決定把這片海域踏平。
露出了真身的神獸在大洋底下衝來撞去,巨大的羊角如鋒利的鐮刀,一路掀翻摧毀了無數珊瑚礁和岩石,驚得大小魚類紛紛逃竄,海麵上起了巨大的漩渦和風暴。
“媽媽呀!”一條小鯊魚從粉碎的石頭下跳出,趕緊遊開,追在母親身後,大哭,“這隻瘋羊,把我們的廁所踩碎了!”
發怒中的饕餮大吃一驚,連忙提起腳跟仔細查看。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了水流裏傳來微弱的波動——極其細微,一閃即逝,然而卻瞞不過神祇的眼睛:那是靈力在某處瞬間爆發的波動,這個海底的某一處,匯聚了極大的念力!
饕餮的目光落在遠處——那裏,是升入大海深處的騰蛟山脈末尾,埋在深深的大海之下。那黝黑冰冷的山脈,剛才仿佛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什麽東西?”喃喃自語的饕餮恍然憶起這條山脈的來曆,眼睛一亮,“在那裏!”
他循著山脈急奔,尋找著這上古神龍遺骸的最終消失處。
傳說千年前龍神為了庇佑海國子民投身火海,用軀體堵住了裂開的大地。龍死去後,化為了橫亙東海沿岸的騰蛟山脈,山脈伸向大海,逶迤著消失在碧藍的水麵下。然而,如今奔馳其上時,饕餮忽然感到山體在微微震動,宛如心髒的搏動,仿佛有地火在深海運行,要噴薄而出!
心裏陡然有一種莫名的預感,他加快了腳步。
在最末一節龍脊消失處,他看到了站在海底的兄弟。
辟邪比他早一步來到了這個節點,同樣現出了真身,正在發瘋般地用利爪擊打著海底。那森冷的岩石,居然硬生生破開了一條深不見底的裂縫來!
從未看到這個沉靜內斂的兄弟如此瘋狂,饕餮一驚,反而駐足。
“蕭音在下麵!”一眼看到饕餮,辟邪鐵青著臉低吼,“她正在動用念力!快!”
“啊?!”霍然明白過來,饕餮撲了過去,合力撕開海底。
是的,一定要在那群鮫人挾持織夢者完成祭典前,阻止他們!
五星形的祭壇,用一種說不出名字的海底奇特石頭築成,奇跡般地逃過千年前那一場海天大難保留下來,從海市島上完整地沉入海底。
祭壇上有一座小小的神廟,艾美想,蕭音姐姐應該就在那裏麵。
她跟著凝光走上台階,發現五星的五條棱上裝飾著龍和一些異獸的圖騰,連綿不斷。她認出那雕刻的是龍之九子:囚牛、睚眥、嘲風、蒲牢、饕餮、狻猊、辟邪……栩栩如生,簇擁著龍神,向著祭壇最高處升起。
“哎呀!”年輕的織夢者仿佛想到了什麽,忽然叫起來了。
海巫女一驚,站住身回望:“怎麽?”
艾美脫口叫了一聲,連忙住口,滿臉尷尬地說道:“我……隻是忽然想起來,如果……如果饕餮、辟邪是龍的兒子,那麽……難道他們是你姐姐生的?——可想了想,又覺得不對,海國沉沒是幾千年前的事情,可饕餮說過他們已經活了幾萬年啦!”
凝光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們也都是神,當然不是我姐姐的孩子。”
“啊,那麽說,龍神以前有別的老婆給他生了九個兒子?”艾美抓了抓頭,恍然大悟,“真可憐……它已經有了老婆,又隨便對子民許願,結果被大公主脅迫了?”
這樣說來,這是天上地下第一個被逼婚的神祇吧?
看著艾美納悶的樣子,海巫女蒼白的臉上浮出了笑容,忍住笑搖了搖頭:“也不是。龍神在那之前,並沒有妻子。”
“啊?”艾美更奇怪了,“沒有老婆,怎麽能生出辟邪他們呢?”
海巫女卻淡然地說出了答案:“它自己生。”
“啊?!”年輕的織夢者睜大了眼睛,嘴巴張成了O形。
“不要以人的,甚或世間一切生靈的慣例去推斷神族。”海巫女微笑著,眼睛裏卻浮起了肅穆景仰的表情,“它們是淩駕於我們之上的另一種存在,所有凡世的準則,對它們來說統統無效。以人的角度去妄自揣測神,是一種褻瀆。”
艾美眼裏有不服氣的光,但看到巫女的虔誠,也隻好把話吞下去。
她可沒覺得那隻臭山羊有什麽淩駕於她之上的。
“噢,那麽說來,龍神是自己生了九個兒子了?”她接著問。
“也不是‘生’,應該是一種分裂吧。”海巫女一邊繼續往上走,一邊解釋,“原來這個世界是一片海洋,龍便統管著一切。後來天裂地變,浮凸九州,龍為了讓每一塊土地上的生靈都更好地休養生息,便把自己的力量分成十份,而給其中九份賦予了九種不同的外形,派去大陸去庇護當地生靈,從此便有了‘九子’的稱呼。”
“哦……是自體克隆的?”年輕的織夢者恍然大悟,好奇地追問,“可是,龍神怎麽能娶鮫人呢?”
她實在是想不出一個年輕美麗的鮫人,如何和一條巨大的龍在一起生活。
“隻要它想,就可以。”海巫女眼裏有一種敬慕的光,“龍神千變萬化,能以任何狀態存在於任何空間,沒有它做不到的事。”
“噢……也對。”艾美抓抓頭,喃喃道,“辟邪不也娶了蕭音姐姐?”
因為從來沒看到過辟邪的真身,所以艾美腦袋裏的辟邪就是一個居家型帥哥的形象,並無不妥。如果換成是那隻胖山羊,她就是想破腦袋也想象不出,所謂人和神的婚姻生活該是如何一番情形。
“後來你姐姐如何了?”織夢者的好奇心是無止境的,問了那麽多問題後還不依不饒,艾美一邊走,一邊繼續纏著海巫女。
然而此刻凝光已然走上了最後一級台階,站到了祭壇上。
“神域,噤聲。”海巫女豎起手指,示意她安靜,“跟我來。”
“啊!”然而一眼看到祭壇五個角落上的靈體時,艾美還是情不自禁地低低驚呼了一聲。幽靈是沒有麵目的,所以她也不知道那兩個便是全世界都鼎鼎大名的星野塚大師和霍普森·金導演。然而織夢者的直覺讓她感受到了某種共鳴和衝擊,不禁脫口驚呼。
在少女踏上神壇的同時,兩個靈魂也是陡然一震,齊齊注視過來。
多麽強烈的創造力和靈力!
在這個世間,擁有這種力量的靈魂寥寥無幾,而各自所擁有的才華也是體現在不同方麵,立體三維地相互補充,彼此之間有著奇特的感應。是新一任的織夢者嗎……兩個靈魂相互交換了一下思想,有欣慰的意味。
然而不等艾美仔細打量五星上的兩個靈體,凝光卻打開了那座神廟的門,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而神廟裏,隱約可見一個女子的側影。
蕭音姐姐!
她顧不得別的,立刻幾步衝了進去。衝得太急,一頭撞上了一個人。
“嗯?”揉著額頭,她有點兒暈乎地抬頭看去,就看到了一雙如勿忘我花一樣的藍眼睛。
“啊……”她從胸臆裏吐出一個含義不明的音符,有點兒慌亂地看著麵前這雙藍眼睛的主人——是的,是看到過的!在金水橋旁爭奪Johnson靈魂的時候,她就飽受了這個人的教訓,那一句句毫不客氣的話如同當頭大棒,將她一直以來的自負打壓下去。
“真正的織夢者,必須尊重每一個生命:尊重他的生,也尊重他的死。”
“你沒有權力去操縱任何一個人的生死。你隻能守望,用你的力量,去編織一場場美夢,給人心以慰藉……你應順從人心的願望。”
那個時候,她是多麽驚駭於這樣的話語。
從來沒有人教過她這些。蕭音姐姐雖然答應過教導她,卻因為自身精力的衰竭而過早擱筆,無法再擔當起教導下一任織夢者的職責;而她跟著饕餮成長起來,那個邪魔除了向她展示這個世界的直觀一麵外,卻從來不曾在思辨理性的高度上對她進行引導。
或者,這就是饕餮和她說過的“所不能教導”她的?
隨著年齡和見聞的增長,織夢者的天賦蓬勃發展起來。然而她變得自負而任性,無所畏懼,以為自己能夠做到一切。她的精神世界就像一個沒有園丁的花園,野草藤蔓四處攀爬,恣意宣揚著活力,卻缺乏管束和引導。
所以,那天晚上麵臨生死選擇時聽到的那幾句話,無疑是驚雷貫耳。
從來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精神層麵上引領她。
如今,她終於看到了那時候說話的那個藍眼睛的人——高個子的貴族男子,典型的鮫人外貌:優雅,俊美,沉靜的王者之氣,穿著海藍色的鮫綃織成的袍子,上麵是連綿的蟠龍花紋。白玉的帶子,白玉的高冠,上麵點綴著夜明珠。
看到了這身裝束,她恍然明白了對方的身份,情不自禁地緊緊盯著,打量。是海皇……這個人,就是剛才凝光敘述裏的末代海皇?!
那個年輕時有著風流名聲的西海侯,娶了海國小公主的權貴,最後為了族人累死在海底的末代海皇……短短一瞬間,方才的故事全在耳邊想起。仿佛無窮多的顏料一起湧上,將那個蒼白的剪影瞬間塗抹成了一個光影分明、有血有肉的形象。
“年輕的織夢者。”看到闖入的艾美,海皇微笑起來了,對著她伸出手來。
“呃……藍?”艾美卻是無措地看著眼前這個有著蔚藍眼睛、優雅從容的男子,忘了伸過手去,反而喃喃地叫出了王的本名。
“嗯?”海皇也錯愕了一下,卻不追究,隻是側過身讓她看到背後的情景,“來,年輕的織夢者,來幫助你的前輩。”
“蕭音姐姐!”一眼看到神殿內靜靜躺著的女子,艾美驚呼了起來。
前代織夢者沉睡在海底神廟中,麵色極其蒼白,隱約竟如琉璃般易碎,不由得讓人想起她的精神力早已枯竭,接近崩潰的邊緣。
她的雙手交疊在胸前,右手無名指上戴著辟邪贈予的素白婚戒。
青色的靈珠放在兩手中間,流轉出青碧色的光芒,籠罩了蕭音全身,並且如潮汐般緩緩地流動著……艾美隻看一眼,立刻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不敢正視!
“如意珠?”她脫口驚呼。
“方才她使用念力過度,精神力支持不住,我隻能用龍神的如意珠替她恢複靈力。”身邊的滄溟帝微微頷首,“你過去幫幫她,用織夢者的念力去摧動力量發揮出來。”
“我……可以碰嗎?”艾美戰戰兢兢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那個傳說中的至寶,那顆蘊涵著無窮力量的寶物沒有彈開她的手指,反而將一股舒服至極的感覺傳遞過來。
“哎呀!”年輕的織夢者歡喜地叫了一聲,大膽地將如意珠握在了手心。
心底一片澄明,腦中清晰充盈,真是說不出的舒展自在。
“用念力注入它,抵著蕭音的額心。”旁邊的海皇低聲囑咐。
艾美聽話地握緊了珠子,閉上眼睛默默凝聚心底的力量,集中在掌心,然後把合著的雙手放到了蕭音蒼白的額頭上。那一瞬間,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了蕭音姐姐的病情是多麽嚴重——在她觸手之處,居然空空蕩蕩!
那個曾經編織出宏大幻界的大腦裏,竟然已經枯萎到空無一物。仿佛膨脹到極點後,又坍塌完畢的空蕩蕩的宇宙。
“蕭音姐姐,醒來……快醒來啊!”她在心底一遍一遍默念,焦急而恐懼。
在念到第九十九遍時,感覺到了手底下的肌膚有了微微的觸動。
“艾美?”蕭音眼睛緩緩睜開,看到了麵前閉目合十的少女,詫異地低呼。
在蕭音蘇醒的一瞬間,完成了任務的靈珠聽從了海皇的召喚,從艾美手中瞬忽躍起,回到了他的手中。
看著神廟中的兩任織夢者,海皇微微一笑,悄然退出。
“蕭音姐姐!”聽到聲音,艾美喜極,撲過去抱住了她,“你醒了?哎呀……我剛才還以為你……太好了,這珠子很管用!你真的醒了!”
“你來了,也很好啊。”蕭音蒼白的臉上有微弱的笑意,看著她已然日益成熟的臉,輕輕歎氣道,“真是對不起……我一直沒有盡到職責,讓你跟著一個邪魔成長。”
“沒關係,我自己慢慢來就是。那頭山羊也挺好的。”艾美笑著抬起頭說了一句,又忍不住蹙眉,憂心忡忡地說道,“姐姐隻要保重好自己的身體,剛才那個樣子……真的很可怕啊。辟邪要是知道了,一定擔心死。”
聽到“辟邪”兩個字,蕭音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變化,仿佛哀傷,又仿佛決絕。
“來到這裏,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她低聲道。
艾美卻仰起了臉,詫異道:“你來這裏,原來辟邪不知道?這怎麽行?幫鮫人複國,需要很大的精神力,姐姐你不可以勉強自己!這樣一定會出事的!”
蕭音卻揚起了頭,嘴角有一個冷毅的表情:“與其那樣不死不活,不如來個決斷。”
“決斷?”艾美抓頭,急切地說道,“可辟邪呢?”
“對神祇而言,凡人的一生不過是一個瞬間。”蕭音微微笑了笑,低下頭去撫摩著手指上那個婚戒,眼神寧靜無懼,“小美,你如果愛上了一隻蜉蝣,就算一直看著它,又會有多久的歡喜和多久的遺憾呢?”
艾美張口結舌,想著該怎麽反駁卻又無從說起。
“可對那隻朝生暮死的蜉蝣來說,它一生的價值,並不在於會被神或者人愛上。”前代織夢者用力握著艾美的手,緩緩說起自己心底裏的話,聲音虛弱卻堅強,“對它來說,生命長短可以不計,朝生暮死也無所謂,隻要是——朝聞道,夕可死矣。”
朝聞道……夕可死矣?
艾美心裏猛烈地跳了一下,領會到了蕭音內心強大而堅定的信念,卻隱隱為此感到害怕。如果織夢者的一生,隻為尋求殉“道”,那這個“道”又是什麽呢?
“是,我也無法解釋什麽是‘道’。”雖然不曾開口,蕭音卻仿佛知道了艾美心裏的疑問,“那隻是一種指代,是我一生都在追尋的東西。小美,你有想過你最想得到的是什麽嗎?”
“我……”艾美張了張口,終於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想成為姐姐這樣的人。”
頓了頓,又補充道:“我想寫出雲荒那樣的世界!”
“嗬……”蕭音笑起來了,無限關愛地看著艾美年輕而充滿活力的臉,“這樣簡單直接的願望,和我十八歲時候一樣啊。小美,你會超越我,你也必須超越我。不然,你無法看到你所追求的‘道’。”
“呃?”艾美聽得糊塗,不好回答,隻好含糊地說了一句,“我答應鮫人來這裏,其實就是想……想動用力量,幫助他們建立一個新的世界。”
“哦?”恍然明白了她的動機,蕭音饒有興趣地看著她,“你想創造海國,是嗎?”
“一開始,我以為海國是和雲荒同樣的情況嘛!後來才知道海國隻是在沉睡,而不像雲荒是毀滅了。”艾美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嘀咕道,“我隻是……想試試自己的力量。”
“創世是個很有吸引力的挑戰,是不是?”蕭音問。
“嗯!”艾美兩眼放光,難以掩飾地用力點頭,卻現出了一個憤恨的表情,“可恨那頭山羊不許我碰他的亞特蘭蒂斯,還說我遠遠不夠水準。”
蕭音靜靜地看了她半晌,點頭說道:“是不夠。”
仿佛被一棒子打中頭頂,艾美睜大了眼睛看著蕭音,說不出話來。蕭音姐姐……蕭音姐姐也這樣貶低她的能力?她也說自己遠不夠水準?!少女的臉上閃過各種情緒:憤怒、失望、不信、反抗和自傲,抿起了嘴。
“你知道這個神廟千年前的故事嗎?那個龍神許下三個願的故事?”蕭音問。
“知道!”她氣呼呼地,哼了一聲。
蕭音眼裏卻帶著笑,輕聲問:“從這個傳說裏,你明白了什麽?”
是在考她嗎?艾美歪頭看了蕭音一眼,賭氣道:“那頭笨龍,不該隨便許願,這樣會害了很多人也害慘了自己。”
“嗯……”蕭音微微點頭,吐了一口氣,“其實,龍神是愛自己的子民的。”
“它根本不該這麽許願!”艾美語氣裏還是氣呼呼的,“什麽王位啊血統啊,海國的事情海國自己解決。它那麽一插手,就把凡間全打亂了。我想,到了後來,那個小公主未必就不怨恨它。”
“對。”蕭音唇角終於露出了一個笑意,帶著讚賞和憐惜,抬起手輕輕撫摩了一下艾美的鬢發,輕輕說,“其實,龍神對於海國的教訓,也適用於織夢者對筆下的世界。你明白了嗎?”
如同醍醐灌頂,艾美“啊”了一聲,閃電般地抬起頭來,看著前任織夢者。
明白了!明白了!少女的眼睛裏閃爍著無數光:恍然、狂喜、慚愧依次掠過。艾美顯然是瞬間想通了什麽,卻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隻是緊緊拉著蕭音的手,用力到指尖發白。
“真正的織夢者,必須尊重每一個生命:尊重他的生,也尊重他的死。”
她終於明白了滄溟帝那時候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那是織夢者的準則。
“可惜,有一些,我是無法教你的。”
她也恍然記起了饕餮經常反複歎息的一句話。
讓邪魔束手無策的,也就是這種人生態度吧?
織夢者隻是為記錄曆史、修補人心裂痕而出現。無論如何,她必須克製自己,不讓個人的意誌去擅自影響這個世界的流程運轉,去逆轉別人的命運。她不能因為擁有超乎常人的力量,就對一切失去敬畏之心,隨心所欲地妄自支配。
緊緊握著蕭音的手,艾美因為心神激蕩而說不出話,眼睛裏卻滿含感激。她知道蕭音姐姐是在極度衰弱的情況下,竭盡全力將所領悟到的真諦告訴自己。
她也終於知道饕餮所說的,她和蕭音的差距究竟在哪裏,並不是精神力和創造力的高低,而在於對生命的敬畏、對筆下所操縱一切的尊重!上善若水。如果沒有悲憫和敬畏的心,而以淩駕於上的造物主姿態出現,就算技法多麽完美出眾,想象力多麽華麗,也永遠不能成為優秀的織夢者。
因為,沒有心靈的注入和分享,那個虛幻世界永遠無法活起來。
任憑自己的手被她握得生疼,蕭音隻是微笑著凝視這個少女——畢竟是聰明的孩子,已然領會了兩三分吧。
第八章 夕可死
就在兩代織夢者言傳身授、拈花微笑時,神廟忽然劇烈地震了一下!仿佛頭頂有巨爪擊下,撕裂開虛空。
“糟了!”蕭音先回過神來,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麽,一把拉起了出神的艾美,“辟邪他們找到這裏了!得馬上趕去祭壇!”
艾美懵懂地被她拉著衝出了門。
一出去,就看到手持如意珠的滄溟帝等候在門邊,眼睛裏也有焦急之色,顯然情況已然急迫。艾美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到頭頂原本透明平靜的藍色已經變成了墨水般的黑,仿佛有巨大的利爪撕扯著,急速地嘩啦啦地湧動。
驀然感覺到某種可怕力量的逼近,艾美渾身一顫。
“快!”一看到兩位織夢者聯袂而出,滄溟帝短促地說了一聲,立刻引著她們走向祭壇——那裏,五個角落上已然有兩個純白的靈體在靜靜等待。
艾美看著祭壇中間那個懸浮著、不停變幻的東西發呆:這是什麽?然而滄溟帝徑自走向西北角,坐下,抬眼看著其餘四方:“大家各自就位!”
“你去那裏。”蕭音也迅速在東南角坐下,手指一抬,指著正北的方向,“坐下。”
要開始複蘇海國了嗎?艾美又是激動又是緊張,手指微微發抖。然而忽然想起了什麽,連忙回過身去,解下一物,放在了蕭音的手中。
“這是?”蕭音一驚,看著手心裏的東西,“神之古玉?”
艾美拉著她的袖子,央求道:“戴上吧……我怕……”
怕什麽?怕她死掉嗎?蕭音微笑起來,抬手撫摩了一下少女的長發:“你快過去。”
艾美聽話地退開,然而剛一坐下,就感覺到祭壇也在猛烈地一抖,仿佛海底海麵都有看不見的利爪撕扯,要破開虛空進入這個世界,將一切粉碎!
其餘的人應該也是感覺到了逼近的壓迫力,剛剛全部就位,艾美就看到了蕭音的雙手合攏,抬至眉心,開始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力。
“啊!”看到這種手勢和表情,艾美想脫口驚呼——這樣近乎孤注一擲地發揮力量,蕭音姐姐的腦子如何承受得住?
驚呼未落,就看到一道強烈的白光從蕭音眉心激射而出!
