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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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序曲結束之後,正章應該開始。這相隔的時間確實是太長了一些……不過,這一天總算還是到來了。
想想那即將展開的華麗樂章,我難以抑製心中的興奮,你不想加入進來嗎,我的老朋友?
我知道你也早已期盼了太久了。
我能想象你看到這封信箋時的表情——你會激動得顫抖起來,是嗎?熱血在燃燒,無窮的力量正在軀體中聚集!——正和我此刻的感覺一樣。
我已經嗅到了你的渴望,你的憤怒,甚至是你的恐懼……
快來吧,我在這裏等你。
那個人不像是在寫信,倒像在描繪一幅精美的工藝品一般,落筆又重又慢,一筆一畫都是那麽仔細,甚至連每個標點符號也工整得一絲不苟。當信箋的最後一筆完成之後,寫信者長長地籲了口氣,將身體靠向椅背,陷入了沉思中。
十八年的漫長等待,終於要開始了……他一定會來的,多麽刺激啊。這一次我能夠贏他嗎?
我的身體在顫抖?我太興奮了……當然,我也不會否認,我有些壓抑不住心中的那種恐懼。正視它!一個真正可怕的對手才能帶來這樣的美妙感覺。
他的怒火足以將我燒成灰燼,再過一百年,也仍然是如此。
一切已無法回頭,這是十八年前便已決定的宿命。
……
第一章 風雨欲來
二○○二年十月十九日下午,十五點四十分。
A市是典型的溫帶季風性氣候。一過中秋,寒意就濃了起來。這兩天更是連綿陰雨,氣溫陡降。大街上,呼呼的風兒夾著細密的雨點往來肆虐,彌漫起一股陰冷的氣氛。雖然是省城,雖然是周末,這樣的氣氛也足以大挫人們外出的熱情,街麵上人影稀寥,難覓平日的熱鬧與喧囂。
鄭郝明從出租車上下來後,顧不上打傘,他快跑了幾步,然後一頭紮進了街口拐角處的極天網吧。在做這一連串動作的時候,他那略顯臃腫的身體已遠不如年輕時那般矯健和靈活——歲月在每個人身上都會刻上應有的痕跡,毫不留情。
與街麵上相比,網吧內人頭攢動,倒是熱鬧了許多。由於周圍有不少高校,所以極天網吧從來就不用為客源擔心。那個胖胖的老板此時正站在收銀台後麵,守著豐厚的營業款,滿麵紅光。看到鄭郝明急匆匆地走過來,他略感詫異——這種場合是很少有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來光顧的。
鄭郝明的衣服濕漉漉的,頭發也一綹一綹地糾結在了一起,這使他看起來多少有些落魄。
多半是個來找孩子的家長吧?胖老板猜測道,同時暗自在心裏盤算著該如何應付對方。他經常會遇到這樣的家長,自己徒勞奔波了半生卻無所成就,隻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下一輩的身上,可是連自己的人生都把握不好,又怎麽去把握其他人的呢?所以他們在家庭教育方麵往往也是失敗者。
不理他就好了。胖老板很快打定了主意。從對方的年齡來判斷,這個人的孩子應該已經成年了,這樣便不會有什麽大麻煩。
那個中年男人卻顯得很心急,來不及喘上一口氣,他已經把一個手包放在櫃台上,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遞過來:“查一下這個地址,告訴我是哪台機器。”他的聲音沙啞且疲憊。
紙條上的網絡地址確實是落在極天網吧的IP段內。胖老板淡淡地瞟了一眼,然後愛答不理地翻了翻眼皮:“你要幹什麽?”
“少廢話,快幫我去查!”中年男子忽然瞪起了眼睛,那目光竟如火灼一般燒人。這番氣質變化來得過於強烈,也過於突然,不僅胖老板被嚇了一跳,不遠處年輕的女網管也被驚動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向這邊看了過來。
胖老板略回過了味兒,立刻感到尊嚴受到深深的傷害,正要發作反擊時,那男子卻又掏出一本證件拍在台子上,壓低了聲音喝道:“我是警察!”
警察!這個其貌不揚的男子居然是個警察……胖老板一下子癟了,他悻悻地咽了口唾沫,把那張紙條傳給身旁的女孩:“小琳,幫他查一下。”
女孩不敢怠慢,她右手舉著紙條,左手五指翻飛將地址輸入了搜索欄。很快顯示器上便顯出了結果。
“第二排左邊起第六台機器。”女孩脆生生地說道。
“嗯。”鄭郝明滿意地點點頭,向著女孩所說的位置張望了幾眼,那裏坐著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看起來二十歲左右,頭發染成了暗紅色。
“他上了多長時間了?”鄭郝明又問了一句。
“從中午開始,快五個小時了。”
鄭郝明從手包裏拿出一個數碼相機,對著小夥子按下了快門。他一連拍了好幾張照片,網吧內環境嘈雜,小夥子又沉醉在自己的網絡世界中,對這一幕絲毫沒有察覺。
胖老板的目光在小夥子和鄭郝明身上來回打著轉,摸不清這裏頭的玄機。不過毫無疑問那個小夥子引來了警察,這樣的麻煩人物以後便不能接待了,雖然他也算是本網吧的常客。
鄭郝明似乎感知到了胖老板的所想,他忽然轉過頭來吩咐了一句:“我馬上就走……你不要驚動那個人,就當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胖老板無奈地點點頭——那個警察已把他完全壓在了下風。
數碼相機忽然“嘀”的一聲,發出了提示音。它的主人查看了一下,卻是儲存器的容量已經滿了。
鄭郝明輕輕地籲了口氣,像是完成了某種任務一般,同時顯出凝思般的神色。
近半個月來,他的足跡遍布全城的網吧,已經對數十個目標對象拍了三百餘張照片,他自己也不知道這麽做會不會有意義。
不管怎麽樣,去拜訪一下那個人吧……十八年了,不知道他還會不會記得我?鄭郝明這麽想著,邁步走出了網吧。他的離去就像他的到來一樣突然。
秋風躥過,幾點冷雨打在了他的脖頸上,冰涼的水滴與他心頭的寒意相互呼應,使鄭郝明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這會是一個新的開始嗎?或者說,那一切根本就從未結束?
……
晚八點十七分。
當鄭郝明費盡周折找到那個目的地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這裏是一片低矮破舊的平房區,巷道狹窄,殘缺不全的路燈閃著昏慘慘的幽光,空氣中則彌漫著一股令人很不舒服的黴濕氣味。
而僅僅百米之外就是省城繁華的商業街區。那裏霓虹閃爍,人們聚集在各式酒樓、商場和夜店中,享受著燈紅酒綠的夜生活。相比之下,鄭郝明所處的位置完全成了被現代社會所遺忘的角落。
陰雨仍未止歇,巷路上到處淌著肮髒的汙水。中年警察卻對此渾然不顧,他蹚著水徑直走到一間矮屋的前麵,核對了門牌號碼之後,伸手在木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
“誰呀?”幹澀嘶啞的聲音從屋中傳了出來。說話者雖然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但發出的音量卻有限得很。不過這聲音偏偏又如此的刺耳,似乎直接磨在了鄭郝明的耳膜上,令他的頭皮一陣陣地發麻。略經思忖之後,他回答了一句:“我是警察。”
一陣輕微的響動伴隨著令人心悸的等待,隨後小屋的木門往內打開了。借著屋中昏黃的燈光,鄭郝明看到一個如鬼魅般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雖然做好了充足的思想準備,但鄭郝明臉部的肌肉還是不自覺地抽動了兩下。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淒荒之地,眼前出現一個這樣的“怪物”,不管是誰都會有些心驚肉跳的感覺吧?
是的,這活脫脫便是一個“怪物”,他弓著背,光禿禿的腦袋上沒有頭發,隻有一片片黑褐色的陳年傷疤。他的臉上也是坑坑窪窪的,像一團被踩爛的泥巴,從中找不出半塊完好的肌膚;而他的五官則更加令人不敢卒睹:一雙眼睛斜吊著,眼瞼旁布著傷痕,鼻翼缺了大半個,暴露出黑黝黝的孔洞來,上嘴唇如兔子一般裂開了一道豁口,顯出殘缺不全的黑黃色牙齒。
鄭郝明深深地吸了口氣,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然後他叫出了那個“怪物”的名字:“黃少平。”
名叫黃少平的恐怖怪人目光倏地一凜,他緊盯著對麵的來客看了半晌,然後顫著聲音說道:“你是……鄭警官?”他的聲帶應該是受到過極嚴重的損害,說話時帶著殘破的氣音。
鄭郝明的眉頭跳了一下,頗感意外:“沒想到你還能認出我……這麽多年了,你還記得。”
“我怎麽能忘記?”黃少平咬著牙擠出了這句話語。那嘶啞的聲音似乎長出了鋸齒,一下下地落在鄭郝明的心頭上。
“我也沒有忘記,從來沒有!”鄭郝明的情緒受到了對方感染,他的聲音也變得顫抖起來,“所以我今天才來找你。”
兩個人,一個警察,一個怪物,他們在瀟瀟的雨夜中對視著。兩個人的目光似乎比風雨更加寒冷,足要把夜色都凍住了一般。
良久之後,那怪物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進來吧。”黃少平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向屋子深處走去,他艱難地拄著一副拐杖——原來他的雙腿也是殘疾不全的。
鄭郝明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後。在昏暗的燈光下,他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屋子不大,約有十多個平方米的麵積。靠門口處隔出了一個小間,擺著爐灶和鍋碗,想必便是廚房吧。再往裏則是起居室,條件簡陋得很:一張床,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唯一有點兒價值的就是一台21英寸的老式電視機。
鄭郝明感到一陣心酸,他可以想象黃少平是在怎樣的一種艱難境地中熬過了這麽多年。那種苦痛和寂寞該如何承受?
他本不該如此的,他也該有美好的生活,一切都源於十八年前的那場罪孽,而作為一名警察,我卻至今無法將那罪孽終結……伴著這想法,鄭郝明頗為自責地歎息了一聲。他的眉頭因此鎖起,在雙眼眼側拉出了大片的魚尾紋。
黃少平挪動到床邊坐下,然後他翻著怪眼,直接便切入正題:“鄭警官,你突然來找我,是不是有了新的線索?”
“是有些線索,不過……也不知道有沒有價值。”鄭郝明坐到對方身邊,他拿出一台數碼相機,調到瀏覽照片的模式後送到黃少平眼前,“你看看這些人吧,會不會有什麽發現?”
黃少平把身體傾了過來,凝目看著相機的顯示屏,不過他很快就顯出了失望的表情,搖頭道:“不對,這些人都太年輕了,十八年前……他們根本不可能。”
“我知道……”鄭郝明沮喪地舔了下嘴唇,“可我等了這麽多年,終於等到這麽一條線索,任何環節我都不想錯過。你還是仔細看看吧,或許即便不是當年的本人,也會和那個人有些什麽聯係呢?你用心看,不要放過任何可疑的感覺!”
“什麽感覺?”黃少平有些茫然地掃了鄭郝明一眼。
鄭郝明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啊,什麽感覺呢?如果根本不是同一個人,那自己要對方去找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這個要求確實是強人所難,甚至是有些荒謬的。
好在黃少平並沒有太拘泥於這個問題,他還是一張一張地,非常仔細地看完了相機上儲存的所有照片,最後他搖了搖頭,顯然是一無所獲。
鄭郝明無奈地歎息一聲,將相機收了起來。
“這些都是什麽人呢?”也許是不忍心讓對方過於掃興,黃少平有些找話茬似的提了個問題。
鄭郝明沒有回答,他並不想解釋太多——跟對方說那麽多幹什麽呢?這個人根本毫不知情,多年前的那樁慘案,他隻是個無辜的受害者罷了。
黃少平似乎看出了鄭郝明的想法,他忽然“哧”地笑了一聲,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在嘲笑對方。伴著笑聲,他那豁開的嘴唇向上掀了起來,露出大片參差惡心的牙床。
鄭郝明皺起眉頭道:“你……你該去做個整容。”這句話多少有些失禮,一說出口,他立刻就有些後悔了。
“整容?”黃少平從喉口艱難地擠出幾聲冷笑,“我哪兒來的錢?靠著幾個救濟金,上街撿些破爛賣賣,我能活到今天已經不錯了。”
“也是……”鄭郝明顯出尷尬、同情且又愛莫能助的神色。這已經是一個殘酷的社會,而殘疾者在其中無疑會更加舉步維艱。黃少平的窘迫境遇使鄭郝明想到了自己的女兒,他的心中不免又如針紮般的刺痛了一下。
鄭郝明抬腕看看手表,夜裏九點多了,他必須去接女兒了——不管多麽忙碌,這件事情總是不能忘記。
“這個……照片你都看了,如果回頭想到些什麽,及時跟我聯係吧……我也可能還會來找你的。”
黃少平不再說什麽,他拄著拐杖站起來,表明了自己送客的態度。
……
兩天之後。
十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四十五分。
A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隊長辦公室裏,凝重的氣氛幾乎讓人窒息。隊長韓灝拍案而起,他的眼睛瞪得溜圓,用近乎怒吼般的聲音喝問:“什麽,你再說一遍?”
對麵的刑警隊員尹劍比這個身材高大的隊長要矮了整整一頭,他有些畏畏縮縮地咬了會兒嘴唇,這才用夾雜著悲傷和惶恐的語氣說道:“南城派出所剛剛打來電話,鄭郝明鄭老師……被害了。”
韓灝確信自己沒有聽錯,他臉部的肌肉扭曲著,追問道:“什麽情況?”雖然他刻意壓低了聲音,但那話語中正在積蓄的憤怒和悲痛還是令人不寒而栗。
尹劍也穩了穩情緒:“據南城派出所的同誌說,他們十分鍾前接到報警,說轄區發生了凶殺案。五分鍾後首批警力到達現場,結果發現死者是我們隊裏的鄭老師,於是他們立刻打電話過來通報了案情……更具體的情況還在進一步跟進中。”
“馬上出發,去現場!”韓灝披上外衣,大踏步地往辦公室外走去。尹劍緊著小跑了兩步,跟在他身後又說道:“韓隊,還有個比較特殊的情況——報案的人本身也是個警察。”
“哦?”韓灝腳下絲毫不停,“是南城所的?”
“不,他自稱是龍州市刑警隊的隊長。”
“龍州?”韓灝蹙起眉頭。這個不屬於省城的管轄了,這個家夥怎麽會突然出現在我的地盤上?
不過這疑問隻是一晃而過,他現在實在沒有閑暇去思考這些毫無頭緒的問題,他必須盡快布置好案件的啟動工作。在從辦公室通往汽車的這段路上,韓灝用電話調集了局裏最好的法醫、最好的刑偵勘查專家以及刑警隊中最精幹的搜捕力量,所有的人都將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往案發的第一現場。
鄭郝明的死訊猶如引爆了一顆炸彈,立刻在整個A市公安係統內掀起了軒然大波,這不光是因為他的刑警身份,更緣於其從警近三十年來積累的榮譽和口碑。
鄭郝明今年四十八歲,二十三歲時進入A市公安局刑警隊,從此嶄露鋒芒,連破大案奇案,親手捕獲的悍匪頑徒數以十計,雖然因學曆上的限製,升遷的機會較少,但在公安內部,他卻早已成了赫赫有名的傳奇人物。這兩年因為年齡的原因,他漸漸退離了一線,可隊裏的那些毛頭小夥子哪個不是他一手帶出來的?不誇張地說,鄭郝明就是A市刑警大隊的標誌,即便脾氣火暴的大隊長韓灝到了他的麵前,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上一聲“鄭老師”。
這樣一個人物居然遇害身亡了,這簡直就是在所有警察的心口上捅了一刀。而對於韓灝來說,這一刀捅得無疑尤為深重。偏偏這個刑警隊長素來脾氣火暴,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他因此暗暗咬牙發誓,不管凶手是誰,他一定要讓對方承受最嚴厲的懲罰。
上了警車之後,韓灝便不斷地催促司機:“快!快!”藍白相間的小車開著警報燈,一路呼嘯疾馳,以接近一百邁的速度穿行在環城公路上,沿途的車輛紛紛避讓,而過往行人則交頭接耳,不知是發生了什麽駭人的案子。
鄭郝明兩年前在市裏買了一套商品房,把家人都搬入新房之後,原來公安局分給他的住宿樓便空了下來。不過這老屋子也沒有完全閑置,有時候辦案晚了,鄭郝明便會回到這裏休息過夜,一是周圍的同事多,聯絡啊、行動啊都方便;同時也免得打攪到早已熟睡的妻女。後來久而久之,這老屋子就有點兒成為他的“第二辦公室”了。
根據城南派出所的通報,鄭郝明遇害的地點正是在此。這個地方離公安局本來就不遠,韓灝他們警車飆得又快,十分鍾不到便已抵達了目的地。
這一片的住宅區都是老式磚混結構的矮樓。鄭郝明的住所在7號樓的三層。韓灝不待警車完全停穩,打開門便跳了下來,向著樓洞內快步而去。出事的單元門口正守著一個派出所的年輕幹警,見到市局刑警隊的同誌到來,他立刻讓開道路,同時行了一個警禮。
韓灝帶人上到了三層樓梯口,卻見鄭郝明的宿舍外又守著兩個幹警。這兩人也是認識韓灝的,他們很尊敬地打了招呼:“韓隊,你來了。”
“你們幹嗎都在外麵站著?”韓灝板著麵孔,急切地喝問,“情況怎麽樣?”
兩個小夥子麵露難色,其中一個撓了撓頭:“這個……不太清楚,那個人不準我們進去,隻讓我們在外麵守著。”
小夥子說的確是實情。接到110指揮中心的命令後,他們立刻趕到了這裏。可是屋裏的報案者卻不讓他們接近現場,而且對方亮了身份,竟是個刑警隊長。他們便有些懵了,也搞不清對方是不是專門過來查案的。無奈之下,他們隻好一邊守在門口,一邊打電話通報了市局的刑警隊。
韓灝當然不清楚其中的細節。雖然心中疑竇叢生,但他也沒有必要再問什麽,而是直接大步踏進了屋內,親眼去看個究竟。
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屋,進門後左首是個客廳,右首方向則是廚房。鄭郝明仰麵躺在客廳的地板上,從脖頸處往下汪了大片的血跡,看起來已死去多時。另有一名男子正背對屋門單膝跪地伏在死者的身邊,盯著地板上一柄散落的菜刀仔細端詳。由於是老式建築,房屋通風並不是很好,廳內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韓灝在門邊不遠處收住腳步,蹙起眉頭問道:“你是誰?”此時尹劍也走進屋來,守站在他的身後。
在韓灝問話的同時,那陌生男子已回過了頭,隻見他大約三四十歲的年紀,身形消瘦,濃眉直發,一雙眼睛雖然不算大,但目光卻敏銳至極。
男子見到韓灝二人,左手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靠近。同時右手到懷中掏出本證件扔了過來,自我介紹道:“龍州市刑警隊,羅飛。”
韓灝伸手往空中一抓,將證件穩穩地接住。略略看了看之後,他將證件交給尹劍,同時低聲吩咐道:“讓信息科查一查他的資料。”
羅飛的耳朵微微一動,似乎是聽到了韓灝的話語。他一邊打量著二人,一邊問道:“你們是刑警隊的?”
尹劍指了指韓灝:“這是我們的韓隊長。”
羅飛點了點頭:“很好。那你們應該很清楚案件現場勘查的常識,如果你們要接近死者,請注意不要破壞掉任何可能存在的現場痕跡。”
韓灝麵沉似水,他衝尹劍揮了揮手,示意後者先退出去。尹劍暗暗搖了搖頭,他深知這個隊長素來自視甚高,羅飛的這幾句話雖屬無心,但已經犯了很大的忌諱。再加上鄭郝明遇害,他本來就已經悲憤交加,這下肯定是不會有好臉色給對方看的。
果然,尹劍剛剛走到門外,便聽見韓灝的聲音在屋內響起:“羅隊長,你怎麽會在這裏?”他說話的語氣極為生硬,充滿了質問的意味。
羅飛愣了一下,顯然也感覺到了不好的苗頭。想想自己剛才的言行確實有些失禮,他連忙站起身解釋道:“哦,我是……有一些私事來找鄭警官,沒想到鄭警官……”
“好了,既然你是私事過來的,就請你先離開現場。”沒等羅飛說完,韓灝已經冷冷地打斷了對方的話語,“至於事情的前後經過,請你到門口去找剛才的尹警官,由他負責對你進行詢問。”
羅飛凝起目光看著不遠處那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而對方亦針鋒相對地看著自己,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就在此時,隨著一陣小小的喧嘩,又有兩三名男子來到了屋內,從他們的衣著和攜帶的裝備來看,應該是法醫和勘查人員。
“你快點兒離開這裏,不要影響我們的工作。”韓灝再次冷言催促。
羅飛無奈地輕歎一聲,踮著腳,邁大步跨出案件現場,來到了韓灝等人麵前。
“我已經有了一些發現,也許我們應該先交流一下。”羅飛向著韓灝誠懇地說道。
“不用了。這並不是你的工作。現在你的身份是報案人,必須首先配合我們的詢問。你也是刑警,應該很清楚這些辦案時的基本常識。”很明顯,韓灝這是找機會把羅飛剛才的冒犯之辭硬邦邦地拋了回去。
羅飛尷尬地咧了咧嘴,想要找些說辭緩和下氣氛,可一時卻又難以開口。就在窘迫之時,尹劍從門外探進半個身子招呼了一聲:“羅警官,請你到這邊來。”他的態度比韓灝要友好多了,也算是給羅飛墊了個下坡的台階。後者頗領情地點了點頭,然後無奈地向門外走去。
韓灝冷眼看著羅飛走出屋子後,這才帶領眾人開始了對案犯現場的勘查工作。
在屋外,尹劍把羅飛引到樓梯拐角處,略帶歉意地打著招呼:“這是我們的工作程序,希望你不要見怪——現在請你陳述一下到達案發現場的前後經過。”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拿出了筆和記錄本。羅飛則趁機上下打量著對方:這個小夥子麵相友善,話語隨和,應該是個易於溝通的家夥。
而此時樓下又響起了“嗚嗚嗚”的警笛聲,羅飛把腦袋探出樓道窗往外看了一眼,原來是刑警隊調集的增援警力到了。
“好了。事發的經過我們會有充足的時間去說,而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羅飛衝著尹劍招招手,目光仍然看著樓下那些剛剛趕到的警察,“你能不能調動這些警力?”
尹劍立刻搖搖頭:“我們隊長在這裏,我怎麽能擅自做主?”
“那就去告訴你們的隊長,趕快布置下去,在全市範圍內搜捕一個嫌疑男子。此人體格很瘦,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手部很可能有刀傷。他於昨夜十一點至今天淩晨兩點之間曾在案發地點附近活動過。”羅飛目光炯炯地看著尹劍,他說話的語速雖然很快,但表達出來的內容卻是清晰有致、一絲不紊。
尹劍卻隻是再次搖頭:“不行的,我們隊長肯定不會聽你的話。”
羅飛禁不住皺起了眉頭:“你們應該相信我。”他堅定有力地加重了語氣,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他的態度顯然感染到了尹劍,後者愣了片刻,似乎在猶豫動搖,不過最終他還是苦笑著說道:“不好意思啊……你不太了解情況。現在不是我相信不相信你,不是這個問題……問題在於——在這座城市裏,你必須按照我們隊長說的去做,而不是讓他聽你的。”
羅飛無奈地沉默著,很顯然,省城的那位刑警隊韓隊長早已在部下心中確立起了無可動搖的強勢地位。這樣的地位使得自己這個“外來者”很難有發表意見的機會。而此前無意中的冒犯則更給雙方的交流設置了難逾的障礙。
片刻之後,羅飛隻好歎了口氣,按照對方的要求行事。
“好吧,那你做好記錄——”他開始描述發現案情的過程,“我因為一些私事,需要拜訪鄭警官。上午九點五十二分,我把電話打到了鄭警官的辦公室,但他不在。你們同事——一個姓孫的小夥子告訴了我鄭警官的其他聯係方式。我又打鄭警官的手機,但無人接聽,後來我從他的家人口中得知了他可能會在這個地方。於是我在十點三十七分的時候找到了這裏。門是虛掩著的,我敲門無人回應,但屋內卻有血腥味。我進屋發現了案發現場,然後我立刻打110報警,同時就地展開相關的勘查。十點四十四分,派出所的幹警到達,為了保護現場,我沒讓他們進屋。十點五十五分,你們到達。”
羅飛的話語簡潔,但事情的前後經過卻陳述得非常清楚,相關時間更是極為準確。尹劍一條條地記錄下來,覺得對事情本身幾乎沒有什麽可問的了。他想了一會兒,提出了另一個相關的問題:“你認識鄭老師?”
羅飛搖了搖頭:“不。”
這個回答完全出乎尹劍的意料,他詫異地眯起了眼睛追問:“那你怎麽會有私事找他呢?”
羅飛沉吟了片刻:“是關於一樁案子的事情,鄭警官負責的案子。”
“案子?”尹劍撓了撓鼻頭,“哦”了一聲道,“那應該算公事吧?”
“私事。”
“私事?”尹劍有些弄不明白了,一個警察為了案子去找另一個警察,這怎麽會是私事呢?
與先前的利落風格迥然不同,對這個疑問羅飛沉默了許久,然後才悠悠地說道:“那是一樁十八年前的案子了。當年我還不是警察……我是那案子的當事人之一……所以這算不上公事,我來找鄭警官,是以私人身份前來……”
十八年前的案子?尹劍沒興趣牽扯太多,他撇了撇嘴:“那是哪輩子的老黃曆了,怎麽現在又來搞?算了,不說這些無關的了……嗯,你描述一下你看到的現場情況吧。”
“無關?”羅飛的目光一凜,“那可未必……”他的語氣陡然間陰冷了許多,竟森森地透滿了寒意。現場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異常凝重起來。
尹劍被羅飛冰冷的目光戳中,竟不自覺地往後縮了一下。被凝重的氣氛壓抑了片刻之後,他才猶疑著問道:“你是說鄭老師的死和那個案子有關係?那是個什麽案子?”
羅飛看出了對方的緊張情緒——這種情緒勢必會妨礙雙方的溝通。對於氣氛的失控,他頗自責地慨然輕歎:十八年過去了,不知已經曆過多少大風大浪,但一想到那件事情,自己仍然如負著泰山重荷,難以解脫。
羅飛做了幾個深呼吸,首先讓自己輕鬆下來,然後他很隨意地反問了一句:“你來刑警隊多久了?”
“還不到兩年。”小夥子如實地答道。
“警校畢業?”
“是的……省警校刑偵專業。”
“那我算是你的師兄。”羅飛微笑地看著小夥子,眼神明亮,“我也是在這裏上的學,省警校刑偵專業。嗯……黃偉現在是係裏的老師吧?”
“對!”小夥子連連點頭,“他教過我們痕跡勘查的課程。”
“他是我的同學。”羅飛輕輕拍了拍小夥子的肩頭,“還有係裏的那些老教授們,如果你去打聽一下,他們應該都還記得我。”
“啊,真沒想到,那你可真是我的老學長了!”尹劍毫不掩飾驚喜的情緒,語言和神態都友好了許多。
“好了,現在你應該完全地信任我,有沒有問題?”羅飛的表情重新嚴肅起來,“因為我需要你的幫助。”
尹劍立刻便點了點頭,雖然隻是初次見麵,但對麵這個男子卻有著一種奇妙的魅力,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消除別人的戒心,如兄長般令人感到親切和尊敬。
“很好。”交談的氛圍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之內,羅飛滿意地摸著下巴,嘴角現出兩道淺溝,然後他又將話題切往了關鍵之處,“關於十八年前的那樁案子,你暫時沒必要問那麽多。現在我有些問題要問你——嗯,最近幾天,鄭警官有沒有什麽反常的舉動,或者說,他有沒有一些特殊的言行?”
“反常?”尹劍低著頭想了片刻,“這兩天他倒是經常外出,不過這也不算反常吧?我們做刑警的,出外勤再正常不過了。”
“哦?那他手上正盯著什麽案子?”
尹劍搖搖頭:“那倒沒有。鄭老師畢竟年紀不小了,已經不會再具體負責一線的案子。他隻是較多地做一些分析和指導的工作。不過他這個人閑不住,即使什麽活也沒有也會經常往外跑,摸查摸查社會情況什麽的。哦,對了,他這兩天出去多半是在搞前期的盯查。”
“你怎麽知道?”羅飛對尹劍的最後一句話很感興趣,“他和你聊起過嗎?”
“那倒沒有。鄭老師一向獨來獨往的,好像不太喜歡跟人交流。我是看到他最近外出的時候總是帶著數碼相機,所以才作出的判斷。”
“數碼相機?”羅飛的眉頭一挑,“銀色的尼康嗎?”
“沒錯,我們隊裏統一買的,都是這個品牌。你也知道?”
“那個相機就在客廳裏的桌子上!”羅飛一邊說,一邊轉頭向案發的屋子看了一眼。顯然是對那個相機有所窺伺。
兩個後來的省城刑警奉了韓灝的命令守在案發地門口,神色威嚴。羅飛略一思忖:自己現在想再進那個屋子,已然沒有太大的把握,倒不如還是求助於身邊這個剛剛結識的校友。
“我要看那個相機,現在就要!”羅飛壓低聲音說道,“你幫我去把相機拿出來,能不能做到?”
尹劍猶豫了片刻:“好吧……我去試一下,主要還得看我們隊長同不同意。”
羅飛點了點頭,也隻能如此了。小夥子畢竟是別人的下屬,那個韓隊長不好通融,而刑警隊本身又是一個紀律嚴明的地方,他也不能太強人所難了。
不過尹劍倒沒有讓羅飛失望,當他再次從屋裏出來的時候,手上正拿著那個銀灰色的尼康相機。
“我可以把裏麵的照片調出來給你看,但是你不能用手接觸相機——這是韓隊長吩咐的。”尹劍自己已經戴上了白紗手套,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相機的顯示屏展示在羅飛的麵前。
隨著尹劍的操作,一幅幅的照片依次呈現了出來。羅飛非常認真地觀看著,有的時候他會讓對方停下來,自己則凝眉思考片刻;有的時候他又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記錄著一些什麽。這樣足足過了有半個小時,他才把相機中儲存的那三百來張照片全部看完。
“好了。”羅飛長長地籲了口氣,然後若有所思地說道,“這麽多的照片……規律是很明顯的,其中有些疑點很值得關注……更重要的,我們至少已經獲得了一條有價值的線索。”
尹劍也附和著:“嗯,所有的照片都是在網吧裏拍攝的,這一點非常明顯。拍攝的狀態是隱蔽的,對象毫不知情。一共有五十七名被拍攝者,以年輕人為主,但是並沒有更多的共性。鄭老師應該是想從這些人中尋找什麽吧?我所想到的暫時就這麽多,有什麽遺漏嗎?”小夥子一邊說著自己的分析,一邊用期待的目光看著羅飛,希望能得到對方的肯定。原本該是羅飛接受他的調查,可現在他的思路卻完全被對方所引導了。
“不是五十七名被拍攝者——”羅飛轉動著手中的水筆,“應該是五十八名。”
“不會啊,我一個個數過來的……難道是我數錯了?”尹劍聳聳肩膀,同時有些困惑地看著羅飛——對這個數字要求得如此精細能有什麽意義呢?
“你沒有數錯,現在相機上確實是五十七名被拍攝者。但是——你注意到每張照片都有一個文件名吧?”
尹劍把相機調到相關的界麵又看了一下:“嗯,是一些數字的編號。”從001開始,002, 003, 004……這樣依次往下排列著。
“這些編號是按照片拍攝時的先後順序自動生成的。”羅飛進一步提醒尹劍,“你注意一下,從280到285,這六個編號的照片在相機裏是沒有的。”
快速複看之後,果然如此!尹劍略一思索,心中已然明了,脫口道:“我明白了——這六張照片是後來被刪掉的……既然是連著號,那麽這些照片應該是拍的同一個人——也就是第五十八個被拍攝者。”
而羅飛的思路已經在思考這個現象背後隱藏的意義:“是被誰刪掉了那些照片?為什麽要刪掉?”他喃喃地似在自言自語,“這裏麵也許大有文章……”
“你是懷疑這會和鄭老師的遇害有關聯?”尹劍體會到羅飛的潛台詞,他將相機在手中翻了翻,頗有些懊惱地歎道,“難道這個人就是鄭老師要尋找的目標?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豈不是來晚了一步,罪犯已經把最重要的線索抹掉了。現在留在相機上的這些人,多半對案件本身是沒有意義的。”
羅飛凝目看著尹劍:“但我們還有其他的線索,至少可以試著去追查一下,好弄明白鄭警官到底在尋找什麽。”
尹劍迫不及待地追問道:“怎麽找?”
羅飛展示了一下自己看照片時做的記錄,隻見那上麵寫著:極天網吧,十月十九日十五點四十七分。
“這個有什麽說法?”尹劍跟不上對方的節奏,他撓了撓自己的腦門,尷尬地問了一句。
“你的觀察力還有待提高。”羅飛咧了咧嘴,多少有些失望,“在最後的幾張照片裏,被拍攝者身後帶出了網吧的窗戶,而窗戶上的貼紙顯出了‘極天網吧’的名稱。另外,照片的右下角顯示了拍攝的時間。”
羅飛一邊說著,一邊用筆在那個時間記錄上畫了一道:“這是兩天前的下午。”
尹劍把最後幾張照片又翻出來看了看,果然如羅飛所說。不過那些都是些很微小的細節,不經提醒很難發現。
“嗯,沒錯,這的確是重要的線索。”尹劍不得不向對方投去佩服的目光。
“好了,你待會兒把我的分析轉告給韓隊長吧——如果他願意接受的話。現在我要按照我自己的思路去行事了。”羅飛撕下一張紙,寫上自己的手機號碼,“有任何事情,請及時和我聯係。”
“你要走了?”尹劍瞪大眼睛,這告別似乎來得太突然了一些。
“是的。這裏有韓隊長接手,我再留著也隻是浪費時間而已。”羅飛的話語中帶出些抱怨的意味。說完這些之後,他友好地在尹劍肩頭拍了一下,然後便自行下樓而去了。
……
十三點二十四分,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鄭郝明遇害案的案情通報會正在進行,會議由市屬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韓灝主持,各分局刑警隊以及派出所的相關負責人均列席參加了會議。
會場上的氣氛極為凝重,大家看著臉色鐵青的韓大隊長,每個人的心頭都像悶著塊大石頭似的,壓抑至極。
韓灝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似乎仍在竭力克製著心中的憤怒和悲痛:“……想必大家都已經知道,今天上午我市發生了一起惡性殺人案——關於被害人的身份不用多說了……我們直接來看下現場的情況吧。”
得到韓灝的示意,一旁的助手尹劍打開幻燈,把案發現場的照片投射到了前方的大屏幕上。
“死者身中三處刀傷,分別是腹部的刺傷、右上臂的劃傷以及頸部的切割傷。其中致命傷在頸部,這一刀割斷了死者的頸動脈,致死者失血過量而死。根據法醫的鑒定,死亡時間應該是在夜裏十二點至淩晨兩點之間。”
伴隨著韓灝的講解,一幅幅特寫畫麵出現在屏幕上。在場眾人對於這種血肉模糊的場景本已司空見慣,可這次照片上的主角卻是和他們並肩多年的同事,那鮮血也因此變得格外殷紅,冷豔冷豔地紮得人心慌。當最後出現鄭郝明頭麵部的特寫時,個別同誌甚至已偷偷地別過臉去,不忍卒睹。
照片上的鄭郝明雙目緊閉,嘴卻是半張著,似乎尚有一聲呐喊未及發出。在他的脖頸上,一道可怕的傷口橫拉過去,旁邊的標尺顯示出它的長度足足有七厘米。從傷口處流淌出來的血液在屍體下方汪成了一大片,占滿了整個相機的屏幕。
韓灝低沉的聲音仍在繼續:“從傷口的情況來看,罪犯所用的是匕首一類的凶器。現場同時遺留了一柄菜刀,根據技術人員的勘查,菜刀上的指紋為死者所留,所以這應該是死者用以自衛的武器。由此我們相信,死者在被害前曾與凶犯有過激烈的搏鬥,另有很多其他證據也可以支持這個判斷。”
說到這裏,韓灝衝尹劍做了個手勢,屏幕上開始一張張地切換現場的環境照片。
“這是客廳台麵上留下的刀痕;這是裝飾櫃上留下的刀痕,櫃中物品散亂,應該是受到過撞擊;這裏有大量的噴濺狀血跡,顯然死者就是在附近遭受了致命的一刀……”
眾人沉默聆聽著,在韓灝的引導下,鄭郝明與凶犯搏鬥時的場景似乎正一幕幕地重現在他們麵前。
屏幕上的畫麵切換了一輪之後,變成了現場木質地板的特寫,而韓灝看到這張照片時,精神似乎為之一振。
“這張照片拍攝於死者的腳邊。我們可以看到,地板上有一些圓形血點,這應該是血液從高處滴落時造成的。由於死者身穿整套的長袖睡衣,他上臂和腹部的傷口都隱藏在衣物內,不會有血液滴落,同時其頸部創口巨大,也不會形成孤立的滴落血跡,所以我們在現場判斷,這裏的血跡極有可能是凶犯留下的……切回到剛才菜刀的特寫——”
按照韓灝的吩咐,屏幕上出現了鄭郝明用來自衛的那把菜刀。
“好的,你們看,菜刀刀刃上也有血跡,這和剛才的推測可以互相印證。”
“這麽說的話,凶手受傷了?”會場上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眾人均微有喜色,要知道,凶犯如果受傷,不僅會在現場留下血液等不可辯駁的罪證,而且對於偵查和抓捕來說,也多了一條極易分辨的特征。
“現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確實如此!”韓灝拿起一份報告在手中揮了揮,“這是剛剛拿到的化驗結果,死者的血型是AB型,而菜刀和地板上的滴落血跡都是B型。毫無疑問,那正是凶手的血跡!”
這線索太有價值了!眾人忍不住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而韓灝犀利的目光在會場上掃過之後,現場才又恢複了平靜。
“好了。”韓灝滿意地點點頭,“現在看一下廚房裏的照片。”
屏幕上畫麵切換,顯示出老式廚房中的那種木格小窗戶。韓灝繼續就著照片講解:“這扇窗戶外麵是小區的綠化帶。現場窗戶向外敞開,且最下格的玻璃已被打碎——好,換一張……這是廚房裏的碗櫃,在上麵也同樣提取到了刀痕。”說到這裏,他略微頓了一下,然後又道,“由此我們判斷,凶犯是從樓房背麵,沿著雨水管道和下層住戶的防盜窗爬上了三樓,然後擊碎了廚房窗戶上的玻璃,打開窗戶進入了屋內。在這個過程中,本已睡下的被害人聽見響動,起身查看。兩人在廚房中遭遇並進行搏鬥。被害人拿起菜刀反抗,邊打邊退,但終於還是被殺害在客廳中。”
“現場有沒有提取到凶犯的腳印和指紋?”此時有人插話問了一句。
韓灝搖了搖頭:“沒有。此人很可能戴著手套和鞋套,具有一定的反偵查意識。”
“嗯。這就有些麻煩了……”剛才問話的人多少顯得有些沮喪。通常來說,從腳印可以推算出案犯的身高體重,而指紋則可輸入電腦進行數據檢索,如果他是有前科的人,其身份便可查出。現場沒有留下這些痕跡,無疑給偵破工作增大了難度。
韓灝的目光卻突然凝了一下,正色說道:“即便如此,我們仍掌握了相當的線索,現在大家記一下凶犯的模擬特征——此人應該是青壯年的男子,體格偏瘦,身高在一米六四至一米六七之間,手部有新鮮的刀傷。”
與會眾人紛紛拿出紙筆,記下韓灝的話語。有一人聽到最後時,禁不住輕輕地“咦”了一聲,似乎頗多驚訝。在靜默的氣氛中,這一聲顯得尤為突出,大家立刻都把目光投了過去。隻見此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長得白白淨淨的,頗有幾分書生氣質。正是負責播放幻燈的尹劍。
韓灝皺起眉頭看著自己的副手:“你有什麽問題?”
“沒有問題。”尹劍連忙搖了搖頭,遲疑了片刻後,他又加了一句,“隻是,上午那個人……他的分析好準!”
“哪個人?”韓灝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那個外地的刑警——羅飛。他上午就說過,要我們去找一個體型很瘦、身高一米六五左右、手部負傷的男子。”
“什麽?”韓灝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那個家夥怎麽能作出如此精準的判斷?要知道,關於凶犯的這些特征聽起來簡單,卻是諸多技術人員縝密分析後才得出的結果——
能夠悄無聲息地攀爬到三樓,並且從狹小的廚房窗戶中鑽進去,此人多半身形瘦小,動作輕靈——這一點倒不難想到,可想要確定具體的身高範圍,那可就難多了。
由於雙方經過激烈的搏鬥,所以在廚房和客廳的木質櫥櫃上留下了許多刀痕。凶犯手執鋒利的匕首,每一刀都是全力揮出,因此他必然會將身體展開到最易發力的姿勢。依此原理進行綜合歸納,便可通過那些刀痕的高度、角度和軌跡反推出用刀者的身高範圍。這裏麵牽涉到極為細致的計算過程,還需要進行數學模型的帶入,很難想象一個人僅憑肉眼和腦力便能完成類似的工作。
現場的地板上留有凶犯的血跡,這些血跡是從半空中滴落形成的。這裏麵也有講究,滴落的起始點越高,血液最後在地板上濺開形成的圓形斑點麵積便越大,根據這個原理,通過在現場的模擬實驗進行對比,便可大致估計出血液的落點高度——最後得出的結果是距離地麵七十至九十厘米。這個季節人的穿著相對來說厚實嚴密,能夠造成血液滴落的傷口隻可能出現在裸露在外的雙手或者是臉部,再結合剛才的推斷,才可得出凶犯手部負傷的結論。
以上種種居然都被羅飛在那麽短的時間內便琢磨了出來,韓灝對此簡直有些覺得不可思議。不過驚訝的神態隻是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他很快便用一層寒霜把自己的情緒遮擋了起來,然後冷冷地說道:“這個人的身份和來意目前都還不明朗,就這起案件來說,他本身就是一個重點調查對象。尹劍,我要你派人盯著他的,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我讓二中隊的金有峰負責這件事的,我現在就和他聯係一下,看看情況怎麽樣。”尹劍一邊說著,一邊掏出手機撥了號碼。振鈴響了好幾聲之後,對麵才終於有人接聽。
“喂,是大金吧?”尹劍開口打了招呼,然後電話那頭的人不知說了些什麽,尹劍的神情一下子僵住了,他呆呆地聽了片刻,偶爾才“嗯”一聲,語調則極為尷尬,片刻後他站起來走到韓灝麵前,將手機遞了過去,“隊長,你來接吧。”
韓灝納悶地瞥了自己的助手一眼,然後他接過電話:“喂?我是韓灝。”
“韓隊長,對不起,我是羅飛。”聽筒裏傳來一個略顯低沉的男子聲音。
“羅飛?”韓灝也一下子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自己派出去盯梢的下屬怎麽會把電話落在了被盯對象的手中呢?
“我想我和你的隊員之間可能有一些誤會。”電話那頭的羅飛已經主動開始解釋了,“我正在調查一些東西,後來我發現有人在跟蹤我。於是我找機會想製伏他,他在反抗的時候我們動了手——這一切都是剛剛發生的事情。現在他暫時失去了知覺,不過很快便會醒過來。你們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正好翻到了他的證件,這件事純屬意外,我真的非常抱歉。”
韓灝愣在原地,臉上的神色如死灰般難看。自己的手下被盯梢的對象製伏,連手機、證件都被人繳了去,這是多麽讓人顏麵掃地的事情!而羅飛致歉的態度雖然誠懇,但顯然不足以驅散他心頭的惡氣。韓灝竭力控製住情緒才使得自己沒有當場發作出來,在接連喘了幾口粗氣之後,他極為不滿地指責道:“羅飛,羅隊長,這裏可不是你的龍州!你不覺得你的舉動實在是有些太過分了嗎?”
“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我剛才的反應確實是過於緊張了。不過——”羅飛的語調突然間變得凝重起來,“如果你知道那個隱藏的對手有多麽可怕時,你也會反過來理解我的。”
韓灝眉頭皺了皺,他已敏銳地捕捉到了羅飛話中的隱義:“嗯?你有了什麽新發現?”
“是的。”羅飛正色道,“希望這次你能夠認真地聽我講一講。”
韓灝沉默著,看來自己有必要親自會一會這個神秘出現的同行了。片刻後,他終於回答:“半個小時之後,我在刑警大隊的辦公室等你。”
“好的。嗯……我現在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羅飛緩和自己的語氣,“你的隊員已經清醒過來了。”
果然沒過不久,聽筒裏傳來了金有峰的聲音:“隊長,我……”
“廢物。”韓灝沒好氣地罵了一句,然後狠狠地掐斷了電話。
……
下午兩點零七分,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隊長辦公室內。
當羅飛來到的時候,韓灝如約正在等待著他。
“你們這邊的進展怎麽樣?”還沒顧得上把屁股坐穩,羅飛已經急匆匆地問道。
“我並沒有義務向你匯報工作。”韓灝不軟不硬地頂了羅飛一句。羅飛苦笑了一下,顯得頗為無奈。然後他坐在韓灝對麵,閉口不言,擺出一副等待對方來引導的謙卑姿態。
見對方認了軟,韓灝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這時他又覺得自己或許該說出些什麽,不能讓這個家夥小看了省城警方的實力。沉吟了片刻,他便斟酌著措辭說道:“疑犯的體貌特征我們已經掌握。現在市郊各交通網點都已設下了關卡,各級警力也在進行專向排查,重點對象是那些與死者生前所處理的案件有牽連的相關人員。”
羅飛很快接口道:“我明白你的思路,你認為這是一起針對公安幹警的報複殺人案?”
“現場沒有劫財的跡象。凶犯持刀闖入,蓄意殺人的目的非常明顯——”韓灝針鋒相對地反問,“不知道你以為還會有其他什麽情況呢?”
羅飛搖搖頭,忽然話鋒一轉:“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嗎?”他的目光凜凜地看著韓灝,似乎隱藏著很多下文。
“這正是我要關心的問題。”韓灝凝目和羅飛對視著,然後又補充追問,“還有,你和鄭郝明警官是什麽關係?”
羅飛沒有直接回答,他掏出一張折好的信箋遞了過來:“你看看吧。”
韓灝帶著迷惑的表情打開信箋,隻見上麵寫著——
8102號學員,你該還記得我吧?
序曲結束之後,正章應該開始。這相隔的時間確實是太長了一些……不過,這一天總算還是到來了。
想想那即將展開的華麗樂章,我難以抑製心中的興奮,你不想加入進來嗎,我的老朋友?
我知道你也早已期盼了太久了。
我能想象你看到這封信箋時的表情——你會激動得顫抖起來,是嗎?熱血在燃燒,無窮的力量正在軀體中聚集!——正和我此刻的感覺一樣。
我已經嗅到了你的渴望,你的憤怒,甚至是你的恐懼……
快來吧,我在這裏等你。
韓灝越看越是茫然,眉頭皺成了兩團疙瘩。卻聽羅飛在一旁解釋道:“兩天之前,我收到了這封信箋。信是從本市發出的。8102,這是我以前在警校讀書時候的學號。”
“是的,你是省警校八一級的學員,當年的各項成績極為出色,被譽為警校‘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學員’。隻是你畢業前卻犯了一個錯誤,最後僅被分配到龍州這個二線城市,在郊區某派出所當了一名普通幹警。不過你升得很快,八年後就當上了所長,後來又調到龍州市刑警隊任職——”韓灝用手指敲了敲桌麵上的一份報告,臉上的表情喜怒莫測,“這是你的相關資料,關於你的履曆,我們已經調查得清清楚楚。”
羅飛一愣,在血案突發的緊張時刻,韓灝還特地分出精力詳細調查了自己的檔案,以這樣一種方式為人所重視給他帶來怪怪的感覺。
“那應該是一次大錯誤吧?”韓灝卻還不願罷休,又揶揄著說道,“否則警校的天才又怎麽會淪為一個小小的片兒警?”
對方這番話語顯然是觸動了羅飛的許多心事,他雙目迷離,神情竟變得有些恍然,半晌之後才喃喃地說道:“錯誤?嘿,也許叫失敗更準確一些,慘痛的失敗……”
韓灝陡然間看到羅飛這副模樣,不禁頗為意外。從收集到的資料中,他知道羅飛此前在龍州曾破獲過許多大案奇案,出眾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但由於某些經曆,以至於人生坎坷,倒也令人感懷。經過這次麵對麵的交鋒,他心中原先積攢的鬱悶也發泄得差不多了,此刻忍不住倒要勸解對方兩句:“錯誤也好,失敗也罷,都已是過去的事情了,你也不用總是放在心上。而且……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
“不……”羅飛痛苦地搖著頭,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迸現出眼角的根根血絲,“還沒有結束,他回來了,他還在這裏!”
“你說誰?”羅飛沒頭沒腦的話語讓韓灝滿頭霧水。
“那個惡魔!寫信的人!殺害鄭郝明警官的凶手!”羅飛一口氣說出的三個角色顯然是在指同一個人,他的雙眼燃燒著憤怒的火焰,而語調又如寒冰般徹人心脾,屋內的空氣似乎都要因那寒意而凍結起來。
韓灝愕然間明白了什麽,他又拿起那封信箋看了一遍,然後如連珠炮般問道:“是這封信?這是誰寫的?這和鄭郝明被害又有什麽關係?”
羅飛用雙手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努力去調整自己的情緒。雖然已過去十八年,但每當那段回憶重現的時候,他還是會有忽然就要失控的感覺。漸漸平息了下來之後,他抬頭向韓灝反問:“你是什麽時候來到省城刑警隊的?”
“十年前,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刑偵專業碩士畢業後。”這次韓灝很爽快,也很自豪地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所以你什麽都不知道……”羅飛歎息一聲,對於對方那顯赫的專業背景毫不為意。略一停頓之後,他似乎在展開一個新的話題:“上午我離開現場之後,根據鄭警官相機上的線索去了極天網吧——前天下午三點四十七分,鄭警官在這裏密拍了一個上網者的照片。我讓網管調出了此人在當天的上網記錄,從中我找到了這個網頁。”
在分析案情的時候,羅飛便重新找回了他特有的那種冷靜和縝密。說話的同時,他遞上了一張複印好的網頁資料。
韓灝接過那張紙,他對網絡方麵的東西並不是很熟悉,不過他還是能看出紙上出現的應該是某個論壇上的帖子。發帖的賬號是一串字母:Eumenides,帖子的標題則是四個赫然醒目的黑體字——死刑征集,正文的內容如下。
每當我睜開眼睛,我會看到這個世界上仍有許多肮髒的靈魂。
法律是淨化這個世界的工具,可是法律的作用卻總是受到太大的局限。
有人做了壞事,可這些壞事卻不受法律的管轄;又或者有人做了壞事,可法律卻找不到將他定罪的證據;還有的時候,做壞事的人有著各種各樣的資本,使他們能夠淩駕於法律之上。
法律是不完美的,社會需要法律之外的刑罰。
我就是這個刑罰的執行者。
我施加的刑罰隻有一條,最直接的一條——死刑。
將有一批惡徒被我清理。不過他們的名單現在還沒有完全確定。
因為你有機會在這個名單上加一個名字。
你希望某個人去死嗎?你覺得他根本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你製裁不了他,正義在他的麵前顯得無比孱弱。
那麽請你把他的名字寫下來,告訴我他做過什麽,我會對他進行判決。
你們有兩周的時間。然後我將公布最終的執行名單。
韓灝很難想到這個帖子會和鄭郝明的死有什麽聯係,他費解地搖了搖頭:“這能代表什麽?一個惡作劇吧?網絡上會有很多這樣亂七八糟的東西。”
“惡作劇?嘿……”羅飛冷笑了一聲,他突然往前探過身子,語氣變得激烈起來,“這是實實在在的罪惡!可怕的罪惡!鄭警官就是因為這個送的命,但他並不是第一個犧牲者,十八年前,這罪惡就已經施虐過一次了。”
羅飛的神態讓韓灝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他立刻追問道:“十八年前發生過什麽?”
羅飛卻把身體縮了回去,他搖搖頭:“我現在不能說。”
韓灝有種被人戲弄的感覺,他極為不滿地瞪了對方一眼:“你到底什麽意思?”
羅飛神情嚴肅:“這是機密。”
“什麽機密?”
“十八年前,在這個城市裏發生了一起案件。因為案件的性質極為惡劣,為了控製影響,這起案件被定為一級機密,所有的偵破工作也是由專案組秘密進行的——”說到這裏,羅飛停頓了一下,然後他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對不起,我暫時就隻能說這麽多了。”
韓灝皺著眉頭,將信將疑的同時也有些惱火,他冷冷地詰問道:“既然是一級機密,那你怎麽會知道?”
羅飛的眼角抽動了兩下,似乎被觸到了某根敏感的神經,然後他鄭重其事地與韓灝對視著:“我也是那起案子的當事人……你還不明白嗎?當年正是這樁案子讓我跌入了穀底!而案發後對我進行詢問的專案組警員,就是鄭郝明鄭警官。”
原來是這樣……韓灝的腦子飛速地旋轉了片刻,總算把一些前因後果串連了起來:十八年前的密案,至今未破……鄭郝明是專案組成員,發現了新的線索……當事人羅飛接到神秘信箋,回到省城……鄭郝明遇害,罪惡正在拉開新的一幕!
一張大幕正緩緩浮現在韓灝的眼前。雖然幕布仍然遮蔽住了所有的秘密,但那掩蓋不住的凝重氣氛還是讓韓灝既興奮又緊張。
甚至,還有一絲莫名的恐懼。
這到底是一起什麽樣的案子?
答案就在對麵那個家夥口中,可他卻又偏偏不說出來。
韓灝用一種複雜的表情看著羅飛,緩緩地說道:“既然你不能告訴我詳情,那你又何必來找我呢?”
“我希望你立刻向上級領導打報告,要求解密當年的案卷,重建專案組!”羅飛毫不回避地迎向韓灝的目光,同時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第二章 十八年前的慘案
十月二十一日下午,十六點三十分。
刑警大隊會議中心。
韓灝臉色陰沉,雙手壓著桌上一堆厚厚的資料。兩個小時前,他從檔案室解密了這些已封存了十八年的案卷。當看過這些案卷之後,他終於知道十八年前發生了什麽樣的案子,也知道自己要麵對的會是一個多麽可怕且具有野心的對手。
好在他並不是一個人——在他的身邊,在十八年之後,由警界精英們組成的專案組正在重建。
羅飛坐在桌子的對麵,他的視線已經在那堆資料上停留了很久。不過他的目光零散,思緒顯然已經飄到了另外一個時空中。
那些資料在別人眼裏可能就是一些文字、一些圖片,記載了一些事情。可是對羅飛來說,那感覺卻完全不同。他已置身於一幕幕如此真實的場景中,雖然已事隔多年,但那場景中的聲音、畫麵,甚至所有氣息都是如此的清晰,纖微可辨。
當然,與那場景同在的所有情感亦沒有減輕分毫。
悲傷、沮喪、淒涼、憤怒,甚至還有恐懼……
羅飛知道自己永遠也忘不了這些。而獲得解脫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那個可憎而又可怕的家夥,做個徹底的了結。
這也正是他特地請假從龍州趕到省城的原因。
尹劍坐在韓灝身邊,目光卻在好奇地看著羅飛,似乎很想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麽。雖然隻有一麵之緣,但這個突兀出現的男子身上似乎帶著一種神秘的氣質,這種氣質無疑對尹劍產生了很大的吸引力。
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十八年前他經曆了什麽?現在又為什麽回來?一個個疑團在尹劍的腦子裏旋轉著,他恨不能一下子洞悉所有的答案。
在座的另外一個小夥子神情卻和尹劍迥然不同。這個小夥子看起來二十來歲,似乎比尹劍還要年輕一些。他戴著眼鏡,身形瘦弱,用左手斜支著自己的腦袋,一副有氣無力的懶散樣子。雖然也穿著一身警服,但小夥子的儀態形容卻與那肅穆莊嚴的氣質極不相稱。此時他正百無聊賴地轉動著右手中的一支水筆,似乎對周圍的人和事都毫無興趣,隻是偶爾會抬起頭來,目光極其快速地瞥出去,神態在一瞬間變得靈動至極。
緊挨著小夥子的是一個黑黝黝的健壯男子。他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坐姿威嚴,身板挺得筆直,顯得極為精幹有力。在他的身邊似乎能產生某種氣場,肅穆而又充滿了安全感。此刻他正抬起左手看了看腕間的手表,然後正色說道:“韓隊長,時間已經到了,我們開始吧。”
韓灝的手指在那疊案卷上輕輕敲了敲,躊躇片刻,答道:“嗯……還有一個人沒來,這樣,我們再等三分鍾!”
確實,在羅飛和轉水筆的小夥子之間還空著一個座位,這會是一個怎樣的列席者,又為什麽會遲到呢?
“這麽重要的場合,紀律應該是第一位的。”健壯男子多少有些不滿,他看著韓灝,拔高了聲調,“如果連內部都無法協同,那還怎麽去和對手作戰?”
“等三分鍾。”韓灝又簡短地回了一遍,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卻透著一股不容辯駁的堅定與威嚴。健壯男子收回目光,不再多說什麽了。
而門外卻有一個聲音接著響了起來:“你們不用等——因為我早就已經在這裏了。”
伴著這聲音,一個身影走進了會議室內。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被這個身影吸引了過去,就連羅飛也從沉思中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的神色。
因為這實在不像是應該在此時此刻出現的身影。
在刑警大隊的會議室裏,在這個充滿了男性陽剛和威嚴氣息的地方,居然會出現這樣一個女人。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標準的南方美女。她身形纖弱,麵容俊俏,大大的眼睛,口鼻卻生得靈巧秀氣;一頭柔軟順滑的長發黑得耀眼,襯得細嫩的肌膚愈發白皙。你很難從外觀上判斷出她的準確年齡,因為在她的雙頰上洋溢著充滿青春氣息的紅潤光澤,可她的眉宇之間又透出一種隻有成熟女人才具備的幹練和銳達。
即便是會議的召集者韓灝此時也顯得有些意外,他微微眯起眼睛,用很不確定的語調問了一句:“你……是慕老師?”
“是的。”那女子點頭答道,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省警校犯罪心理學專業,慕劍雲講師。”她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在羅飛身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
韓灝釋然地笑了一下。慕劍雲,當省廳領導向他推薦這個犯罪心理學專家的時候,他實在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會是個風姿綽約的女子。
但他並沒有因此對此人的實力產生懷疑。能得到省廳的推薦那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待遇,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線條細膩的女人在心理研究方麵本來就比男人更具優勢。
“既然你早就來了——那為什麽不進來?”那健壯男子還沒有拋卻先前的不滿,他直愣愣地看著慕劍雲,毫不客氣地問道。
“我從那裏看著你們。”慕劍雲用手指了指會議室高處的一個氣窗,“麵對同伴的遲到,每個人會展現出不同的反應,我可以借此對你們有個初步的了解。”
那氣窗確實是個觀察屋內的好地點,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又不易被屋中人察覺。
健壯男子皺起眉頭,從鼻孔裏沉沉地悶出一口氣來。想到剛剛被人像看動物表演一樣窺伺著,他心裏產生一種很不爽的感覺,但是男人的自尊又使他無法把這種不爽衝著一個柔弱的女子發泄出來。
慕劍雲的右手邊坐著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自從女講師進屋之後,他的目光就一直緊緊地追隨在對方的身上。此刻他接過話茬問道:“那麽請問這位女士,你現在了解我們了嗎?”他的臉上滿是嬉笑的表情,語氣也多少有些輕佻。
慕劍雲瞥了年輕人一眼:“在場的所有人中,你的工作熱情是最差的。當然,如果一個人成年累月地麵對電腦,整天與那些枯燥的二進製數字打交道,他的心裏難免會產生厭煩。過度孤獨帶來的壓抑感,甚至會使他的性格產生一些扭曲。比如麵對一個陌生女人的出現,你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新鮮感——我很希望這種感覺能夠激發起你工作的狀態。不過有一件事我也得講清楚,我對你是不可能產生任何興趣的,即便你是警界赫赫有名的電腦高手,曾日華先生。”
被對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調侃了一番,年輕人隻好露出些尷尬的神色,他伸手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又厚著臉皮自我解嘲:“美女能夠知道我的大名,已經讓我很榮幸了呢。”
慕劍雲笑了笑,不再和他多說什麽,轉而把目光投向了對麵的那個健壯男子。她的眼神中雖然毫無敵意,但卻看得那男子頗不自在,後者拘謹地低下了腦袋。
“你是特警中隊的熊原隊長吧?”慕劍雲停頓片刻,見對方沒有異議,便又接著說道,“你是一個很好的命令執行者,而且你也顯示出了很好的專業氣質。和你進行合作,很多事情都會讓人非常放心的。”
熊原抬起頭來,神色愉悅了很多。很顯然,對方這句簡單的評價讓他頗為滿意。
“至於你,韓隊長——”慕劍雲又看著韓灝斟酌了一會兒措辭,“你有很好的決斷力,這是一個領導者所必須具備的素質。當你訂下計劃後,別人的想法很難對你產生影響,這一點有利也有弊。不過你的助手倒是充滿了好奇心,他會幫你接受和分析更廣泛的信息,你們在某種意義上可以形成一種良性的互補。”
韓灝不置可否地“嗬”了一聲,似乎並不在意慕劍雲對自己和尹劍的分析。他倒是凝起目光看著羅飛,然後提醒道:“慕老師,你好像還漏了一個人呢。”
“你說的是羅警官?”慕劍雲微微一笑,“他似乎有很多心事,而那些心事正和你手中的材料有著密切的關係。我從他眼中看到很傷心的感覺,夾雜著憤怒……還有,恕我直言——還有一些壓抑不住的恐懼。”
眾人全都隨著慕劍雲的話語好奇地打量著羅飛,而羅飛心中更是遽然一驚——這個女子此前對其他人的分析固然精彩,但無非是根據言行來推斷人的性格,並無過分奧妙的地方。可她居然能從別人的眼神中如此準確地讀出對方心底的情感,這番本領可不是常人所能了。訝然之餘,他連忙凝住心神,看向慕劍雲的目光也變得犀利起來。
可慕劍雲卻輕輕地避了過去,並不與這目光接觸。
“好了。我們還是趕緊進入正題吧。”熊原甕聲甕氣的話語打斷了這兩人之間短暫的交鋒。
韓灝點點頭,神情肅穆:“現在會議正式開始。諸位都是接到上級命令來到這裏的,所以客氣話我也不多說了。‘四一八專案組’已經重建,在座的就是專案組的成員,而我則是專案組的組長。對這一點還有什麽疑問嗎?”
曾日華用鉛筆根在自己亂蓬蓬的頭發裏蹭了兩下,略有些奇怪地問道:“‘四一八專案組’?我還以為是‘一零二一專案組’呢。”
熊原和慕劍雲蹙眉看著韓灝,顯然也帶著相同的困惑。
“你們都聽說了鄭郝明警官遇害的消息,這也是你們被緊急調往刑警隊的原因。不過你們並不知道,類似的惡性襲警案件在本市並不是第一次發生。”韓灝語氣低沉,然後他看了尹劍一眼,後者會意,打開了會議桌上的投影設備,一幅照片隨之被投射到白色的牆壁上。
這是一幅陳舊的彩色照片,色澤已經有些灰暗,但照片上那一團團殷紅的血跡還是令人觸目驚心。遍地的血泊中臥著一具男屍,因為屍體呈俯趴的狀態,所以看不清男子的麵容。
“這是發生在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的一起凶殺案。”韓灝配合照片解釋道,“被害人薛大林,男,四十一歲,時任本市公安局副局長。”
除了羅飛之外,與會眾人全都因為被害人的身份而吃了一驚。公安局長遇難!這樣的案件在任何時候都足以造成轟動性的效果。
“大家現在看到的就是案發現場。被害人死於自家的客廳,周身有多處利刃造成的傷口,其中致命傷在脖頸處,因大動脈被切斷、失血過多而死。案發當日,死者的妻子出差,獨女則住校,所以隻有死者一人在家。現場沒有發現凶手的指紋和腳印,此案目前留下的唯一線索,便是這張紙條。”
在切換了幾張現場照片之後,幻燈的內容隨著韓灝的話語轉到了一張紙條上,紙條上幾行清晰的字跡展示在了眾人麵前——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薛大林
罪行:瀆職、受賄、涉黑
執行日期:四月十八日
執行人:Eumenides
漂亮的鋼筆字,極其標準的仿宋字體,乍看之下幾乎與印刷體無甚區別。
“這是……凶手留下的?”慕劍雲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麽,搶先問道。
韓灝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問題,而是繼續講述從案卷中看到的信息:“警方在死者的書桌上發現了這張紙條,其他相關線索表明,這張紙條是在案發前兩天隨一封匿名信寄到死者家中的。”
“‘四一八專案組’……原來是這麽回事。不過這麽一起大案子,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曾日華一邊說著,一邊轉頭看著身邊諸人。除了羅飛苦笑著搖了搖頭,其他人也都是一臉困惑。
“我也是剛剛知道。”韓灝解釋道,“因為消息被封鎖了,尤其在公安係統內部——擔心會造成恐慌。專案組在暗中調查這件案子,鄭郝明警官就是當年的成員之一。”
會場上多人都情不自禁地輕輕“哦”了一聲,略微品出了些十八年前後兩樁襲警血案間的聯係。隨後曾日華又“哧”地笑了笑,帶著調侃的語氣說道:“現在看來,這案子是一直沒破了?嘿,秘密查案,效果上總是有折扣的。其實就算死了個公安局長,也不用那麽緊張吧?”