那道凝聚了所有力量的光,依次被四個角落的人所折射——先是星野塚,再是霍普森·金,每一次折射,光芒都更加充溢和盛大。
最後,折射到了坐在西北角的滄溟帝額心。
末代海皇閉目凝神,雙手持著如意珠抬至雙眉處。
那一道凝聚了所有念力的白光,就準確地射入了那顆蘊含著無上力量的如意珠內!
被如意珠一反射,白光以驚人的力量和速度返回,直射向正北方坐著的艾美。
艾美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瞬間發生的一切,對著這一道急速奔向她的光芒卻不知如何是好,光線迎麵籠罩下來,帶著無比澎湃淩厲的靈力——就在一刹那,她感覺到那道白光擊中了眉心。
眼前一片空白。
神誌仿佛都被忽然而來的光擊潰了,她恍惚起來,不知道自己遊離到了何處。
這是在哪裏呢?艾美四顧,可周圍隻是一片空白,仿佛刺眼的白光一下子裹住她,將她送到了另一個時空裏。
“往前走。”一個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來了,衰弱而細微,“一直往前。”
蕭音姐姐?她想驚呼,卻發現開不了口。
“一直往前。”
於是,她隻能一直朝著麵對的方向走去。不知為何腳步分外艱難,似乎每走出一步,都要消耗她極大的精力。她聽從了蕭音姐姐的聲音,咬著牙往前,一步,又一步。奇怪的景象出現了——
三步之後,她看到眼前出現了一條雪白的長廊。
那條長廊有著連綿不斷的拱券,通向不可知的彼端。她又想驚叫了:因為她看到長廊兩側那些柱子都是透明的,裏麵居然都封印著一個個人首魚尾的鮫人!
那些人柱支撐起的長廊,長得看不到盡頭。
而長廊外麵,並沒有“空間”。
她隻看到無窮無盡的雪白藤蔓攀爬著,鋪天蓋地遮蔽下來。那些……都是女蘿?!那些女蘿展開慘白的手臂,相互糾纏著,繞著這座長廊,仿佛透不過氣的死亡森林。
這是在哪裏?!艾美驚詫不已,幾乎要失聲叫起來了。
“這是……海國人的‘夢魘’。”蕭音的聲音再度響起,更加衰弱了,幾乎細不可聞,“你現在在結界裏……快點兒去打開那個水晶棺……一路上,不要回頭,不要停頓!”
水晶棺?艾美的好奇心再度被點燃了,她開始奮力拔腳,邁出了第一步。
每一步都是緩慢的,需要費盡全身的力氣。在她足尖踏入的地方,地麵微微起伏,仿佛光影隨著她的行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黑暗退縮了,白光隨著她一步步地擴展。
在她走過之處,長廊紛紛在身後倒塌,柱子裏被封印的鮫人們獲得了自由,而廊外那些遮天蔽日的蒼白藤蘿也紛紛枯萎,散落,化為灰土。
無數鮫人從紫河車裏逃逸出來,飄散,在她身後發出歡喜的笑聲。
然而謹記了不可回頭看的警告,艾美對於背後那些古怪的聲音不聞不問,隻管用盡全力跋涉。在走過第五十根柱子後,她已然看到了長廊盡頭那個祭壇。
祭壇上,靜靜躺著一口水晶棺,折射出晶瑩的光。
艾美凝神看了一看,幾乎驚喜得要跳起來。就在那一瞬,蕭音的聲音穿越了空間,催促道:“不要停!千萬不要停!你的時間有限,快、快去……”
聲音到了最後細若遊絲,飄斷,再也聽不見。
蕭音姐姐!艾美驚慌了起來,不敢怠慢,再度鼓足力量抬起了腳。
然而越到後麵,越是艱難。長廊的地麵,長廊的空氣,每一處仿佛都有看不見的樊籬,阻礙著她的前行。她仿佛是陷入了沼澤和流沙,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不能停……不能停!艾美一遍遍在心裏對自己說,小臉憋得蒼白,握緊了拳頭。
第九十九根柱子,在她身後轟然倒塌。
“啊!”就在此刻,她聽到好幾個聲音在驚呼,不是那些鮫人,而是蕭音姐姐和海皇的聲音!然後,那個一直指引她的聲音停頓了——怎麽了?上麵發生了什麽?有什麽東西闖入了海底?
艾美驚慌地四顧,卻隻看到孤零零的曠野中擺放著的水晶棺。
棺中,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麵目恍然有幾分熟悉,穿著織有金色鳳凰圖案的衣服,配著華麗的首飾,靜靜躺在棺內,雙手交疊放在前襟上,神色平靜安詳。
奇異的是,這個棺中女子的腹部高高隆起,竟似在懷孕中死去,被收殮在此處。
艾美無措地看著水晶棺,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然而,就在這短暫的停頓中,她感覺到這個密閉的虛空猛然震動了一下!
她驚叫起來。因為她發現這個震動的來源,居然出自於棺中女子的腹內!
那個死去多年的女子麵色安詳,然而腹部卻在微微蠕動,仿佛裏麵有什麽正在極力掙紮,要衝破水晶棺的限製。
隨著那細小的波動,整個虛空都在顫抖。
艾美驚駭地看著這詭異的一幕,不敢想象女子的腹中有什麽,幾乎想拔腳就逃。然而身後有無數鮫人的聲音在呼叫,雖然聽不懂,卻明白是讓她繼續努力的意思。
這個棺材裏的女子,究竟是誰呢?居然有幾分眼熟。
她想著,俯視水晶棺蓋下那個盛裝女子的臉。
“打開!”忽然間,海皇的聲音穿透時空響起,顯然是經過努力才將信息透入,疲倦而急切,“快打開!讓龍神出來!”
龍神?艾美驚訝,卻來不及想,手指已然扣住了棺蓋,用力掀開來。
就在這一瞬,她忽然認出了那張臉像誰——是的,就像剛剛見過的海巫女凝光!
穿著鳳凰衣的……躺在這裏沉睡的女子,孕育著龍神?
“長公主!”艾美明白過來,在掀開棺蓋的同時脫口驚呼。
水晶的棺蓋在她手指觸及的瞬間片片碎裂,仿佛虛空裏起了一陣透明的風暴。然而棺蓋打開後,仿佛什麽侵蝕進去,棺中顏色如生的女子迅速地枯萎了。用盡了全部力量守護著脆弱的幼生的龍,度過了千年的休養生息,而在封印打開的瞬間化為塵土。
隻有海皇的血統,才能和龍神的力量兼容。
所以,大難來臨時,龍神在化為山脈舍身封住大地裂口的瞬間,才將一點精魂托付給了這個名義上的“妻子”,以求在漫長的休養恢複後,重新回到世間吧?
那個因為景仰“力量”和“神權”,從而愛上了神祇的長公主,終於如願以償地祭獻出了畢生所有,和神祇合為一體!
艾美詫異萬分地呆在一旁,眼睜睜看著長公主的軀體在刹那間腐朽。
與此同時,她的腹部動得更加厲害,“刺啦”一聲,鳳凰衣裂開了一條縫隙——那一瞬間艾美看到了衣服下的真相:並不是肌膚!精美鮫綃覆蓋之下,並不是鮫人的肌膚,而是一層薄薄的殼!
水晶棺裏的長公主,居然是懷抱著一隻雪白的蛋,靜靜死去。
“啊!”看到殼裂開的刹那,艾美驚叫起來,止不住地後退了一步。
密閉的虛空裏轟然爆發出了歡呼,充盈了她的耳膜,無數剛剛掙脫束縛的鮫人魂魄迅速湧來,將她圍得密不透風。然而那些雪白的手臂,卻是伸向水晶棺的——那裏,裂開的縫隙裏,一對明黃色的小角鑽了出來,琥珀色的眼睛滴溜溜地亂轉。
“龍神!龍神!”那一瞬間,天上地下所有鮫人的魂魄都轟然發出了敬畏的聲音,為了神的複生歡呼。與此同時,仿佛上麵的動蕩更激烈了,這個密閉空間都開始有坍塌的跡象。
那些剛剛掙脫了束縛的鮫人魂魄紛紛上湧,爭先恐後地離開,然而艾美卻在發呆,看著那一隻小東西從長公主腹中鑽出來,張口結舌,這個……這個就是龍神?所謂四海九州最高的神祇?
不過兩尺長,金色的鱗片還是軟軟的,帶著水汽。琥珀色的眼睛如嬰兒般天真,明黃色的角剛剛露出一點點兒,鹿茸一樣可愛。這頭小龍,甚至還沒有長出胡須。
擺了擺尾巴,新生的小龍左顧右盼,琥珀色的眼珠子終於盯在了發呆的艾美身上。忽然尾巴一卷,一個蹦跳,直接躍入了艾美的懷裏,清清脆脆地叫了一聲——
“媽媽!”
饕餮在和辟邪合力撕開地底,強行潛入海下後,他們終於在騰蛟山脈末端找到了海國。
然而,還是來得晚了。
辟邪在看到昏死過去的蕭音時,已然顧不上教訓那群鮫人,忙著將妻子抱到一旁施救,隻留下饕餮在一旁暴跳如雷。
神廟在神祇的憤怒下四分五裂,然而饕餮還是怒不可遏。
“艾美呢?艾美呢?”巨大的山羊一腳踩在祭壇上,惡狠狠地對著鮫人怒吼,“你們把她關到哪裏去了?數到三,不把她交出來我就一腳踩扁了你們這群該死的魚!一!”
“二!”饕餮惡狠狠地開始倒數,一邊積累著毀滅性的力量。
“龍子,請您放心,”眼看邪魔的怒氣就要爆發,海巫女試著和這隻山羊溝通,“織夢者很安全,她很快就會帶著龍神一起返回這兒……”
“三!”饕餮壓根聽不進一個字,吐出了最後一個字。凝光連忙躲避,遠遠退開。
“轟!”巨大的爆裂聲隨之響起,整個祭壇在瞬間翻覆!
海底隆起,大陸架迅速抬高,凸現出一個島嶼的雛形;水流激蕩,形成了巨大的漩渦,從海底呼嘯著向洋麵卷去。而伴隨著這種天地裂變力量的,是無數從海底湧出的白色影子,一個接著一個,仿佛掙脫了束縛逃逸出來,迅速消散在海水裏。
轟然而起的水柱中,饕餮卻是灰頭土臉地站著,有些發呆地看著這一切。怎麽回事?他尚未摧動力量,地底下就有東西搶先一步掀翻了出來!
而那種破開一切的力量,竟比他所擁有的還要厲害!
“臭山羊!”水流卷起,有個聲音忽然驚喜地叫了起來,“我在這裏!”
他還來不及抬頭看,背上一沉,艾美已然順著水流從地底衝出,淩空一個翻身落到了饕餮的背上,歡喜萬分地揪住了他的雙角,用下巴在他頭頂揉著,嘻嘻歡笑:“我在底下感覺上麵搖晃得厲害,就猜是你來找我了!下次還敢惹我生氣嗎?”
“什麽呀……我才懶得管你,”猝不及防,第一次被這個丫頭騎到了背上,饕餮厭惡地搖晃著身子,想把背上的人類甩下來,“我是幫辟邪來找蕭音的!”
“噢……”艾美一下子泄了氣,乖乖地從他身上溜下來,四顧後問道,“辟邪呢?”
看到了遠處海底花園裏的那一對夫妻,艾美撇了撇嘴,頗為失望:“已經變回去了啊……我還以為這次可以看到辟邪的真身呢。”
“像隻大狗,有什麽好看的。”饕餮不屑地冷嘲,眼神卻忽然凝滯了。
“那是什麽?!”邪魔的眼睛幾乎要瞪出來,看著地上一彈一彈跟在艾美身後的某物。
“媽媽!”那隻幼小的生物死死賴在年輕的織夢者身後,用爪子抱住她的腿往上蹭,試圖爬到她懷裏去,“媽媽!”
“哎呀,我的絲襪!”艾美叫起來,連忙揮手把那隻東西打了下去,“去去。我才不是你媽媽。你媽媽是長公主,已經在底下化成灰了!”
“媽媽!”那隻小東西卻不依不饒,眼睛裏露出受傷的神情,亦步亦趨跟著。
“這……這……是龍神啊!”看著地底冒出的兩尺長的小東西,饕餮終於驚呼出來,不可思議地看著艾美,“它……它叫你什麽?”
“媽媽!”新生的小龍清脆地再度叫了起來。
全宇宙最大的神祇、四海九州之王,在初生的時候卻和所有動物一樣,將第一眼看到的生物自動認成了自己的母親。
“我的天哪……”饕餮發出了一聲呻吟,捂住了腮幫子,“怎麽可以這樣!這隻蠢龍居然叫你媽媽?那我不是成了你的……簡直亂了套了!”
“啊?對了!”艾美正在鍥而不舍地和小龍玩著捉迷藏遊戲,此刻一聽這句話,反而眼睛放光,“這樣說來,你和辟邪都是我兒子?哈哈哈……太好了,還有蒲牢、嘲風、狻猊……你們全成了我晚輩!”
就在年輕織夢者得意的瞬間,小龍抓到了機會,終於攀著絲襪一路爬到了艾美胸口,舒服地用尾巴勾著艾美的脖子,繞成一個圈,在前襟上蜷起了身子:“媽媽!”
“唉……”艾美越想越好玩,拍了拍小龍,“這樣也挺好。”
她神氣活現地帶著蛟龍轉了個身,覺得就像個精美的琥珀項圈。然而忽然間想起了一件事,神色變得不安起來:“糟了!蕭音姐姐呢?我們得去找她!”
“好像至少沒死……”饕餮卻不急,懶散地看看遠處的花園,“辟邪沒有發飆。”
“噢,那就好了,”艾美笑了起來,舒了口氣,“我把古玉給她戴了,果然是有點兒用的!”
“啊?”饕餮吃驚地看著艾美,有些不爽,“你居然把我給你的古玉送人了?”
在這種裂變裏,通靈的古玉會自動地代人承受傷害,然後立即碎裂——比如在雲荒毀滅時候的那隻粉碎的金琉鐲。
“真小氣。”艾美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不能再造一個?”
“哪有那麽容易……”饕餮抖了抖身子,瞬間回到了人類的外形,不滿地嘀咕,“這可是我送給你的第一件東西,居然隨便拿來送人了!”
艾美吐了吐舌頭,覺得理虧,低下了頭。
然而一低頭,她就驚呼出聲來——破裂的祭壇底下,深廣無垠的海底,忽然間漫起了滿空的白色煙霧!
那些煙霧是有形體的,一縷一縷,依稀可見人首魚尾的樣子,冉冉地往地底鑽進去。站在祭壇上看下去,這片沉沒的海底大陸上,恍如有一朵巨大的白色蓮花正在緩緩收攏。
在那些煙霧進入海底後,整片的海底森林就活動了起來。
那些死去多年的女蘿與郎藤,紛紛舒展開了蒼白的手臂,如長長的海藻一樣在激蕩的洋流裏舞動,發出陣陣狂喜的歡呼。
回魂了!回魂了!
艾美聽到他們發出了這樣的呼喊,然後一棵棵被封印在紫河車內沉睡了千年的女蘿,順著潛流瞬忽掙脫封印,恢複成美麗的鮫人,手拉著手,歡快地在海底翻飛起舞。
“哎呀……”看著眼前這種盛大的狂歡場麵,艾美目眩神迷地發出了一聲驚喜的歎息。如果自己所做的,能讓這些美麗的生靈如此歡喜,那麽多苦多累也是值得的了。
不曾料到,自己第一次使用織夢者的天賦,並不是在虛擬世界的創造上,而是切切實實地喚醒了一個真實的世界!女孩心裏第一次充滿了自豪和驕傲,站在祭壇上,對著廣闊海底這樣瑰麗浩大的一幕伸出雙手來,眼裏帶著晶瑩的淚光。
一旁的饕餮詫異地斜了艾美一眼,敏銳地感覺到了短時間不見後她的變化。
這個青澀的織夢者,似乎一夜之間成長起來了呢……很多以前缺乏的東西,都注入了她的心底,將她的心靈滋潤,精神圓滿,靈魂提升。那是身為邪魔的他,永遠無法給予的東西。
是誰,曾經引導了她嗎?
第九章 海國
忽然間,碧水中舞動著的鮫人們全停下來了,湧向破碎的祭壇,深深俯身行禮。
“神啊……”帶頭的海皇抬起了眼睛,恭謹地注視著那條幼小的龍,“感謝您給海國帶來了新生,讓所有子民複活——海國會因為您的庇佑而繼續存在。”
鉤在艾美脖子上,龍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不明白地看著眼前對它說話的鮫人。
然而,顯然還是對對方存在著先天的感應,小龍滿懷好奇地探出頭,迅速地嗅了嗅海皇。滄溟帝將純青琉璃如意珠持在手中,一眼看到龍珠,仿佛確定了某種關係,小龍親昵地叫了一聲,便把頭探過去蹭了蹭。
“稟告龍神,小王已經選好了一處深海,適合建立新的國度,”滄溟帝跪在龍神麵前,恭謹地稟告,“請神帶領我們一起前去,複興海國。”
“咿——呀?”小龍仿佛聽不懂海皇在說什麽,隻是伸出舌頭在他臉上舔了舔,然後發覺那個味道不好,皺起小臉發出了不悅的聲音。滄溟帝重複了一遍請求,然而幼小的龍神自顧自地掉頭玩耍,根本不理會。
“哎,龍,聽見了嗎?”最後還是艾美看不下去,揪住龍尾,將那隻在她身上亂動的小龍一把拎起,送到滄溟帝的手裏,“你要跟藍一起去新的國家!”
“咦——”被揪住尾巴的小龍劇烈地扭動起來,反抗著,不情不願。
艾美也生氣起來,捏著它的後頸把它從身上扯開,一邊不客氣地教訓:“真是不懂事!你是神啊,沒有自知之明嗎?你的子民費了多少代價才把你從封印裏喚醒,你怎麽可以這樣?這是你的責任,可別賴著不走想偷懶!”
然而隨便她如何撕扯,龍的爪子卻死死地扣住了衣服不肯放開,劇烈扭動著身體,宛如一隻要被人從母親身邊帶走的小蜥蜴。
“不好!”看到龍神掙紮中漸漸憤怒的眼神,滄溟帝霍然一驚,脫口大呼,“小心!”
話音未落,一道白光忽然撕裂了深海!
隨著龍的憤怒,一道光從咆哮的口裏吐出,直射向海底——所到之處,玉石俱焚。那些匍匐在地的鮫人沒有料到複蘇的神祇忽然間會向著自己的臣民發怒,刹那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卻根本來不及直起身來躲避。
“哎呀!”艾美驚叫著,下意識地去捏住龍口,卻被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
那一瞬間,三道光從各個角度射來,與急速前進的白光會聚在一點,接住了那道力量。
無法形容的可怕力量,在海底轟然相撞!
在力量對撞、分散、消弭的一瞬,無數鮫人被怒潮掀倒在地無法動彈,整個大洋都在顫抖,隱約聽得到大陸架喀喇碎裂的聲音。
光芒消散後,顯露出三個人形。
辟邪、饕餮和海皇跪倒在地上,抬頭看著高台上,氣息平匍,臉色都有些蒼白。事起倉促,他們合了三人之力才勉強接住了龍神憤怒的一擊!
艾美從地上爬起,看著依然死死抓著她胸口衣服不肯放手的小龍,臉色也是因為驚駭而蒼白: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這個小東西身上,居然有那樣強大的力量?隻是一怒,便幾乎將海底夷為平地!
“咿咿!”重新將尾巴鉤到了艾美脖子上,小龍尋到了溫暖的窩,舒服地盤起了身子。
“喂?喂?”艾美用驚得發冷的手指,試探地點了點小東西的額頭。
“哪?”小龍抬起頭,伸出舌頭唰地舔了一下她的臉頰,清脆地叫,“媽媽!”
“天哪,我精心化的妝……”她哀叫了一聲,卻不敢再惹怒這隻可怕的神獸,把它捧在手心,好聲好氣地開解,想勸這條龍離開她跟著族人回到大海深處。然而懵懂的幼龍根本不理會,隻如小獸般依戀著母親。
艾美無計可施地抬起頭,看到了辟邪他們,連旁邊的神祇們都無可奈何,束手無策,相顧無言。
“年輕的織夢者,願意和我們一起去遠方嗎?”許久,還是滄溟帝第一個說出話來,對著她彎下腰,伸出手來,“海國定然當你是最尊貴的客人。我們建立新的國家,需要龍神的力量。等龍神長大,不再如此依戀你的時候,我們再送你回去。”
艾美沒有料到海皇提出這樣的請求,有些心動。
其實這幾年看盡了陸上山川風光,乍一看到海底瑰麗的景色她不是不動心,如果能跟著鮫人去深海,見識更多的新事物,也是難得的機會——織夢者,永遠都是對未知事物懷著無與倫比的好奇和神往。
何況,從這個睿智的王者身上,她似乎可以獲得更多的指點和引導。
不知為何,她尊敬這個鮫人。這個海皇的身上,隱隱有著某種可以讓她提升和圓滿的力量——那是經曆過滄桑而沉澱下來的金子般的品質:溫柔、沉默、寬容、理解。對這個世界的熱愛,對自己同族的責任,以及對蒼生萬物的悲憫。
這一切,都是她無法從邪魔身上學習到的。
“可是,龍長大,要多久呢?”艾美抓抓頭,問。
“一般來說,要一千年。”饕餮站在一旁聽著,一直不置可否,這時才開口冷冷答了一句,“到時候他們會送你的骨灰回地麵。”
“哎呀,一千年?那可不成!”艾美跳起來了,抓住了饕餮的手,“那不是見不到爸媽和你了?我才不要在水底待一輩子呢,我還要念大學,結婚,旅遊……不去,不去!”