熊原皺眉瞪了曾日華一眼,顯然對小夥子的態度不太滿意。後者卻泰然自若,臉上仍掛著一副無所謂的不羈表情。
韓灝也看著曾日華,他雖然沒有說話,但目光中卻透出無形的壓力來,然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沉著聲音說道:“並不是一個公安局長這麽簡單,還有其他的遇害者。尹劍,你把幻燈切過去。”
牆上的照片又翻到了新的一張。照片所顯示的地點是一間破舊空曠的大房子,現場似乎剛剛經曆過大火的焚毀,遍地狼藉,焦糊不堪。一直沉默寡言的羅飛如同被電擊了一樣,忽然間身體一顫,他緊緊地咬住了嘴唇,竭力控製著心中翻騰起伏的情緒。
“這是什麽地方?”說話的仍然是那個饒舌的曾日華,“韓隊長,你說的遇害者在哪裏呢?”
“遇害者……這裏,這裏——”韓灝用激光筆在圖像上指點著,他的聲音變得有些陰森可怖,“還有這裏,到處都是……”
到處都是?這話似乎有些不合邏輯,而一種不祥的預感則在會議室內彌漫開來。
羅飛握緊了拳頭,手腕上青筋凸現。其他人則瞪大眼睛在照片上搜尋著,但他們還是很難從一片黑糊糊的景象中分辨出什麽特別的東西。
韓灝瞥了眼尹劍:“切到下麵的特寫吧。”
尹劍點了點頭,隨著他鼠標的點動,剛才韓灝所指部位的場景特寫一幅幅地展現在了大家的麵前。會場在瞬間沉默了,就連曾日華此時也屏住了呼吸,似乎有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突然壓在了眾人的心頭,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們終於看清楚了遇害者,支離破碎的遇害者。
也許那已經不能稱之為屍體,叫肉塊更加準確一些。焦黑的肉塊,隻從基本的外觀形狀依稀能夠分辨出哪一塊是人的肢體,哪一塊是殘缺不全的頭顱。
這些殘軀散布在現場,構成一幅如同人間地獄般的可怕圖卷。
到處都是——眾人終於明白這句話背後的可怕含義。
任何人在這樣的場景麵前都難免產生頭皮發麻的感覺,即使他們是有著赫赫威名的警察。而對於會場上的另外一個人來說,這些畫麵更如帶血的冰錐一樣深深地紮在了他的心頭。
看到這樣慘不忍睹的屍體殘軀已讓人難以接受,如果這些殘軀又是來自於你最親近的人呢?
比如說,那曾是你最知己的朋友,甚至是你最親密的愛人?此時你會有怎樣的感覺?你怎堪將那冰冷的屍塊和曾經活生生的音容笑貌聯係起來?
羅飛正在這樣一種感覺中遭受著煎熬。
不過他並沒有避開目光。相反,他的眼神如劍一樣死死地釘在那些照片上。如寒冰一樣的悲傷漸漸燃燒成了灼人的烈火。
憤怒的烈火!
而在不遠處,一雙明亮的眼睛轉了過來,偷偷打量著羅飛,似乎想從那團烈火中探出些隱藏的秘密。
令人窒息的沉寂最終被韓灝的聲音所打破:“大家現在看到的同樣是發生在一九八四年一起凶案的現場。當年此處是城郊的一處化工廠的廢棄倉庫,四月十八日,也就是薛大林遇害的當天下午,該倉庫發生了一起爆炸,隨後引起了現場化工原料的燃燒,造成兩人死亡、一人重傷的後果。經調查,兩名死者均是省警校的在讀學員。”
尹劍操控著投影儀,牆壁上出現了一名年輕男子的半身照片。這是一個非常帥氣的小夥子,陽光灑脫,嘴角帶著自信的微笑,身上則穿著老式的警校製服。
“這就是其中的一名死者,袁誌邦。省警校刑偵專業八一級學員。”韓灝一邊說,一邊有目的地看著羅飛,眾人的目光也紛紛跟著轉了過來,因為他們也多少知道些羅飛的背景——後者正是警校刑偵專業的同級學員,這會意味著什麽呢?
在眾人的注視下,羅飛深深地吸了口氣,嘶啞著嗓音說道:“他是我同屋的舍友,也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嗯,我所掌握的資料也是如此。”韓灝給了尹劍一個示意,後者再次切換了照片。其他人則跟隨著韓灝的引導,疑問暫且被他們埋在心底。
圖像上顯示的仍然是一個身著警校製服的年輕人。不過這次卻是一個秀麗的女子,她把長發高高綰在腦後,透出一股颯爽的英姿,雙目更是炯炯有神,即使是一張多年之前的照片,也仍然難以藏住其目光中的敏銳之氣。
羅飛的喉結蠕動了一下,似乎有什麽東西被堵在了那裏。他與照片上的女子對視著,神情竟變得有些恍惚。
“這是另一名死者,孟芸,省警校犯罪心理學專業八一級學員。根據資料顯示,孟芸在生前與羅飛羅警官有著不一般的關係——”韓灝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或者我們可以說得直接一點兒,死者當年正是羅警官的女友。”
羅飛顯然被刺中了心中的痛處,他終於閉上了眼睛,似乎這樣能有助於屏蔽那些糾纏不去的痛苦。
會場上其他人則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他們沒想到這塵封多年的慘案竟和身邊這個外地警察有著如此深的瓜葛。熊原暗自悲歎;曾日華則好奇地打量著羅飛,腦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麽;慕劍雲看了羅飛幾眼後,目光長時間地停留在了那張照片上,似乎對這個香逝多年的師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好了,那麽這起爆炸案又是怎麽發生的呢?”曾日華總是最先沉不住氣,他轉向韓灝問道。
“我這裏是有資料的。不過這些資料很多都是羅警官當年的筆錄。倒不如請羅警官直接再講述一遍,總比我輾轉複述要說得明白。你們覺得呢?”韓灝說起來是在征求大家的意見,但言辭間的引導性卻非常明顯,同時他緊盯著羅飛,目光根本不容對方去拒絕。
羅飛交叉雙手遮在了自己眼前,同時把兩個拇指按在太陽穴上揉動起來。他的動作很慢,但是非常用力,像是想要把某些回憶,或者是某些情感硬生生地從自己的大腦中給擠出去。片刻之後,當他把雙手撤開的時候,他原本暗淡悲傷的目光又恢複了些許亮色。
往事雖然痛苦,但他必須振作起來。他重新回到了專案組,成為現場警官中的一員,而不單單是十八年前那場慘劇的經曆者。
然後他開始講述。雖然時間已相隔久遠,但當年的事情卻如同被鐫刻在他的腦海中一樣,所有的回憶都絲毫未曾磨滅。
“一九八四年的時候,我是省警校刑偵專業的學員。當時已經是畢業前夕,我們八一級的學生都已進入各個局所實習。不過四月十八號那天是一個星期日,大家都回到了學校,各自安排自己的活動。
“那天下午,我要加班出一個外勤,袁誌邦則一個人外出,據他說是去和一個筆友約會。同時我還和孟芸——我的女友,我們約好了一塊吃晚飯,我把鑰匙留給了她,她會提前到我的宿舍去等我。
“大約三點半左右,我下班回到了學校宿舍,發現宿舍的門是虛掩的,而孟芸卻不在屋裏。在門口醒目的位置上,我看到了她留給我的字條。”
“是這張字條嗎?”韓灝打斷了羅飛的話語,他拿起一隻裝證物的小塑料袋,展示了封存在裏麵的一張紙條。在得到羅飛肯定的示意後,他大聲讀出了紙條上的內容:“速與我用電台聯係!”
“當年電話還沒有普及,更別說什麽呼機、手機了。不過我學過無線電的知識,自己動手建了一個電台,配了兩個對講機。我和孟芸經常通過對講機互相聯係,信號大概可以覆蓋十公裏左右。”羅飛就字條上的信息向大家解釋道,“不過那天上班的時候我並沒有攜帶對講機。所以我一看到孟芸的留言,立刻便想到,她一定是突然遇到什麽緊急情況離開了,同時她希望能盡快與我取得聯係。於是我立刻打開對講機,調到了相關頻率進行呼叫,但當時並沒有立即呼通。”
韓灝馬上問道:“為什麽沒有呼通?”
羅飛無奈地搖搖頭:“那隻是一個土電台,信號並不穩定……信號丟失,或者信號被幹擾,頻率被占用的情況本來就時有發生。我當時也沒有其他辦法,隻能在屋裏等著。就在這個過程中,我在桌上發現了一封被拆開的匿名信。”
韓灝又拿起一隻裝有信箋的塑料袋,羅飛點點頭:“是的,就是這封。”
由於這封信是極重要的證物,同時還具備了影像資料,尹劍此刻也把照片投影在了眾人麵前。
信上的內容似曾相識,仍然是幾行標準的仿宋體字跡——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袁誌邦
罪行:玩弄女性,在受害人懷孕後拋棄,致其自殺
執行日期:四月十八日
執行人:Eumenides
又是一份“死亡通知單”?與會眾人均各自沉吟起來,幾樁慘案間的內在聯係正在慢慢地凸現。
韓灝又問羅飛:“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有什麽感受?薛大林是在當天上午遇害的,你是否已經知道相關的消息呢?”
“當時我對上午發生的凶案毫不知情。”羅飛躊躇了片刻,又說道,“不過當我看到信上的奇怪內容,再加上孟芸突然失蹤,還是立刻產生了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韓灝翻看著麵前的檔案材料,然後簡短總結自己看到的內容:“但是你什麽也沒有做,隻是在屋裏繼續等待,直到和孟芸取得聯係——那已經是半小時之後了。”
羅飛默然地點點頭。
“你為什麽不報警?——既然你產生了‘非常不祥’的預感。”
“我並不認為當時的情況值得報警。”羅飛很直接地回答。他身邊的慕劍雲微微點了點頭——的確,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如果羅飛並不知道上午的凶案,那區區一封匿名信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這更像是一次恐嚇,甚至可能僅是一個惡作劇而已。
“好吧。”韓灝看似也認可了羅飛的解釋,“你繼續給大家說說後來發生的事情。”
“我一直開著電台等待,大概過了半個小時,信號終於恢複了,我聽到了孟芸的聲音。”
“她說了什麽?”
羅飛閉上眼睛,緊鎖著眉頭回想了一會兒,然後答道:“她說她正和袁誌邦在一起。她的語氣非常焦急,因為袁誌邦被鎖在了一個廢棄的倉庫裏,而且他的身上帶著一枚即將引爆的定時炸彈。”
“等等……”慕劍雲發現了奇怪的地方,插話問道,“孟芸和袁誌邦,他們倆怎麽會在一起的?”
“應該是孟芸來到我的宿舍之後,在桌上看到了那封寄給袁誌邦的匿名信,所以她出去找到了袁誌邦。”
“應該?”慕劍雲並不滿意對方這種含糊的回答,“這是孟芸告訴你的,還是你自己的推測?”
“是我自己的推測。”
“孟芸和袁誌邦的關係如何?”
羅飛微微皺起眉頭,不太理解女講師這句話到底想問什麽。
慕劍雲看出對方的迷惑,於是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孟芸和袁誌邦關係親近,還是你和袁誌邦關係親近?”
“當然是我和袁誌邦的關係要近一些——他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孟芸和袁誌邦——他們隻是通過我認識而已。”
“那為什麽孟芸會去找袁誌邦呢?麵對同樣的一封匿名信,關係更加親近的你卻隻是在屋裏等待,這讓我覺得有些奇怪。”慕劍雲直視羅飛,等待著對方的解釋。
羅飛對這個問題似乎沒什麽準備,他愣了一下:“這個……我也講不清楚,或許是……女人的直覺——她更強烈地感覺到了某些危險。又或許是,她知道袁誌邦在哪裏,而我卻並不知道……”
“她為什麽不報警?”
羅飛避開慕劍雲的目光:“我不知道。”
“那她是怎麽知道袁誌邦在哪裏的?”慕劍雲幾乎是毫不停頓地繼續發問。
羅飛搖搖頭,無奈地苦笑著,仍然是同樣的回答:“我不知道。”
“你沒有問她嗎?”慕劍雲顯得很不理解,“這些都是最基本的疑點。”
“羅警官當時可能是沒有時間去問這些問題。”韓灝冷眼旁觀了羅飛和慕劍雲之間的這番交鋒,此時他開口把話題又引了回來,“因為根據我掌握的資料,在孟芸與羅飛接通信號的時候,距離定時炸彈的設置引爆時間已經不足三分鍾了,是這樣嗎?”
“是的。”羅飛黯然說道,“在那段有限的時間裏,我們一直在討論如何拆除炸彈。”
“那是一顆什麽樣的炸彈?”熊原頗有興趣地問了一句,作為特警隊長,他對爆破知識當然是非常了解的。
“我沒有見到那顆炸彈。”羅飛看看韓灝,“不過我估計韓隊長的資料裏會有爆炸現場的詳細鑒定資料。”
韓灝略略翻找了一下,從資料裏抽出一個文件袋遞給熊原。後者從中取出相關資料細細查看。羅飛則繼續說道:“當時我隻能從孟芸的描述中大概了解炸彈的情形——據說袁誌邦被鎖銬在倉庫的鐵架上,炸彈則和手銬連接在一起,想要砸開手銬,或者移除炸彈,都有觸發爆炸的危險。”
“嗯。”熊原點點頭,結合文件資料以及羅飛的回憶,他從專業的角度做出些注解,“這顆炸彈隻能拆除,不能移除。對了,羅警官,你懂拆彈的知識嗎?”
“算是了解一點兒吧——警校設有排彈的選修課,我學過。其實袁誌邦也是學過這門課的,據孟芸說,當對話接通之前,袁誌邦已經指導她打開了炸彈的外殼,所以隻要再剪斷計時觸發線就可以排除危險了。”
“剪斷計時線本身並不困難,不過——”熊原微微皺起眉頭,“從資料上來看,炸彈的製作者設置了偽線?”
羅飛苦笑:“是的。孟芸當時的確告訴我有兩條線,一條紅色,一條藍色。兩條線糾纏在一起,除了顏色不同之外,看不出其他分別。而線頭則藏在密封的控製盒內。”
“這樣的話就很麻煩了,偽線和計時線根本無從分辨。”熊原雖然沒有身臨其境,此刻也露出了為難的表情,“時間如此緊迫,要拆彈必須剪斷計時線,可是如果剪到了偽線上,那就等於提前引爆了炸彈。”
曾日華晃了晃腦袋:“我聽明白了。那就是要剪斷紅藍兩根線中的一根,而成功和失敗的可能性各有百分之五十。嘿嘿,有點兒意思,這就像計算機世界的二進製,0與1代表了是與非,兩者隻能選其一,而結果則分別要走向生存和死亡兩個截然相反的終點。真是令人難以抉擇……”在發表了一番哲學分析之後,他又故意擠著眼睛說道,“如果是我,我更喜歡紅色,你們呢?”
曾日華的調笑顯得極不合時宜,在場眾人均露出了不悅的神色,而羅飛則被他的話語觸到了某些痛處,他的神情恍惚,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段刻骨難忘的電波聲。
“滋滋滋”的電波雜音嘈雜刺耳,像銼刀一樣折磨著羅飛的耳膜,一個女聲在那片雜音中慌亂地跳動著,那個女聲即使在多年之後聽起來仍然熟悉。
不過也有陌生的感覺——那聲音由於過度的緊張而扭曲了,聽起來有些沙啞,甚至帶著哭腔。
那是孟芸的聲音。羅飛曾以為她是一個無比堅強的女孩,在那一刻,女孩終於展示了自己軟弱的一麵。
“你快告訴我,哪根線?紅色還是藍色?快告訴我!”孟芸幾乎是在哭喊。
羅飛的回答卻茫然而無力:“我不知道……”
“不,你告訴我!求求你……沒時間了!”
“你問他也沒有用!這兩根線誰也看不出來。”袁誌邦的聲音也夾雜在電波裏,焦急而無奈。
“羅飛!哪根線?快告訴我,隻剩一分鍾了!”
“我怎麽會知道,我連炸彈都沒有看到……”
“……你別管我了,孟芸,你先走吧!”袁誌邦已經絕望了,雖然還有一半求生的機會,但是男子漢的尊嚴似乎不允許他拉著孟芸一同來冒這個險。
“不,我不走。”孟芸的態度卻是如此堅決,然後她的聲音大了起來,顯然是將對講機湊到了嘴邊。
“羅飛,我必須剪了!你告訴我,紅色還是藍色?”孟芸的語氣既像是哀求,又像是通牒。
羅飛自己的聲音也變得嘶啞了:“我真的不知道。”
“嗬……”孟芸似乎在那邊慘笑了一下,“那你該為我祈禱了,我隻好隨便選一根……”
在羅飛焦急又無助的等待中,孟芸開始剪線前的倒數:“三……二……”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沉重,通過電波一下下撞擊著羅飛的心口。
“不,不要,再等一等!”羅飛無法承受地大喊出來。
“紅色還是藍色,快說!沒時間了!”孟芸像是抓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嘶啞著嗓音乞求著。
羅飛的腦袋裏如同塞滿了鉛塊,沉痛欲裂,然後他終於開口道:“紅色,你剪紅色的!”
“紅色的……我知道了。”孟芸在電波那頭輕輕呢喃著,如釋重負。
紅色。誰也說不清為什麽羅飛會作這樣的選擇,包括他自己。
然後羅飛便像白癡一樣手足無措地等待著。他的思維能力已經完全停滯,腦袋裏一片空白。
幾秒鍾等待,卻如幾個世紀般漫長。
最終他從對講機中等來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回憶令羅飛的思緒飄離,完全與會場隔絕了開來。周圍的人仍在說些什麽,可他卻完全沒有聽見。很快,其他人都發現了羅飛的異樣。
“羅警官?羅警官?”韓灝連叫了好幾聲,嗓門越來越大,終於將羅飛從恍惚的狀態中喚醒,後者連忙凝了凝神,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不起……韓隊長,你繼續吧。”
對於羅飛的失措舉止,韓灝用眼神表達了些許不滿,然後他看向手中的資料:“好了,接下來的情況就讓我來說吧——根據檔案記載,當時你通過電台遙控孟芸進行拆彈。按照你的指點,孟芸剪斷了紅色的引線,並因此提前觸發了炸彈。是這樣嗎?”
羅飛閉上眼睛,非常痛苦地點了點頭:“是的,是我的判斷錯了……”
韓灝卻並沒有因為羅飛的痛苦而回避這個問題,他仍在追問:“你根據什麽認為紅色的那根是真的計時線?”
羅飛無言以對,愣了片刻才喃喃說道:“沒有什麽根據,就是……直覺……”
特警隊長熊原立刻搖了搖頭——如此生死攸關的大事,僅憑直覺判斷多少有些兒戲。可是轉念想想,在當時那種緊迫的情況下,確實又沒有其他辦法。而坐在他身邊的曾日華則仍是一副不羈的模樣,他同情地看著羅飛,然後又自嘲地笑了笑:“嘿嘿,事實一再證明,男人的直覺總是那麽扯淡。”
“既然你沒有任何根據,那你為什麽要指點孟芸?如果讓她自己判斷,或許會有更大的正確概率。”韓灝看著羅飛繼續問道。
“她怎麽判斷?”羅飛苦笑,“她對拆彈根本一無所知。”
“那她也有一半的正確概率,至少不會低於你。你為什麽要用你的想法去影響她?她處於現場,而你隻不過是聽了她的描述,即便從直覺上來說,也應該是聽從她的判斷,你為什麽要指點她?”韓灝用駁斥的口吻追問著,而他的目光則更是咄咄逼人。
羅飛的腦子一片混亂。他狼狽地躲避著對方的目光,知道自己根本無力與其交鋒。因為對方已經擊中了自己心底最柔弱的部分。
如果讓孟芸自己判斷,那她會剪哪一根線?為什麽要用毫無把握的指點去影響她?這些問題已經在羅飛心中痛苦糾纏了十八年。
更加痛苦的是,羅飛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答案。
慕劍雲許久沒有說話,她一直在留意觀察著羅飛。此時她開口幫對方解圍:“我們也許沒有必要糾纏於這樣的問題。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羅警官當年的選擇屬於一種應急反應。對於這樣的反應,往往當事者本人在事後也無法作出解釋。為什麽要這麽做?沒有原因——因為他當時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所有的選擇都是緣於本能——由性格決定的本能。”
羅飛心頭一敞,壓力減輕了許多。他感激地看了慕劍雲一眼,而對方也正在看著他,那目光犀利明亮,似乎想要挖出自己心底更多的東西。
“好吧。”看在女講師的麵子上,韓灝總算放過羅飛,把話題又引回到案件本身,“讓我們看看爆炸現場的情況。爆炸的震感波及方圓二百米的區域,而爆炸聲則傳出了五公裏左右。由於爆炸地點存放著大量化學藥品,爆炸還引起了現場大火。孟芸和袁誌邦當場喪生。另有一名無辜者被大火波及,重傷垂危。”
無辜者?羅飛不禁一愣,愕然問道:“爆炸現場當時還有其他人?”這個情況他以前可從不知道。
“檔案裏是這麽記載的。不過他隻是一個偶然到達爆炸現場的拾荒者,雖然幸存下來,卻沒能提供什麽有價值的信息。嗯,十八年前的案子我們暫時回顧到這裏。相關的資料我讓尹劍複印好,大家會後再詳細研究研究。好了,”韓灝轉過頭看了曾日華一眼,“小曾,你給大家講講你了解的情況吧。”
眾人的目光亦隨之聚焦到了曾日華身上,後者笑嘻嘻地推了推眼鏡說道:“大家可能還不認識我,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曾日華,是省公安廳網監總隊的技術指導。”
羅飛暗暗一驚:這個小夥子看似沒個正經,沒想到卻有著如此硬實的省廳背景。這個小小的會議室裏已隱隱有藏龍臥虎之勢。
而曾日華所說的事情正和網絡有關:“大約一周前,也就是十月十四號,鄭郝明警官找到了我,請我幫他進行一些網絡監控。當時在網絡上出現了一篇奇怪的文章——大家請看投影——鄭警官希望我能夠通過技術手段查出這篇文章的發布者。”
尹劍配合著操控投影,屏幕上出現一幅網絡截圖,上麵顯示的正是羅飛在網吧找到的那篇署名為“Eumenides”的文章:死刑征集。無論從文章的標題和署名都顯而易見,這篇文章和十八年前凶案中出現的“死亡通知單”有著極為密切的聯係。
其他人還在聚精會神地閱讀文章的內容,羅飛已迫不及待地問道:“那你查出什麽線索了嗎?”
“文章發布的時間是在十月五日下午兩點十一分,發文者當時使用的是市區強輝網吧裏的一台機器。文章發布於本市最大的公共論壇上,截止到鄭警官找我的時候,這篇熱門文章已經被點擊了四千五百二十二次,並有一百三十三名網友跟了一百五十二篇回帖。”曾日華條條陳述著,邏輯清晰,數據精確。
尹劍則配合著拖動鼠標,投影屏上開始顯示那些五花八門的回帖。有人在罵發帖者是“神經病”,有人在質疑這是一個惡作劇,但是也確實有人在回帖中寫下了希望被“執刑”的人的名字,所列的罪狀種種,各有不同。
“發帖者選擇在網吧發文,顯然是想隱藏住自己的身份。”在眾人瀏覽回帖的時候,曾日華繼續說道,“本市的網吧管理漏洞很多,要想查出近十天前某台機器的使用者是誰,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後來在鄭警官的要求下,我開啟了一套網絡監控程序,隻要有人瀏覽這篇文章最新的回帖,監控係統就會自動檢測並記錄下瀏覽者的網絡地址。如果這個地址來自於市區的網吧,我就即時通知鄭警官,而鄭警官則會帶著相機前往拍照取證。”
“嗯,這個思路很好。”羅飛略一沉吟,已想通了其中原委,“發帖者既然寫了這篇文章,他就必然會時常關注跟帖者的最新回複。此人行事謹慎,一定還是找個網吧去看帖。鄭警官這麽做,很有可能把他從茫茫人海中撈出來。”
“確實就是這個思路——隻是鄭警官當時沒有告訴我案件的詳情,對於十八年前的那些事,我更是一無所知。”曾日華咧咧嘴,做出無奈的表情,“我也沒有料到,這個行動最後竟導致了如此嚴重的後果。”
誰都明白,所謂“嚴重的後果”即是上午剛剛發生的那起血案。在場者都是思路敏捷之人,疏通極快。慕劍雲已脫口叫了出來:“難道鄭警官就是因此遇害的?這麽說的話——他極有可能已經拍到了發帖者的照片,所以才被滅口?”
韓灝微微點著頭,看似在附和慕劍雲的推測,然後他進一步解釋道:“在案發現場,我們找到了鄭警官的相機。其中有幾張照片已經被人刪除了——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正是行凶者最主要的目的。”
羅飛凝目看向韓灝,韓灝感受到對方的目光,神情有些複雜。他知道羅飛早在上午就對照片的情況有過準確的分析,自己此刻未免有些棋滯一招了。
其他人並未留意韓羅二人間的微妙反應。熊原正皺著眉頭,很不甘心地說道:“照片被刪了?那麽鄭警官找到的線索就完全斷了嗎?”
曾日華“哧”地冷笑一聲,譏諷中帶有自得的神色:“這個家夥,他或許精通於殺人,精通於爆破,但他卻並不精通數字技術。對於數碼相機來說,僅僅刪除照片並不能抹去內部存儲器上的影像信息。隻要沒有新的照片去覆蓋存儲空間,那些被刪除的照片仍然可以恢複。當然,這需要用到一些複雜的技術手段。”
羅飛的眼睛一亮:“你們掌握的技術可以做到嗎?”
“我手下的技術人員已經開始工作了,到明天早上便可以恢複全部的數據。”曾日華愜意地揉揉鼻子,似乎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之中,“那時候我們就能夠看到他的真麵目了。”
“非常好!”羅飛興奮地大叫一聲。不過他很快用指節敲著桌麵,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冷靜下來。然後他鄭重地說道:“我們要早作準備,調集充足的人手進行查訪和搜捕工作。這絕不是個普通的對手,我們必須嚴陣以待!”
“這個倒不需要你操心過多。”韓灝覺得羅飛的話有些多了,不冷不熱地拋出一句後便轉目看向熊原,“前線的工作,由我和熊隊長配合完成。我的人負責排查和抓捕,熊隊長,你們特警主要是準備應付一些特殊情況。”
熊原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十八年前已經有過爆炸案,前車之鑒,不可不防。
“那需要我完成什麽呢?”羅飛顯出強烈的求戰欲望。他與Eumenides之間的仇怨比在座任何人都要濃重得多。
韓灝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麽,然後他斟酌著說道:“羅警官,原則上說來,本市發生的案件本不需要你來插手。這次請你加入專案組,主要是考慮到你對當年的情況比較了解。基於這一點,我還是希望你就十八年前的案子做些外圍的調查,看看是否會有新的發現。”
羅飛的臉上出現明顯的失望神色,不過轉念想想,對方作為本地的刑警隊長,不願別人過多地插手自己的工作,這倒也情有可原。所以羅飛沒有再說什麽,隻是無奈地點頭道:“好吧。”同時他心中暗自苦笑了一下,希望上午的諸多不快不要在兩人間繼續留有芥蒂。
而現場另有人此刻也按捺不住了。
“韓隊長,你似乎還忘了一個人啊。我可是你特意請來的,不會什麽都不讓我插手吧?”說這番話的正是慕劍雲,她微微挑著嘴角,話語中帶著些半開玩笑的意味。
“你可以先配合下羅警官的工作——”韓灝與慕劍雲對視著,“對於你來說,以後還會有更重要的任務。”
慕劍雲輕輕一笑:“哦?”
韓灝似在給對方一些提示:“其實就這起案件來說,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狀態本身便值得好好地研究一下呢。”
“這倒是。研究別人的內心世界其實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慕劍雲搭著韓灝的話茬,目光卻又幽幽地看向了羅飛。而後者神色悵然,思緒不知道又已飛向了何處。
第三章 初次交鋒
十月二十一日傍晚,十八時二十五分。
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隊招待所內。
秋分之後,日頭便越來越短。當羅飛在招待所房間裏安頓下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接近全黑了。
韓灝等人仍在緊張地工作著,而羅飛則被排除了出來。不過後者卻並不在意,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此刻有一個獨立的、清靜的環境反而會更好一些。
略略洗了把臉,羅飛在書桌前坐下,開始翻看與“四一八血案”有關的複印資料。
十八年前,羅飛也算是血案的當事人之一,案件進入偵查階段之後,他曾被專案組反複調查過,但他自己對案件的具體情況卻知之甚少。
在某些時刻,羅飛甚至是被當成一個嫌疑者來對待的,這一點他自己也有所感覺。
即便後來的調查洗脫了嫌疑,但羅飛還是受到了這起案件的極大牽連。作為一名警校學員,他在此事上至少犯了兩個嚴重的錯誤:第一,在發現異常情況後,他沒有及時報警;第二,在不了解現場狀況的情況下,他貿然給出了錯誤的建議,造成拆彈失敗、兩名警校學員當場死亡的嚴重後果。基於這些原因,原本前程光明的羅飛被打回了原籍龍州,在南明山派出所一窩就是十年。
不過與袁誌邦和孟芸的死亡相比,事業的坎坷對羅飛來說根本就算不上什麽。
他所背負的痛苦是令人窒息的。他永遠忘不了那聲爆炸,更忘不了爆炸前孟芸喃喃的自語聲。他能感受到女孩在絕境中對自己的信任,可正是這份信任在瞬間奪去了兩個人的生命,一個是他的戀人,一個是他的摯友。
羅飛會一直生活在自責中,不管後來的從警經曆多麽輝煌,他知道自己終究是個失敗者,曾鑄成滔天大錯的失敗者。更可悲的是,對於那個將自己打擊得體無完膚的敵人,他卻連與其過招的機會都沒有。
羅飛不會料到,故事在十八年之後竟又拉開了新的序幕。
這是老天要給他一次自我救贖的機會嗎?
或者這隻是Eumenides為他打開的又一扇地獄之門?
但無論如何,十八年前的隱秘案卷終於在羅飛麵前解開了塵封,現在他正隨著鄭郝明警官的探案日誌回到血案發生的那些時刻。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 晴
……
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罕見的連環凶案。
上午,市局薛大林局長被殺害在家中;下午,東郊一家化工廠發生爆炸,兩名警校學員當場死亡。由於案件性質過於惡劣,具體案情已經向外界封鎖,一支調集了精兵強將的專案組秘密建立,我有幸成為其中的一員。
顯然,凶犯具有極高的反偵查技能。在他寄來的匿名信上找不到任何指紋,標準的仿宋體書信也讓筆跡鑒定失去了功效。在薛大林遇害現場,專案組同樣未能采集到任何指紋和腳印。由此推斷,凶犯在作案後對現場作了仔細的清理,其必然具有冷靜且謹慎的心理特性。
在下午的爆炸現場,大火焚毀了一切有價值的證據。技術人員花了兩個小時才將兩名死者的遺體搜集完全。由於屍體毀壞得過於嚴重,對於某些屍塊,我們甚至無法分辨它是屬於哪一名死者的。
唯一令人興奮的發現是現場發現了一名幸存者,隻是他渾身多處骨折,皮膚亦大麵積燒傷,雖然已送往省人醫急救,但能否活下來仍是個未知數。
……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九日 多雲
……
上午我再次對那個姓羅的警校學員進行了詢問。他的情緒非常差,不可否認,對炸彈的提前爆炸他是要負一定責任的,不過我並不認為他會是策劃本案的凶手。
下午我來到省人醫,那個垂危的男子仍在昏迷之中,他的狀況看起來非常危險。為了案件的進展,我當然希望他早日醒來。可是從人道的角度來說,這個人活下來還真的不如就這樣死了。他現在的模樣……我真是無法形容。太慘了!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日 多雲
……
專案組正從多個戰線展開案件的偵破工作,而我的任務便是對那個爆炸現場的幸存男子進行調查。
男子仍然沒有醒來,也許我首先應該確認他的身份,可是他的臉……就算是他的母親也不可能再認識他了。
醫生給我提供了一些線索。他們給男子手術時,從此人身上殘留的衣物裏找到了一坨纏繞的銅絲,或許這有助於確認那男子的身份。
銅絲很雜亂地繞在一起,展開後約兩米長,看起來那像是一根被剝了皮的電線。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一日 陰
今天有了一些重要的發現。
在爆炸現場南方兩百米的地方,有一段廢棄的建築水泥樓管。樓管直徑有兩米多,裏麵堆放著一些生活雜物和撿來的破爛,看起來曾經有人在裏麵住過。
在那堆破爛裏,我找到了一條被剝開的電線皮。從長度上看,和男子口袋裏的銅線正好吻合。
難道那個男子是個撿破爛的流浪者?這個問題隻有等他醒來後才能求證了。
另有一個好消息:醫生說男子已經度過了危險期。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五日 小雨
前幾天的調查一直沒有什麽收獲,今天終於有了轉機。
下午,爆炸現場的那名男子終於蘇醒了。可是我對他進行詢問時,他卻什麽也想不起來了,他甚至說不出自己的名字。醫生說這是重傷病人正常的失憶現象,我必須采取一些積極的辦法去加速喚醒他的記憶。
我去水泥管裏拍了一些照片,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才能衝洗出來。希望這些照片能對他有所幫助。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六日 多雲
……
我把水泥管的照片給男子看了,他開始仍有些茫然。後來我又向他展示了那些銅線,告訴他那是他口袋裏的東西。我鼓勵他努力去回憶,想想昏迷前的事情。
他愣了片刻,就在我快要失望的時候,他的表情卻有了變化。他顯得想起了些什麽,很費力地要說出來。我把耳朵貼在他嘴邊,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那些……水泥管,我……我住在裏麵。”
我當時真是高興壞了。後來他又陸續告訴我,他叫黃少平,來自安徽農村;家裏父母都去世了,一個人來省城謀生;因為找不到工作,隻能暫住在水泥管裏,靠撿賣破爛過日子。
我又問他案發當天發生了什麽。可他的記憶似乎又出了問題,隻搖頭不說話。也許明天我得帶些爆炸現場的照片過來。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晴
……
我向黃少平出示了爆炸現場的照片,他顯得很驚恐。我告訴他,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在這個工廠裏被炸死了。他當時也在現場,被炸燒到重傷。在我的提示下,黃少平終於慢慢回憶起了那天的情況。
案發當天下午,黃少平看到有三個人(兩男一女)先後進入了那個廢棄的工廠,他便覺得有些奇怪。最後當那個女子進入工廠後,他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於是悄悄地進去窺視。他看到了後來的那一男一女,也聽到了一些對話(對話過程與羅飛的描述基本吻合),但還沒等他弄明白是怎麽回事,爆炸便突然發生了。
據黃少平描述,最先進入工廠的那名男子在女子到來前半小時便離開了。照此推斷,此人極有可能便是案件的元凶。黃少平在水泥管中遠遠看到了這名男子的身形麵容。據他自己說,如果再見到這名男子(或者是照片),他是有可能認出對方來的。
……
看到此處,羅飛停下來思考了一會兒——既然這個黃少平見到了疑犯,為什麽沒有做模擬畫像呢?不過這個問題似乎也不難解釋,當時還沒有電腦模擬的技術,而手工繪圖則需要敘述者對目標人物的印象非常深刻才行,黃少平隻是遠遠見到那名男子,很難做出準確的描述。
再接著往下看那些日誌,在很長的一個階段內,專案組的工作沒有什麽實質性的進展。鄭郝明記錄日誌的間隔時間越來越久,文字中也透出一種失望和挫敗的情緒來。在兩年之後,因為沒有再出現新的案件,專案組暫時解散,相關的偵破也就此告一段落。
不過鄭郝明的日誌卻在不久之前又寫下了新的篇章,以下日誌是鄭警官遇害之後刑偵人員在他的辦公室裏發現的。
二○○二年十月十三日 陰
我以為那件事早已結束,所有的回憶都會像那些檔案一樣被永遠封存。也許我錯了。
上午我收到了匿名信,信的內容便隻有一行短短的網址。但我一看到那封信,心髒便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
我太熟悉那個字體了。標準的仿宋體硬筆書法,相似的匿名信我在十八年前曾研究過何止百遍。
我打開了那個網址,網頁上的內容令我震驚。是“他”又回來了嗎?我簡直不敢相信。或者,這隻是當年知情人的一個惡作劇?
專案組早已解散,那些組員也許隻有我還在第一線工作吧?我該怎麽辦?向省廳報告,重新啟動偵查程序?這似乎有點兒太冒失了……可這起案子到現在還沒有解密,還不能讓韓灝他們插手,還是我自己先想些辦法吧。
……
原來如此!羅飛終於知道鄭郝明為什麽在十八年之後又關注起這樁案子,原來是Eumenides給鄭郝明也發了匿名信,引導後者瀏覽了網絡上的“死刑征集帖”!聯想到自己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函,羅飛禁不住感到深深的恥辱和羞憤。很顯然,在Eumenides眼中,自己和鄭郝明一樣都隻是被戲耍了十八年的玩偶而已,當他準備再次啟動這“遊戲”的時候,首先要做的就是召回當年的那些玩偶。
我會讓你見識到“玩偶”們的反擊!羅飛咬咬牙,繼續往下看。
二○○二年十月十四日 晴
今天我通過私人關係找到了省廳的曾日華。這個小夥子答應幫我進行網絡監控。在他的幫助下,我已經拍到了一些照片。我借了隊裏的數碼相機,這個東西用起來還挺麻煩的,我學了好久。因為事關機密,我也不能叫別人幫我,唉,隻希望不是白用功才好。
……
二○○二年十月十九日 雨
今天又拍了不少照片。晚上我去找了黃少平,不過他的辨認並沒有什麽成果……
網上的那篇文章,看帖回帖的人都不少。可是發帖者卻沒有什麽動靜了,也許這真的隻是一個惡作劇?
那些上網的人,多半是些毛頭孩子,很難把他們與十八年前的案子聯係起來。也許我該查查這些孩子,聽說前一陣省廳的電腦數據庫受到過黑客攻擊,沒準“四一八血案”的資料也因此泄露了呢。
鄭郝明的日誌到此終結。第二天的十月二十日深夜,他在家中遇害。
“你如果早些向省廳報告就好了。”羅飛暗暗歎息一聲,迷離起目光,似乎想與另一個世界中的鄭警官有所交流,“在與凶手搏鬥的時候,你一定知道這不是哪個孩子的惡作劇了,隻是一切已然太晚。”
“篤篤篤”——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羅飛的思緒。他迅速將案卷理整齊,然後起身去打開了房門。
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慕劍雲。
“羅警官,你好!”對方搶先打了個招呼。
“你好!”羅飛打量著對方,目光裏帶出些詢問的意味。見對方不像是臨時串門的樣子,他便猜測著問道,“談案子嗎?”
慕劍雲立刻點點頭。
“那進來說吧。”
羅飛把慕劍雲讓進屋,兩人在沙發上對坐了。慕劍雲往書桌方向瞟了一眼——那裏正堆放著案件的卷宗。
“我也是剛看了案件資料,有一些問題,需要請教羅警官。”女講師開門見山地說道。
羅飛笑笑:“慕老師太客氣了。請教談不上,我們一起討論吧。”
“嗯。你知道,我是學心理學的,所以我考慮案件的角度可能和你們不太一樣。我會對案犯的犯罪動機和心理狀態進行分析,從而推斷出他的社會背景、人生經曆、性格特征等東西。具體到這個案子吧,不管是以前的匿名信,還是最近的網絡文章,犯罪嫌疑人的署名都是這個——”慕劍雲一邊說,一邊拿起筆在便箋上寫下一串字母“Eumenides”,然後問道,“你知道這個單詞的意思嗎?”
羅飛愣了片刻,似乎有些尷尬,然後他搖頭道:“我的英語水平並不是很高……”
慕劍雲卻像是做好功課來的,很詳細地解釋道:“你可以把它翻譯成
‘歐墨尼得斯’,這是希臘神話中複仇女神的名字。傳說中,歐墨尼得斯會追捕那些犯下嚴重罪行的人,無論罪人在哪裏她都會跟著對方,使罪人們的良心受到痛悔的煎熬,並最終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價。”
“複仇女神?”羅飛品味著這個神話中的角色,與那些匿名信的內容結合起來,這顯然會讓人產生某些有趣的聯想。
而慕劍雲正是要就這個話題繼續深入下去:“在‘四一八血案’中,兩個被害人都曾接到過匿名信,信的內容則是以歐墨尼得斯之名發出的死亡通知單。從表麵上看起來,凶犯似乎是要借複仇女神的名義懲罰那些罪人。”
羅飛“嗯”了一聲,等待對方繼續往下說。
慕劍雲接著說道:“所以現在我最關心的問題是,那兩名受害人——薛大林和袁誌邦,他們是否真的犯下了信中所列的罪行?這一點會關係到我對凶手行為動機的評價。”
“薛大林是公安局副局長。他是否瀆職、受賄、涉黑?這個我不知道,當時我隻是一個警校學員而已。至於袁誌邦——”羅飛猶豫了一下,“匿名信上的內容,你可以認為是真實的。”
慕劍雲對羅飛的回答並不滿意,她撇了撇嘴:“什麽叫‘可以認為’?羅警官,我知道袁誌邦曾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在涉及案情時,我希望你給出準確的、肯定的回複。”
“好吧。”羅飛無奈地苦笑著,“袁誌邦是個非常出色的警校學員,我在很多方麵都很佩服他。但是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女人。他太喜歡招惹女人了。”
慕劍雲回想起袁誌邦的照片,那的確是個非常帥氣的小夥子,女人緣泛濫也算是意料之中。
“袁誌邦交過好幾個女朋友。在案發前半年,他剛剛換的女友是本校學行政管理的一個女孩。那個女孩非常漂亮,袁誌邦也確實很喜歡她,那女孩甚至還為他打過胎。當時我還想,也許這小子這回能定下心來了吧。可是——”羅飛尷尬地搖搖頭,“幾個月之後,袁誌邦還是和對方分手了。”
“為什麽?”慕劍雲蹙起秀眉問道。
“也許這就是他的天性?總之是他甩了那個女孩。女孩哭紅了眼睛來找他,他還讓我幫他擋過。沒想到那女孩一時想不開,後來竟投河自殺了。”說這些事的時候,羅飛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女孩纖弱悲傷的身影,他的語氣也因此有些內疚和不安。
“哼,男人真是沒一個好東西。”慕劍雲瞪了羅飛一眼,“那袁誌邦自己呢?他就一點兒都不觸動嗎?”
羅飛搖搖頭:“那時候他已經有了新歡。聽說是通過電台聊天認識的筆友。兩人書信往來了一陣之後,決定正式開始約會。他們第一次約會的時間,正是案發的當天。”
慕劍雲“哼”的一聲,表達了對袁誌邦的憤慨情緒。同時她也暗自點頭,不錯,羅飛在開會時就說過,那天袁誌邦外出是為了去約見一個筆友。於是她順理成章地問道:“那這個筆友應該是在案發前最後見到袁誌邦的人了?”
羅飛輕輕聳了聳肩膀:“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是結果會讓你失望的。專案組當天就來到我們宿舍,提取了袁誌邦和那個筆友間往來的書信,並且根據書信地址找到了發信人:本市另外一所大學的某個女孩。可那個女孩根本就沒有約袁誌邦見麵——這一點她的同學可以證明,她當天一直都沒有離開學校。”
“那是怎麽回事?”
“約袁誌邦見麵的最後一封書信,雖然也沿用了女孩的地址和姓名,但那封信並不是女孩寫的。”
“有人冒充女孩給袁誌邦寫了信?”
“是的。”羅飛的聲音變得低沉,“鄭郝明警官後來告訴我,那封信上的字跡也是標準的仿宋體。”
“是Eumenides!”慕劍雲露出恍然的表情,“案犯通過這種手段把袁誌邦騙了出來。”
“袁誌邦住在學校裏,在這樣集體生活的場合,要想實施凶殺案件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凶手把袁誌邦騙到了偏僻的市郊,而一枚炸彈又可以把現場所有的證據毀得幹幹淨淨。”羅飛從刑偵學的角度進一步解釋著。
“的確是個心思縝密的家夥。”慕劍雲沉吟了片刻,忽然她抬頭看著羅飛,目光閃動,“不過就這一起案件來說,他還真是做了一件讓人痛快的事情呢。”
羅飛明白對方的意思,他撇著嘴低下了頭——自己的至交好友以這樣的角色出現在案件中,這的確是一件令人尷尬的事情。
慕劍雲卻不罷休:“玩弄女性,致人懷孕後又拋棄,最終把人逼死。羅警官,難道你不覺得這是犯罪嗎?”
片刻的沉默之後,羅飛迎向女講師的目光。
“罪不至死。”他鄭重地說道,“袁誌邦是我的朋友,如果你像我一樣了解他,你會知道,他雖然有時行事荒唐,但他本質上並不是一個壞人。”
“好吧。”慕劍雲似乎也覺得這樣去追究死者有些過了,她微笑著緩和氣氛,“羅警官,很感謝你幫我解決了心中的某些疑問。現在我對案犯的心理輪廓有了更清晰的認識。嗯,不知道你下一步準備做些什麽?”
“我打算去見見黃少平。”羅飛從資料堆中抽出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鄭警官給我們留下了這個人的聯係方式。”
“太好了,我也想見見他。明天我們一起去怎麽樣?反正韓灝那邊的工作也不需要我們插手。”慕劍雲提議道。
在探訪案件相關者的時候,有心理學專家相伴無疑是多了一個極為得力的助手。羅飛沒有理由去拒絕對方,他很幹脆地點了點頭。
……
十月二十二日早晨,七點十二分。
小巷陋屋。
本已到了晨光大上的時分,但是秋雨淅淅,陰沉的天氣給人造成一種昏昏暮靄的錯覺。
黃少平從疼痛中醒來。遍布他全身的那些傷口表麵上已經愈合,但一到陰雨天氣,便陣陣如刀割火燎一般。他咬牙倒吸了一口冷氣,讓痛感把自己的思緒又帶回到十八年前。
他清楚地記得那個瞬間:女人扯斷了炸彈的引線,然後一團火光便從那一男一女身上翻騰燃起,他幾乎來不及有任何的思考,一股灼熱和巨大的衝擊已撲麵而來。
“完了!”在思維喪失之前,他感受到了那種徹骨的恐懼和絕望。
不過他還是活了下來,在全身百分之七十五重度燒傷、另有七處骨折的情況下,這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奇跡了。
即便如此,那個瞬間已足夠改變他的命運。當他從地獄掙紮而回的時候,出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個可怕的怪物。
同時,也是一個可憐的廢物。
他的人生似乎已在那個瞬間被擊得粉碎。從此他隻能躲藏在陰暗的角落裏,別人害怕見到他,他也害怕見到別人。他孤獨得像一個影子,沒有人真正了解這十八年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十八年,卻比很多人的一生還要漫長。
每當新的一天到來的時候,他都想知道自己最後將走向一個怎樣的終點。答案有時如此清晰,有時卻又如此迷茫。
今天似乎也沒什麽不同。
黃少平在陰冷的晨光中掙紮著,他把身體蜷到床角,竭力忍受著疼痛的折磨。忽然,他的耳朵輕微地抽動了一下,然後他屏住呼吸,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他聽見有人正走向自己的小屋——多年來的孤獨生活使得他的聽力比正常人要靈敏了許多。
果然,幾秒鍾之後,敲門聲響了起來。
“誰呀?”黃少平聲音嘶啞,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樣。
門外有人答道:“我是警察。”
警察,又是警察。這個小屋,除了警察,還會有其他人來嗎?
黃少平艱難地起身,拄著雙拐挪過去打開了屋門。
一對便裝男女站在門口,當他們看到屋主人時,臉上立刻掛滿了驚愕的神色。
黃少平早已習慣了這種神色,任何人見到自己,不被嚇得轉頭就跑已經算不錯了。
“你們是警察?鄭警官呢?”怪物斜眼打量著門前的訪客,似乎對他們的身份有所疑慮。
“我是龍州市警官,羅飛。這位是省警校的講師,慕劍雲。”門外的男子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出示了警官證。那個俊俏的女子則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顯然還沒能擺脫黃少平的外表給她造成的心理陰影。
“羅飛,羅飛……”黃少平照著警官證上的姓名咕嘟了幾句,然後他抬起眼睛,用渾濁的目光對準了這個不速之客。
因為眼瞼也被燒傷,黃少平的眼白大得有些誇張,陰森森地泛著寒意。羅飛被這樣一雙眼睛盯住,渾身涼涼地極不自在。好在對方很快便轉身向屋裏走去,同時低低地說道:“你們進來吧。”
羅飛二人跟進了屋子,一股黴濕的氣息撲麵而來。慕劍雲忍不住輕輕地咳嗽了兩聲。
“把門關一下,外麵的風冷得很。”黃少平沒有穿外套,他蹩到床邊,撩起髒兮兮的被子裹在了身體上。
慕劍雲輕輕掩上木門,屋子裏的光線陡然陰暗下來,氣氛壓抑得幾乎要讓人窒息。
“我們來找你,是想問問關於十八年前的那樁案子,爆炸案。”羅飛也不想在這種環境裏待太久,他直接拋明了來意。
“嘿,我這個人活著,似乎也就這麽一點兒作用了。”黃少平翻起白牙苦笑了一下,然後他再一次追問,“鄭警官呢?他怎麽沒來?”
“他死了。”羅飛沉著聲音答道,“鄭警官在前天夜裏被歹徒殺害。警方認為他的死會和十八年前的爆炸案有關,所以我們來調查這起案件。”
黃少平愕然一怔,眼球更加蒼白:“這……這怎麽會?前幾天他還來過我這裏!”
“他讓你辨認過一些照片,是嗎?”羅飛深歎一口氣,“就是那些照片讓鄭警官遭到了毒手。”
黃少平呆呆地坐著,片刻後他終於在心中確認了鄭郝明的死訊,殘缺的臉上浮現出悲涼的神色。
羅飛和慕劍雲也都用短暫的沉默表達了對犧牲的老刑警的追思。這種氣氛直到羅飛再次開口才被打破。
“當時你辨認照片的時候,就沒有任何發現嗎?”他拋出了自己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黃少平搖了搖頭:“那個人不在那些照片上。”
“你能確定嗎?”羅飛認真地看著對方,又補充說道,“凶手正是為了掩蓋某些照片,才將鄭警官殺害的。”
“我肯定。照片上都是些毛頭小夥子,從年齡上看根本不對。”
“嗯,”羅飛略加思索後,決定換個方向,“我們先不談那些照片了,你詳細說說,爆炸案發生的那天,你到底看到了什麽?”
黃少平的眉頭糾結在了一起,他搖著頭呻吟道:“我不想再回憶那天的事情。”
羅飛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傳遞著憐憫與同情的神色。那場爆炸對黃少平來說無疑是一場巨大的災難,即便是跨越了十八年時光的回憶也足以產生令人難以承受的痛苦。
“可我們需要你的幫助。”慕劍雲此刻柔聲說道,“還有那兩個在爆炸中死去的人,他們也需要你的幫助。”
“那些事情……”黃少平嘶啞地掙紮著,“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
“是的。我看過你的筆錄。但是我現在要親口聽你說,從前因到後果。能想起的細節你全都要告訴我——這非常重要!”羅飛緊盯著黃少平的雙眼,語氣令人無法抗拒。
黃少平木然與羅飛對視著。已經很久沒人敢這樣直視自己這個“怪物”了,這讓他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終於他舔了舔嘴唇,算是妥協了。
“好吧。”黃少平開始講述道,“十八年前,我剛剛從農村來到省城,隻能以撿破爛為生,平時就住在化工廠門外的那個水泥筒裏麵。四月十八日那天下午,我懶得出去,就躺在水泥管子裏睡覺。後來我陸續看到有人走進那個廠子裏,開始我也沒有在意,直到我看到一個女人也進了那個廠子,這才想要跟過去看看。”
羅飛的眼神翻了一下:“為什麽要跟過去?”
黃少平自嘲地幹笑著:“那是個廢棄的工廠,一男一女待在裏麵,要我往哪裏想?嘿嘿,就是這麽一點兒邪念,卻差點兒讓我把命搭進去了。”
羅飛的目光忽然變得極為刺人,紮得黃少平下意識地停了口。
“你說話得注意一點兒。”慕劍雲在一旁提醒道,“那兩個人,一個是羅警官的戀人,另一個則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黃少平現出既驚訝又惶恐的神色,他抬起頭忐忑不安地看著羅飛。
羅飛擺擺手,自己則控製住情緒:“行了,別說這些沒用的——筆錄上說,你一共看到三個人進了那個化工廠?”
“是的。”黃少平再次凝起思緒,“是三個人,兩男一女。不過第一個男人在女人到來之前就離開了。”
“你能告訴我具體的時間嗎?三個人到來和離開的時間。”
“具體的時間我說不出來,我那裏沒有鍾。我隻能告訴你,第一個男人進去之後,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第二個男人來了,”黃少平放慢語速,似乎在仔細回憶著當年的情形,“然後又過了一會兒,第一個男人離開了;最後那個女的才來。”
羅飛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心中各自明白:黃少平所說的第二個男人便是袁誌邦,而那個女人自然就是孟芸了。由此推斷,第一個男人極有可能便是凶犯,他冒充筆友給袁誌邦寫信,把對方騙到這個偏僻的地方。然後采用伏擊的方法製伏袁誌邦,並在他身上安放了炸彈。在凶犯離開之後,孟芸尋找袁誌邦而來。
“筆錄上說,你看到了第一個男子的相貌。”羅飛又繼續問道。
“隻是遠遠地看到,具體的相貌,並不是很清楚。”
“可是你說過,如果再見到的話,可以認出對方?”慕劍雲此時插了一句。
“我隻是說可能……”黃少平咧著嘴,露出滿口白牙,“也可能認不出來。那麽遠,我根本沒有把握。”
慕劍雲搖搖頭,顯得非常失望。
羅飛本來還想問問那個人大概多高,但轉念一想,那麽遠的距離,即便是專業人員的判斷也會有很大誤差,對方的回答能有多少參考價值呢?所以他放棄了,直接轉向下一個話題:“那你進入工廠之後,又看到了什麽?”
“我偷偷地進到廠房裏,沒敢走得太深,就在門口附近往裏看。我看到後來的那個男人坐在地上,女人則蹲在他身邊。他們似乎非常緊張,男人一個勁催女人走,好像自己走不了一樣……”黃少平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事情他早在十八年前就被反複地詢問過,現在又被提起,連他自己也有些搞不清到底是源於回憶還是源於機械的複述了,“……我一時搞不清他們在幹什麽,就好奇地繼續偷看。那個女人在對著一個方匣子說話——我聽鄭警官說那個東西叫作電台?她在說什麽紅線還是藍線,電台裏傳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行了!”羅飛突然打斷了對方的話語,他紅著眼睛,思緒已完全被黃少平帶回到十八年前那令人窒息的瞬間。
黃少平被羅飛的樣子嚇住了,他忐忑不安地問道:“那……我不用再說了?”
慕劍雲伸手在羅飛肩頭重重地拍了兩下,後者轉過頭,看到了一對清澈關懷的目光。
羅飛從痛苦的回憶中掙紮出來,他長出一口氣道:“這些……我都知道了,你告訴我最後……最後的情形。”
“最後就是電台裏的男人說剪紅色的線,那個女人應該是聽他的話去做了。”黃少平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然後就是爆炸,可怕的爆炸!”
“你還記得她的樣子嗎?她的表情,她的動作,你一直在看著她,是嗎?”羅飛的聲音也像黃少平一樣變得嘶啞起來。
“你是說那個女人?是的,我一直在看她。說來奇怪,她之前一直很緊張,可是到最後的時候,她卻好像一點兒都不怕了。我甚至覺得她在微笑,她安靜下來的時候,非常漂亮……”黃少平幽幽地描述著,慕劍雲的腦海裏此刻似乎也浮現出一幅安詳動人的孟芸肖像來。
她完全信任羅飛。慕劍雲在心中暗暗說道,這種信任足以戰勝一切危險和恐懼。
可這信任卻終於導致了無法挽回的錯誤。
為什麽?
僅僅是羅飛判斷上的錯誤,還是另有其他的隱情?慕劍雲一邊思索著,一邊偷眼向羅飛看去。
羅飛正攥緊雙拳,他的拇指指甲甚至深深地紮在了食指的指肉中。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直到半晌之後,他才從急促的呼吸中調整過來,勉強說道:“我想出去喘口氣……這屋裏實在是太憋悶了。”
慕劍雲似乎很理解羅飛的心情,她去打開了屋門,一股清新的冷風進入屋內,羅飛感覺舒適了很多。正當他要邁步往外走時,忽然又聽黃少平說道:“羅警官,請等一等。”
羅飛轉過頭:“怎麽了?”
黃少平咧開殘缺的嘴唇:“天冷了,我想套件毛褲。你能不能幫我一下?我的手腳,實在殘廢得很——褲子就在床頭的箱子裏。”
羅飛無法拒絕一個殘疾者的這般請求,他按照對方的指點從箱子裏翻出了那條毛褲,黃少平則自己把外麵的套褲脫了下來。慕劍雲皺了皺眉頭,轉身避到了屋外。
“羅警官,你們倆都是來調查我的嗎?”趁著羅飛近身的工夫,黃少平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羅飛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當然,我們現在是專案組的同事。”
黃少平把雙腿伸進褲筒,壓低了聲音:“在你問我話的時候,那個女人沒有看我,她一直在觀察你,她留意著你每一個表情和動作。從那件案子以後,我見了太多的警察,我了解你們的工作方式。那個女人,她不是來調查我的,她要調查的人是你。”
羅飛心頭驀地一緊,但表麵卻不動聲色。幫黃少平把毛褲穿好後,他才淡淡地問了句:“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
黃少平“嘿”地幹笑了一聲:“因為你願意幫我。我知道自己的模樣,這個世界上,能夠不躲著我的人已經很少了。”
羅飛看著對方那張可怖的麵容,忽然感到一陣悲哀。他沒有再說什麽,轉身走出了屋子,同時順手把屋門關好。
屋外飄著小雨,雨絲纖微,但打在臉上仍有冰涼的感覺。
“你會聽從別人的建議嗎?”慕劍雲已經在屋外醞釀了一會兒,一見羅飛出來,立刻便問道,“如果你是孟芸,在那個時刻,你是相信自己的判斷,還是聽別人的建議?”
羅飛沉默了片刻,然後回答:“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可孟芸為什麽聽你的?你自己都說根本毫無把握,為什麽她得到你的建議之後,卻如此地放心?是什麽讓她產生這種盲目的信任?”慕劍雲拋出一連串的問題,見羅飛無言以對,她又開玩笑般地說道,“如果換作我,除非那炸彈是你安的,否則我才不聽你的呢。”
羅飛勉強擠出些尷尬的笑容,似乎為了轉移話題,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道:“唉,黃少平……我現在明白,為什麽鄭警官會說這個人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慕劍雲笑了笑:“我倒不同意你的看法——你沒看到牆上的日曆嗎?”
“日曆?”羅飛倒是有點印象,在進屋門邊的牆上,的確釘著一本日曆。
“他每天都在撕日曆。所以他還沒有在挨日子,他和我們一樣在過日子。他的生活裏,仍然在追求和期待著什麽。”慕劍雲分析一番後,給出了自己的結論,“所以他的生活狀態並不像你看到的那樣絕望。”
羅飛躊躇半晌,最後不得不讚同地點了點頭,然後他忽然想起了什麽,自言自語道:“不知道韓灝他們那邊現在是什麽情況?”
十月二十二日早晨,七點五十五分。
刑警大隊辦公室內。
曾日華把一張便條遞到了韓灝麵前。也許是用慣了電腦,太久沒有動筆的緣故,便條上的那行字寫得歪歪扭扭,難看得很。
“東明家園十二號樓404室,孫春豐。”韓灝輕聲把便條上的內容念了一遍,然後抬頭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去那個地點抓人吧。”曾日華大咧咧地在韓灝對麵坐下,一甩手又將幾張照片扔在了桌子上。
照片上的主角是個染著黃頭發的小夥子,背景明顯是在網吧裏。韓灝忽然想到了什麽,心中一喜:“這就是那幾張被刪掉的照片?”
曾日華用手撓著耳朵,懶懶地點了點頭:“我說過,隻要基礎信息不被覆蓋,即使照片被操作刪除,我仍然有辦法恢複這些數據。”
“便條上的信息你是怎麽得出來的呢?”韓灝拿起照片一張張地仔細端詳著,但是卻沒有發現任何顯示黃發小夥子住址和姓名的信息。
“這些照片的拍攝時間是十月十八日上午十點二十五分至十點三十分。我昨天說過,鄭警官是根據我提供的信息找到這些網吧的。所以我隻要查一下當天的網絡監控,很容易知道照片拍攝的地點是師範學院附近的強輝網吧。我到網吧查了記錄,小夥子當天從上午九點十分開始上網,中午十二點九分下線。我提取了那塊電腦硬盤,然後恢複了電腦在那個時間段裏所有的操作數據。於是我知道了這小子的QQ號碼,兩個電子郵箱,四個網站的用戶資料,嘿嘿,其中包括一個購物網站。”說到這裏曾日華故意停了下來,他張開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雖有些疲憊,但神情卻非常得意。
韓灝對電腦和網絡並不了解,聽到這裏仍沒有完全明白過來。對方那種故意賣弄的姿態令他頗為不滿,不過此時他也隻能強捺住性子,繼續追問道:“然後呢?”
曾日華咧嘴笑著:“接下來就簡單啦——我查看這小子的購物記錄,最近的兩個月,他在網上購物五次,送貨地點全都是東明家園十二號樓404室。我與當地派出所進行了聯係,這個房子的登記房主是個叫作張誌剛的中年人,不過他並不是自住,而是用來出租。這個張誌剛呢,我也聯係過他了,現在的房客是半年前入住的,是個名叫孫春豐的小夥子,這家夥最明顯的特征就是染了一頭的黃發。”
“嗯,不錯。”韓灝很客套地誇讚了一句,然後又笑著說道,“不過你知道那個地址的時候,直接告訴我就可以了。與派出所聯係,與房東聯係,這些瑣碎的工作不用麻煩你去做的。”
曾日華自然聽出了對方的言外之意,他“嘿”地一笑,滿不在乎地晃了晃腦袋:“那好吧,以後我就不多管這些事——接下來的事我也不管了。哎呀,我可是熬了一個晚上呢,也該好好地睡一覺了。”說完這些,他伸著懶腰站起來,也不過多寒暄,便自顧自地徑直離去了。
韓灝看著他的背影暗自搖頭——這副散漫不羈的樣子實在不像個警察。不過人家那番網絡追蹤的本領倒是毫不含糊,現在接力棒交到了自己手裏,這一仗可得漂漂亮亮地打下去。
帶著這樣的決心,韓灝迅速撥通了桌上的電話:“喂,尹劍嗎?你叫上熊隊長,立刻到我辦公室來!”