銀發的饕餮站在海底,伸手挽住了艾美,冷哼了一聲:“就是你想去,我還未必答應呢——我們還有十一個國家沒有去旅行過呢。”
滄溟帝的臉色有些蒼白,卻不說話。
如果不能帶走龍神,那麽這麽多年來的等待就白費了。失去了龍神的力量,靠著他自己和寥寥幾個鮫人巫師的力量,根本無法在深海裏重新建立一個新國度。
“求求您!”忽然間一個啜泣爆發出來了,驚動了所有人——抬眼看去,卻是海巫女凝光匍匐在祭壇下,深深埋下身請求著,“求求您,織夢者!幫我們!我們不能失去龍神……請幫我們!我們鮫人沒有自己的國家已經幾千年了,請幫我們建立一個新的國家!”
海巫女額頭流滿了血,淚水從她碧色的眼裏接二連三地滾落,化成圓潤的珍珠。
這就是鮫人淚嗎……艾美看得呆住。
“求求您!”隨著凝光的帶頭,所有鮫人都齊聲應和,對著她跪下。
無數珍珠落在支離破碎的海底,宛如星星墜落到了深海。艾美被這樣浩大的場麵驚住,心神激蕩,說不出話來,隻是緊緊拉著饕餮的手。
“別理睬他們,”銀發的邪魔卻是毫不動容地冷然相對,已經開始念動瞬間返回的咒語,“我們回去……這群臭魚和我們有什麽相幹?”
“織夢者,求您答應。”沉默了片刻,滄溟帝終於放棄了與生俱來的驕傲,在祭壇上緩緩跪倒,捧起了那一顆如意珠,和所有子民一起祈求,“求求您,幫助我們。如果得不到您的幫助,我隻有選擇最壞的一種方法……”
在那一瞬間,艾美仿佛被燙到了一樣跳起來,甩開饕餮的手,搶先一步衝過去,一把扶住對方:“別!別這樣——”
他是她的引導者,她怎麽能承受這樣高貴的頭顱在她麵前低下!
然而,千年的背井離鄉和禁錮,卻也是她所無法承受的,她躊躇難抉。
“如果不答應,你又能如何?”饕餮冷眼看著,有些挑釁地問道,“最壞的方法?”
“我們沒有理由要求織夢者為素不相識的海國奉獻一生,所以……”滄溟帝抬起了頭,那蔚藍色的眼睛是深邃的,瞬間有某種讓神魔都驚駭的光芒,安靜地回答,一字一句,“我隻能冒犯神祇,強行將龍神的力量留下了。”
“哈。開玩笑,”饕餮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不過是個冒牌的海皇,有這個能力?”
滄溟帝微微一笑,握緊了手中的如意珠,站起身來。
所有人,包括海巫女在內,都不知道王要做什麽來留住龍神的力量。
“饕餮,阻止他!”忽然間一個聲音叫起來,是辟邪抱著剛剛複蘇的蕭音。饕餮一驚,周身立刻浮凸一個光球,用防禦的結界將艾美和自己籠罩進去。
然而,卻聽到辟邪焦急震驚的聲音:“阻止他——別讓他自殺!”
“啊?!”饕餮和艾美同時驚呼,看到了滄溟帝將如意珠緩緩納入口中。
“糟了!”饕餮恍然明白過來——這個鮫人,是妄圖通過犧牲自己,將如意珠和身體同化!
如意珠是龍神蘊涵力量的精華所在,持有此物便能溝通天地,讓龍神得知鮫人的祈求,並指引神力的方向。這是海國的至寶,為曆代海皇所持有。然而到了海國末代,海皇血脈驟然中斷,如意珠到了滄溟帝手裏,無法發揮出應有的力量。而龍神傷重沉睡後,如意珠的力量更是相應衰弱。
如今龍神覺醒,力量隨之複蘇,然而滄溟帝依然無法掌控這種力量。
所以,在年幼的龍神鬧情緒要離開海國時,海皇卻無法和龍神溝通,更無法說服這個新生的尚未具有前世記憶的神祇。到最後,隻能孤注一擲地舍棄了自己的軀體,將心魂附到如意珠上——這樣,便能掙脫血緣的限製,真正掌控這種力量,去建立新的海國!
“不要!”艾美雖然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但也直覺不好,“饕餮!饕餮!快來啊!”
然而,已經晚了。
一口吞下如意珠,滄溟帝隨即抬起手,十指插入自己胸口正中,毫不猶豫地撕裂胸膛,生生將心髒挖了出來!
“神啊……”踉蹌對著神廟跪下,海皇低聲喃喃,“我將所有的血舍棄,將靈魂祭獻給您……求您,將力量借給我,借給海國……”
鮮血從海皇手指上滴滴墜下,落在祭壇上。艾美驚得呆在了原地,戰栗著無法說話。
幼小的龍仿佛也受到了某種震撼,看著眼前這個即將死去的鮫人呆呆出神,仿佛鮮血喚醒了某種前世的記憶。吞下的如意珠的光芒從海皇的咽喉透出,然後緩慢下移,最終停頓在了那個心口的窟窿上,發出淡淡的光。
“將我的生命拿去吧!”滄溟帝低聲祈禱,“然後,賜予我力量。”
那光再度擴大,籠罩住他。他的身形在光芒中逐漸模糊、消失。
“不要!”艾美終於叫出聲音來,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對著那團光伸出手去,語無倫次地驚呼,“我跟你們去!我跟你們去!你……你不要死啊!”
模模糊糊中,她仿佛看到滄溟帝笑了一下。
“犧牲。”一個逐漸變小的聲音在對她說,“織夢者,你又學會了一樣東西。當然,我……並不是故意想用自己的生命教你這一課,也不是想脅迫你就範……我有責任為海國而死,你卻沒有。”
生命的氣息迅速地逝去了。
辟邪抱著蕭音趕到時,已然來不及。
“再見。”海皇微笑的容顏逐漸模糊。在那一瞬間艾美感覺到了深重的無力和痛悔,情不自禁地踉蹌撲跪在祭壇地上。
蕩漾著水波的虛空裏,一顆青碧色的珠子無聲落入她手心,流轉出清光萬千。
那,是融合了滄溟帝魂魄的如意珠。
珠子自動地在水中浮動過來,靠近了龍。龍神的眼睛第一次凝聚了起來,長時間地盯在這顆珠子上,咿呀地張大了嘴巴,仿佛回憶起了什麽,和那顆珠子進行著交流。
艾美怔怔地看著空無的祭壇,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看著底下密密麻麻的、尚在震驚中沒有回過神的鮫人,艾美忽然間無法直視,低下了頭去。情緒仿佛到了極限,再也無法克製地用力地握拳,失聲痛哭。
“哇……啊啊啊啊!”艾美哭得如此傷心,握著珠子捶著祭壇地麵。如果不是她一刹那的退縮和懦弱,如果不是她不肯幫海國,怎麽會變成這樣的局麵?
挫折感在這一瞬間迎麵而來,將自信滿滿的女孩完全擊倒。她不敢抬頭看底下的鮫人們,不敢看饕餮和辟邪,更不敢看蕭音姐姐的眼睛——枉她一直自詡,在選擇到來之時卻是如此懦弱……眼睜睜看著整整一族人淪入無助,卻不敢伸出手!
害得藍那樣的好人,最後不得不犧牲自己的生命!
“我有責任為海國而死,你卻沒有。”——最後一刻,他還那樣安慰自己。
怎麽沒有?怎麽沒有呢?她是織夢者,擁有了這樣的力量,就必須擔負起相應的職責——可她卻見死不救,懦弱自私!心裏有無限擴大的聲音一遍一遍地斥責著,她全身戰栗地埋下頭去,難以克製地痛哭著,隻覺得自己卑微得如同泥土。
“別哭……”忽然間,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一隻手輕輕按在她肩上。
“蕭音姐姐!”抬起頭,看到的是前任織夢者衰弱卻明亮的眼睛。艾美一瞬間因為羞愧而迅速低下頭去,不敢對望,抽泣著說道:“我不當織夢者了。我當不了……我當不了!這太難了……我不夠好。”
她永遠無法忘記,在雲荒沉沒的瞬間,蕭音姐姐是以怎樣的勇氣伸出手去,不顧生死地挽救了整個大陸上的魂魄。同樣,她也永遠無法忘記在鮫人向她祈求幫助的時候,自己又是如何懦弱地退縮過!
“你已經,做得很好……”蕭音微笑著掙脫了辟邪的攙扶,上來攬住了年輕女孩的肩頭,“沒有人,天生就完全具備了這些品質……如果一生下來就有,那就,咳咳,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姐姐,姐姐,”艾美在蕭音懷裏繼續哭,聲音卻小了,抽泣道,“你不怪我?”
“不怪。”蕭音微笑著,拍拍她的肩膀,“我十八歲剛接手雲荒的時候,也曾做得很差勁。”
“哇……”艾美更大聲地哭了出來,仿佛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幼小的龍彎起了身子,輕輕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淚水。然後吸了一口氣,她手心的龍珠驀然反跳,落入了龍口中。如意珠和龍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無法斬斷的關係,金色的龍不由自主地被如意珠吸引,舒展開了爪牙,吞吐著那一顆珠子,追逐嬉戲。
如意珠在空中轉折飛舞,仿佛通靈一樣引著龍神,落入了祭壇下海巫女的手心裏。
凝光的臉色因為目睹了方才的一幕而煞白,然而明白了海皇的遺願,在如意珠落入手心的刹那用力握緊,唰地站起,對著隨後前來的龍神舉起了手:“龍!我是身負海皇之血的二公主凝光,是存在於這世間的唯一海皇血脈,請您遵守遠古時和我們一族訂立的盟約,回應我們的願望,跟隨鮫人去往新的國度吧!”
幼小的龍神愣了一下,看著這個女子,仿佛看到了某種延續千年的血脈和契約。
忽然間,嗚了一聲,輕輕將身體纏繞上了凝光托珠的手臂。
旁邊,兩位神祇一直默不作聲地看著,卻都暗自鬆了口氣。
辟邪沉著臉,按捺著怒氣看著邪魔:“怎麽不阻止!你離海皇那麽近,在剛才我叫你阻止他的時候,你為什麽不阻止!”
如果饕餮那時候動手,滄溟帝就不會從容地犧牲自己。
“我為什麽要阻止……”饕餮嘴角卻有邪謔的笑容,“那是他的選擇。”看了一眼兄長,他冷笑起來,神魔都不可以幹擾曆史,不是你說的嗎?所以,既然請不動織夢者,也隻能讓他們自己解決自己的事情。”
辟邪一時間啞然。
“何況……”邪魔嘀咕了一聲,憤憤不平,“那個丫頭,對海皇也太依賴了一些。”
辟邪無語,看著這個性格怪僻的兄弟。
“現在他已經失去了形體,你是不是就釋然了?”辟邪嘴角浮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笑,搖頭,“我想你也不至於再去吃一顆珠子的飛醋。”
饕餮被他說中心病,惱羞成怒地回頭,齜牙發出了低低的恐嚇。
然而一咧嘴,發現牙齒又隱隱地痛了起來,銀發邪魔連忙捂住腮幫子。
“你不是很討厭人類嗎……怎麽總是帶著這個小女孩?”辟邪歎了口氣,看著九兄弟中最離經叛道的一位,眼裏有微微的笑意,“其實,就算隱身於黑暗的你,也是怕寂寞的啊。習慣了有人陪伴後,就有了對‘失去’的畏懼吧。”
“哼哼。”饕餮惱怒非常,冷冷反擊,“你還是管你自己的事吧!老婆都跟鮫人跑了,還來這裏嘰嘰歪歪。也不怕這次接回去後她會再跑一次。”
辟邪眼裏的微笑凝結了,臉色沉下去,默然低頭,看著一邊相依的兩名織夢者。
是的……就算海國複生了,他們之間的矛盾卻遠未解決。
蕭音的情況更加惡化,然而卻是至死也不會放棄織夢者的身份。就算帶她回到了他們的家裏,她的身體和思想,還會一次次地越過樊籬,迎著風遠去,不停地編織著夢想,在書寫中將自己燃燒殆盡。
即便是他,也無法阻止。
第十章 遺贈
“各位尊敬的客人,”忽然間,一個聲音輕柔地響起,“多謝你們這一次出手相助。所有海國的子民都會永遠銘記這些恩德。”
兩位織夢者抬頭看去,卻是海巫女凝光飄然上前,深深行禮。海皇死去後,她便是鮫人裏唯一的首領了,責無旁貸。
蒼白的臉上猶自帶有淚痕,眼神卻已然平靜。凝光手臂上纏著金色的龍,一手持著如意珠,對著兩個織夢者和另外兩個參與了祭典的純白靈體行禮:“兩位織夢者,霍普森·金先生、星野塚先生——多謝你們這一次會聚此處,為解開封印做了如此艱苦的努力。作為答謝,王代表海國為四位各自準備了禮物。”
“禮物?”艾美怔怔地抬起頭,然而看到那枚如意珠,忽然就哭出聲來,“我不要什麽禮物……我把事情弄砸了。藍……藍死了!”
凝光眼睛微微合起了一下,掩藏了同樣的哀痛,隻是平靜地說道:“這些禮物,是殿下在生前留下的,所以請幾位務必接受。”
艾美睜大了眼睛,旁邊兩個靈體卻起了微微的震動,顯然有些激動。
海巫女的目光落在左上角那個靈魂身上,微微一點頭,抬起手說道:“星野塚先生,如請你到來之時約定的那樣,我們可以還給你複生的機會,將你送回世上,繼續享有五十七年的壽命。”
“多謝!”那個靈魂激動不已。
“嗶”的一聲輕響,纏繞在她臂上的龍神依言吐出一道金光,那個靈體轉瞬消失。
剩下的那個白色靈魂顫抖得更加厲害,等待著。
“霍普森·金先生,”海巫女的手轉過來,點向那個大導演的靈體,嘴角卻有一絲不屑,“你死去一年多,肉體已然被焚毀,所以無法複生。按照你的要求,我們在你的三任夫人以及六個情婦的戶頭上定時存入金錢,保她們終身衣食無憂。你可放心?”
那個靈魂緩緩震動,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法國籍的導演霍普森·金才華橫溢,稱雄影壇多年,更以《遺失大陸》係列電影一舉登上巔峰。然而,這個影壇教父在私生活上卻是一塌糊塗:三度離婚分割了他辛苦累積的身家財產,多名情人揮霍著他的收入,而更多的私生子女更讓他經濟捉襟見肘。在情婦們聯合起來將他告上法庭,索取私生子女的撫育費時,天才的導演焦頭爛額。
長年超負荷的工作和尋歡作樂而衰弱的身體終於崩潰了:一代影壇帝王——霍普森·金在五十四歲的時候,因為突發腦溢血倒在了新片拍攝現場。
在他死後,無數的情婦和私生子蜂擁而來,爭奪他的遺產,卻發現外麵風光的大導演,真實的經濟情況卻是窘迫得可憐。大失所望的女人們痛罵哭泣著離去,紛紛放棄了曾經被捏在手裏當籌碼的私生子女。那些可憐的孩子們便從養尊處優一下子變得顛沛流離。
死去的靈魂在天空中流著淚歎息,不得安息,便與海皇交換了契約。他放棄了複生的機會,用自己畢生的精神力,換來了妻兒們的豐衣足食。
隨著手指的點出,第二個諾言兌現的瞬間,“嗶”的一聲,靈魂煙消雲散。
蕭音和艾美在一旁沉默地看著,有些微的驚訝:她們兩個人從一開始跟隨鮫人來到海國時就是自願的,隻想實現自己的夢想,發揮自己的能力,從未希望為此獲得任何報酬。
“王的軀體雖然消亡了,可他的魂魄依然存在。我必須替他完成他的願望。”海巫女手裏握著如意珠,那顆珠子閃現出青碧色的光,活了一般在流轉。
“前任織夢者,雖然你沒有提出要求,可是王知道你的苦楚,”海巫女蒼白的臉上猶自有著淚痕,手持如意珠對著蕭音恭謹地彎下了身,伸出另一隻手來,“王說過,他並不是要你來送死的。您為海國犧牲,我們必然竭力回報您。”
張開的手裏,有一顆細小的珠子。然而這米粒之珠,卻放出了驚人的光芒!
柔和,清涼,有強烈的安定人心的作用。
蕭音在看到那顆珠子的時候,忽然覺得一直劇痛的顱腦都安靜下來了。
“這……”一邊看著的辟邪和饕餮驚呼,這樣珍貴通靈的東西,分明是——
“這顆定魂珠,是龍神遺骨的精髓。”海巫女將那顆珠子輕輕壓在了蕭音蒼白而高敞的額心,細小的珠子一接觸到肌膚就化成了水,滲入無痕,“千年來,王沉睡於騰蛟山脈,吐納呼吸修煉內丹。生前無法將內丹剖出,死後遺願便是將其轉贈予您。他說,您這樣的人,是應該永遠幸福的。”
神祇和織夢者都一齊詫然抬頭,蕭音的眼神在那一瞬間已然變得清澈有生氣。辟邪一個箭步上前,擁抱住她,察看著妻子的氣色,臉上有說不出的欣慰和狂喜。
然而,止不住的淚水卻從她眼角滑落。
“藍,如果在我筆下,你這樣的人是應該得到幸福的。”——祭典開始前,她還曾對著那個末代海皇微笑著說。言語中,有敬佩,有憐惜,更有著織夢者血液裏特有的居高臨下。最終,不料卻是這個她認為是自己筆下蒼生的鮫人,將她的幸福帶回身邊!
執行了海皇的遺願,海巫女對著蕭音再次深深致謝,又將眼光投向了年輕的艾美。
“年輕的織夢者啊……同樣非常地感謝你!”她凝視許久,還是歎了口氣,“王說,他知道你最想要的,是一個好的引導者。他本來想教給你他所知道的,可惜如今已沒有機會了。除此之外,真的不知道該給你什麽,你什麽都不缺。”
“那麽……”艾美霍然抬起頭,握拳道,“我要藍活回來,可以嗎?”
“不可以。”海巫女微笑著搖頭,長發如海藻般漂浮,“王的靈魂已然被如意珠吸收,融為一體。如今他是龍神的同伴,是溝通神祇和族人的橋梁,不能複返了。”
艾美終於大失所望地低下頭去,肩膀一聳一聳,開始低聲抽泣。
饕餮看著艾美哭哭啼啼地和鮫人糾纏不休,心下大大地不耐煩起來,覺得牙更痛了,他一手拉著艾美,一手捂著腮幫子,皺眉說道:“好了好了,別囉唆了。事情也辦完了,你們大可移民去。小美,我們也要回去了。”
“織夢者,你沒有別的願望了嗎?”帶領族人離開前,海巫女最後一次回顧,詢問道。
艾美有點兒戀戀不舍地看著這片浩瀚的碧海,攀上了饕餮的胳膊,搖了搖頭。忽然間,想起了什麽,又大力點頭:“對了,有的!還有一件事!”
大家驚訝地站住了腳,回頭看。
“喏,就是這個,”艾美用力拉著銀發邪魔的胳膊,把他生生拉回來,指著饕餮高高腫起的腮幫子給海巫女看,“我想讓這隻臭山羊的牙不再疼了,可以嗎?”
愣了一下,然後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呼——”饕餮也呆了一下,吐出一口氣,臉卻微微一紅,甩開了她的手,“要你管!”
“六弟,何必嘴硬?”辟邪在一旁微笑,“你也知道,隻有鮫人那裏才有血珊瑚。莫非你想每日裏都被這一口爛牙折磨嗎?”
“原來是需要血珊瑚,”海巫女微笑起來,“這很簡單。”
她反手,拔下了綰發的簪子,遞給艾美:“這就是。”
“啊?”艾美茫然地接過來,看了之後問道,“這……能治好他的牙嗎?”
“放心,我回去就給他補上。”辟邪拍拍這個小姑娘的頭,微笑道,“以後你再也不用看這隻胖山羊發病時,捂著腮幫子對你大呼小叫了。”
“一群無聊的家夥!誰要你們管?”饕餮卻是真的惱羞成怒起來,一跺腳,震得海底蕩漾,“唰”的一聲飛出海麵。
維也納的黃昏是靜謐的,歌劇院中回蕩著天籟。
台上,那個有著夜鶯一樣美妙歌喉的女子還在繼續歌唱。海之歌姬的魔力吸引住了所有人,然而貴賓席上,一個黑衣男子忽然被某種跡象驚動,霍然睜開眼睛!
“不好!”感應到了遙遠亞洲大陸的動蕩,囚牛脫口吐出一聲驚呼,站起身來。
周圍無數雙眼睛看了過來,看著這個居然在最高音樂聖殿不顧禮儀的家夥。
“是你!”囚牛一眼看到了台上的天才女歌者,恍然,止不住的憤怒和驚詫,“你是鮫人!引我遠離亞細亞大陸來到這裏,就是為了……”
然而心急如焚的神祇甚至來不及說完指責,已然憑空消失。
台下大嘩。隻有台上那個歌者滿臉不在乎,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失措的神祇。
終於感覺到了嗎……即使現在回去,也已經來不及了。
隻是一瞬間,便從歐羅巴的中心回到了他守護的亞細亞。然而,還是來不及了。
東海邊上還是深夜,然而天地裂變在一瞬間發生,海底隆起,海岸塌陷。海上風起雲湧,巨浪如同一座座小山那麽高,洶湧著撲上大陸。
囚牛震驚地看著這一幕,說不出話來。這……這是什麽樣的力量?居然能坼裂天地!是龍神出世?是那個鮫人的神祇,終於在大海底下複蘇了嗎?
海之歌姬之所以費盡了心思將他引開,遠赴維也納,也就是為了避免讓他預感到龍神力量的覺醒,不讓他插手阻止吧?
囚牛衝入了大浪裏,化出了真身,咆哮著抵抗那些洪水的入侵,竭力保護著大地上的居民。海底翻湧而來的巨浪,幾乎讓他都無法抗住。
忽然間,他感覺到力量加強了。
側過頭,看到海水“嘩啦啦”裂開,兩道影子急速掠來,和他並肩抗住了滔天的洪水。
“哎呀,這回糟糕,光顧著那群魚,我們都忘了海麵上的人類了。”饕餮在遠處一邊用角抵住洪水,將浪潮趕回大海,一邊對著一旁的辟邪抱怨,“老大一定會很生氣……怪不得那群魚要把他引開!”
然而話沒說完,回頭,就看到了巨大的囚牛神獸瞪著他,怒氣衝天。
“原來是你們幹的?我和你們沒完!”
寂靜的深夜,重症監護室隻有各種儀表嘀嗒的聲音,明明滅滅。所有人都走了,隻有憔悴的女子將臉埋在窗邊,不肯離去,靜靜地守著。
心電圖一切正常,然而腦電波卻是一條直線——那個曾經繪出讓全動漫界為之震驚歡呼畫作的大腦,已經永遠停止運行了。腦死亡的病人毫無知覺地躺在病床上,任家人和醫院就是否拆除維生裝置爭論不休。
“星野先生……”伊藤陽子筋疲力盡地趴在病床邊,在睡夢中喃喃自語。
窗外忽然間有什麽光芒一閃,似有流星掠過。她蒼白秀麗的無名指上,那枚最後戴上的結婚戒指閃了一道微弱的光。
光芒中映照出了一張微笑的臉,悄無聲息地,病床上的人坐起,用深愛的眼神俯視著睡去的女子。低下頭去,緩緩拭去了她眼角的淚水,輕輕吻著她憔悴的臉,柔聲低喚:
“陽子……噩夢該醒了。新的世界就在我們眼前。”
皇後花園別墅區。
一個枕頭砸過來,將正在瞌睡的雪白胖山羊砸醒。
“哎呀,快點兒快點兒,約好六點去蕭音姐姐家裏吃飯的!”艾美抓著稿紙從書房裏衝出,打醒抱著雜誌流著口水打瞌睡的饕餮,一把拎起他,“糟了,我看《遺失大陸》的最終卷看過頭忘了時間……這回真的是來不及了!”
“嗯……啊?”饕餮迷迷糊糊醒來,看了一眼掛鍾,也嚇醒了。
“糟糕,老大最恨別人遲到!”他跳了起來,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套上領帶外套,一把挽起艾美就往外衝——這次是他和辟邪為了上次半夜幾乎讓雲浮滅頂的事故,特意向大哥囚牛賠罪的宴席,無論如何不能遲到。
艾美幾乎是吊在他胳膊上被拎出去的,一手抓著稿子,大呼小叫。
“不坐車,來不及了。”饕餮揮手斥退了迎上來的管家和司機,自顧自往外衝。
“那麽,直升機?”頭發花白的老管家快步跑著跟在後麵,提議。
然而主人一腳踏出房門,便憑空消失了。
“唉……急成這樣啊?居然用了真身……”跟隨了饕餮幾十年的老管家見怪不怪,隻是小心地回頭看了看,確認沒有下人跟上來。幸虧沒人看到,不然又要費力去給那些人類洗腦消除記憶了。
超越了城市的浮塵和空氣,上空的天湛藍如大海。
艾美抱著巨大的山羊角,趴在饕餮雪白綿軟的背上,看著腳下鋼筋水泥的叢林,輕輕歎了口氣。塵埃之上,又是怎樣的風景。
“歎什麽氣?”饕餮加力奔跑,問,“沉音複出,重新開始寫雲荒的最末一卷,你是不是覺得壓力很大,這輩子沒有出頭的機會了啊?”
“切!”艾美不客氣地打了他一個爆栗子,“我才不怕這個!我有我的海國呢。”
頓了頓,艾美抱著羊角低下頭去,用下巴抵著饕餮的頂心,悶悶不樂地說道:“隻是,我有點兒想鮫人們啊……還想我的龍兒子。我真應該那時候跟他們去新國度的。”
饕餮哼了一聲,不答應。
“不過……”艾美又歎了口氣,拉著他的耳朵,貼耳喃喃道,“如果我去了那裏,就見不到爹娘和你啦!我還是會後悔的。所以……”
年輕的織夢者在饕餮的背上,抬頭遙望天際的大海,仿佛要看到極遠的深海:“我還是在自己的故事裏懷念他們吧!我要寫一個屬於我的世界,就叫《海國遺事》,把那些故事都記錄下來——龍神,三個公主,雲浮翼族,還有……藍。”
“我要讓這個世界,一直記住他們。”
饕餮在空中急奔,長長的毛柔軟地拂到臉上,溫暖而輕柔,艾美如同抱著一隻巨大的布仔毛絨玩具一樣緊抱著他,喃喃道:“臭山羊啊……你該減肥了。牙好了就亂吃,再這樣胖下去,小心我不要你了……”
日光綺麗地穿過雲層,灑下金光,遠處的大海如閃耀著光芒的藍色寶石。
海國,必然在那片蔚藍下的某一處。
隱約中,艾美仿佛又聽到了一陣天籟般美妙的歌聲,從極遠處傳來——仿佛有一群美麗的精靈手牽著手飛翔在空中,婉轉歌唱,沿著彩虹一直飛了上去。
然而細細看去,海天盡頭卻空無一物,隻有一片浮雲悠悠。
不知哪裏,又是鮫人們新的國度。
who can say where the road goes,
where the day flows
only time...
and who can say if your love grows,
as your heart chose
only time...
who can say why your heart sighs,
as your love flies
only time...
and who can say why your heart cries,
when your love dies
only time...
who can say when the roads meet,
that love might be,
in your heart.
and who can say when the day sleeps,
if the night keeps all your heart
night keeps all your heart...
who can say if your love grows,
as your heart chose
only time...
and who can say where the road goes,
where the day flows
only time...
who knows
only time...
【海的女兒·完】
2005.4.10-2005.6.6
注:
[1] 外傳中關於雲荒的局部設定和《鏡》本傳不合。
[2] 關於亞特蘭蒂斯的資料,引自《破譯聖經》,作者:蘇拉米·莫萊。
[3]第一篇最後一首古風,為小椴應我要求在線翻譯了JAY的《愛在西元前》歌詞。
[4]第二篇最後一首,為恩雅的《唯有時間》。
神之右手
第一章 黑瞳
這是個空白一片的庭院。
純白的房子,純白的地麵,純白的擺設,甚至白色的假山,白色的樹木,白色的噴泉。
一切都是雪白的——那樣沒有顏色的所在,幾乎令空間都不存在。這個深宮重門背後的庭院中沒有東南西北,甚至沒有天和地,六合宇宙在這裏隻是一張平展的白紙。水晶沙漏放在棋盤邊上,然而裏麵計時用的白沙,似乎被某種神奇的力量所控製,無法流瀉一絲一毫。
在這個奇異的空間裏,仿佛連時間都凝固了。
如果不是耳邊傳來的細細的簫聲,他幾乎無法肯定自己是否坐在一個真實的地方。空茫中,唯有那首《墟》是真實的,從庭院外的某處傳入,切割著他的耳膜和心肺。他坐在棋盤前,看著那一枚枚棋子從空白的棋盤上“生長”出來,密密麻麻地填滿棋盤,相互糾纏和攻擊,陡然間便有些恍惚:在這裏已經多久了?十年?二十年?
每日每日,總是在這個幾乎沒有時空的地方,陪著對方下一盤永遠都不可能贏的棋。
“嗒”,輕輕一聲響,纖小的手指伸了出來,敲擊在白玉的棋盤上。手指敲擊的方格上,陡然間便幻化出一枚虛幻的棋子,直逼他的王座,讓他的主棋無處可逃。
“又輸了啊,”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聲音在空蕩蕩的庭院裏激起回聲,他站起身來,恭謹地欠身,“神,今天可以到此為止了吧?”
“嗒”,沒有回答,纖小的手再度敲在白玉棋盤上——所有虛幻的棋子在一瞬間消失,然後在棋盤最中間的位置,出現了一個新的白色棋子。
他剛剛彎下了腰,將白色的毯子覆蓋在對方身上,看到那樣的舉動隻好無奈地歎了口氣,攬衣重新坐到了棋盤前。鐵甲在白色大理石雕的高背椅上磕碰出尖銳的聲音。庭院外不知某處的地方,那首洞簫吹的《墟》還在縹緲地傳來,那樣的曲聲,讓他再一次心神不定。
碧靈……碧靈。已經那麽久了,你還在重門之外吹著這首曲子嗎?
“嗒”,小小的手指再度重重敲在棋盤邊緣,是在提醒他注意集中精力——
“如果贏了,你就可以從這裏出去。”
雖然已經不知道在這裏待了多少年,那一句最初的承諾他依然牢記心中。
然而,怎麽可能贏呢?一個人,怎麽可能贏過……神呢?
手指上凝聚了幻力,他茫無目的地信手回了一步,在白玉棋盤上敲擊出一個新的棋子——那麽多年天天和神對弈,雖然棋術未有長進,然而這一手幻力凝形已經練習到了化境。他完全不顧對方已經長驅直入的兵力,孤注一擲地逼向對方的王座。
那樣自暴自棄的走法,反而讓棋盤對麵的女童破天荒地沉吟起來,小小的手指不再動了,下意識地敲擊著棋盤的邊緣。那稀疏的敲擊聲,在空白一片的庭院裏發出奇異的節奏,仿佛有某種震懾人心的力量。
許久,纖小的手指才抬起來,敲擊出新的棋子。然而他想也不想,隻是把自己的棋子向著對方的王座更推進了一步。
若是七步之內吃掉對方的王,那便是勝利。
這種名為“璿璣”的棋,據說是他們幽國人創造出的,最初的來源是上古的神話。天神辟開了混沌之後,不滿天宇之下隻有海洋覆蓋,就將天上的七顆星降落,大地上便按照北鬥的排布生出了七個國家,每個國家都有不同顏色的土地——也就是如今雲荒大陸上的鈞、蒼、玄、幽、冰、揚、朱諸國。
當然,自從三百年前冰國倚仗神之手的力量一統雲荒後,其餘的六個國家已經不複存在。有的,隻是被視為賤民的六國遺民,以及高高在上的冰國人。曾經由七色土組成的雲荒,完全隻由同一種顏色一統——那是鐵與鋼的顏色。
“嗒!”在他再度恍惚的瞬間,纖細的小手更加用力地敲擊著棋盤,提醒他集中神誌。那蒼白的手是隻左手,隻有他的一半大,宛如初開的白梅花,連皮膚下的血脈都是沒有顏色的,纖弱而稚氣。
當他的目光重新凝聚在白玉棋盤上時,赫然發現自己的王座又已經被對方占領。
“這次才用了三步啊……”他輕輕笑了起來,無所謂地再度站起來,將輕軟的雪狐裘披上對方小小的身子,不由分說俯身抱起了她,“已經出來下了五局棋,您該回去休息了——不然長老們會擔心的。”
坐在棋盤對麵的是一個才十一二歲的女孩,蒼白的臉,蒼白的頭發,蒼白的表情,和這個庭院完全一模一樣的蒼白。白色的華麗鬥篷罩住她幼小的身子,鬥篷底下她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也沒有說話——直到對麵高大的戎裝男子俯身過來抱起她,她才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伸出拿過棋子的左手,撐在對方胸口的鎧甲上,表示反對。
孩子那樣的一推是沒有絲毫力氣的,然而高大的戎裝男子卻不敢再勉強,將她小小的身子放回到暖玉雕成的座椅上,歎了口氣:“怎麽,還要繼續下嗎?”
“嗯……”蒼白的孩子仰起臉,帶著空白的表情看著他。
他忽然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其實已經看過了很多年,早該習慣,然而每次看到這雙眼睛,他依舊忍不住有心悸的感覺。
這個蒼白的孩子,卻有著一雙完全漆黑的眼睛。
沒有眼白,沒有瞳孔,蒼白的睫毛下,那雙眼睛是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焦點,更看不到光彩,宛如一潭不見底的深淵。那麽多年來,他和這個奇怪的孩子朝夕相處,卻幾乎沒有看到她的眼裏有一絲一毫的神色波動。而且,無數光陰匆匆流走,這張臉卻絲毫沒有改變——一直保持著女童的容貌,絲毫不曾長大。
甚至,連同陪伴的他,都不曾老去。
神便是神,隻手可以幻化萬物,凝定時空,歲月變遷對她來說根本沒有影響。冰國人這樣供奉著的,果然是足以統治整個雲荒大陸的力量啊……目光相對的刹那,他陡然間便是一陣恍惚,仿佛自己在向著某個看不到底的深淵墜落。
奇怪……這樣的感覺,在他第一眼看到神的時候便驚電般衝上心頭。在他被冰國戰士圍攻,浴血倒在第九重宮門外時,抬頭看到深宮內神純黑的眼睛,那個瞬間寧死不屈的幽國人低下了高傲的頭——收斂了羽翼,磨去了鋒芒,曾經天下無敵的劍士成了一個侍衛,在神祇的身邊陪伴了她這麽多年。
“懷刃。”忽然間,那個孩子居然開口說話了,叫他的名字,用細細的聲音,“劍。”
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她嘴裏叫出,恍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然而隻有他能聽懂這個孩子奇怪的說話方式:這個奇怪的孩子,又要玩那個奇怪的遊戲了。手下意識地按上了腰側的佩劍,他退了一步,單膝跪地,照例恭謹地回答:“懷刃不敢在神麵前拔劍。”
“懷刃。”華麗的白色鬥篷下,那個孩子用漆黑的眼睛看著他,再次叫他的名字,緩緩地將方才對弈時一直藏在鬥篷裏的右手抬起,平舉,“劍。”
那隻蒼白的右手從鬥篷中抬起時,仿佛被強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識轉過頭不敢直視——在那隻蒼白的右手從鬥篷內抽出時,仿佛有神奇的力量浮動,一切忽然間便有了顏色:房子顯出了木的質感,假山也有了石的質感,庭院裏的鮮花泛起了姹紫嫣紅,樹木綻放了鮮綠的色澤,沙漏裏的沙子開始窸窸窣窣往下落著,計數著時間的流逝……原本空洞蒼白的空間裏,一切仿佛都活了過來。
神之手!那就是淩駕於蒼生之上,號稱神之右手的力量。
傳說中,天神在創造雲荒時用的是右手,如果造出的雛形不滿意,則用左手毀去——右手幻化出了萬物,而左手可以摧毀一切不該存在的東西。創造出了雲荒天地後,天神用盡了所有力量,重重倒地——在神倒下的地方,出現了綿延萬頃的湖泊,就是如今的鏡湖。從天神的身體裏誕生了一對孿生兒,分別繼承了天神的兩種力量:創世,以及毀滅。
這一對奇異的孿生兄妹擁有無上的力量,一直是雲荒大地的主宰者。他們的力量維持著微妙的均衡,彼此消長,如日月更替。
直到三百年前,隨著雲荒大地的空前繁華,人心的墮落腐化也開始加劇,破壞神的力量隨之增加,哥哥迅速地長大起來,成為可以摧毀一切的邪神。而彼此消長中,妹妹創造的力量卻開始衰微,身體萎縮到了嬰兒的狀態。哥哥將妹妹囚禁在了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上,然後開始肆無忌憚地破壞一切。
力量失衡,雲荒七國中爆發了大規模的戰爭。那一場打破浮華夢的戰爭延續了百年,死亡的人不計其數,雲荒開始出現一片蕭條寥落的跡象。
然後冰國出現了一個叫作禦風的英雄,他孤身前往空寂之山,破開了封印,將創世神從禁錮中解救出來,並在神之右手的力量支持下擊敗了破壞神,將其永遠封印在了空寂之山。從此,雲荒進入了新的生息時代。神之右手展現出無邊的力量,幻化繁衍萬物,修補天地的裂痕,讓大地上所有居住者休養生息。
得到了神之手的幫助,冰國從此一躍成為七國中最強大的國家,並逐步吞並了其餘六國,稱霸雲荒至今已經三百年。那位帶領天下人封印了破壞神的英雄成了統一雲荒的一代明君。成為帝王後,禦風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在國都內興建了一座有九重高牆的離天宮,將創世神從空寂之山上迎入,在離天宮中恭恭敬敬地供奉起來。而禦風皇帝也居住在這個隔絕了一切的離天宮裏,有生之年從未離開一步。
不知因為什麽原因,獨居離天宮內的禦風皇帝終身未娶。在他死後,因為皇室血脈沒有繼承人而爆發了內亂,門閥貴族紛紛舉兵廝殺,想奪得王位。那一次的內亂持續了三年,繁榮的雲荒重新出現了一片蕭條的景象。
最後,神諭出現了——全天下的民眾在一夕間做了同一個夢:離天宮內,蓮花玉座上一隻玉石般美麗的右手緩緩抬起,憑空畫了一個“停止”的手勢。
顧忌著離天宮內神之右手淩駕一切的力量,冰國門閥貴族在激烈的爭執後做出了妥協:按照在國內的地位高低,推舉出了六位長老,組成元老院統治這個大陸。此後三百年,冰國國民成為雲荒中最驕傲和高貴的人,將其餘一切戰敗屬國的人民都視為奴隸——完全忘了在破壞神統治大陸的歲月裏,他們也曾並肩戰鬥。
神之右手,就再度成為傳說,湮滅於這個人世間。
雲荒大陸上沒有人再見過那個創世神,其餘六國遺民卻相信神之右手一直在庇佑著冰國人,才讓這樣鐵血的統治固若金湯地延續了三百年,讓無數屬國賤民的哀號無法上達天聽。
禦風皇帝……那個名字在懷刃心中掠過了千百遍,每次念及這個眾口相傳的名字,腦中便是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再想下去。
那個畢生未娶、孤獨終老的一代明君,內心又是怎樣的世界?
那隻小小的手從鬥篷中抬起,伸向他,雖然沒有動用神力,然而整個空白的庭院已經開始發生奇異的改變——那是神之手幻化萬物的力量。
這個被六長老重重保護起來的禁地裏,居住著依然保持著孩童麵目的創世神。
“那就如神所願。”懷刃上前俯身將那隻冰冷的小手按在額頭,輕觸,退後拔劍起身。他的佩劍是銀白色的,劍脊上有一道閃電般的痕跡。劍光猶如閃電割破這個凝滯的空間,縱橫飛舞——懷刃曾是幽國最出色的劍士,也是如今無數遺民心中景仰的英雄,那樣的身手說明了他盛名的由來。
蒼白的孩子靜靜地看著舞劍的戎裝男子,漆黑的眼睛裏沒有絲毫表情。舞到最急處,她緩緩伸出了手,十指蒼白纖細如花瓣。
懷刃的劍驀然如同驚電落下,斜斬過女童的身體,由肩至腰,毫不留情地一掠而過,血如同噴泉般湧出,發出噝噝的響聲。
“呀!”仿佛歡躍般地,那個蒼白的孩子發出了驚喜的叫聲,繼續伸出手去,請求繼續。
利劍急斬而來,準確而狠厲,一劍劍劈開她的身子,將女童小小的軀體割裂。庭院牆外的洞簫聲還在繼續傳來,卻帶了一些慌亂和急促,那一首《墟》吹得支離破碎,伴隨著庭院內縱橫的劍光,將女童切割得支離破碎。
“呀,呀。”然而一劍劍刺入身體,孩子漆黑的眼裏卻發出了難得一見的光彩,常年沉默的嘴裏吐出歡喜的叫聲,絲毫不覺得苦痛,對著劍士伸出手去,仿佛要求更多。
“嚓”,一劍斬下,切斷了那一雙小小的手,如同枯萎花瓣一樣凋落。
懷刃一個急斬後,踉蹌後退,用劍拄地,看著地上那一堆模糊的血肉,不住地喘息。那並不是體力上的衰竭,而是一種筋疲力盡的倦怠——能在創世神麵前揮劍,在整個雲荒,也隻有他一個人吧?然而,那又是怎樣的一種令人恐懼絕望的事情。
幾十年來,要每一日持續地對一個孩童的身體揮劍淩遲!