十月二十二日上午,八點三十一分。
東明家園。
這是一處老式的磚混結構的住宅小區,這個小區裏的住戶除了養老的大爺大媽外,就是那些手頭並不寬裕的租房者。
此刻,在十二號樓的樓下多了一些陌生的麵孔。他們身著便服,在不同的角落散開,晃晃悠悠地看似隨意,但其實已把住了這個區域內的各個大小路口。
這些精壯的中青年男子個個都是刑警隊和特警隊中頂尖的角色。他們被緊急調集,進行一次秘密的抓捕行動。
而另一路人馬則進入了十二號樓的二單元。在沿途布下警衛之後,核心隊伍已經來到了404室門口。
韓灝和熊原等人在門邊貼牆藏好,把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讓到了大門前。後者正是房主張誌剛。按照事前的布置,他一邊按門鈴,一邊以收房租為借口大聲往屋內喊話,可是一陣折騰之後,屋子裏卻毫無反應。
韓灝做了個手勢,尹劍把房東帶離了現場。隨即,一個瘦高的特警隊員從熊原身後走出,他躡手躡腳地蹲在門口,將一根纖細的鐵絲插入了鎖孔中。
特警隊裏有著各種人才,而這個名叫柳鬆的小夥子就是開門溜鎖的高手。片刻後,隨著“哢”的一聲輕響,小夥子舉起左手,做了一個“OK”的手勢。
韓灝等人握槍在手,蓄勢待發。柳鬆得到熊原的手語回應之後,兩手輕輕一推,屋門無聲地打開了。其他人立刻迅捷異常地閃入了屋內。
這是一套一居室的老房子。客廳狹小陰暗,空蕩蕩地不見一人。臥室內則隱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
韓灝搶先跨了兩步,直衝入臥室。一個人影在窗口下蠕動著,他舉起槍大喝一聲:“別動!”
熊原等人也跟了過來,可看清了眼前的情形之後,他們那原本緊張的表情卻立刻轉化成了詫異的神色。
一個滿頭黃發的年輕人斜著身體靠坐在窗下,毫無疑問,他正是眾人的緝捕目標:孫春豐。可這個讓省城警界如臨大敵的家夥卻被捆著腿腳,雙手則用一副手銬鎖在了暖氣片上,他的眼睛蒙著黑布,嘴部則被膠帶緊緊封住,隻能發出若有若無的“嗚嗚”聲。
韓灝心中一沉,知道情況有變。他把手槍收好,上前首先把孫春豐臉上的那塊黑布扯了下來。年輕人瞪大了眼睛,驚恐萬狀地扭動著身體。
“別動!我們是警察!”韓灝低低地喝了一聲。孫春豐的眼神由恐懼變成了期待,他看著自己的雙手,似乎急切地想說些什麽。
韓灝伸手去撕對方封纏的膠帶,另一邊,在熊原的示意下,剛才開鎖的特警隊員柳鬆又走了上來,拿出鐵絲準備如法炮製,打開鎖住年輕人雙手的那副銬子。
“別動!別動那副手銬!”孫春豐的嘴剛剛獲得自由,便立刻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有炸彈!有炸彈!”
眾人剛剛鬆弛的神經立刻又繃到了極致。熊原按住屬下,自己蹲過去細細觀察,果然,從手銬的鎖眼裏引出了兩根細細的電線,一直延伸到孫春豐的懷中。
熊原示意韓灝等人後撤,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拉開孫春豐胸口的衣襟,在電線的末端,一個四四方方的塑料盒子綁在了年輕人的腰間。
“這是炸彈!”因為極度的恐懼,孫春豐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隻要有人進屋,炸彈就會啟動,十分鍾後就會爆炸!”
果然,在那個盒子上有一個電子顯示屏,上麵跳躍的紅色數字分明顯示:剩下的時間已經不足八分鍾了。
情勢危急!但熊原仍然保持著沉穩的氣度,他轉頭看了韓灝一眼,同時用異常冷靜的語調說道:“組織疏散。”
在這個瞬間,眼神已交流了一切,韓灝不再多說什麽,帶著他的人飛速離開了屋子。隨即,“有炸彈,快疏散住戶”之類的命令聲便在樓道內傳開了。
“你也走,幫助疏散,這裏不需要你。”熊原這是在吩咐跟隨自己而來的柳鬆。他此時已經集中起全部的精神研究著那枚炸彈,說話的聲音不大,但語氣卻不容辯駁。
特警小夥子眼睛裏有些熒光在閃動,他知道隊長是在保護自己。雖然他並不情願在此刻離去,但作為一名特警,上級的命令是無法抗拒的。咬了咬嘴唇,柳鬆最終還是奉命向屋外衝去。而此時外麵腳步紛雜,呼喊聲、拍門聲已然響成了一片。樓內的居民住戶正在諸多警員的指揮下匆忙往樓外撤去。
而在屋內,孫春豐的身體已哆嗦成一團,慌亂的眼神不斷地在炸彈的顯示屏和熊原的臉上來回遊移。
“別動。”熊原此刻居然微笑了一下,他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平靜地說道,“我要開始拆彈了。”他的手寬厚有力,一種奇妙的力量似乎隨著這一拍注入了對方的體內,孫春豐停止了哆嗦,眼神中期盼的感覺明顯占了上風。
熊原摸出了隨身攜帶的用刀。這種刀是專為特警部隊設計的,不僅異常鋒利,而且具有多種的附件功能。現在熊原要用它來打開炸彈的外殼——這是拆彈工作中無法跳過的第一步。
用於固定的螺絲很快被一一卸掉,外殼已然可以鬆動。熊原凝神屏氣,輕輕地把那塑料卡摘除下來。就在外殼即將脫離主體的瞬間,熊原忽然覺得手感微微一頓,似乎受到了些阻力。他心中猛地一縮,暗叫一聲:不好!
外殼和炸彈內芯之間連著暗線!
熊原連忙收住手勢,然而他的反應似乎已經慢了,在“嘀”的一聲輕響後,顯示屏上的倒計時忽然加速,數字時間極快地流逝,在短短的幾秒鍾之內,已經逼近了終點。
孫春豐“啊”地長聲慘呼,身體徒勞地扭曲掙紮著。即便是熊原也在瞬間滲出了滿頭的冷汗,急變之下,他索性孤注一擲,手腕發力,把炸彈外殼硬生生地扯了下來。
幾乎與此同時,顯示屏上的倒計時已經流逝到零。炸彈的內芯也隨之膨脹裂開。
熊原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然而預想中的爆炸卻沒有發生,他的耳邊反而響起了一陣輕快的樂曲。在如此緊張的氣氛中,本該悅耳的樂曲聲卻顯得詭異無比。
熊原詫異地睜開眼睛,卻見裂開的“炸彈”中,一張紙條正伴著音樂緩緩地升起。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麽“炸彈”,隻是一個帶著機關的音樂盒而已。
難道這隻是一個惡作劇嗎?熊原不免有些糊塗了,同時他如釋重負般深深地吸了口氣,卻聞到一股異常的味道撲鼻而來。定睛看時,隻見孫春豐的褲襠裏臊濕一片,竟是被嚇得屎尿橫流了。
熊原無奈地苦笑了一下,伸手取過了那張從“炸彈”裏吐出的紙條。看清紙條上寫的內容之後,他臉上的神色重新變得嚴峻起來。然後他跑出屋子,將尚在樓道裏忙碌的韓灝等人叫集在了一起。
柳鬆幫孫春豐打開了手銬。半晌之後,年輕人才從幾近崩潰的狀態中恢複過來,開始結結巴巴地講述自己這一天來的遭遇。
事情的經過倒不複雜。前天晚上(鄭郝明遇害當晚),孫春豐在網吧玩了一個通宵,清晨時分才回到租住地。因為過於疲倦,他很快便睡死了過去,可是等他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動彈不得,不僅手腳被銬綁,眼睛和嘴巴也被封了起來。
一個陌生的聲音告訴他:他被銬在了暖氣片上,同時身上被安置了一枚炸彈;炸彈的引線和手銬的鎖孔連在一起,如果有人想打開手銬,便會引爆炸彈;另外有個遙控器被安置在屋門上,當門被打開的時候,炸彈的定時裝置就會啟動,十分鍾後爆炸。
說這些話的男人很快就離開了,而孫春豐則在恐懼中苦苦等待,直到韓灝等人到來。
“我們被耍了。”韓灝臉色陰沉,“他殺害了鄭老師之後,立刻便來到了這裏,給我們設下了這個圈套。”
熊原皺著眉頭:“你的意思是,那些被刪除的照片也是他刻意留下的線索?”
“還不夠清楚嗎?他做好了這些等著我們,他知道我們一定會找到這裏。”
“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熊原難以理喻地搖著頭,“難道就是為了給我們傳送那張紙條?”
紙條正被韓灝捏在手裏,那上麵的內容他已經看了好幾遍,現在已經可以背下了。
標準的仿宋體字跡,似曾相識的語句——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韓少虹
罪行:故意殺人
執行日期:十月二十三日
執行人:Eumenides
韓灝的手有些發抖,他明白這張紙條預示著什麽。當然,令他顫抖的原因並不是恐懼。
是憤怒在讓他顫抖,無法抑製的憤怒!
一個凶犯在作案前,居然把被害人的名字和作案的時間用這樣的方式通知給警方,這是一種何等猖狂的侮辱和嘲弄?
此時的韓灝便像是一座危險的火山,他體內的壓力已令他隨時有可能爆發。
而此刻的某個地方,有一個人卻完全是另外的心情。這個人把玩著手中的一個感應器,上麵的數字似乎記錄了某些時間。
“二十一小時五十分鍾到達現場,四分十一秒完成拆彈。”他看著感應器上的時間喃喃地念叨著,然後他的嘴角微微地挑了挑,淡淡說道,“成績還算不錯——終於有那麽點兒意思了。”
第四章 羅飛的秘密
十月二十二日上午,十點四十分。
省城刑警大隊會議室。
新成立的專案組成員們又聚集在了一堂。
兩個小時之前,韓灝和熊原強勢出擊,直撲東明家園小區,結果卻被對手著實戲耍了一番。現在他們又召集起其他成員一同商討對策。
曾日華被韓灝打發去休息,剛剛躺下不久便又被叫了回來。此刻他雙目紅腫,頭發蓬亂,多少有些狼狽。而韓灝做的案情通報更是讓他頗為不爽。左搖右扭地聽完之後,他立刻不甘心地問道:“這個孫春豐真的和案子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們確定?”
“確定。”韓灝非常幹脆地回答,“我們調查了他的家庭背景、相關履曆、交際圈以及近期的活動,他隻是一個普通的輟學青年。如果非要說他與這樁案子的聯係,那就是十八號的時候,他曾偶然瀏覽過那個
‘死亡征集帖’,並因此而出現在鄭警官拍攝的照片中。”
曾日華悻悻地咽了幾口唾沫,無話可說了。自己頗為得意的工作成果被證明毫無價值,他隻能苦笑著搖頭道:“我看走了眼,這個家夥可不是什麽電腦盲……他是個真正的高手。”
在昨天的會議上,曾日華曾嘲笑凶手不懂數碼技術,現在的態度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負責會議記錄的尹劍不禁露出了詫異的神色,可當他抬頭四顧時,卻發現在場的其他人都各自點頭,似乎明白得很。
“那這裏的問題就深了。”韓灝接著曾日華的話題繼續深入,“如果凶手隻是利用這張無關的照片做了一個局,那我們原先所推測的行凶動機便不成立了。他為什麽要殺害鄭郝明警官?”
尹劍腦子裏一亮:對了,既然凶手和孫春豐沒有關聯,那他能前往東明家園設局,多半也是通過現場相機裏的照片定位了孫春豐的行蹤,由此看來,他所具備的網絡追蹤本領並不遜於曾日華。霍然之間想明了這層道理,尹劍不禁有些自得,能和這幫專家共事還真是受益匪淺。不過這麽一分神,他已經沒有精力再去思考韓灝後來提出的問題,隻好豎起耳朵去聽別人的分析。
片刻的沉默之後,熊原首先開口:“其實行凶動機倒並不令人困惑。既然鄭警官在查這個案子,然後又被凶手殺害,最大的可能仍然是鄭警官已經發現了某些線索,而凶手急於掩蓋。真正讓我不解的是,凶手為什麽要利用相機裏的照片搞這麽一出惡作劇呢?難道就是為了戲耍我們?”
“不僅是令人不解,甚至說,這是完全矛盾的。”現場響起了清脆的女聲,毫無疑問,說話的正是慕劍雲。
羅飛一直在低頭沉思,此刻他抬起目光看向這個年輕的心理學講師,然後認真地問道:“矛盾?什麽矛盾?”
“兩種心理的矛盾。如果凶手作案的目的是為了掩蓋線索,那他的心理狀態應該是在躲開警方的視線;可他故意刪除照片所設下的局,卻分明又向警方展示了太多的東西,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心理狀態出現在同一個案發現場,這顯然是極不合理的。”
慕劍雲的分析獲得了眾人的認同,現場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氣氛中。
“還有一個情況,也許能打開大家的思路。”片刻後韓灝再次開口,“剛才我講到了,在東明家園現場,犯罪嫌疑人製作了一個假炸彈。技術人員在做後期勘查的時候,在上麵發現了一個信號發射器。”
“信號發射器?”曾日華抓著亂蓬蓬的頭發,精神一振,“發射什麽信號?”
熊原對現場的相關情況最了解了,說道:“並不是什麽特別的東西,隻是和計時器相連的一個簡單裝置,能把計時器的運行狀況反饋到信號接收者那裏。”
“嗬。”曾日華失望之餘,不禁啞然失笑,“那個家夥在幹什麽?他在幫你們計時?”
“計時?”羅飛的眉頭一凜,他用指尖輕輕叩擊著桌麵,若有所思。
韓灝的目光被他吸引過來:“羅警官,到現在也沒有聽到你的高見,這可不合你的風格啊——請說兩句吧。”
羅飛亦不推脫,說道:“我們有一個思路上的錯誤,不,還不準確,應該說是態度上的錯誤。”
眾人麵麵相覷,似乎對羅飛這沒頭沒腦的話語有些不解。而後者沉吟了片刻,又繼續說道:“我們都在想,現在我們發現了什麽?對手留下了什麽漏洞?其實錯了,我們必須正視,我們沒有發現任何東西,到目前為止,都是他在展示,是他的獨角戲。他給我、給鄭警官寄來匿名信;他在網上公開發出死亡征集帖;他故意在鄭警官遇害現場留下供警方追蹤的線索;他甚至告訴我們下一次作案的對象和時間……現在不是我們在找他,而是他在引著我們轉圈。”
韓灝等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太好看了,如果認同羅飛的分析,那警方無疑正處在一個極為難堪的境地。隻有曾日華滿不在乎地“嘿嘿”笑起來,調侃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呢?先開個內部檢討會嗎?”
慕劍雲瞪了曾日華一眼:“羅警官說得沒錯,認識到這一點本身是有價值的。殺害鄭警官的凶手,他的目的已經不僅僅是案件本身,他有一種狂妄的遊戲心態,他在向警方挑戰。”
“這個我知道。”韓灝掃了掃慕羅二人,“可這對案件的偵破有什麽意義嗎?”
慕劍雲不再說話,她也把目光投向羅飛,等待對方的下文。
“遊戲?沒錯,凶手精心設計了一場遊戲,他為此甚至可能準備了十八年的時間。現在一切都準備好了,有計劃,有獵物……可是還不完整,對於遊戲來說,他還缺少一樣東西,少了這個東西,再好的遊戲也不夠刺激。”說到這裏,羅飛停下來供眾人去思考,而大家沉吟了片刻卻仍不得要領,曾日華先忍不住問道:“還少什麽?”
“對手。好遊戲需要出色的對手。”羅飛苦笑著說道,“我們也許把鄭警官的死因想複雜了。凶手殺害鄭警官,或許隻是因為後者十八年的秘密調查毫無進展,所以他要在遊戲開始之前重建專案組,換上真正夠格的對手。”
眾人聽著羅飛的話語,心裏都產生了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即便是一貫嘻哈的曾日華此刻也擰著身體,勉強擠出笑容道:“那照你的意思,我們都是被他換上、陪他玩遊戲的角色?”
羅飛沒有正麵回答,他的神色也很難看:“順著這個思路,我們就可以解釋東明家園的那個局了。他是在測試我們——故意留下線索,讓我們去尋找孫春豐,而他則在幫我們計時——聽起來多麽荒唐、可笑,而又可怕。嘿,不知道我們的成績是否能讓他滿意呢?”
羅飛說完這些之後,會場上一片沉寂,良久才聽熊原喃喃地說道:“難以置信……難以置信!”
“確實難以置信……”慕劍雲咬了咬嘴唇,“可我不得不承認,如果這樣去分析,犯罪嫌疑人到目前為止所有的行為,在心理學上是統一的……構成了一個非常清晰的目標主體。”
尹劍驚訝地張著嘴,他不知道是否應該把這一段也如實地寫到會議記錄之中。
“好啊,不錯……”韓灝臉色陰沉,不知是在讚同羅飛的分析,還是在向狂妄的對手撂著狠話。他的拳頭隨即狠狠地砸在桌麵上,眾人的情緒也因此而驀地一凜。
“既然有人想玩這樣的遊戲——那我們就奉陪好了!”韓灝鏗鏘有力地說道,他的目光隨之掃過眾人,在會場上釀出一股同仇敵愾的氣勢來。
曾日華“嘿嘿”地笑了起來:“好啊。這的確是個有趣的遊戲,而且,這遊戲很快就要開始了,對嗎?”
是的,遊戲就要開始了。在座者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Eumenides已經發出了最新的死亡通知單,那無異於是拋給警方的一紙戰書。
韓灝的目光此刻停留在尹劍身上:“你把那張死亡通知書給大家看看。”
尹劍早已做好準備,他打開投影開關,在東明家園現場留下的紙條呈現在眾人的麵前。
標準的仿宋體,熟悉的內容——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韓少虹
罪行:故意殺人
執行日期:十月二十三日
執行人:Eumenides
十月二十三日——明天,便是這場驚心動魄的遊戲拉開正章帷幕的時候。
“好了,關於這張紙條不需要再多解釋了。”韓灝很快又揮了揮手,“尹劍,你把這個‘韓少虹’的情況向大家介紹一下吧。”
尹劍操控投影,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女子的半身相片。這是一個風韻十足的少婦,容顏俊俏,皮膚白皙,穿著打扮亦充滿了時尚的美感。
“韓少虹,女,三十歲,已婚,尚未生育,本市戶口。現居住在南城金鼎中心別墅區72號。經商,任都華進出口貿易有限公司總經理……”
曾日華忽然打斷尹劍的話語:“我剛剛在資料庫裏查過,全市叫韓少虹的人一共有十七個,怎麽確定就是她呢?”
“因為這個韓少虹本人也收到了死亡通知書。”尹劍一邊回答,一邊又切過一張投影,顯出一幅網絡截屏,“這是網絡上死亡征集帖下麵的回複文章,在第三篇回帖裏有人提到這個韓少虹,後來又有二十多人跟帖表示響應,我們可以認為,這個人是被網民選出來的受害者。”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選她?”慕劍雲提出了大家心中的困惑。從照片來看,這個叫韓少虹的女人風姿綽約,是個難得的美女,這樣的人在網絡上應該很受歡迎才對,怎麽會如此招人忌恨呢?
“韓少虹在半年前卷入一樁交通肇事案,撞死了一個賣菜的農民。”尹劍解釋道,“後來此事在網絡上傳開,很多人認為她實際上是故意殺人,因此激起了民憤。”
曾日華“啊”的一聲,露出恍然的表情,他豎起一根指頭晃了晃,說道:“這事我知道,原來就是她呀,聽說這個人的背景深得很呢。”
慕劍雲和熊原對這件事也早有耳聞。在座中隻有羅飛既不是本地人,平時也很少上網,不明白此事的原委,便由尹劍向他簡略地介紹了相關情況。
半年前的四月五日,韓少虹駕駛一輛紅色寶馬車剮翻了農民熊光宗的路邊攤點,兩人因此而發生爭執。熊光宗要求韓少虹賠償損失,韓少虹認為對方占道經營,拒不理睬。在激烈的口角之後,韓少虹欲駕車離去,熊光宗則不依不饒地攔在車頭。雙方相持不下之際,韓少虹的寶馬車忽然發動,竟開足馬力撞向了熊光宗,後者在送往醫院後不治身亡。當時圍觀者眾多,因此此事迅速在市井及網絡上傳開,並且激起了極大的民憤。韓少虹雖然被捕,但她解釋說,當時她是想倒車繞過熊光宗,但因情緒激動而掛錯了擋位,因此釀成悲劇。司法調查采信了韓少虹的說法,在一個月前以交通肇事罪判處她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兩年。這個判罰引起了極大的爭議,網絡上的討伐與指責聲響成了一片。大部分人都相信,韓少虹當時就是想撞死熊光宗,她理應按故意殺人罪接受嚴厲的懲罰。
“我也認為她就是故意殺人。”尹劍最後發表了一下自己的觀點,“據現場目擊者描述,韓少虹在開動汽車前,曾對受害人有過言語威脅,什麽‘你不讓開我就撞死你’之類,她接下來的行為用掛錯擋位來解釋,實在是難以令人信服。”
韓灝沉吟著說道:“現行的法律適用疑罪從無的原則。要定故意殺人罪,必須有確實的證據才行,爭吵時的過激言論並不足以為證。所以法院最後這麽判,也是情有可原吧。”
“什麽‘疑罪從無’?那我開著車是不是可以到街上隨便撞人了?”曾日華斜著眼反駁道,“咱們都是警界內的人,還遮遮掩掩地幹嗎?說白了,這麽輕的判罰,還不是因為韓少虹家產雄厚,靠山又足夠硬!”
韓灝無奈地搖搖頭,並不否認。而羅飛看了曾日華一眼,對這個小夥子倒頗增了幾分好感。
熊原此時幹咳了一聲,神情嚴肅地說道:“我們還是回到案件本身吧——下一步該怎麽辦?”
的確,這才是專案組目前亟須麵對的議題。
眾人的目光又聚集到組長韓灝的身上。而後者已經準備好一套思路,開口道:“明天就是二十三號,也就是嫌疑人宣布對韓少虹執行‘死刑’的日子。既然他如此猖狂地挑戰警方,那我們就張開大網等著他好了。”
作為助手,尹劍緊接著就韓灝的計劃作進一步的解釋:“一般來說,凶殺案多發生於人流量稀少的隱秘地點,但本案情況卻比較特殊。因為嫌疑人已經把殺人計劃透露給了警方,他必然預見到警方會對韓少虹進行監護,要想隱秘殺人根本不可能。所以他的作案地點,應該是在人流量大、場麵混亂而難以防範的地區。韓少虹的公司地址位於市中心的德業大廈內。每天九點左右,她會從家中出發,開車前往德業大廈。這個大廈是早幾年建的,沒有配備地下停車場。所以韓少虹隻能把車停在大廈周圍的地麵停車場,然後步行進入大廈。她會在大廈內一直工作到下午四點鍾,然後下班回家。韓少虹的家是在金鼎中心的別墅區,這裏管理嚴格,全區二十四小時攝像監控;德業大廈的保安係統也很嚴密,出入樓門均有門禁係統,這兩處都不太可能成為作案地點。因此嫌疑人如果真的想在明天殺害韓少虹,那他最佳的行凶地點就是在大廈外的停車場。那裏地勢開闊,相鄰道路四通八達,人員複雜,相對來說容易下手,也容易逃脫。所以我們明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要守住這個停車場。”
在分析的過程中,尹劍依次展示了相關現場的照片,所見情況與他所說的吻合。
韓灝看了熊原一眼,補充道:“當然,我們還要防範非常規手段的作案方法,包括投毒、遠距離槍殺、車禍、爆炸等。熊隊長,這方麵就交給你了。”
熊原卻沒有立刻領命,他微微皺起眉頭反問:“你的意思是,對韓少虹進行全天監護,隻要凶犯下手,我們便可以借機將其擒獲?”
韓灝點頭,擲地有聲:“是的,我不信有誰能在警方的眼皮底下殺人。”
熊原沉默了片刻後卻搖了搖頭:“可我覺得不妥。我們應該限製韓少虹明天的行動,讓她不要外出,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保障其生命安全。”
“我明白你的意思。單從保護當事人的角度考慮,限製其行動無疑是最有效的方法。”韓灝略作停頓後,話意卻又一轉,“可是她能在家裏躲多久?警方又能保護她多久?嫌疑人明天下不了手,就會善罷甘休嗎?如果他改天殺害了韓少虹,那我們豈不是坐失了抓捕他的最好機會?”
“如果要保護韓少虹,就應該限製她的行動;如果要抓捕Eumenides,就應該布下一張大網,而韓少虹則是網中的魚餌。你是這個意思嗎?韓隊長。”慕劍雲把韓灝的話挑得更加明確了,韓灝則默認了她的說法。
熊原仍是搖頭:“不管怎麽樣,我不讚同用被保護人來作誘餌。”
專案組中兩個最主要人物的意見產生了分歧,而他們的說法聽起來各有道理。韓灝斟酌了一會兒,說道:“這樣吧,少數服從多數,到底采用哪種方案,我們舉手表決。”
熊原點頭:“這個我同意。”
曾日華第一個舉起了手:“我讚同韓隊長的方案。韓少虹又不是什麽好東西,替她想那麽多幹什麽?隻是這樣一個美女,如果真的被人殺了,倒是有點兒可惜呢。”說到後麵,他明顯換上了調笑的語氣,一邊說還一邊眯眼瞥著慕劍雲。
“的確是個美女,令人嫉妒。”慕劍雲看著曾日華淡淡一笑,“不過我的嫉妒心理絕不會左右我的判斷——我支持熊隊長,保護韓少虹的生命最重要。”
曾日華本想刺激一下慕劍雲,卻被對方一眼看破,他悻悻地咧了咧嘴:“可怕,學心理學的女人……你什麽都騙不了她。”
“好了,現在是二比二。羅隊長,說說你的態度吧。”隨著韓灝的話語,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羅飛的身上,而後者亦隨之給出了自己的選擇。
“我支持韓灝韓隊長。”羅飛淡淡地說道,但他並沒有詳細地解釋什麽。
“很好!”韓灝露出滿意的笑容,他掃視著在場眾人,“讓我們來製訂詳細的作戰計劃吧。”
會議一直延續到下午兩點多鍾,一套針對韓少虹的監護方案終於出台。參戰的主力仍然是韓灝和熊原所帶領的刑警及特警精銳,羅飛在行動中隻能充當一個可有可無的邊緣角色。羅飛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感到意外——畢竟這裏不是他所管轄的龍州市。
散會之後,韓灝和熊原立即著手安排備戰事宜,曾日華則迫不及待地回房補覺,會議室裏隻留下了羅飛和慕劍雲兩個“閑人”。
見眾人散去,慕劍雲翻起了會場上的舊賬:“羅警官,你最後的選擇可是違背了警察的原則。好警察應該去防範罪案的發生,而你們卻在給凶犯的行動創造便利條件。”
“你認為凶犯能夠得手嗎,在那麽多警察的嚴密監視之下?”羅飛沒有正麵應付對方的指責,而是使出太極推手的功夫岔開了話題。
慕劍雲卻不依不饒:“說實話,我對明天會發生什麽反倒不感興趣。我隻想知道別人心裏在想些什麽。我和熊原堅守了警察的職業道德,可你們沒有。韓灝急於要逮住那個凶犯——或者是為了給鄭警官報仇,或者是一種好大喜功的心態——這個容易理解;曾日華顯然不夠成熟,工作時還帶著一種幼稚的正義感;可是你呢?你比韓灝要冷靜得多,更不會像曾日華那般膚淺,可你為什麽要作出和他們相同的選擇?”
羅飛與慕劍雲對視了片刻,然後他搖搖頭:“我不知道。”
慕劍雲“嗬”地笑了起來:“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你隻是不願正視自己的想法。今天你分析出凶犯殺害鄭警官的動因,那著實嚇了我一跳,那個推測太大膽了——雖然它非常合理,但是一般人根本不會順著這個思路想,為什麽你能夠做到?”
“很簡單——”羅飛平靜地答道,“換位思考而已。”
慕劍雲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把自己擺在凶犯的角度去想問題?警校的基礎課就教過這個。可我們都想不到,你想到了,說明什麽?”
羅飛察覺到交談的形勢漸漸被動,他幹脆不說話了,眯起眼睛等待對方的下文。
慕劍雲又笑了,用似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道:“隻有你和凶犯的想法最接近,你們在某種程度上很相像。”
羅飛驀地一愣。
慕劍雲不依不饒:“你承認這一點嗎?”
羅飛尷尬地擠出一絲笑容:“我……無法駁斥你的推論。”
“所以他也是你想要的對手,是嗎?”慕劍雲的目光愈發閃亮,“你和他一樣在期待著這場刺激的遊戲——這就是你支持韓灝的原因。”
羅飛沉默了片刻,然後他忽然也笑了,被對方揭開心思,他的臉上反而露出釋然的神色。
“你聽過這句話沒有?”他反問對方,“要成為一個優秀的刑警,首先要成為一個優秀的罪犯。”
“這是警校刑偵專業劉老先生的話吧?他還說過,優秀的刑警和優秀的罪犯會具有很多相同的特質:敏銳、縝密、冒險性、求知欲……他們就如同是一枚硬幣的兩麵。而窺探對麵的狀態,永遠是他們最想做卻又最難做到的事情。”
“不錯,劉老先生,當年他是我的恩師。”羅飛的思緒飄向過往,神情變得既滄桑又感慨。
“很慶幸,你是這個硬幣的正麵。”慕劍雲看著羅飛,“如果你選擇去當罪犯,那將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可怕嗎?”羅飛忽然搖了搖頭,“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更加可怕的。”
慕劍雲好奇地挑起眉頭:“什麽?”
“學心理學的女人。”羅飛模仿曾日華的語氣說道,笑容在他的嘴角兩側勒出一對深溝。
慕劍雲一怔,羞惱地皺起眉頭:“怎麽你也會耍貧嘴,男人真是沒一個好東西。”
十月二十二日下午,十六時二十三分。
刑警隊長辦公室。
曾日華再次來到韓灝麵前,他頭發淩亂,一身警服也皺巴巴的,看起來像是剛剛從囫圇覺中醒來。
“真是折騰人,我今天是別想睡踏實了。”小夥子哈欠連天地抱怨著,可布滿血絲的雙眼卻在透出興奮的光彩。
韓灝與他的目光對接了一下,敏感地問道:“怎麽?有什麽新的發現?”
“那個家夥把死亡通知單發到網上了,發帖的時間大概在半個小時之前。”
韓灝的辦公桌前就配備著電腦,他立刻打開到相關論壇,果然,一篇發布者為Eumenides,題名《死亡通知單》的帖子正處於熱烈的點擊與討論中。
展開同主題閱讀,主帖的內容與警方收到的信箋完全相同。在主帖的下方,短短的半小時內已出現數十篇跟帖。回複者或驚歎,或懷疑、譏諷、叫好、起哄……討論氣氛頗為熱烈。
“找到這家夥的發帖地點沒有?”韓灝的眼神也變得興奮起來。發帖時間剛過去不久,即使此人是在網吧發帖,隻要找到確切地點,就一定能查到不少有價值的線索。
“他倒是囂張得很,明明知道我們已經在網絡監控,還敢明目張膽地發帖,這也太小看人了!”曾日華憤憤不平地抱怨著,“雖然他設置了代理服務器,不過我的手下還是輕鬆追蹤到了原始I P地址。這個I P屬於一個集體用戶——不是網吧,是一家文化公司,這是公司的注冊地點。”
說著話,曾日華把一張紙條遞給韓灝,後者對紙條上的IP數字並不感興趣,他的目光直接釘在了那行地址上:迎賓大街23號海正大廈901。
這顯然就是警方下一步行動的目標所在。
十五分鍾後,韓灝、尹劍和曾日華已到達了相關地點。麵對行色匆匆的警察,文化公司的前台接待不敢怠慢,她把三人安排到會議室之後,立刻把公司負責人和網管叫了過來。
初步的詢問證實,自從下午兩點上班之後,便沒有外人進入過公司,公司內的員工也沒有離開過。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韓灝立刻命令尹劍把住門口——此處位於九樓,隻要門口無人出入,發帖者便沒有逃離現場的可能。
曾日華把紙條向網管展示:“你看看,這個地址對應的是哪台電腦?”
“這個……我……我得查一下才知道。”網管是個二十出頭的小青年,梳著油膩膩的分頭。可能是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他說話磕磕巴巴的,顯得有些緊張。
小分頭身邊那個胖胖的公司負責人立刻瞪起了眼睛:“這都不知道?你怎麽做的工作?!”
“劉……劉總,我們公司是……是動態……動態的地址分布。”小分頭的臉漲得通紅,向胖子努力解釋著,“這個IP肯定是公司內部的,但是具體哪台機器,我得再……再查一下。”
劉總指著小分頭的腦門:“我一再強調了,工作不怕細,你們年輕人就是做不到!我年輕那會兒……”
“好了,這不是他的責任。”曾日華打斷了劉總的話頭,他把對方的胖手撥開,同時對小分頭笑了笑,“你快去查吧。”
小分頭拿著紙條唯唯諾諾地去了。劉總頗是意猶未盡地咽了口唾沫,然後轉頭看向韓曾二人,換上笑臉問道:“警察同誌,這是出了什麽事了?是不是有人登錄色情網站了?這個都不用查,一定是康山這個壞小子,我明天就把他給開了!”
韓灝懶得跟他饒舌,直接問道:“你們公司一共多少員工?”
“連我是十二個人。我們是小公司,剛剛起步。”劉總一邊說著,一邊掏出名片盒遞過來,“這是我的名片,請多多指點。”
曾日華接起一張名片,笑嘻嘻地端詳把玩起來。韓灝則隻是禮節性地掃了一眼,又開始繼續自己的話題:“今天人都在嗎?”
“都在,都在。”劉總忙不迭地答著,“除了我和會計,都在大廳裏幹活呢。”
韓灝拍拍曾日華:“去看看吧。”
曾日華把手中的名片胡亂往兜裏一塞,跟著韓灝來到大廳中。這裏被一張張辦公案隔成了十個小方格,方格裏的員工們此刻都抬起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韓灝的目光迅速地在眾人身上過了一遍,然後皺起了眉頭。這十人中倒有八個是女孩,兩個男的除了剛才那個小分頭,便是一個身形如冬瓜般的矮胖小夥子,無論是誰都很難把這些人和凶險的案犯聯係起來。
韓灝轉頭看向曾日華,後者的神色卻更加失望,他怔怔地苦笑了一下:“怎麽是……是無線網?”
“對,我們是全市首批無線網絡客戶。別看我們公司規模小,但辦公條件是一流的。”劉總興衝衝地向曾日華介紹道,見對方苦著臉毫無反應,他無趣地停住口,然後又衝著小分頭吼了起來,“你怎麽回事?!查好了沒有?”
“這個……這個有點兒奇怪。”小分頭從自己的方格裏蹩了出來,“公司裏的機器我都查了,今天登錄時分配的都不是這個地址。”
“怎麽回事?”韓灝壓低聲音問曾日華,“是不是你搞錯了?”
曾日華斷然搖搖頭:“沒有搞錯。”可他的神態卻是沮喪得很。
“這個地址肯定是公司的網絡用戶,也確實……確實有機器登錄過——在下午三點多鍾的時候,不過那……那不是我們公司的機器。”小分頭一邊解釋,一邊忐忑不安地瞟著身邊的老板。
“不是公司的機器?”劉總立刻又瞪起眼睛,“不是公司的機器怎麽能登錄我們的網絡?”
小分頭臉上的汗都急出來了:“我……我沒有設密碼……”
韓灝知道情況有變,再次追問曾日華:“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是無線網絡,又沒有設置登錄密碼。”曾日華無奈地搖著頭,“理論上來說,隻要配備了無線信號接收器,那麽在信號覆蓋區域內的任何電腦都可以通過這家公司的服務器來登錄網絡。”
韓灝神色凝重:“那這個區域有多大?”
“遠遠超出我們能控製的範圍——”曾日華咧著嘴道,“甚至都不用進入這座大廈。如果嫌疑人配備了筆記本電腦,他至少可以在大廈附近三五十米的方圓內隨意侵入這個網絡。”
韓灝沉默無語,不得不接受眼前令人沮喪的事實——這樣大的覆蓋範圍,那個家夥想找個隱秘的角落太容易了,這條曾經令人振奮的線索頃刻間變得毫無價值。
“你為什麽不設置密碼?”劉總暴跳著咆哮起來,“現在讓壞人利用了我們公司的網絡,這個責任誰來負?!”
小分頭垂著腦袋,忍受著胖老板唾沫星子的洗禮,一句話也不敢說。
曾日華拍拍劉總的肩膀:“算了吧,你沒有必要罵他。”
“為什麽?”劉總看起來氣憤難平。
“因為就算他設上三道密碼,那個家夥破解起來,也隻是幾分鍾的事情。”曾日華撇撇嘴,無奈地說道。
韓灝不想再多說什麽,他擺了擺手:“我們撤吧。”
隨後二人告辭後叫上尹劍,下樓開車而去。
“我就知道今天會白跑一趟。”回去的路上,尹劍忍不住發表了自己的觀點,“那個家夥如果連上網都會留下蹤跡,那他也太差勁了,還搞什麽死亡通知單來挑戰警方?”
韓灝冷冷地看了助手一眼:“他現在倒是很帶勁,你是不是也很來勁啊?”
尹劍自知失言,窘然道:“隊長,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行了行了,別說話了啊。小尹啊,你車開穩著點兒,我先眯會兒。”曾日華嘟嘟囔囔地看似抱怨,其實卻是給尹劍解了圍,後者心領神會,不再說話,專心開起車來。
十多分鍾後,警車駛回了刑警隊。曾日華下了車,獨自走向了招待所。雖然困得很,可他卻沒有回屋休息,而是來到了慕劍雲所在的房間。
慕劍雲正準備出去吃晚飯,所以屋門是開著的。曾日華徑直進了屋,反手順勢把門關好。
慕劍雲詫異地看著對方:“你來幹什麽?”
“當然是談案子的事情,你以為我要幹什麽?”曾日華大咧咧地在沙發上坐下,然後陶醉地吸了吸鼻子,“嗯,這美女就是美女,連屋子裏都是香噴噴的,讓人心曠神怡。”
慕劍雲反感地蹙起眉頭:“談案子你關門幹什麽?”
“你和韓灝不也關著門談過嗎?”曾日華嬉皮笑臉地說道,“就在昨天散會以後。”
對方的言行多少有些放肆,不過慕劍雲反倒笑了。她知道對付這樣的男人,你越拘謹,他便越是得意。
“你到底想說什麽?都找上門來了,還兜什麽圈子?”
“我知道韓灝給你安排了特殊的任務——調查羅飛。”曾日華壓低聲音,故作神秘。
慕劍雲不說話,以退為進。她知道對方的性格,你越穩,他就越沉不住氣。
果然,曾日華又喋喋不休地繼續說道:“從案情上來分析,這個人身上確實有許多疑點。‘四一八血案’,他同時與兩個被害人熟識,並且是第一個報案者,而他此前的表現又有很多令人費解的地方;鄭郝明被害,他又是第一個到達現場,這也太巧合了。所以韓灝安排下這步棋,倒也並非多疑。”
“你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看來我還真是小看你了。”說話間,慕劍雲坐在了曾日華的對麵。
曾日華聳聳肩膀,扮出委屈的樣子:“你以為呢,我也是正正經經的專案組成員。事實上,對於‘四一八血案’的檔案資料,我得到的比你們都多。很多東西韓灝都指著我去做技術分析——這也算他給我的特殊任務吧。”
“哦?”慕劍雲品出了些滋味,她的眉頭挑了挑,“那你分析出什麽了?”
曾日華不答反問:“在‘四一八血案’之前,警校內還發生過一些案件,這些案件顯然與‘四一八血案’有著某種聯係——這個情況你了解嗎?”
慕劍雲搖搖頭:“韓灝沒有給我相關的資料。”
曾日華得意地笑了笑:“那你就聽我講吧。”為了突出話題的重要性,他又刻意收起笑容,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在‘四一八血案’發生前的半年內,警校內就曾出現過署名為Eumenides的懲罰通知單,字體形式都與後來我們見過的死亡通知單類似。收到通知單的都是犯了小錯誤的警校學員,他們後來也都受到了相應的懲罰,當然這些懲罰遠遠比不上死刑那麽嚴厲,所以在此之前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
“哦?有這種事?”慕劍雲興趣大增,但口氣卻是淡淡的,“你詳細說說吧。”
“資料中有記錄的案件共有四起。第一張懲罰通知單出現在一九八三年年底,通知單上所列罪行是‘考場作弊’,懲罰執行日則是考試成績公布的當天——成績公布後,該學員的成績竟然隻得零分。後來追查得知,他的試卷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空白卷。這個學員曾找任課教官討說法,可是試卷上的姓名考號又的確是他自己的筆跡,所以此事便不了了之。‘四一八血案’之後,專案組找到此人調查情況,他承認在考場上確實作弊了,可試卷如何被人換掉,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有點兒意思……其他的案子呢?”
“第二張懲罰通知單是針對一個有小偷小摸行為的女學員。懲罰日當天,該女生去浴室洗澡,出來後發現存衣服的櫃子好端端地鎖著,可裏麵的衣服卻全都不翼而飛。開鎖的鑰匙隻有一把,洗澡過程中始終戴在女生的手腕上,誰也猜不透這個Eumenides是如何拿走櫃子裏的衣服的。”
慕劍雲低頭沉思,顯然是想破解對方的作案手法,不過很快她便放棄了,專心聽曾日華繼續往下說。
“第三個收到處罰通知單的是個男生,他喜歡窺探別人的隱私並且到處宣揚,因此口碑很差。在通知單標明的執行日那天,校園廣播的喇叭忽然在半夜響起,朗讀了該男生內容極為隱秘的三篇日記。後來發現是廣播室被人侵入並且播放了一盤事先錄製好的磁帶。該男生的日記本一直保管得非常仔細,甚至是從不離身。日記中的內容如何被Eumenides得知,實在是無從解釋。第四個收到通知單的也是男生,他的罪行是戀愛時腳踩兩隻船。執行日的晚上,該男生去校園舞廳跳舞,結果那兩個女生同時出現,他的愛情騙局被揭了個底朝天。事後那兩個女生都說是收到該男生的紙條留言才來舞廳的,可那個男生顯然不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這場戲無疑又是出自Eumenides的手筆。”
慕劍雲靜靜地聽完後,立刻捕捉到了一個關鍵之處:“那盤磁帶呢?第三起案子中通過校園電台廣播的磁帶,那上麵應該記錄著Eumenides的聲音。筆跡可以模仿,但一個人的聲音是很難改變的吧?”
“你一下就抓住了重點,厲害厲害!”曾日華不失時機地吹捧了對方兩句,然後摸出一隻MP3,“這裏有當時的錄音資料,你聽聽。”
慕劍雲戴上耳機,按下了播放鍵,很快從聽筒裏傳來甕聲甕氣的男子聲音,她聽了幾句後,皺眉道:“這個聲音挺奇怪的,似乎不太正常。”
“很簡單,他捏住了鼻子。”曾日華說這句話的時候也捏住了自己的鼻子,怪異的語音果然和錄音資料裏有些相似。
“那這個聲音也沒有什麽參考價值了?”
“以前沒有,但現在就不一樣了。”曾日華嘿嘿一笑,“現在的電腦軟件有著很多你意想不到的功能。我的手下對這段音頻作了修複處理,可以模擬出這個人正常狀態下的語音,你再聽聽看。”
曾日華調節了一下MP3,慕劍雲聽到耳機裏男子的朗讀聲果然正常了許多,那聲音似乎有些熟悉,但又無法確定地和什麽人對上號。
曾日華在一旁又開始解說:“這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吧?這說明十八年前,此人應該是個小夥子。再用軟件作進一步的調整,我們可以模擬出此人十八年後步入中年的嗓音。”
他一邊說一邊再次調節MP3,嘴角則詭兮兮地泛起笑容。
聽筒裏的聲音變得渾厚了一些,慕劍雲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羅飛!”
的確,那略顯低沉的嗓音和羅飛極為相似,令人第一反應便想到他。
慕劍雲驚訝的表情給了曾日華很大的成就感,他賣弄似的晃著腦袋:“現在你該知道你的那個任務有多重要了吧?”
慕劍雲摘下耳機,她凝眉思索了片刻後,很嚴肅地問曾日華:“這個情況韓灝知道了嗎?”
曾日華滿不在乎地搖搖頭:“不知道。”
慕劍雲盯著對方看了小半晌,然後冷冷地說:“那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案子,你應該向韓灝負責。”
曾日華卻隻是笑嘻嘻的:“我找個理由和美女說說話不行嗎?”
慕劍雲輕輕地“哼”了一聲:“那你現在說完了吧?我這就打電話叫韓灝過來。”說著她便伸手要去拿案頭的電話機。
曾日華連忙起身攔住:“哎,別別別,你這不是出賣我嗎?”
慕劍雲與曾日華對視著,目光不算犀利,但卻鑽得很深。後者很快敗下陣來,訕訕一笑:“好了好了,我說實話吧——這件事情我暫時不想告訴韓灝。”
“為什麽?”
“那個羅飛吧,我也不算太了解——但要說那幾起血案都是他做的,我還真不信。至少他回憶‘四一八’那個傷心的樣子不像裝的吧?而且這個人給我的感覺還不錯,比韓灝讓人舒服。所以呢,我不想搞得大張旗鼓的,還是先讓你這個心理學家去探探底。”曾日華這番話說得很坦然,不像是撒謊的樣子。
“嗯。”慕劍雲沉吟了片刻,點頭道,“好吧。但是我有一個條件,我要你手裏的所有資料。”
“行。”曾日華未加考慮便一口應允,“我這就去複印一份給你。”
慕劍雲心中微微一笑,這個曾日華做事全憑個人喜好,哪有一點兒警察的樣子?但人倒也頗有可愛單純的一麵。
倒是那個羅飛,這個輕易不露喜怒的男子,他的心中到底藏著怎樣的秘密?想到此處,慕劍雲的眉頭又忍不住皺了起來。
十月二十二日晚,二十三點五十五分。
金鼎中心別墅區72號。
韓少虹有著良好的生活習慣。她入睡的時間一般不會超過二十三點,之前她會喝上一杯紅酒,這樣能使她享受到更好的睡眠。她知道自己已不再年輕,必須懂得保養才能保持住那與生俱來的麗質——這是一個女人最大的資本。五年前,她正是憑借這樣的資本嫁入令人羨慕的名門。
韓少虹的先生姓董。稱董家為名門一點兒也不過分,據說這個家族的上一輩中曾出過省級的高官。韓少虹的丈夫算是董家小一輩中的佼佼者,在歐洲某國任常駐外交官。有著這層關係,韓少虹在國內打理的外貿公司想不興旺都難。三十歲不到,她就住著別墅,開著名車,儼然已成為省城上流社會的風雲人物。
可是今天韓少虹卻睡不著了,她在柔軟舒適的水床上輾轉反側,心裏憋著一股說不出的煩躁。即便是再好的紅酒也無法撫平她的心緒。
為什麽?就是因為早晨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嗎?
說實話,在最初看到那莫名其妙的死亡通知單的時候,韓少虹並沒有把它太當一回事,甚至報警也隻是走走形式而已。自從半年前的那件事在網絡傳開之後,類似的威脅已不是第一次發生了。開始韓少虹還有些緊張兮兮的,可是三五次之後,她已變得有些麻木。上個月派出所還逮住一個打恐嚇電話的家夥,那是一個瘦弱白淨的半大孩子,被拘留的時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和電話中那凶神惡煞般的語氣完全對不上號。
都是些可恥、可笑的家夥!卑微而又無能……否則怎麽會躲在角落裏幹出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來?這就是那些恐嚇者在韓少虹心中慢慢形成的印象。她對這些人毫不懼怕,甚至對他們有著某種強烈的優越感。
他們一定是妒忌我,所以才會這樣瘋狂地攻擊我——韓少虹常常這樣來安慰自己。
可是這一次的事卻顯得有些特殊,報警之後不久,便有警察上門詳細了解了情況。到了下午,又有警察前來增援,其中一個叫作熊原的高大男子自稱是特警隊的隊長。韓少虹也是個精靈剔透的人物,她的心中不免有些打鼓了——警方如此嚴正的陣勢會意味著什麽呢?
有些事情不想則已,一想便停不下來了。已到了夜深人靜、形單影隻的時候。半年前的那場意外,此刻又一幕幕地出現在韓少虹的眼前。
是的,盡管遭受了鋪天蓋地的指責,但韓少虹自己卻始終堅持那隻是一場“意外”。
如果那天不用急著趕去公司下一張發貨單,如果那個叫熊光宗的菜農把攤位擺得靠裏一些,如果自己開車的技術能繞過那個攤點,如果熊光宗不是那般態度惡劣、不依不饒,如果沒有那麽多人圍觀起哄,讓自己下不來台,如果……
這些假設隻要有一個成立,那後來的麻煩事也就不會發生了——這樣的念頭半年來已不知在韓少虹的腦海中縈繞了多少遍,可她卻很少去思考一個更重要的問題:那個擋位究竟怎樣被掛上,而自己又是怎樣踩下的油門?
她不願想,也不敢想,也許她已經相信了從自己嘴裏反複說出的話:我隻是想倒車,我隻是想繞過熊光宗,可我無意中掛錯了車擋……
是的,我就是掛錯了擋!一個聲音在韓少虹心底嘶喊起來:法律已經認定的事情,你們有什麽權利指責我、威脅我?我賠了錢,名譽上也遭受了損失,你們還想把我怎麽樣?!
若是往常,當思緒到了這一步的時候,韓少虹的心情便會慢慢平靜,她還有美好的生活,令人羨慕的生活,她不能容忍這件事一直糾纏著自己,毀掉自己的未來。
可是今天,她心中的煩躁卻如浪潮般洶湧難平,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當她借著夜色的微光看到牆上的掛鍾時,她終於把握住了那恐懼的來源。
匿名信上的內容猶在眼前——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韓少虹
罪行:故意殺人
執行日期:十月二十三日
執行人:Eumenides
掛鍾的指針正在轉過零點,十月二十三日亦隨之到來。
韓少虹的心似乎被那指針紮中了一般,渾身涼颼颼的極不舒服。
這麽多警察如臨大敵般出現,自己將會迎來怎樣的一天呢?那個寄來匿名信的Eumenides,又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
便在此時,床頭的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嘟嘟嘟……”寂靜的夜裏,那鈴聲顯得格外刺耳。
韓少虹“騰”地從床上坐起,她首先擰開了台燈,然後伸手拿起了聽筒,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拿著根雷管。
“喂?”
聽筒的那邊卻毫無聲息。
“喂?”韓少虹加大嗓門,聲音略微有些變調。
對麵仍然無人回應她。
韓少虹再也忍耐不住,她扔掉聽筒,下床逃也似的奔出了臥室。直到進入客廳,看到那幾個警察之後,她的心才安定了一些。
為首的警察正是熊原。從下午開始,他就帶著兩名隊員對韓少虹實施了貼身防護,夜間他們也守在客廳中休息。剛才電話鈴響起,他便已產生了警覺,此刻見到保護對象驚慌失措的樣子,連忙迎上去問道:“怎麽了?”
“有個奇怪的電話。我接聽了,可是那邊卻沒有聲音。”韓少虹的語音急促而慌亂。
熊原向部下打了個手勢,一個特警戰士會意,輕輕拿起客廳中的分機,那個電話上早已安裝好了監控裝置。
聽筒中仍然是毫無聲息,大約十秒鍾之後,“嘟”的一聲長音,電話掛斷了。
“立刻去查呼叫電話的信息。”熊原向手下吩咐了一聲,然後轉過來安慰韓少虹,“我們來處理,你回屋休息吧。”
“不,我睡不著。”韓少虹粉白的麵龐有些變色,“我和你們一塊待在客廳裏。”
熊原笑了笑:“你不用害怕,我們能保證你的安全。你看,我們在這裏守著,壞人不可能進來。你臥室的後麵也埋伏著我的同事,他們會整夜盯著窗戶附近的動靜。”
“是嗎?”韓少虹似乎不太相信。
“你沒看見窗外停著的白色轎車嗎?那裏麵坐的就是刑警隊的同誌,其中韓灝韓隊長還是我們這次行動的負責人。”
聽對方這麽說了,韓少虹的心總算踏實下來,她轉身走回了臥室。進屋之後,卻不敢把門關嚴,露著十厘米左右的縫隙,這樣似乎能與客廳更加接近一些。
熊原看著韓少虹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雖然他對這個貴婦人並沒有什麽好印象,但此刻也起了惻隱之心。不管她曾經多麽囂張跋扈,可她終究是個需要保護的女人。
對來電的追蹤很快有了結果。不出所料,那是一個不需登記姓名的聯通手機號碼,根本無法查出確切的使用者。熊原撥通韓灝的電話,與對方進行了溝通。
“他什麽話也沒說嗎?”韓灝貓在轎車的副駕駛上,一邊通話,雙眼仍緊緊地盯著別墅的後窗。
“是的。”熊原強調道,“一個字也沒有說。”
半晌之後,韓灝森森地“哼”了一聲:“他是在提醒我們,遊戲開始了。”
此刻窗外夜色深沉。秋風掠過,發出“嗚嗚”的聲音,如泣訴般瑟冷,似乎也在附和著韓灝的話語。
第五章 割喉
十月二十三日早晨,七點十五分。
金鼎中心別墅區。
一夜無事。
韓灝在車裏一直守到淩晨四點,這才和熊原換了崗,到客廳沙發上淺淺地睡了一覺。長期的刑警生涯使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極不規律的生活,所以當他到點醒來之後,立刻便又精神十足地投入到了工作狀態中。
韓少虹此時也起身來到了客廳中。雖然她舒舒服服在臥室中獨享了一夜,但卻是一副蔫兮兮的樣子,全然不見往日的照人風采。猶豫了半晌之後,她向警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韓隊長,我今天不想上班了,我還是待在家裏比較好。”
這個變化並未出乎韓灝的預料,而後者也早已做好應對之策,說道:“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們不會勉強你。如果你要留下,我們今天也會留在這裏保護你。但是你必須知道,我們的警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始終為你服務,而那個凶犯,他會一直盯著你的。”
韓少虹的臉色變得愈發蒼白:“那……那我該怎麽辦?”
“所以你不能這樣藏著,你要像平常一樣正常地生活和工作。警方已經布置好了大口袋,就等那個家夥往裏鑽了。”
韓灝的語意已非常明顯:躲在家裏雖然安全,但不可能永遠得到警方的庇護。要想徹底解決問題,必須配合警方去擒獲凶犯。
韓少虹猶豫著,目光惶然無助,然後她忐忑地看著韓灝問道:“你們有詳細的計劃是嗎?一定能保護我的安全吧?”
韓灝點點頭:“我正要和你說這些。在此之前的一個小時,我們的特警人員已經對你的車輛及行駛路線做了詳細的安全檢查。到時候將由特警隊熊原隊長親自開車把你送到公司,在這個過程中,你的車輛前後都有我們的人開車保護,你不用擔心有任何意外發生。下車後,熊隊長會假扮你的司機緊跟在你身邊,停車場內還會散布警方的眾多便衣,任何可疑的人都不可能接近你。你們公司大廈內部也有警方的便衣,他們將化裝成保安、物業甚至你們公司的員工。其間送往公司的食物和飲水也會經過警方的安全檢測……這些措施將絕對保證你今天的安全。”
韓少虹的神情釋然了許多,她輕輕地“哦”了一聲,想了想又問道:“那我該怎麽配合警方?”
“你隻管按照日常規律行事就可以了。”韓灝先隻是很幹脆地回答了一句,不過他猶豫了片刻,又補充道,“還有一點,也許我事先告訴你會好一些。”
“什麽?”看到對方鄭重其事的樣子,韓少虹不免又有些緊張。
“根據我們前期的偵查,想要襲擊你的人應該是個青壯年的男子,此人體格偏瘦,身高在一米六四至一米六七之間,手部有新鮮的刀傷。所以你一定要注意,在任何時刻都不要接近體貌特征類似的男子。警方的便衣身高都在一米七五以上,在行動中他們統一的裝束是戴著棕色或黑色的絨線帽子。即便發生天大的事情,你也不要離開所有便衣的視線範圍,明白嗎?”
韓灝非常認真地向韓少虹告知了上述的情況,而後者更加認真地聽完,並用力點了點頭。
“好了。”韓灝看了看手表,“時間差不多了,你去準備準備,按正常時間出發。一會兒你的直接陪護工作由熊隊長負責,我會提前到公司附近安排接應。”
韓少虹深深地吸了口氣,不再多說什麽。那個熊隊長她也打過交道,應該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她對警方的行動又增添了幾分信心。
打定了與警方配合的主意,韓少虹便轉身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內。每天出門之前,她都要在這裏進行半個小時的化妝,今天自己的臉色不太好,那妝要化得格外仔細才行。
尹劍站在韓灝身邊,靜靜地旁觀了兩人的這番對話。隱隱之間,他卻對那個女人產生了一絲憐憫。
在昨天的戰術部署會上,尹劍曾提議讓熊原直接把車開到大廈門口,但是被韓灝否決了:“停車場人多,危險係數相對較高,可是這樣的地點也有利於便衣的埋伏。我們既然張開了口袋,如果事先就把袋口紮得緊緊的,還怎麽讓凶犯往裏鑽?必須留一個開口,但封口的繩子卻握在我們手裏。大廈停車場就是這個開口!我就不信,周圍十多個便衣,還有熊隊長貼身跟隨,如果這都保護不了那個女人,那我們就隻有把她鎖在保險箱裏了。”
那女子名義上是被保護人,可是在韓隊長眼裏,可能更像是捕鼠夾上的那塊肥肉吧?尹劍在心中暗自盤算著,不過有一點他堅信不疑:以那個捕鼠夾的威力,任何想要偷嘴的老鼠,在得口之前都必將被打得粉碎。
二十分鍾後,韓灝和尹劍開車來到了市中心的市民廣場。韓少虹公司所在的德業大廈便位於廣場的東南角。正對德業大廈的是一座十七層樓的賓館。專案組在賓館六樓開了一個房間,通過這個房間的窗口可以把德業大廈門外的停車場看個清清楚楚。警方在窗口架起了監控設備,這個房間也就成了專案組的現場指揮中心。
韓灝和尹劍進入房間的時候,發現羅飛與慕劍雲已先於他們到達。羅飛正在幫助技術人員調整監視器的角度,見到二人到達,他迎上去問道:“情況如何?”
“零點的時候韓少虹接到一個匿名電話,對方一言不發,大約一分鍾後掛斷,除此之外情況一切正常。”韓灝非常簡潔地說道。
慕劍雲看了看羅飛:“果然不出你所料,這一夜都不會有大的狀況。”
韓灝本來已向窗口走去,聽到這句話又狐疑地停下了腳步,上下打量著羅飛:“哦,你料到了什麽?”
“凶犯在死亡通知單上給定的執行時間是十月二十三日,但我估計他不會太早動手。”羅飛解釋道,“他已經把行凶計劃透露給警方,警方必然會嚴陣以待,所以他要等待機會。在這個過程中,雙方免不了要先有個相互試探和觀察的階段,戰鬥不會立即打響。所以昨天晚上我好好地睡了一覺。當然作為前線的參戰者,你和熊隊長必須在整個階段都保持極度的警惕,不可能像我這般悠閑的。”
的確,韓灝麵前的羅飛此刻精神飽滿,不僅麵色紅潤,雙目更是閃著亮光,昨晚一定是休息得不錯。不過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中還是透出些未得重用的自嘲。
韓灝沒有多說什麽,他又看了慕劍雲一眼,然後走到窗口往下看了看,同時問道:“設備都調試過了嗎?”
“都試過了。”技術人員上前遞給韓灝一個帶麥克風的耳機,幫助他戴好。這個耳機是可以塞到耳洞裏的,通過一根細細的電線連接著接收器,把接收器藏進上衣的內口袋,幾步之外的人很難發現這個設備。
“頻段已經調好,你現在說話,他們都可以聽到。”技術人員一邊說,一邊打開了麥克風的開關。
韓灝把麥克風湊到嘴邊:“我是001, 002請回答。”
耳機內立刻傳來鏗鏘有力的男音:“002已就位!”
“003請回答。”
“003已就位!”
“004請回答。”
“004已就位!”
……
慕劍雲是第一次參加前線作戰,她好奇地湊到了監視器前麵,瞪大眼睛搜索著:“便衣都已經到位了嗎?我怎麽沒看見?”
此時正是早高峰時間,廣場上車來人往,除了上班族之外,更有一些晨練的老少男女,但放眼看去並沒有什麽特別引人注目的人物。
羅飛笑了笑,接過了慕劍雲的話茬:“廣場上現在有我們十三個同誌。大廈邊上那個賣報紙的,靠近路口正在趴活的黑車司機,打掃衛生的保潔員,東邊角落裏看自行車的,在噴泉邊上休息的中年人,靠在小賣部門口抽煙的,西邊長凳上談戀愛的那對男女,還有那個看起來鬼鬼祟祟、正在向路人兜售盜版光盤的家夥,這些都是警方的便衣,還有四個人分成兩組,正藏在停車場裏的小車內,你暫時看不見。”
說話間,羅飛在監視器上指指點點,把那些便衣的位置一一向慕劍雲標示了出來。當他講完,韓灝恰好也結束了與手下的命令調試。
……
“014請回答。”
“014已到位!”
刨去韓灝的001號,廣場上確實埋伏了十三個便衣,分毫不差。慕劍雲訝然地看著羅飛,他們倆都沒有參加詳細的戰前部署,而這些便衣全都是韓灝的手下,羅飛能夠如此精準地把他們從人叢中挑出來,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
羅飛知道對方在想什麽,接著解釋道:“我從那個保潔員身上看出了漏洞——他掃地掃得太認真了,照他的這個幹法,不出三天腰便會累得直不起來。你去看看那些真正的保潔員,他們站立休息的時間要遠比彎腰工作的時間多得多。”
韓灝也聽到了羅飛的話語,他皺眉看著廣場上的那個屬下,然後再次拿起麥克呼叫:“我是001, 005請回答。”
“005在,請001指示。”
“輕鬆一點兒,不要太費力了。從現在開始,掃一分鍾,休息兩分鍾!”
“005明白!”
慕劍雲則愈發好奇了,接著問道:“那其他人呢?他們有什麽漏洞?”
羅飛搖搖頭:“他們沒什麽漏洞。但是我可以通過保潔員的位置,大概判斷出其他便衣的方位。要知道,這麽大的廣場,便衣的位置分布是很有講究的。他們能監控到廣場的每個角落,同時又把住各個大小路口。這裏麵的奧妙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在我們刑偵專業,它可是一門單獨開設的選修課呢。”
“你即使能確定出方位,也不可能精確地指出每一個人吧?”慕劍雲還是不太理解,“比如說那個賣報紙的,他身邊有好幾個人正在賣報紙,你怎麽判斷這幾個人裏麵誰是我們的便衣?”
“在這麽大的空間內,為了應付隨時可能出現的混亂局麵,通常執行任務的便衣都會有一些統一的暗裝。這些暗裝散布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但是如果在特定的區域內有目的地去尋找,還是不難分辨的。今天同誌們的暗裝便是頭上戴著棕色或黑色的絨線帽子,我沒說錯吧?”
羅飛最後的問句是拋給韓灝的,後者抬眼看了看他,雖然沒有回答,但顯然是默認了。隨後韓灝看了看手表,向尹劍吩咐道:“給熊隊長打個電話,問問他們出發了沒有。”
很快,尹劍帶來了熊原的回複:“他們剛剛駛出小區,大概半小時後到達。”
韓灝打開麥克:“我是001,各單位注意,目標半小時後到達。從現在開始按計劃行動,執行命令無須回複。”
這次耳機裏沒有傳來回音。監控器中的廣場氣氛平靜,看不出任何異常。而小小的指揮室裏,包括羅飛在內,所有人臉色都變得凝重起來。
每個人都感受到了靜謐表象下那湧動的暗流,隨著那紅色寶馬車在路麵上的疾馳,一場變幻莫測的驚心戰鬥也正在步步逼來。
九點二十五分,那輛紅色的寶馬車如期駛入了德業大廈前的停車場。在駕駛座充當司機角色的正是特警隊長熊原,按照計劃,他將寶馬車停在了一輛白色麵包車和一輛黑色桑塔納中間的空位上。那兩輛車都貼著半透明的薄膜,車內早已埋伏好刑警隊的便衣。
熊原率先下車,隨後麵包車和桑塔納內也各下來一名男子,不經意地守在了寶馬車的兩側。熊原繞到副駕駛的位置,幫韓少虹打開車門,後者略猶豫了一下,當看清車兩側出現的男子都戴著黑色的絨帽後,她的心踏實了很多,於是抬腳邁出了車門。
從麵包車中出來的男子當先向著德業大廈走去,熊原彬彬有禮地護在韓少虹身邊,兩人倒真像是主仆一般。當他們走出約五六米之後,桑塔納車中的男子也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與前麵的男子一同對熊韓二人形成護衛之勢。
廣場上的其他便衣也各自進入了狀態。有六人看似隨意地走動,目標方向也各不相同,但他們相互間位置變換,總是至少有兩人會守在距離韓少虹十米左右的兩側。剩下三人仍然待在原先的位置上,這三個位置都是廣場上極為重要的交通口。所有便衣的目光在這一刻都變得犀利起來,他們不停地四下巡視著,廣場上任何一個小小的異動都休想逃過他們的眼睛。
而他們的行動也同樣被另外一些人盡數收在了眼底。在賓館六樓的那個臨時指揮室內,韓灝與羅飛等人正在屏息監控著整個廣場的動靜。短短幾十秒的時間,韓少虹的每一步似乎都踏在他們的心頭,定力稍差的尹劍甚至都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了。
廣場上仍然人來人往。不時有男女老少從便衣們組成的防護圈中穿行而過,他們神色安詳平靜,似乎一點兒也沒有嗅到空氣中彌漫的緊張氣息。熊原調整步伐,不斷改變他與韓少虹之間的相對位置,使得自己總能幫她遮擋住無意中闖入防護圈的陌生人。
很快又很漫長,熊原終於護著韓少虹進入了德業大廈的玻璃門,走在最前麵的便衣在大廳內停下腳步守候著,電梯在此刻適時地落在了一層。電梯門口的保安與熊原交換了一下眼神,他正是熊原在特警隊的屬下。
熊原輕輕地出了口氣。根據事先的分工,在德業大廈內部負責警戒的都是特警隊的人員,自己的人馬使起來當然更加放心,而最危險的一段路程又已走過,熊原緊繃的情緒終於鬆弛了下來。
監控室裏的專案組成員卻是神態各異:尹劍和熊原一樣,長長地出了口氣;羅飛則還在盯著監視器,蹙眉沉思著什麽;慕劍雲的目光則停留在羅飛的身上,似乎這個男子的一舉一動比韓少虹的安危更加令人關注;韓灝一直守在窗口,此刻他轉過身來,微微下撇的嘴角透出些失望的情緒,然後他把麥克湊到嘴邊,向廣場上的那些屬下吩咐道:“我是001,現在就地分散休息,下午三點之前回原地警戒。”
“好了,能夠給我們講講嗎——”慕劍雲終於忍不住打斷了羅飛的思緒,“你會怎麽做?”
羅飛眼神一凜:“你什麽意思?”
“你已經把自己代入到了凶犯的角色中,不是嗎?”慕劍雲迎上羅飛的目光,毫不避諱地直言道,“我能讀懂你的眼神。剛才你的視線動得很快,卻很少在韓少虹身上停留。所以你對那個女人的安危並不在意,你是在尋找警方的漏洞。”
慕劍雲的這番話立刻引起了屋內其他人的注意,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了羅飛。
“是的,我是在尋找漏洞。這樣我才能揣摩出凶犯有可能采取的行動。”羅飛坦然看著眾人,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韓灝身上,“不過這漏洞似乎並不存在。韓隊長,你的布置非常嚴密,還有一幫精明強幹的下屬。如果我是那個凶犯,我還沒有想出能傷害到韓少虹的計策。除非……”
韓灝驀地眯起眼睛:“除非什麽?”
“除非他精於掩飾和偽裝,那麽他有可能混入警戒圈偷襲得手——當然,他還必須具備在瞬間勝出熊原隊長的身手才行。即便如此,他得手後想要全身而退是絕不可能的,十多個警方便衣會在瞬間從四麵八方撲來,除了上天入地,他還能逃到哪裏去?所以我想來想去,最多也就是個魚死網破的結局。”
“魚死網破……隻要魚死,網破也是值得的……”韓灝喃喃自語道,然後他又“哼”地輕笑了一聲,“羅警官,如果你曾經見過熊隊長的身手,你就知道這‘網破’的可能性也同樣不會存在。”
“會不會出現遠距離的射殺?比如說狙擊?”慕劍雲忽然問道。
韓灝立刻搖了搖頭:“可能性極小。新中國成立以來還從未出現過這樣的凶殺案。這裏不是美國,狙擊槍?連我們省城刑警隊都從來沒有裝備過。”
“嗬嗬。”慕劍雲自嘲地笑笑,是啊,哪裏能搞到狙擊槍,普通的槍支,隻要敢在廣場上掏出來,隻怕還來不及瞄準就會立刻被便衣撲倒了。
與此同時,某個豪華套房內。
“狙擊?太荒唐了。”男子嘴角撇出一絲冷冷的笑意,他麵前的電腦屏幕上呈現出的正是那個死亡通知單的帖子,一些網友正在熱烈猜測Eumenides可能采用的行刑方式,有好幾個人都提到了遠距離狙殺。
“網民快要成為無知者的代名詞了。”他自言自語地嘀咕著,起身向衛生間走去。
衛生間的鏡子映出自己的麵龐,他用手輕輕撫摸著那張臉——那張最熟悉卻又最陌生的臉。
腮幫子上的胡茬又長起來了,雖然隔著白紗手套,仍有種密密匝匝的感覺。他拿起剃須刀,仔細地把那些胡子茬刮了個幹幹淨淨,然後全都衝進了水池裏。
現在他舒坦了許多。摸著光滑的下巴,他忍不住閉起眼睛享受起來,此時一個聲音又出現在耳邊。
“最好的武器是什麽?槍?大錯特錯。記住我的話,永遠不要用槍——當你習慣用槍的時候,你距離覆滅也就不遠了。你要花費很多心思去找槍,找到槍還要琢磨怎麽攜帶,用完了往哪裏藏。這些問題將拖累死你,使你成為槍的奴隸,並給警方留下大量可供查詢的線索……那到底什麽才是好武器呢?現在我告訴你,最好的武器是那些最為普通常見的,你可以隨時獲得、自由攜帶,也可以隨時丟棄的東西。今後的日子裏,武器將成為你最親密的夥伴,你必須要找一個靠得住的、永遠不會出賣你的夥伴。”
他睜開眼睛,將手中的剃須刀小心地拆開,薄薄的刀片在鏡子中映出一絲陰冷的寒光。
十月二十三日下午,十六點。
接近晚高峰的時間了。德業大廈門前廣場上人車的流動量又大了起來,一些出租車和黑營運則開始在廣場的周圍排隊趴活。
在韓少虹的時間表裏,一天的工作已經結束,她正和熊原走下德業大廈內的電梯,一步步地向著大廈門口走去。
韓少虹是在一種不安的情緒中度過這個工作日的,好在一切平安,一直沒有什麽意外的情況發生。不過熊原的心情卻輕鬆不起來,他早已料到案犯闖入大廈行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危險的考驗仍然是韓少虹從大廈門口走向停車場的那個過程,而這一刻終於要到來了。
廣場上,刑警隊的便衣們早已各就各位。他們對於凶犯的體貌特征爛熟於胸,而直到目前為止,他們尚未發現符合條件的可疑人物。
監控室內,韓灝等人的神經再次緊繃起來。如果凶犯真的要動手,接下來的幾分鍾便是他最後的機會。隻要韓少虹安全地上了寶馬車,那警方的口袋便已紮緊,凶犯將無空可鑽。
當然,這也就意味著警方將錯過抓捕凶犯的最佳時機。
韓灝在窗口緊盯著廣場上的風吹草動,他的目光中甚至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期待。
羅飛則仍然在屋內守著那台監視器,他的眉頭越皺越緊——他似乎感覺到有些不對勁的地方,可具體哪裏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便在此時,熊原和韓少虹已經走出了大廈。與來時相同,散布在廣場上的便衣們立刻以他們倆為中心,組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警戒圈。
所有的事情都按照韓灝的計劃在進行,可是那個人呢,他真的會跳進圈子裏來嗎?
羅飛緊緊地盯著監視器的屏幕。
在廣場的東南角上停著一輛出租車,副駕駛的位置上似乎有個人影閃動了一下。這個微小的變化也沒能逃過羅飛的眼睛,他眉頭一挑,輕呼道:“這裏有些不對。”
“怎麽了?”韓灝轉頭詢問。
羅飛快步衝到窗前:“東南角上那輛紅色的出租車已經停了十多分鍾了,可是你仔細看,副駕駛的位置上有人——那不是一輛空車。”
韓灝順著羅飛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輛出租車距離賓館的位置較近,隱約可看見車窗內的情形,果然與羅飛所言吻合。這倒的確是個反常的現象,不過韓灝並未因此過分緊張,因為那輛出租車尚在警戒圈之外,同時沒有超出廣場便衣的可控範圍。
韓灝打開麥克呼叫:“我是001, 005請注意,在你南方偏東十米處,紅色出租車異常。”
005是在廣場東邊角落看自行車的那名便衣,可疑出租車就位於他的監控範圍內。收到呼叫後他略略側過身,顯然對那輛出租車提高了警戒。與此同時,出租車副駕駛室的車門打開了,一名男子從車裏走了出來。
羅飛等人雖然相隔較遠,但那男子的基本體貌還是能看得出來。隻見他身形瘦小,右手中提著一個不透明的塑料袋。下車後,此人略張望了一下,目光很快便捕捉到了正在廣場中行走的韓少虹,隨即他便快步向著韓少虹追了過去。他的左臂因邁步而甩開,可以看到左手白花花的一片,竟是纏滿了紗布。
所有的特征都與事先分析的吻合!韓灝的心中一陣狂跳,對著麥克大喊:“005,攔截下車男子,攔截下車男子!”
其實不用韓灝吩咐,那個假扮看車人的便衣早已看出苗頭,如猛虎一般向著來人撲了過去。他此前在車棚附近左右溜達的時候步履散漫拖遝,像是個病秧子,但這一撲卻迅猛異常。瘦小男子還沒走出兩步便被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他竭力想起身反抗,可完全不是便衣的對手,隻能徒勞地在對方身下扭曲掙紮著。
韓灝先是一喜,可隨即又有些惘然——這男子如此孱弱,怎麽會是殺害鄭郝明警官的凶手?
廣場上的風雲卻在瞬間又發生了突變。就在那可疑男子被撲倒的同時,西邊的一輛黑出租中又走下了一名男子——同樣身形瘦小,右手提塑料袋,左手纏著白色紗布,並且此人下車後也是直奔韓少虹而去!
當然這個人也沒能突破警方的防線。不遠處的另一名便衣衝了上去,同樣將這名男子撲倒在地上。
韓灝和羅飛看到這個情形,剛剛有些鬆懈的心情又緊張起來,而令他們更加驚訝的事情仍在發生。在廣場周邊眾多趴活的出租車中,接二連三地有類似體貌的男子鑽出,他們散布於各個角落,總數竟有十餘人之眾!這些人毫無例外地都把目標指向了韓少虹,從不同的方向衝著這個少婦直撲而去!
韓灝埋伏在廣場上的警戒圈也立刻顯示出強大的戰鬥威力。每一個便衣都在各自的方向上進行了攔截,在一對一的較量中,警方占據了絕對的上風,可疑男子紛紛被撲倒,有的很快被戴上手銬,稍有反抗者則領教到了刑警們凶狠的近身搏擊技術,叫苦不迭。
然而在指揮室督戰的韓灝此刻卻笑不出來。因為這些突然出現的男子在數量上已經超出了警方的便衣。為了對付他們,連隱藏在白色麵包和桑塔納小車中的同誌也投入了戰鬥,但仍有漏網的可疑男子闖入了警戒圈內部,其中有兩人很快已欺近到距離韓少虹不足三米遠的地方!
然而他們終究還是沒能接觸到韓少虹。因為有個鐵塔般的漢子忽然從女人身邊閃了出來,他的拳頭像鐵錘一般分別擊在那兩人的軟肋和下頜上,瘦小的男子哼聲都發不出來,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這男子自然便是在韓少虹身邊貼身守護的熊原。他發現情況突變,局麵複雜,因此下手不留情,一招便直接將來人致於昏迷。隨後趕到的三個瘦小男子顯然被此情形嚇住了,他們隔著五六米的樣子停了下來,不敢上前,但也沒有離開,臉上的神色一片茫然。
熊原也不出擊,隻是緊緊地守護在韓少虹身邊,目不轉睛地瞪視著那三人。無論誰想要再接近,都必然會遭受到他鐵拳的重擊。
賓館窗口處的羅飛低聲喝彩:“好身手!”
的確,以熊原那副威風凜凜的氣勢,便是再來十個男子也別想靠近韓少虹。
這一切都是發生在瞬息之間的事情。廣場上的無關群眾此時才回過神來,膽小的驚叫逃散,膽大的遠遠圍觀,現場局勢變得更加混亂。可韓灝此時的心情卻反而沉穩下來。熊原已經鎮住了局勢,剩下的男子不敢再往上衝。他手下的便衣很快就可以騰出手,到時候內外一夾,這些男子一個也別想漏網。
果然,一個戴黑色絨帽的便衣已經在向圈子的核心處增援過來,他位於熊原的背側,這裏靠近寶馬車,是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然後他衝著韓少虹招了招手。
韓少虹早已嚇得哆嗦成了一團,她立刻向著那個人高馬大的便衣奔了過去。廣場中心那三個可疑男子兀自呆立著,因為中間隔著熊原,他們自然不敢上前追趕。
韓少虹步履不穩,看來是雙腿已嚇得發軟。那個高大的便衣迎上幾步攙住了她的胳膊,然後架著她向著寶馬車而去。
“快把車門打開!”在快要接近寶馬車的時候,那個便衣提醒了韓少虹一句。
韓少虹顫巍巍地掏出遙控器,好幾下才按開了車門,便衣把她扶進了駕駛室,然後搶過遙控器,“嘀嘀”兩聲,重新鎖好了車門。
韓灝等人在高處看到這一幕,一顆心算是真正放了下來。寶馬車的安全性能是值得信賴的,即使再有可疑的男子出現,他在短時間內也難以傷害到車內的韓少虹。
此時又陸續有便衣製伏了自己的目標,趕到圈中增援,愣在圈心的三個男子很快也被控製住。熊原這才轉身,向寶馬車這邊走來。在廣場外圍,距離寶馬車不遠的地方,一個男子剛剛從出租車上下來。他的體貌與先前那些男子類似,可不知為何,他的行動卻晚了很多,此時隻能呆呆地站在車門口,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守在寶馬車前的便衣大喝了一聲:“警察!”然後翻過停車場的圍牆,向著那名男子撲去。男子顯然被嚇壞了,拔腿就跑。便衣翻牆耽誤了時間,一下被落出了好幾十米,但他腳程迅捷,飛也似追了出去。
“這是哪個小子?跑這麽快?”韓灝遠遠地看見,禁不住轉頭問了尹劍一句。
尹劍也納悶地搖了搖頭。為了不讓凶犯起疑,不少便衣下午回崗的時候已經換過了衣褲,僅從一頂帽子實在看不出是誰。
羅飛的目光也一直被這個便衣吸引著,直到後者為追趕嫌疑人而跑出了眾人的視線之外。然後他又把目光轉了回來,在廣場上巡視了一圈之後,詫異地說道:“奇怪,那不是你們布置的人?”
“什麽?”韓灝神色愕然。
“你手下的十三個便衣都還在廣場上,那個人是誰?”羅飛的語調變得緊張起來。
韓灝數了數留在廣場上的便衣人數,果然如羅飛所言。他心中驀地一沉,如果剛才那個不是自己的便衣,那他又會是誰?
韓灝幾乎不敢再深想下去,他急急忙忙拿起麥克呼叫著:“我是001,立刻檢查目標是否安全,立刻檢查目標是否安全!”
而熊原此刻已經來到了寶馬車前,他拍了拍車門,車內的韓少虹卻毫無反應。熊原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勁,他把臉貼在車窗上向內窺視著,很快,他的表情便凝固成了一塊堅硬的石頭。
韓少虹軟軟地趴在方向盤上,腦袋歪向一邊。大量的鮮血從她的脖頸處流淌出來,染紅了她右半側的衣襟。她的右手垂在體側,引導著鮮血,使得那白色真皮包裹的擋柄變得猩紅刺眼。
半年之前,當她坐在駕駛室內掛上這個擋柄的時候,是否會料到今日的命運呢?
由於寶馬車的鑰匙被帶走,警方最終不得不打碎車窗才將車門打開,並確認車內的韓少虹已經死亡。法醫迅速趕到現場,對屍體進行了勘驗。
韓少虹的喉部出現了一道長八厘米、深一點五厘米的傷口。傷口極為平整,應為鋒利的刀片切割所致。這一刀切斷了韓少虹的氣管和大動脈,致其急性失血性休克,並直接導致死亡。而作案的凶犯自然就是那個頭戴黑色絨帽、奔跑速度飛快的高大“便衣”。
現場的監控錄像記錄了此人從出現、行凶到最後順利逃脫的全過程。
16時2′23″,韓少虹與熊原走出德業大廈。
2′33″,第一個瘦小男子走下出租車;2′35″,偽裝成看車人的便衣將其撲倒。
2′35″~2′38″,眾多瘦小男子紛紛湧入廣場,現場便衣應接不暇。
2′39″,戴黑色絨帽的男子從廣場南側停車場方向進入監控鏡頭,由於警方人員正在全神對付奔向韓少虹的瘦小男子,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
2′40″,熊原擊倒衝向他的兩名瘦小男子,並與剩下的三名瘦小男子形成對峙。
2′42″,戴黑絨帽的男子走到熊原背後,並向韓少虹招手。由於他的裝扮符合警方便衣的特征,驚慌失措的韓少虹立即向其奔跑過去。
2′43″,黑絨帽男子扶著韓少虹走向寶馬車。
2′47″,黑絨帽男子扶韓少虹坐進寶馬車的駕駛室,隨即便鎖上車門。他短暫的行凶過程被車體所擋,未能記錄在監控鏡頭內。
2′50″,刑警隊的便衣協助熊原製伏廣場上最後三名瘦小男子,熊原開始向寶馬車方向走去。
2′51″,黑絨帽男子翻過停車場的圍欄,借勢追趕最後出現的那名可疑男子而跑遠,並且迅速消失在監控鏡頭之外。
在整個過程中,黑絨帽男子的帽簷壓得極低,夾克衫衣領又拉得很高,因此現場沒有一人能準確說出他的相貌特征。
看完監控錄像,韓灝的臉色陰沉得可怕,而熊原等人的心情也是沉重到了極點。刑警、特警兩隊投入了數十名警力,隊長親自上陣,在這樣一個彈丸之地布下了看似密不透風的口袋,可是凶犯卻仍然來去自如,如約將韓少虹殺害在寶馬車中。警方失去了被保護的目標,僅僅抓獲了十八名莫名其妙出現的“可疑男子”。
第一個被警方撲倒捕獲的男子叫作艾雲燦,他對此事的供述則讓韓灝等人愈發地感覺到出離憤怒和羞辱。
艾雲燦今年二十五歲,是一個來自外地的打工人員,一直在市內某飯店擔任配菜小工。大約兩周之前,他偶然看到張貼在街頭的小廣告:某大型娛樂中心招聘公關先生,待遇優厚,號稱月薪可過萬元。
如此的高薪自然是個不小的誘惑,而廣告上對應聘人員的體貌限製更是讓艾雲燦覺得機不可失。對方要求應聘者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體格瘦弱,而這些條件他恰好全都符合。
艾雲燦撥通了廣告上留的電話,接電話的男子告訴他,所謂的“公關先生”是要為女大款提供色情服務的。之所以對身形有要求,是因為娛樂中心來了一個特殊的客人,這個客人要找一些瘦弱的男子陪她一起進行性虐遊戲。
聽說要提供性虐服務,艾雲燦開始還有些猶豫,可是對方很快通過網絡給他發來了那個女客人的照片,沒想到那竟是一個難得一見的美女。艾雲燦原始的欲望立刻被點燃了,他也按照要求給對方發了自己的照片,對方見到照片後也非常滿意,並且立刻給艾雲燦的銀行賬戶上打了一千塊錢作為他的“前期準備費”。
收到“準備費”,艾雲燦對這場特殊的“招聘”再無懷疑。他按照對方的要求購買了紗布、皮鞭、橡皮仿真刀等用具,然後便急切等待著美女客人的召喚。
昨天下午,艾雲燦終於又等到了那個男子的電話。對方說第二天就有生意,因為這樣的交易是不合法的,那個女客人身份又尊貴,所以雙方必須約好一種特殊且隱秘的“接頭”方式。
男子從網上發來了女客人乘駕的寶馬車照片,然後告訴艾雲燦,客人將於下午四點鍾左右下班,到時候他必須在德業大廈外麵的廣場附近等待。當客人走出大廈後,他要及時跟上去,然後和客人一同上車。在這個過程中,他還將麵對一些競爭者,最後能不能“上崗”還要看客人最終在現場的選擇。
為了保證競爭的公平,所有的應聘者都必須按照男子的吩咐,乘坐出租車在指定的地點等待。隻有接到男子的現場電話指令後,他們才能下車與客人接頭。另外,此前購買的性虐用具須用黑色塑料袋提在右手,左手則纏滿紗布偽裝成受傷的模樣,以滿足客人某些特殊的“癖好”。
夾雜著對金錢和美女的雙重欲望,艾雲燦如同一個失去了思想的木偶,他完全按照男子的吩咐一步步地踏入這個遊戲。當日下午三點四十五分,艾雲燦乘坐出租車來到德業大廈,在男子電話指定的地點迫不及待地等候美女客人的出現。四點過後,照片上的美女——韓少虹終於走出了德業大廈,而艾雲燦很快也得到了男子下車的指令。為了不讓客人被其他競爭者搶走,他急匆匆地向著韓少虹奔去,然而沒跑兩步,就被警方的便衣按倒在冰涼的地麵上。他根本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直到做筆錄的時候,他還一臉的茫然,以為自己是由於色情交易才被警方人員抓獲的。
其他被抓獲男子的經曆與艾雲燦基本雷同。顯而易見,那個張貼招聘廣告,後來又與眾男子電話聯係的“神秘人”就是這一連串陰謀的策劃者,同時也是殺害韓少虹的凶手。他雖然一直沒有露麵,卻一舉控製了近二十名錢欲熏心的男子。這些男子全都成了他手中的提線木偶,在他精確至極的時間和地點指令下,紛紛衝入德業廣場,把警方密不透風的埋伏圈衝得七零八碎,而“神秘人”則乘虛而入,偽裝成警方的便衣完成了殺人計劃。
此刻天色漸黑,廣場早已拉起了警戒線,無關群眾都被攔在了廣場之外。他們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或興奮、或驚慌地議論紛紛。
廣場內,十多名警察圍在寶馬車前,神色黯然,在他們身後則蹲靠著一群鼻青臉腫的瘦小男子,場麵不知是肅穆還是滑稽。黃昏的秋風漸起,所有人的心頭都泛起一陣森森的寒意。
第六章 兩分鍾的時差
十月二十三日晚,二十二點十五分。
省城刑警隊會議室內。
已是深夜時分,可是屋內卻是燈火通明,“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們正聚集於此。與前幾次開會時那種緊張而急促的氣氛迥然不同,此刻的會場顯得分外沉寂——剛剛經曆了一次羞辱性的失敗,即便這些警界最頂尖的精英也難免陷入一種沮喪與茫然的情緒中。
警方的偵查人員分析了凶犯逃離現場的所有可能路徑,然後以德業大廈為圓心展開了一場地毯式的搜查,可是他們沒能獲得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似乎凶犯奔出警方控製的街區之後,便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是就近藏匿,還是開車潛逃,或者喬裝混入了人流?一切都無從探詢。
這些倒沒有出乎韓灝等人的預料。既然凶犯對這次行凶過程進行了如此苦心孤詣的謀劃,那麽逃離路線顯然也是萬無一失的。警方抓不到什麽蹤跡也屬正常。真正令眾人脊背發涼的則是另外一些情況。
專案組眾人花了好幾個小時的工夫反複觀看了案發現場的監控錄像。他們研究了所有瘦小男子們下車的地點以及其衝入廣場的時間和路線,結果是令人驚訝的。當瘦小男子們按照這些地點、時間及路線攻入警方布下的警戒圈後,警方所有的便衣力量就在瞬間被全部牽製,無一遺漏,而最後衝入圈子內部的幾個男子全都出現在熊原的東北方,這樣韓少虹便很自然地躲藏在熊原的背後,而凶犯此時恰又從西南方向進入廣場,成功地將韓少虹誘騙到了自己的身邊。
這一切當然都不是巧合,而是出自於凶犯妙到巔毫的現場布置與指揮。警方所有的薄弱點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擊中,點線相牽,金湯般的防線頃刻間潰如蟻穴。
被凶犯操控的男子們都具有相似的特點:身形瘦小,左手處纏著紗布。而警方此前對鄭郝明遇害現場勘查曾得出凶犯“身高一米六五左右,手部受傷”的結論。顯然,這個結論也是凶犯故意要給警方造成的錯覺。真正刺死韓少虹的男子其實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到目前為止,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控製之中……甚至說,是在按照他的思路去執行。”麵對這樣的事實,一向自傲的韓灝也不得不說出了泄氣的話語,然後他環顧四周,“你們……有什麽想法嗎?”
每個人都麵色嚴峻,就連曾日華也緊皺眉頭,毫無往日的調笑神色。
片刻的沉默之後,熊原重重地歎了口氣,自責道:“如果我緊跟著韓少虹,那凶犯也就不會得手了。”
“這不是你的責任。”韓灝立刻打斷對方,“那麽多可疑男子衝入了防線內部,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現場的便衣都是我的隊員,你也不可能分辨得那麽清楚,這才讓那個家夥鑽了空子。這些都是我安排上的失誤。”
尹劍佩服地看著韓灝,勇於承擔責任,這確實是領導者必備的素質。自己作為副手,應該在一點一滴間找到值得學習的地方。
“這家夥的手段確實高明。不過——越高明越容易露出馬腳。”說話的是曾日華,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便故作深沉地擠著鼻子,拋出了這麽一句聽起來很矛盾的論斷。
“怎麽講?請說得詳細一點兒。”韓灝的目光中透出些不滿。他很討厭對方說半截話、故意賣關子的臭毛病。
曾日華卻依然慢條斯理的,他舔舔嘴唇,再晃晃腦袋,這才繼續說道:“現在地球人都知道了,凶犯是個厲害的角色。他精通刑事偵查學,熟知警方現場布控的手段,善於格鬥,還能玩幾下電腦。這樣一個人會是突然冒出來的嗎?不可能!一定有記錄的,他應該受過正規的訓練。我們可以去排查相關的人員。這個工作就交給我吧,嘿嘿,在我的電腦數據庫裏,有近二十年來所有受過軍警訓練的人員資料——現在就算是大海撈針,也要把他撈出來!”
“好的。”韓灝點點頭,這也的確是個思路。
會議開始之後,羅飛便一直端坐不語,似乎有什麽心事。此時他忽然抬起頭來,目光射向曾日華,冷冷地說道:“你的工作已經開始了吧?”
曾日華一愣:“嘿……你這是什麽意思?”
羅飛不兜圈子,直接問道:“你去我屋裏幹什麽了?”
“去你屋裏?”曾日華把羅飛的話軟軟地接了下來,反問,“我去過你屋裏嗎?”
“今天你沒有去現場,但你卻進了我的屋子,而且還翻看了我的物品。”羅飛語音不高,但每個字都擲地有聲,不容辯駁。
曾日華心中暗暗一驚。的確,因為受命對羅飛進行調查,而且羅飛又有錄音資料的嫌疑,所以他趁著眾人都外出,偷偷進入過羅飛的屋子。雖然他自忖行事隱秘,應該沒有留下痕跡,但羅飛如此言之確鑿,他也就不再抵賴,打起哈哈道:“和羅警官開個玩笑——想不到什麽也瞞不過你。別生氣嘛……嘿嘿,怎麽羅警官有什麽東西是不能看的嗎?”
“開玩笑,好。”羅飛的眼神又是一翻,“龍州網監下午監測到,有人攻擊了龍州的電信資料庫,調出了我的手機號在最近一個月的通話記錄。我的同事追蹤了這個攻擊者,曾警官,請問你這也是在開玩笑嗎?”
小伎倆被羅飛一一拆穿,曾日華臉皮再厚,此刻也不免尷尬無語。在座眾人中,韓灝和尹劍心中有數,此刻都不作聲,熊原則有些驚訝,剩下慕劍雲思忖片刻後,出來打起了圓場:“也許都是些誤會吧,回頭你們私下溝通溝通。”
“不。”羅飛轉向慕劍雲,神情嚴肅,“這不是誤會。你不也在調查我嗎?既然如此,這就是案情,就應該在會議上說出來。”
慕劍雲沒想到對方會突然把矛頭又對向了自己,她禁不住臉上一燒,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避了開去。
到了這個局麵,身為專案組長的韓灝不得不說話了。他輕咳一聲:“羅警官,讓他們對你進行察訪,這是我布置的。因為你畢竟不是省城警方人員……你在案件發生時突然出現,又與十八年前的血案關係密切,我作為案件的負責人,有些工作不能回避。希望你配合理解。”
“嘿,因為我不是省城警方人員……”羅飛冷笑了一聲,“還因為我第一次見麵就挫了你刑警大隊長的風光,因為我打了你派來盯梢的手下,是嗎?”
羅飛似乎憋了很大的火,他頓了一頓後,愈發激烈地斥問道:“那你們現在查出了什麽?!”
韓灝也有些毛了,他把冠冕的辭令拋到了一邊,針鋒相對起來:“好吧,既然你都說出來了,那我索性說得再深入一點兒。所謂‘身高一米六五,手部負傷’的錯誤信息是你最先提出的吧?那麽短的時間內,你真的是從現場勘驗出的結論嗎?警方在德業廣場的布控細節,除了現場的參戰人員,再沒有其他人知道。你到達監控室,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便衣都找了出來,難道你就隻是在賣弄你的刑偵知識嗎?”
韓灝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過,他已是赤裸裸地懷疑羅飛與凶犯有所勾結。兩人互相瞪視著,現場的火藥味一觸即發。
“韓隊長,羅警官。請你們控製自己的情緒!”熊原沉沉地喝了一聲,他體格雄壯,說話時也是中氣十足。眾人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
羅飛心中一凜,意識到有些失態,忙努力定下心神。這時他又聽見曾日華自言自語般地嘀咕著:“是啊,那家夥是怎麽知道警方的布控細節呢?這還真是奇怪。”
這句話倒提醒了羅飛,他眼前猛然一亮,脫口道:“賓館!”
羅飛的語氣和神態顯然預示了新的發現,眾人連忙把目光聚了過來,就連韓灝也忘記了剛剛的不快,追問道:“什麽?”
“要想摸清楚警方的布控細節,必須能夠盡覽到廣場的全景。所以凶犯也監控過那個廣場!”羅飛急促地說道,“他必須有一個製高點。要想找到一個隱秘的製高點,他會去哪裏?”
羅飛沒有把答案挑明,但每個人心中都已明了:德業大廈對麵的賓館房間!既然這是警方選擇的最佳監控點,那它無疑也是凶犯可以選擇的最佳監控點!
十月二十三日晚,二十三點零九分。
專案組一行人來到了德業大廈對麵的天峰賓館。通過對前台人員的詢問以及調閱相關的監控錄像,眾人很快便有所發現。
昨晚八點鍾左右,一名男子入住了賓館614房間。今天下午三點過後,此人離開房間外出後一直未回,但他也沒有退房。從錄像上看,此人的身形體貌與案發現場的凶犯十分相似。而他用來登記的身份信息亦被證實內容虛假。由於六樓恰好也屬於觀測廣場最為有利的地區,這個神秘男子的嫌疑立刻上升到了一個令人興奮的高度。
韓灝立刻向前台人員追問此人的相貌特征。當時值班的女孩描述,此人戴著墨鏡,滿臉的絡腮胡子,很難分辨出實際年齡的大小。
“絡腮胡子。”尹劍非常積極地把這條關鍵的信息寫在了記錄本上,可是羅飛和韓灝等人卻顯得無動於衷。
尹劍匆匆記完,請示道:“韓隊,要不要通知一線的偵察員,讓他們重點注意留絡腮胡子的人?”
韓灝搖搖頭,硬硬地回了兩個字:“假的。”
假的?尹劍疑惑地盯著錄像,那上麵的圖像比較模糊,怎麽能斷定女孩所說的絡腮胡子是假的呢?
羅飛看出尹劍的心思,輕聲解釋道:“凶犯心思嚴密,不可能留著招搖的絡腮胡子。這胡子和墨鏡一樣,都是他掩飾麵部特征的工具而已。”
尹劍咧咧嘴,懊惱地將那頁記錄紙撕下來,揉成了一團。
而此時韓灝等人的注意力則集中在了錄像內容的其他方麵。
“這個人入住時提著一個旅行箱,離開的時候卻是空著手。”韓灝指著錄像畫麵分析道,“所以,不排除他還有要回來的可能。”
熊原立刻會意:“我這就帶人在賓館附近埋伏。”
“嗯,大堂裏也要安排人,尹劍,你去協助熊隊長。”韓灝吩咐完自己的助手,又對著其他人說道,“我們先去房間裏看看。”
服務員拿上門卡,把眾人帶到了614房間外。門鈴下亮著“請勿打擾”的紅燈。據服務員說,此人自從入住後,就沒讓任何人進過這個房間。
疑點越來越多,韓灝的心突突地跳得厲害,既興奮又緊張。如果那個男子的確是凶犯的話,即使熊原等人不能成功伏擊,此人留在房間裏的那個箱子也一定能提供諸多的線索。
帶著這樣的期盼,韓灝令服務員打開了房門。房間裏此刻一片幽暗,眾人站在門口,一時沒有踏入。他們心中突然都湧起了奇怪的感覺。
一種非常特殊的氣息似乎正從黑洞洞的門廳後彌漫出來,那氣息並不濃烈,卻讓人渾身發冷,並隨之產生一係列與死亡和腐爛相關的恐怖聯想。
那似乎不是一個舒適的賓館房間,而是一座荒郊外陰冷的墳墓。
眾人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慕劍雲甚至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賓館服務員則不滿地嘀咕起來:“他在房間裏放什麽東西了?”
而這氣味羅飛和韓灝卻是再熟悉不過。作為刑警,他們常有在這樣的氣息中長時間工作的經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氣息是和死亡聯係在一起的。
這是停屍房裏的氣息,更準確地講,它來自於一種最通用的防腐劑:福爾馬林。
可是,在這樣一個賓館的房間內為什麽會散發出如此的氣息呢?帶著這個疑問,韓灝率先步入房間內,並順手插上了電卡。
燈光驅散了濃重的黑暗。房間裏空無一人,房客留下的箱子擺在床上,箱蓋大開著,福爾馬林的氣味正是箱子裏散發出來的。
眾人心中都開始湧起不祥的預感,他們互相交換著眼神,然後快步走上去,箱子裏一些奇怪的東西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那是近十來隻大肚的玻璃瓶子,正像醫院裏用來保存各種標本的那種。每個瓶子裏都盛滿了液體,同時浸著一些形狀各異的東西。
慕劍雲感到頭皮一陣陣地發緊,她在幾個男人後麵落下半步,顫聲問道:“那……那些是什麽?”
沒有人回答她。
韓灝板著臉,神色顯得格外陰沉。他戴上白紗手套,然後將其中一個大肚瓶子拿了起來,對著燈光端詳著。
“這是頭皮,我操,人的頭皮!”曾日華看清浸在福爾馬林裏的東西,完全不顧警察形象地大呼小叫起來。
是的,那的確是一片頭皮,一塊粘連著少量頭發的人類前額的頭皮。因為瓶體的晃動,頭皮在液體裏柔柔地飄蕩起來,像是剛剛被驚醒的怪異的軟體動物。
慕劍雲已無法再忍受下去,她兩三步衝出了屋外,大口呼吸著走廊裏的新鮮空氣。
羅飛的目光在頭皮上停留了片刻後,又盯住了瓶身處貼著的一張白紙,那白紙看起來就像是瓶子的標簽,但上麵卻有不少字跡。
韓灝顯然也注意到了那些字跡,他把白紙轉到正麵,卻見那上麵赫然寫著——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林剛
罪行:白家廟惡性強奸案
執行日期:三月十八日
執行人:Eumenides
標準的仿宋體,又是一張死亡通知單。
“白家廟惡性強奸案?”曾日華念著通知單上的內容,顯得非常詫異。韓灝的眉頭也鎖成了一個疙瘩。羅飛看看二人,略有些茫然。
“這是省裏至今未破的惡性案件之一。”曾日華對羅飛說道,“去年的案子了,公安內部網的協查通報還是我去發布的,案犯的特征是左前額有一道五厘米長的刀疤。”
似乎要配合曾日華的話語,瓶子裏的頭皮此刻舒展開來,一條長長的刀疤分外顯眼。三人突然明白過來,那頭皮正是特意為了保存這條刀疤而製作的人體標本。
羅飛“嘿”了一聲,似笑似歎:“他不但幫你們破了案,還幫你們執行了。”
通知單上“林剛”二字上打了一條重重的紅鉤,了解司法公告的人都知道這條紅鉤意味著什麽。
與羅飛旁觀般的調侃心態不同,韓灝此刻的心情卻是複雜至極。那紅鉤在他眼中似乎咧成了一張嘴,正在放肆地衝著自己嘲笑。
警方正在苦苦追捕的凶犯破了警方至今未破的案件,這難道不是天下最滑稽可笑的事情嗎?
韓灝的手腕迸起了青筋,他將瓶子放回旅行箱,又拿起了另外一個。這個瓶子裏浸著的卻是一塊胸腹處的人皮,皮上一片青灰色的蝙蝠文身分外醒目。
瓶子外當然也貼著白紙——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趙二東
罪行:東榆樹搶劫殺人案
執行日期:五月十一日
執行人:Eumenides
同樣的死亡通知單,同樣用紅鉤作為已經執行的標誌。
韓灝當然知道東榆樹搶劫殺人案,他也知道這個蝙蝠文身——那正是趙二東的獨特標誌。為了尋找具有這樣文身的人,他曾經帶著隊員度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如今這個文身終於出現在他的眼前,可他卻不知該是悲,是怒,還是喜。
在一片沉默的氣氛中,那些盛滿了福爾馬林的瓶子被一個個拿起,又一個個放下。瓶子裏形態各異的手指、耳朵、鼻子等器官帶著警方苦苦追尋過的身體特征依次展現在三人麵前。與之對應的死亡通知單也都打上了紅鉤——直到最後一個瓶子被韓灝拿起。
這瓶子裏泡著的是半截舌頭,瓶子外的白紙上寫著——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彭廣福
罪行:雙鹿山公園襲警案
執行日期:十月二十五日
執行人:Eumenides
看著這張唯一尚未打紅鉤的死亡通知單,韓灝似乎被觸到了心底的要害,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扭動起來。
曾日華亦是一愣,他轉身似乎想對韓灝說些什麽,但是對方的表情卻讓他把話頭又咽了回去。
羅飛注意到了兩人的異常,他瞟了一眼曾日華,目光中帶著詢問的意味。後者則搖了搖頭,似乎不便多言。
這張紙上卻沒有紅鉤,這意味著這名叫作“彭廣福”的犯人尚未被執行“死刑”。
如果這樣的話,瓶子裏的半截舌頭又代表著什麽呢?
韓灝慢慢地把瓶子放回箱中,他的動作極其凝重,使得這陰暗的房間裏氣氛愈發壓抑。竭力控製住動蕩的心緒之後,他拿起手機給尹劍打了電話:“把外麵埋伏的人都撤掉吧,他不會回來了。”
羅飛在心中暗暗苦笑了一下,是的,那家夥早已算好了警方會找到這裏,他不僅不會回來,而且在這個房間裏,除了他刻意要展示的東西之外,不會再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了。
事情的後續發展也印證了羅飛的猜測。警方的勘驗人員把賓館房間仔仔細細地搜了個遍,可除了床上的那隻箱子之外,再無任何收獲,哪怕是一枚指紋,甚至是一根細小的頭發。
不過那隻箱子卻給警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震動,這種震動甚至超過了案情本身。
箱子裏一共有十三隻瓶子。每個瓶子上都貼著一張死亡通知單,十二張已經執行完畢,還有一張的執行日期則是一天之後的十月二十五日。
十三張通知單牽涉到十三起惡性刑事案件,這些案件都是省廳掛牌督辦而又一直未能破獲的。按照通知單上的描述,其中的十二名犯罪嫌疑人已經被Eumenides執行了死刑,能夠反映他們特征的身體部件被剝取下來,浸泡在福爾馬林中以作佐證。
這十三個瓶子擺在警方麵前,隻能有一個解釋——Eumenides侵入了警方的電子係統,根據相關資料找到了這些罪犯,並且按照自己的方式執行了刑罰。
他是在幫助警方,還是在嘲笑警方,或者,在用另一種方式挑戰警方?警方正在全力追蹤的嫌犯以一己之力連破十多起困擾警方多年的案件,這根本就是聞所未聞的事情,充滿了既可笑又可歎的戲劇情節。而在這情節中,Eumenides肆無忌憚地展示著自己可怕的力量和可恨的猖狂與囂張。
羅飛等人曾懷疑過那些通知單的真實性——相關的人體標本也不能百分之百地說明問題,但是箱子裏的另外一件東西卻讓他們的懷疑無立錐之地。
那是一塊電腦上的移動硬盤。硬盤中最主要的內容便是一段剪輯過的視頻。專案組所有成員共同觀看了視頻中的錄像資料。
錄像的現場地點是個封閉、幽暗、破敗的環境,因鏡頭給得狹小,無法對場所給出非常確切的判斷。一個矮壯男子跪在鏡頭中間,他的手腳被捆住,神色惶恐,左前額處的傷疤隱約可辨。
片刻後另一名男子的畫外音響起:“你叫什麽名字?”
那聲音非常怪異,顯然是經過了某些特殊的處理。毫無疑問,說話者不希望被警方知道他真實的聲音。
錄像中的矮壯男子顫巍巍地答道:“林……剛。”
鏡頭外的男子又問:“去年八月三號,白家廟村的強奸案跟你有什麽關係?”
林剛怯然低下頭:“那……那就是我做的。”
鏡頭外的男子怪異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的感情:“那個被你強奸的女人,她有什麽特征?”
林剛則答道:“在她右邊的乳房上,有一顆痣……大小和筷子頭差不多。”
“很好。”鏡頭中身影閃動,畫外人似乎走到了林剛的身後,把捆縛後者的繩索解開了。
林剛揉著酸痛的手腕,神色有些茫然,他的目光轉動,由此可以判斷神秘男子又繞到了他的麵前,然後林剛突然變得神情大駭。
一隻手進入了鏡頭,兩指中夾著刀片,寒光森森。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比刀光更冷的是男子的嗓音,“你起來吧。”
“不……”林剛絕望地搖著頭,一個大男人居然帶出了哭腔。
男子又重複了一遍:“起來。”
林剛打著哆嗦,不但沒有起來,身體反而縮成了一團。
男子似乎輕蔑地“哼”了一聲,然後刀光從鏡頭中劃了出去。林剛發出恐怖而又奇怪的“嗚嗚”聲,他抬起手想要去捂住什麽,然而這動作隻做了一半,他便僵硬地倒在了地上,雖然畫麵昏暗,但還是能看到有大量的血液從他的脖頸處湧了出來。
……
顯然,這段錄像展示的正是第一個瓶子上死亡通知單的執行過程,而林剛對受害女子的描述則坐實了他的確便是作案人——因為那屬於極其隱私的細節,即便是辦案的刑警也未必知道,更無法憑空想出。
行刑的男子顯然很清楚這些關鍵點。在後麵的視頻中,其他十一名案犯被“行刑”的過程也都被錄了下來。男子事先總是有一些簡短的提問,但每個問題指向的都是案件中最隱秘的細節,足以證明那些案犯的身份。
確認身份之後,男子就會解開案犯的繩索。“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是他在每一幕戲中的最後一句台詞,可是沒有一個人能抓住“這次機會”。
他們甚至沒有一絲要抓住“機會”的欲望。當他們的手腳恢複自由之後,他們毫無例外地縮成一團,像嚇破了膽的麻雀一樣等來致命的一擊。
這是十二個窮凶極惡的案犯,強奸、搶劫、殺人……惡行累累,然而在那個神秘的男子麵前,他們卻卑弱得連求生的勇氣都沒有。
雖然沒有親臨現場,但專案組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那個聲音所帶來的極具壓迫感的恐怖力量。
當然,這些還不是錄像內容的全部,視頻的最後一段也許才是Eumenides真正想要展示給警方的最重要的東西:
仍然是相似的環境,一個壯年男子跪在地上,鏡頭對著他的臉,相貌清晰可辨。
畫外男子的聲音響起:“你叫什麽名字?”
“彭廣福。”跪著的人回答道。
“去年十月二十五日晚上,發生在‘日鑫煙酒店’的持槍搶劫案和你有什麽關係?”
彭廣福:“那是我和同伴周銘一塊做的。”
畫外人:“你們一共搶了兩萬四千元的現金,在你們逃離了日鑫煙酒店的時候發生了什麽?”
彭廣福:“我們遇見了夜查的警察。”
畫外人:“幾個?”
彭廣福:“兩個。”
畫外人:“然後呢?”
彭廣福:“警察追我們,我們跑到了雙鹿山公園裏,那裏有很多假山,我們躲在裏麵。”
畫外人:“警察找到你們沒有?”
彭廣福:“找到了。”
畫外人:“然後?”
彭廣福:“我們開槍,警察也開槍了。”
畫外人:“兩個警察一死一傷,你的同伴周銘也死了,是嗎?”
彭廣福惶然點頭。
畫外人沉默片刻,又問:“你知道那兩個警察叫什麽名字嗎?”
彭廣福:“我後來……看報紙知道的。”
畫外人:“告訴我他們的名字。”
彭廣福:“死了的那個叫鄒緒,受傷的那個叫……韓灝。”
羅飛一直在全神貫注地投入於錄像中的場景,可是“韓灝”這個名字突然從彭廣福的嘴裏蹦出來,他的思維也難免被打斷了。他轉過頭,詫異地看著不遠處的專案組長,而後者鋼齒緊咬,額頭竟有汗珠滲出,情緒似乎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再看看其他人,從尹劍到曾日華,諸人或悲憤,或尷尬,或同情,竟沒有一個神情正常的。聯想到在賓館剛剛找到瓶子時的情形,羅飛猛然醒悟,原來韓灝就是那起襲警案的當事人!而這樣的案件肯定早已傳遍省城警界,專案組其他人心中有數但不便提及,唯有自己還蒙在鼓裏呢。
這些思緒都是轉瞬間的事情,錄像中接下來的情節很快又把羅飛的注意力抓了回去。
“很好。”當畫外人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他的提問結束了。然後他依舊是那句話:“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彭廣福抬起頭,茫然地看著那個鏡頭外的人。
神秘人的手進入了畫麵內,不過出乎眾人的意料,這次手指裏夾著的不是寒冷的刀片,而是一個紐扣狀的金屬圓片。
那隻手把金屬圓片放在了彭廣福的上衣口袋裏,同時那怪異的聲音解釋道:“這是一個定位信號發射器,我會把接收裝置交給警方。”
彭廣福瞪大眼睛,即便是這樣一個罪犯,此刻聽到“警方”兩個字,目光中竟也充滿了期盼。
看來即使落到警方手中,也比麵對那個“惡魔”要好得多。
“對我來說,這是一場遊戲。當遊戲開始的時候,我就會把發射器打開,這樣警方就會知道遊戲的地點了。不過我隻允許警方最多四個人來參與,如果他們能夠遵守規則,並且贏了這場遊戲,你就可以活著離開這裏。”神秘人似乎正緩步繞行於彭廣福的周圍,而他的這番話更像是說給此時屏幕前的眾人聽。而專案組眾人也都在蹙眉凝神,細細分析著對方話語中的寓意及後續事態的發展可能。
韓灝拿起桌上的一個電子儀器,那也是警方在箱子裏發現的東西,現在他們終於知道了這個儀器的用途。他們此前也嚐試打開過儀器的開關,但隻是看到空空的顯示屏而已。也許隻有等對方打開發射器之後,這個儀器才能發揮它的作用。
“還有一個問題。”此刻神秘人腳步在彭廣福的麵前停下,陰森森地說道,“你也在參與這個遊戲,可我不希望你泄露一些不該泄露的秘密……所以,我們要想個辦法才行。”
彭廣福的臉上出現了駭人的神色,與此同時,在他的視線方向上,那隻手再次出現在屏幕中,手指間的刀片閃爍著寒光。
“不,不要……”彭廣福絕望地哀求著,“我什麽都不會說……什麽都不會說!”
可他無力改變任何事情。畫外人的另一隻手也進入了鏡頭,他捏開了彭廣福的下頜,後者被迫張大了嘴,哀求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嗚嗚”聲。
夾著刀片的手指探進了彭廣福的嘴裏,彭廣福拚命掙紮著,可對方的手卻如同鐵鉗一樣,夾得他無法挪動分毫。隨著一聲從喉管深處憋出來的慘呼,鮮血順著神秘人的手指漫到了他的口腔之外。
雖然早已料到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但屏幕前的眾人仍然感到頭皮隱隱發麻。曾日華更是誇張地咽了一口唾沫,像是要確認自己的舌頭是否仍在口中。
錄像中,神秘人鬆開了彭廣福,後者痛苦地蜷著身子,張開嘴發出“啊啊”的幹澀叫聲。神秘人則用刀片挑著那半截血淋淋的舌頭,像是刻意展示一般伸到了鏡頭前麵。
“這是我給你的機會,希望你能把握住這次機會。”
雖然說到了“機會”兩個字,但他那冷冷的聲音卻讓人感覺不到任何希望,反而充滿了如冬夜一般徹骨的死亡氣息。
在這樣血腥的特寫鏡頭中,這段視頻終於走到了終點。所有人都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稍稍擺脫了那種壓抑的氣氛。然後大家都看向了韓灝,後者既是專案組的組長,又是與彭廣福有直接關聯的涉案人,顯然有必要表明一下自己此刻的態度。
而韓灝的情緒正在從一種思索的狀態中恢複平靜。“我們是
‘四一八專案組’,‘雙鹿山襲警案’並不屬於我們的職責。我們現在的任務,就是要保護彭廣福的安全。”他非常明確地說道,然後他略沉吟了一會兒,目光掃過眾人,“我會滿足對方的要求,派出四個人去闖一闖他的龍潭虎穴。”
羅飛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明白韓灝最後那句話的意思:專案組有六個人,顯然有人要被排除在外,他更加明白,自己將是被淘汰者中首當其衝的第一人選。
十月二十四日上午,十一時零五分。
羅飛出現在刑警大隊招待所的餐廳內,他點了一份小炒,又叫了一瓶啤酒,慢悠悠地吃喝起來。
距離下一份死亡通知單的執行時間(十月二十五日)已經不到十三個小時,此刻正是專案組緊張備戰的關頭,而羅飛卻在享受著無奈的清閑——因為他已經被韓灝排除在了這次行動的名單之外。
既然如此,羅飛索性美美地睡了一覺,把自己的精神調節到了最佳的狀態。有了充足的時間,有了相對放鬆的心情,他反而可以更加清晰地去思考某些事情了。
韓少虹遇害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個人的背影,昨天的錄像中,他又聽到了那個人的聲音。這個讓他既恨且怕卻又充滿了期待的對手正在一點一點地從迷霧中走出,似乎存在著奇妙的感應,羅飛覺得自己的熱血也隨著對方慢慢欺近的腳步而沸騰起來。
他相信對方也有同樣的感覺。他們就像一個硬幣的正反兩麵,一塊磁鐵的正負兩極,如此相似,如此吸引,但又具有完全對立的屬性。
在他們的眼中,對方的形象也許都是極難描述的。至少羅飛很難理清自己對那個人的感覺。想到錄像上那十多個遭受到懲罰的惡魔,羅飛甚至要會心地笑起來;可十八年前的慘劇呢?至今都像是裹在他心頭的鐵絲網,每想一次便勒緊一分。
那曾經有過的強烈的愛和恨,十八年的漫長時光仍然無法衝淡。他們正處在這種感情的兩頭,一封簡單的匿名信便足以將兩個人從不同的時空又拉回到一起。
羅飛有一種即將直麵對方的預感,到那時候,冰與火的碰撞,會產生怎樣的結果?
他無法想象。
正因為無法想象,所以才更加期待。
羅飛的思緒過於投入,以至於慕劍雲走到他身邊了,他都沒有察覺。
“羅警官,很悠閑啊?”慕劍雲不得不出聲提醒自己的存在,她放下快餐盤,坐在了羅飛的對麵。
“那我得謝謝你們。”羅飛的口氣不太友好,“是你們讓我這麽清閑的。”
慕劍雲笑了笑,像是要取悅對方:“你該說不著我吧?我自己也被排除在行動組之外呢。”
羅飛“嘿”了一聲:“那是因為你有著更加重要的任務。”
慕劍雲一愣,知道羅飛還對此前被懷疑和調查之事心存芥蒂。她隻能無辜地瞪大眼睛說道:“我今天可沒有跟著你,我也是碰巧來吃飯,這才遇見你的。”
羅飛不置可否地喝了一口啤酒,神色卻仍然不見緩和。
慕劍雲沉默片刻後,輕輕歎了口氣:“好吧。我承認,我和曾日華確實都調查過你,但這隻是我們的任務——你也知道的,我們都是警察。我可以很坦然地告訴你,我和曾日華都不認為你會是那個凶手。”
羅飛還是沒有說話,不過這次他抬起眼睛和慕劍雲有了目光的交流。雙方都是察言觀色的高手,羅飛感覺到了對方的坦誠,而慕劍雲也讀懂了羅飛的疑慮。
“你聽聽這個吧。”既然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慕劍雲索性坦誠到底,她把曾日華交給她的MP3掏了出來,然後調到相關段落,按下了播放鍵。
羅飛把耳機戴上,然後他一下子怔住了,臉上出現驚訝且又恍若隔世般的複雜表情。
MP3中播放的正是十八年前相關案件的物證——曾經在省城警校廣播台播放過的那段男生日記錄音。
羅飛的思緒顯然被這段錄音帶得很遠,當音頻終了之後,他又呆了很長時間才將耳機摘了下來。此時他的鼻眼之間已隱隱有些發酸,於是他長長地吸了口氣,把那股情緒壓了回去。
“這是我的聲音。那件事……也確實是我做的。”羅飛黯然看著慕劍雲,緩緩地說道。
“我知道你沒有殺人。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堅信這一點,因為你眼中的那種悲傷和仇恨是無法偽裝出來的。但你一定和這些事情有關,你到底隱藏了什麽?”慕劍雲盡量保持著柔和的語調,她知道自己正在觸及對方心底最柔弱的隱秘,必須讓對方完全放鬆下來才有成功的可能。
羅飛則控製著呼吸,讓自己的頭腦慢慢冷靜,看著對方小心翼翼的樣子,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你不用這麽客氣的。有了這份證據,你們現在已經可以羈押我,啟動正規的審訊程序。”
“這份錄音是曾日華分析出來的,他交給了我。韓灝並不知道這件事情。”雖然對方已經放棄了抵抗,但慕劍雲的心態和語調卻並沒有改變,她繼續走向對方的心靈深處,“我們是相信你的,你還不相信我嗎?我並不是在調查你,我隻是你的朋友,我想聽你的傾訴。”
羅飛和慕劍雲對視著,慢慢地,他眼中那層防備的隔膜終於被對方融化,準備開始講述十八年前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
“好吧……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在‘四一八血案’之前,Eumenides的名字就已經出現過,在警校內部。”羅飛這樣挑開了話頭。
慕劍雲“嗯”了一聲:“據我所知,一共有四個警校學員受到過Eumenides的懲罰,考試作弊的男生,小偷小摸的女生,喜歡泄露別人隱私的男生,還有那個感情不專一的男生。”
羅飛點點頭:“你們掌握的資料非常齊全了。我們一共就做過這四件,其中第一和第三件是我做的,其他兩件是孟芸做的。”
“這樣啊……原來是兩個人!”慕劍雲輕聲感歎著,“我一直奇怪呢,你本領再大,也無法完成女生浴室裏的那起案子啊——原來孟芸也有份呢。可你們為什麽要合謀去做這些事情呢?”
“不是合謀。”羅飛糾正道。
“那是什麽?”
“我們倆是在……”羅飛躊躇了好一陣,最終才蹦出兩個字來,“比賽。”
“比賽?”慕劍雲不明所以。
羅飛輕歎一聲:“你也許很難理解我和孟芸之間的關係,我們倆是戀人,我們相愛著。可我們倆愛得越深,就鬥得越厲害。我們互相愛慕,互相尊敬,可又互相不服……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外人不會明白的。”
慕劍雲卻會心地笑了:“我明白。”
羅飛驚訝地看著她:“你明白?”
“我看過你們的資料。你們倆都是天蠍座的。”慕劍雲侃侃說道,“兩隻好鬥的蠍子如果挨得太近,必須要咬出個勝負來,他們的爭鬥才會結束——你別忘了,我是學心理學的。星座和血型對性格的影響是我最感興趣的課題之一。”
“哦?”羅飛愣了一會兒,回想著他與孟芸之間的點點滴滴,然後他苦笑著說道,“也許確實是這樣吧。我們倆都急著要降服對方,就沒人想著讓一讓。”
“好了,先不說這些了。”慕劍雲看著羅飛神不守舍的樣子,心裏竟有些不是滋味,於是把話題拽了回來,“你還是趕緊講講具體事情的前因後果吧。”
羅飛又是一聲歎息:“那件事說起來倒是我的不對。那會兒學校在組織一次偵探小說比賽,孟芸平時有點人文方麵的愛好,也想參加這個比賽。有一天晚上她給我講起了她的構思,她想創造一個女性的人物,專門懲罰那些犯了罪但卻沒有受到懲罰的人。她從希臘神話裏給這個人物取了個名字,就叫Eumenides。”
“Eumenides……原來是這麽來的。”慕劍雲忽然蹙起眉頭不滿地說道,“你還真是挺會裝的。”
“嗯?”羅飛挑了挑眉頭,不明白對方怎麽突然冒出這樣的話來。
慕劍雲嗔怒地“哼”了一聲:“我們第一次談到Eumenides的時候,你說不懂這個單詞的意思。還虧我和你解釋了半天,你那時候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傻帽?”
羅飛尷尬地笑了笑,不接對方的話茬。
慕劍雲也笑了:“我暗中調查你,但你也騙過我。我們就算扯平了,以後這些事誰也不提。行了,說正事吧,後來呢?”
羅飛接著回憶道:“孟芸讓我給她的小說構思提點意見。我當時反對她把主角設置成女性,其實我也沒多想,隻覺得要完成相應的情節,男性角色比女性會更真實一些。由此我們產生了爭執,也不知道怎麽搞的,爭著爭著小說裏的矛盾就轉到了我們兩人身上。她認為我是看不起她,我也有些毛了。後來我們竟相約打賭,要把小說裏的情節付諸實踐。”
“我明白了。”慕劍雲露出恍然的表情,“這就是你剛才說的‘比賽’?”
“嘿,年少荒唐啊。”羅飛感慨地搖著頭,給了自己這麽一個評價,然後他進一步解釋道,“我們約定,兩個人輪流扮演Eumenides的角色,另一人則扮演警方,等某一次Eumenides的作案手法被警方識破了,那賭約便分出了勝負。我當時是刑偵專業的高手,而孟芸隻是一個學心理學的女生,我覺得自己可以很輕鬆地勝過她。可是兩個回合下來,我卻僅僅和她打了個平手。”
兩個回合,顯然就是指警校裏發生的那四起案子了。想到案件中的離奇情節,慕劍雲忍不住插問了一句:“你們是怎麽做到的?孟芸的手法你沒有猜透,你的手法也很神奇呀,能透露透露嗎?”
羅飛卻搖了搖頭,略帶著悲聲說道:“這是我和她之間的秘密,我隻想講給她一個人聽。”
慕劍雲癟了癟嘴,不知是遺憾還是忌妒。
羅飛卻又長歎了一聲:“如果我真的還有機會講給她聽,那該多好……可我當時卻轉不過這個彎,一定要和她分出個勝負。就在我籌劃下一次行動的時候,‘四一八血案’卻突然發生。關於這起案子的情況,你們現在知道的應該比我還多了。”
話題終於說到了那血腥的一天,慕劍雲蹙起眉頭:“你的意思是,你對‘四一八血案’發生的內幕真的毫不知情?”
羅飛搖搖頭:“與慘案有關的事情,我可從來沒有撒過謊——具體的情況第一次開會的時候我就講過了。那天下午我回到宿舍,看到了孟芸留下的紙條和桌上的死亡通知單。我嚇了一跳,我的第一反應是孟芸為了和我賭氣,竟要拿袁誌邦動手了。”
慕劍雲無聲地點點頭,處於羅飛當時的境地,這的確是非常合理的推測。
“所以你雖然很緊張,卻沒有報警,隻是竭力要和孟芸取得聯係?”她問道。
“是的,袁誌邦見異思遷,這是孟芸最痛恨的行為之一。所以她拿袁誌邦開刀倒也不奇怪。”羅飛沉吟道,“但我並不相信孟芸會對袁誌邦實行‘死刑’的懲罰。我認為她多半是要製伏袁誌邦,給他一些懲戒,然後再逼迫我服輸。要知道,我和袁誌邦算得上是刑偵專業曆年來最優秀的學員了,如果她真的做到我說的這些,那她毫無疑問會在爭鬥中占得大大的上風。”
慕劍雲沉思了片刻,忽然想到什麽:“以為孟芸要對袁誌邦下手,這是你當時的想法——那麽孟芸見到死亡通知單後,會不會也是相同的想法呢?她會認為是你要拿袁誌邦下手?”
“我後來也是這麽認為的。孟芸遇難,顯然她不會是發出死亡通知單的人。可以想象,那天下午,她比我更早回到宿舍,看到了那份通知單,很自然地認定是我所為。所以她也沒有報警,而是立刻出發去尋找我和袁誌邦。你們前兩天一直問我,孟芸在拆彈時為什麽會那麽相信我的話?”講到這裏,羅飛“嘿”地苦笑一聲,飽含著痛苦與無奈,然後幽幽地說道,“因為她以為那個炸彈就是我設置的!”
“是這樣……”慕劍雲整理著頭緒,將羅飛的說法與案情事實一一地吻合起來,的確是環環相扣,並無矛盾之處。
又琢磨了一會兒之後,慕劍雲給出了自己的總結:“那就是說,真正的凶手是借用你們的創意實施了他血腥的犯罪計劃?”
“是的。我們自以為高明的爭鬥,卻早已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也許早就在嘲笑我們了,而他選擇袁誌邦作為下手對象,無非是要警告我們,他才是真正的Eumenides。”提及Eumenides,羅飛憤然的聲音中竟夾雜著一絲恐懼。
毫無疑問,在十八年前的那場爭鬥中,麵對那個突然加入的對手,不管是羅飛還是孟芸,全都輸得一敗塗地。
Eumenides……確實是個令人恐怖的對手。慕劍雲也在心中歎畏著,然後她又拋出了另一個令自己難得其解的問題:“他的犯罪計劃既然已經開始,為什麽中間卻間隔了十八年?”
“總會有某些原因……但我現在也想不清楚。”羅飛搖搖頭,接著又眯起眼睛說道,“你知道嗎,還有一個疑問在困擾著我,也許你能幫我解答。”
“什麽?”
“他的心理動機。如果最初是受到了我們的啟發而作案,那麽在十八年後,他為什麽要把死刑計劃提前透露給警方?這顯然不利於他長期行動,與Eumenides肩負懲治罪惡任務的初衷背道而馳。”
慕劍雲冷笑了一聲:“隻怕他的出發點並沒有你們當初設想的那麽高尚,他隻是在尋求一種遊戲的刺激而已。當原有的刺激已經滿足不了他,他便會想辦法去提高遊戲的難度。”
“你這麽分析也有道理。”羅飛沉吟著,“可是我總覺得沒那麽簡單……國外也有過連環殺人挑戰警方的案例,但都是作案後把相關消息透露給警方。如果要追求刺激,他也應該有這個過程。直接在作案之前就通知警方,這個難度的增加未免有些跳躍。還有,在此前他至少做過十二起案子了,警方卻一點兒風聲也不知道,可見他並不是一個已經瘋狂到失去理智的人。”
慕劍雲覺得羅飛說得也有道理,她想了一會兒沒有收獲,就又反問羅飛:“你有什麽想法?”