“呀……”心滿意足般地,那一雙漆黑的孩子眼睛裏發出了光,吐出低低的歎息。那一隻被斬斷的右手掉落在地上,忽然一躍而起,回到了滴著血的軀體上,迅速接合!然後,宛如落花返枝,那些被切割得零落的軀體一塊塊自動拚合起來,慢慢恢複人的形狀,滴落地麵的血一滴滴反跳而出,回到腔中——甚至連那一襲被劍氣切割得零落的白色鬥篷,都仿佛被看不見的針線縫合了,一塊塊拚湊起來,毫無痕跡。
遊戲終於結束——這樣奇異的遊戲,陪伴著神的歲月裏,不知進行過多少次。
“可以回去休息了吧?”懷刃筋疲力盡地閉起了眼睛,忍住心中強烈的嘔吐感覺,對那個剛剛恢複原型的孩子說,“再不回去,長老們要怪罪我的。”
剛把最後一滴血收回,拚湊回來的蒼白的孩子沉默地點了點頭,將手藏回了鬥篷裏。她的手剛一藏回鬥篷下,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依然是空白一片的庭院。白的房子、白的地麵、白的家具,甚至白的假山、白的樹木、白的噴泉……白紙一般毫無生氣。
懷刃俯下身,將雪狐裘覆蓋在孩子嬌小的身體上,抱起了她。
那樣的輕,仿佛一片羽毛般沒有重量——一個可以隻手創造整個天地的神,居然會輕得讓人可以一手抱起?在孩子冰冷的手攀上他脖子的瞬間,懷刃陡然又是一陣恍惚。
似乎方才的毀滅性傷害帶來了說不出的快感,孩子漆黑的眼裏依然有歡喜的光,緊緊抱著懷刃的脖子,將冰冷的小臉貼在胸前的鎧甲上,有些恍惚般地,孩子嘴裏吐出了兩個字:“哥哥……”
將孩子抱起的他陡然一驚,知道那兩個字背後代表著什麽樣的殺戮、黑暗和血腥。
三百年前合雲荒所有國家,以及神之右手的力量,才將破壞一切的殺神封印入空寂之山,換來了雲荒至今的和平——然而,作為創世神的她,居然在懷念那個破壞神?
猶疑地抱著懷中小小的孩子,轉身的刹那,他的眼角跳了一下——牆外的簫聲斷了,那一首本已支離破碎的《墟》,徹底地斷了!血的腥味濃濃地浮動在空氣中,刀劍交擊的冷銳響聲回蕩在門外。
這裏,是冰國的離天宮,也是整個雲荒大陸上戒備最森嚴的地方。
為了讓創世神不受到任何外來幹擾,曆代的元老院在這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簡直將這個行宮建成了固若金湯堪比要塞的地方。
然而有誰……居然闖入了這個禁地,並一直殺到了門外?
還不等他走入廊下,白玉的大門轟然倒下,碎裂成無數片。
伴隨著碎玉出現在門口的,是一位黑衣的刺客,應該是經曆了無數征戰才殺到這裏,全身是血,一劍劈開了最後一道屏障,劇烈地喘息著。眼睛閃著雪亮的光,看向這個最高機密的地方,喘息著大呼:“創世神!我要見創世神……我要見創世神!”
第二章 刺客
“咦?”蜷在懷刃胸前的那個孩子也看到了那位不速之客,卻沒有絲毫的驚訝,漆黑的眼睛裏露出了歡喜的神情,拉拉懷刃的領子,奇異地笑了起來,“來了。”
“神,請稍息。”懷刃的眼角掃過那個黑衣少年,淡淡說了一句,小心翼翼地俯身將孩子放回到了白玉座椅上,回身將手按在劍柄上,冷冷看著來人。
那個刺客有一雙冷而亮的金色眼睛,雖然滿身是血,卻依舊射出不服輸的光,手中的長劍滴滴答答的全是血——是幽國人嗎?看到那一雙眼睛的時候,懷刃冷定如岩的手震了一下。接著他的視線迅速落到刺客手中的劍上,在看到染血劍脊上那一道一模一樣的閃電狀痕跡時,他幾乎忍不住要脫口低呼。
“懷刃。”耳邊忽然傳來了聲音,叫他的名字。那個孩子坐在玉座上,看著闖入的黑衣少年,忽然輕笑,“眼睛。”
聽到神的口諭,向來無條件服從的劍士卻破天荒地遲疑了一下,手已經按上了劍柄,卻沒有拔出,隻是擋在玉座麵前,看著這個幾十年來第二個闖入離天宮的刺客。
金色的眼睛……也是來自極北處幽國的人嗎?劍身上那道銀白色的痕跡,是……
“眼睛。”身後傳來孩子毫無溫度的聲音,冷漠無情。
懷刃一震,不能再想,薄唇一抿,手腕發力,一劍便刺破了空氣——他的目標不是刺客的心髒或者咽喉,卻是直取對方的雙目!
神說,要這個幽國刺客的眼睛!
顯然沒有料到從三千鐵甲中破圍衝出,這個離天宮最深處卻還有這樣的劍士,黑衣少年微微一驚,但身手畢竟矯健,在力戰之後還來得及迅速反應,身子陡然如同折斷般後仰,避開了那一劍,同時手中長劍直指懷刃的心口。
懷刃竟然不閃不避,第二劍依然刺向對方的雙眼,速度快過閃電。
刺客喘息著,略微有些吃驚,然而迅速做出了判斷——哪怕拚著毀了一雙眼睛,他也要擊敗麵前這最後一道障礙,去到創世神麵前!三百年了,天下蒼生如入火窟,有多少話想對神祈禱,有多少不平想讓神聽見啊!自從背負幽國所有人的希望,孤注一擲地闖入離天宮開始,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懷刃看到黑衣少年這般不顧一切的劍法,臉上陡然掠過一絲歎息。仿佛對於少年的劍法洞若觀火,他根本不躲,隻是微微偏開了一下身子,便精準地避開了對方的攻擊,手中薄而鋒利的劍輕輕一轉,剜向那雙冷光四射的金色眸子。
隻是一刹那,懷刃的劍刺破了刺客的眼瞼,而同時刺客的劍也刺破他的鐵甲,切入他的心口。然而正如懷刃計算的那樣,那一劍在後仰中刺來,在刺破鐵甲的刹那劍勢已盡。
那樣的精準,妙到毫巔。
這個深宮裏守護著神的劍士,居然對來人的劍法了然於心到這種地步!看著疾刺而來的劍,黑衣刺客臉色蒼白,脫口道:“是你?是你?!”金色眼睛的少年看著剜向他眼睛的那把長劍,看著劍身上一模一樣的銀色閃電狀痕跡,目眥欲裂,“懷刃!是你!”
然而懷刃的手絲毫不緩,薄薄的劍尖刺入刺客的眼角,挑出。血從眼裏流出,劃過少年英挺的臉,眼裏沒有任何表情。
“是你!”刺客直直看著離天宮最深處守護創世神的冰國劍士,忽然大笑起來,身子猛然直起,竟是將自己的眼睛往懷刃劍尖上送去,“拿去!”
將頭顱撞向長劍的刹那,刺客手裏的劍也同時刺出,不顧一切。
顯然也沒料到對方這樣瘋狂的舉動,懷刃刹那間竟然下意識地撇劍後退——一流的高手交鋒,氣勢稍餒便是敗局。刺客的劍轉瞬便從剛才鐵甲破口處透入,直刺入他心口。他來不及退,感覺心髒陡然一冷。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懷刃手裏的劍尖已經挑出了那顆金色的眼睛,完成了神的口諭。
已然是兩敗俱傷的局麵。
然而,在血從心口和眼眶流出的刹那,仿佛有一種無形力量逼迫,湧出的血珠居然轉瞬倒流回了傷口內!
性命相拚的兩人同時都想催加手上的力量,然而發現力量忽然間被奇跡般地從身體裏抽空了。身體完全無法動彈,就仿佛連著這個雪白的空間一起,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凝定了!
眼角的餘光裏,懷刃看到了那隻蒼白纖細的小手正緩緩抬起,指住了他們。
“神。”不明白創世神的想法,懷刃在心底詫異地輕問了一聲。
女童笑了起來,那個表情在孩子臉上顯得有些奇怪,她忽然從玉座上消失,在下一個瞬間就出現在兩個執劍的人之間,飄浮在半空,低下頭,用漆黑的眼睛看著黑衣刺客——那樣全黑的眸子,讓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黑衣少年額上陡然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眼睛。”創世神嘴裏忽然吐出了第三次低語,輕輕垂下手,用纖細的小手撫摩著刺客已經被刺瞎的那隻眼睛。黑衣少年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感覺冰冷的手觸摸在他的眼瞼上,尖利的指甲劃著他被劍剛割出的傷口。
“眼睛。”孩子的麵容上陡然有不相稱的蕭瑟表情,創世神的手輕輕撫摩著那顆金色的眸子,將它放回破裂的眼眶——在那隻纖細的右手撫過的地方,刹那間肌膚複原,血流停止,那滴著血的金色眼珠,重新閃爍在少年蒼白的臉上。
懷刃忽然間不出聲地舒了口氣——他居然忘了……神之右手是沒有殺戮的力量的,最多隻能守護和創造。
“眼睛。”輕輕歎了口氣,創世神瞬間回到了懷刃臂彎中,鉤著他的脖子蜷在他胸前,回手按在他的心口上——隻是輕輕一按,被刺破的心髒陡然完好無損。
“感謝神。”懷刃按例低聲回答——他是這個雲荒上離神最近的人。離天宮裏,他從未想過自己的生命會有什麽危險。所以剛才對付這個刺客的時候,不知道是托大還是故意手下留情,他隻是以純粹的劍術來對付這個闖入的黑衣少年,而沒有動用任何一種術法。
金色的瞳子裏映出女童空無的表情,純黑的眼睛沒有一絲表情。
“創世神?你……你是創世神?”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的時候,黑衣刺客看到了麵前的孩童,震驚地脫口道,“你就是創世神?”
“對神請使用‘您’的敬稱。”那個高大的劍士淡淡開口,一隻手抱著孩子,另一隻手卻始終握著那把銀色的劍,劍尖上刺客的血尚在緩緩滴落,流過劍脊上那道白色的閃電痕跡。
那道痕跡宛如真正的閃電一樣,刺入幽國黑衣少年的眼裏,他隻覺有烈火在心底燃燒起來,熱血如沸——
和所有遺民一樣,他對那個故事耳熟能詳。
五十年前,雲荒第十一代劍聖門下最出眾的弟子懷刃,衝入離天宮內去見創世神,為天下蒼生請命,結果一去不返。據說他殺入了九重門後的神殿,最終卻被六長老聯手截擊,力竭而死。他的家人也一夕之間消失於雲荒大地——和懷刃相關的一切都憑空消失了,留下的隻有關於英雄的傳說,輾轉於六國遺民耳側,激勵著一代又一代青年遺民奮起抗爭。
然而他怎麽都沒有想到,在這個離天宮最深處的神殿裏,會遇到傳說中的英雄!這個被所有幽國人都認為是死在五十年前的第一劍士,居然成了冰國的走狗!
“呸!”一口啐在地上,刺客忽然輕蔑地看著麵前的男子,冷笑起來,“叛徒——你也配拿這把劍聖門下的光之劍?”
握著劍的手不易覺察地一震,懷刃沒有回答,他懷裏那個女童也沒有說話,隻是用純黑色的眼睛靜靜看著眼前這個黑衣刺客,又轉過頭看看懷刃,嘴角忽然微微浮出一絲笑意。
“你是劍聖門下?你把九重門外的守衛都殺了,才進入這裏的?”懷刃打量著這個渾身浴血卻尚有餘力的刺客,微微有些吃驚——冰國守衛九重門的戰士個個都非泛泛之輩,無論武學還是術法都可獨當一麵,當年他殺到第九重門前便已力竭。然而眼前這個同門劍術造詣顯然還不及當年的自己,卻一路殺入了離天宮,甚至尚有餘力?
“當然。”黑衣少年傲然抬頭,輕蔑地看了一眼懷刃。轉瞬屈膝對著創世神跪下,流著血的手重重拄到了地上,俯首大聲祈求:“第十三代劍聖門下弟子玄鋒拚死前來,為六國遺民求見創世神!請神出手,救天下蒼生於水火!”
女童的眼睛眨了一下,沒有表情。
“冰國淩虐遺民,魚肉百姓,禍害勝於破壞神當年——請神之右手解民於倒懸!”第一次的祈求沒有得到回應,刺客玄鋒心中陡然一怔,重複了一遍。
他並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麵——創世神,居然不回應遺民的請求?難道正如遺民悲憤傳言的那樣:神早已遺棄了六國遺民,隻被冰國極盡榮耀地供奉了起來?
神遺棄了其他種族,隻庇佑冰國嗎?
創世神孩童的麵貌上依然沒有絲毫表情,漆黑的眼睛看著跪在地上的幽國劍士,隱約有猜不透的笑意和冷意。小小的左手鉤著懷刃的脖子,右手卻藏在懷裏。
“玄鋒請求創世神展現神力,拯救六國流離的百姓!”黑衣少年重複了第三遍——那也是他心裏的底線——“破天”行動一開始時,他和那些前往空寂之山的戰士就約好:如果神之右手並不回應他們的祈求,那麽他便拚了一死,也要不顧一切地弑神!
就算殺不了神,也要牽製住六長老,讓前往空寂之山的戰士們贏得時間。
最後一遍祈求說完的刹那,玄鋒的手暗自握緊了長劍,吸了一口氣,長身欲起。
“人是不可能弑神的。”忽然之間,一個聲音清清楚楚地響起在空氣裏,女童微笑起來,漆黑的瞳子看著麵前握劍的刺客——那是她說出的第一個完整句子,帶著奇異的語調,靜靜的,“你們的人,已經去了空寂之山接我哥哥吧?”
神吐出這樣的詰問,讓一直冷定的少年刺客刹那間臉色慘白。玄鋒踉蹌著後退了三步,幾乎握不住手裏的劍——神知道?神早就知道?怎麽可能……他們六國遺民秘密籌劃了那麽久,才擬訂了這個“破天”的計劃。神居然在一刹那之間就洞察了?!
一方麵作為劍聖門下的他,前來帝都拜見創世神,祈求神的保佑,同時也牽引住元老院六長老的視線和精力;另一方麵,六國遺民中的精英戰士秘密集結,前往空寂之山的祭壇,準備打開封印,借助魔之左手的力量來推翻冰國的鐵血統治。
那樣嚴密的計劃,本來該不會被人知曉——而創世神居然洞若觀火。
聽到“破壞神”三個字,連懷刃都大吃一驚,脫口道:“你們瘋了!你們想釋放破壞神?”
“瘋子也比叛徒好。”玄鋒冷笑起來,看到這個同門的叛徒,少年心裏依然是滿滿的殺氣和鄙夷,“是冰國人逼我們的!與其忍受他們的苛政,還不如釋放破壞神!”
“破壞神釋放出來了,你們怎麽可能控製雲荒不陷入黑暗?”懷刃金色的眸子裏有冷電,厲聲嗬斥,“你們妄圖和冰國一起毀滅嗎?你們要毀掉這個雲荒?!”
“你有什麽資格教訓我?叛徒!”玄鋒揚起頭,睥睨地看著這個五十年前的“英雄”——也許是因為留在神之右手身側的緣故,流逝的時間對懷刃沒有絲毫的影響,如今本該是老人的他依然保持著和衝入離天宮時一樣的外貌,年輕英武,和麵前比他小五十歲的黑衣同門幾乎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隻是目光中不複有玄鋒那樣的熱血如沸。
“他當然有資格教訓你。”出乎意料的,神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如果不是懷刃,整個幽國和劍聖一門,五十年前早從雲荒大陸上徹底消失了。”
“什麽?”玄鋒愣了一下,脫口道。
“神。”懷刃似乎不想說下去,微微抱緊了那個女童——他沒有想到一直寡言的神今日忽然如此多話,更沒想到從刺客闖入到現在,外麵的六長老居然沒有趕來。
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離天宮的守衛忽然間變得如此脆弱?
然而蒼白的小手撐住他胸前的鎧甲,創世神眼睛裏浮出幻彩般的光芒,對著那個桀驁驕傲的刺客繼續說下去,冷笑:“做英雄是要付出代價的……當年懷刃這個笨蛋和你一樣,隻憑著一腔熱血衝入九重門,力竭被擒。在那時候,整個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就要有必死的覺悟——可當年懷刃失敗後,為何你們還能活得好好的?你想過原因嗎?”
玄鋒忽然怔住——這個疑問幾十年來並不是沒有人提出過,然而始終沒有答案。
遺民們紛紛猜測是懷刃在自知無望的時候早已自刎,冰國人無從拷問,所以也沒有牽連到族人和同門。然而那分明是說不通的——懷刃的家人在一夕之間消失,冰國顯然已經查到了刺客的真正身份。
然而無論如何,那次轟轟烈烈的刺殺終究沒有引起冰國的嚴厲追究,無論是幽國遺民還是劍聖門下,幾十年來依然在冰國的統治下平平安安地活著——境況雖然不可能變得更好,卻也沒有惡化得無法忍受。
“苟活也是要有代價的。”創世神漆黑的瞳子裏透出冷笑。
玄鋒猛悟,脫口低呼,看向懷刃——懷刃臉色也是蒼白的,默不作聲地抱著女童握劍而立,淡淡看著幾十年後闖入離天宮的同門,眼神複雜。那仿佛是麵對著另一個自己的感覺,讓劍士在五十年後再度陷入了恍惚。
“我免去了懷刃的罪,將他留在離天宮內——即使是六長老,也無法違抗神的意誌。”創世神的眼睛是漆黑的,所以看不到任何表情變化,女童的聲音卻是不相稱的威嚴和滄桑,“但是人世有人世自己的平衡規則——作為相應的對策,六長老將懷刃所有家人扣留,監視著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若懷刃有絲毫異動,血便要成片地流淌。”
黑衣少年陡然說不出話來,訥訥看向同樣握著光之劍的懷刃,許久,終於開口問:“真的是這樣嗎?前輩?”
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之所以能活到如今,便是因為那個最優秀的前輩多年前便以身事敵?是當年懷刃屈膝臣服於神祇,才換來了族人和同門的平安?
“我不過是在接受我應得的……”然而懷刃沒有承認,隻是蒼白著臉漠然回答,似乎五十年後豪情熱血都已消磨殆盡,“我根本不是什麽英雄——那樣毫無計劃的莽撞隻會給族人帶來災難。我不過是在為錯誤付出代價。”
“那不是錯誤!”玄鋒忍不住,衝口而出,“那就是英雄!”
“真的英雄,不會隻憑著一腔熱血去做沒有把握的事情。”懷刃眉梢挑了一下,看向年輕的同門,“至少,該像你們這樣有了嚴密部署,才開始去赴死——我當年不過是一介莽夫,差點兒害死所有族人和師門。”
在黑衣少年回答之前,女童微笑起來了:“是的。當年的懷刃不過是一介莽夫,在此後的五十年裏,他才稱得上是英雄——能忍受在離天宮內陪伴我五十年,除了禦風,沒有第二個人做到。”
“神。”懷刃歎了口氣,對於創世神第一次的讚許不知如何回答。
這還是神第一次開口說這麽多話。過去漫長的歲月裏,除了下棋、冥想、練劍和學習術法,他幾乎沒有多少機會和神說話,哪怕開口,聽到的也都是幾個字的回答。五十年了,陪伴在這樣沉默的奇怪孩子身邊,忍受著這樣變化無常的脾氣、種種匪夷所思的古怪癖好,換了其他人或許早已發瘋。
然而他卻在這個時光凝固的地方活了那麽多年,甚至得到神親自指點,開始修習雲荒大地上連六長老都無法得到真傳的種種術法——他從來無法想象在那個孩童的軀體裏,無所不能的神在想些什麽。
天意從來高難問,即使那麽多年的相伴,始終無法逾越人神的界限。
但是,不知為何,他的心卻並不曾因此而荒蕪枯竭,反而漸漸澄澈安寧。
第三章 帝王淚
玄鋒不知該如何說話,怔怔看著懷刃,眼光卻從輕蔑轉為熾熱,跨前一步,衝口道:“前輩!我們一起走吧!一起從這裏殺出去!”
“嗯?”懷刃微微一驚。
“幽國人需要你啊,前輩!我們就要反叛冰族的統治了!我們已經去空寂之山釋放破壞神了!”看到前輩這樣遲疑的表情,黑衣少年熱切地喊,金色的眼睛裏釋放出戰意和殺氣,“接下來要和冰國打多少仗?見到你回來,遺民們該有多高興啊!太師傅——也就是前輩的師妹、女劍聖梅邇,這些年來獨立支撐師門,一直念念不忘您……”
“梅邇……”懷刃眼睛閃爍了一下,隻是垂下眼睛看著臂彎中的孩童。然而漆黑色的眸子裏沒有表情,創世神微微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身側的劍士,沒有表示。
於是,懷刃也沒有動。
“是顧忌家人嗎?”玄鋒看到對方那樣毫無表情,忽然間明白了,脫口叫了起來,“前輩,難道你還不知道——幾十年前,冰國就將你的家人殺了!”
“什麽?”這一次劍士再也不能保持沉默,脫口驚呼出來,“不可能!”
“是真的!”玄鋒也是寸步不讓地爭辯,坐實這個殘酷的事實,“冰國元老院早就下令將你的家人全殺了!頭顱都在雲荒巡回展示了好幾個月!”
“不會的……不會的!”懷刃金色的眼睛裏閃出了冷光,幾乎帶了殺氣,“胡說!那首《墟》……那首隻有碧靈會吹的《墟》,直到今天我還聽到了!”
懷刃的手按在劍柄上,卻有些茫然地看著破碎的門外:“這幾十年來,碧靈被他們逼著天天在重門外吹這首曲子,好時刻提醒我,絕不能有二心……”
“沒有啊!”那個瞬間玄鋒因為驚訝而脫口打斷了他,“我剛才殺入九重門的時候,根本沒看到有什麽人在吹笛子!我也沒聽到曲聲!”