羅飛搖搖頭:“暫時也想不明白。不過他眼前的這次挑釁已經明顯帶有設計的意味,也許從接下來的事情發展中能看出一些端倪。”
“接下來的發展?那不是就晚了嗎?”慕劍雲倒被羅飛說得有些心中發毛,“既然你覺得有玄機,得趕緊製止才行啊。”
“你覺得韓灝會聽我的嗎?”羅飛淡淡的一句話便把對方頂了回去,但他很快又話鋒一轉,“我隻希望……你能夠幫我。”
經過這番推心置腹的交談,慕劍雲已經徹底站在了羅飛一邊,她立刻回應道:“怎麽幫?”
“我需要看到與‘四一八血案’有關的全部檔案資料。”羅飛目視著慕劍雲的雙眼,鄭重地說道。
“行。”慕劍雲非常痛快地答應了,“吃完飯到我的房間裏,我們一起研究。來,快吃吧。”
女講師一邊招呼著,一邊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剛才隻顧著交談,飯菜一點兒也沒動,此刻早已經涼了,不過在緊迫的案情麵前,她也顧不了那麽多了。而羅飛也像上足了發條一般,一口氣幹完了瓶中的啤酒,不久前那種閑散勁兒已然消失無蹤。
十五分鍾後,羅飛跟著慕劍雲回到了招待所的房間內。後者把“四一八血案”的所有檔案(包括曾日華前天轉交給她的那部分)全都交給了羅飛。毫無疑問,這裏麵的很多內容都是羅飛之前未曾接觸過的,尤其是羅飛自己作為涉案人的那些筆錄和相關分析——這也成了羅飛將要閱覽的重點。
盡管對這些檔案渴望已久,但真正閱讀的過程對羅飛來說卻又是一種痛苦的經曆。因為他要極其細致地分析曆史資料中的每一個細節,這使得與當年慘案有關的記憶碎片又一點一點地在他的腦海中堆積,逐漸拚湊成一段完整而又清晰的回憶。與此同時,和那段回憶相關的諸多情感也在他的周身蔓延開來,悲傷、懊悔、苦澀、仇恨……一一壓迫著他的神經,讓他無可逃避。
慕劍雲靜靜地坐在羅飛身邊,作為一名心理學家,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情感上的波動。她的心中漸漸產生了一絲憐憫。她甚至覺得自己此刻最大的欲望並不是要破獲那些案子,而隻是要幫助眼前的這個男人,幫他去擺脫那些糾纏在心底深處的痛苦。
羅飛的情緒隨著閱讀的進程還在不斷地惡化。終於,他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了,長歎一聲之後,他閉上眼睛,雙手從麵頰上狠狠地搓到腦後,然後又搓回來,如此反複,像是要把折磨著自己的東西從腦子裏擠出來一樣。
慕劍雲掃過那些檔案,發現羅飛閱讀的正是當年鄭郝明給他做的筆錄。在打開的那一頁中,記錄著羅飛與孟芸通過電台所進行的那次通話。
慕劍雲明白,羅飛正在走向回憶中那最痛苦的頂點,當這次通話結束的時候,一場爆炸將帶走他生命中曾經最為重要的兩個人。
“我知道這很難,但你必須走過去。”慕劍雲淡淡地說道,“你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真相,你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東西。”
羅飛的雙手此刻緊捂著自己的眼睛和鼻梁,雖然他竭力想控製,但聲音中仍然帶著明顯的嘶啞:“我作了錯誤的選擇,是我害死了他們……”
至親的離去也許尚算不上人間最大的悲痛,如果你認為戀人的離去是出於自己的過錯,那種悲痛才是真正刻骨銘心的。
羅飛顯然正沉浸在這樣的悲痛中。在年少熱情的時代,他與孟芸因相愛而相鬥,那種相鬥似乎從來沒分出過勝負,隻有一次,孟芸似乎真的認輸了,她幾乎是哭著乞求羅飛告訴她如何去拆除那枚炸彈,可羅飛的答案卻讓他們在瞬間陰陽永隔。
慕劍雲輕歎一聲,她深知那種經曆的確是常人難以克服的心結。即使日後羅飛能夠親手將真凶繩之以法,他也永遠無法擺脫因當年拆彈錯誤而造成的悲傷與自責。
“那不是你的錯……該死的是那個凶手……”躊躇了良久之後,慕劍雲也隻能用這樣的話語來安慰羅飛。
不知是慕劍雲的話起了作用,還是羅飛自己調整了過來,他最後揉了一把麵頰,當他的雙手離開之後,他的目光又變得冷靜而犀利,那些洶湧的情感都被深深地藏了起來。
慕劍雲欣慰地舒了一口氣。隻有這樣的羅飛才是能與Eumenides交鋒的對手。
羅飛的手慢慢地將檔案的那一頁翻過,在心中再次承受了十八年前那場駭人心魄的爆炸。然後他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的雙眼緊緊地盯在檔案上,臉上露出極為詫異的表情。
“怎麽了?”慕劍雲嗅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息,蹙眉問了一句。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羅飛搖著頭,眼睛則越瞪越大,像是要和誰爭吵一般,“他們怎麽能忽略這麽重要的線索!”
慕劍雲的情緒也跟著羅飛激動起來。
“什麽線索?”她急切地追問道。
“時間,時間不對!”羅飛指著檔案上的記錄,“你看,警方正式記載的爆炸時間是十六點十三分,可是在我當年的筆錄中,我所說的爆炸時間是十六點十五分!”
“是差了兩分鍾。不過這個……”慕劍雲微微搖了搖頭,把半截話又咽了回去。這個記錄上的差別其實她之前也注意到了,不過她實在沒覺得這是什麽重要的線索。警方記錄的爆炸時間自然是很精確的,可是羅飛所說的時間一定就那麽準確嗎?出現兩分鍾的誤差實在是很平常的事吧?不過當著羅飛的麵,這些潑冷水的想法倒有些不太好開口。
“不,你不該懷疑我所說時間的準確性!”羅飛卻已經看透了對方心中所想,非常斷然地說道,“當對講機裏的爆炸聲傳來之後,我立刻就看了宿舍裏的掛鍾——這是我們刑偵專業學員最基本的條件反應。如果我筆錄時說是十六點十五分,那就是準確的十六點十五分,一分也不會差!”
慕劍雲卻仍有疑慮:“可是……你能保證那個掛鍾就一定準確嗎?”
“我每天晚上都會給那個鍾上弦,並且對著收音機裏的報時校對時間。這是我的習慣,隻要我在宿舍住,就從來沒有間斷過。在我印象中,那個掛鍾走時非常準確,大概一個多月才會出現能夠察覺的誤差。”羅飛直視著慕劍雲的眼睛,說話的態度極為認真,令對方再難產生半點兒的懷疑。
“如果是這樣,那真的是時間上有問題了?”慕劍雲采信了羅飛的說法,腦子裏卻越發糊塗,“可是,這……這怎麽會呢?警方的記錄肯定不會錯的啊。難道是……發生了兩次爆炸?”
“不可能的。”羅飛緩緩搖著頭,“十六點十五分我聽到了爆炸聲,在此之前孟芸一直在和我通話,警方記錄的爆炸怎麽可能發生在十六點十三分?除非……”
“除非你聽到的爆炸是假的,隻是對講機傳來的假象而已。”慕劍雲的思維被羅飛帶動,飛速地旋轉起來,“如果是這樣,又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什麽?”羅飛亦喃喃自語著,與此同時,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推論已在他的心中形成。這個推論如果成立,它所帶來的驚訝和震撼幾乎能讓羅飛的心髒從胸膛中跳出來。他強迫自己冷靜,可是一股股的熱血卻在不聽使喚地湧向他的大腦,竟令他有些眩暈。
慕劍雲也想到了那個答案,與羅飛相比,她自然要冷靜了許多,於是她幫對方把那句話說了出來:“這意味著爆炸發生之後,孟芸依然活著。”
似乎有一股電流擊過羅飛的神經,他的身體驀地顫了一下,然後他愣愣地看著慕劍雲,良久之後,才魂不守舍地反問道:“你覺得這可能嗎?”
“如果你說的時間差確實存在,那這就是必然成立的推斷。”
“那……我和孟芸的對話也都是在爆炸之後發生的?”
慕劍雲點著頭:“是的。如果按照這個思路分析,我們隻能認為,你和孟芸在對講機裏的交談隻是對方故意設置的迷障,而孟芸的目的就是要讓你認為她在爆炸中喪身了。對了,你不是說一開始一直無法與對方聯係上嗎?這也能解釋通,因為孟芸曾關閉了她的對講機,直到爆炸發生之後才又打開,通過電波在你麵前製造了一些假象。至於你聽到的爆炸聲,設計起來也不難,隻需要一個錄音就夠了。”
“一切都是孟芸策劃的?她就是那個Eumenides?”羅飛倒吸一口涼氣,然後又難以置信地連連搖頭。
慕劍雲顯然就是這個意思,她目光凜凜地說道:“也許根本就沒有第三人參與你們的爭鬥,這起案件仍然是你們倆之間爭鬥的延續。不過——”她忽然又想到什麽,翻過當年的筆錄看了看,“你在對講機裏還聽到袁誌邦的聲音?那就是說袁誌邦也沒有死於爆炸中?”
羅飛當然明白慕劍雲的潛台詞,孟芸和袁誌邦都沒有死於爆炸,難道這是孟芸和袁誌邦合謀的騙局?
以這孟袁二人的能力,找兩具屍體來偽裝爆炸現場的確不是什麽難事。可是這個猜想卻又麵臨著更多難以解答的疑問——袁誌邦怎麽會參與其中呢?袁誌邦和孟芸,這兩人之間並沒有什麽交往,而他們又分別是羅飛最親密的夥伴和最摯愛的戀人,這兩個人有什麽理由去合謀欺騙羅飛呢?這不僅僅在邏輯上講不通,更讓羅飛在情感上難以接受。
“等等。”慕劍雲還在仔細研究那份筆錄,她似乎又有發現,“袁誌邦活著的證據也許並不可靠。因為從你當年的描述來看,他在對講機裏的聲音沒有和你形成互動,所以——如果爆炸聲是錄音的話,袁誌邦的聲音同樣也有可能是錄音。”
是的,這的確也有可能……羅飛的思緒在混亂中飛轉,如果這樣的話,那還是孟芸炸死了袁誌邦,然後製造出瞞天過海的假象?可是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僅僅是和自己鬥氣?或者她確實難以容忍袁誌邦始亂終棄的罪行?如果她還活著,這十八年來她在哪裏?她竟能和我沒有任何聯係?種種疑問折磨得羅飛氣血翻湧,腦子更是漲得厲害。
和以往所有的案子不同,羅飛不得不對兩個自己最親近的人進行涉案分析。受害者或是作案人?任何一種思路選擇對羅飛來說都是邁向心中痛苦深淵的過程。
慕劍雲的思維則正處於活躍的階段,她的目光離開了筆錄本,略思索片刻後,她又作出一個大膽的猜測:“羅警官,你再回憶一下,這兩天出現的那個凶犯,你在市民廣場見到過他的背影,他有沒有可能是袁誌邦?”
羅飛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至少他殺害韓少虹的時候,並沒有任何地方讓我產生過相關的懷疑,無論是動作姿態,還是視頻中的聲音。非要說兩人之間的相似點……身高倒是差不多。”
“那樣的話,多半就不是了。”慕劍雲沉吟著說道,從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羅飛和袁誌邦曾經親密無間地在一起待了四年,彼此之間已經非常熟悉了。如果袁誌邦再次出現在羅飛麵前,一句話,甚至一個細微的小動作都能立刻勾起對方的回憶。而以羅飛的敏銳,對那個男子卻沒產生任何感覺,那兩人曾經熟識的可能性的確不大。
“那個男人又是誰呢?如果當年的Eumenides就是孟芸,這家夥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慕劍雲自說自話地想了一會兒,難以將這些線索和相關推測對接出一個閉合的圓路來。然後她似乎想開了什麽事情,忽然“嗬”的一聲,自嘲地笑了起來。
羅飛敏感地問道:“怎麽了?”
“我們剛才說了那麽多,都是建立在爆炸時間錯位基礎上的推論。不過說實話,這些推論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慕劍雲聳著肩膀道,“尤其是孟芸的行為動機——你是最了解她的人,你相信她會做出這樣一係列瘋狂的血案嗎?”
羅飛立刻搖了搖頭,他和孟芸有著兩年的相愛經曆。對方是一個好強爭勝,但卻絕對善良的女孩,這一點不容置疑。
“所以我覺得最大的可能還是你對時間的把握出了問題。”慕劍雲直言道,“事情本沒有那麽複雜,我們要麵對的,就是一個未曾露過麵的冷血殺手。孟芸、袁誌邦、鄭郝明等,都是死於他的手下。”
是啊,兩分鍾的時間誤差,這能有多大的參考價值?當年專案組那麽多經驗豐富的刑警,從沒有人糾纏於這個細節。事隔十八年後再提出這個疑問,用“小題大做”來形容也並不為過。
但羅飛卻仍然語氣堅定:“不,這裏麵一定有問題!你要相信我,在我的生活中,半分鍾的誤差也不應該出現。”
麵對羅飛的執著,慕劍雲這次隻是淡淡一笑:“要改變你的想法其實很簡單,我已經想到了一個人。”
不需要對方再說下去,羅飛也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黃少平。
這個在爆炸現場幸存下來的男子,他對於爆炸發生時的描述幾乎和羅飛從對講機中聽到的情況一模一樣。這足以說明所謂“兩次”爆炸之間根本就不存在什麽時間差。
可是慕劍雲還是沒能說服羅飛,後者此刻已經站起身來,斷言道:“我們有必要再去拜訪一下黃少平了,他顯然對警方撒了謊。”
慕劍雲輕輕歎了口氣,這個男子的自信簡直到了有些偏執的地步。在他的觀念裏,隻要與他自己的分析相左的細節,就一定是有問題的。
他為什麽就不能接受,也許是他自己的分析出了問題呢?
唉,不管怎樣,既然他還想去見黃少平,那還是陪他去一趟吧。
十月二十四日下午,十四時零十八分。
小巷破屋。
小屋的門是虛掩著的,在得到屋內主人的許可之後,羅飛和慕劍雲自己推開門走了進去。
此刻正是一天中日照最強烈,氣溫最高的午後時分,然而踏入這間小屋,兩人卻感覺到一種來自於異世界般的昏暗與陰冷,他們甚至需要調整一段時間之後,視力才能適應屋內的環境。
黃少平正在屋內打理一堆撿拾回來的垃圾。他將空的飲料瓶一一踩扁,然後打紮在一起,這樣在前往廢品回購站的時候,便可以盡量多攜帶一些“貨物”。
這些對常人來說非常輕易的工作卻給黃少平帶來了不小的難度,因為他的手、他的腳,乃至他的周身幾乎都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他的動作如此緩慢,與那些廢品相比,他自己倒更像是一個“廢物”;但他的態度又如此認真,當紮完一件成品之後,他會咧開半片嘴唇,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羅飛和慕劍雲知道,這個可憐的人在半輩子的時間內,都靠這樣的行為來維持自己的生計。
這就是他的生活。羅飛目光中充滿了憐憫。十八年前,當這個人還是一個小夥子的時候,他來到這座城市以撿廢品為生,但在他心中一定也充滿了夢想,他會期盼改變自己的生活。可是那場爆炸卻讓他的夢想永遠地凝固了,十八年過去了,他還在撿著垃圾,苟延殘生。
他的苦痛甚至超出了爆炸中的死難者,他才是最應該痛恨那場爆炸的人。
可是,他為什麽要撒謊,那天他到底看到了什麽?他又在隱瞞著什麽?帶著這樣的疑問,羅飛坐在了黃少平的對麵,他的目光緊緊地盯在了那張令人難以卒睹的臉上。
黃少平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嘶啞地打了招呼:“你們又來了……”然後他又轉頭看向尚站在門口的慕劍雲,“你把燈打開吧,開關就在你手邊。”
慕劍雲拉動燈線,燈光讓屋子多少添了些生氣。
“我一個人不舍得用電……有客人來了,才會開燈。”黃少平黯然解釋著,帶著些許羞愧。
慕劍雲心中一酸,暗暗搖著頭——懷疑這樣一個人會和案件有牽連……簡直有些殘忍。
她的同伴卻不這麽想。
“你為什麽撒謊?”羅飛突然開口,單刀直入地問道。
“什麽?”黃少平漠然地看著羅飛,他臉上的肌肉早已損傷了大部,幾乎顯不出任何表情來。
“你撒謊了!”羅飛的語氣不容置疑,“十八年前,你說看到了那個女人通過對講機與我交談,並且能說出我們交談的內容。可我現在知道,那場交談根本就發生在爆炸之後,那個時候,你應該已經重傷垂危,怎麽還能知道此後兩分鍾內發生的事情?所以你撒謊了,你必須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後來交談的內容,又為什麽要欺騙警方?”
黃少平愣愣地看著羅飛,他似乎被對方的態度嚇到了,又似乎根本就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麽。
“你為什麽要欺騙警方?!”深陷血案與情感的多重困惑之中,羅飛實在無法再冷靜了,他的聲音大得有些嚇人,隨即他自己意識到有些失態,換上一種誠懇且緩和的語氣補充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請你告訴我。”
黃少平仍然瞪眼看著羅飛,似乎還沒緩過神來。
慕劍雲輕歎一聲。這樣一個可憐的人能藏著什麽秘密呢?她甚至覺得羅飛有些太欺負人了。
可是片刻之後,她的這個想法便被徹底顛覆。因為黃少平正從喉管裏痛苦地擠出這幾個字來:“是的……我撒謊了。”
慕劍雲露出驚訝的表情。羅飛則長長地籲了口氣——對方既然已經鬆口,那說明已經放棄了抵抗,真相也許就在眼前。
“好了,你說實話,爆炸前到底是什麽情況?”隨著羅飛的問話,慕劍雲也往前湊了兩步,同時把耳朵豎了起來。
然而黃少平卻隻是木然地回了句:“我不知道。”
“不知道?”羅飛冷笑了一聲,顯然無法接受這樣的答案。
“我剛走進那個廠子,什麽都還沒看見,突然就爆炸了。所以當時的情況,我根本就不知道。”黃少平翻動嘴唇解釋著。
“你還在撒謊!”羅飛步步緊逼,“如果是這樣,你怎麽會知道我和孟芸之間的談話內容?”
黃少平發出“哧”的一聲,像是在笑,然後他居然說:“是你告訴我的。”
這種荒謬的話語反而讓羅飛愣住了,他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對方。
“我在醫院醒過來以後,鄭警官接連幾天都來問我事情。我一開始什麽都不知道,後來有天鄭警官去上廁所,他把一個記錄本放在了我的床頭。我掙紮著看了記錄本上的內容,裏麵有一段是有個人在描述他和爆炸現場的女人進行通話。嘿,今天我才知道,那個人原來是你。對了,你說過那個女人是你的愛人,另外一個死去的人,是你最好的朋友?”黃少平一邊說一邊看著羅飛,眼神中帶著種同病相憐的悲哀。
羅飛愣了片刻,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看到了我的筆錄?然後把筆錄上的內容又複述給鄭警官?”
黃少平咧開透風的殘唇:“就是這樣。”
難怪對方會說“是你告訴我的”,羅飛恍然而又失望。不過他仍不甘心,又繼續追問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既然你什麽都不知道,為什麽要編出一個現場的故事來?”
黃少平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顯得有些幹渴,然後他用悲哀的語氣說道:“我隻是想活下去——我隻是一個撿破爛的,身上一分錢都沒有,醫院為什麽會搶救我?我雖然沒文化,可心裏明白,因為我有用處,警察希望我能提供破案的線索;如果我說實話我什麽都不知道。那我還有什麽價值?誰會繼續幫我治病?”
羅飛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苦笑起來。難道竟是這麽回事——黃少平隻是想要獲得被救助的機會,所以向警方編造了一些所謂的“目擊”事實,其實他根本什麽都沒有看到。
這樣確實解釋得通,在當時的境地下,黃少平的確隻是做了一個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而已。
警方已無權也無必要對這樣一個謊言再去追究什麽。可惜這條線索也就此斷了,這無疑給情緒剛剛興奮起來的羅慕二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羅飛呆坐著,失落寫在他的臉上。
見對方許久不說話,黃少平自顧自地又開始工作了。他將紮好的飲料瓶挪到一邊,然後乞求地看著羅飛:“羅警官,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什麽?”羅飛悵然的思緒被拉回來。
“幫我把屋外的那個大麻袋提進來吧。我又老又殘,幹活越來越不利索了。”
誰也無法拒絕一個可憐人如此的小小請求,羅飛起身向門外走去。
“袋子旁邊還有很多塑料瓶,也麻煩你一塊收拾進來。”黃少平補充了一句,看到慕劍雲也想外出幫忙,他又說道,“慕老師,你能不能幫我遞一下那個水杯?”
杯子就在不遠處的桌子上,裏麵涼著半杯開水。慕劍雲拿起水杯遞給黃少平。
“謝謝。”黃少平接過水杯,卻一把攥住了慕劍雲的手腕,令後者吃了一驚。
“我並不是什麽都不知道。可是那些事情我現在不能說。”黃少平往門口瞟了一眼,嘶啞的聲音壓得很低,“我隻能告訴你一個人。”
慕劍雲心中怦怦狂跳,很明顯,黃少平竟是在防著羅飛。
黃少平往前欠著身體,醜陋恐怖的麵龐幾乎要貼到慕劍雲的臉上,他低聲地囑咐道:“晚上你來找我,千萬不要讓他知道。”
門口響起了腳步聲,羅飛已在向屋內走來。黃少平鬆開手,慕劍雲後退兩步,竭力隱藏住心中的驚愕。
兩三秒鍾之後,羅飛提著大大的編織袋進了屋,他的神色平靜,似乎沒有發現任何的異常。
從黃少平家出來之後,羅飛和慕劍雲多少都有些鬱悶。羅飛本覺得抓住黃少平這條線索能深挖出不少東西,慕劍雲則想通過黃少平的證言推翻羅飛關於“時間錯位”的推論,然而兩人各自的目的卻都未能達到。
“現在該怎麽辦?”慕劍雲首先試探羅飛的態度。
“爆炸時間肯定是有問題的。”羅飛仍堅持自己的觀點,“也許還有一個辦法能夠證明。”
“什麽辦法?”
“讓現場的死者來證明。如果我對爆炸時間的判斷是正確的,那麽孟芸就沒有死於那場爆炸,現場的女屍當然也不可能是她。”
“可現在怎麽能知道現場的屍體有沒有問題呢?”慕劍雲無奈地聳了聳肩,“都已經過去十八年了,死者的屍體早已火化,當年也不具備DNA鑒定的技術,不可能有相關資料留下的。”
“我們現在就去法醫中心的資料室。像這樣的案件,既然死者的身份沒有得到明確的判定,那麽在火化的時候,肯定是要製作牙模標本的。”
“那又怎麽樣呢?”慕劍雲還是看不清突破的方向,“據我所知,孟芸和袁誌邦生前都沒有留下與牙齒有關的記錄,即使我們拿到了牙模標本,你又怎麽知道那是不是他們的牙齒?”
“我有我的方法。”沉默片刻後,羅飛淡淡地答道。
一個小時之後,羅飛和慕劍雲已經來到了法醫中心的資料室。在請示韓灝並且得到了批準之後,管理員向這兩個“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出示了與那起血案有關的法醫學資料。除了大量的殘屍照片之外,羅飛如願以償地找到了兩名死者的牙齒模型。他先是把兩個牙模都拿了起來,略看之後放下了輪廓粗大的男性牙模,隻剩另一個女性牙模在手上細細地端詳。
慕劍雲靜靜地待在一旁,且看他在沒有任何對比資料的情況下,如何去判斷這個牙模是否屬於一個十八年前的故人。
沒過多久羅飛便做出一個令慕劍雲驚訝不已的怪異動作,他將那個牙模舉到了嘴邊,然後將自己的雙唇貼了上去。不僅如此,他甚至還伸出了舌尖,在那兩排細石膏製成的牙齒上輕柔地舔動著。他舔得如此專心,甚至屏住呼吸,閉上了眼睛,似乎要把全身的感觀都集中在舌間那一片小小的區域上。
慕劍雲忽然心中一震——羅飛此刻的動作與表情,竟分明是在接吻。
的確,羅飛正在和一個牙模接吻。他的觸覺和情感已飄回到了多年之前,曾經的花前月下,熟悉的唇齒交織,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永遠無法冷卻,深藏在回憶中的每一個細節再次清晰地浮現出來。
慕劍雲下意識地轉過臉去,回避了這個場景。許久之後,她聽見了響動——那應該是羅飛把牙模放回了托盤中。
慕劍雲這才把臉轉回,她看到羅飛怔怔地站在自己麵前,淚水正如滾珠般顆顆滑落。她的心口間泛起一股複雜的滋味。這幾天的相處,她已經充分領教了羅飛的堅強與冷靜,這樣一個男人淚如雨下當然會令人格外動容。
“怎麽樣?”也許是受到羅飛情緒的影響,慕劍雲的聲音也有些發顫了。
“是她。”說出這兩個字的同時,羅飛已控製不住地嗚咽起來。
慕劍雲深切感受到對方心中的痛楚,她輕歎著,柔聲安慰道:“好了……至少我們證明了,孟芸並不是那個凶手。我們的偵破,也不用在一個錯誤的道路上繼續前進了。”
“你什麽意思?”羅飛擦了擦淚水,有些憤怒地責問道,“什麽叫‘錯誤的道路’?那個時間差是絕對存在的,你為什麽始終不相信?”
“可是事實在眼前!”慕劍雲也被羅飛的固執惹急了,她提高嗓門,指著剛剛被羅飛放下的牙模,“孟芸已經死了,爆炸發生的時候她就死了!我知道你不願接受,可這是事實,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你應該明白的,你到底還要堅持什麽?”
羅飛呆呆地怔了良久,然後他轉過身,一言不發地向著門口處黯然而去。
第七章 死亡礦洞
十月二十四日晚,二十點十一分。
刑警大隊的招待餐廳內。
慕劍雲已經吃完了晚飯。由於正在思考某些事情,她並沒有急於離去,而是靜靜地坐在餐位角落,眉頭微鎖,目光則毫無目的地定在一堆空碗上。她的這副模樣很快吸引到一名男子的注意,後者剛剛打好了飯菜,此刻正向著角落裏走來。這名男子身形瘦小,頭發亂蓬蓬的,戴著圓溜溜的眼鏡,黑色的警服穿在他身上不顯威武,反倒有幾分滑稽。
慕劍雲聽見對方那拖遝的腳步聲,便已知道來人是曾日華,她抬起頭,禮節性地微笑了一下:“你好。”
曾日華在慕劍雲對麵坐下,嬉笑著說道:“美女一個人?讓我陪陪你吧。”
慕劍雲已經習慣了對方的調笑,不以為意地寒暄著:“怎麽吃得這麽晚?”
“工作啊,真是頭疼。”曾日華晃了晃腦袋,拿起筷子拌了拌麵前的飯菜,又沮喪地補充道,“毫無進展。”
作為文職人員,曾日華也被排除在了四人行動小組之外,並不會直接參與即將到來的同Eumenides的第二場交鋒。現在他的主要任務就是在電腦係統中對所有可能的相關人員進行檢索和排查,這也是警方在麵對大案時慣常使用的手法之一。雖然有些大海撈針的意味,但隻要工作做得細致,往往也能得到不錯的收獲。前年在石家莊發生的特大爆炸案,死傷一百多人,舉國震動。警方隨即對具備爆破知識的人員進行地毯式排查,很快便鎖定了犯罪嫌疑人靳如超,使此案成功告破。
而在這場跨越了十八年的係列血案中,犯罪嫌疑人Eumenides顯然具備更多的極易鎖定的特征。他精通爆破、刑偵、格鬥、網絡等多方麵的技能,這樣一個人沒有經過專業化的培訓是不可想象的。所以當曾日華展開排查的時候,心中還頗有幾分自信,但結果卻令他大為失望。
在這兩天的時間裏,曾日華帶著他的小組將全國接受過相關軍事和公安訓練的男子整個篩了一遍,卻沒嗅到任何能用以追蹤Eumenides的可疑蹤跡。他甚至通過省廳領導與國安局一類的特殊部門聯係過,請求對方協助調查。然而反饋過來的消息是,在特工人員中亦絕不存在既吻合Eumenides相關特征,同時又具備作案時間的嫌疑人。
徒勞無功令曾日華頗為鬱悶。他無法理解,像這樣一個諸多技能如此出色的人物,怎麽可能悄無聲息地從石頭裏就冒了出來?即便他再小心,在他的成長過程中總會留下一些蹤跡吧?是什麽原因使得這些蹤跡竟隱藏得如此之深?
類似的困惑正在折磨著曾日華,不過他天性樂觀,生活情緒並未因此而受到影響。即便是發兩句牢騷,也是轉瞬即忘。此刻與美女對麵而坐,他不禁胃口大開,一邊狼吞虎咽地用起晚餐,一邊打趣地問道:“哎,你那個搭檔呢?聽說你們倆整個下午都膩在一起?”
慕劍雲知道對方在說羅飛,她便笑了笑說:“是啊,這可是我的任務。”
“唉,羨慕啊。”曾日華誇張地歎著氣,然後又壓低聲音神道道地問,“你還在懷疑他嗎?”
“不。”慕劍雲搖了搖頭,坦誠地說道,“我已經查明了羅飛和那份錄音的關係,我也向韓隊長匯報過了,現在基本上已經排除了羅飛操控血案的可能性。”
“哦?但那錄音裏確實是羅飛的聲音,對嗎?到底是怎麽回事,快給我講講。”曾日華催問了幾句,又不滿地嘟囔著,“真是的……這錄音還是我給你的呢,你有了信息居然跳過我,太不夠意思了……”
“警校裏的Eumenides的確和羅飛有關係——正是羅飛和孟芸創造了Eumenides這個名號,但是他們對後來的血案並不知情。他們其實是被凶手利用了。”
慕劍雲把其中的瓜葛向曾日華講述了一遍。後者聽完後,眼珠骨碌碌轉了幾圈,頗有所得地說道:“原來是這樣。有意思,有意思……看來我得縮小排查範圍,深挖一下了。”
慕劍雲明白曾日華的思路,她讚同地點點頭:“是的,重點排查血案當年的省警校在校人員,隻有他們才能借鑒到Eumenides的創意。”
“對對對!我知道。”曾日華現在有些顧不上吃飯了,他直勾勾地看著慕劍雲,又問,“羅飛還和你說了些什麽?”
“我們發現了一些線索,可也許……又什麽都不是。”
慕劍雲將兩分鍾“時差”的相關情況告訴了曾日華。作為一名電腦高手,後者無疑具備極其縝密的思維能力,所以慕劍雲也想聽聽他對此事的分析。
曾日華稍愣了片刻,很快給出了自己的判斷:“我倒支持你的想法,那個所謂的‘時差’並不存在。”
慕劍雲眼神一亮:“你能肯定?”
“你說過,羅飛已經確認爆炸現場的死者就是孟芸。而警方的記錄是,隻有一次爆炸,那爆炸發生在下午四點十三分——我覺得這個記錄是不容置疑的。既然孟芸已經在四點十三分死亡,那她怎麽可能在此後兩分鍾的時間內還和羅飛通話呢?羅飛對孟芸的聲音絕對熟悉,不可能是別人偽裝吧?而對話的內容又是互動性的,排除了事先錄音的可能。所以,如果真的存在那個時差,我們就得麵對‘死人在說話’這個必然的推論。”曾日華語速很快,展示出的條理亦十分清晰。
死人在說話。這當然是絕不可能出現的情況。慕劍雲也曾給羅飛分析過這個道理,可羅飛卻有另外一套說辭。
“絕不可能出現的情況——那正是整個思路的關鍵。我們必須對此作出合理的解釋,當這個解釋出現的時候,我們離案件的真相也就不遠了。”
麵對羅飛的固執,慕劍雲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合理的解釋?她覺得最合理的解釋便是羅飛對時間的把握是錯誤的,兩分鍾……實在是微不足道,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現這樣的錯誤。可是羅飛為何要對自己如此自信呢?
慕劍雲想起了導師曾給過自己的一句教導,這句話在她此後的經曆中已屢試不爽:“當一個人作出令你無法理解的選擇之時,你不應僅僅氣惱於他的固執,你更應思考的是,他的心底是否藏有你未曾探知到的秘密。”
如果順著這個思路去想,那麽羅飛,他是否還在隱藏著什麽呢?甚至於,這所謂的時差,亦是他故意要堅持的煙幕彈?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慕劍雲試圖把自己代入羅飛的角色去思考這些問題,這就是她在曾日華到來時正在做的事情。
曾日華也和慕劍雲想到了一起。
“這麽簡單的道理,羅飛應該比我們更加清楚。如果他仍然堅持這個時差,你要考慮一下,他是否有些事在騙你?”小夥子忽然冒出這麽一句話來,而他的語氣竟像是已有了幾分把握一般。
慕劍雲被點中心裏的所想,眉頭一跳:“你指……哪些事?”
“比如說,孟芸的死。你能肯定羅飛一定說了實話嗎?”
慕劍雲心中一凜,她非常明白對方的意思。孟芸是羅飛的愛人,這種愛因為當年的變故或許會變得更加深重。如果孟芸沒死,那她無疑將成為案件的嫌疑人。羅飛會不會因此而隱瞞這個事實,幹擾警方視線以保護自己的愛人?或者,他希望獨自去解開其中的秘密?
這個猜測令慕劍雲感到興奮。是的,在物證中心,羅飛的眼淚令她深信孟芸的確已死,可現在回想起來,那眼淚何嚐不會是羅飛得知愛人仍然存活時的感懷呢?慕劍雲有些後悔自己當時不該背過臉去,以至於未能捕捉到羅飛的第一反應。
“對這個羅飛,你還得更加留意一些才行。”曾日華往嘴裏塞滿了食物,聲音變得有些含糊,“這個人沒準就是案子的突破口,不過……他可真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家夥。”
“嗯。”慕劍雲點了點頭,“希望今天晚上能有大發現。”她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一句。
“今天晚上?”曾日華晃著腦袋把食物吞下去,“你是說韓灝他們?”
“不。我手上還有一條線索,與羅飛有關的線索。”慕劍雲說的線索自然就是黃少平了。這個半條命的人在約她今晚密會的時候,目光竟如此銳利,使人不得不相信他確實保留著極為重要的秘密。這個秘密會是什麽呢?不管怎樣,慕劍雲知道那個秘密一定和羅飛有關。她已決定如黃少平所約,和對方進行一次單獨會麵。
曾日華豎起耳朵,期待著對方的下文。可慕劍雲此刻卻站起身:“好了,我該出發了。”
“哎,是什麽線索?說完再走啊!”曾日華從飯盆裏抬起頭,忙不及地追問道。
慕劍雲淡淡一笑:“各忙各的那一攤吧。”話音未落,她已邁開腳步向餐廳外走去。曾日華無可奈何地瞪著她的背影,徒勞地抱怨了一句:“這這這……不夠意思,太不夠意思了!”
十月二十四日晚,二十二點四十七分。
省城刑警大隊辦公室內。
整整一天的時間,Eumenides留在賓館裏的那個信號探測儀成了警方密切關注的對象。根據Eumenides在錄像中透露的信息,這個儀器將顯示出彭廣福所在的具體位置,警方也因此有機會在下一張死亡通知單的執行日與這個神秘而又可怕的對手展開新一輪的較量。
根據Eumenides的要求,隻能有四名警方人員直接參與到這場交鋒之中。韓灝和熊原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二人,這兩人又各自帶了一名助手,從而組成了這個小分隊。除了大家早已熟悉的尹劍之外,熊原選定的特警人員亦不是陌生者。前天早晨,這個小夥子曾在東明家園展示過開鎖的本領,而他的履曆讓素來挑剔的韓灝也感到非常滿意。
柳鬆,二十五歲,身高一米七八,體重七十公斤。精通格鬥、反爆、射擊、駕駛等多項技能,同時有一手溜門開鎖的絕活。在特警隊服役四年間,立個人二等功一次,團體三等功兩次。
吸取了韓少虹之死的教訓,這次的四人小組互相之間做了充分的了解,絕不可能再因為配合上的失誤而讓對手鑽了空子。但即使如此,他們對於此行的吉凶仍是難以把握。
熊原曾建議,在得到信號之後,以四人小組作為前隊,另組織一批精銳後援遙遙跟隨。等戰鬥打響之後,前後呼應,內外夾擊,獲勝的可能性當可以大大地增加。但韓灝在深思之後,還是否定了這個方案。
韓灝自然有自己的理由——這次行動的主要目的雖然也是保護通知單上的被執行者,但警方麵臨的局勢卻與上一場戰鬥截然不同。在昨天的較量中,韓少虹的動態是掌握在警方手中的,因此警方可以非常主動地去製訂作戰方案;可這一次,警方連受害人在哪裏都不知道,隻能去等待對手的消息。從某種意義上說,警方想要與Eumenides交手,事實上是要靠對手“恩賜”的一次機會。如果Eumenides突然不想和警方玩了,他可以非常輕鬆地將彭廣福殺死,從而再次成功地執行通知單上預告的懲罰。
所以韓灝認為,要想獲得這場戰鬥的勝利,首先要確保交手的機會才行,因此對於Eumenides製定的遊戲規則,他們必須嚴格地遵守,雖然這樣肯定會導致場麵上的被動,但也屬無奈之舉。
帶著這樣的背景,四人小組此行蒙上了一層“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悲壯色彩。不過這四人都是警界的精英,越是艱險的挑戰,越能激發起他們的鬥誌。隨著距離通知單上的行刑時間——十月二十五日越來越近,他們一點點積累起來的求戰欲望也抵達了高峰。每個人的目光都緊盯在探測器的顯示屏上,等待著那個信號的出現。
對於韓灝來說,這種等待還夾雜著另外一番滋味。十月二十五日,這一天對他來說似乎注定無法尋常。一年之前,同樣是這個日子,那天發生的事情曾極大地改變了他的生活,而那些場景至今仍曆曆在目。
那天的事件後來被省城警方命名為“雙鹿山公園襲警案”。
警方的資料上說案件的發生是源於一次偶然的夜查,事實卻並不完全如此。那天晚上,韓灝和鄒緒其實是從飯店出來的,他們多少都喝了一點兒酒——這個情節在後來的對外宣傳中被合理地抹去了。
雖然公安部下達過禁酒令,但刑警隊內部仍然保留著飲酒的傳統。這也無可厚非,因為他們本來就在從事一項壓力極大的工作,需要用男人的方式去舒緩自己的情緒。更何況韓灝等人當天剛剛破獲了一起大案子,稍稍小聚,喝兩杯放鬆一下,這個做法在警界內部是得到理解的。
鄒緒是韓灝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親密的搭檔。他們同一年進入省城刑警隊,因為出眾的專業素養被稱為刑警隊的“雙子星”。而當時警界內部崗位變動,大隊長的職位即將空缺,所有人都毫無爭議地認為,未來的大隊長必將在鄒緒和韓灝二人間產生。
無可避免地,兩個好友之間會產生一些競爭,但這種競爭絕對是良性的。他們不但友誼深厚,而且多年的合作早已形成了一種互相依賴與信任的關係,他們是不折不扣的親密搭檔。然而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卻讓他們的命運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軌跡。
從飯店出來後,韓灝和鄒緒在街頭隨意漫步著,一邊醒酒,一邊回味著案件破獲過程中的精彩之處。然後在一家煙酒專營店的門口,他們忽然與兩個劫匪——彭廣福和周銘不期而遇了。後二人剛剛溜門盜竊了一批名貴煙酒,正準備趁著夜色溜之大吉。
鄒緒和韓灝完全沒有把這兩個毛賊放在眼裏,對於兩名頂尖的刑警來說,這簡直就是一道送到嘴邊來的餐後甜點。彭廣福和周銘發現遭遇了警察,自然拔腿就跑,鄒緒和韓灝則在後麵緊緊追趕,幾分鍾之後,追逃的雙方全都跑進了夜幕中的雙鹿山公園。
精疲力竭的劫匪躲進了公園裏的假山區。作為全省著名的景點之一,雙鹿山的假山群不僅規模宏大,而且連綿輾轉,曲徑通幽,地勢亦十分複雜。這給鄒緒和韓灝的追捕帶來了一定的難度。但兩名刑警畢竟訓練有素,很快他們便摸清了假山區內的地貌,並且兵分兩路,從外圍向中間包抄過去。相比而言,劫匪們則顯得笨拙得多,他們擠在一處,慢慢被趕到了一個死角,而兩邊的出口分別被鄒緒和韓灝占據,看起來劫匪們已難逃甕中之鱉的命運。
韓灝當時亦十分樂觀,他已經率先看到了躲藏在角落裏的兩個持刀劫匪。於是他掏出手槍,喝令二人出來自首。彭廣福和周銘先後放下了手中的利刃,然而他們的下一個動作卻完全出乎韓灝的意料。
他們竟掏出了手槍!
劫匪居然隨身攜帶著槍支,這讓韓灝大吃一驚,而此刻想要改變戰略卻已經晚了……
槍戰在瞬間爆發。
即便事出意料,但兩個頂尖刑警對兩個劫匪,勝負本應沒有懸念。可血液中的酒精大大降低了韓灝的戰鬥能力,周銘的槍率先響了,韓灝被擊中了左腿,而循著槍聲匆匆趕來的鄒緒也完全不在作戰的狀態……
那是韓灝今生都不願再回憶的一場槍戰。刑警隊的“雙子星”一死一傷,雖然劫匪周銘亦被韓灝當場擊斃,但另一名劫匪彭廣福卻逃之夭夭。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這都是韓灝無法接受的慘敗,而鄒緒的死更令他永遠無法釋懷。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又從另外一個方麵刺激和諷刺了韓灝。
韓灝和鄒緒雙雙立功了。這是出於業內某種不成文的規矩——如果有警員在與犯罪分子的對抗中死傷,那對於死傷者必然會有功勳上的獎賞。這其實是一種頗具人情味的補償手段,多年來已形成了不容置疑的傳統。這一次亦毫不例外,鄒緒獲個人一等功,韓灝獲個人二等功。關於他們與劫匪狹路相逢,英勇搏鬥的事跡也在“合理”的修飾與誇大之後,登上了省內各大報刊的版麵。鄒韓二人也從業內的精英一下子變成了婦孺皆知的公眾英雄。
因為鄒緒已經犧牲,所以公眾的視線與讚譽聲更多地集中在了韓灝的身上,他成了這起事件中實際意義上的“既得利益者”。這種局麵也化解了警界上層麵對的一個棘手難題——關於下任刑警隊長的人選——他們現在不需要在兩個難分伯仲的競爭者之間進行選擇了,鄒緒的死令這個難題悲傷地“和諧”了。
三個月之後,韓灝就任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在外人看來,他的人生經曆似乎因為那次意外而變得更加完美,而韓灝自己並不這麽認為。
沒有人能夠理解,韓灝心中承受著怎樣的痛苦。在他看來,鄒緒的死完全是緣於自己的失誤。他的警銜上沾著好朋友的鮮血,這血跡每存在一天,便越是深深地滲入他肩頭的肌膚,無望擦去,亦令他無法解脫。
韓灝想要擺脫心頭的壓力,逃脫的劫匪彭廣福成了他首當其衝的發泄目標。為了找到這個家夥,韓灝達到了一種近乎瘋狂的狀態。在一段時期內,全省道上的“線人”都被這個新任的刑警隊長逼得苦不堪言,他們被迫調動起所有的耳目關係去尋找彭廣福的下落,這既影響了道上的“生意”,也削弱了警方在其他案件上的偵查力量。最後警界高層領導出麵才中止了韓灝這種涸澤而漁的衝動行為,此事也總算告一段落。
但痛苦和仇恨之火仍埋藏在韓灝心底,在自責情緒的滋潤下,永難泯滅。在無數個夢境中,韓灝回到了雙鹿山公園的槍戰現場,他一次又一次地親手將彭廣福“擊斃”。然而這種虛幻的場景隻能在醒來之後更加重他的心結。
隻要彭廣福活著脫案一天,糾纏著韓灝的苦痛便多持續一天。韓灝連做夢都想要擊斃彭廣福——這是省城警界上下誰都知道的事情。
Eumenides顯然也洞察了韓灝與彭廣福之間的恩怨瓜葛。所以在他找到彭廣福之後,沒有直接將對方殺死,而是向警方發出了死亡通知單,同時他留下線索,等待著警方的到來。
這就像是拋來了一個長滿刺手荊棘的海膽,而警方卻必須伸手接住。
所有的人都明白,韓灝其實正處於一種極為尷尬的矛盾境地中。作為專案組的組長,韓灝目前最重要的任務便是保證死亡通知單上受刑人的安全。可現在,這個受刑人卻是他自己做夢都想要除掉的凶犯,這意味著警方的四人小分隊卻不得不為了拯救一個襲警的罪犯而踏上一段吉凶未卜的旅程。
韓灝的這種尷尬表現得很明顯。自從看完那段錄像之後,他的精神便一直處於高度的緊張狀態。今天白天,在小分隊其他成員都抓緊時間養精蓄銳的時候,韓灝亦未曾有絲毫的放鬆,他始終緊盯著那個信號探測器,似乎那小小的儀器將改變他一生的命運。
韓灝的情形讓熊原感到了深深的憂慮——他看到對方眼睛發紅,神態亦有些恍惚,這絕對不是一個專案組長在迎接大戰之前應有的狀態。猶豫再三之後,熊原終於忍不住說道:“韓隊長,我建議你可以回避一下……這起案子,對方似乎就是有意針對你的痛處而來。”
韓灝身體一凜,飄散的思緒收了回來。“回避?不,絕不可能!”他幾乎是咬著牙說道,“回避就是認輸,我不可能這麽做。”
熊原苦笑了一下,他覺得自己能夠體會韓灝心中所想。作為專案組的組長,如果他現在退卻,那幾乎等同於警方對Eumenides的無奈示弱。
韓灝用雙手揉了揉額頭,精神看起來好了很多。
“你們不用為我擔心,我知道輕重。”他沉著聲音說道,“彭廣福必須死,但他不該死於Eumenides的手中!法律會給他應有的懲罰。作為刑警,我們抓捕彭廣福是為了伸張法律,現在我們保護彭廣福,同樣也是為了伸張法律。如果彭廣福被Eumenides殺害,對我來說,那意味著他逃脫了法律的懲罰,我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熊原點點頭,目光中露出讚許的神色。這是來自於真正男人的鏗鏘話語,雖然曾經跌倒,但他渾身上下仍然充滿了力量,這力量將使他爬起來,並最終將阻礙在他麵前的困難擊得粉碎!
在對方情緒的渲染下,熊原有點兒被感動了。他握起拳頭,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我也決不允許!隻要我們找到彭廣福,我會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我一定要把他帶回來,讓他接受法律——而不是Eumenides的審判!”
似乎是在響應熊原的話語,桌上的信號探測器突然響了起來。一個紅色的圓點在屏幕上閃動著,同時發出“嘀嘀嘀”的聲音。不知是在為對方鏗鏘的話語喝彩呢,還是在冷冷地嘲笑著什麽。
信號就是命令!在距離十月二十五日還有一小時十三分鍾的時候,專案組的四人小分隊踏上了尋找並保護彭廣福的征途。
尋找目標的過程並沒有太大的技術難度。隻要打開探測儀,在顯示屏上便會出現一道道電子同心圓,這些同心圓構成了一幅電子地圖,而相鄰的兩個圓之間代表了五公裏的實際輻距。同時以探測儀所在方位為圓心,又輻射出四條分別代表了東、南、西、北方向的坐標線。接收到的信號在電子地圖上以紅點的形式跳動著,其相對於圓心處的坐標亦同時顯現出來。
最初的信號顯示,目標出現在距刑警大隊東偏北二十三度,直線距離五十三點六公裏處。技術人員經過勘查,確定該地點位於泰林縣安峰鄉境內。韓灝四人隨即登上警車,向著安峰鄉疾馳而去。
四十分鍾過後小分隊抵達安峰鄉。此時探測儀上的紅點距圓心已非常接近,但尚需往北再行駛一段距離。從現場情況來看,這將進入安峰鄉外圍無人居住的山區,地勢無疑會變得愈發的複雜和凶險。
此刻已是深夜,鄉間的氣氛寂靜幽暗,難覓到半分人氣。柳鬆駕著警車在鄉間來回溜了兩圈,才終於找到一條繼續北上的狹小土路。沿著這條路開了不久,兩邊山勢漸起,微弱的月光亦被遮擋,除了車燈的探照之外,四周竟黑漆漆地伸手不見五指。
又開出了數公裏之後,探測儀上的信號點已近在眼前,而時間也接近了二十五日淩晨。車內四人的神經全都繃到了極限,一場驚心動魄的交鋒正在向他們步步逼來。
山路終於到了盡頭,前方的山腳下出現一個黑黝黝的洞穴。警車是沒法再往前開了,而探測器上的信號標誌的方位正在眼前。車上眾人此刻全都明白,他們要找的目標就在這洞穴裏。
“保持警戒!”韓灝低聲命令道,“先不要下車,用大燈探探情況!”
柳鬆會意,熟練地操控著方向盤,同時配合著腳下的油門,警車咆哮著就地旋轉起來。車頭的大燈也跟著四下掃動,使得韓灝等人看清了洞口附近的情況。
仔細看來,那個山洞規則平整,顯然是人工開掘出來的,而洞口內外則散落著一些破敗的生產器具。
“這是個……廢棄的礦洞?”尹劍小聲猜測了一句。這個想法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認同。泰林縣境內的山脈富含煤層,早年間違規開采的小煤礦層出不窮。後來地方上打擊得比較厲害,這些小煤礦都難逃關停並轉的命運,而山間也因此留下了不少廢棄的礦洞。
回想起錄像上的情形,現場環境確實和礦洞有幾分相似。看來這就是Eumenides設置的遊戲地點。警方來了,而Eumenides和彭廣福呢?他們是否已等待多時?
熊原等人的目光慢慢都聚集在了韓灝身上,他們在等待專案組組長下達作戰的指令,而韓灝的兩眼則緊盯著那個洞穴,他渾身的血液正翻騰著湧上來,額頭上青筋迸現。
黑黝黝的洞穴像是怪獸的嘴巴,在嘶喊,在嘲笑,更像是要吞噬什麽。在那洞穴裏,會有什麽樣的可怕事情即將發生呢?
對Eumenides來說,這也許隻是一場遊戲;對熊原等人來說,這是一場凶險的戰鬥;而對韓灝來說,這卻是一場關係到過去與未來的痛苦選擇。Eumenides想要將他玩弄於股掌,而他呢?他是否能抓住這次機會,在擊敗對手的同時也解開一直糾纏著自己的心結?
這疑問已經到了必須解開的時刻,無路可退,也不能再退。
“調整車頭,讓大燈照進洞裏!”韓灝發出了第一個命令。柳鬆立刻遵令執行,他的車技嫻熟無比,雖然洞口地勢狹小,但他三倒兩挪之下,警車便已停在了一個合適的位置。
燈光直直地射過去,映出了洞內一定縱深下的情形。眾人的精神亦同時隨之一振。他們都看到了,在離洞口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名男子,從體貌衣著上來看正是在錄像上出現過的彭廣福。
彭廣福受到燈光的驚擾,身體不安地掙紮起來,但他的動作被限製在一個很小的幅度內,顯然遭到了捆綁之類的束縛。
熊原看了看表,時間已經過了二十五日的零時,Eumenides隨時有可能對彭廣福下手。他皺了皺眉頭,向韓灝建議道:“進去吧?”
韓灝明白熊原所想,礦洞內地形複雜,對凶手的躲藏與逃脫都非常有利,要想保證彭廣福的安全,必須盡早將其帶離礦洞。於是他不再拖延,堅毅地點了點頭,目光挨個掃過隊友,然後沉著聲音說道:“行動!”
車內眾人立刻領命而行。
在出發之前警方便預料到可能會麵對黑暗的環境,所以小分隊諸人都配備了警用手電。此刻他們右手拔槍的同時,左手則拿起手電打開。然後四人下了警車,各自站好位置,組成了相互掩護的戰鬥隊形。眩亮的高壓電光迅速在各個方向上掃過去,使眾人看清了周圍的山勢環境。
這是在兩座小山包之間夾出來的一條山路,而眾人所處的位置正是山路的盡頭。可以想象,此處原來並不會有人跡踏至,隻是因為礦洞的存在,才特意開了這條路出來。礦洞廢棄後,這裏自然也就重歸荒野,失去了人煙。此刻往四周看去,隻見山包上一片片荒蕪雜亂的灌木和樹林,山風呼嘯,黑影搖曳,形勢凶險至極。
韓灝略一思索,衝身旁的尹劍吩咐道:“去把車燈關了吧。”尹劍點點頭,把身體探入駕駛室內,關掉了車大燈,並順勢把鑰匙拔了下來。眾人都明白此舉的用意,如果Eumenides隱藏在洞外山林中,小分隊進入礦洞後,照射的車大燈不僅會使他們處於敵暗我明的不利境地,而且會讓他們麵向洞口時因為車燈眩目的直射而短暫失明。而車燈滅了之後,現場所用的光亮都來自於小分隊持有的警用手電。這樣警方便在某種程度上占據著視線上的優勢。
一切準備就緒,韓灝做了個手勢,眾人變換隊形,由熊原斷後作外圍掩護,一行人快速而又謹慎地向著礦洞方向包抄而去。
與小分隊如臨大敵的緊張陣勢形成對比的是,洞內洞外卻一直未發生什麽異常的情況。四人很順利地進入了洞口,就著幾支手電光迅捷地搜索一番之後,他們發現除了剛才就看到過的那名受縛男子外,礦洞可見範圍內並無其他人員存在。
熊原和柳鬆持槍背向而立,將手電光分別照向了洞口和洞內的縱深處,嚴陣以待。根據對現場地勢的勘查,隻要守住了這兩個方向,位於礦洞前端的眾人便不會有被敵人突然偷襲的危險。韓灝和尹劍在得到隊友的掩護之後,雙雙向著那個被縛的男子走了過去。
在手電光的映照下,男子的廬山真麵目被清晰地展示出來。這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青年人,頭發胡子亂蓬蓬地,眼窩亦深深地凹陷著,顯得極為憔悴消瘦。不過從麵容上仍然可以分辨出,此人正是在錄像中出現過的襲警案嫌疑人彭廣福。
看到有人進入礦洞,彭廣福瞪大血紅的眼睛,張開嘴“啊啊”地叫喊著。他的左右手被繩索捆在了一起,同時右手腕被一隻手銬鎖銬在了用來支撐洞壁的腳手架上,因此動彈不得。
尹劍下意識地將手電光移到了彭廣福的嘴部,他看到半截舌根在張大的口腔內徒勞地顫動著,無法發出任何清晰的聲音。尹劍咬了咬牙,回想起錄像上的血腥場麵:Eumenides為了不讓彭廣福向警方透露信息,竟真的活割了對方的舌頭。現在親眼目睹受害人的慘狀,即便是身為警察,他也不禁覺得後背有些微微發涼。
可現在彭廣福畢竟是到了警方手中,即使他沒有舌頭,也總有其他的方式把所知道的情況表達出來。難道那Eumenides竟囂張地認為警方絕不可能將彭廣福帶離這個礦洞嗎?想到這裏,尹劍又產生一種被人輕視和戲耍之後的憤懣。
而韓灝此時的感覺卻又和尹劍完全不同。他的雙眼正死死地盯在彭廣福的臉上,那目光似乎要將對方戳出兩個窟窿一般。這是一個他苦苦尋找了一年的人,這個人給他帶來了生命中最大的恥辱和痛苦,現在這個人終於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恨不能立刻便將對方焚盡在自己憤怒的烈火中。
然而他必須先控製住自己的烈火。小分隊現在的任務是要將彭廣福安全地帶回到刑警隊,從而在與Eumenides的交鋒中獲得一場決定性的勝利。
彭廣福顯然也明白,出現在礦洞裏的這幾個警察正是自己繼續存活的希望所在。他本已被身心雙重的痛苦折磨得精疲力竭了,此刻卻又振起了最後一分精神。他發出“啊啊”的嘶啞叫喊,雙目中閃動著對生命的期待。
韓灝強迫自己先冷靜下來,然後對尹劍吩咐道:“你去看看,那個手銬能不能打開。”
韓灝的聲音顯然令彭廣福回想起了什麽,他的身體猛地一震,目光愕然地盯在了韓灝的臉上。借著手電筒折射過來的微弱光線,他慢慢看清了對方的容貌,並將其與自己記憶中的某個片段吻合在了一起。
一年之前,同樣是一個幽暗的夜晚。曾經有過的交鋒……雖然短暫,卻給人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現在,那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容貌,居然又一次出現在了眼前。
彭廣福臉上的神情由期待變成了驚愕,又從驚愕變成了恐懼。他張大了嘴,醜陋的舌根顫動著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韓灝“哼”地冷笑一聲,上前一步,伸左手抄住了彭廣福的頭發。後者被迫仰起頭,與麵前這個高大的警察形成對視的狀態,然後他聽到了對方森然刺骨的聲音:“你認出我了嗎?你必須為一年前的罪行付出代價!”
彭廣福的目光驚懼地閃動了兩下,然後“啊啊啊”地嘶喊起來,語調惶恐而急促,似乎在向對方求饒,又似乎急切地想要說出些什麽。
他想要說什麽呢?如果現在讓他作個選擇,在憤怒的韓灝和可怕的Eumenides之間,哪一個人會更加令他恐懼?
“韓隊,這手銬有些奇怪。”尹劍的話語讓韓灝的思緒擺脫了痛苦的往事,重新回到現實所處的環境中。他鬆開彭廣福,看向自己的助手,後者隨即又補充了一句,“我找不到鎖眼在哪裏。”
“柳鬆,你去和尹劍換一下。”負責警戒的熊原聽見遇到了開鎖的麻煩,立刻向手下的特警隊員吩咐道,而開鎖正是柳鬆最擅長的絕活。
尹劍也心領神會,迅速和柳鬆換了崗位。後者走上前,開始專心地研究困縛住彭廣福的那副手銬。
與普通的手銬不同,這手銬的環扣非常粗大,套在彭廣福的手腕上,倒像是戴著一副精鋼打製的運動護腕一般。另一半環扣則鎖在了一排腳手架上,這腳手架是為了支撐礦洞而搭建的,結構複雜,相關的基點都被鉚釘牢牢地嵌在石壁內,絕無輕易拆卸的可能。
要想帶走彭廣福,必須將手銬打開。可是正如尹劍所說,在那手銬上卻找不到任何鎖眼,相反,倒有一根筷子粗的電線連接在手銬內。
“這是電子手銬!”柳鬆看出了一些端倪,“這不是用鑰匙開的,我們得找到它的電子開關。”
“是有個遙控器嗎?”不遠處的熊原皺起了眉頭。他深知柳鬆的手段,隻要是機械鎖,小夥子都可以憑借一根鐵絲搞定。可現在卻出現了電子鎖,如果遙控器掌握在Eumenides手裏,那他們想要現場開鎖的難度就非常大了。
不過情況似乎比熊原所想又要稍稍樂觀一些。
“應該不需要遙控器——這是有線電子鎖,控製開關應該就在電線的那頭。”柳鬆一邊說著,一邊用手電光去尋找電線的盡頭處。
那電線被固定在腳手架上往礦洞深處延伸,直到十多米外隨著礦洞的地勢拐了彎,竟是一眼看不到頭。
“我過去看看。”柳鬆指了指電線消失的拐彎處,向韓灝請示。現在已經是戰鬥狀態,他的任何行動必須得到上級的指令。
“不能單獨行動。”韓灝略一沉吟,“這樣,熊隊長,你和柳鬆一塊過去,這裏由我和尹劍守著。”
可熊原卻拒絕了韓灝的安排:“不,根據我們出發之前製訂好的計劃,在發現目標之後,我的任務就是守護目標的安全,不管發生什麽情況,我都不能離開目標半步!”
韓灝點點頭,他也理解對方如此教條的原因。在上一次的行動中,韓少虹正是由於脫離了熊原的保護範圍,才終於被Eumenides刺殺得手,特警隊長對自己的這次疏漏也是耿耿於懷,決不能允許類似的情況再次發生。所以他才堅持要和彭廣福待在一起。
“尹劍,那你和柳鬆一塊去吧。”韓灝調整了自己的命令,“注意安全,打開對講機,隨時保持聯絡。”
“明白。”尹劍非常幹脆地回應道。雖然他看起來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也經常被韓灝訓斥,但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卻同樣是刑警隊裏的一把好手。
尹劍和柳鬆互相掩護著,一路順著電線的走勢往礦洞的深處探去。不多會兒便通過了拐彎口,消失在韓灝的視線之外。此刻守在洞口的隻剩熊原和韓灝二人,熊原也改變了原先的警戒姿勢,目光不時掃動,監控著更大的範圍。而韓灝則掏出自己帶來的手銬,將彭廣福的手腕在腳手架上又加銬了一圈,以防柳鬆在找到開關、打開電子手銬之後,重新恢複自由的彭廣福會伺機製造事端,從而節外生枝引起不必要的混亂。
尹劍和柳鬆過了礦洞的拐彎口,卻見那電線依然綿延難覓盡頭。兩人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而行,又走了二三十米,來到了洞內一處相對空曠的地方。這裏像是一個小廳,有著十來平方米的空間,廳壁上又出現了三個獨立的洞口,各自通往不同的方向。
兩人都知道,在礦洞中對洞穴的挖掘都是根據礦脈的走向而定,因此出現這樣的分岔地形也很正常。隻是這三個洞口卻給他們追尋電子手銬的開關帶來了困擾。
在小廳內,那根原本筷子粗細的電線被剝開了外皮,露出裏麵三綹較細的電線來。這三綹電線又分別沿著腳手架的走勢進入了三個洞穴。而且這次細線不再是貼著腳手架,而是鑽進了空心的鋼管中,讓人更是難以摸清它的去向。
“這是什麽意思?怎麽變成三條線了?”尹劍對這方麵的知識了解甚少,隻好向柳鬆詢問。
“可能有兩根偽線。”柳鬆猜測道,然後他通過對講機將這個情況向韓灝和熊原作了匯報。
熊原也初步認同柳鬆的猜測。這意味著在那三綹電線中,隻有一根最終會通往真正的電子開關,而其餘兩根則是用來幹擾警方視線的障眼物。
和韓灝簡單商議一番之後,熊原命令尹柳,不得分開行動,二人結伴,依次去尋找三條線的源頭,如果找到開關,則一一試驗。反正這電線連接的是手銬而非炸彈,即使按下了偽線開關也不至於造成無法收拾的後果。
尹劍和柳鬆領命而行,他們首先進入了最左邊的洞穴。因為電線隱藏在腳手架的鋼管內,他們隻能順著那根鋼管向前搜索。在鋼管的盡頭,那電線倒是鑽了出來,可隨即又鑽進了相鄰的另一根鋼管中,如此反複多次,兩人也在洞穴內越走越深,四五十米之後,才終於有了令人欣喜的發現。
在某根鋼管的尾部,電線沒有再次鑽出,取而代之的是嵌在鋼管口的一個圓形的電子裝置。在這個裝置的中心部位有一個按鈕,雖然沒入鋼管之中,但隻要伸出手指便可探及。
尹劍保持著警戒的姿態,柳鬆則蹲下身仔細地觀察了一番,然後他通過對講機匯報道:“我們已經找到了一根電線盡頭的開關。這裏有一個信號發射器,按下開關應該能發出一定頻率的信號,如果這個信號的頻率與手銬裏的設置吻合,手銬就可以打開。”
“很好。”守在礦洞口的熊原和韓灝用目光交流了一下,然後下達命令,“你現在按下那個開關試試看。”
“明白。”對講機裏傳來柳鬆的聲音。片刻後,熊原和韓灝看到電子手銬上的一個綠燈閃了一下。
“我已經按下了開關按鈕。”柳鬆在對講機那邊匯報說。
可是綠燈閃過之後,手銬並沒有任何變化,扣環仍然牢牢地鎖在彭廣福的手腕上。
熊原也湊到了手銬附近,他仔細查看了綠燈閃動的地方,發現那個區域內有三個並列的信號燈,這似乎印證了他和柳鬆此前的猜測:三條電線中的兩條是偽線,另一條連接著有效開關並且對應手銬上的一盞燈。
也許隻有當正確的那盞燈亮起時,手銬才能打開。
熊原和韓灝繼續下達命令:“立刻找到並按下第二個開關!”
尹劍和柳鬆絲毫沒有停留,他們立刻返回到分岔口,並追尋第二條電線向著中間的洞穴裏探去。在找出四五十米之後,另一個信號發射器同樣出現在了某根鋼管的管口。
柳鬆匯報之後再次按下了開關。在洞口處,電子手銬上另一盞綠燈閃了一下,可是手銬還是沒有打開。
“去找第三個開關!”熊原的命令毫不遲疑,可他心中卻閃過一絲躊躇。三分之二的概率仍然沒有命中,難道這僅僅是運氣問題嗎?
幾分鍾之後,最後一個信號發射器也被找到了。當柳鬆按下開關之後,卻仍然是同樣的情況:綠燈亮起,但手銬的扣環紋絲不動。
熊原和韓灝麵麵相覷,臉上均露出不解的表情。難道這三根都是偽線?Eumenides布下這樣的玄虛,用意又何在呢?
正在此時,對講機中又傳來了柳鬆的聲音:“或許是我們判斷錯了,這三根線中並沒有偽線。”
“沒有偽線?”難道三條都是真線?那手銬早就該打開了啊!熊原不解地搖搖頭,“你是什麽意思?”
“每次按下開關,閃動的都是綠燈,這說明每個開關都是有用的。”柳鬆在對講機那頭分析道,“但是一共有三盞燈,也許得這三盞綠燈同時亮起,手銬才會打開。”
是的!聽柳鬆這麽一說,熊原心中豁然開朗。在電子信號的設置中,綠燈表示成功,紅燈才表示失敗,這是在全世界都通行的規則。可以想象,如果這三盞綠燈同時亮起,那這副手銬還有什麽理由打不開呢?
熊原立刻興奮地下達了命令:“那你們快把這三個開關同時按下試試。”
對講機裏卻傳來令人沮喪的回答:“我們做不到。三個開關在三個不同的地點,至少要三個人才能把它們同時按下。”
的確,柳鬆所說的正是他和尹劍麵臨著的尷尬局麵。三個開關分別在三個礦洞的分支中,而所有的開關又是即時加力才能觸發的彈性按鈕,信號發生器又是被嵌在鋼管中的,根本無法移動。要想同時觸發三個開關,除了有三個人分別前往不同的洞穴中,還能有其他方法嗎?
通過柳鬆的描述,韓灝和熊原很快也明白了對麵的實際情況。他們的臉色因此而變得沉重起來。
“警方隻能派四個人參與。”韓灝苦笑了一下,“現在我們能明白他為什麽要設置這樣的遊戲規則了。”
是的,Eumenides的凶險用心此刻已昭然若揭——要想解開困縛著彭廣福的手銬,警方必須派出三個人分赴三個不同的開關所在地,加上彭廣福亦需要人守護,這意味著警方的四人小分隊將徹底解體,每個人都將陷入單獨行動的不利境地。
“讓他們兩個回來吧。”熊原看著韓灝建議道,“他的目的太明顯了。我們不能按照他的設想行動,否則隻會越來越被動!我們四個人都守在這裏,然後請求增援。”
這的確是最穩妥的方法。畢竟彭廣福已經在小分隊的控製中,他們已沒有必需的理由再去遵循Eumenides製定的規則。固守待援雖然有些窩囊,但終究是把主動權掌握在了自己手裏。
可是事情卻並不像熊原想的那樣簡單,柳鬆接下來的話語才讓他真正明白形勢的嚴峻。
“等等,又有新的情況!”小夥子語氣急促,“我們在信號器旁找到一張紙條,上麵有署名Eumenides的留言!”
熊原立刻追問:“他說了什麽?”
“他說:我在礦洞內安放了炸彈,引爆時間設置在二十五日淩晨一時整。”柳鬆快速把紙條上的內容念了一遍。
柳鬆話音未落,小分隊的四人幾乎同時做出了同一個動作:看表。
現在的時間,已是二十五日淩晨零時四十五分!
冷汗從每個人的額頭細細地滲了出來。
在這樣的情形下,誰也不會天真地將Eumenides的留言當成一個玩笑。所以留給小分隊的時間隻有十五分鍾了,如果十五分鍾之後他們再不撤離,那麽小分隊成員們將和彭廣福一起被炸彈吞噬在礦洞中!
固守待援的方案已沒有任何可行性,現在該怎麽辦?
現場拆彈嗎?
雖然熊原等人都有著拆彈反爆的能力,但礦洞的地形實在過於複雜,誰知道Eumenides會將炸彈藏於何處?腳下的粉煤層、洞壁的罅隙、廢棄的雜物,甚至腳手架的空心鋼管都有可能成為炸彈的載體。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要想尋找到那枚炸彈,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那枚炸彈連找都找不到,怎麽去拆?
所以現場拆彈的念頭僅在眾人腦子裏閃了一下,尚未經任何人提出便被齊齊地被否定了。
他們隻有一條路可走:必須在一點之前撤離礦洞!
而在此之前,他們還要盡力去完成既定的作戰目標,將彭廣福安全地帶走。
現場出現了短暫的寂靜。尹劍和柳鬆在等待著下一個命令,韓灝和熊原則蹙眉對視著,腦子飛速地旋轉以尋找應急的對策。
大約五六秒鍾之後,熊原首先下定了決心。
“再試最後一次吧,時間還來得及。我們同時按下那三個開關,如果還是打不開——”他瞟了一眼彭廣福,“那就隻能犧牲他的手了。”
彭廣福顯然聽懂了對方話語中的潛台詞:如果這一次還打不開手銬,那麽警方人員就不得不砍斷自己的手腕以將他帶離。彭廣福驚恐地看著熊原腰間那柄鋒利的野戰匕首,嘴裏發出極不情願的“嗬嗬”聲。
“同時按下那三個開關……”韓灝的思維則糾纏在這幾個字上,他深深知道,這意味著小分隊的四個成員將各自分開,而這正是Eumenides精心設計的局麵。難道他真的要按照對方計劃好的步驟去執行嗎?
可是……已經到了這樣的境地,自己還能有什麽更好的選擇呢?時間在靜默中流逝,每一秒鍾都如此寶貴,他已經沒有機會再等待,沒有機會再思考,他必須作出決定!
在眾人的期待中,身為小分隊隊長的韓灝終於拿定了主意。他衝熊原點點頭,表示讚成對方的建議,然後他緊跟著說道:“你去增援他們吧,這裏由我來守著。”
“不。我必須守著目標,這是我的任務。”熊原拒絕了。他深深知道,不管Eumenides如何策劃、行動,他最終要解決的目標仍是彭廣福,所以守護彭廣福仍然是警方最重要也是最危險的任務。這樣的任務,他決不會輕易地移交給別人。
韓灝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再說什麽,但對方眼中堅定的目光讓他把話頭又吞了回去。
韓灝知道這次熊原已經下了死決心,無論如何也不離開彭廣福半步。自己即使以專案組長的身份下命令,恐怕也無法改變對方的決定。
韓灝無奈地輕歎一聲,然後他用右手拍了拍熊原的肩頭,說道:“小心。”
韓灝不是一個願意輕易流露情感的人,但他說出“小心”二字的時候,那聽來平淡的兩個字中卻分明包含著太多的東西。
熊原心頭一暖:“放心去吧,有我在這裏,他連近身的機會也沒有。”在他鏗鏘的話語中,充滿了力量,也充滿了自信。
的確,身為特警隊長,熊原的實力是毋庸置疑的。由他守護著目標,即便是再凶惡的敵人又能如何?
韓灝點點頭,他最後看了熊原一眼,做出了轉身要離去的姿勢。
離開礦洞口之後,韓灝加快了腳步,時間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他不能有片刻的停留。很快他便跑到了洞穴分岔的那個小廳中,他喘著粗氣,用手電光掃向周圍,觀察著此處的地形。正在此時,一個黑影忽然從他身側的一個洞穴中躥了出來。韓灝一驚,下意識地一閃身,同時一個橫肘向著那黑影掃了過去。
黑影雙手一架,擋住了韓灝的攻勢,同時低聲喚了句:“韓隊,是我!”
韓灝分辨出那是尹劍的聲音,這才鬆了口氣,責問道:“你怎麽回事?黑糊糊的就往外闖?”
“我的手電壞了。”尹劍的語氣頗為沮喪,他的手中拿著一隻打火機,看來隻能靠著微弱的火光照明了。
這可壞得真是時候!不過此刻時間緊迫,兩人都沒時間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柳鬆呢?”韓灝又問了一句。
尹劍往身後指了指:“他守在這個洞裏。還有兩個洞,我們得每人進一個。”
“我進中間這個,你去旁邊的。”韓灝簡短有力地命令道,“到位之後通過對講機聯係,注意安全!”
“明白!”
分工完畢之後,兩人便不再多語,各自進入洞內向著電線盡頭的開關尋去。沒過多久,韓灝已經順利發現了目標,並立刻通過對講機發出了到位的信號。尹劍雖然已是第二次進洞,但動作卻比韓灝慢了不少,想必是因為照明困難而引起的延誤吧。
不過尹劍到位的信號終於還是傳來了。此時已是零點五十二分。
“我們一同按下按鈕,手銬應該就能夠打開。”柳鬆此刻成了三人中的指揮,“你們聽我的信號,當我數到三的時候,一起按下,然後保持五秒鍾的時間。一、二、三!”
隨著柳鬆信號的發出,三個岔洞內的三人同時按下了各自掌控的觸發開關。同時韓灝已迫不及待地問道:“熊隊長,情況怎麽樣?”
奇怪的是,對講機中卻聽不到熊原的回答。
“熊隊?熊隊?”韓灝又呼喚了兩聲,對麵仍無聲息。
一種不祥的征兆已通過對講機蔓延了過來。
“時間夠了,撤!”柳鬆焦急地發出了回撤的信號,隨即他第一個向著外圍洞穴衝了出去。他跟隨熊原多年,深知這樣的反常情況極不正常,心中已是憂急如焚。
韓灝應聲而動,在跑出岔洞之後,他緊隨著柳鬆身後向礦洞口奔去。他們幾乎是前腳緊跟後腳地穿過了礦洞的拐彎口,然後兩人同時聞到了一股血腥的氣息。
手電光迅捷地搖動著,映照出礦洞口附近的慘狀:那副困縛著彭廣福的電子手銬已經打開,但彭廣福卻並未因此獲得自由的生命——他軟軟地癱倒在腳手架下,脖頸處汪出了一大片的鮮血,從他的軀體上已看不出任何生命殘留的跡象。
而另一幅情形則讓最先趕到現場的柳鬆幾近崩潰。在離彭廣福屍體兩三米遠的地方,熊原也仰麵躺倒在地。這個壯碩的特警隊長正用手竭力捂住自己的喉管,但隨著他急促的呼吸,一股一股的鮮血仍從他的手指縫中不斷湧出,難以抑製。很顯然,他的喉部也遭受了重創,情勢岌岌可危。
“隊長!”柳鬆悲呼一聲,他搶上前雙膝跪地,將熊原抱在自己懷裏。後者尚保留著一絲迷離的神誌,他勉力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親信屬下趕來,略微露出了寬慰的神色,然後他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麽,可是他的氣息卻在喉管處阻斷了——因為那裏赫然出現了一道可怕的刀口,他已無法將空氣的振動傳送給聲帶,隻能徒勞地在傷口處堆積出一團團的血色泡沫。
韓灝先是怔了一下,隨即他也搶跪到了熊原身邊。當看清後者的慘狀之後,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似乎不忍卒睹。同時他顫著嗓音叫道:“熊……熊隊長?”
熊原聽見了韓灝的聲音,他本已黯然的目光又強撐著閃爍了一下,然後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抬起頭來,兩隻手緊緊攥住了韓灝的胳膊,手腕上青筋凸現。
韓灝轉過頭來與熊原對視著,而後者的目光像是帶著鉤子般的魔力,深深地紮在了韓灝的心靈深處。突然,韓灝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他把耳朵貼在了熊原的嘴邊,急切地問道:“你想說什麽?”
熊原發出“嗬嗬”的聲音,卻無法形成任何語言。在他喉管的傷口處,一個個的血沫被氣泡吹起,然後又一個個地破滅,而與此同時,大量血液仍在不停地汩汩湧出。看來那一刀連同熊原的頸動脈一同切斷了。
這正是Eumenides刺殺韓少虹時用過的手法。無聲無息,但一刀便足以致命,不會給受害者留下一絲的生存機會。
此刻尹劍也趕回了礦洞口,眼前的場景顯然讓他驚呆了,他愣愣地站在三四米開外的地方,惶然問道:“這……這是怎麽了?”
“他媽的,還愣著幹什麽?”韓灝突然罵了起來,“快去開車,開車!”
尹劍這才回過神來,他咬了咬牙,向著洞外的警車狂奔而去,韓灝和柳鬆則合力抬起奄奄一息的熊原緊隨其後。尹劍搶先鑽進了駕駛室,在他將車火打著的瞬間,韓柳二人也跟了上來,將熊原抬放在了警車的後廂。
“韓隊,去哪個醫院?”慌亂中的尹劍已經有些失去了主張,他甚至想不起來回市區的路該怎麽走,他隻知道緊緊地握住方向盤,汗水從指縫中一陣一陣地滲了出來。
韓灝卻沒有回答,此刻他正木然地看著躺在自己腿邊的熊原。特警隊長已然閉上了眼睛,喉管處再也不見血泡泛起——這說明他的呼吸也停止了。
柳鬆伸出了右手食指,顫抖著探到了熊原的口鼻間,而那裏已感受不到生命流動的氣息。茫然地怔了片刻之後,柳鬆忽然像一隻發怒的獅子一般跳了起來。
“渾蛋,渾蛋!我操你媽!”他瘋狂地嘶喊著,聲音帶著哭腔,然後他揮著手槍就要向車下跳去。
“回來!”韓灝一個縱身將柳鬆撲倒在車廂裏,同時他扭頭衝尹劍吼道,“快開車!還等什麽,馬上就要爆炸了!”
尹劍如夢初醒,現在的時間距離淩晨一點已所剩無幾。他連忙掛上車擋,猛踩幾腳油門。警車在礦洞口畫了半個圓圈之後,如箭般“噌”地沿著崎嶇山道躥了出去。
“讓我下車,我要找到他,我要殺了他!”柳鬆兀自在癲狂般地吼叫著,然而韓灝死死地壓著他,警車亦越行越快。他終於放棄了掙紮,轉而號啕大哭起來。
韓灝頹然癱坐在警車的後廂裏。在他身邊不遠處,熊原的身體餘溫尚存,可這個勇猛的特警隊長再也不能睜開他的雙眼了。
片刻之後,韓灝用雙手揪抓著自己的頭發,發出痛苦壓抑的悶聲嘶喊:“啊……”
伴隨著韓灝的叫聲,礦洞裏的爆炸也按時而來。在充滿了火光的震動中,洞口的岩土坍塌堆積,彭廣福的屍體——連同現場所有的痕跡與線索均被深深地埋藏了起來。
第八章 疑雲重重
四個小時之前,二十四日晚二十一點。
省城市區。
慕劍雲走在喧囂的都會街頭,此刻華燈高照,正是紅男綠女們的夜生活演入高潮之時。
省城無疑是一個繁華的現代都市,可是當慕劍雲拐了個彎,轉進街邊的一條小巷之後,立刻便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中。
這裏夜色深沉,已經難覓來往的人跡。狹窄的巷道兩側,本就昏暗的路燈大部分又已殘破,根本無法起到照明的功能。慕劍雲隻能借著慘淡的月光看清眼前的情形。一間間低矮的民房夾著巷道,投下幢幢的黑影。偶有活物從黑影中穿梭而過,卻是些流落的野貓,它們通常會停下來“喵嗚”兩聲,用幽亮的目光打量著這個闖入小巷的不速之客,而它們的頸背則高高地拱起,保持著十足的警惕。在來客走近之前,這些黑夜中的幽靈便會扭轉身形,迅速遠去,動作輕捷而詭異。
陰冷的秋風在巷道間穿過,帶來的寒意亦比鬧市街頭強烈了許多。慕劍雲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裏,夾起胳膊肘讓衣服緊貼著自己的身體。
這可真不是什麽好地方。她皺起眉頭思忖著。
可是這地方卻是真實存在的。雖然很多人早已將這種地方遺忘,但它卻仍然存在,在任何一個都市中都存在——而且就在離喧囂街頭不遠的地方。
既然存在,那就總有一些人要去麵對。
慕劍雲來到了那間小屋前,她不僅要麵對這幽暗的小巷,還要麵對小巷中最恐怖的人。
誰也不想去麵對那樣一個人,尤其是在這寂寥的夜裏——那是一個怪物,足以給任何人帶來噩夢的怪物。
作為一個心理學研究者,慕劍雲亦深深知道,能給別人帶來噩夢的人,自己往往要承載著更多的噩夢。
所以那既是一個怪物,更是一個可憐的受害者。
現在慕劍雲盼望的是,既然那個怪物見證了噩夢的開始,那麽在他手中,是否會掌握著結束這場噩夢的鑰匙呢?她獨自來到這裏,為的就是尋找其中的答案。
看起來屋中人也早已在等待著她——因為敲門聲剛剛響起,屋門便已經打開了。
黃少平站在門後,屋內昏黃的燈光在他臉部形成半明半暗的投影,使得他那醜陋的麵容變得更加恐怖。
“你好。”慕劍雲首先打了個招呼,她並不想讓對方感覺到自己的不適。
“你來了。”黃少平的目光往女講師的身後瞥了瞥。
慕劍雲知道對方在看什麽,她微笑著說道:“就我一個人。”
黃少平破裂的嘴角往上翻了翻,看得出來他也想要微笑,可這微笑卻實在傳遞不出任何愉悅的感覺。然後他點點頭:“請進吧。”
慕劍雲從黃少平身旁繞了過去,後者關上了屋門。小屋與外界隔開了聯係,透出一股壓抑的氣氛。
“隨便坐吧。”黃少平嘟囔了一句。說是隨便坐,可慕劍雲並沒有太多的選擇,屋子裏除了一張木頭凳子以外,其他能坐的地方就隻有牆角那張肮髒的小床了。
慕劍雲把凳子搬到離小床較近的地方,而黃少平則拄著拐杖艱難地向著床前走去。慕劍雲向前迎了一步,想要去攙扶對方。黃少平顯然看出了她的意圖,目光略略地一瞥,雖然沒有說話,但拒絕的意味卻非常明顯。
慕劍雲一愣,竟無法再向前。這男子的目光中似乎透出了一種神秘的氣質,他的外表令人恐怖,境況令人可憐,可這突然顯現的氣質竟是威嚴的,讓人難以接近。
這種感覺隻是一閃而過。黃少平隨即又低下頭,自顧自地挪到了床邊。在沉寂的氣氛中,屋內兩人分別在床頭和凳子上坐下,形成了麵對麵的態勢。
剛才的那次受挫使慕劍雲放棄了寒暄,她決定以一種強勢的姿態切入正題。
“你有事情要告訴警方?”女講師嚴肅地問道,並刻意強調了警方兩個字,以圖在對話中占據主導的地位。
“不。”黃少平卻搖了搖頭,偏偏針對這兩個字反駁起來,“如果要告訴警方,那我早就告訴了,我現在隻是要告訴你。”
慕劍雲“嗬”地幹笑了一聲,她覺得有必要向對方再明確一下自己的身份:“可我就是警方。我是警校的老師,現在調入‘四一八專案組’。”
“我知道。”黃少平緊盯著慕劍雲,他臉上的肌肉也隨之抖動起來,“所以你要先答應我一件事,然後我才能把要說的告訴你。”
慕劍雲已經料到對方會提出一些要求,她沉默了一下,問道:“什麽事?”
“你不能把我說的這些秘密告訴其他警察,你隻能自己去調查。”
“為什麽?”慕劍雲蹙了蹙秀眉,有些不解。
“因為我不信任警方。”黃少平聲音嘶啞,表情卻極為鄭重,“我知道的事情,可能會給我帶來生命危險。所以這麽多年來,我從沒對任何人說過。”
“你什麽意思?”慕劍雲飛快地分析著對方話裏的潛台詞,然後她愕然問道,“難道警方也有人涉案?”
黃少平輕輕地哼了一聲:“你先別問這麽多,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你先回答我,能不能答應我這個要求?”
為了探索謎底,慕劍雲似乎沒有選擇。
“我答應你。”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真實案情似乎比已顯露的部分更加可怕,但越是這樣,她越有責任去揭開其中的隱秘。
黃少平緊盯著慕劍雲,片刻之後,他的喉頭動了一下,看來是準備開口了。女講師早已屏息凝神,豎耳以待,而她也終於聽到了對方的話語:“在爆炸案發生前的一個月,市公安局破獲了一起販毒案。你應該去查查這起案子。”
“什麽?”慕劍雲一愣,她以為黃少平會說出爆炸案現場的一些秘密,可是對方口中卻突然冒出另外一樁案子來,這起案子她甚至都從未聽說過。
對於慕劍雲的反應,黃少平顯得並不意外。他點點頭,又再次強調了一遍:“三一六販毒案。”
“這和爆炸案有什麽關係?”慕劍雲詫異地問道。
“你去查吧,你應該能發現其中的線索。”黃少平眯起眼睛,目光顯得更加凝重,“我還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因為我無法確定你是否有能力保護我,你得首先證明你的能力。”
慕劍雲與黃少平對視著,忽然她心中凜然了一下,某種疑問已無法回避。
“你到底是誰?”她脫口問道。黃少平殘缺不全的麵容依然可怖,但此時他的言談,他目光深處的東西,包括他突然提及連自己都沒聽說過的案子——這些根本不是一個拾荒的流浪漢所能具備的。
黃少平翻起嘴唇,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齒,伴著“呼哧”的怪笑聲,他說道:“這不是我今天想要和你討論的問題。”
慕劍雲花了幾秒鍾讓自己的頭腦冷靜下來,她感覺到自己太被動了,她必須換個交談的方式。
“看來你向警方隱瞞了太多的東西。”她冷冷地威脅道,“也許我現在就應該把你帶回專案組。”
黃少平“嘿”地笑了一聲:“那你就違背了剛才的諾言。我隻能怪自己看錯了人……那些秘密將永遠爛在我的肚子裏,你們再也不可能知道十八年前到底發生過什麽。”
通過對方的語氣,慕劍雲知道剛才的威脅毫無效果,她無奈地撇撇嘴,給自己找了一個台階:“好吧,我的諾言仍然有效……可是,你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我怎麽知道你不是在耍我呢?”
“去查那起販毒案,你會明白其中的意義。”黃少平還是那句話,他看來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立場堅定,軟硬不吃。
“好吧……”慕劍雲頗為無奈。既然找不到向前突破的方向,隻好先守住已得的陣地了,她答應了對方:“那我就先去查查看。”
“不要對其他人說起這件事情。”黃少平再次強調,“你還不明白我們麵對的是多麽可怕的勢力。我已經是一個廢人了,你不會忍心再害我的,是吧?”
慕劍雲點點頭。看著對方鄭重其事的樣子,她心中也不免有些惴惴,同時她又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選我?既然你不信任警方,你又為什麽會相信我?”
黃少平的目光在慕劍雲的臉上轉了幾圈,然後他又“哧哧”地怪笑起來。
慕劍雲皺起眉頭,對方的目光和笑聲都讓她心中有種發毛的感覺。
“任何故事總有要結束的時候。”黃少平幽幽地說道,“當我第一次看見你,我就知道這幕戲的句號會落在你的身上。”
這算什麽回答?慕劍雲暗暗搖了搖頭,她甚至有些搞不懂麵前的這個怪物到底想要說些什麽。
這真是令人氣惱,自己作為一個心理學專家,卻被麵前的怪物玩弄於股掌之間。
“照我說的去做吧……等你有所發現之後,再來找我。”黃少平揮了揮手,表達了送客的意願。
“那就……先這樣吧。”慕劍雲無奈地站起身,她知道從對方口中已無法獲得任何信息。
“三一六販毒案”,這就是自己此行唯一的收獲。
不,也許還不止這些。她忽然又想到:“這個黃少平在‘四一八血案’中扮演的角色遠非一個無辜的受害者,而他現在已不再隱藏這樣的身份,這也許才是此行最大的價值所在。”
好吧,就去查查那起販毒案,無論怎樣,這總不至於把事情引向一個更壞的結果吧?懷著這樣的想法,慕劍雲向著小屋外走去。即將出門的時候,她又轉過身來。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她微笑著說道。對方仍藏著太多的秘密,而要想讓他開口,首先得消除他心中的警惕和隔閡——在這方麵,微笑常能成為非常有效的武器。
黃少平也笑了,他點了點頭,目送對方掩門離去。
小屋再次恢複了一種與世隔絕的狀態,屋內孤零零地隻剩下黃少平一人。
怪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歎了口氣,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我應該謝謝你才對。他在心中暗自感慨:在那個厲害的角色找來之前,希望這顆棋子還來得及發揮她的作用。
半個小時後,慕劍雲回到了刑警大隊。此刻韓灝等人正在會議室裏守著那個信號接收器,緊張而焦急地等待著目標信號的出現。慕劍雲沒有打攪他們,她直接去找了曾日華。
曾日華正待在招待所的屋子裏,閑看著電視,無聊得很。見到慕劍雲來訪,他顯得頗為興奮。
“我就知道你還得來找我。”他眉飛色舞地說道,“在這個專案組裏麵,你最信賴的人,還得是我,對不對?”
慕劍雲自顧自地在待客椅上坐了下來,沒有搭腔。她知道要對付這樣饒舌又自戀的家夥,保持沉默是最佳的選擇。
“嘿嘿。”曾日華也坐在了慕劍雲對麵的椅子上,得意揚揚地蹺起了二郎腿,“怎麽樣,說說吧,你手裏的那條線索進展得怎麽樣了?遇到什麽難題了?讓我來給你分析分析。”
“我需要你幫忙找一些資料。”慕劍雲直截了當地拋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曾日華學著紳士的派頭聳了聳肩膀:“說吧,什麽資料?”
“關於十八年前的另一起案件,‘三一六販毒案’,我想調閱相關的案卷。”
曾日華看著她眨了眨眼睛,頗為不解:“你要那個幹什麽?”
因為答應過黃少平保守秘密,所以慕劍雲在回來的路上便想好了應對的理由。
“沒什麽。”她很淡然地回答道,“隻是偶然聽說這起案子,想了解了解。”
曾日華“哧”地笑了起來:“今天這是怎麽搞的?一個個都對以前的案子感起興趣來了?”
“嗯?”慕劍雲聽對方這麽說,立刻警覺地反問,“還有誰也要看這個案子?”
“羅飛唄。”曾日華撇撇嘴,“現在可不就我們三個是大閑人嗎?不過他要看的不是什麽‘三一六販毒案’。晚飯後他到我這裏,讓我幫他查了‘雙鹿山公園襲警案’的相關卷宗。”
“他看那個幹什麽?”慕劍雲忍不住又追問。
“誰知道?”曾日華頓了頓,又陰陽怪氣地調侃道,“或許是要在韓大隊長的光榮史中尋找一種報複的快感?”
慕劍雲搖搖頭,打斷了對方貧嘴的機會:“好了,別扯遠了。說正事吧……我要的資料,能找到嗎?”
曾日華板起臉:“有難度啊,那可是十八年前了……”看到慕劍雲皺起眉頭,他卻開心地笑了起來,話鋒一轉,“不過有難度才能顯出我的本領——嘿嘿,別說是公安係統的內部資料,就算是本·拉登的藏身地,隻要美女開了口,我也能幫你找出來,信不?”
慕劍雲笑道:“那就少廢話,趕緊幹活去吧。”
“Yes, madam!”曾日華敬了一個禮,動作神態卻像是一隻淘氣的猴子。然後他來到書桌前,打開了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通過網絡他可以足不出戶便訪問到公安係統的資料庫,而身為省廳網絡的最高技術指導,他無疑也掌握著頂級的權限。
作為一起已經審結的案子,“三一六販毒案”本來就不屬於什麽保密內容,曾日華很快便把相關案卷調了出來。不過他沒有直接把慕劍雲叫過來瀏覽,而是在筆記本上繼續操作著什麽。
慕劍雲在一旁看著他,忽然間對這個瘦小的男子產生了一種欣賞的感覺。
的確,雖然平日裏多少有些猥瑣邋遢,但曾日華坐在電腦麵前時卻完全換了一種氣質。他的雙手輕盈地抬著,十指在鍵盤上不停地交錯翻飛,動作輕捷優美,那意境不像是麵對著枯燥的數字世界,倒像是一個音樂高手在彈奏著琴鍵一般。
片刻後他停了下來,轉頭對慕劍雲微微一笑:“好了,請到招待所前台去取你要的資料。”
“嗯?”慕劍雲愣了一下。
“前台有打印機。”曾日華解釋道。
“哦。”慕劍雲好像明白過來,“那……我直接把筆記本帶過去嗎?”
曾日華兩眼一瞪,裝出非常氣憤的樣子:“你這不是罵人嗎?我能幹出那麽老土的事情?直接過去就行,現在那邊已經在打印了。”
“怎麽會?”慕劍雲又茫然了,“你還沒把資料送到前台啊。”
“我是沒去,但是它已經去了。”曾日華伸出兩根指頭,如拈花般將連在筆記本上的那根網線撮了起來,“隻要有它,我就能夠控製所有網絡上的打印機。別說是招待所的前台,哪怕是中南海也不在話下。”他得意揚揚地說道。
是的。慕劍雲心中一動,以曾日華的手段,要入侵一台網絡上的打印機本不是難事。不過說到中南海也未免有些誇張了吧?看著對方的滑稽樣子,她莞爾之餘也無意爭辯,起身道謝之後便離開房間向前台而去。
而在前台,服務員正麵對著莫名開始工作的打印機大感困惑,雖手忙腳亂仍無法阻止相關資料一頁頁地吐出來,直到慕劍雲過來才稍稍解開了她的困惑。
“這是我需要的資料,麻煩你幫我裝訂一下。”慕劍雲一邊說,一邊展示了自己的證件和房間號牌。
見對方是由內部簽單的客人,服務員倒不介意她把資料取走。不過小姑娘還是忍不住問道:“這是怎麽回事?你的資料怎麽會突然從我的電腦裏打印出來?”
“我建議你把212房間裏那個客人的電腦網線偷偷剪斷,以後這樣的怪事就不會發生了。”慕劍雲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跟小姑娘開起了玩笑。她發現自己的情緒也有些受到曾日華的感染了。
小姑娘似懂非懂,她天真地笑了笑,然後按照吩咐將那些資料一張張地碼齊,當最後一頁紙打印出來的時候,她卻愣了一下:“這也裝進去嗎?”
慕劍雲瞥了一眼,立刻知道了小姑娘發愣的原因。最後一頁紙並非她想要的資料——那是一頁彩打的玫瑰花,花團錦簇,鮮豔欲滴。毫無疑問,這也是曾日華的得意之筆。慕劍雲把這張紙接在手中,不免心中一暖。雖隻是一團紙花,但還是給緊張的辦案氣氛中帶來了些許難得的溫馨。不過慕劍雲隻是微笑著欣賞了片刻,便將那張滿頁花團的紙遞還給了服務員,同時說道:“這張不用裝了。這是送給你的,感謝你的服務。”
小姑娘也開心地笑了起來,表情燦爛無邪。即使是在森嚴的刑警大隊,即使是在這樣一個嚴峻的時刻,快樂仍在遵循著一些簡單的法則而傳承。
同樣發生在十八年前的“三一六販毒案”和“四一八血案”之間會有什麽樣的聯係呢?黃少平作為爆炸案的受害人,為什麽會要將自己的視線引向約一個月以前發生的另外一起案件?自從離開那間小屋之後,類似的疑問便一直困擾著慕劍雲。好在她終於順利地拿到了“三一六販毒案”的相關卷宗,這些疑問也就有了解開的可能。
在離開前台往自己房間而去的路上,慕劍雲一邊走一邊粗略地翻看著那些資料,而她很快便有了令人心跳加速的發現。
“三一六販毒案”的專案組組長暨督辦本案的總指揮官,正是時任省城公安局副局長的薛大林。
薛大林!慕劍雲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重要卻被警方忽視的名字!在所有與Eumenides相關的案件中,薛大林正是第一個喪命的受害者!
不管是此人的身份還是他在係列案件中所扮演的角色,都本該引起“四一八專案組”足夠的重視。但由於當事人羅飛的出現,不管是十八年前還是現在,眾人都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了當年那起慘烈的爆炸案上,從而放鬆了對薛大林被害真相的調查。現在黃少平刻意點出“三一六販毒案”,是否正是要提示辦案人員在薛大林的死與後來發生的爆炸案之間建立起某種聯係呢?
這確實是一條非常新穎同時又極具啟發性的思路。即使在十八年前老專案組偵破此案的時候,對這兩起案件亦是分別調查,從未考慮過兩起血案之間是否會存在某種更加緊密的關聯。
並不是專案組水平有限。隻是他們已經確定,Eumenides此前在警校內操作的四起小案子是毫不相關的,所以他們便沒有想到兩起血案的本因也許並不是孤立的。
不過慕劍雲現在已經知道,警校內的那四起案子本是羅飛和孟芸賭氣後的作品,而另有第三人假借Eumenides的構思策劃了後來的血案。那此人會不會正是要利用警方的慣性思維,借此隱藏血案之間的聯係,從而給警方的偵破製造障礙呢?
就在短短的幾步路之間,慕劍雲原本僵化的思路竟突然間打開了許多。這使得她對手中的“三一六販毒案”的相關資料產生了更大的期待。她加快腳步來到了自己的房間中,開始靜下心仔細鑽研起這份案卷來。
可是後續的情況並不像她預想的那樣樂觀。在接下來的兩個多鍾頭的時間內,她把案卷每一頁的內容都細細地過了一遍,卻未能獲得任何對偵破Eumenides係列血案有價值的線索。僅有的關聯仍局限在“薛大林”這個名字上,這使得慕劍雲難免沮喪。她原本期望在卷宗裏能找到袁誌邦或者孟芸的名字,可實際上這兩個人和販毒案毫無關聯。
身為公安局副局長,薛大林當時肯定會肩負起許多案件的指揮工作,難道僅僅因為他是“三一六販毒案”的專案組組長就能把這起案件和薛大林的死亡聯係在一起嗎?這顯然是毫無說服力的。可是黃少平又為什麽單單把這起案件點出來呢?慕劍雲深信其中必有自己尚未發覺的寓意。
沒能理出更多的頭緒,而長時間的閱讀已使得慕劍雲的頭腦有些暈漲。她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玻璃深深地吸了一口室外的空氣。深秋的寒意沁入了她的血液中,讓她因過度運轉而發熱的思維漸漸冷卻下來。她閉上眼睛,開始回顧“三一六販毒案”的進程——經過剛才的閱讀,相關內容已經印在了她的記憶中。
正如案件代號所顯示的那樣,這起販毒案發生在“四一八血案”前的一個月——一九八四年的三月十六號,不過這隻是案件結束的時間,而案件的開始要遠早於此。
事實上,與案件本身的進程相比,這起案件的社會背景似乎更值得玩味。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早期,國際刑警組織在世界各地加大了對跨國販毒的打擊力度,國際販毒集團苦心經營多年的“毒品走廊”被一一摧毀,這使得他們不得不開始尋找新的安全通道。而改革開放初顯成效的中國也被國際毒販們納入了開發的視野之中。
省城是全國貿易的主要關口之一,交通便利,資訊發達。在國際大趨勢的背景下,絕跡多年的販毒案亦開始在市內出現。這很快引起了警方的關注和重視,公安局副局長薛大林被任命為全市禁毒專項打擊活動的負責人。
薛大林領導的禁毒小組很快捕獲到了一條重磅信息:來自於東南亞地區的販毒集團將在本市與境內犯罪分子進行一次數量巨大的毒品交易,而交易的時間正是一九八四年的三月十六日。“三一六專案組”由此建立。
這條信息來源於警方安插在犯罪分子內部的一個線人:鄧玉龍。根據卷宗裏提供的個人信息,鄧玉龍時年僅僅二十五歲,但已經為警方當了七年的線人。
據卷宗記載,這個精幹的小夥子本來是個輟學的混混,慣於在街頭尋釁滋事,並且在當年的流氓團夥中也闖出了一些名聲。這樣的混混往往都會走向同一個下場,鄧玉龍看起來也不例外。
在慶祝自己十八歲生日的晚宴上,喝多了酒的鄧玉龍將另一名混混捅成重傷,並因此被警察逮捕。他似乎難逃牢獄之災的懲罰了。他的人生從此將走向一條無奈的落魄軌跡。
可這時卻有一個人出麵救了他,這個人便是薛大林——他當時還沒當上局長,而隻是治安大隊的中層領導之一。
薛大林幫助鄧玉龍的手段很簡單,他更改了出警記錄,將鄧玉龍傷人的時間從第二日的零點零六分改為了前一日的二十三點五十六分。雖然僅有十分鍾的差別,但涉案的鄧玉龍由“成年人”變成了“未成年人”,法律給他的懲罰也因此減輕了許多,他僅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兩年。
薛大林和鄧玉龍非親非故,他的幫忙當然是有條件的。當鄧玉龍走出看守所之後,他表麵看起來仍是一個不知悔改的混混,但實際上他已經成了警方的——或者準確地說,是薛大林的線人。
聰穎天資加上早年複雜的社會經曆使得鄧玉龍在這樣一個“工作崗位”上遊刃有餘。他與薛大林的合作極為親密,兩個人也因此都獲得了實實在在的利益。薛大林對轄區內案件的破獲率大大增加,自己的仕途前景一片光明;而鄧玉龍則在薛大林的暗助下在混混中樹立起了威望,並最終贏得了更高層次的“大哥”的青睞。
這位“大哥”名叫劉洪,在當年的省城黑道上絕對可稱風雲人物。那時市場經濟剛剛放開,劉洪憑著靈活的頭腦和不怕死的狠勁迅速占領了黑道市場,從最初的敲詐勒索,到後來的收保護費,再到直接參與投機倒把,他很快積累了相當的財富。有些資曆的混混亦紛紛投靠,劉洪的野心也越來越大,他開始謀建屬於自己的“黑道”王國。
鄧玉龍便在這時出現在劉洪的視野中——後者正需要一個既能打又能混的“助手”。於是劉洪將鄧玉龍招入了麾下。
警方此時已有意打掉劉洪集團,鄧玉龍能涉入集團內部對警方來說無疑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而更好的消息還在後麵。當境外販毒分子想在省城建立銷售渠道的時候,他們無法避開劉洪這條地頭蛇,於是便主動與他進行了接洽。受到販毒巨大利益的誘惑,劉洪決定在這樁買賣中插一手,從而在省城成為壟斷銷售的莊家。在最初幾次小規模的成功交易之後,雙方約定在一九八四年的三月十六日進行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大規模合作。
鄧玉龍及時把相關信息傳送給了警方。這樣重大的信息令警方激動不已,而有了鄧玉龍的存在,警方行動告捷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了——此時的鄧玉龍經過近一年時間的表現,已成為劉洪的貼身心腹,與境外毒販交易的全過程幾乎都有他的參與。
三月十六日當天,劉洪帶著鄧玉龍和另一名保鏢來到了交易地點,與他們碰麵的則是來自境外的三名資深毒販。薛大林帶著警方便衣人員早已埋伏在周圍,隻等鄧玉龍發出信號之後,便可展開收網行動。
然而事情卻出了一些意外。一名境外毒販不知如何發現了警方的便衣,交易現場的犯罪分子立刻奪路欲逃,在遭到警方阻擊之後,雙方展開了槍戰。省城警方也第一次領教了國際毒販的凶狠,麵對警方的重重包圍,他們明知毫無生機也要頑抗到底,並且擊傷了參戰的兩名幹警。
行動原本可能就此失敗,但鄧玉龍此時發揮出了巨大的作用,他在毒販內部的反戈一擊令凶犯們毫無抵抗之力。最終包括劉洪在內,其他的五名犯罪嫌疑人全都被當場擊斃。警方在槍戰中大獲全勝。
此役共繳獲海洛因五千八百千克,毒資七十萬元。警方順藤摸瓜,帶有黑社會性質的劉洪犯罪團夥也在外圍的戰鬥中被一舉殲滅。
因為此案的成功告破,“三一六專案組”榮立了集體二等功,薛大林更是榮立了個人一等功,他的仕途一片看好。可誰能想到,僅僅一個月後,他卻莫名慘死在Eumenides手中。
這就是“三一六販毒案”的前後經過。
又一陣秋風吹來,嗚咽如泣,愈發襯出夜色的沉寂。慕劍雲伸出雙手在腦門兩側使勁揉了揉,可思維卻並未因此而變得通達。現有的資料顯示,“三一六販毒案”是一起完全獨立的刑事案件,它與後來發生的“四一八血案”之間的聯係到底在哪裏呢?
就在慕劍雲冥思無果的時候,門鈴忽然響了起來,卻是有客來訪。慕劍雲看看手表,已接近淩晨一時,她下意識地問了句:“誰啊?”
“我。”門外的聲音傳來,倒是熟悉得很——正是曾日華。
這麽晚了,這家夥過來幹什麽?慕劍雲不免有些狐疑,不過猶豫片刻後,她還是上前把房門打開了。
“我就知道你還沒休息。”曾日華抱著胳膊站在門口,神色嬉笑不羈的樣子。
“嗬……有什麽事嗎?”慕劍雲禮節性地笑了笑,卻沒有顯出要請對方進屋的意願——如果對方隻是來調笑閑聊的,那她現在確實沒有心情。
曾日華像是看出了慕劍雲所想,他嘿嘿笑著回答:“我來解答你心中的困惑。”
“哦?”慕劍雲掩飾道,“我有什麽困惑?”
“好啦,你就不用瞞著我了。”曾日華大大咧咧地踱進屋內,然後找到沙發坐下來,“你這麽著急要查閱‘三一六販毒案’的資料,難道就隻是了解了解這麽簡單?你還真把我當傻子了?告訴你吧,你走了之後,我也把這相關的資料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看就看吧。”慕劍雲反身關上門,用四兩撥千斤的太極大法化解對方咄咄的攻勢,“你這麽晚過來,到底想說什麽?”她不動聲色地反問道。
曾日華伸出兩根手指,得意揚揚地在茶幾上敲了敲:“我是來告訴你,‘三一六販毒案’和‘四一八血案’之間到底有什麽聯係。”
慕劍雲心中“怦”地一跳,不過她一時探不清對方的虛實,索性繼續裝糊塗:“這兩起案子會有聯係?”
“哎,你這個人有沒有意思啊?”曾日華倒惱了,翻起了白眼,“你要再裝我可什麽都不說了,我走!”
見對方作勢要起身,慕劍雲忙上前虛攔了一下:“等等……”
曾日華轉過頭看著慕劍雲。
“好吧。”慕劍雲無奈地輕歎一聲,“我並不是有意要騙你……隻是我答應了別人,要保守一些秘密。”
“誰啊?羅飛嗎?”曾日華立刻敏感地反應道。
“不,是另外一個人,我不能告訴你是誰。”
“好了好了,我也不想知道。”曾日華擺了擺手,聽說那個人不是羅飛,他打探的興趣似乎一下子小了許多。
“其實吧,你隻管保守你的秘密。我把我知道的東西告訴你,這並不會讓你有什麽為難的吧?”曾日華確實是一副好脾氣,轉眼就把剛才的不快忘在了腦後,現在反而主動幫慕劍雲打起了圓場。
“好吧,你先說,我洗耳恭聽。”慕劍雲坐在曾日華對麵的沙發上,“不過我是真沒看出這兩起案子間有什麽聯係。”
“你看不出是正常的,因為這個聯係並沒有顯示在你拿走的資料中。”曾日華把身體往慕劍雲這邊探過來,顯示出很強的表現欲,“我最初把資料看完之後,發現裏麵有價值的內容,就隻有‘薛大林’這三個字。所以我又以薛大林為中心進行了外圍的搜索——這用電腦做起來非常容易,然後我有了一個很有趣的發現。”
聽對方這麽一說,慕劍雲的思路也被帶了起來。雖然她現在並不想讓其他人介入到這條線索的調查之中,可曾日華的表現卻令她無法拒絕,略一沉吟之後,她終於還是接上了對方的話題:“什麽發現?”
“一個女人。”曾日華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
慕劍雲皺起眉頭,滿臉疑惑。
“白霏霏。”曾日華接著吐出了女人的名字,可這個名字對慕劍雲來說完全陌生,隻能令她滿頭的霧水更加濃重。
曾日華看著慕劍雲茫然的表現,愈發得意地笑了起來,然後他突然又轉了話題。“你還記得Eumenides發給袁誌邦的那張死亡通知單嗎?上麵的罪名是什麽?”
這個慕劍雲倒記得很清楚,她點點頭:“玩弄女性。”她還專門就此事與羅飛討論過。
“我查了一九八四年省警校學員的檔案記錄,從中找到了那個懷孕後被人拋棄,最後投河自殺的女孩的資料——就是我剛才提到的白霏霏。”
白霏霏。這倒是一個非常動聽的名字,想必那個女孩也是很美麗的吧?可是這和自己之前的困惑有什麽關係呢?慕劍雲凝神思索著,她的疑問通過緊皺的眉頭展現在了秀麗的麵龐上。
“當年白霏霏是警校行政管理專業的應屆畢業生。”曾日華繼續說道,“自殺之前,她在市公安局實習,擔任薛大林局長的行政秘書。”
“啊?”慕劍雲輕呼了一聲,白霏霏,這個看似案件外圍的小人物現在卻被賦予了不一般的意義——她是袁誌邦的前女友,同時又是薛大林的行政秘書,那她赫然竟成為了這兩個血案最初受害人之間的聯係樞紐,而這又意味著什麽呢?
慕劍雲的思維飛速旋轉了片刻,很快便想到了另一個關鍵點。
“白霏霏死亡的時間是哪天?”她問道。
“三月二十日。”曾日華快速而準確地給出了答複,顯然這也是他關注過的問題。
三月十六日,薛大林偵破特大販毒案;三月二十日,薛大林的行政秘書白霏霏死亡;四月十八日,薛大林死亡;同日,白霏霏的前男友袁誌邦死亡。當去除所有附加的外在描述之後,十八年前的那些案件之間竟展現出了如此簡單而清晰的關係,這些關係無疑給了探秘者太多的想象空間。
慕劍雲的心“咚咚咚”地狂跳起來。是的,這就是黃少平希望她尋找的東西——“三一六販毒案”與“四一八血案”間的內在關聯。可是這種關聯又意味著什麽?如果黃少平是一個幸存的知情者,又是怎樣的力量讓他在遭受如此痛苦的戕害之後,還不得不保持十八年的緘口不言?
這些問題縈繞在她的腦海裏,紛亂複雜,一時間沒有頭緒。就在這時,門鈴再次響了起來。
曾日華離門口的位置較近,他起身將門打開,卻見羅飛正站在屋外,神色極為嚴峻。
“羅警官?”曾日華頗有些意外,同時也深感懊惱,眼看漂亮的女講師正被自己的分析、敘述引入佳境,自己還打算繼續發揮一番,卻突然又被這個羅飛打斷了。
然而他並沒有把這種懊惱抱怨出來,因為在他的麵前,羅飛的表情如冰霜般寒冷,冷得讓這個素來大大咧咧的家夥也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怎麽了?”慕劍雲也走上前,忐忑地問了一句。
羅飛的目光掃過二人,然後用低沉得令人窒息的聲音說道:“小分隊出事了!”
十月二十五日淩晨,兩點零八分。
省城人民醫院急診室內。
當羅飛等人趕到的時候,這裏正沉浸在一片悲傷的情緒中。
熊原在警車上就已停止了呼吸,但柳鬆仍然堅持要將車開往醫院而不是法醫檢驗中心。這個舉動僅能在心理上給眾人帶來些許的慰藉,而且這慰藉亦非常短暫。當值班醫生看到熊原之後,未作任何努力便直接宣布了特警隊長的死亡。
由於熊原本人在警界的地位,他的死訊被通報之後,立刻在警界高層引起震動,市公安局的宋局長和特警隊的其他領導亦紛紛趕到醫院,哀悼死者並了解了案發的經過。
柳鬆已從最初的悲痛狀態中掙脫出來,他兩眼通紅,坐在無人的角落中不言不語。沒人敢過去打擾他,因為誰都看得出來,在小夥子沉寂的表象下正隱藏著可怕的憤怒情緒。
而作為專案組的組長,同時也是這次行動的直接指揮官,韓灝正處於極大的壓力中。在向宋局長匯報完相關情況之後,他的聲音嘶啞,精神看起來已疲憊到了極點。
看到自己的手下愛將被折磨至此,宋局長不禁有些心痛,他歎了口氣:“唉,你先回去休息吧。這裏的善後,我會安排人去做。”
韓灝默然地點點頭,是的,他確實太累了,剛剛發生的事情正如夢魘一般糾纏著他,他要躲到哪裏才能擺脫?
他一時找不到答案,隻是恍然地往人群外走去。這時他看到了羅飛等人,但他的目光隻是無神地掃了一下,似乎連打個招呼的力氣也沒有了。
“韓灝!”宋局長忽然鼓足中氣,高吼了一聲。他這一聲不僅讓被叫者嚇了一跳,也把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韓灝停步轉身,神情有些愕然。
宋局長走到了韓灝麵前,然後他緊盯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說道:“你不要忘了,你還是‘四一八專案組’的組長!你和凶犯的戰鬥還沒有結束!”
韓灝的身體一震,如醍醐灌頂一般。他的雙眼又有亮光閃爍起來——憤怒的、堅決的,同時又帶有期待的亮光。
是的,要擺脫這個夢魘,隻有一個辦法,擊敗那個家夥,徹底地摧毀他!帶著這樣的想法,他咬著牙,疲倦的腰背重新挺起,緊握的拳頭間也充滿了力量。
宋局長露出欣慰的神色,他就是要看到對方這樣的狀態。有了這樣的狀態,他才點點頭放心地說道:“你走吧,好好地睡一覺,明天專案組的同事仍然會等著你。”
不錯!韓灝暗暗告誡著自己,不僅是專案組的同事,還有他,Eumenides,他更在等著我。正如宋局長所說,我和他的戰鬥還遠遠沒有結束。韓灝重新邁開步伐,一股力量正在他的身體裏蓄積。我也在等著他!我決不會輕易被擊垮的!
與此同時,尹劍正站在不遠處目送著隊長離去的背影。與柳鬆的憤怒和韓灝的疲倦不同,剛剛發生的那場慘劇似乎並沒有讓他陷入某種極端的情緒。相反,他正處於一種高度集中的思維狀態中——他那微微凝起的雙眼顯示出了這一點。
在這樣的悲傷時刻,他卻在想著什麽呢?
羅飛來到尹劍身邊,輕輕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嗬,羅警官……”尹劍被突然打斷思緒,他的神情有些慌亂,似乎很怕被人看透心中所想。
“怎麽會這樣?”羅飛往熊原的屍體方向看了一眼,聲音頗為傷感。這時慕劍雲和曾日華也圍了過來,等待尹劍講述事發的經過。
尹劍定了定神,在雜亂的思維中理出一條線索來。然後他把小分隊怎樣追蹤目標,怎樣進入礦洞,怎樣被迫分開並最終铩羽而歸的過程詳細地講述了一遍。羅飛凝神傾聽著,跟隨對方的講述想象著現場的情形,他雖然沒有身臨其境,但相應的畫麵卻在他的腦海中慢慢連貫起來。
正如他先前所擔憂的,這場遊戲本就是Eumenides精心布置的一個陷阱。當警方遵循他的規則來到遊戲現場時,便已注定了此後步步被動的命運。不過熊原的犧牲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因為警方出動了四名精兵強將,他認為Eumenides是絕不可能與小分隊正麵對抗的,沒想到對手卻早已設計好分散警方力量的陰謀,並成功地偷襲得手。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費了這麽大的周折,他的目的就隻是戲耍警方嗎?這是羅飛一直在思索的問題。現在的局麵無疑完成了Eumenides的設想,雖然結果令人悲傷,但卻有助於羅飛解答心中的困惑。
Eumenides想要達到的目的顯然就隱藏在這令人悲傷的局麵中,可那到底是什麽呢?
是熊原的死亡嗎?
為什麽?
為了在後續的較量中除去專案組中一個強勁的對手?這是最牽強的理由,如果這樣,Eumenides又何必刻意挑戰警方?
是為了彰顯自己的力量,從而給專案組以士氣上的打擊?也說不通,事實上熊原的死隻會激發起眾人的憤怒和鬥誌。
或者,是為了達到某種尚難探詢的特殊效果?而對於這一點,羅飛亦有著自己的思路。
在聽完尹劍對現場情況的描述之後,他甚至有了一個猜測,隻是這個猜測過於大膽,他現在還不適合說出來。
他需要更多的證據,更多的推理。
或者說,他需要靜待事態的進一步發展。
在這個過程中,對某些疑點深究下去或許能帶來意想不到的突破,而羅飛顯然不會放棄在這方麵的努力。所以此刻他又拍了拍尹劍的肩膀,輕聲說道:“我們能不能出去一下,有些事我想和你私下裏談一談。”
尹劍一愣,不自覺地躲避著羅飛的目光。第一次與這個警校師兄見麵的時候,尹劍便領教到了對方的厲害,這個來自龍州的刑警隊長總能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對於刑警來說,這是一種令人羨慕的能力,可是現在尹劍卻有些害怕對方的這種能力。
可他又沒有理由拒絕對方的要求。在躊躇的心態中,尹劍跟著羅飛走出了醫院大樓,兩人來到了一處僻靜的角落。
“你想問什麽?”尹劍主動開口。
“剛才我調閱了‘雙鹿山公園襲警案’的卷宗——”羅飛眯起眼睛問道,“那起案子是你在負責嗎?”
“怎麽了?”尹劍似乎很意外,不明白對方為什麽會突然提起這個。
“案件記載,當時是你勘察的現場,所以有些情況我想和你核實一下。”羅飛頓了頓,一邊思索一邊說著,“根據案情描述,在那場槍戰中,韓灝共打出三發子彈,兩發打空,一發打中了劫匪周銘的頭部,將其當場擊斃;周銘則打出四發子彈,一發打傷了韓灝,一發打死了鄒緒,其餘兩發打空;另一名劫匪彭廣福打出一發子彈,打空;鄒緒則還沒來得及開火就中彈犧牲了,是這樣嗎?”
尹劍點點頭,案卷中的這些材料正是自己親筆所寫,雖然事情已過去一年了,但他還是記得很清楚。
羅飛“嗯”了一聲,又繼續說道:“這些擊發出的子彈頭都在現場提取到了。其中的三發是重要的物證,分別是打傷韓灝的,打死鄒緒和劫匪周銘的,這三顆沾血的彈頭證明了槍戰的過程。這是沾著鄒緒鮮血的那枚彈頭,經檢驗來自於劫匪周銘的手槍,我從案卷中複印了這張照片,你看看對不對?”
羅飛將一張照片遞給尹劍,尹劍瞄了一眼,照片上的那顆彈頭他是再熟悉不過了,血跡斑斑,凝固著罪惡。
“對,這就是那枚彈頭。”尹劍回答道。
“照片上顯示出一些情況,但看得不很清楚,所以我想讓你回憶一下實物的情況——那顆彈頭的頭部是否有明顯的變形和摩擦痕跡?”羅飛此刻的神情愈發凝重,似乎已經切到了很關鍵的地方。
尹劍捉摸不透對方的用意,滿腹狐疑的同時也如實回答說:“是的。”
羅飛若有所思,然後他停止了對子彈的討論,換了另一個話題:“在離槍戰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觀賞水池,現場的血跡顯示,韓灝曾到過那個水池?”
“對。當時他是為了追擊逃跑的彭廣福,一直跑到水池邊才支撐不住的。”尹劍解釋道。
“好吧,謝謝你。”羅飛看著尹劍,目光中似乎藏著一些東西。尹劍和羅飛對視著,還是不明所以。
羅飛很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半晌之後他默默地搖了搖頭,然後獨自轉身離去了。
尹劍茫然站在樓角,剛才羅飛所提出的問題又依次回響在他的耳邊,與此同時,一年前勘驗襲警案現場時的情形也一幕幕地在他腦海中重現出來。猛然之間,他像是領悟到了什麽東西,心中驀地一沉。
看著羅飛漸行漸遠的背影,尹劍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
十月二十五日淩晨,四點二十分。
省城刑警大隊招待所內。
從醫院回來之後,慕劍雲又單獨約了曾日華,兩人繼續商討此前未完的話題。
對曾日華來說,今天是個悲喜交加的日子。熊原的犧牲令他感到由衷的悲痛,而另一方麵,他成功地把握了機會,大大拉進了與慕劍雲之間的距離。在其他人都已各自休息的時候,他仍與這個美女同事獨處一屋,秘密分析著與“三一六販毒案”有關的情況。
“會不會是劉洪的餘黨在進行報複?”慕劍雲提出了心中的一個猜測。這個猜測也是有依據的:Eumenides的目標似乎總有種針對警方的感覺,而且現在看起來,十八年前受害的那幾個人都與“三一六販毒案”有著或多或少的聯係。
曾日華摳了摳頭發根,順著這個思路琢磨片刻,然後他彈下一小塊油皮,說道:“不排除這種可能。”
慕劍雲皺起眉頭,顯然對曾日華邋遢的舉動頗為不滿,不過她還是忍住了沒有直言出來。
“要不明天開會的時候,我們把這個情況通報一下,正式對此事啟動偵查程序。”曾日華提議道。
“不行。”慕劍雲想起對黃少平的承諾,連連搖手否決。
“為什麽?”曾日華頗為不解,“你到底要為誰保密呢?”
慕劍雲猶豫了片刻,決定對曾日華吐露一些事情:“是我的線人……他有顧慮,如果消息擴散的範圍太大,有可能會威脅到他的安全。我得表現出保護他的誠意,這樣他才會告訴我更多的事情。”
“好吧。”曾日華聳聳肩,顯出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其實他覺得不通報也好,因為這樣他就成了慕劍雲唯一的合作者,這種感覺很不錯。
“那你下一步準備怎麽辦?”曾日華又問道。
慕劍雲早已有了主意:“有一個人我們應該想辦法接觸一下,對於
‘三一六販毒案’,他是最可靠的知情者。從他身上或許能有新的突破!”
“我知道你在說誰。”曾日華眼睛一轉,吐出三個字來,“鄧玉龍。”
的確,身為當年警方安插在劉洪身邊的內線,沒有誰會比鄧玉龍更了解“三一六販毒案”了。如果後來Eumenides的血腥屠殺確實是以這起販毒案為背景,那麽尋找真相的突破口也自然會落在這個人身上。
“讓我來查查這個人的資料,看看他現在在哪裏。”曾日華一邊說,一邊起身來到了筆記本電腦前,根據案卷中提供的個人信息,他在網絡資料庫裏進行了一番搜索,很快,這個人的近況材料便顯示在了電腦屏幕上。
“怎麽是他?”曾日華不禁愣住了。
慕劍雲也湊過來,隻見屏幕左上角出現了一張中年男子的半身照片,此人神色精幹,雙目炯炯有神,一看就不是等閑角色。而照片旁的姓名一欄顯示的卻是“鄧驊”兩個字。
“怎麽名字不對?”慕劍雲有些詫異,“你認識他嗎?”
“他肯定是改過名字。”曾日華用指尖在桌麵上輕輕敲了兩下,反問,“是這個家夥——難道你不認識?”
慕劍雲搖了搖頭。
曾日華輕輕歎了口氣:“你呀,是在學校裏待的時間太長了……好吧,就算你沒見過他,‘鄧市長’這三個字你總聽說過吧?”
“鄧市長?”慕劍雲不免驚訝地低呼了一聲,重新打量起照片上的這個人來。的確,在省城範圍內,有誰沒聽說過這三個字呢?
鄧市長並不是省城的市長,這個稱呼隻是好事者為了彰顯其地位而給他起的外號。他的合法身份是一個商人,產業涉足房地產、影視投資、海港貿易及餐飲娛樂等諸多領域,身價難以估測,是省內首屈一指的富豪。不僅如此,他在黑白兩道都有著非同一般的勢力,便是正牌市長見了他也要禮讓三分。民間甚至流傳著這樣的話語:“鄧市長吼三吼,省委也要抖三抖!”
慕劍雲實在想不到,這樣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竟然是混混出身,而且為警方擔任過多年的線人。
可能正是為了掩藏過往這段不光彩的曆史,他才會把“鄧玉龍”這個名字改成了“鄧驊”吧?
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人物。要想請他配合調查一起十八年前的案子,而這案子又牽涉到對方不願提及的往事,其難度可想而知。
想到這裏,慕劍雲禁不住皺起眉頭,神色有些沮喪:這樣的話,光憑自己的力量可就不太好操作了。不過她立刻又轉念振作自己,不管怎麽樣,還是盡力去試一試吧。
第九章 繭破絲出
十月二十五日上午,八點半。
龍宇大廈位於省城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高二十七層,取三九之數,蘊涵著“三陽開泰”的吉祥寓意。整個大廈都是龍宇集團的產業,而龍宇集團的董事長正是有“鄧市長”之美譽的鄧驊。
慕劍雲站在大廈前的廣場上,心中暗自思忖:這“龍宇”二字也許就是“玉龍”的翻寫吧?看來這個“鄧市長”雖然改了名字,卻還沒有完全忘掉自己的過往。
幾分鍾前,慕劍雲親眼目睹了“鄧市長”的豪華做派。當時她剛剛從出租車上下來,卻見一列黑色的豪華車隊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龍宇大廈的廣場。從前後四輛奔馳車中陸續下來十多個身穿黑色製服的青年男子,個個身材壯碩,神色彪悍。他們跑步前進到大廈門口,排成整齊的兩隊,在門內外形成了嚴密的護衛之勢。然後居中的那輛賓利車才緩緩開上了大廈門前的迎賓台。一個身形偉岸的小夥子首先走出副駕駛的座位,前後觀察一番之後,這才打開後座的車門,迎出了他們地位尊貴的主角。此人身材高大卻不顯肥胖,行動矯健有力,在眾保鏢的簇擁下疾步走入了大廈之內。
毫無疑問,這就是龍宇集團的首腦人物——鄧驊,也正是慕劍雲此行想要會見的目標人物。
慕劍雲已經充分估算了此行的難度,可事實情況卻比她想象的還要棘手。雖然她亮明警察身份之後,順利地進入了龍宇大廈,但她很快又被阻攔在一層大廳的前台。前台的接待小姐和大廳內的保安要求她必須說出明確的探訪目標,並且得到對方的電話核實之後才能進入大廈的辦公區域。
沒別的辦法,慕劍雲隻好硬著頭皮說道:“我找你們的老總,鄧驊。”
“你預約好了嗎?”前台小姐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慕劍雲,她大概從來沒見過老板的客人像這樣單槍匹馬就找上門來的。
慕劍雲亮出證件:“我是警察,正在偵辦一起重要的案件,我現在需要找鄧驊了解情況。”估計軟的不行,她便故意板起臉,顯出非常嚴肅的樣子,以期在氣勢上壓倒對方。
這似乎起到了一點兒效果,前台小姐猶豫了片刻後,拿起電話撥了個內部號碼,並進行了一番簡短的通話。
“華哥,有個警察想見鄧總……嗯,她說偵辦案件,要找鄧總了解情況……好的,我明白。”
通話完畢,前台小姐衝慕劍雲抱歉地笑笑:“對不起,請您準備好辦案介紹信,並且讓你們局長和鄧總約好時間,然後再來。”
開介紹信也就罷了,居然還要局長出麵約好時間?慕劍雲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這架子未免也端得太大了吧?
前台小姐雖然一直笑吟吟的,可卻絲毫沒有可以通融的樣子。慕劍雲氣惱之餘,也隻能悻悻地撇了撇嘴,看來要想私下接觸到鄧驊是不可能的了,還是先打道回府吧。
吃了這麽一個大癟,慕劍雲連再見的話也懶得說了。她直接轉身向大廈外走去,一邊走一邊思考著下一步的計劃。該通過怎樣的渠道才能在盡量小的影響下達成與鄧驊的會麵,讓警校領導出麵直接去找局長?可這樣的話,怎麽也得把事情的原委向領導匯報清楚吧?與黃少平之間達成的保密協議還是會被破壞的。
或者暫且放下這頭的線索,再去找一趟黃少平?我已經顯示出了足夠的誠意,他也許會鬆口說出更多的東西吧?
正躊躇難斷之間,一個保安忽然從身後追了上來:“對不起,這位警官,請您等一等。”
慕劍雲停下腳步:“怎麽了?”