“什麽?”懷刃的身子猛然一震,“那不可能。你沒聽見?碧靈就在門外吹那首《墟》!”再也忍不住,劍士邁步走向那個破碎的白玉高門——那個他五十年來從未邁出一步的門。
“懷刃。”忽然間,一個細細的聲音阻止了他,孩子小小的手淩空點出,隻是一個眨眼,一扇新的門重新出現在原地,阻斷了一切。
“不用看了。”緩緩收回右手,創世神孩童的臉上有不相稱的悲憫表情,看著陪伴她的劍士,“所有人,包括你妹妹碧靈,確實在四十七年前已經死了。”
“神,你說什麽?你說什麽?!”抱著孩子的手臂陡然無力,懷刃震驚地脫口道,甚至忘了使用“您”的敬稱。手臂鬆開的同時,女童懸浮在了空氣裏,靜靜看著劍士,點了點頭:“是死了。早就被六長老殺了——雖然不能殺你,要誅滅劍聖一門或者滅了幽國也很麻煩,但必須要對天下有個交代,所以元老院決定殺你滿門,以儆效尤。”
“可是那一首《墟》……”懷刃茫然脫口道,依然堅持,“那首《墟》,隻有碧靈會。”
“那隻是一個幻音。”孩子漆黑的眼睛裏沒有表情,聲音卻是冷定得近乎無情,“你要知道,六長老在術法上雖未得我真傳,但使用‘鏡’造出一個隻有你聽得到的幻音,還是能做到的。”
那樣冷定的一句句分析,逐步將麵前劍士堅定的信心一步步粉碎。
“神啊……”下意識脫口低呼了一句,懷刃忽然捂住臉無力地跪倒在白色的地上。五十年枯井無波的苦行生活後,猛然有利刃刺入心中——那樣劇烈的刺痛感遙遠而強烈,在他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已有熱淚從眼中長滑而下。
“懷刃。”懸浮在身側的神輕輕歎了口氣,伸出了左手,“懷刃。”
蒼白的小手上沾染了熱淚,創世神的眼睛卻是悲憫的。
“神,您……您早知道了,是不是?”輕觸臉頰的手有著奇異的安定力量,劍士終於可以開口,語聲卻依然哽咽,“您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
“時候未到,告訴你徒添煩惱而已。”神的眼睛漆黑得看不到底,“在這個九重門內的離天宮裏,你什麽也不能做。你隻是一個人質。”
懷刃全身戰栗,沉默了許久,不發一言。在玄鋒都忍不住要開口的時候,劍士驀然握緊了手中的光之劍,堅定地吐出了一句話:“我要出去。”
那四個字,讓黑衣少年精神一振,脫口歡呼。
“懷刃。”神漆黑的眼睛看著他,卻沒有讚許或者反對的表示。
“我要回到幽國去。”懷刃握劍站起,鐵甲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懷刃空負一身劍術幻術,而家人死去,族人和同門都在戰火中——我總要做點兒什麽。”
頓了頓,看著創世神全黑的眸子,劍士靜靜請求:“請神允許。”
“如果……”孩童的臉上陡然有一絲奇異的笑,“我說不許呢?”
“那請神將賜予懷刃的所有全拿回去。”毫不遲疑地,懷刃回答,倒持著光之劍舉過頭頂,“包括五十年來教授的一切——以及這一條命。”
“前輩!你瘋了?”玄鋒陡然驚呼起來,長身撲過去想奪回那把劍,“她不同意的話,最多和她拚了!管他神不神,怎可任由屠戮!”
同門身形剛一動,懷刃眉頭一皺,卻是頭也不回地一彈指,吐出一句低語,玄鋒麵前忽然便憑空凝結了一道透明的冰牆。那樣的術法讓玄鋒目瞪口呆,他從未想過出自劍聖門下的懷刃前輩居然還會如此精妙的術法!
“神。”用一個咒術將同門阻攔,懷刃一動不動地跪在神座前,將劍舉過頭頂,“請饒恕我同門的年輕妄為。”
純白一片的庭院內,虛浮在空中的女童低頭看著他,久久不說話。然而懷刃知道,哪怕他心中刹那間閃過的念頭,都逃不過神的眼睛。
沉默中,空氣似乎都凝結了,創世神的嘴角忽然動了一下,純黑色的眼睛裏有光亮閃動:“不自由毋寧死?人也是這樣的啊……”
右手忽然再度從袖中伸了出來,按在懷刃肩甲上。
盡管知道神之手沒有殺戮的力量,那一刹那劍士還是不由自主全身一震,然而耳邊聽到輕輕“嚓”的一聲響,鎧甲忽然間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隻是一瞬,神之手居然將他身上那件密銀鎧甲強化,變成了能抵擋術法和刀劍攻擊的金甲!
“神?!”劍士震驚地脫口道,抬頭看創世神。
然而手中驀然一輕,神之右手拿起了他的長劍。小小的手撫過之處,伴隨著低低的吟唱,那把光之劍上閃電狀的痕跡陡然發出了刺眼的光,整把劍憑空消失!隻是一個眨眼,長劍又重新出現在神之右手中。
然而那把劍已經不是原先的劍聖之劍,而成了一把介於無色之間的靈劍!
“這才算是真正的‘光之劍’。”神低頭看著自己幻化出的長劍,微微一笑,將劍放入懷刃手中,右手一點,那道白玉大門轟然洞開,“走吧。”
懷刃說不出話,不知為何忽然不敢直視那漆黑的雙瞳:“感謝神。”
金色的鎧甲輕如無物,他輕靈地站起,卻覺得腳步有千斤重。念動解錮的咒術,那麵冰牆陡然融解,玄鋒踉蹌著衝出,他過去拉住那個同門,靜默地轉身。黑衣少年猶自恨恨地盯了一眼女童,不甘心地跟著懷刃走向門外,忽然低語:“前輩……我們一起殺了神吧!”
懷刃猛然抬眼,冷電般的眼光如刀鋒過體,讓玄鋒登時住口。
“走。”懷刃拉著同門,向著洞開的白玉大門走去——那是離天宮的第九重門,五十年前血戰力竭的時候,自己便是倒在這道門下。之後的幾十年,從未踏出過這道門一步。
“那隻是冰國的神!”在冷然拉著玄鋒往外走的時候,少年刺客恨恨說了一句。
懷刃的臉色複雜地變幻,卻是毫不遲疑地拉著不服氣的同門一直向門外走去,在腳步快要邁出大門的一刹那,低聲道:“但,也是我的神。”
說那句話的時候,他知道神會聽見。
“什麽?!”玄鋒猛然一驚,就在刹那懷刃已經拖著他走過了那道門。
“你不會懂。”鬆手將同門放開,劍士低語,那個瞬間玄鋒看見依稀有亮光閃爍在金色的眸子裏——怎麽會懂呢?這個十幾歲的熱血少年,為了信仰而不顧一切的孩子,怎麽會知道這五十年來他遭受過的一切?就像一把開刃後所向無敵的劍,沒有經過摧折、回爐重鑄,不曾經曆過焚燒的酷烈、拆骨斷筋的痛楚,如何能脫胎換骨地成為繞指柔。
那時候,神為什麽要將自己從六長老手中救回?
而如今,神為什麽要賜予自己力量,放自己回歸於雲荒?
而創世神……那個有著幻化萬物力量的神之右手,為何始終站在冰國一方?難道真的是被長久地供奉在奢華的離天宮內,高高在上的神早已舍棄了其餘六國遺民?
神賜予他生命、力量、自由;拯救他、造就他,到頭來,卻要和他為敵?難道將來某一日,當他和族人一起殺入冰國的帝都伽藍城,就要不得不和神決戰?交在他手上的那把劍,到最後還是要揮向造就它的人?
“神!”終於忍不住,懷刃在門外停住,轉身單膝跪倒,“為什麽要留在離天宮?這個雲荒如今怎樣,您不會不知道吧?冰國人如今比破壞神還苛酷!那是您當初創造雲荒時所希望看到的嗎?為什麽您還要留下?!”
“懷刃。”門內的玉座上,那個孩童狀的創世神微笑起來了,似乎絲毫不奇怪劍士的去而複返,眼睛幽深看不見底,“你想說什麽?”
“請神離開離天宮,跟懷刃一起去空寂之山,阻止破壞神複活!”劍士終於開口了,“懷刃不敢奢望神庇佑遺民,但求神至少兼愛天下人,讓我們和冰國公平地逐鹿雲荒!”
“懷刃,你很會說話。”創世神微笑著,卻是不置可否。
“神?”不明白那雙漆黑眸子背後的想法,懷刃握劍低語。
“‘冰國人如今比破壞神還苛酷’——說得很對。”沉默片刻,女童的手輕輕敲著棋盤,將那個“王”拿起,仔細端詳,“哈,你們人類是不是都以為封印了我哥哥就萬事大吉?從此可以安然享受無止境的繁華——隻要我不停地造出萬物以養人?”
將那枚虛幻的棋子拿在手裏,右手隻是微微一動,便變成了一把滴血的劍!
“錯了!天地有自己的生長和毀滅的微妙平衡——絕對的繁華隻會帶來更多的破壞和殺戮,”流血的長劍懸浮在神的右手指尖,孩童純黑的眼睛裏有冰雪般的表情,那種淩駕萬物之上的語氣,陪伴多年的懷刃還是第一次聽到,“七國當年聯手封印了我哥哥,便以為可以安享富貴——沒想到最後,冰國人卻自己成了破壞神。你們人類一手造成的後果,不能怪誰。”
“可是當年破壞神不是也禁錮了你,所以七國才聯手和他作戰?”玄鋒衝口叫了起來,不服氣,“後來禦風皇帝不也是借助了你的力量,才封印了破壞神?你別推得什麽事都沒有一樣!”
“玄鋒!”懷刃低斥同門,卻聽到神輕輕笑了起來:“更伶牙俐齒嘛——劍聖門下,怎麽個個都像是辯士?”
頓了頓,不等懷刃開口,創世神手指一撚,劍和棋一起消失。
“哥哥野心膨脹,禁錮我,妄圖毀滅天地間的一切——那是不對。天地的平衡是不能被打破的,無論神還是魔。”女童冷然回答,漆黑瞳孔忽然發出幽冷的光,右手在空中劃過,空白的庭院刹那恢複了生機,“所以,我接受了當時禦風的請求,幫助他打敗了我哥哥——但我隻是想恢複平衡。然而七國生怕我哥哥再度破壞雲荒,居然擅自在空寂之山上設立了結界,封印了我哥哥!”
“怎麽可能?”懷刃不可思議地喃喃脫口道,“禦風皇帝居然敢違背神的意願?”
“人和神之間,並非不可逾越。”神微笑起來,意味深長地看著金甲佩劍的懷刃,“那時候我和哥哥作戰後陷入了衰竭——而禦風……禦風啊,我給予了他太多的力量——多到超越了一個‘人’所該擁有的。”
說到這裏,女童蒼白的臉上有奇異的笑,低聲:“懷刃,你會不會成為第二個禦風呢?”
劍士渾身一震,然而不等他開口回答,神淡淡說了下去:“封印破壞神,動用了全天下的力量,當時衰弱的我暫時無力打開集天下人之力而成的封印,隻有借助禦風的力量。而禦風雄才偉略,依仗我賜予他的力量將雲荒統一。其實,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什麽?!”想起冰國統一天下後遺民的遭遇,玄鋒劍眉一軒,怒意不可抑製。
“你先不要急著反駁——”神冷冷反問刺客,“我問你,禦風皇帝在位的時候,可曾有半點兒虧待六國百姓?”
剛要開口的玄鋒被那麽一反問,刹那啞口無言。
雖然痛恨冰國人,然而無論如何,從古老相傳的說法中,那個雲荒第一位帝王對天下一視同仁,的確不曾有半點兒虧待六國遺民。在開國皇帝在位的幾十年裏,雲荒大地出現了空前的繁榮,不僅是冰國人,就是六國遺民都生活得豐衣足食。
“可禦風皇帝死後,那個該死的元老院建立起來,我們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玄鋒頓了頓,還是不平地叫了起來,“兩百多年了!多少次的鎮壓和屠殺?難道創世神你就沒看到那些血嗎?你被供養在這個高高在上的地方,是不是都聽不見那些哭聲了?”
“我說過,‘生’和‘滅’的力量在天地間總是要保持均衡。我哥哥被封印,那麽必然有另一種力量來完成‘毀滅’。”那樣激憤的責問沒有讓神有絲毫動容,女童冷然平靜地陳述,無情冷酷,“當年,你們七國人貪圖榮華安逸,不顧我的警告將哥哥封印——這就是後果。”
“神,您要懲罰世人嗎?”那樣冷漠的語氣,讓懷刃忍不住震了一下,忽然豁出來什麽都不顧,一口氣將心裏長久的懷疑說了出來,“但是那麽多年來……您也未必快樂吧?您日夜不停地創造,以彌補冰國造成的越來越大的災害。您耗費著太多的力量,所以外表一直維持在如今女童的形貌上——看著如今的雲荒,您真的覺得無所謂嗎?”
劍士的進言令女童漆黑的眼睛裏驀然有一絲冷光,創世神眉尖一挑,忽然冷笑:“真是大膽啊……居然敢窺測神的心意?懷刃,這些年來,是不是教給你的太多了?”
懷刃不敢回答,卻隻是低下頭:“請神改變這個雲荒!”
創世神沒有回答,空白寬敞得近乎可怕的離天宮內,絕對的安靜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壓迫力。不知道為何,九重門外一直安靜,居然沒有任何一位長老帶著侍衛到來。血腥味還在空氣中彌漫,破碎的牆和門堆了一地。
“沒有我,你就不能扭轉這個乾坤了嗎?”忽然間,女童細細的聲音響起來了,一手按在劍士的肩膀上,將另一隻右手覆上他的額頭,“五十年來,我教會了你那麽多——幾乎比我當年教給禦風的都多……他能做到的,你不會做不到。”
“神?”懷刃震驚地抬起頭,卻對上了那雙幽黑的瞳子,“您讓我……讓我……”
“人世有自己的流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七國的事情,要由你們去解決。”蒼白的小手覆蓋在劍士高高的額頭上,留下一個淡金色的六芒星烙印,神的唇角噙著一絲笑意,“是時候了……懷刃,我留了你那麽久,能給予你的都已經給予你——你的力量,已經是‘人’的極限。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莫要像禦風一樣,逆了我的心意。”
“神,你是要懷刃當皇帝嗎?!”玄鋒看得發呆,此刻猛然明白過來,心直口快地喊了起來,眼神歡躍,“你給他額頭印上了那個印記——和禦風皇帝額上的印記一模一樣!你是說懷刃的力量,足夠當上雲荒的皇帝是不是?”
創世神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收起了右手:“不,我隻是把他的力量還給他。”
“前輩!我們快去空寂之山!”玄鋒歡喜地跳了起來,迫不及待,“快去和大家說這個好消息!神說幽國人要成為新的帝王!這個雲荒,就算六長老都不是你的對手了!”
被同門拉起,然而金甲劍士卻忽然轉身,擔憂:“神,去了空寂之山,您希望我怎麽做呢?要我打開封印,把破壞神釋放出來嗎?但以您現在的力量,能不能和破壞神抗衡?”
“哥哥被封印了三百年,應該已經極度衰弱……”女童臉上忽然有看不懂的傷感,“我想,隨著力量的衰竭,他可能萎縮到連‘形體’都無法維持了吧?我不會怕他。”
“我明白了。”懷刃長長舒了口氣,握劍轉身,最後行了一禮,“一切如神所願。”
“去吧。”小手輕輕伸出來,指向重重宮門外依稀可見的天空,“六長老已經全趕到空寂之山了——你若去得遲了,恐怕六國的精英早已全滅。”
“什麽?!”玄鋒和懷刃同時脫口道——刹那間,兩人都明白了今日九重門的守衛為何如此單薄,為何那麽久了也不見六長老出現!
黑衣刺客更是震驚:“六長老早去了空寂之山?他們……他們怎麽會知道?”
“他們怎麽會不知道?”創世神微笑起來,眼睛看不見底,“六長老雖然沒有我這樣的洞察力——但人世有自己的規則。遺民裏麵,不會沒有叛徒,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和懷刃。”
“可是……既然元老院得知了這個計劃,為什麽玄鋒還能闖到這裏?”在乍聞噩耗的刹那,懷刃卻比玄鋒清醒——或許,隻是多年的疏離,讓他對於族人和遺民有了些旁觀的從容,“離天宮,不應該也有相應的防備嗎?”
“當然有。”創世神微笑起來,手指輕輕點出,指向少年刺客,“不過,如若我要保護某個人,長老們就算布置了再多的守衛也是不堪一擊。”
“神!”陡然明白玄鋒是如何直闖九重門的,懷刃脫口低呼,“是您故意讓玄鋒殺到座前的嗎?為什麽?”
“我一直在等待。”黑色的瞳子裏神光離合,卻看不到底,“時間或許到了。”
“前輩,我們快走!”那樣的話讓玄鋒的心如墜冰窟,他一拉懷刃,反身便走。
懷刃和同門向著門外奔去,幾步就衝到了白玉門外——然而刹那他感覺額頭如同裂開般疼痛,仿佛有什麽屏障瞬間被融化了,腦裏有奇異的聲音和圖像翻湧而出。他隱約聽到一個人在說話,感覺到那個人的喜怒哀樂,無數記憶如潮水般湧出。
那是……那是什麽?那都是什麽?!
“前輩?你怎麽了?”玄鋒驚訝地抬起頭看他,忽然間驚呼,“你額頭上!那個印記……那個印記在發光!你沒事吧?”
“神!”然而懷刃沒有理睬同門的驚呼,隻是在門口立定,驀然轉身定定地看著玉座上那個黑瞳的女童,神色刹那萬變,“神?我……”
“嗬……”創世神臉上同時掠過奇異的微笑,“想起什麽了?”
“神!”金色的風掠過空曠的庭院,在玄鋒尚未反應過來的刹那,懷刃已經撲到了玉座前,抱起了那個女童,神色恍惚之間已經沒有顧上使用敬稱,“我帶你走!不要留在這個離天宮裏……跟我離開吧!”
“你知道我無法離開這裏。”玄鋒目瞪口呆,然而創世神沒有半絲驚訝,隻是平靜地回答,“你也知道是什麽讓我無法離開。”
“寬恕我……寬恕我!”懷刃忽然間捧住了頭,跪倒在神麵前,手指縫裏透出額心烙印的光——那個瞬間他什麽都想起來了,洶湧而來的記憶讓他幾近失聲,隻是崩潰般地跪下,反複喃喃,“神,寬恕我。”
“我寬恕你。”女童微笑起來了,垂下手按在劍士的肩上,“我早就寬恕了你——隻是你自己無法寬恕自己吧,禦風——所以幾生幾世了,還要回到這裏來。”
“禦風。”那樣輕柔的稱呼如同夢幻般吐出,在那隻幻化萬物的手按在他肩上的刹那,無數記憶的碎片隨著洶湧的洪流從潛藏的心底湧出——那是多少年前塵封的回憶?若不是額上那個封印再度打開,自己一定是永遠不會再想起來……
一切終於都恍然明白了。
當年血戰力竭,在第九重門外倒下時,看到門內玉座上那個孩子漆黑的眼睛,自己刹那間為何竟然有那樣的震驚;
而創世神——那個漠然淩駕於雲荒變動之上的神祇,為何會出手幹擾人世,從六長老手裏救下區區一個幽國的刺客;
甚或,在這樣長久的幽禁歲月裏,為何自己心裏從未感覺過煩躁和絕望,隻是平靜安然,平靜中甚至感到隱秘的欣悅和滿足。
一切,原來就是如此——他便是禦風皇帝,是他禁錮了創世神。
而將神留在離天宮內,便是他前世不顧一切的願望。
第四章 瀆神者
“怎麽……怎麽了?”那樣突然的轉變,讓幽國年輕的刺客大吃一驚,隻看著懷刃忽然間跪倒在玉座前,用手捂住額頭,語無倫次地請求寬恕,玄鋒脫口驚呼,“前輩,你怎麽了?”
是中了什麽法術?——還是神又耍了什麽花招?
然而不等玄鋒動手,懷刃霍然長身而起:“神,我這就帶您離開這裏!”
“你無法帶我離開。”然而神黑色的眼睛裏有平靜的光,回答,“你做不到。”
“不可能!”懷刃金色的眸子裏閃過冷光,厲聲,“九重門的九個‘非天結界’是禦風三百年前結下的——他能結下,我一定能破開!我要帶您走……您已經被幽禁了三百年!”
那樣幽禁的痛苦,他已經看了五十年——因為失去了作為破壞神的哥哥,右手的力量無法和左手達成渾然天成的平衡。在竭力彌補冰國暴政對這天地的損害時,神同時每日都在為體內力量的失衡而痛苦,最後不得不借助於他劍上殺戮的力量,劈開她的軀體,借著損傷來恢複失控的平衡。
那樣每日死去一次的痛苦,他已經看了五十年。
因為當年一時的狂妄和貪心,他竟然不顧一切地將創世神禁錮——然而,多麽可笑……出於那樣的初衷而強行冒犯天意,到最後,卻要親手一次次地去殺戮神!