“我們鄧總同意見你了,請您跟我來吧。”保安一邊說著,一邊側身做出了引路的姿態。
嗯?慕劍雲不免奇怪,她往前台看去,隻見那個接待小姐手裏拿著電話也在向自己張望著,看到自己轉身折回之後,女孩向著聽筒那邊簡單回複了一句什麽,然後掛斷電話,仍舊是一副笑吟吟的表情。
電話在自己離開之前明明已經掛斷,現在卻又接通了一次。很顯然是電話那邊的人改變了主意。可又是什麽使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態度變化得如此之快呢?
現場的情況並沒有時間讓慕劍雲考慮太多,保安已引著她來到了電梯口。
“請到十八層下,那邊會有人接你。”保安很恭敬地說道,然後把女警官讓進了電梯。
電梯的內飾十分豪華,從某個側麵顯示出龍宇集團非同凡響的實力。在電梯的角落裏矗立著一個碩大的攝像頭,這意味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納入監控之內。對此慕劍雲多少覺得有些別扭。
十八層很快到達,而那裏果然有人正在等待著她。
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小夥子,約莫三十歲左右的年紀,長方的臉型,濃眉大眼,姿態挺拔,一舉一動都非常精神。慕劍雲依稀認出他正是從賓利車前座下來的那名男子,從地位來猜測應該是鄧驊貼身護衛的保鏢頭目。
“你好,我是省警校的講師,‘四一八專案組’警員,慕劍雲。”慕劍雲大方地伸出右手,自我介紹道。
“你好。”小夥子和女警官握了手,手掌寬大且有力,同時他的目光非常迅捷地在對方臉上掃了一下,銳利的鋒芒稍現即逝。
“你可以叫我阿華。”將手收回的時候,他淡淡地說了一句。
慕劍雲想起剛才前台小姐打電話時畢恭畢敬地稱呼電話那端的人為“華哥”,便微笑著說道:“也許還是叫你華哥更合適一些。”
阿華依然沒顯示出什麽表情,但神色已柔和了許多:“請跟我來吧,鄧總正在等你。”他做了個手勢,然後往樓層深處走去。他的步幅很大,慕劍雲幾乎要小跑起來才能跟上他前進的節奏。
整個樓層看起來都非常清靜,看不到其他往來的公司成員。隻在一些走道的拐角處三三兩兩地分散著那些身穿黑色製服的壯碩保鏢,看來這一層便隻是鄧驊的辦公之地了。在又轉過一個拐口之後,前方出現了一道金屬門,門兩側也各有一個黑衣小夥子把守著。
阿華當先引著,進入了門內。慕劍雲想要通過時,卻有報警器“嘀嘀”地響了起來,門內的小夥子立刻抬起手臂攔住了她。
“對不起,請把身上的金屬物品暫時交給本公司員工代為保管。”阿華解釋了一句。
慕劍雲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道金屬門竟然是個安檢探測儀!她挑了挑眉頭,既驚訝又無奈,但既然到了別人的一畝三分地,還是照主人的規矩來吧——她從衣兜裏掏出自己的鑰匙,交到了黑衣小夥子手中。
報警的聲音停止了。阿華滿意地點點頭,側身指了指前方:“鄧總就在最頂頭的辦公室裏,你自己過去吧。”
從安檢門到阿華所指的地方尚有十多米的距離。慕劍雲獨自過去,廊道裏靜得隻聽得見她自己的腳步聲。
終於到達盡頭的那間大屋子前,卻見房門是虛掩著的。慕劍雲輕輕地敲了敲,屋內立刻有了渾厚的回應:“進來。”
慕劍雲應聲推開門。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間極為寬敞的大辦公室,寬有六米,縱深更在十米以上,看起來幾乎如上課用的教室一般。不過這屋內的裝潢卻是世上最奢華的教室也無法企及的,腳下是鮮紅的高檔地毯,一塵不染;清一色的實木桌櫃在地毯上整齊有序地排列著,黑中微微透紅;金碧輝煌的吊頂上裝飾著豪華的歐式頂燈,顯露出皇室的富貴氣派;最為誇張的是,屋內所有的牆壁全都貼上了眩目的水晶玻璃,屋內的情景在玻璃內反複映射,在漫長的幽深中顯示出極為龐雜的疊畫圖案,初入其中,竟令人有些頭暈而不敢踏步。
“過來坐吧。”男子渾厚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他的語句簡短有力,雖不生硬卻又帶著不容違抗的穿透力。慕劍雲循聲看去,隻見在辦公室縱深的盡頭擺著一張碩大的老板桌,一名男子正坐在桌後,他體態威嚴,劍眉虎目,正是曾在照片上見過的鄧驊“鄧市長”。
在這樣的環境中見到這樣的人物,便是慕劍雲這個心理學專家也不免產生了一種惴惴的怯場感覺。不過她很快便調整好心態,不卑不亢地走上前。
“坐吧。”鄧驊再次說道,不過他的語氣並不像是在招待客人,倒似在命令自己的下屬一般。
慕劍雲在鄧驊對麵的客椅上坐下,然後她微笑著起了個開場:“鄧總的裝修真是別具一格。”
“我不希望我的房間內存在任何陰影。”鄧驊麵無表情地回答道。
的確,當四周裝上了這些水晶玻璃之後,無論坐在屋內的哪個角落,整個屋子的情形都能盡收眼底,不會有任何的觀察死角。
“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這說明鄧總的心裏似乎在害怕什麽——你不敢讓任何事情脫離自己的控製。”慕劍雲看向鄧驊的眼睛,趁著話勢在言語交鋒中占據了先機。
鄧驊迎向慕劍雲的目光,眼神中的某些東西陰沉得嚇人。慕劍雲一時間竟有些招架不住,於是她假借欣賞室內的豪華裝修,將目光避了開去。
鄧驊又繼續盯著對方看了好幾秒鍾,然後才開口問道:“你是警察?你叫什麽?”
“慕劍雲,省警校講師,‘四一八專案組’成員。”慕劍雲把自己的身份又報了一遍。
“‘四一八專案組’,我知道。”鄧驊點了點頭,又補充說,“十八年前就知道了。”
“哦?”慕劍雲挑了挑眉頭,“十八年前,那起案子應該是絕密的吧?”
“整個省城在我麵前不會有任何秘密。”鄧驊毫不客氣地頂了慕劍雲一句,隨即他又“嘿”地冷笑了一聲,“一起案子拖了十八年,這就是你們警方的辦事效率嗎?”
這樣的責問確實命中了警方的要害,慕劍雲一時竟無言以對。尷尬地躊躇了片刻後,她決定借機直接切入此行的主題:“我們已經掌握到一些新的線索,會對破案有很大的幫助。但是……需要鄧總的協助。”
“哦?”鄧驊的眼光跳了一下,“說說看。”
慕劍雲難得在交談中獲得了主導權,她連忙把此行的來意拋了出來:“我們認為‘三一六販毒案’中的某些隱情會和這一係列的血案有聯係,所以我想更深入地了解一些和‘三一六販毒案’有關的情況。”
“嗤。”鄧驊不屑地笑出了聲,“這兩起案件我都清楚,甚至比你們知道得還多,它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的聯係。‘三一六販毒案’是省城警方有史以來最成功的戰例,是警隊的榮耀;‘四一八血案’隻是一個變態自我膨脹後的瘋狂行為,至今未破是警方的恥辱,你怎麽能將它們混為一談。”
麵對對方輕蔑的眼神和居高臨下的氣勢,慕劍雲知道得使出點厲害的招數了。
“在‘四一八血案’中,有一個死者叫袁誌邦,他的前女友叫白霏霏。鄧總既然號稱對兩起案件都非常了解,有些情況也該知道吧?白霏霏當時是薛大林的行政秘書。在‘三一六販毒案’之後不久,此人就投河身亡。這其中隱含的聯係難道不值得注意嗎?也許白霏霏的死根本就不是自殺,那隻是‘三一六販毒案’的尾聲,同時也是‘四一八血案’的序幕呢!”她鏗鏘有力地點出了案情的關鍵所在,同時凝神觀察著鄧驊的反應。
鄧驊很久沒有說話,他似乎愣住了,雖然多年的磨煉早已使他的喜怒都不形於色,但他目光深處還是透出震驚的感覺來,顯然,這些情況或者是他以前未曾了解到的,或者便是他知道卻又不希望被別人了解到的。
良久之後,鄧驊才眯起眼睛反問道:“這是你們得出的分析嗎?你們還找到了什麽線索?”
在無法應對別人的言辭時,反問往往是最好的轉守為攻的方式。慕劍雲在感慨對方老辣的同時,也知道自己的確是戳中了問題的關鍵所在。她感覺現在自己至少有和對方平等交流的資本了。
“暫時就是這些。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更多的事情,不管是什麽,隻要和‘三一六販毒案’有關,很可能會對我有所幫助。”慕劍雲誠懇地說道。
“哼。”鄧驊冷笑了一聲,“我不想浪費這個時間,我沒必要幫助你,也沒有義務幫助你。”
“可是你已經決定浪費時間了。”慕劍雲並不氣餒,微笑道,“否則你就不會改變主意,請我來到這個辦公室,對嗎?”
“不不不,你錯了。”鄧驊連連搖頭,似乎對方根本不了解真實的狀況,“我叫你上來可不是要幫你,而是因為這個——就在我改變主意之前,有人通過傳真把它發到了我的助手那裏。”
鄧驊一邊說著,一邊將一頁傳真紙拋了過來。而紙上顯示的內容解釋了他的神情為何會如此嚴峻。
那上麵寫的是——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鄧玉龍
罪行:故意殺人、涉黑
執行日期:十月二十五日
執行人:Eumenides
這突來的變故完全出乎慕劍雲的意料,笑容從她的臉上消失了:“怎麽會這樣?”
“這個問題應該由我來問你——‘四一八血案’組的成員。”鄧驊冷言道。
“對不起……”慕劍雲忙亂地整理著自己的思路,“我……我需要打個電話。”她邊說邊拿出手機,迅速撥通了韓灝的號碼。
韓灝的聲音很快響了起來:“喂?慕老師嗎?我正在找你,請你立刻趕回刑警隊,我們馬上要開一個緊急會議。”
“明白。”慕劍雲緊接著開始匯報這邊的最新情況,“Eumenides又給出了最新的作案目標,是龍宇集團的老板鄧驊。”
“是的,我們剛剛收到了他發來的死亡通知單。”韓灝頓了一下,略有些奇怪地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正在龍宇集團,和鄧驊在一起。”
“你和鄧驊在一起?”韓灝愈發詫異,“你怎麽跑到那裏去了?”
“嗯……我在調查十八年前的案子,其中有些線索,需要找他了解情況。”慕劍雲含混不清地解釋了兩句,很多細節卻又不便直言。
不過匆忙之間,韓灝亦不及細究,轉而吩咐道:“既然這樣,你告訴鄧驊,讓他先待在安全的地方,不要外出;警方的先頭人員很快就會到達,然後我們會給他製訂出詳細的保衛計劃……還有,你就暫時不要回來了,留在現場,等待我們的先頭人員進行交接。”
“好的。”慕劍雲掛斷了電話。得知韓灝等人已經在展開行動,她緊張的心情略微平複了一些。
此時她開始思索這張死亡通知單背後隱藏的信息——當她剛剛順著“三一六販毒案”線索找到鄧驊的時候,“死亡通知單”亦緊跟而至,這絕非簡單的巧合。十八年前的血案,十八年後Eumenides的再現,這兩起連環案終於在鄧驊這個點上對接在了一起,這個點很可能便藏著解開所有秘密的鑰匙。
不過她的思緒很快就被鄧驊打斷了,後者顯然從剛才的電話中聽出了端倪,正用銳利的目光看著她,問道:“慕警官,看來你的這次拜訪,完全是個人行為,而並不是出自專案組的指揮。”
對方的質疑雖然令人尷尬,但慕劍雲還是很快組織好了應對的說辭。“是的,我有自己的線人,有自己的線索,也有單獨查詢線索的權力。”
“你也有線人?”鄧驊“嗤”地笑了起來,不知是否想起了自己曾有過的經曆,然後他又麵無表情地點著頭,淡淡地說,“不錯,不錯。”
慕劍雲不願在這件事上過多糾纏,她話鋒一轉:“我的同事很快就會過來保護你。在此之前,希望你不要外出。等我們的人到達之後,他們會給你一個詳細的保衛計劃。”
鄧驊卻顯得無動於衷,反而問道:“那就是說,我所有的行動要聽從你們的吩咐?”
“是的,至少在今天得這樣。”慕劍雲刻意強調了一下日期,因為死亡通知單上表明的十月二十五日正是今天。
“好了,慕警官,有幾件事情你現在必須明白。我希望你聽清楚。”鄧驊卻衝著慕劍雲搖了搖手,語氣和神態都透出獨斷專橫的勁頭,“第一,沒有人可以指揮我的行動。我每天的計劃都是早已安排好的,任何變更不僅會帶來巨額的經濟損失,而且會打亂我後續的全部計劃,這對我來說是不可接受的。在今天的大部分時間內,我都不會離開這個辦公室,但是晚上八點四十分,我要去機場乘坐航班趕往北京。”
慕劍雲也相信,對於這樣一個大人物,他的行程是很難因外界的影響而變動的,不過她仍然試圖說服對方:“可今天是特殊的情況,有人正計劃殺你,而且這是一個異常危險的凶手。”
“這正是你需要明白的第二件事情。”鄧驊仍不為所動,“有人要殺我,這對你們來說是特殊的情況,可對我來說不是。我的經曆你也知道,全是一步一步拿命換出來的。在這個世界上,想要殺我的人不計其數。你知道在黑道上我的腦袋值多少錢嗎?一百萬!這個價格足夠從國外聘到頂級的殺手。如果因為今天有人要殺我,我就必須改變自己的計劃,那我這輩子就什麽也幹不了了。”
慕劍雲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又苦笑著搖了搖頭。鄧驊的說法聽起來誇張,但仔細一想,卻又合情合理。以他的出身,從混混,到線人,再到今日頂級的富豪,雖然在黑白兩道都取得了不容置疑的地位,但在這個過程中,又會經曆多少艱難坎坷,得罪多少各方的勢力?甚至在那雙手上,亦早已沾滿不為人知的血腥。現在他站在了萬人矚目的高點上,那些曾被他踩踏過的人,還有那些想要踏過他上位的人,誰不是要除他而後快呢?
一份來自殺手的死亡威脅,足以讓任何人驚慌失措,可在鄧驊麵前,卻如吃飯睡覺般平常。
而這個權勢大亨還在繼續說著:“我想強調的第三件事情是,雖然有那麽多人想要殺我,但我現在仍然活著。事實上,現在已經沒有殺手再垂涎那一百萬元的懸紅。因為他們知道,要殺我鄧驊,根本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不,這次這個人不一樣。最近幾天,他已經連作了兩起案子……”
慕劍雲話還沒說完,便又一次被鄧驊打斷了:“用不著你介紹,他的情況我知道。前天下午,他在德業大廈前的廣場上,殺死了一個叫作韓少虹的女人;今天淩晨,在遠郊的一個礦洞內,他殺死了‘雙鹿山公園襲警案’的嫌疑人彭廣福,負責守衛的特警隊長熊原也同時遇害;此外,他還殺了十多個負案在逃的犯罪分子。”
慕劍雲驚訝地看著對方,這些都是警方的保密內容,怎麽此人竟了解得如此清楚?難道真如他所說的一樣,整個省城對他而言都不存在任何的秘密?
“從Eumenides在網上發帖之後,我就在關注這起案件了。”鄧驊看出了慕劍雲心中所想,帶著炫耀的口吻解釋道,“而我的能力遠遠超出你的想象,從現在開始,你對此不該再有任何懷疑。”
是的,慕劍雲隻能無奈地忍受對方的張狂。連警察辦案都需要公安局長親自打電話預約的人物,對他來說又能有什麽了解不到的事情呢?
慕劍雲輕輕地歎了口氣:“既然你知道這麽多的事情,你應該明白自己所麵對的危險。到目前為止,他的所有殺人預告還從未失手。”
“那正是因為受害人過於信任警方所提供的保護,而我則不會重蹈這樣的覆轍。”鄧驊凜起目光,顯示出心中的堅定與自信,“我手下有一幫小兄弟,他們將負責我的安全。所以,如果警方要參與,隻能配合我們的行動,而不是要我去執行警方的計劃。你們的人到來之後,可以與我的助手阿華聯係,他會告訴你們需要做些什麽。”
讓警方精英在自己的護衛體係中成為配角,這種要求在任何人聽來都未免荒唐。可慕劍雲回想起鄧驊進入龍宇大廈時的陣仗以及大廈內的嚴密保安措施,又覺得對方的確有資格說出這樣的話語。
即便是警方提供的防衛,還能怎樣做到更好呢?更重要的是,那些黑衣保鏢,他們的工作便是保護鄧驊的安全,他們可以一年到頭寸步不離地守護著對方,而這一點是警方絕對無法做到的。在遭遇刺殺威脅的時刻,鄧驊確實沒有理由放棄自己的人馬而去信任並不熟悉的警方。更何況他的人這麽多年來一直成功地保證了他的生命安全,而警方卻剛剛連續遭遇了兩次失敗的慘劇。
慕劍雲看著鄧驊,一時間無言以對。她的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感覺,不知是該敬畏、羨慕,還是為對方感到悲哀。的確,這個人已經擁有了常人無法企及的權勢和地位,並且他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可是他每一天都要處於這樣的防範中,這與坐牢又有多大的區別?當他再也不能在繽紛的世界中呼吸,當他已經失去了生命中最本質的自由和快樂,這種權勢和地位又是否真的值得去擁有呢?
這也許不該是她現在去想的問題。
輕輕的敲門聲打破了辦公室內沉默的氣氛。
“進來。”鄧驊的聲音仍舊威嚴。
門被推開了,阿華走了進來。他的腳步迅捷有力,渾身上下彌漫著逼人的精氣,但當他看著鄧驊的時候,臉上卻隻有崇拜和恭敬。
“鄧總。我已經查了那個傳真,是從正泰街一家圖像辦公店發出來的。不過店裏的人對這個傳真並不知情,他們的電腦中了肉雞,被人遠程控製了。對方是一個電腦高手,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蹤的痕跡。”
“嗯,意料之中。”鄧驊點了點頭,然後他看向慕劍雲,“好了,慕警官,我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清楚,現在你可以到樓下大廳裏去等你們的人。我這裏還有很多正事要處理。”
很顯然,這是一個逐客令。慕劍雲也隻好起身告辭,阿華把她送出了辦公室,然後又折回到自己老板身邊。
鄧驊盯著桌上的一個監控顯示器,屏幕上顯示出慕劍雲通過安檢門,在一名黑衣男子的引導下,最終進入電梯的全過程。然後他問了一句:“你覺得這個女人如何?”
“很聰明,洞察力很強。”阿華給出了簡潔的評價,然後又補充道,“如果是朋友,要注意留一手;如果是敵人,那會非常麻煩。”
鄧驊未置可否。沉默片刻之後,他開始轉而介紹起慕劍雲的背景:“這個女人是‘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現在她查到了十八年前的另一起案子,‘三一六販毒案’。她已經查出,當年爆炸案中的死者袁誌邦曾有一個叫作白霏霏的女友,而此人正是薛大林的行政秘書。”
阿華的眼神凜了一下。
“她有一個線人,這個線人可能會知道更多的事情。”鄧驊有些陰沉,“你去查一查,把這個人找出來。”
阿華點點頭。他已經跟隨鄧驊多年,很多事情不用老板明言,他也知道該怎麽做。
“現在就去吧。”鄧驊不再多說什麽,他知道阿華的能力——無論是偵查、格鬥、射擊,他都不會遜於最出色的警員,他也知道阿華的忠心——這是一個隨時都會為自己擋子彈的小夥子,有這樣一個助手在身邊,他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與此同時,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四一八專案組”正集結於此召開緊急會議。因為不久之前,他們也收到了那份以鄧驊為目標的死亡通知書。
Eumenides仍然保持了他一貫的張狂本色,殺人之前,不但通知受害者,還要通知警方。
與前兩天相比,出席這次會議的專案組人員已有所不同,除了慕劍雲因先行到達龍宇大廈現場而缺席外,柳鬆則頂替了犧牲的熊原,成為專案組中特警方麵的代表。
礦洞之戰的失利給眾人在心理上造成了不小的陰影,他們的雙眼都布滿血絲,看起來一夜未曾踏實入眠。而眾人中又以柳鬆的情緒最不穩定,當韓灝通報案情的時候,他始終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目光遊離,呼吸散亂,思維也顯然沒有集中在議題上。他的反常情況引起了羅飛的注意,後者皺起眉頭暗暗擔憂,新的戰鬥即將打響,小夥子這樣的狀態可難堪重任。
在展示了最新收到的那張死亡通知單後,韓灝又花了幾分鍾時間介紹了Eumenides這次選定的目標人物:鄧驊。由於此人在省內的影響力,此案再次引起了高層領導的關注。而專案組也得到了上層的死命令,這次且不管案件偵破與否,必須保證鄧驊的生命安全。
等韓灝講完這些之後,會議進入了自由發言的討論時間。這時柳鬆第一個站了出來,他有些話似乎已在心裏按捺了很久。
“尹劍,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他直斥其名地說道,語氣很不友好。韓灝和曾日華都是一愣,頗為詫異,羅飛則挑了挑眉頭,精神進一步集中在這個新近加入專案組的小夥子身上。
“什麽問題?”尹劍勉力維持住平淡的語氣,可看得出來,他的內心正處於激烈的震蕩之中。
“今天淩晨在礦洞的時候,我、韓隊長還有你,我們三個人分別去按動三個不同的開關。為什麽你的動作會比我們兩人落後那麽多?”柳鬆頓了頓,進一步強調說,“你已經是第二次進入那個洞穴了,怎麽會比韓隊長更晚找到相應的開關呢?”
尹劍對這個問題似乎早有準備,坦然答道:“我的手電壞了,隻能用打火機照明。在那樣黑暗的環境中,行動很不方便。為此我還和韓隊產生過誤會,在岔口處有過短暫的交手——這一點韓隊可以證明。”
眾人的目光隨之看向韓灝,後者則立刻點了點頭:“是的,我可以證明。而且那個手電已經送到設備處,確實是發生了意外的故障。”
“嘿,故障?”柳鬆看起來不會輕易罷休,他冷笑了一聲,又說道,“那好,我再問你,當我們按下開關之後,對講機裏已經聽不到熊隊的回應。我和韓隊長立刻趕往洞口,我們幾乎是同時到達,而熊隊此刻已經奄奄一息。我們兩人合力把他抬到了警車後廂裏,而你則直接進了駕駛室,打火開車。在這個過程中,你並沒有接觸到熊隊,對嗎?”
尹劍幹咽了一口唾沫,沉默片刻後,答道:“是的。”
柳鬆的雙眼忽然縮成了一條縫,目光則變得銳利嚇人:“那為什麽在警車的擋杆上會出現你的血指痕?你手指上的血從何而來?”
隨著柳鬆的質疑,羅飛等人的第一反應便是看向了尹劍搭在桌邊的雙手——那手上幹幹淨淨,並不見任何傷痕。如果真的有尹劍的血指痕印在擋杆上,那隻可能是別人的血。
“我……”尹劍這一次卻答不上來了,他怔了片刻後,再次把目光投向身邊的韓灝,似乎對方還能幫自己給出個答案。
韓灝正看著柳鬆,他也沒料到會場上突然出現了這樣的氣氛,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反問道:“柳鬆,你問這些問題想表達什麽?不妨直說。”
柳鬆咬咬牙:“我覺得熊隊不可能那麽輕易地被人殺死!他當時正處於嚴密防守的狀態,怎麽可能被人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割斷了喉嚨?!除非……除非凶手是一個讓他毫無防範的人!”
柳鬆的話語顯然在直指尹劍殺害了熊原。而他的證據聽起來也能成立——當韓灝到達開關處時,尹劍落後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足以用來作案;而擋杆上莫名出現的血跡更會令人覺得疑竇重重。
可是不管證據如何,要說是尹劍殺害了熊原,這確實是一個過於無理的猜想。一貫口無遮攔的曾日華此時都晃起了腦袋:“這……這怎麽可能?那擋位上的血跡是不是以前就有?你怎麽肯定就是尹劍後來留下的?”
“去的路上是我開的車,我記得清楚,當時的擋杆上絕沒有血跡。”柳鬆非常肯定地說道,“那血跡是我剛剛又路過警車的時候,才無意間從窗口看見的。”
“可事情並不像你想的那樣!”韓灝突然間提高了聲音喝道,他似乎有些憤怒,看起來對柳鬆的態度非常不滿。而後者也被他威嚴的樣子鎮住了,小夥子舔了舔嘴唇,咄咄逼人的氣勢收斂了許多。
韓灝輕歎一聲,情緒也平緩了一些,然後他解釋說:“昨天尹劍把車開到醫院之後,因為匆忙,他沒有摘擋就跳下駕駛室,趕到後麵幫我們抬熊隊長。是我發現以後,伸手探到駕駛室把擋摘下來的。所以擋位上如果有血指痕,那應該是我留下來的。”
曾日華舒了口氣,打起圓場:“你看看,全都是誤會。柳鬆,你有些過於緊張了。”
柳鬆沒想到會有這個茬,他一下子也愣住了。還想再說什麽,一時又不知怎麽開口,隻能神色尷尬地躊躇著:“這個……我……”
“好了。”韓灝換上一種勸慰的語氣,“你的心情我理解。熊隊長的遇害,我們也同樣悲痛。可是你不該隨便就懷疑自己的同事。我們誰也不否認熊隊長的本領,但這次的對手,他的狡猾和狠毒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前一起案子,對韓少虹的保護,大家也是一致認為萬無一失的,可他還是得手了……在礦洞的時候,我同意熊隊長單獨留下,也是出於對他的信任……唉,要說這兩次的責任,我才是最主要的……”
韓灝的聲音逐漸低沉,悲傷的情緒感染了眾人,柳鬆也低下頭,眼圈有些發紅。
“我已經決定了,等這起案子偵辦完,我就會辭去刑警隊長的職務,我會退出警界……”韓灝繼續說著,然後他眼角的肌肉抽動了一下,語氣重新變得高亢起來,“可在此之前,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家夥,我一定要親手讓他受到懲罰!”
韓灝的鬥誌似乎鼓舞了眾人,尹劍和柳鬆紛紛抬起了頭,曾日華也欣慰地笑了,唯有羅飛尚微蹙著眉頭,他還在思考著什麽事情。
“好了,我們正麵臨著新的戰鬥,我希望這是扭轉戰局的最後一戰!”韓灝的目光在會場上掃了一圈,“現在大家聽我分派任務:柳鬆,你帶著特警隊的參戰人員先行趕到龍宇大廈,保護目標人鄧驊;羅警官,你也跟著去,協助柳鬆協調現場的事宜。”
柳鬆大聲應了句:“明白!”羅飛卻未應聲。韓灝皺了皺眉頭:“羅警官,你還有什麽意見?”
“哦,我沒意見。”羅飛似乎才回過神來,他看了看尹劍,又看看柳鬆,“我會配合好柳警官,完成任務。”
“很好,那你們現在就出發吧。”韓灝又轉頭看向曾日華,“你還是留在總部,負責信息的傳遞和查詢。”
“好的。”曾日華點點頭,對這樣的安排他並不意外。作為文職人員,他本來就很少參與現場外勤。
分配好其他人的任務之後,韓灝最後才對尹劍說道:“你還是跟著我,我們刑警隊再單獨開個會,商討詳細的作戰事宜,然後便趕到現場增援。”
尹劍無聲地看向韓灝,兩人目光對視的那一刻,似乎多了些心領神會的東西。
十月二十五日上午,九點十五分。
在簡單準備之後,柳鬆和羅飛帶著六名精幹的特警戰士立刻奔赴龍宇大廈而去。這六人都參加了前天在德業大廈廣場上的戰鬥,那次戰鬥的失利以及後來熊原隊長的犧牲早已點燃了他們心中憤怒的火焰。因此不需要做任何動員,他們的鬥誌已足以將任何敵人撕得粉碎。
羅飛坐在柳鬆身邊,剛才在開會的時候,他就有一些疑慮,但鑒於會場的氣氛不方便提出來。現在和柳鬆單獨相處,倒是一個不錯的機會。
“小柳,我想問你一點事情。”他輕輕地碰了碰對方的胳膊肘。
“什麽?”柳鬆正看著窗外,此刻回過頭來。
“韓灝說他到醫院之後,動過那個擋杆。當時你也在車上,你對這個事情有印象嗎?”
柳鬆搖搖頭:“在我印象中是沒有,但我也無法確定……當時我隻顧抱著熊隊長的屍體,根本就不會注意車上其他人在幹什麽。”
羅飛理解地點了點頭。的確,當時柳鬆正處於一種極端激動的情緒中,不可能清晰地記得身邊的細節——所以他隻能把質疑留在心裏,卻無法在會議上對韓灝的解釋再進行反駁。
“你也懷疑這個事情裏麵有蹊蹺嗎?是不是韓灝故意在包庇尹劍?”看到羅飛沉思的樣子,柳鬆品出了些什麽,於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羅飛知道對方是個心無城府的直率小夥子,於是自己也不遮遮掩掩的,把心中所想都說了出來。
“我非常認同你的判斷——很難想象熊隊長會如此輕易地被人割喉而死。不過,這件事雖然疑點很多,卻沒有一條能夠砸實的證據。所以在開會的時候我什麽都沒有說,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如果確實誤會了自己的同誌,那就非常不好了。”
柳鬆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我也不希望真的是內部出了問題。”
“現在有個方法,可以驗證韓灝的話。”羅飛忽然又拍了拍柳鬆的肩膀,“不過我需要你的幫助。”
柳鬆的眼睛亮了起來:“什麽方法?”
“如果韓灝說的是真的,那麽擋杆上留下的應該是他的血指紋;如果他撒謊,那麽擋杆上的血指紋就是尹劍的——這是誰都明白的簡單道理。”
柳鬆卻失望地搖了搖頭:“你想做指紋鑒定嗎?這個我早就想到了……可是現在根本不可能進行這樣的指紋鑒定。因為做指紋鑒定是刑警隊的任務,而韓灝本身就是刑警隊的隊長,他怎麽可能鑒定出一個對自己不利的結果呢?而且除了你,沒有任何人會支持我的懷疑,我連做鑒定的要求都沒法提。”
“不需要進行指紋鑒定。”羅飛微笑道,“我隻需要你找個熟悉的朋友,到那輛警車旁去看一看——你知道我是從龍州來的,在這裏再找不到其他可以幫忙的人了。”
“找人是沒問題,可是……看什麽呢?”柳鬆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
“看那擋杆上的血指痕還在不在。”羅飛停頓片刻,容對方想了想,然後進一步解釋道,“如果血指痕仍然在,說明韓灝他們並不擔心別人去查證這件事,我們的懷疑很可能真的就是誤解;如果血指痕不在了,在這麽緊迫的情勢下,他們仍然要抽時間刻意去擦掉這個指痕,那就非常有問題了。”
“不錯,太有道理了!”柳鬆佩服地看了羅飛一眼,然後他拿出手機,開始在號碼簿中尋找能夠幫得上忙的朋友。
與此同時,在刑警隊長的辦公室中,韓灝和尹劍正相對而坐。屋內的氣氛壓抑,就連空氣也似乎要凝固在了一起。
良久之後,隨著一聲沉重的歎息,令人窒息的沉默終於被打破了。
“你全都知道了,是嗎?那些血跡,你當時就看見了。”
“是的。”
“……謝謝你幫我掩飾過去了。”
“這有什麽好謝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對是錯。”
“嘿……很多事情怎麽說對錯呢?說不清楚,真的說不清楚。”
“我隻想知道為什麽,你為什麽這麽做?”
“……我沒有別的選擇。”
“你被那個家夥脅迫了?”
“算是吧……一個小錯誤,造成了一個大錯誤,緊接著,又是一個更大的錯誤……當你第一步走錯了之後,就無法再回頭。”
“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停下來。”
“不,現在還不能停!我還有機會,我要親手讓它結束。”
“你必須停下來。這次的行動你不能再參與……你可以找個理由。”
“那已經發生的事情呢,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我還沒想清楚……也許我會永遠守住這個秘密,我會犯下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十月二十五日上午,九點三十分。
龍宇大廈內。
柳鬆和羅飛等人終於趕到了,慕劍雲早已在一樓大廳中等著他們。
保安和前台人員照例將這一行人攔了下來。雖然柳鬆出示了警官證,但仍然無濟於事,對於出現這樣的局麵,眾人都感到非常驚訝。
“現在你們知道鄧驊‘鄧市長’的做派了吧?”慕劍雲苦笑著說道,“我可是早就領教過了。要想見到他,你們必須首先讓前台請示一個叫作‘華哥’的人。”
自己風塵仆仆地趕來保護目標的安全,結果卻受到對方的如此冷遇,柳鬆不免有些憤憤不平,這種情緒直接擺在了他的臉上。不過羅飛卻有另外的看法。
“這倒也是好事。”他說道,“連我們想見他一麵都這麽難,那麽Eumenides下手的機會當然也會少很多了。”
“你還沒看到大廈裏的防範措施呢,連安檢門都有。如果他一輩子都活在這個大廈裏,那真是神仙也殺不了他。”慕劍雲調侃道,“不過他今天還要趕一班前往北京的飛機,晚上八點四十分起飛。”
羅飛暗自點頭,在心中思忖道:Eumenides顯然是掌握了這個信息,才會把死刑執行的日期定在了這一天。機場,這又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公眾場所,也必將是雙方爭鬥的焦點之地。
此時柳鬆的手機響了起來,他退到一旁接聽。而羅飛則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你怎麽會提前到了這裏?”他問慕劍雲。
“我掌握了一條新的線索。”慕劍雲略有些得意,“現在看起來,這條線索還真是有些靠譜。”
新線索?羅飛心中一動,正要詳細問個明白時。柳鬆急匆匆地趕了回來,他的神色顯得非常激動。
“那個血指痕不見了!”他衝著羅飛叫道,“他們真的擦掉了那個指痕!”
羅飛凜然了一下,他終於有理由確定心中的那些懷疑了!同時,這也意味著他將麵對一個非常棘手的難題。
“我們該怎麽辦?”柳鬆滿懷期待地看著羅飛,雖然與對方相處的時間不長,但他對這個來自於龍州的刑警已產生了完全的信任和尊敬。在他們旁邊,慕劍雲則是一臉茫然的表情。
羅飛緊張地思考了片刻,然後他看了看身邊的兩個同事:“我們必須聯係上高層的領導。你們能不能找到這樣的路子?必須是能夠跳過韓灝的關係。”
柳鬆痛苦地搖搖頭,這件事如果在昨天他還可以辦到。可是現在他最親密的領導熊原卻已經慘死在敵人的利刃下。
柳鬆這邊不行,羅飛隻能把目光聚焦到了慕劍雲的身上。
“我可以試試。”慕劍雲不明就裏,也就沒有把話說死,她質疑道,“可是別急……不管怎樣,你們先得讓我明白是怎麽回事吧?”
羅飛倒無意對慕劍雲隱瞞什麽,可是他們的話題暫時無法再進行下去了,因為一個身材高大的陌生小夥子已經走到了他們的身邊。
慕劍雲認識那小夥子正是鄧驊的貼身保鏢——華哥,她也隻好先把疑惑按捺在心裏,替雙方做了一個簡短的介紹。
“你就是羅飛?”和警察們一一握手之後,華哥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了羅飛的身上。
羅飛被他看得有些別扭,詫異地反問:“你認識我?”
“我們鄧總正要找你,就請你先跟我上去一趟吧。至於其他的警官——請你們先在大廳等待,我們鄧總吩咐了,等專案組的韓組長來了之後,由他單獨上來商討合作護衛的事宜。”華哥仍然是一副淡淡的語氣,言辭間不帶任何感情。
慕劍雲是早有心理準備,可柳鬆倒著實被對方的倨傲態度氣得夠嗆。可他是為執行任務而來,又不便發作,隻能憤憤地哼了一聲。
“能不能稍等五分鍾,我們正有一些事情要商量。”羅飛對華哥說道。
“不,我們鄧總有非常著急的事情,還是請羅警官先抽空見一見鄧總。你們的事情,等會兒再下來商量也不會遲的。”華哥措辭雖然彬彬有禮,但言行間卻透出一種不容否定的霸道氣質,想是在鄧驊身邊待得久了,耳濡目染之故。
羅飛見華哥說完話之後,便佇立不動,隻顧看著自己。他知道自己如果現在不上樓,那華哥也就會一直不離去。他略一思忖,這邊的事情雖然重要,但一切的關鍵點現在都落在了目標人物鄧驊的身上,隻要守住這個人,就不會再出什麽亂子。這樣的話,先去會會這個“鄧市長”倒也未嚐不可。
想到這裏,羅飛轉過頭來看著柳鬆:“那我就先上去吧。你們暫且穩住,一切等我回來之後再說。記住,千萬不要輕舉妄動,真實情況並非你想的那樣簡單!”
柳鬆點點頭,幾個來回下來,他對羅飛已是言聽計從了。
羅飛又看了看慕劍雲,再次強調說:“等我回來。”他的目光堅定而自信,給人充分的信賴感。然後他跟著華哥,向大廳東側的電梯走去。
在行進的路上,華哥已通過公司內部的對講機把羅飛到來的情況向鄧驊作了匯報。鄧驊亦有些意外,因為羅飛確實是他正在尋找的人,而他沒想到對方這麽快便自己送上門來了。
鄧驊要見羅飛,是因為他迫切想找出慕劍雲所說的那個“線人”。根據阿華的調查,慕劍雲在進入“四一八專案組”之後,曾接觸過兩個和十八年前的往事有瓜葛的故人,其中之一就是羅飛。鄧驊在了解過阿華的調查結果後,初步判斷羅飛很有可能便是自己想找的人,現在此人主動找到了龍宇大廈,倒也少了一番周折。
鄧驊坐在寬大的老板椅上,以逸待勞地等待對方的到來。
幾分鍾後,敲門聲響起,在得到鄧驊的許可之後,阿華把羅飛引入屋中。同所有的初次來訪者一樣,羅飛也為辦公室的寬敞、豪華以及風格另類的牆麵裝修驚訝了一番,不過他很快便凝住心神,在鄧驊對麵的客椅上坐下。阿華則垂手侍立在鄧驊身邊。
“羅飛羅警官。”鄧驊上下打量著羅飛,然後他略一點頭,算是行了主人的禮數,“你好。”
“你好。”羅飛也端坐在椅子上,同樣僅稍稍點了點頭。他已對鄧驊的倨傲作風有所耳聞,現在是對方請自己前來,所以不妨將姿態拿得高一點兒。
“你是龍州市的刑警隊長,為什麽會跑到我們這裏來?”鄧驊開始直視羅飛的雙眼,很不客氣地問道。
“因為我收到了一封署名為Eumenides的信件。”羅飛與鄧驊對視著,絲毫沒有怯然的感覺。
“Eumenides?”鄧驊進一步追問,“他為什麽會寫信給你?”
“你也收到了Eumenides的信,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嗎?”羅飛仍是淡淡的語調,可攻防的形勢卻在不經意間轉了過來。
鄧驊輕輕地“嗬”了一聲,皮笑肉不笑地說:“看來我們倒有不少共同點了?Eumenides都給我們寫過信,而十八年前,最先收到Eumenides死亡通知的人,正好又分別是我們兩人的好朋友。”
“我們兩人的好朋友?”此前韓灝在介紹鄧驊身份的時候,並沒有提到他的過往。所以羅飛乍聽對方這麽一說,不免有些詫異,他愣了片刻後才回過神來,“你什麽意思?難道你曾是薛大林的好朋友?”
“哦?”鄧驊看著羅飛的表情,一時間也有些奇怪,然後他又問道,“十八年前的‘三一六販毒案’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那是省城警界的一段傳奇。”羅飛不假思索地回答,“當時我還是省警校的學員,這起案件一度是整個刑偵專業的談資,它是警方利用內線破案的一次經典戰例。”
聽到羅飛的這番話,鄧驊臉上竟難得地露出一絲由衷的笑意,這段往事正是他生平最為自豪的事跡,同時也稱得上他人生旅途的轉折點。在十八年後,後輩刑警中的頂尖角色仍對此津津樂道,令鄧驊心中漾起了一種難以描述的滿足感。
“我就是當年的那個內線,鄧玉龍。”鄧驊挑起嘴角,顯出神秘而興奮的神色,“而這起案件到底有多經典,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羅飛著實吃了一驚。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鄧驊居然就是當年在警界盛傳的“孤膽英雄”鄧玉龍。而他的思維敏動,立刻又聯想到:薛大林在十八年前遇害,鄧驊現在又收到了死亡通知單,兩人又同為“三一六販毒案”的參與者,這裏麵是否會藏有什麽內在的聯係呢?
不過鄧驊並不容羅飛多想,他很快又拋出了另外一個問題:“白霏霏你認識嗎?”
“白霏霏?”這個名字確實有些熟悉,羅飛蹙眉思索了一會兒,終於回想起來,“她是袁誌邦的前女友吧?袁誌邦的死亡通知單上所列的罪行,就是針對她而言的。”
鄧驊一直在仔細觀察著羅飛,此刻他終於釋然了。
通過這番簡短的交談,他已經可以肯定羅飛並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這樣的話,自己的目標就隻剩下唯一的那個角色,無論從哪個方麵看起來,那個家夥都比羅飛要容易應付得多。
“好了,羅警官,我們今天的碰麵該結束了,我很高興和你有這次交談。”他表達了送客的意思,比起不久前對待慕劍雲之時,態度明顯委婉。
省城警界的傳奇。鄧驊想起從羅飛嘴裏吐出的這個詞組,心中便有種按捺不住的激蕩,這種感覺他已經很多年沒體會過了。
所以他不由自主地對這個初次見麵的警官產生了不少的好感。
可羅飛對鄧驊就不太理解了。
“這就結束了?”羅飛有些摸不著頭腦,對方這麽著急叫自己上來,難道就是要問這幾個沒頭沒腦的問題?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是的。”鄧驊抬腕看了看手表,歉意地點點頭,“十點鍾我要召集集團的管理層開個會議。現在隻剩五分鍾了,我馬上得到隔壁的會議室去。”
羅飛也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腕表,然後他善意地提醒道:“你的表快了,現在的準確時間是九點五十分。”
鄧驊再一次笑了:“這是我的習慣。我的表永遠比正常情況快五分鍾,這樣即使我自己晚了五分鍾,在正常的世界裏,我仍是準時的。”
把表撥快,從而讓自己的時間總是領先於其他人,這確實是個好習慣,很多成功人士都喜歡這樣做。不過羅飛並不喜歡這個習慣,作為一名刑警,他必須始終保持自己的時刻表與準確的時間分秒不差。
羅飛本想接著鄧驊的話茬再客套兩句,可忽然之間,他的腦子裏像被閃電過了一下,某些以前從未想到過的念頭“噌”地一下蹦了出來。
羅飛張大了嘴,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神情變得恍惚起來。
“羅警官。”阿華見來客有些失態,便向前走了一步,“你現在可以回去了,你不是還有事情要交代你的同事嗎?”
“是的,我該離開……我該離開了!”羅飛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然後他大步流星地向著辦公室外走去,最後竟變成了小跑。
“他這是怎麽了?”阿華詫異地看著羅飛的背影。
鄧驊也費解地搖了搖頭,片刻後他看了看阿華:“這是一個有趣的、厲害的家夥,我很高興,他並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
阿華明白老板的意思,他點頭道:“那剩下的目標就非常明確了。阿勝他們半小時前就已經出發,我想他們應該很快就會有好消息反饋回來。”
“除了你之外,阿勝也算是個得用的人了,他應該不會讓我失望的。更何況,他們要對付的不過是個隻剩半條命的廢物。”鄧驊一邊說著,一邊從老板椅上站起來,“好了,先不用操心那邊了,你陪我去會議室吧。”
阿華護著自己的老板向隔壁的會議室走去。而與此同時,羅飛已經坐電梯來到了一層大廳,見到他之後,柳鬆和慕劍雲等人立刻圍了上來。
慕劍雲關心鄧驊和“三一六販毒案”的秘密,她試探著問羅飛:“怎麽樣,你們聊什麽了?”
柳鬆的心思則完全在另外一件事上,他急吼吼地嚷嚷著:“羅警官,我們現在該怎麽辦?是不是要盡快聯係上層的領導?”他已在心中認定尹劍和熊原的死脫不了幹係,迫不及待要逮住尹劍,將事情的真相查個水落石出。
羅飛卻讓慕、柳二人同時吃了閉門羹。“不,現在來不及說了。”他大口地喘著粗氣,顯然是剛剛劇烈地奔跑過,“有要緊的情況,我必須立刻離開。你們在這裏守著,一切的事情,等我回來說。”
“什麽情況?”慕劍雲自認識羅飛以來,還從未見他如此的著急,心中不免有些打鼓。而柳鬆則愣了一下,不甘心地追問:“那尹劍的事怎麽辦,難道就不管了?”
羅飛的大腦實在有點兒亂,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略一思索後又急促地說道:“鄧驊是晚上八點四十分的飛機,我會在五點之前趕回來。隻要他不出這個大廈,就不會生亂子。柳鬆,你不用著急,那件事急不來,但跑也跑不了。好了,我真的沒時間了,記住我的話,一切等我回來,明白嗎?”
見羅飛這副架勢,慕劍雲和柳鬆隻好先後點了點頭。而羅飛也略略放下心來。是的,他已經見識了鄧驊的保安力量,隻要不離開大廈,此人就不會有任何危險。同時他相信,隻要鄧驊不出事,那局勢就亂不起來。而現在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必須立刻趕往一個地方,他已經相信,那裏正是所有罪惡的源頭。
就在剛剛的一瞬間,在鄧驊言語的提示下,曾苦苦糾纏著羅飛的困惑竟豁然開朗。那兩分鍾的時差,十八年的等待,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恨不得立刻就飛到那個人的麵前,所有的情緒正在他的胸膛中堆積,幾乎要讓他鬱悶得爆炸起來。他再也無法忍受片刻的拖延,他隻想問一句:為什麽?
二十分鍾後,羅飛來到了目的地。
那個破敗的小巷,那間陰暗的小屋。可是他原本沸騰的心此刻卻冷了下來。
因為他知道自己來晚了。
小屋門大開著,可屋裏卻沒有人。當羅飛進入小屋之後,發現與前幾次的拜訪相比,小屋顯得愈發的雜亂,桌椅被放翻了,被子被撕開了,那些雜七雜八的垃圾也被胡亂地拋了滿地都是。
羅飛知道自己不是來晚了,而是來得太晚了。
不僅那個人已經離開了,而且在此之後,還有另外一些人來過這裏,這些人顯然想要尋找某些東西。
那個人去了哪裏?後來的人在尋找什麽?他們找到沒有?
一個個疑問縈繞在羅飛的腦海裏,他冥思苦想,可一時間又沒有任何的頭緒。
是的,那個人知道自己會找來,當上次自己提出那兩分鍾時差的疑問之後,他就一定知道自己會找來。因為那個家夥太了解自己了,他深深地知道,那兩分鍾的時差必將成為自己突破所有謎團的關鍵點。
所以他已經提前離開了。
也許,他現在正在某個角落裏窺伺著自己,同時在得意地竊笑吧?
羅飛痛恨自己的拙劣表現。那麽關鍵的線索已經暴露在眼前了,可自己卻沒能及時破解。他甚至還跑到那個人麵前去尋求答案,那簡直就是與虎謀皮。
再仔細回想,其實還有一些線索本也如此明顯,可自己卻偏偏視而不見。
比如鄭郝明留下來的探案日誌,羅飛清楚地記得那上麵有關爆炸案幸存者的描述。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五日 小雨
前幾天的調查一直沒有什麽收獲,而今天終於有了轉機。
下午,爆炸現場的那名男子終於蘇醒了。可是我對他進行詢問時,他卻什麽也想不起來了,他甚至說不出自己的名字。醫生說這是重傷病人正常的失憶現象,我必須采取一些積極的辦法去加速喚醒他的記憶。
我去水泥管裏拍了一些照片,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才能衝洗出來。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六日 多雲
我把水泥管的照片給那名男子看了,他開始仍有些茫然。後來我又向他展示了那些銅線,告訴他那是他口袋裏的東西。我鼓勵他努力去回憶,想想昏迷前的事情。
他的表情顯得想起了些什麽,很費力地要說出來。我把耳朵貼在他嘴邊,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那些……水泥管,我……我住在裏麵。”
我當時真是高興壞了。後來他又陸續告訴我,他叫黃少平,來自安徽農村。家裏的父母都去世了,一個人來省城謀生。因為找不到工作,隻能暫住在水泥管裏,靠撿破爛兒過日子。
我又問他案發當天發生了什麽。可他的記憶似乎又出了問題,隻搖頭不說話。也許明天我得帶些爆炸現場的照片過來。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晴
我向黃少平出示了爆炸現場的照片,他顯得很驚恐。我告訴他: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在這個工廠裏被炸死了。他當時也在現場,被炸重傷。黃少平終於慢慢回憶起了那天的情況。
案發當天下午,黃少平看到有三個人(兩男一女)先後進入了那個廢棄的工廠,他便覺得有些奇怪。最後當那個女子進入工廠後,他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於是悄悄地進去窺視。他看到了後來的那一男一女,也聽到了一些對話(對話過程與羅飛的描述基本吻合),但還沒等他弄明白是怎麽回事,爆炸便突然發生了。
……
多麽明顯,多麽明顯!
那個幸存者根本就不是拾荒者黃少平!
他並沒有失憶,他一開始說什麽也想不起來,隻是還沒有想好該如何隱藏自己的身份而已!
而後來他所說的個人信息,全都是來自於鄭郝明警官的提示。鄭郝明太急於喚醒幸存者的記憶,他向對方展示了過多的東西:照片、口袋裏的銅絲,這使得那個家夥在絕境中順勢搖身一變,成功地竊取了拾荒者黃少平的身份。
然後他仍然通過偽裝失憶的老辦法,一步步地試探出警方所掌握到的資料,他自己再根據警方的資料來編造對自己有利的目擊者證言!
……
是的,就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可是為什麽?他為什麽要那麽做?為什麽?
羅飛隻想當麵問個明白。
帶著滿腔的憤懣,羅飛走出了小屋,他抬頭四下張望了片刻,然後大喊起來:“你在哪裏?你為什麽不敢見我?你出來!”
他喊得聲嘶力竭,幾乎要把渾身所有的力氣都爆發出來。
周圍有行人路過,他們詫異地看著羅飛,像是在看一個瘋子。
可羅飛並不是一個瘋子,他知道那個家夥一定會在暗中窺伺著自己,一定的。
他一點兒也沒有猜錯。
那個人確實就躲在附近一個隱蔽的地點裏。那是小巷外一處居民樓六樓的樓道窗洞,此處不僅居高臨下,而且帶有強烈的逆光,所以這個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巷內的情形,而羅飛卻絕不可能尋找到他的所在。
在剛剛過去的幾十分鍾裏,這個人先是看到幾個黑衣男子進入了自己曾居住多年的小屋,他知道那些人是誰,他也知道他們為何而來,他甚至為此而長出了一口氣,因為這意味著自己的計劃又多了一分成功的可能。
是的,這是他臨時應對的一步棋,非常倉促,但是看起來又非常的成功。
慕劍雲就是他的棋子。
他本不需要這步棋的,但他在麵對一個難纏的對手,是後者逼著他祭出了這最後一招。
那個對手終於也尋到了小屋,這也印證了他的判斷——當他聽到那兩分鍾的時差之後,他就知道羅飛一定會找回來的。
他們之間終究是躲不過那一場對決,麵對麵的對決。
“我並不是不敢見你,隻不過這裏不是合適的地點。”他喃喃自語著,聲音如鬼魅般嘶啞。然後他一步步地向樓下走去,拄著拐杖,步履蹣跚。
該結束了,讓我們共同譜完這最後的樂章吧。他在心中暗暗感歎道,不管之前的樂章多麽華美,如果缺少一個漂亮的休止符,那終究不會是一件令人滿意的作品……
第十章 Eumenides的誕生
十月二十五日中午,十一點零三分。
興城路碧芳園飯店。
興城路位於省城開發區中心位置,周邊聚集了許多新興的高尖企業,其員工多為年輕的白領,因此這條路也被市民們戲稱為“白領路”。
碧芳園飯店位於興城路南路口內行一百米處,飯店規模不大,但裝修典雅別致,頗受白領階層的鍾愛。此刻過了十一點,已有三三兩兩的男女陸續前往店內,雖還沒進入上客高峰時段,但店內的工作人員已井然有序地忙碌了起來。
這時他們迎來了一名特殊的男子。
這名男子穿著長襟風衣,寬大的連衣帽罩在頭上,順帶遮住了上半個臉龐。而他的臉上又戴了一副白口罩,將下麵半張臉也遮擋了起來。他低著頭,將整個身體緊緊地縮在那件風衣中,像是一個經不得半絲秋風的虛弱病人。
而男子的行動進一步證明他的身體確實存在著某些問題。他拄著拐杖,右腿在地上虛拖著,似乎很難用上力量。他就這樣側歪著身體,艱難地一步步挪到了飯店之內。
在這個白領聚集區很少見到這樣的客人。盡管感到有些奇怪,可是服務員小紅還是熱情地迎了上去。
“先生,您一個人嗎?”她彬彬有禮地問道。
男子卻不理不睬,他徑直向著飯店角落裏的一張餐桌走去,那張餐桌的位置非常閉塞,接觸不到任何對外的窗口,所以客人們都不願意在那裏就餐。
可那名男子卻偏偏在那張桌子前坐下了。不僅如此,他還特意選了貼近兩側牆邊的那個位置。這樣他就窩在了一個狹小的角落裏,不過他從那裏卻可以輕鬆地看到店內的全貌。
小紅把菜單送到了男子麵前,卻被男子輕輕地推開了。
“我不吃飯。”他嘶啞地說道,氣若遊絲,像是從肺管深處竭力擠出來的一樣,“我找你們老板。”
“您找她有什麽事嗎?”小紅詫異地打量著對方,難道是老板的熟人?可男子還沒有摘下口罩,而且他一直低著頭,實在是看不清半點兒相貌。
那男子又吐出兩個字來:“要債。”
小紅搖搖頭離開了,既是要債,她便沒有能力處理此事了。於是她前往後堂通知了老板娘。
飯店的老板娘叫郭美然,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性格潑辣,也有著幾分姿色。每天臨近中午的時候,她都會來店裏查看一天的準備情況。聽到小紅的匯報之後,她便從後廚走了出來,先是在櫃台後遠遠地觀察了一番,可記憶中卻搜不出與這樣的男子有什麽債務瓜葛。猶豫片刻之後,她決定上前當麵問個明白,爭取在中午高峰前把事情解決了。
郭美然並不懼怕這種人,雖然她隻是一個女流之輩,但處理這種對外的事宜卻是頗有兩把刷子。
“先生,你找我嗎?”她走到桌邊問道。
男子略略側頭瞥了她一眼:“我來討債。”
郭美然笑了起來:“我什麽時候欠你的?”
“你不欠我的。我是幫別人要債——”
“哦?”聽說是給別人要債,郭美然就更不懼了。她眯起桃花眼問道,“幫誰?”
“一個叫作許韻華的女人。”男子說出債主的名字後,忽然間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殷紅如血,令人不寒而栗。
郭美然驀地變了臉色,語氣也陡然間嚴厲起來:“你是誰?”
男子沒有答話,他靠外側的右手突然翻出,一把攥在了郭美然的左手手腕上,後者隻覺得一陣冰涼的感覺傳來,低頭一看,竟有一副手銬將自己和那男子的一隻手銬在了一起。
“你幹什麽?”郭美然嗬斥了一聲,想要掙脫掉那副手銬,但那男子一使勁,力量卻大得驚人。女老板的身體把持不住,一個趔趄,被迫坐在了男子身邊。
“你幹什麽?!”郭美然驚懼更勝,再也無暇顧及會不會驚擾到店內的客人,隻管扯起嗓門大喊起來,“快,快去叫人!”
不遠處的小紅如夢初醒,急匆匆地跑向了後廚。而店內的客人則紛紛向這邊好奇地張望著。
那男子右手按住郭美然,左手將帽子翻去,然後又慢慢摘下了口罩,現出了他的廬山真麵目。店堂內立刻響起一陣驚呼,一些膽小的女客已急匆匆地掩麵離去,顧不上自己的午飯尚未吃完。
這是一張如魔鬼般恐怖的麵容。殘缺凹凸,處處遍布著傷痕,雙頰附近肌肉扭曲,嘴角斜斜地豁拉著,露出大半個牙床。
不會有人願意與這樣的麵容對視第二眼。
可這張麵容此刻卻死死地盯著郭美然,那裸露的牙床甚至在森然地磨動著,似乎想要將對方撕咬吞噬一般。
“啊——”郭美然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你……你到底是誰?!你要幹什麽?!”
在她變了調的叫喊聲中,幾個小夥子從後廚衝出,搶在前麵的是一個麵相凶惡的胖男子,他的手裏還赫然握著一把菜刀。
見到來犯者的這副尊容,小夥子們也嚇了一跳。不過那胖子還是硬著頭皮走上前,揮舞著菜刀威脅道:“你幹什麽?快把我們老板放開!”
食客們紛紛撤離是非之地,但仍有幾個好事者遠遠地圍觀著。
男子不說話,他的左手伸進風衣口袋裏,似乎掏出了什麽東西,自顧自地牢牢握在手心。
胖子有些緊張了,他將菜刀護在胸前,厲聲喝問著:“你掏什麽呢?快給我放下!”然後又回頭向身後的同伴們吼了句,“快,快去報警!”
男子殘缺不全的嘴角咧了咧,似乎在笑,然後他將左手中的東西揮了揮:“我不能放下。”
怪物談笑自若的態度讓胖子更加緊張了,他吞了口唾沫:“那……那是什麽東西?”
“引爆器,炸彈的引爆器。”男子一邊說著,一邊側手撩起了風衣的衣襟,在他腰間別著一個塑料盒子,盒子上有引線一直連接到他的手中,然後他又補充解釋道,“隻要我一鬆手,炸彈就會爆炸。”
他的聲音雖然嘶啞,但卻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店內立刻響起一片驚慌失措的叫喊聲,人們爭先恐後地往店外逃去,胖子也僅僅是猶豫了片刻,隨即也加入到了逃亡大軍之中。同時大概有十多人紛紛撥通了110的電話。
短短幾十秒鍾的時間,小店內已變得冷冷清清,隻剩下角落中的男子和郭美然,而後者早已失魂落魄,她連掙紮的力氣也沒有了,隻能帶著哭腔驚叫著:“救命!救命啊……”
與此同時,龍宇大廈內。
韓灝帶領的刑警隊增援力量也趕到了大廈現場,可是尹劍卻不在其中。
“尹劍呢?”柳鬆在隊伍中尋找著,這可是他目前最關注的目標。
“我也不知道。”韓灝皺著眉頭,“開完會之後他就不見了,現在打他的手機也打不通。”
“他跑了,他一定和熊隊的死有關!”柳鬆激動地嚷起來,“你為什麽不派人去抓他?”
“我的人跑沒跑還輪不到你來判斷!”韓灝瞪了柳鬆一眼,毫不客氣地說道,“現在我們的首要任務是保證鄧驊的安全。這是上級一再強調的精神,希望你明確這一點,否則我有權將你清除出‘四一八專案組’!”
慕劍雲上前拉了拉柳鬆,用眼神示意對方冷靜下來。她雖然還不知道原委,但也覺得此刻專案組的力量應該一致對外,即使尹劍真的負案在逃,要追究韓灝的失職也得等打完了眼前的關鍵戰役再說。
柳鬆做了一個深呼吸,把心中的氣悶壓了回去。他認定韓灝是在有意袒護尹劍,甚至是放任了尹劍的出逃,可對此又無能為力。同時他也想到了羅飛臨走前的話語。
“一切等我回來。”
是的,他相信那個來自龍州的警官有能力控製住局勢,隻要他能夠及時趕回來,真相便能夠被揭開,那些犯下罪惡的人誰也無法逃脫。
而自己現在最重要的任務,也的確就是守護住目標人物的安全,這才是敵我雙方目前爭鬥的焦點所在。
想通了這一點,柳鬆的情緒慢慢平靜了下來。
阿華也來到了大廳中,他奉了鄧驊的命令,要帶韓灝上樓,共同商討護衛的事宜。
韓灝已經得到上級的指示,要對這個“鄧市長”保持足夠的尊敬。所以對方的倨傲倒沒有引起他過度的反應。不過就在他準備進入電梯的時候,手機鈴聲卻突然響起,一看電話號碼,卻是從刑警隊總部打來的。
韓灝接通了手機,對麵傳來曾日華的聲音。
“韓隊長,現在有一個新情況。”從對方的語氣聽來,那似乎不是什麽小事。
“快說。”韓灝措辭簡潔。
曾日華道:“興城路碧芳園飯店內剛剛發生了一起劫持人質的事件。疑犯身負炸藥,劫持了飯店的女老板。”
“讓當地分局先處理啊!”韓灝不免有些惱火,“現在是什麽時候?與‘四一八案件’無關的事情不要來找我!”
“這可不是無關的事情!”曾日華在電話那邊加重了語氣,“開發區分局的同誌已經趕到現場,並且和疑犯進行了初步接觸。疑犯也提出了他的要求,他要見三個人。”
韓灝預感到了什麽,立刻追問:“哪三個人?”
“慕劍雲、鄧驊、羅飛。”曾日華依次報出了三個名字,然後他又補充了一句,“還有,這個疑犯就是‘四一八爆炸案’的幸存者——黃少平。”
韓灝愣住了,黃少平?他怎麽會突然蹦出來搞起這麽一出?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形勢變得愈發複雜。緊張地思考了片刻後,他下達了命令:“你立刻通知慕劍雲和羅飛,趕到現場協助處理。”
“那鄧驊呢?”曾日華又追問了一句。
“他是絕不可能去的。”韓灝毫不猶豫地回答,這是警方正竭力保護的對象,怎麽可能前往這樣一個危險的現場?
“我會去,我能代表我們鄧總。”一旁的阿華忽然插了一句話。他顯然是聽到了韓灝與曾日華的交談,而黃少平正是他們想要找卻又未找到的目標。
韓灝正目打量著阿華,驚訝於對方的敏銳聽力。至於阿華代表鄧驊前往興城路現場,他倒沒有什麽異議。他深深知道,現在一切的關鍵都集中在樓內的那個人身上,外圍的局勢再怎麽變幻,終究也是為了那個目的而服務。所以不管其他人如何行動,他必須守著鄧驊,守著自己這個唯一的翻盤機會。
中午十一點四十二分,興城路碧芳園飯店。
當羅飛趕到的時候,開發區公安分局的刑警們早已把現場團團圍住。考慮到疑犯身負炸藥,他們還在方圓百米的範圍內疏散了人群,並拉起了警戒線。盡管如此,看熱鬧的閑人仍然不斷在警戒線外聚集,任憑如何勸說也不肯離去。而各路記者也紛至遝來,忙碌地搶占現場報道所需的最佳位置。
羅飛向現場負責的陳警官表明了身份,陳警官亦正在等待羅飛的到來。不過他並沒有讓羅飛立刻進入飯店,因為根據疑犯的要求,他第一個要見的人是慕劍雲。
羅飛也看見了不遠處的慕劍雲。她剛剛穿上警方提供的防爆衣,看樣子正準備進入現場。羅飛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慕劍雲回過頭,欣慰地笑了笑。在這樣的氣氛中相見,他們很容易在心理上獲得一種相互間的支持。
“你不用擔心,他不會傷害你的。”羅飛為對方寬心。
“不,我並不擔心自己。”慕劍雲卻搖搖頭,她用明亮的眼睛回視著羅飛,“最危險的人是你,因為你是他最後要見的那個人。”
是的。既然凶犯想要見三個人,那他當然不會在和第一個人會麵時便引爆炸彈。從這個角度來分析,最後會麵的那個人才是最危險的。
羅飛苦笑了一下,隻是誰又真正了解他和那個人之間的恩怨呢?而這場戲最終又會走向一個怎樣的結局?