“你的確比禦風強……”神的眼睛是幽黑的,話語卻是平靜的,“但是這九重結界存在了三百年,其間不斷被元老院用各種術法加固——三百年後,這九個結界的力量,已經超過了你當年布下它時的想象。”
“怎麽可能?”懷刃脫口驚呼,猛然奔回那扇空蕩蕩的白玉大門前,手中光劍閃出了耀眼的金光,一劍就擊在虛空裏——在玄鋒莫名睜大眼睛的刹那,憑空起了一聲刺耳的交擊聲。那個空無一物的半空忽然凝聚出了密密的羅網,萬字形的花紋連綿不絕,宛如看不到頭的錦障,將那把力量無邊的金色長劍裹住。
黑衣少年看著半空中那道詭異的透明羅網,脫口驚呼。
那便是困住神的結界——雖然對於凡人毫無作用。
“禦風終究是個凡人,隻在這離天宮裏留了五十年……駕崩之後,權杖落到了元老院手裏。”看懷刃用盡了所有方法試圖破除那道百年前的結界,神的語氣卻是平緩漠然,“為了長久地擁有神祇,六長老加固了這些結界,試圖阻斷我對於雲荒外界的感知,而專心創造萬物,以供他們享樂。”
“神……您還寬恕我?”懷刃的劍頹然從虛空中劈落,筋疲力盡,忽然苦笑起來,“因為我的緣故,這幾百年來,您竟然被這些魍魎鼠輩控製!”
“人都會有罪——那是不可避免的。”漆黑的眼睛裏沒有絲毫表情,靜靜開口,“人心有各種欲望:權勢、地位、金錢、虛榮、獨占、操縱……禦風終究是個人,而我卻給予了他太多的力量——那是我的錯誤。”
“不,那是我的罪……”看著孩童麵貌的創世神,懷刃忽然避開了眼睛,喃喃,“我的罪。”
不知道再度回憶起了什麽事情,劍士陡然低下頭去,用手捂住了額頭上那個金色的六芒星印記,語音奇異地顫抖,似痛苦,又似絕望。
“如果是你的罪,那也是人世諸多罪孽中最可寬恕的罪……”女童忽然微笑起來了,抬頭看著漫天的羅網,“禦風錯的,不過是對神懷有凡人的愛罷了,而那種愛帶著獨占欲——他不知道,既然萬物都為我創造,我自然愛所有人。怎是他可以獨占。”
“神。”懷刃無法抬頭,隻覺心底種種回憶激蕩,猶如風暴呼嘯。
那個瞬間,遙遠而隱秘的回憶忽然複蘇,混合在他今生的記憶中,讓他不能呼吸。
那個曾孤身解救創世神的英雄少年,在和破壞神對抗的戰爭裏贏得了天下人的擁戴,最終成為雲荒的主宰——然而,擁有一切的帝君,最終奢望的卻是凡人無法得到的東西。那樣的初衷,是出於人心無止境的貪欲,試圖永遠將世界之源的力量獨占?還是並肩對抗破壞神時由衷生出的、無法抗拒的愛慕?
這些都已經無法分辨……最終,幾百年後他記起的,隻是當時不顧一切的瘋狂。
禦風皇帝煽動七國百姓,借口破壞神會給大地帶來毀滅,不顧創世神的反對強行封印了破壞神;他在伽藍帝都內修建了高達九重的離天宮,每一重宮門外,都用凡人所能掌控的最高深術法設置了強大的結界——就在一統雲荒、登基稱帝的那一年裏,禦風皇帝將依然衰弱無力的創世神幽禁在了九重門裏的離天宮。
那是他以一個凡人身份,做出的不顧一切的瀆神行為。
五十年來,禦風皇帝深居離天宮內,侍奉神的左右,不曾離開半步——盡管遠離所有人,盡管看不到神的一絲笑容、聽不到一句言語,然而那時候帝王卻是滿足的。然而,君臨天下、無所不能的禦風皇帝似乎忘了自己畢竟是個凡人,死亡之翼遲早要帶走他——而神,卻是與天地同在。
凡人如何能窺知天意……即使人間的帝王,又怎能擁有神。
在寂無人聲的離天宮內,一天天地,那個曾經英武俊朗的少年逐漸衰弱、老朽,成為枯木般的白發老人——然而玉座上的神祇依然擁有那樣冷淡而莫測的冰雪容顏,靜靜地注視著帝王的老去,黑瞳裏流露出悲憫的表情。那樣的神情,讓坐擁天下的偉大帝王絕望得幾欲發狂——神分明有凝定時間的力量,卻是聽憑他衰老死亡!
在位的最後幾年中,老朽的皇帝不顧一切地動用全國的力量,去尋求所謂的神人魔道、靈丹仙藥,隻想阻擋死亡的腳步,鬧得平安繁榮的雲荒人心惶惶,原本可光輝無瑕的一生也因為垂暮的舉止而被冠上“昏庸”二字。
然而,即使如此,人力怎可抗天?
離世的刹那,他不甘地睜著眼睛,看到身側那雙黑色瞳子裏露出深遠的悲憫和哀憐。然而,神的眼裏卻並沒有他畢生渴望看到的東西——是的,神是愛他的,但神的愛是如此無情而博大,在神的眼裏,這個用畢生精力陪伴她的帝王和一隻即將在霜降時死去的螻蟻也並無區別。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五十年啊……那麽長的一生裏,他再也不曾愛上任何人,把畢生的愛和時間都奉獻在她的足下,她卻一直如此的無動於衷?
意識開始渙散的時候,蒼白的小手覆蓋上了他額頭那個六芒星的印記——那還是他解救出神的時候,神賜予他的力量的標記。低緩吐出的吟唱,祈禱著靈魂的彼岸轉生——回想起來,在離天宮內那麽長久的朝夕相伴裏,居然還是第一次聽到神開口說話。
“寬……寬恕我。”心境陡然一片清明,他低語,一生執迷的心魔終於刹那勘破。
“我寬恕你。”耳邊忽然聽到神回答,那個蒼白的女童俯下身來,靜靜地擁抱衰老的帝王。肉體死亡、靈魂騰空而起的瞬間,一統雲荒的帝君眼角流下血一樣的淚——那是他一生戎馬征戰中從未有過的淚水。
神可以寬恕,因為她擁有人所沒有的東西:時間和永恒。
而他,即使想要贖罪,卻已沒有多餘的生命。
三百年過去,他終於重新回到這裏,跪倒在玉座前吻那隻幻化萬物的手,請求神的寬恕——寬恕由於他當年的狂妄和無知,給神祇和整個雲荒帶來的苦難。
“懷刃,”神的手冰冷如玉,小小的手指上戴著一枚銀色的戒指——他知道那便是神之右手力量的象征。那隻手抬起來,指給他看九重門外的天空,“去到那裏,把一切錯亂的、顛倒的都恢複於原處——讓這個雲荒,回到最初平穩繁榮的樣子。”
“謹遵神的旨意。”金甲劍士輕聲低語。
那個瞬間,心中驚濤駭浪翻湧而過,最終沉寂。
隨後懷刃長身站起,拉著尚自發怔的同門,握劍一直後退到白玉宮門外。低聲念動咒語,就在眨眼之間,被玄鋒劈碎的白玉高門一塊塊從地上反跳回來,在虛空中拚湊、凝定,轉瞬組成了完好的宮門。
“神,請等待。”用咒術將離天宮封閉,懷刃低語,“我將帶著您所希望的一切歸來。”
玄鋒目瞪口呆地看著同門前輩——一直目中無人的黑衣少年,第一次覺得雲荒上存在著高出自己甚多的力量。等那道破碎的門恢複原型,不可思議地,他伸手碰了碰大門——玉石的質感冰冷而堅硬。
“怎麽……怎麽做到的?”玄鋒轉過頭,結結巴巴,“前輩,你不是劍聖門下嗎?”
懷刃從第九重門前轉過身,看到身側年輕人同樣金色的眼睛,忽然眼裏有掩不住的苦澀笑意:“我當然會術法,很久以前我就會了……你並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是的,他是遺民們眾口相傳的幽國英雄,卻也是冰國開國的禦風皇帝。
多麽可笑的事情……多年以後,他必須回到這個起點,將自己前世犯下的所有錯誤一一糾正。那是神三百年前就預料到了的結局——就如五十年來下的有輸無贏的棋,每一步,都無法逃出神的預計。
不想再被滿懷疑問的少年追究,懷刃握劍大步走向重重深門。在走出最後一道門時,外麵的陽光穿過高高的宮門,照射到懷刃的臉上,他下意識抬手急擋——那樣輕柔的光線,卻刹那間讓劍士淚流滿麵。
“怎麽了?”跟得正急的玄鋒收不住腳,幾乎撞到了懷刃身上,詫異。
少年無法理解麵前這個五十年沒有見過陽光的男子的心情——懷刃用手擋住眼睛,讓光線一分分透過指縫:新的世界展現在握劍而出的劍士麵前。然而這個支離破碎的世界,卻是他一手造成。如今,他就要回來將它帶入新一輪的激流。
“前輩,你在看什麽?”適應了光線,懷刃卻久久地佇立,直到玄鋒沉不住氣。
懷刃放下了手,金色的眸子裏閃著光,回身看著九重門內庭院裏佇立的雕像——那雕像是如此之巨大,在九重門外回頭看去,依然在最中心的地方俯瞰四方。
那是一座巨大的白玉雕成的神像——一對麵容相似的神背向坐在蟠龍圍繞的玉台上,外貌都是最盛年的男女:那便是傳說中從開辟天地的天神體內分裂出的孿生兄妹:創世神和破壞神。女身神態安詳,垂目舉手,平舉的右手心裏有一處六芒星的印痕,其中悄然綻出一朵金色的蓮花,象征著握有創世之源;男身揚眉怒目,左手持辟天長劍,拔劍出鞘,淩空欲劈,劍身上鮮血滴滴墜落,暗喻毀滅的力量。蟠龍纏繞在蓮台上,吞吐著青色的寶珠。
那便是雲荒亙古以來流傳的故事——神之右手,魔之左手。浮於海上的雲荒,四圍都是龍神的領土,而大陸上,孿生的兄妹司掌著創造和毀滅兩種力量,平衡著天地,繁衍著萬物,讓這片土地上枯榮代代流轉不息。
作為雲荒最高貴和神秘的所在,離天宮內的神像也是巨大而奢華的,幾乎傾盡了天地間的珍寶來修飾——創世神黑瞳用最珍貴的黑曜石鑲嵌,據說是從碧落海最深處六萬四千尺的深淵中打撈上來,琢磨而成。無論子民們從哪個角度仰望,都覺得神祇的眼睛正看著自己,深遠得看不到底。
懷刃站在巨大的神像下靜靜凝望那美麗莊嚴的麵容,一時間居然無法移開腳步。
那一瞬間,因為封印破解而複蘇的前世記憶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同樣複蘇了過來——多少年前,禦風皇帝也曾站在這裏仰望著神祇吧?日月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又從空寂之山落下,那個孤獨的帝王一直站在這裏凝望著高高在上的神像,從意氣風發直至垂垂老矣。
那個瞬間,陡然有什麽深切的刺痛一直鑽到了心底,劍士幾乎要跪倒在天地之間——俯瞰的狂妄、仰望的景慕、偏激的執迷、狂熱的愛戀,以及最後那樣深沉的絕望……前世今生的記憶如同洪水洶湧而來,幾乎將他擊潰。
“前輩?”玄鋒一直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小心翼翼。
金甲的劍士從胸臆裏長長吐出一聲歎息,轉過身去:“走吧。”
“嗯。”黑衣少年跟在他身後,又看看神像,忽然道,“真奇怪——神居然不是這樣的美麗女子?我剛看到那個孩子的模樣,真的嚇了一跳呢。”
懷刃再度停住腳步,回望那座神像——迎上他的,依然是純黑的看不到底的目光。然而那樣的麵容卻是絕倫的,有著天地間最美的一切的光輝——如果,神恢複到力量最強盛的時候,形貌便是如此嗎?然而孿生兄妹彼此消長,創世神如若力量增強,破壞神如何還能維持這樣英俊青年的外表?
那是可能並存的嗎?
“當然可以。”忽然間,某個聲音輕輕回答,居然是從神像嘴裏吐出。
那個巨大的玉石雕像目光流轉,看著懷刃,白玉雕刻的麵容上忽然有了微笑。
“懷刃,你知道這個天地是平衡的——然而,最繁華的時候該是什麽樣呢?”創世神的力量透過九重門,通過雕像之口回答著即將遠行的劍士,“不,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樣,我的強大而哥哥就必須衰微——那將是一個穩定而旺盛的均衡。更迅速地創造,更迅速地消亡,天地間一切始終維持在極大豐富卻不過剩的層麵上。到了那個時候,我和哥哥的力量便能同時達到最強的平衡。”
“神。”懷刃有些迷惘地看向神祇,“我不明白。”
“人終究不能明白神。”黑曜石雕刻的眼睛微微垂落,注視著金甲劍士,神像唇角綻出一個微笑,“其實說起來也簡單:平天下,養百姓,致太平,戒奢靡——這些,等你坐到了王座上再說吧。”
雕像的手緩緩抬起,指向西方盡頭,手指上那枚銀色的戒指熠熠生輝:“快去吧。我哥哥在等你,你的族人在等你,你的敵人也在等你。”
“是。”最後對著神祇行了一禮,懷刃頭也不回地握劍而出。
第五章 冰封祭壇
懷刃握劍離去,九重門後的深宮裏,又恢複到了一貫的寧靜。
在空白一片的庭院裏,女童一個人坐在玉座上,靜靜麵對著那一盤殘局。上麵,一個個虛幻的棋子猶如水晶般閃爍,可對弈的人卻已經不在。
“懷刃。”小手拈起那枚“王”,漆黑的瞳子注視了片刻,忽然間有輕微的歎息從神嘴裏吐出。叫出那個名字的刹那,想起的卻是數百年前那個帝王——人都說天意難測。然而對神來說,人的心,卻同樣也是難以把握。
就如那時候她根本沒有料到,禦風作為一個凡人,居然敢做出這樣瀆神的瘋狂舉動。而三百年後臨別那一刻,通過玉像的眼睛注視遠行的劍士,那個瞬間她在這個幽國人眼裏捕捉到了和百年前同樣的情緒。如今,懷刃一去千裏……又會做出什麽樣的事呢?
神在瞬間移動到了神像側麵,懸浮在空中,靜靜注視冰國人三百年前雕琢的這座神像。
那樣美麗的麵容……幾乎極盡人世所能想象,將所有麗色賦予了這個女神。這就是人想象中神祇的模樣?創世神漆黑的瞳子裏,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轉過眼睛,看著另一麵的孿生兄弟:同樣白玉雕琢的麵容,除了眉目間彌漫的殺氣,容貌是極其相似的,隻是不同於妹妹純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對眼睛,卻是金色的。
宛如幽國人所擁有的金色眸子。
懷刃,甚至那個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著這樣的眼睛。
“哥哥。”神在虛空中伸出手來,輕輕觸摸孿生兄弟冰冷的麵頰,低低呼喚——宇宙洪荒以來,他們就這樣相互依存,從未片刻分離。然而這三百年,被分開禁錮在兩處,不知道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麽樣子——或許,真的萎縮到連“實體”都無法維持了吧?
懷刃……懷刃會不會如禦風一樣,趁機進一步傷害破壞神?或許他會守住對自己的諾言,然而那些遺民和冰國人,那些視哥哥為災禍之源的凡人,會不會一時短見,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錯誤?
人心是那樣難以猜測。
“嚓”。輕輕一聲響,掌心那枚虛幻的“王”,在神的手心片片碎裂,消失無蹤。
西方盡頭,空寂之山的皚皚積雪中,有鮮血如梅花綻放,潑灑得四處都是。
靴子踩踏在結了冰的血上。懷刃低頭看了看雪上到處散落的殘碎屍體,蹙眉。
那些屍體,一大半是各色服飾的遺民青年,間或有盔甲鮮明的冰國戰士和錦衣玉袍的術士。他腳下踩住的,就是一襲飾有旋風圖案的黑袍斷袖,裏麵蒼老的手已經變成了青紫色。似乎是被極其淩厲的劍法一切而下,斷口處居然平滑如玉。
懷刃眼睛瞬間凝聚——那樣的服飾,標明了這隻斷手主人的身份。
那是六長老之一的“風”——而連著半邊身子切下這隻手的劍法,無疑出自於劍聖門下。
“師姐!師姐!”身後的黑衣少年不知何時已經跑了出去,大叫著撲向雪地上一襲破碎白衣,不顧一切地將那個臉色蒼白的女子抱起。然而那個身子輕得反常,玄鋒微微一用力便“噗”地將同門從雪中抱起——竟隻有半截身體。
女子美麗的腰身被奇異的力量截斷,那個巨大傷口竟是詭異的燒傷。
在冰天雪地的空寂之山上,居然有烈焰憑空燃起,將劍聖門下的女子生生焚化——那是六長老之一的“火”。
一路從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趕到空寂之山,可顯然這裏的慘烈惡戰已經告一段落:劍聖門下的另一位掌門女弟子已經死去,六長老想來也無法全身而退——隻不過,看起來冰國早有準備,六國遺民隻怕無法實現這次的計劃了……在看著玄鋒崩潰般地抱著那個隻剩一半軀體的女子呼號時,懷刃的腦子裏卻是冷醒地跳出了這樣的判斷。
在站到這個殺場裏時,他驚訝於自己居然可以這樣置身事外地旁觀。
或許,那隻是因為他腦海裏的記憶已經複蘇,另一個自己同時複活了——對懷刃而言,這是一場對於自己族人的血腥鎮壓和屠殺;然而對於禦風皇帝來說,這不過是一場試圖挑戰他的帝國的動亂罷了。
他站在雪地上,聽著遠處依稀可聞的刀兵和吟唱聲,卻是冷冷不動聲色。那一刹那,仿佛他真正的靈魂躍出了這個軀殼,在更高的地方俯視著軀體裏的兩個“自己”。
前世今生宛如夢幻。帝王英雄,更不過一場空中之空、夢中之夢。
而如今的他,將為何而拔劍?他的劍,又如何能刺破那一場虛空?
雪地上,血流如注。站在這個修羅場裏,前來助戰的幽國劍士,卻長久地提劍沉吟。直至看到那個黑衣的少年猛然放下女子的屍體,拔劍衝向遠處猶自混戰的人群——年輕的臉上那種不顧一切的殺氣和悲痛,陡然間將懷刃散漫的思緒拉了回來,他跟了上去,進入戰場。
祭壇不遠處,結下了一個六芒星的陣。冰國六長老隻剩下了四位,然而集結的上百遺民也隻剩下寥寥。六芒星上兩個位置已經空了,剩下的四位長老守著四角,揮舞著手中的法器,黑袍飛揚,不間斷的咒語從蒼老的唇間吐出,伴隨著淩厲變幻的手勢——金、木、火、土,六合之間的四種力量被他們熟練地操縱著,殺向猶自困戰的遺民。
這段通往祭壇的血路已經延續了幾百丈,然而眼看封印破壞神的祭壇就在咫尺開外,那些遺民卻已經沒有餘力,隻是被四位長老和冰國戰士的攻勢逼得不停往中間退,已經無法招架那些攻擊。可黑衣少年玄鋒一加入,猛然讓那些垂死掙紮的遺民振作了精神。
“住手!”在雙方再度開始新一輪的激戰時,忽然間金色的光芒風暴般卷起,在冰雪上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剛要接觸的兩股力量同時反向彈了開去,重重擊在各自的護壁上,讓冰國長老和六國遺民都踉蹌著倒退回去。
“前輩!”玄鋒扭過頭,看到了出手的正是懷刃,不由得眼睛一亮,轉頭熱切地對著殘留的同族大喊起來,“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懷刃!五十年前孤身前往離天宮的英雄懷刃!他回來了!回來和我們一起殺了那些冰國人!”
“懷刃?”看到金甲劍士如同神人般破冰而至,遺民喃喃念著這個被緬懷了數十年的名字,幾乎不敢相信地震驚低語,“懷刃還活著?”
“真的是懷刃!”忽然間,有個蒼老的聲音喊了起來,“是懷刃!”
遺民中有個鶴發童顏的老婦人驚呼著衝出了人群,因為極度的震驚和喜悅,已經顧不上四周依然還有冰國的人——白發蕭蕭的老婦人一直衝到了懷刃麵前三尺,又遲疑著頓住了腳步,凝望那張曾經熟悉的臉:“師……師兄?”
“梅邇。”看著麵前蒼老的臉,懷刃深沉地歎息——五十年了,當年還不過十六七歲的師妹如今已經是這樣的垂垂老態。綢緞般的肌膚起褶了,紅潤的嘴唇枯萎了,金色的眸子也開始混沌——時間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和無情,帶走一切美麗脆弱的事物。這張飽經風霜的老婦的臉,已經無法讓他回憶起半點兒當年小師妹的美麗和嬌憨。
那個瞬間,他心底想起的是神祇的雙瞳——純黑、深湛,如同不變的夜空,無論在何時何方仰頭觀望,都是那般恒久的美麗。
他終於明白禦風為何不惜一切都要留住神祇——在擁有一切之後,最可怕的,便是要獨對那無邊無際的空茫。那個皇帝以為留住神祇,便可以抓住永恒。然而可惜他錯了。
驚訝於麵前這張時光停滯的臉,女劍聖詫異地喃喃:“師兄,你……你……怎麽還是……”
“是神!是神替前輩凝固了時間!”在一片震驚中,隻有玄鋒興奮的聲音不停地響起,解釋著,“創世神站在我們這一邊!神賜予了英雄無比的力量,讓他回到我們中間,說,冰國當亡,懷刃將成為新的皇帝!”
“將成為新的皇帝……”那樣的話是比雪暴更驚心動魄的,風一般在遺民中傳播,每個人眼睛裏都發出了振奮的光,看向那個踏雪而來的金甲劍士。
“懷刃!”四長老顯然也認出了這個本該在離天宮內侍奉在神左右的劍士,同樣一眼看出了他如今身上具有的力量,驚慌地麵麵相覷——懷刃如果能夠離開離天宮,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神允許了他離開。神,那個被他們冰國供奉了三百年的神,改變了心意!
“所有人,都給我退開。”懷刃目光慢慢從在場各國人身上掠過,最後落在十丈開外那個冰封的祭壇上——那裏,六芒星祭壇的中心點上,三百年前禦風皇帝親手結下的那個封印,赫然發出淡淡的金光。
“前輩,快去釋放破壞神吧!”玄鋒帶著遺民攔住了冰國長老,大聲喊,眼裏放出熱切的光,“這裏交給我們好了!”
“懷刃,你瘋了?住手!”火長老聲嘶力竭地呼喝著,試圖阻止這個陪伴神的劍士,“你要毀掉這個雲荒嗎?”
然而,在一片刺耳的刀兵聲中,金甲劍士走上了祭壇,將手輕輕按在六芒星中心的金色刻痕上。那裏,三百年前留下的手印依然存在——那是集中了天下人力量,設下結界封印破壞神的禦風皇帝的手印。
懷刃輕輕將手按在那個手印上,分毫不差。想來,創世神等待了那麽多年,就是為了等他在輪回之後重新回到離天宮尋找神祇,好借助他的手,將孿生兄弟釋放吧。
在這個天地之間,唯一和神對等的、令神掛念的,便隻有那個孿生的破壞神。
“神,一切將如您所願。”劍士垂目低語,霍然發力。那個能禁錮破壞神的封印輕易地在他手下震碎,金色的光陡然擴散開來,籠罩了空寂雪山——那個瞬間,地宮封住的大門陡然開裂,露出一道黑暗的縫隙。
懷刃金色的眸子裏有激烈交錯的表情,看向那一道似乎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破壞神,就被禁錮在這個地宮裏,長達三百年?
如今,不知道這個隻手可以毀滅一切的神魔,成了什麽樣子。
他回顧身後紛亂的戰局——無論冰國人還是遺民,看到他震裂了那道堅不可摧的封印,個個一時間呆若木雞。金色的眸子裏閃過微弱的笑意,劍士忽然開口了:“其實,破壞神不在這裏麵……真正的魔之左手,就在殺戮的人群當中,就在你們的心裏。”
包括玄鋒在內所有人陡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其實,我結下這個封印時,本來希望的是七國之間不再有紛爭。”懷刃嘴裏,慢慢吐出禦風皇帝的話,微微歎息,忽然加重了手底的力量,“可是,你們自己造出了新的破壞神!——我做的一切都錯了。”
哢嚓一聲,地宮封印完全破碎,懷刃隻手打開了地宮之門。
“師兄!”畢竟是同門,陡然明白了他要做什麽,梅邇脫口驚呼,“不要!”
“前輩!”玄鋒也驚呆了,大呼。
“懷刃?”四長老停下了手,不約而同回顧。
“如今,我讓一切回到原狀。”低低的話語從劍士嘴邊吐出,哢嚓一聲巨響,地宮門完全打開,金甲劍士手上加力,聳身躍入門後那片無窮無盡的暗黑。門轟然合起。
第六章 暗黑破壞神
懷刃握劍離去,九重門後的深宮裏,又恢複到了一貫的寧靜。
一枚枚虛幻的棋子從棋盤上生長起來,連片成勢,相互交纏著攻擊不休。然而這樣自己和自己下的棋,無論成敗都索然無味。
小小的手指叩在棋盤邊上,卻有些落寞的意味。純黑的眼眸抬起,看著一邊水晶更漏裏凝固的白沙——自從懷刃踏出離天宮,已經整整三個月過去了。
這中間沒有冰國人再度進入離天宮——或許是懷刃離開時設下了結界,讓那些冰國貴族無法進入這裏。而六長老,則去了空寂之山鎮壓遺民起義,所以才導致無人可以進入九重門後的深宮來侍奉她左右。
這一切都沒有什麽,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她居然無法得知任何關於懷刃的消息。她試過種種方法:冥想,推算,可一切都顯示著虛無——甚至動用了水鏡,居然還是看不到他的蹤跡。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個雲荒的天地之間,居然還有神無法得知的事?
長久沉吟著,神純黑色的眼睛裏陡然有空茫的感覺——這個雲荒……這個她曾一手造出的雲荒,上麵所有的人和事,已經越來越不由她掌控了。神祇的力量終究有限,何況恒久的時光中,這個天地之間損有餘而補不足,她已經越來越感到疲憊。
一念動,神瞬間就出現在玉石雕像邊上,仰起臉,注視玉石雕刻的孿生兄弟的臉——忽然間,神的臉色變了!
開天辟地以來,這樣震驚的神情還是第一次出現在神祇的臉上。
“哥哥?哥哥?!”不可思議地輕觸著玉像冰冷的臉,黑色的瞳子裏交織著震驚和戰栗的光——然而那個巨大的雕像依舊沒有表情,雙眸璀璨奪目,和女童的黑瞳對視。
“怎麽……怎麽會這樣?!”神祇捧著雕像的臉,震驚地低語,右手微微顫抖。
三百年前,禦風帶給她的已經是罕見的意外——而三百年後,懷刃居然做出了這樣的事!
低語中,離天宮最後一道門轟然洞開。忽然有異常強大的力量如風暴席卷而來,將九道宮門瞬間一起粉碎——隻是一刹那,九道非天結界居然一齊破碎!
外麵刺入的陽光讓神祇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已經多少年沒有接觸到日月的光輝了?出了什麽事情?這幾個月內,外麵必然風起雲湧,然而,難道這麽快冰國國內也發生了變動?連帝都也不安穩了?有誰……有誰居然能舉手之間破去了這存在了三百年的結界?!
“吾皇萬歲!”
門轟然洞開,陽光將一個身影投在地麵上,長長地直指九重門內——而那個佇立在高大穹門底下身影兩側的,是無數匍匐在地的官員、將軍和神官,密密麻麻跪在禦道兩側,一直延伸到九重門的最外麵。
那個唯一站立的身影轉過了頭,靜靜凝視著離天宮第一道宮門內矗立的巨大神像。
金色的夕陽映在他金色的眼眸裏,煥發出刀劍上特有的光感——然而璀璨眼眸的深處,卻是隱隱有著看不到底的黑暗顏色。
“懷刃。”看到來人轉頭的刹那,神低低脫口道,難掩震驚。
雖然已經換上了高冠玉帶,一身人間帝王的裝束,然而帝袍下依然是那件金甲,甚至手上握著的不是權杖和玉璽,而是那把淡金色的光劍——握劍打開離天宮第九重門的,居然是已經成為人間帝王的懷刃。
那樣快的速度……以及那樣巨大的殺戮力量!
“我不隻是懷刃。”沒有理睬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臣民,隨手封閉了大門,新帝王抬頭仰望著虛浮空中的創世神,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神,你錯了。”
神,你錯了——這樣一句話,居然從一個凡人嘴裏吐出?
創世神霍然回頭,注視著這個歸來的男子。
“你把我哥哥給殺了?”手心裏依舊捧著雕像冰冷的臉,神祇漆黑的眼睛卻是看不到底,聲音也帶著說不出的壓迫力,“你去空寂之山破開封印,趁機把我哥哥殺了?”
“神,你又錯了。”新帝王微笑起來,然而這一次他口唇沒有翕動——巨大的玉像陡然開啟了冰冷的嘴,將他的話一字一句傳達,“我並沒有殺破壞神。”
在看到掌心雕像開口說話的刹那,神祇再度震驚地脫口,飄出了三尺,凝視。
不錯……已經悄然變了。在她剛出門抬頭看時,就注意到孿生兄弟的雕像發生了奇異的改變:原來那張臉不知何時慢慢變幻,換成了另一張新的、熟悉的臉——那是懷刃的麵容。
懷刃的麵容,居然奇異地出現在了破壞神雕像上!到底是什麽樣的力量,讓離天宮內這神聖的玉像如同活了一般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我並沒有殺破壞神,”雕像緩緩開合著唇,微笑著,吐出一句話,“我就是破壞神。”
巨大的石像忽然動了起來,玉石的手臂舉起,緩緩抱住了虛空中的創世神。金色寶石鑲嵌的眸中,流動著光芒,注視懷中黑瞳的女童:“我就是你哥哥。”
“懷刃!”神陡然明白過來,看向地上那個高冠博帶的新帝王,脫口道,“是你!是你把——”
然而,即使神,也有不知道如何表述的時候,女童怔怔看著那個石像嘴裏吐出懷刃的聲音、看著巨大的雙臂抱著她,黑色的雙瞳因為震驚而雪亮。
“我的確是懷刃,是禦風,”悄然改變了麵容的魔之左手慢慢說著,巨大的手掌平舉著,將女童捧在手心,收回臉頰邊,金色的眼眸是溫和沒有殺氣的,“但我同時也是魔之左手,是破壞神——是你唯一的孿生兄弟。”
冰冷的唇輕輕觸著女童黑色的長發,吐出靜默的聲音。
“懷刃?”終於慢慢明白發生了什麽,神祇猛然出手,狠狠扇了帝王一個耳光,“你……你居然做出這樣的事!”
“嚓”,小手上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然而巨大石像的臉頰陡然間爆裂開來,粉塵簌簌。
漫天的玉屑中,新帝王臉上留下了一個掌印,然而有奇異的力量蔓延著,讓那個痕跡迅速地變淡消失,沒有絲毫痕跡。
懷刃輕輕摸了摸臉,金色的眸子裏有奇異的笑意:“神,你再也無法奈何我。”
“神,這是命中注定:在三百年後,我依然如此深愛你。”帝王俯下身去抱起那個孩子,喃喃道,“但是我比三百年前的禦風長進了很多吧?我不會去再度囚禁破壞神,或者釋放他——我要自己成為破壞神。我要與你同在。”
“懷刃。”神漆黑的眼睛裏有不可思議的光,凝視著麵前這張熟悉的臉。
“是的,你說對了——三百年後,你哥哥已經失去了‘形體’,”新帝王眼睛裏有深而冷的光,和女童漆黑的眸子對視,隱隱有笑意,“所以,我打開封印,躍入地宮,給了他新的軀體——或者說,我將他同化在我體內,從此與我同在。”
“懷刃……”神喃喃脫口道,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的眼睛。
那樣熟悉的眼睛——混合著哥哥、禦風、懷刃的一切特征,穿越了所有時空。
“真是瘋了啊……比禦風還要瘋。”神祇的手觸摸到那雙熟悉的眼,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你……你……將哥哥融在了體內?這不可能……這完全超越了一個‘人’的限度!”
“是。凡人無法和神同在——禦風已經試過了,”懷刃眼睛裏是深不見底的光,忽然低下頭輕吻那隻幻化萬物的手,“我要成為破壞神——我隻有成為破壞神。我想與你同在,一起守望著天地的盡頭。我想知道什麽是永恒。”
神祇忽然長久地靜默。凡人生生不息,神祇明明滅滅——而神又是什麽?永恒又是什麽?禦風,或者懷刃,我也不能告訴你這六合間的奧義啊。
女童忽然苦笑起來,用小手輕撫那雙金色的眼睛。
那是多麽令人戰栗的眼睛——一個人的軀體裏,有著魔的特質;或者說,一個毀滅一切的魔,卻有著人的靈魂!那樣激烈對比的美是驚心動魄的,甚至超越了作為創世神的她所能創造的一切,令她目眩神迷。
原來,人心幻化出的極致瑰麗,竟能一至於此。
“將破壞神擁上帝位——多麽可笑的事情。”創世神黑瞳中交織著複雜的光,緩緩冷笑起來,轉頭看著密閉的宮門,“那些我所創造出的子民,居然做出了這樣的事情。”
將魔之左手擁立為雲荒帝君,不啻將人世交由毀滅的力量來控製!她的孿生兄弟唯一的力量來源,便是毀滅和殺戮——那是魔的本性,無可改變。即使同時兼具了禦風和懷刃的力量,以人性的善與真來控製殺戮欲望的抬頭,又能壓製破壞神的本性多久?
“放心,在還能控製住那種毀滅欲望之前,我會盡力讓雲荒平安——也讓你慢慢恢複力量。”新帝王的眼睛裏沒有殺戮之氣,抬頭凝望著那座巨大的孿生神魔雕像,吐出緩慢的語句,“你說過……真正的繁榮,會同時提升兩方麵的力量,不是嗎?”
神微微頷首,不語。
“那麽,”新帝王的手輕輕抱起了女童,轉身麵向那巨大的雕塑,“讓我們試著來達到這個平衡吧,不管那個平衡能維持多久——神,我想看到你最美那一刻的樣子。”
女童黑色的瞳子靜靜凝視著麵前的人,眼睛深不見底。
“你無法離開我,就像天和地永遠無法分離。讓我們一起來守望這個雲荒,直到滄海桑田。”帝王金色的眸子絲毫不退縮地和她對視,靜默地回答——那一瞬間的沉默,不知有多少狂風巨浪般的心潮洶湧而過。
許久許久,女童終於伸出小小的手,抱住了新帝王的脖子。
一夜之後,離天宮巨大的宮門轟然洞開。
禦道兩側匍匐的官員、將軍和神官驚訝地看到新帝王抱著一個女童站在穹隆下——女童的眼睛是漆黑的,看不到一絲一毫神色變化。然而每個人在接觸到那雙純淨至極的孩子的眼睛後,都有說不出的心驚。
“創世神!”大神官刹那認出了帝王臂彎中那個孩子的身份,戰栗地伏地不敢仰視。
所有臣民在震驚和敬畏中伏倒在地,通往離天宮的禦道變成了一條裝飾著各色官員服飾的河流。河流的源頭上,金色的新帝王抱著黑瞳的女神靜靜而立,剛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的朝陽在他們身上幻化出炫目的色彩,宛如神祇。
“太陽。”多少年來第一次仰頭看著天空,女童嘴裏吐出了歎息。
“神,你能看到未來嗎?”新帝王望著天地盡頭,嘴角忽然有莫測的笑意,“你同樣也能看到,是不是?”帝君的手,指向茫茫鏡湖的彼側,聲音空茫得接近預言,“你看到了嗎?那裏,將會矗立起一座通天徹地的白塔——一個司掌破壞力量的君王,暮年時留下了最偉大的創造;而白塔之下,相對的守護之力,將會結成另一個虛幻的帝都。而北方的盡頭啊……神,北方的盡頭,我看到了星辰的隕落。一切終歸有盡頭,偉大的帝國也是同樣。”
漆黑的眸子隨著帝君的手轉動,然而即使看到了一切,創世神的眼睛卻沒有絲毫表情:“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那時候,不知道你和我是否還存在於這個六合之間。”
“不,我們必將存在。”新的帝王同時抬頭仰望著嶄新的天空,不自禁地提高了語聲,“日出的時候我們擁有這片土地,而我們也將擁有它直至最後一顆星辰墜落。”
那樣冷定而壓倒一切的語句,讓腳下匍匐的臣民不自禁地悚然。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由近而遠的呼聲響起,如同一陣風暴傳向天際。
然而那樣的歡呼聲中,唯獨神的眼睛是靜默的,凝視著一側帝王英俊冷酷的臉,黑眸中有掩不住的擔憂——殺戮和毀滅的天性,就如埋藏在內心中無法挖出的種子,人世的權欲誘惑著它,時時刻刻想要抬頭——不知道它何時就會衝破堅固的土壤,長成惡毒的藤蔓?
“如果星辰都墜落了,”此起彼伏的萬歲聲中,孩童的眼睛注視著帝王,輕輕反問,“這片土地上還有什麽呢?”
“還有你和我,”然而那樣深遠的問話,換來的卻是如此淩然的回答,“與日月同在。”
“不,在最後一顆星辰墜落前,我將與你一起‘湮滅’。”女童的眼神慢慢凝聚,開合的唇中吐出冷然的話語,居然有靜默的殺氣蔓延,“我將在平衡傾覆之前,將其徹底終結。”
“那就守望著我,”新帝王的眼睛裏忽然煥發出了笑意,那樣的笑意讓神陡然明白他原先的話隻是故意的挑釁,“在我拔出這把劍之前,請守望著我。我的神……我的皇後。”
“吾皇萬歲!”兩人的對話裏,依然伴著四圍山呼海嘯般的歡頌聲。
新帝王俯瞰著丹階下密密麻麻的臣民,陡然伸臂,將懷中神祇高高抱起,在朝陽的光輝中振臂大呼:“神後萬歲!”
神後?那麽,相對的,剛登基的帝王,便是魔君嗎?
然而沒有人去想這個問題,狂熱的情緒彌漫了全場,所有人在沒有回過神來之前就順著帝君的意願重複高呼:“神後萬歲!神後萬歲,萬歲,萬萬歲!”
朝陽如血,將雲荒天地間的所有籠罩,隻有歡呼聲響徹雲霄。
第七章永垂不朽的詩篇
六國遺民在懷刃皇帝的帶領下,一舉推翻了原先冰國的暴政,建立了新的國家。冰國貴族無法和魔君、神後的力量抗拒,由元老院帶領離開了故土,流浪在雲荒最西邊廣袤荒涼的沙漠上,逐水草而居,和沙狼蒼鷹為伴。
那個由六色土組成的嶄新的國家,有個新的名字:空桑。
原先六個國家的遺民變成了空桑的六個部族,並按照原先六色土的色彩,分為白、青、藍、紫、赤、黑六部。六部一致將懷刃擁上了帝位,是為空桑先祖懷刃皇帝。
在年輕英武的帝王身邊,是逐漸長成美麗絕倫女子的皇後,在萬民朝拜中,帝王金色的雙眸和皇後純黑的瞳子注視著大地,守望著遼遠得看不到盡頭的雲荒。
那便是雲荒大地上“空桑”這個民族的由來。
因為曆史的久遠,那個關於民族締造的故事已經接近於神話——即便是空桑最古老的史書《六合書》上,都沒有確切的記錄。沒有人知道有多少是真實,又有多少是臆造。然而魔君、神後的故事,猶如中州大陸上關於伏羲、女媧的傳說一樣,被所有人信仰。
“我們空桑人的祖先,是天上下來的神。”
——每一個空桑人都那樣自豪地說,仰望著白塔盡端湛藍的天宇。每戶人家中,都供奉著那一對孿生神魔的小像,煙火縈繞中,金眸與黑瞳如晝夜般並存。
此後又過去了多少年。
鏡湖變成了桑田,湖中凸現了方圓百裏的孤島,而內亂迭起,六色土再度分崩離析,退縮於西方廣漠的冰族趁機複出逐鹿天下。滄海橫流之時,《六合書》上記錄的最偉大的帝後拔劍起於蓬槁。太初元年,星尊帝和皇後白薇結束了內亂,重新統一了六部,將冰族徹底驅逐出了雲荒大地,開創了曆史上最強大的王朝:毗陵王朝。
太初三年,星尊帝在鏡湖中心的孤島上建立了龐大的城市,將帝都伽藍遷移到了湖心。而相應地,白薇皇後動用她的力量,在伽藍城的正下方水域裏,用幻力結成了一個虛幻的帝都:無色城。
雲荒格局在悄然變化,曆史如同風般呼嘯而過。
收南澤、平北荒、滅海國,空桑的版圖在星尊帝手中擴大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然而在“征”達到頂點的時候,“護”的力量悄然興起:不滿帝王對待海國的暴虐,白薇皇後拔劍而起,與丈夫對抗,最終戰死九嶷山下的蒼梧之淵。那座虛幻的無色城,也被星尊帝永遠地封閉。
星尊帝暮年,雲荒的心髒上陡然拔起了高達六萬四千尺的白塔,直指雲霄。偉大的帝王將那尊據說與天地同壽的巨大神像供奉在塔頂的神殿上——那“離天最近”的地方。自己也絕足於大陸,在伽藍白塔的頂端度過了餘生。
沒有人知道星尊帝在最後十幾年裏,一個人在孤高的絕頂上,對著神像想什麽。但在這位帝王南征北剿後,這一片雲荒大陸終於完成了又一個輪回,進入了相對安穩的和平階段。
然而和平是什麽?
和平是兩次戰爭中的間隙,是一個失衡到另一個失衡之間短暫維持的脆弱平衡。
巨大的白塔高聳入雲,俯視著這片大地的一切興亡枯榮。玉座上的神祇有著兩雙不同色澤的眼睛:金色的那一雙,隻能看見殺戮流血;而黑色那一雙,則能看到平安繁榮。
而現在,哪一雙眼睛看見了過去?哪一雙又看見了未來?
“寬恕我……”六萬四千尺的絕頂上,空桑最偉大的帝王須發蒼白,仰望著神祇永恒不變的眼眸,喃喃低語。獨居了十幾年後,一代帝王在伽藍白塔頂上的神殿裏合起眼睛,進入永久的沉睡,身邊沒有一個人陪伴。
手中那一卷《六合書·往世錄》被風吹落在地,唰唰翻頁——
隻是一個眨眼,便從洪荒翻到了桑田。
【神之右手·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