在羅飛惘然的思緒中,慕劍雲已邁步向著飯店走去。這段路途並不遠,片刻後她便穿過店門,獨自來到了大廳內。
魔鬼般醜陋的男子仍坐在那個角落裏,這是他精心選擇的位置,隱秘而安全——因為對於飯店外的警方來說,這裏是一個無法窺探的視覺死角,即便是狙擊手也沒法瞄準射擊。郭美然瑟縮在怪物的旁邊,因為承受了巨大的恐懼,她的身體一直在微微地顫抖著。
見到終於有其他人進來了,郭美然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求生的渴望。
男子抬了抬手,招呼慕劍雲過來,他的神情平靜,甚至帶著幾分友好。
慕劍雲走上前,在二人對麵坐下,然後她看著男子問道:“你要幹什麽?”她的目光明亮犀利,像是要穿透到對方的心靈深處。
“我無路可走了。”男子眯起自己的眼睛,“隻有你能夠幫我。”
“你什麽意思?”慕劍雲一邊反問,一邊揣摩著男子的話語。在現在的局勢下,她不知是該繼續把對方當作線人呢,還是把他當作一個危險的爆炸案製造者。
可不管怎樣,這男子一定掌握著“四一八血案”中至關重要的秘密。慕劍雲很希望能從他口中獲悉更多的真相。
“對方已經發現了我,我的生命正受到威脅。”男子從喉嚨裏擠出嘶啞的聲音,“那是可怕的勢力,我無法抗拒。我隻能躲在這裏,讓這麽多人關注到我,我才可能活下去。”
慕劍雲半信半疑地看著對方。是自己的行動暴露以致連累了這個可憐的人嗎?可即使他說的是真話,這種舉動也未免過於誇張了吧?
“你不應該傷害到無辜的人。”慕劍雲指了指郭美然,“快把她放了——外麵來了那麽多警察,難道還保護不了你嗎?”
郭美然配合著女警官的話語,她轉過頭,乞求似的看著身邊的怪物。
可怪物的反應卻令柔弱的女人無比失望,他堅定地搖搖頭:“不,我現在不相信任何人,我隻相信你。”
慕劍雲苦笑起來,麵對男子的這種信任,她不知是感到榮幸還是悲哀。沉吟片刻之後,她趁勢轉變了方案:“既然你信任我,那你就放了這個女人,讓我作為人質,我陪著你。”
可她的提議仍然被對方斷然拒絕:“不行,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你必須盡快查出那個幕後的人物,幫我解除威脅。我已經告訴過你,突破口就在‘三一六販毒案’上。”
“我正在查。”慕劍雲誠懇地看著對方,“而且我也遵守了諾言,並沒有向別人泄露你的情況。你也許是過度緊張了,你得給我更多的時間——我已經查到一些線索了。”
“不,我不能給你更多的時間了,不過——”男子忽然壓低了聲音,“我可以給你更多的線索。”
“什麽線索?”慕劍雲的情緒興奮起來,這正是她渴望得到的。她深信對方知道更多的秘密,難道此刻就會有新的突破嗎?
男子轉過頭,命令似的看著郭美然:“把我風衣口袋裏的東西掏出來。”後者不敢有任何抗拒,乖乖地把右手探到了男子的口袋裏,略作摸索之後,掏出了一封信箋和一個捆紮起來的塑料袋,然後她又在男子的吩咐下,將那個塑料袋交到了慕劍雲手裏。
塑料袋一層層地卷成了一團,裏麵似乎藏著什麽東西。慕劍雲正要動手拆開時,卻又被男子製止了。
“不,你不能在這裏看。”他鄭重地說道,“你出去之後,找個沒人的地方再打開。記住,絕對不能讓第二個人看到裏麵的東西。”
究竟是什麽樣的秘密?慕劍雲皺起眉頭:“那我現在就去嗎?”
“現在就去,然後叫鄧驊的人進來。”男子凝起目光看向慕劍雲,幽幽地說道,“你將決定這場遊戲最後的結局。”
慕劍雲被對方那雙血紅的眼睛看得很不舒服。不過猶豫了片刻之後,她還是按照對方的意願起身離去了——既然有了新的線索,她的第一選擇當然是先看看裏麵到底提供了什麽。
慕劍雲知道自己必須快去快回,因為她的線人已經失去了控製。如果真的發生意外,無辜者的死亡固然可悲,而連環血案的偵破也會因此而再次陷入僵局。
想到這裏,她的行色便愈發匆匆起來。男子目送著她的背影,嘴唇緩緩地翕開,露出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
見到慕劍雲走出碧芳園飯店,守在外圍的陳警官立刻迎了上來:“怎麽樣,他有什麽新的要求嗎?”羅飛也跟在陳警官身後,一臉關注的神情。
“他不肯放人……他要見鄧驊的人。”慕劍雲含糊地應付了兩句,便急匆匆地分開人群而去,此刻四周圍滿了警察和記者,實在找不到什麽清靜的地方去查看那個線索。她快跑了幾步,到大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總算把蜂擁在身後的一幫記者甩開了。
“怎麽回事?”陳警官無奈地搖搖頭,羅飛也覺得有些詫異。而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精幹男子正目送著慕劍雲離去,神情敏銳而專注。
此人正是鄧驊的得力助手——阿華。他將代表他的老板去與那個神秘男子會麵。
當乘載慕劍雲的出租車駛出眾人的視線之後,阿華也穿上了防爆衣,向著碧芳園飯店而去。
一分鍾後,阿華坐在了男子的對麵。
“我們鄧總是不會來見你的,所以,我來代表他。”阿華淡定自若地說道,雖然他麵對著一個長得像魔鬼一般的怪物,雖然怪物手中還掌握著隨時都可以引爆的炸彈,但他卻沒有顯出絲毫的緊張和不安。
“我知道他不會來,他早已是千金之軀了。”男子看起來並不意外,他的雙眼詭譎地閃動了一下,又道,“能夠讓華哥親自來,已經是很給麵子了。”
“哦?你認識我?”阿華心中略有些詫異,表麵卻不動聲色。
“你原名叫饒東華,早年父母雙亡,五歲就進了孤兒院,是鄧驊把你接出來,然後供你讀書,同時出錢讓你參加了格鬥、駕駛、射擊等多項技能的培訓。作為一個保鏢,你各方麵的本領都不會遜於第一流的警察。而你自己則對鄧驊感恩戴德,你死心塌地地追隨著他,甚至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再生父親。”男子雖然聲音嘶啞難聽,但說話時的條理卻異常清晰。
“嗬。”阿華笑了起來,“沒想到我這樣的賤命也會被別人關注。”
男子看著阿華,血紅的眼睛中閃現出些奇怪的神色,然後他輕歎一聲:“從某些方麵來說,你們倆倒是很像。”
阿華卻不願再跟對方兜圈子,他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起來:“那你呢,你又是誰?”他咬著牙,聲音顯得有些陰森。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個知情人。”男子咧開嘴唇,似乎有些得意,“我知道與‘三一六販毒案’有關的所有秘密。”
“秘密?”阿華冷笑著,“已經十八年過去了,誰還相信秘密?尤其是從你這樣一個廢人嘴裏說出的秘密。”
“是的,你們擁有著驚人的權勢,和你們相比,我確實太渺小了。”男子忽然用幽邃的目光看著阿華,“可是那卷錄音帶呢?它是否有著令權勢也害怕的力量?”
阿華的眼角微微地抽動了一下,雖然不明顯,但已足以透露出他內心的變化。
“什麽錄音帶?”片刻後,他穩住心神問道。
“要命的錄音帶。”男子從牙縫裏擠出可怕的聲音,“要了白霏霏的命,同樣也能要鄧玉龍的命。”
聽到鄧驊的本名在這個情境下被提出,阿華的瞳孔開始收縮。
“我有那錄音帶的複製件。”男子抬起頭直視著阿華,眼神中帶出一種挑釁的意味來。
阿華的目光在男子身上掃動著,從殘缺的麵容,到扭曲畸形的肢體,上上下下全都看了一個透。然後他說道:“你這樣的人,能活到現在真是不容易。”
“很不容易。”男子附和著阿華的話,竟也頗為感慨。
“那你應該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去享受一些以前沒享受過的東西,美女、美酒……或者其他什麽,隻要你想得到的,我們都可以滿足你。”阿華臉上浮出了笑意,眼神中也閃爍著誘惑的光芒。
沒有人懷疑龍宇集團的實力,作為鄧驊的代言人,阿華的確有能力幫助一個人實現很多夢想。
可那男子卻絲毫不為所動。
“我要的是鄧驊的命。”他淡淡地說道,那神態就像已手到擒來一般。
“你正在拿自己殘餘的半條命開玩笑。”
阿華的眼神突然變得如冰錐般刺人,說話的語調更是讓人不寒而栗。坐在對麵的郭美然雖然與這場爭鬥無關,但也被阿華的樣子嚇壞了,那種壓迫感甚至要超出身邊那個怪物帶來的恐怖感覺。
可那個怪物卻並沒有被對方的氣勢嚇住,他從損壞的胸腔中發出如毒蛇一樣的“嘶嘶”的冷笑聲。
“我早已經是一個廢人了,十八年的時間,生不如死。我之所以苟延殘喘,就是要等著看到‘三一六販毒案’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我曾經失去了希望,可最近我找到了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她有能力,有決心,也有膽量去揭開隱藏多年的秘密。我相信她,即使我死了,她也能幫助我實現這個願望。”
“你把東西給她了?”阿華的神色一凜,他想起了此前剛剛與男子會麵的慕劍雲,想起了她走出飯店時手裏拿著的那個塑料袋。
男子“嘿”的一聲,沒有回答。他知道,有時候緘口不言反而能傳遞出更多的信息。
阿華“騰”地站了起來,盯著那個男子冷冷地說道:“你不但自己找了死路,還害死了她。”拋下這句話後,他便急急地衝出了飯店。
飯店外的陳警官再次遭遇了尷尬的時刻,第二個進入飯店的人同樣沒有理睬他的任何詢問,而是自顧自地快速穿過了警戒線而去。
人群之中有幾個小夥子此刻也動了起來,他們很快便聚集在了阿華身邊,在聆聽了阿華的吩咐之後,一行人分上了幾輛小車,向著先前慕劍雲消失的路口疾馳而去。
看著阿華等人離去,羅飛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知道,終於到了自己去麵對那個人的時候了。
羅飛拒絕了現場警方提供的防爆衣,他和那個人之間本不需要過多的防範,而且即便是要防範,這一件小小的防爆衣在那個人麵前又能起什麽作用呢?
所以羅飛就這樣獨自一人,沒有任何防護地走進了碧芳園飯店。
男子也在一種複雜的情緒中等待著羅飛。當看到對方的身影出現的時候,他撇了撇嘴唇,擠出一絲難看的苦笑。
羅飛的目光落在了男子醜陋的麵龐上,他在大腦中搜尋著曾經的記憶,想把這麵龐與多年前的某個形象吻合在一起。可他卻無法完成這個工作,因為那兩個形象間根本就不再有任何的共同點。當年的爆炸已經徹底毀去了對方的麵容,把一個英俊倜儻的小夥子變成了令人不敢卒睹的魔鬼。
羅飛本來永遠也不會再有機會知道這個人是誰,可那兩分鍾的時差最終還是泄露了對方的秘密。
盡管包括慕劍雲在內的其他人都對那兩分鍾的時差不以為然,但羅飛卻始終堅持著自己的觀點。他知道那兩分鍾的時差是存在的,而這個時差正隱藏著某些重要的問題。他曾猜測孟芸並沒有在爆炸中喪身,這個猜測讓他激動不已。但物證中心保留的牙模卻擊破了他的這個幻想,同時也讓真相變得愈發的撲朔迷離。
警方記錄的爆炸隻有一次,時間是下午十六點十三分,而羅飛聽到對講機中傳來爆炸聲的時間是十六點十五分,很顯然,當這兩個時間不一致的時候,警方記錄中的爆炸絕對是真實的,而對講機中聽到的爆炸卻有可能作假。可另一個問題在於,十六點十五分,羅飛聽到爆炸聲之前,他一直通過對講機與孟芸保持著交談。這便形成了極不合理的悖論。十六點十三分時,真實的爆炸發生,孟芸已死!而她與羅飛的對話卻一直持續到了十六點十五分!
羅飛被這個悖論深深地困住了,昨天下午,他把自己在招待所房間裏鎖了好幾個小時也沒想出一個頭緒來。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對時間的判斷是否過於自信,那個時差也許根本就並不存在。
懷疑自己的判斷,這對羅飛來說是難以接受的。一定是還有什麽被忽略掉的問題。
直到今天上午,鄧驊給了他一個關鍵的提示。這個提示不僅化解了那個悖論,更讓羅飛順藤而下,剖開了一連串的謎團。
在恍然大悟的同時,羅飛也有些懊悔,他應該能夠早點兒想到的。
孟芸死於十六點十三分,已經死去的人當然無法再與別人通話,可羅飛卻看到通話結束時掛鍾顯示在十六點十五分。
那根本隻有一種可能。
有人調動過掛鍾的時間!
十八年前的掛鍾需要人工上弦才能走動。羅飛每天晚上都會給掛鍾上弦並且校準掛鍾的時間。如果有人在案發之前調快了掛鍾,那麽就會造成前述的時差悖論。調鍾者知道他的行為不會被任何人發現。因為案發之後,掛鍾所在的宿舍因為留有孟芸的字條和死亡通知單,肯定會作為第二現場被警方封閉調查;而羅飛作為涉案人員,也會被帶回警局接受長時間的詢問。當羅飛再次回到宿舍的時候,無人上弦的掛鍾早就停了,時間曾被調快的秘密就此掩藏。
所以羅飛才會認定爆炸發生在掛鍾顯示的十六點十五分,才會對死於十六點十三分的孟芸仍能和自己通話這個現象困惑不已!
弄明白這件事之後,下一個值得玩味的問題是,那個人為什麽要把掛鍾調快?
毫無疑問,這個人想給羅飛造成時間上的錯覺。
是誰?
一個人的名字無法回避地衝在了最前麵。
袁誌邦!
作為羅飛的室友,他是最有機會調動掛鍾的人;同時他也了解羅飛有著對時間精確把握的日常習慣;更重要的是,除了羅飛,隻有他知道那個掛鍾的走時是如此的準確,即便是短短幾分鍾的調動也能對羅飛的時間判斷產生意義非凡的影響。
可他想幹什麽?
既然已經將袁誌邦設定在策劃者的角度上,羅飛首先便猜想到袁並沒有死於那場爆炸中,進而懷疑對講機中聽到的爆炸是不真實的。因為孟芸的對話顯示,袁誌邦當時一直身負炸彈捆縛在她的身邊,如果發生爆炸,兩人都不可能生還。
所以確實存在著兩次爆炸,一真一假。假爆炸自然應該發生在真爆炸之前,當羅飛認為袁孟二人都已經在假爆炸中身亡的時候,袁誌邦卻還有幾分鍾的時間製伏孟芸,並且在真爆炸發生之前逃走。
這就給了袁誌邦要將掛鍾調快的理由,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掩飾真假爆炸之間的時差,對講機中的假爆炸雖然提前發生,但當羅飛看到宿舍的掛鍾時,卻會認為其正好發生在真爆炸的同一時刻。
可是悖論隨即又出現了,羅飛看掛鍾的結果卻是假爆炸發生在了真爆炸的後麵。這又與設想中袁誌邦的目的背道而馳了。
難道是袁誌邦沒有控製好時間?
假爆炸發生時,被調快的掛鍾顯示在十六點十五分,這是袁誌邦想讓羅飛認為的爆炸發生時間,同時也就是袁誌邦計劃中真爆炸發生的時間。
可是真正的爆炸卻發生在了十六點十三分。
時差是存在的,卻是提前了兩分鍾。
真正的爆炸比袁誌邦的計劃提前了兩分鍾到來。
羅飛了解袁誌邦,他知道對方思維和行事的縝密。如果這場爆炸是出於他的計劃,那麽爆炸的提前絕不會是他計算疏漏的結果。
同樣,在他的計劃中,也絕不可能莫名地出現一個毫不相幹的偷窺者,而這個偷窺者甚至還能在他設計的爆炸中幸存下來。
羅飛在諸多猜想中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釋:那是一個意外。現場發生了某個意外,這個意外竟讓行事滴水不漏的袁誌邦也無法防範。意外的結果使得爆炸提前了兩分鍾發生。而此時意欲金蟬脫殼的袁誌邦尚未來得及走遠,於是他便成了那個麵目全非的“幸存者”。他從此不得不盜用黃少平的身份存於世間。
同時這兩分鍾的時差也給袁誌邦完美的計劃留下了無法抹去的疤痕。這個疤痕在其他人眼中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但卻足夠讓羅飛窺看到疤痕後隱藏的真相。
當然,尚有更多的困惑還未解開,那是隻有當事人才可能知道的答案。
羅飛盯著那個坐在牆角的“怪物”,一步步地向著對方走去。那個人曾經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他們互相欣賞,互相欽佩,可他卻又謀害了自己摯愛的女友,並且讓自己承受了十八年的痛苦折磨。
直到在那“怪物”麵前坐下,羅飛的目光都一直沒有離開對方的臉。他似乎想看穿那醜陋的麵龐,看清自己心中所有的疑問。他還想看到,當那個人再次麵對自己的時候,他會出現怎樣的神情?
可羅飛什麽也看不出來,袁誌邦用血紅的眼睛和他對視著,他的臉上似乎罩著一層僵硬的死皮,竟顯示不出任何內心的情感。
或許他的所有情感也像麵部的神經一樣,早在那場爆炸中便已被摧毀殆盡了?
良久之後,袁誌邦先開口了,他用那折磨人耳膜的嘶啞聲音問道:“你恨我嗎?”
恨?羅飛一時竟答不上來。是的,他曾經恨過那個凶手,恨得牙根發癢,目眥流血。因為那個凶手“殺死”了自己最摯愛的戀人和最親密的朋友。可是現在,諷刺性的真相卻出現在他的麵前。
正是那個朋友殺死了自己的戀人。
羅飛的心中一片混亂。他不知該如何麵對自己的情感,那仇恨該如何與四年的無間真情以及十八年的懷念與追思糅合在一起?
袁誌邦卻又說道:“你了解我,你該知道,我並不是你們想象中的那個惡魔。”
是的,他們曾是同吃同住四年的好兄弟,那種感情甚至已不遜於血水相融的親人。他們也確實互相了解,他們之所以進入警校,正是因為有著相同的理想和追求:用自己的力量去懲罰罪惡。
誰能想到,這兩個兄弟會有一天像這樣麵對麵地坐著?!
“你不是惡魔嗎?”半晌之後,羅飛才咬著牙反問,“可你做了惡魔才會做的事情!”
袁誌邦搖了搖頭,似乎並不認同對方的責問,然後他說道:“你已經當了十八年的警察,抓獲的罪犯也是不計其數了。你該知道,很多罪犯,他們並不是惡人,當他們觸犯法律的時候,隻是因為他們麵前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
羅飛心中一凜,他明白這個道理。在人生的旅途中,每個人都會麵臨著很多的路口,他們會選擇看上去最好的那一條走下去。可是,如果最好的那條路卻要觸犯法律的時候,這些人的命運便會蒙上濃重的悲劇色彩。他想到了明澤島上的葉梓菲,想到了恐怖穀裏的李延暉……這些人之所以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並不是因為他們的天生惡性,而隻是因為他們遭遇了常人不會遇見的人生選擇。
可是這就能使他原諒麵前的這個人嗎?不,隻要一條理由就可以駁斥所有。
“你為什麽要炸死她?為什麽要讓我承受如此的痛苦?為什麽?!”羅飛瞪著袁誌邦的雙眼,他的痛苦似乎要隨著那凸出的眼球一塊噴發出來。
“因為我需要有人來證明我的死亡,這樣我才能繼續自己的計劃。”袁誌邦卻是如此的冷靜,他甚至反問了一句,“你認為還有比你們倆更合適的人選嗎?”
羅飛愣住了,然後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慘笑。是的,還有誰會比他和孟芸更勝任這樣的角色呢?他們與袁誌邦熟識,傳達出的死訊才會被警方所深信;他們擁有對講機,這使得虛假的爆炸信息因為電波的傳遞而顯得真實;更重要的,他們正是Eumenides這個虛構人物的創造者,所以他們才會在發現異常之後,互相以為是對方所為,所以他們沒有第一時間向警方報案,從而在不知不覺中配合袁誌邦演完了所有的戲份兒。
的確再沒有其他人能夠在這幕戲中達到如此完美的效果。而袁誌邦選擇犧牲孟芸卻留下了羅飛,似乎還是顧及了那四年的同窗深情。
那這痛苦和仇恨應該往哪裏去追溯呢?
“計劃,為了你的計劃……”羅飛看著袁誌邦,難以理解地搖著頭,“就是為了成為所謂的Eumenides嗎?”
“你以為Eumenides就是我?”袁誌邦幽幽地歎息一聲,“你錯了,Eumenides本來就是你們所創造,你自己就是Eumenides,孟芸也是……甚至很多人心裏都有Eumenides,因為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太多的罪惡,人們需要Eumenides的存在。”
“不。”羅飛敲了敲桌子,“人們需要的是法律。”
“法律懲治不了所有的罪惡。權勢高的人可以淩駕在法律之上,狡猾的人可以躲在法律照耀不到的陰暗角落中。”袁誌邦的語氣也變得嚴肅起來,“這個道理我十八年前就明白,而你做了十八年的刑警,難道還不明白嗎?或者,你隻是因為失去了心愛的戀人便放棄公允去駁斥我的理論?”
羅飛竟不知該如何回應對方。他是法律的捍衛者,可是法律真的能懲治所有的罪惡嗎?
袁誌邦的右手忽然抬了起來,與他銬在一起的郭美然也被牽動了。由於長時間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下,這個女人的神情已經有些恍惚,此刻受到驚擾,便神經質一般“啊”地尖叫了一聲。
“你看看這個女人。”袁誌邦衝郭美然撇了撇嘴,“她原本隻是這家飯店的服務員。可她憑著自己年輕,有幾分姿色,就勾引了飯店的老板,使那個不爭氣的男人拋妻棄子,投入了她的懷抱。而她則從服務員搖身變成了老板娘。”
羅飛看向郭美然,眼中閃過一絲鄙夷的神色。而郭美然聽對方講起了自己不光彩的往事,顯得既害怕又迷茫。
袁誌邦的話還沒有說完:“如果僅僅是這樣也就算了。她嫉恨男人的前妻在離婚時分走了一半的財產——她自己是個無恥的強盜,卻反而責怪別人奪走了她的東西。於是她每天打電話,發短信,使出種種手段騷擾對方,說一些下流不堪的話語,她甚至故意將自己和那個男人在床上的行為講給對方聽。可憐那男人的前妻不堪侮辱,因神經衰弱得了抑鬱症,最終服藥自殺了。”
羅飛瞪著眼睛,目光中的鄙夷變成了憤怒。
“你也很生氣,對嗎?”袁誌邦捕捉到了羅飛的情緒,“可是對於這樣的人,法律卻沒有辦法懲罰她。她做盡了惡事,卻仍然逍遙自在,享受著本該屬於被害人的寵愛,揮霍著本該屬於被害人的財產。在這個時候,麵對這樣的罪惡,你難道不希望Eumenides的出現嗎?”
說到這裏,袁誌邦轉過頭來看著驚魂不定的郭美然。“把那封信打開。”他命令道。
郭美然不敢違抗,乖乖地拆開了手中的信箋。那是不久前她從袁誌邦風衣口袋裏掏出來的。信箋中是一張紙條,隻見上麵寫著——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郭美然
罪行:故意殺人
執行日期:十月二十五日
執行人:Eumenides
“不,不要殺我!”郭美然隱約猜到這張通知單所蘊藏的恐怖含義,她哭叫著乞求,“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會這麽做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們……原諒我這一次吧……”
袁誌邦拉起郭美然的手,漠然地指了指羅飛:“你問問這位警官,法律會不會原諒一個殺人之後但承諾會改正的凶犯?”
郭美然讀懂了對方的潛台詞,她已嚇得說不出話來,在一陣顫抖之後,她癱倒在椅子上,一股冒著熱氣的液體浸濕在她的兩腿之間。
袁誌邦蔑然搖搖頭,目光轉向了羅飛。
羅飛深深地吸了口氣,凝起自己的思緒,掙脫了袁誌邦對他思維的引導。
“Eumenides?站在法律的對麵去懲罰罪惡。是的,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幻想……可是——”他搖了搖頭,看著袁誌邦,“沒有哪個瘋子會把這種想法真正地付諸實踐!即便是我和孟芸創造了這個人物,當年也隻不過搞出了一些惡作劇而已,為此而殺人?我們根本想都沒想過。”
“你們沒想過,是因為你們從來沒有遇到過我所麵對的選擇!”袁誌邦提高了語調,聲音變得更加刺耳,“是的,每個人都有瘋狂的想法,但隻有少數人變成了瘋子。這不是因為大部分人更加清醒,隻是他們缺少能說服自己去發瘋的理由!可是我,我卻有了足夠的理由……”
羅飛的心中怦然一動,他屏住呼吸做好了傾聽的準備。
袁誌邦的聲音由激憤變得深沉,他的兩側眉角也耷拉了下來,然後他開始講述那些發生在十八年前的,把他從正常人變成了瘋子的痛苦往事……
正如袁誌邦給慕劍雲指點的案情方向,一切的源頭都來自於那件曾轟動省內警界的“三一六販毒案”;同時也正如鄧驊向羅飛所暗示過的,很多人永遠也不會知道這起案件到底有多“經典”。
鄧驊,當時名叫鄧玉龍,他剛剛二十來歲的年紀,但已經顯示出超出常人的思維和膽略,而這兩點正是成大事者必備的素質。在“三一六販毒案”中,他將這兩點素質發揮到了極致,同時也給自己贏得了豐厚的“收獲”。
當警方便衣包圍了交易現場之後,正是鄧玉龍挑起了警方和毒販之間的槍戰,然後他做了兩件事情:第一,他從內部突然襲擊,將其他涉案毒販全部擊斃;第二,他藏匿起了一半的毒品和毒資。
雖然鄧玉龍精心謀劃了此事,並自以為操作得滴水不漏,但他的舉動卻沒能瞞過薛大林的眼睛。在案件告破後的第二天,薛大林將鄧玉龍叫到辦公室中進行責問。然而薛大林並不願毀掉自己一手培養出的“金牌線人”,更不想讓自己的赫然戰功蒙上陰影,兩人間的交鋒也因此走向了一個與預期相反的結果:鄧玉龍用自己犀利的口舌說服了薛大林,後者放棄追查並接受了一半的贓款賄賂,同時鄧玉龍承諾將私藏的毒品銷毀。
可是事情卻沒有結束。另外一個人的出現讓情況變得複雜起來,這個人便是在薛大林身邊擔任秘書的白霏霏。當時設備處剛剛從國外購買了一批監聽設備,薛大林也領到了一台,平時都交給白霏霏保管。身為年輕人,白霏霏對這種新奇的玩意兒當然很感興趣,便在辦公室裏試著玩了起來。所以當薛大林與鄧玉龍密談的時候,白霏霏雖然不在場,但她卻通過打開的監聽設備了解到全部的過程,並且這個過程還被錄製了下來。
白霏霏當年還是一個實習生,思想單純,亦沒有什麽社會經驗。當她發現自己崇拜的領導和英雄即將陷入一場非法的交易之時,她感到深深的焦急和憂慮。幾乎未做過多的思考,她隨即便麵見了薛大林,坦白了自己竊聽之事。她苦苦勸說對方懸崖勒馬,千萬不可與鄧玉龍同流合汙。
薛大林被嚇了一跳,不得不耐下性子與白霏霏周旋,而後者顯然不是他的對手。很快,薛大林便摸清了情況,白霏霏隻是一個人偷聽了這場談話,同時她也沒來得及對其他人透露此事。於是薛大林看似接受了對方的規勸,他表示將把贓款和毒品全部上交,並給鄧玉龍最嚴厲的內部懲罰。白霏霏感到由衷的高興,她甚至還主動將那卷錄音資料交給了薛大林處理。
後來人已很難考證薛大林此刻的心路曆程。他是否經曆過痛苦的猶豫和掙紮,或者鄧玉龍再次巧舌如簧般說服了他?總之,最終他選擇了一種令人痛心的方式來化解自己所麵對的困境。兩天之後的夜裏,白霏霏在下班的路上溺死於城郊的一條小河中。
身為白霏霏的領導,薛大林“證實”了事發之前白霏霏因為戀愛挫折,正陷於一種極不穩定的情緒之中,甚至多次出現過“輕生”的苗頭。關於戀愛挫折的說法亦得到了白霏霏同學的印證,於是白霏霏的死亡很快有了定性:因情感問題導致的自殺。
世人都把譴責的矛頭對準了白霏霏的前男友——袁誌邦,隻有袁誌邦自己清楚,他在這場事件中扮演著一個多麽委屈和痛苦的角色。
羅飛說得不錯,袁誌邦確實是一個很有女人緣的家夥,而他自己也願意和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交往。他的出發點並不下流,他是真的喜歡對方,愛對方,全心全意地投入,全心全意地付出。不過他那時候也隻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處理感情還難說成熟,因此便經曆了幾次分分合合。在如今的社會這也許並不算什麽,可是在當年,在八十年代,這卻給小夥子帶來了非常惡劣的口碑。
袁誌邦和白霏霏的交往也經曆了從最初的甜蜜到後來的平淡,而性格上的不合此時也顯現出來。在幾次衝突和摩擦之後,袁誌邦提出了分手,雖然白霏霏心有不甘,但最終還是麵對了這個現實。不過兩人並未因此而成為仇人,他們仍是很好的朋友——不得不承認,袁誌邦有著某種獨特的魅力,女人即使得不到他,也仍然欣賞他,信任他,甚至感激他,他們仍會保持著很好的交往。
所以,說白霏霏因感情挫折投河自盡,也許可以騙過其他所有人,但絕對騙不過袁誌邦。更為關鍵的是,袁誌邦很容易便會想到白霏霏真正的死因。
當白霏霏自以為說服了薛大林之後,她的心裏是非常高興的。她想要找人分享這份快樂,這時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袁誌邦。當天晚上,她就把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告訴了對方,而袁誌邦當時也沒有多想。要知道,薛大林可是所有警校男生的偶像,白霏霏能在懸崖邊上拯救了對方,袁誌邦甚至還感到過一絲的榮幸。
可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卻急轉直變。白霏霏莫名其妙地“溺水”身亡,而薛大林則有意把責任引到了袁誌邦身上。別說袁誌邦本人是刑警專業最優秀的學員,就算他是一個傻子,也能窺視到這些事情背後的玄妙。
袁誌邦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他該如何去處理這突然發生的變故?
雖然白霏霏其時已不再是袁誌邦的女友,但他卻發誓要為對方討回公道。這便是袁誌邦對待女人的態度與風格,隻要他深愛過的女人,即使分手,但那些承諾過的話語卻永遠不會失效。
袁誌邦說過,他會永遠保護白霏霏,如果有人欺負了她,他一定會為她出頭,為她報仇。
他說過,他就一定要做到!
可是該如何做到?
作為一名即將畢業的警校學員,袁誌邦首先想到的當然是正常的法律途徑。然而現實是無奈的。唯一的證據,那卷錄音帶已經落入了對方的手中,而薛大林等人相對於自己又處於絕對的強勢地位。袁誌邦清楚地知道,在這條正常的途徑上,他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獲勝的可能。
袁誌邦在痛苦和憤怒中掙紮,未來法律的捍衛者卻對法律產生了深深的質疑。他看到了法律製裁不了的對手,也看到了世間仍有許多法律照耀不到的陰暗角落。
袁誌邦決不會放棄自己複仇的計劃,但他必須考慮其他的方法了。
警校德高望重的劉老先生曾說過這樣的名言:“優秀的刑警和優秀的罪犯會具有很多相同的特質,敏銳、縝密、冒險性、求知欲……他們相像得就如同是一個硬幣的兩麵。而窺探對麵的狀態,永遠是他們最想做卻又最難做到的事情。”
現在,命運將袁誌邦這枚硬幣拋了起來,當他再次落下的時候,他在桌麵上旋轉和猶豫著,然後他終於倒向了另一麵。
袁誌邦決定用自己的力量去懲罰薛大林和鄧玉龍。他深深地知道,這對於自己來說將是一條不歸路。
他從此將走上法律的對立麵,他將從一名未來的刑警變成一名罪犯,他那與生俱來的懲治罪惡的渴望與夢想難道便要就此破滅嗎?
他不甘心如此。他要尋找一種兩全其美的方法,就在這個時候,他得到了一個美妙的提示。
這個提示來自於羅飛和孟芸。
Eumenides,這個來自於孟芸頭腦中的虛構人物此時正在警校內興風作浪。羅飛和孟芸的行為瞞得了其他人,卻不可能瞞得過同樣敏銳且又與羅飛同處一屋的袁誌邦。這個名字的含義得到了後者的提煉和升華。Eumenides從一個惡作劇似的人物變成了一個孕育中的真正的罪犯——為了懲治罪惡而存在的罪犯。
至此,袁誌邦已經下定決心走上另一條道路。他要殺死薛大林和鄧玉龍,這是一個必須開始的起點,正是這個起點使他不得不扭轉了自己的前進方向。從此,他將在這條與法律完全背道而馳的路上像法律一樣執行著懲治罪惡的使命。
他將成為真正的Eumenides。
這是一個隱藏在很多人心底的瘋狂念頭。正如袁誌邦所說,即便是羅飛和孟芸,也未必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
但沒人會將這個想法變為現實,因為他們沒有理由去放棄正常的生活。
可袁誌邦有了這個理由,既然他要為白霏霏報仇,那便意味著正常的生活將永遠離他而去。
他也有這個能力,警校的學習教會了他偵查、爆破、開鎖、格鬥、駕駛等諸多的技能,而天賦使他在每項技能的掌握中都成為了出色的佼佼者。
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將麵對的困難和危險。
最初的起點就不會輕鬆。
要殺死薛大林還相對簡單一點兒,但是要幹掉鄧玉龍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了。多年的複雜經曆已經讓後者變得像狐狸一樣狡猾和敏銳,他時時刻刻都保持著最強的防範姿態——這已成為他在險惡環境中賴以生存的本能。如果自己一擊不中,對方無疑將展開可怕的反撲,而此人的實力已在多年的腥風血雨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證。
與此同時,袁誌邦也清楚,自己掌握的技能固然對行事有益,但也同樣會成為最終令自己淪陷的泥潭。警方擁有著太多的分析和偵查高手,自己每一項技能的展示都將成為警方追蹤的線索,在這樣的天羅地網下,何處能成為自己的容身之地呢?
經過反複的考慮之後,袁誌邦有了主意,要解決這個問題,似乎隻有一個辦法:讓自己成為一個並不存在的人。
Eumenides必須是一個從未存在過的人,他沒有任何記錄,沒有任何資料,沒有任何已有的蹤跡可循。這樣,不管是強大的對手,還是無處不在的警方,他們都將因失去目標而對Eumenides無計可施。
所以,袁誌邦鐵下心來,他要完成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製造自己已經死亡的假象。
讓自己成為一個不存在的人。
要達成這個目標,他需要其他人的幫助,而他又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計劃。因為他要做到的是一次徹底的“消失”,他要讓這個世界不再存有任何與自己有關的聯係。
能夠幫他完成這個任務的最合適的人選便是羅飛和孟芸。當然,當他選擇這兩個人來參與自己最初的遊戲之時,在他內心深處還有著另外一些潛在的原因。
當目標和人選都確定之後,袁誌邦開始謀劃並正式展開了自己的一係列行動。
他開始與一個素不相識的“筆友”交流,從而在其他人眼中愈發坐實自己“始亂終棄”的罪名,同時,這個“筆友”也將成為日後警方追蹤Eumenides時的一條幹擾線索。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七日,亦即血案發生的前一天。袁誌邦借用了孟芸的對講機,他在機器內嵌入了一個微型的遙控炸彈並且設置了幹擾信號。
四月十八日淩晨,袁誌邦潛入薛大林的住處,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開鎖的高手,所以睡夢中的薛大林沒有任何察覺。袁誌邦輕鬆地將對方手刃,然後他找出了薛大林藏匿在家中的贓款,作為自己“消失”之後維持行動的經費。
上午,袁誌邦將錢款藏好,同時為告別正常的生活作最後的準備。他斬斷了自己在世間的一切情感——當他決定承擔起Eumenides的責任之時,這便注定成為他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下午,袁誌邦出發去赴與筆友的“約會”。在離開宿舍之前,他將掛鍾調快了五分鍾,以使自己的計劃在時間上不留下任何瑕疵。同時,他將“死亡通知單”留在門口的便箋袋中,任何人在開門的時候都能一眼發現。
然後他出門。在路上,他安排了自己和孟芸的一場“巧遇”,他告訴了孟芸自己將要前往的地點,同時借羅飛之名讓孟芸早點兒去宿舍等待,並特意囑咐對方要帶上對講機。
孟芸來到羅飛的宿舍,很快她就看到了那張“死亡通知單”。孟芸認為那是羅飛的手筆,她不敢怠慢,連忙通過對講機呼叫羅飛,但袁誌邦設置好的幹擾使對講機無法發揮作用。無奈之下,孟芸在屋內留了言,然後立刻出發去尋找袁誌邦。因為此前袁誌邦曾將“約會地點”告訴過她,所以她便來到了那個廢棄的倉庫中,她看到袁誌邦已經被“銬縛”在現場,並且身上還背負著一枚定時炸彈。
此時袁誌邦已經換上了拾荒者的服裝,但情急之中的孟芸並未留意。她隻是急著要和羅飛取得聯係,然而對講機卻始終不通。當時間接近了袁誌邦的計劃安排之後,他才將對講機的幹擾源關閉,於是羅飛和孟芸之間便有了那場通過電波傳遞的交談。
下午十六點十分,當孟芸在羅飛的指點下準備拆彈的時刻,袁誌邦按下遙控器,引爆了對講機中的那枚炸彈。這炸彈的威力很小,但也足夠炸毀對講機,同時讓孟芸出現了短暫的暈眩。
電波那頭的羅飛聽到了爆炸聲,而宿舍掛鍾此刻顯示的時間是下午十六點十五分。
另一邊,袁誌邦迅速行動,他將拾荒者黃少平從隱匿的角落裏拖出來,取代了自己的位置。然後他將孟芸與黃少平銬縛在一起,並對照準確時間,將炸彈的爆炸時間設置在了十六點十五分。這樣爆炸發生之後,警方的記錄和羅飛的證詞間就不會出現時間上的差異。做完這些工作之後,他還有兩分多鍾的時間離開現場,這已足夠他到達安全的區域。當炸彈如期在十六點十五分爆炸之後,袁誌邦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而一個沒有任何資料記錄的Eumenides將橫空出世。整個計劃是如此的完美,不會有任何的破綻與瑕疵。
是的,這是一個完美的計劃。當羅飛聽到這裏的時候,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可他又知道,這計劃事實上卻並未完成,雖然隻出現了兩分鍾的誤差,但這兩分鍾卻足以改變太多的事情。
“哪裏出了問題?”羅飛忍不住問道,“你的計劃出了意外,那個意外到底是什麽?”
袁誌邦的目光迷離,他的思維仍停留在十八年前的那個場景。羅飛的問話似乎讓他想起了什麽,他的眼中顯示出一些情感的變化,有惋惜也有懊悔。然後他看著羅飛,吐出一個人的名字來:“孟芸。”
羅飛的心顫抖了一下。
“我的計劃中低估了孟芸。而她卻是最不該被低估的一個人。”袁誌邦鄭重其事地說道,語氣中帶出一種佩服與尊敬,“我們倆都和她鬥過,最終誰也沒能真正贏了她。”
“她……她做了什麽?”羅飛的聲音也有些發顫,他既想知道當時的情況,可是又害怕聽到那悲慘的描述。
袁誌邦眯起眼睛再次開始回憶。被他的話語牽引著,兩個人的思緒一同回到了十八年前的爆炸案現場。
時間已經接近下午十六點十三分,離袁誌邦設定的爆炸僅有短短的兩分鍾多點兒的時間了。
孟芸從先前的那次爆炸中慢慢清醒過來,她的臉上流著血,聽覺也受到了很大的損傷,但是她的思維卻在迅速地恢複。
她看到自己和一個陌生的男人銬縛在了一起,那個男人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不知是死了還是昏迷。然後她看到了背負在男人腰間的那枚炸彈,計時器上的時間正在倒計時中流逝。
她掙紮了一下,雖然能夠勉力觸摸到那枚炸彈,可她不懂拆彈,手中也沒有任何可用的工具。而留給她的時間已是如此短促,她該如何求生?
孟芸抬起頭四下張望,然後她看到了一個正在快速離去的背影。
那背影給她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孟芸回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情,正是這個人將自己困在了這裏!她大叫了一聲:“袁誌邦!”
袁誌邦停下腳步,回頭與孟芸對視著,他沉默了一兩秒鍾,愧疚和歉意寫在了臉上。
“對不起。”他輕輕地說了一句,然後便轉身繼續往倉庫外走去。
孟芸在瞬間明白了局勢,她被袁誌邦設計了!從倉庫內兩個男子衣著的互換,聯想到此前發生的事情,孟芸已經猜到了對方的目的。不管對方為何如此,自己竟要成為這個陰謀的犧牲品!
“渾蛋!”孟芸悲憤地呼喊著,“你停下,你看著我!”
她的聲音似乎帶著種不容抗拒的力量,已經接近倉庫門口的袁誌邦竟再次鬼使神差地停了下來,然後他看向了孟芸。直到這時,袁誌邦仍未想到自己的計劃會因這個女人而出現變數。他深信自己已經控製了一切。
還有兩分鍾設計中的爆炸就會發生,這兩分鍾足夠自己逃生,而孟芸卻來不及進行任何形式的自救。即使自己再停留幾秒鍾,又能有什麽意外發生呢?
可是他還是低估了孟芸,後者根本就沒有考慮自救。她瞪視著袁誌邦,然後直接將手伸向了炸彈的引線,攥住之後狠狠地一扯……
袁誌邦愕然驚呆了,此時他才明白過來,對方竟是要和自己同歸於盡。他連忙縱身躍起,向著倉庫外撲去。可他終究還是未能逃脫,爆炸頃刻間已經發生,熾熱的氣浪將他狠狠地掀了起來,他隨即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聽完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羅飛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兩行淚水從他的眼角滲落下來,他仰起頭長歎一聲,似乎有些釋然。
“她不是因我而死……”羅飛喃喃地說道。孟芸的死並非出於自己對拆彈的錯誤判斷,在他心頭壓了十八年的一塊沉重的石頭似乎可以卸去了。而他也從未想到,孟芸竟死得如此壯烈,正是她親手引爆了炸彈,用自己提前逝去的生命擊碎了袁誌邦滴水不漏的計劃。
在那樣絕望的關頭,在那樣稍縱即逝的時刻,有幾個人能如此坦然地麵對死亡,並且還能給對手致命的一擊?
所以即便是付出了慘痛代價的袁誌邦,在日後回想起這一幕時,仍不免對孟芸產生由衷的敬畏。
片刻後,羅飛擦了擦眼睛,然後他盯住袁誌邦,低沉地說道:“這就是她的風格,她永遠也不會認輸的,沒有人能夠擊敗她……她——和我一樣!”他似乎帶著驕傲的情緒,又似乎像是宣告著什麽。
“是的。”袁誌邦坦然承受了羅飛的目光,“我沒能擊敗她,也沒能擊敗你。十八年前,她奪去了我的半條命;而十八年後,因為你,我剩下的半條命也將終結。但是……你們同樣也沒能擊敗我……你會明白的,我們纏鬥了十八年,最終仍是個勝負難分的結果。”
勝負難分?羅飛搖了搖頭:“我已經找到了你,你的計劃到此為止了。”
袁誌邦咧開殘破的嘴角笑起來:“你找到了我,並不代表你就找到了Eumenides。”
羅飛心中一凜,他知道對方的意思。
在十八年前的爆炸中,袁誌邦已經成為一個廢人。他已沒有能力再執行自己的計劃。所以他隻能盜用黃少平的身份蟄伏下來,這一等就是十八年。
但他並不甘心Eumenides就此消失,所以用十八年的時間去培養一個傳人,繼承自己所有的技能和思想。
最近正是這個傳人嶄露頭角的時候。
這些羅飛都已經想到。
“我也會找到他的。”羅飛用目光表達出堅定的信心。
“你們找不到他。”袁誌邦卻似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因為他沒有記錄,沒有檔案,沒有任何資料,對於一個並不存在的人,你們如何去尋找?”
“鄧驊!他的目標是鄧驊,我會因此而找到他——而且,我已經知道了你們這次計劃的關鍵所在!”羅飛咄咄逼人地說道。
袁誌邦忽然不說話了,他看著羅飛,像是在欣賞什麽東西,片刻之後,他才又重新開口,而話題卻完全岔開了。
“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他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羅飛愣住了,不明白對方是什麽意思。
而袁誌邦又接著說道:“在十八年前,在那場爆炸還沒有發生的時候,你是否想到過,有一天我們會像這樣?我們坐在桌子的兩邊,代表了兩個勢如水火的陣營,我們互相爭鬥,竭盡全力卻仍無獲勝的把握。”
羅飛沉默了,他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袁誌邦又咧開了嘴:“我知道你想過,就像我一樣。因為我們的性格中有著本質上相同的東西:冒險性,喜歡刺激與挑戰。對於這種性格的人來說,他對一個出色敵人的渴求欲望要遠遠超過一個出色的朋友。所以你肯定也像我一樣,無數次地想象我們出現在不同的陣營中,在生死的搏鬥之後,幹掉對方,或者被對方幹掉。”
羅飛從喉管深處“嗬”了一聲,不知是反駁還是默認。
“是我讓這種想象變成了現實。”袁誌邦輕歎一聲,顯得既滿足又遺憾,“剛才我看到你的那種目光,戰鬥的目光,你知道我有多激動?你該感謝我,我寫信把你叫來,讓你有機會參加這場遊戲——你也沒有讓我失望;而我該妒忌你,你仍然會和頂尖的對手搏鬥下去,我,我卻到了退場的時刻……”
羅飛盯著袁誌邦看了良久,然後他搖了搖頭:“你是個瘋子。”
“瘋子?你鄙視瘋子嗎?”袁誌邦“哧”了一聲,“在醜陋的社會中,瘋子是個褒義詞。我是個瘋子,但我是為了懲治罪惡而瘋,在本質上我和你們警察在做著同樣的工作。”
“可我們決不會殺害無辜!”羅飛激動地駁斥道,“在你殺戮的名單中,有孟芸,有鄭郝明,有熊原!他們並沒有犯下任何罪行,你為什麽要殺害他們?”
“無辜?什麽叫無辜?”袁誌邦聳了聳肩膀,“我問你,如果我沒有殺死孟芸,沒有殺死鄭郝明,沒有殺死熊原,我殺的都是那些罪有應得的人,那你會不會抓我?”
“當然會。”羅飛不假思索地答道,“隻要你觸犯了法律。”
袁誌邦又扯了一下郭美然:“那好,你再看這個女人。假設我一直是個守法的好公民,可是這個女人的惡行讓我無法忍受,現在我要殺她,你會為了阻止我而開槍將我打死嗎?”
這次羅飛考慮了一會兒,他的答案仍然是:“會。”
“可是你也恨這個女人,你也希望她去死。你並不討厭我做的事情,但你卻必須殺了我——”袁誌邦幫羅飛解釋道,“因為你要維護你的規則,你認為這個規則能保護大部分的人。”
羅飛點點頭:“是的。”
袁誌邦又道:“我做了你想做卻又無法做的事,可我卻被你打死了,我又算不算無辜?”
羅飛搖搖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為什麽猶豫了?我來幫你回答,這不算無辜。因為我們已經處於不同陣營,即使互相欣賞,即使我們在追求同樣的正義,但為了維護各自的規則,見麵後卻隻能拚個你死我活。你要殺我,我也要殺你——這就是警察和殺手的故事。為了懲治罪惡,我們都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這犧牲是為了保護更多人的利益。所以我們之間的殺戮,是沒有無辜可言的。”說完這番話之後,袁誌邦深深地歎了口氣,又道,“我隻殺過兩種人,有罪的人,或者是警察。而除此之外,我沒有殺過任何無辜的平民。即便是我抓來當作替身的黃少平,他也犯下過必死的罪行。”
羅飛的心一陣陣地發涼,可他卻又無法推翻對方的邏輯。的確,他們早已不是多年的密友,他們已是無法共存的敵人。他是一個真正的殺手,時刻麵對著警方的追捕與緝殺,又有什麽理由要求他對警方保持單方麵的仁慈呢?
“所以,隻要是威脅到你,或者是妨礙你執行計劃的警察,你就會殺了他,是嗎?”片刻之後,羅飛冷冷地問道。
袁誌邦點點頭:“就像戰爭一樣,每一個戰士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嘿。”羅飛冷笑了一聲,“那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袁誌邦用奇怪的目光看著羅飛,忽然冒出兩個字來:“鯰魚。”
“什麽?”羅飛懷疑自己沒聽清楚。
袁誌邦咬著字說道:“鯰魚效應,你應該聽說過吧?”
羅飛一愣,所謂“鯰魚效應”他倒是有所耳聞。這是來自於挪威的一個寓言故事。挪威人愛吃沙丁魚,漁民在海上捕得沙丁魚後,往往會在魚槽中加入一條凶猛的鯰魚。沙丁魚見到鯰魚之後,就會緊張起來,一直高速遊動,於是生命力大為增強,抵達港口時的成活率也提高了許多。
“你就是那條鯰魚。”見羅飛不太明白,袁誌邦便又解釋道,“因為你的存在,他也將充滿活力,永遠不敢鬆懈。所以我不會讓你死的……我已經不能再教他了,而你將成為他今後最好的對手,同時也是最好的老師。”
羅飛自然知道袁誌邦口中的“他”指的是誰,而在對方眼中,自己竟然成了這樣一條“鯰魚”,真是不知該榮幸還是慍怒。冷冷地瞪了對方一眼後,羅飛斥道:“你也太自以為是了。我很快便會阻止你們的血腥計劃,而那條小沙丁魚,也即將成為漁民盤中的美餐!”
“你真的要阻止我?”袁誌邦舔了舔幹澀的嘴唇,“阻止我殺死鄧驊?”
“當然。”羅飛語氣堅決,“你以為我做不到嗎?”
“你能做到,我一點兒也不懷疑。可是,你不會這麽做——”袁誌邦意味深長地看著羅飛,“鄧驊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已經很清楚,他殺人、販毒、組織黑社會,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你真的要去救這樣一個人嗎?”
“法律會有它的準則。鄧驊的罪行是一件事,你們的殺戮又是一回事。要淩駕於法律之上去剝奪他人的生命,這是我絕對不會允許的。”羅飛鄭重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袁誌邦咧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而他的眼角也泛起狡黠的笑意,然後他幽幽地說道:“你現在這麽想,是因為你尚未麵對艱難的選擇。”
羅飛看著袁誌邦不說話,他不明白對方的意思。
袁誌邦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擁有廣闊退路的人總是能顯得很高尚,所以你不同意我殺鄧驊。可是如果沒有退路了,你還能堅持所謂的原則嗎?那時候你肯定就會理解我了吧?”
羅飛蹙起了眉頭:“你到底什麽意思?”
袁誌邦“嘿嘿”一笑,開始揭開自己的底牌。
“慕劍雲離開飯店的時候,手裏拿著我剛剛交給她的一樣東西。你的觀察向來敏銳,應該不會忽略這個細節吧?”
羅飛想起了此前慕劍雲的反常舉動,不禁心中一凜,立刻追問道:“你給了她什麽?”
“我給了她什麽並不重要。”袁誌邦臉上的肌肉扭曲著,發出一陣嘶啞的怪笑,“重要的是,鄧驊已經相信,慕劍雲拿走了當年那卷錄音的複製帶。”
羅飛短怔了一下,隨即便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他拍案而起:“渾蛋,你……你這是要害死她!”
“我並不會動她一根汗毛,想她死的人是鄧驊。”袁誌邦淡淡地說道。
“你……”羅飛的腦子漲亂得厲害,他實在難以抑製心中的憤恨,一把揪住了袁誌邦的風衣領口,“你為什麽要把她拉進來!”
袁誌邦直視著羅飛,然後他一字一句地說道:“為了驗證你的選擇。”
羅飛的手微微顫抖著,片刻後他才終於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他鬆開袁誌邦,拿出手機急匆匆撥通了慕劍雲的號碼。
振鈴聲響起,但卻許久無人接聽,直到呼叫被係統掛斷。
羅飛焦急地把電話砸在了桌子上。
“你該離開了,羅警官。”袁誌邦泰然自若地提醒道,“如果太晚的話,恐怕你連選擇的權利都會失去。”
羅飛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憤怒至極卻又無可奈何。然後他拿起手機,轉身便往飯店外走去。
“等等。”袁誌邦忽然又叫了一聲。
羅飛停步回頭。
“一句‘再見’也不說嗎?”袁誌邦的眼神中閃動著什麽,似乎那已是他最後的眷念。
羅飛讀懂了對方的眼神,他知道,袁誌邦已不可能再活著走出這個飯店。
這個背棄了法律的男人,他決不會讓自己再接受法律的審判。
所以這一刻已將成為他們之間的永別。
兩人便這麽對視著,曾經的友情,十八年的思念,以及最終的仇恨與憤怒都凝固在這短短的一瞬中。
“我們不會再見了。因為你的下一站是地獄。”最終,羅飛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來,然後他大步而出,再也沒有停留。
羅飛的每一步似乎都在帶走袁誌邦體內的一分氣力。他慢慢地靠倒在椅子上,短短幾十秒鍾的時間竟似要衰竭一般。
他已經做完了要做的所有事情,這個世上已沒有什麽再讓他掛念。作為一個廢人,在十八年間他完成了諸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此刻,他卻沒有大功告成的喜悅,他隻感到深深的孤獨。
是的,當他第一步踏上這條道路的時候,便已注定了一生孤獨。
開發區分局的陳警官度過了有生以來最鬱悶的一天。轄區內的人質事件已足夠自己焦頭爛額了,更令他上火的是,與綁匪會麵的三個人都是出了門就走,沒有一個留下來與他交流現場的情況。不過羅飛倒是好歹還吼了一句:“往後撤!”
“後撤,後撤!”陳警官雖然不知詳情,但看到羅飛沉若死水的表情,也猜到事情不妙,連忙指揮手下又撤出了一段距離。而片刻之後,隨著一聲悶響,碧芳園飯店坍塌成一片瓦礫,連帶周圍幾幢建築的玻璃也都被震得粉碎。
羅飛此刻已來到了警戒線外的街道邊,爆炸聲讓他的心緊縮了一下,他閉上了眼睛,但卻沒有回頭。
現場變得一片混亂,有人驚呼,有人往後躲避,但也有好事者擠得更加靠前。羅飛則來到路口,向著慕劍雲此前離去的方向探望,可是此處道路通達,而他又對地形不熟,該往何處去尋找呢?
正在彷徨之時,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看號碼竟正是慕劍雲的來電,羅飛連忙接聽,但對麵傳來的卻是曾日華的聲音。
“喂,羅警官?你剛才打電話過來了?”
“曾日華?”羅飛不知是吉是凶,焦急地問道,“你在哪裏?慕劍雲呢?”
“我們在人民醫院。慕老師出了點兒事,媽的,幸虧我及時趕到,沒出什麽大問題。”曾日華順口帶出一句國罵,聽得出來激動的情緒還沒完全平複。
羅飛立刻攔下一輛出租車向著人民醫院趕去,同時在路上聽曾日華講述了大概的情況。
原來曾日華在通知慕劍雲前往碧芳園飯店之後,一直放心不下,於是他就離開了刑警大隊,也往興城路現場趕來。到了警戒線外,正好看見慕劍雲上了出租車而去,他便也打了個車在後麵跟著。沒過多久卻見慕劍雲下了車,並且進了路邊一條偏僻的胡同。曾日華不知道對方要幹什麽,但看她的樣子似乎不想讓別人發現,於是他就沒有繼續跟過去,而是在胡同口等著。沒過多久,他看見兩個小夥子一路搜尋著進了胡同,曾日華起先倒沒在意,但很快胡同內傳來慕劍雲的一聲驚呼,他這才覺得有些不妙,趕緊衝了進去。
這時慕劍雲已經被擊倒在胡同深處,兩個小夥子一個放風,一個正在慕劍雲身上搜索著什麽。見到曾日華衝過來,放風的小夥子立刻迎上前,兩人動起了手。幾個回合下來,那小夥子便已抵擋不住,而這時另一個家夥起身打了個呼哨,兩人不再戀戰,一溜煙地跑了。曾日華關心慕劍雲的安危,也沒有追趕,他立刻背起昏迷的慕劍雲,到胡同口打上出租車直奔醫院而去。
好在經大夫檢查,慕劍雲隻是腦部受到突襲,救治之後並無大礙。曾日華和羅飛通話的時候,她已經清醒過來。
羅飛懸著的一顆心終於安定了一些。抵達醫院之後,他直奔慕劍雲所在的二樓病房,卻見慕劍雲正躺在病床上休息,她凝視著窗外,似乎在想著什麽問題。而曾日華則坐在一邊,粗魯地捋起半邊警服,拿著一瓶紅花油擦抹胳膊上的幾處青腫。
“怎麽樣了?”羅飛關切地問了一句,屋內兩人的目光也同時向他投了過來。
“沒事,兩個小毛賊,可能是想搶錢包吧。”曾日華咧著嘴,又來了一句國罵,“媽的,敢跟我動手,還真拿文職人員不當警察了。老子在警校的時候,格鬥也是數得上的。”
羅飛此時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他們心裏都很清楚,那兩個人可不是什麽搶錢包的小毛賊。
“袁誌邦給了你什麽?”羅飛來到慕劍雲麵前,單刀直入地問道。
“袁誌邦?”慕劍雲一時沒轉過彎來,她一臉狐疑地看著羅飛。
“黃少平就是袁誌邦!這個問題我一會兒再跟你解釋。你快告訴我,他給了你什麽東西?”羅飛一邊說,一邊急匆匆地來到窗口,貼在窗簾後向樓下看去。
幾個年輕人看似不經意地分散在樓前,但卻守住了來往的出入口。羅飛心中“咯噔”一下:事態已經難以收拾了。
而在屋內,慕劍雲和曾日華都深深地驚訝於剛剛被羅飛揭開的秘密,羅飛的表情也令慕劍雲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就是這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羅飛走過來接過那張紙,隻見上麵隻有三個字:“對不起。”
曾日華也湊上前,然後他莫名其妙地搖著頭。而羅飛則無奈地閉上眼睛,長歎了一聲。
對不起。
十八年前在爆炸現場,袁誌邦就曾對孟芸說過這三個字,而後者則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此刻,同樣的三個字又被送給了慕劍雲,同時也將這個女人推進了危險的沼澤中。
鄧驊絕不會放過慕劍雲,他手中那強大的勢力機器開動起來,在這座城市中又有誰能夠抵擋?慕劍雲很難逃脫對方的魔掌。為了逼問出那卷錄音帶的下落,鄧驊必將對慕劍雲施以可怕的折磨。
可是那錄音帶根本就不存在!當然鄧驊並不會相信這一點。
羅飛不敢也不忍想象會有怎樣的悲慘命運等待著慕劍雲。
羅飛也無力去抵擋那部機器,鄧驊已經擁有了太大的勢力,除非有錄音帶那樣的鐵證,誰又能在這個城市中動他分毫?
在痛苦的思索中,羅飛終於明白,要救慕劍雲,此時已隻有一個辦法。
繞開法律的手段,讓鄧驊成為一個死人。
然而這個方法顯然要違背羅飛多年堅守的原則,他又該如何去麵對呢?
慕劍雲的安危——這就是袁誌邦最後打給羅飛的底牌。
一邊是慕劍雲和正義,另一邊則是鄧驊和原則。羅飛必須從中作出唯一的選擇。
第十一章 最後的交鋒
十月二十五日下午,十六點十一分。
龍宇大廈內。
羅飛終於回來了。
此刻刑警和特警兩隊的參戰人員都集中在了一層大廳中,準備聽韓灝布置詳細的保衛事宜。
柳鬆一見到羅飛的身影,立刻就迎了上去。
“怎麽樣?需要我做些什麽?”他拉著對方避開人叢,焦急地問道。
羅飛卻給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回答:“不,什麽也不用做。”
“什麽?”柳鬆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你讓我做好準備的,我已經聯係了隊裏的政委,他隨時等待著我的匯報。不管多嚴重的情況,我們都可以告訴他,他肯定能轉達給上層的領導!”
羅飛沉默了片刻:“現在還不需要……一切等過了今晚再說。”然後他舉目尋找了一番,問道,“尹劍呢?”
“韓灝說他不見了,肯定是跑了!”柳鬆壓低聲音,“如果再不行動,以後想抓他可就難了!”
羅飛黯然地看著柳鬆,有太多的話無法明言,最後他隻能拍拍對方的肩膀,誠懇地說道:“相信我吧,對於熊隊長的死,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柳鬆無奈地“嘿”了一聲,不明白對方在搞什麽玄機。可是他自己並未掌握尹劍通敵的任何證據,麵對這樣的局麵,雖然心有不甘但又無能為力。
“好了,我們到那邊去吧。”羅飛往眾人聚集的地方指了指,“聽韓隊長布置今天的作戰任務,這才是現在最重要的事情。”
而韓灝此刻也看到了羅飛,他的目光驟然一跳,大聲問道:“羅警官,那邊什麽情況?”
“黃少平就是袁誌邦,同時也正是以前的Eumenides。他已經死了,但是罪惡仍在延續。”羅飛來到韓灝身邊,把大致情況簡單地說了一遍,至於薛大林、鄧驊涉黑、慕劍雲遇險等不便當眾透露的內幕則都作了隱略。
韓灝認真地聽完,隨著他緊張的思維,血液慢慢地湧上他的頭部,凸顯出一根根暴起的青筋。然後他沉吟著問道:“這就是說,現在有一個新的Eumenides,近期的一係列血案正是他的所為?”
羅飛點點頭:“這是一個沒有任何資料,沒有任何記錄,看似從未存在過的家夥。”
“那就讓我們等著他吧。”韓灝咬著牙陰沉地說道,“今天,也將會是他的末日!”
參戰的警隊戰士圍攏在韓灝身邊,他們心中也早已壓抑著複仇的怒火。即便是柳鬆,在這個要麵對最終敵人的時刻,也暫時拋卻了對韓灝的芥蒂,等待著對方的命令。
保衛方案是由韓灝和鄧驊共同商議製定的。
龍宇大廈內部的保安係統無懈可擊,工作的重點在於鄧驊離開龍宇大廈後,如何保證他的安全。
在鄧驊的堅持下,他的貼身護衛仍由自己的保鏢隊伍完成。而警方則主要負責對外圍的警戒和主要出入口的盤查。鄧驊將於晚上六點三十分離開龍宇大廈,前往機場乘坐二十點四十分飛往北京的班機。根據計劃,柳鬆將帶領特警隊員們先行出發,保證道路的暢通和安全。而鄧驊的車隊則和韓灝帶領的刑警隊員們一同行進。當到達機場之後,鄧驊會先在自己的避彈車裏等待一會兒,由警方人員清理閑人,並辦理好相關的登機手續。其後鄧驊才會下車,他將直接前往安檢口,在團團護衛之下進入候機大廳。
縱觀整個路程,與外界接觸的機會已經想盡辦法減到了最少。鄧驊的賓利車會直接開到龍宇大廈門口,他出了旋轉門就能夠上車。同樣,這輛賓利車也會一直開到機場地下車庫的電梯門邊,鄧驊下了車便進入電梯。在這些過程中不僅周圍的閑人會被限製靠近,眾保鏢還會貼身守護,防範措施可謂密不透風。
唯一無法與外界隔斷聯係的過程就是在候機大廳的等待時間,因為警方也不可能剝奪其他旅客進入大廳候機的權利。可是既然已經經過了安檢門,進入候機大廳的旅客是不可能帶入任何凶器的,再加上保鏢的守衛和警方的監控,Eumenides即便混在旅客中,他又能有什麽作為呢?而候機大廳又是個完全封閉的空間,隻要有任何風吹草動,Eumenides便會陷於重重圍困之中,要想逃脫難於登天。
諸多分析都表明,刺殺鄧驊根本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可是Eumenides此前偏偏又多次證明了,他正是一個能將不可能變為可能的人。
這場被延滯了十八年的交鋒,究竟會出現一個怎樣的結局?
答案將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揭曉。
任務分配完畢之後,柳鬆的特警力量首先出發了,而羅飛則與韓灝等人一起,在大廳內繼續等待著。他深深知道今晚所有事件的關鍵點所在,隻要守住這個關鍵點,就有擒獲Eumenides的希望。
韓灝同樣也在等待著,等待著那個關鍵點。那將是他翻盤的唯一機會。他已經輸了太多,這一戰將無任何退路可走。
在強大的壓力下,韓灝的雙眼布滿了血絲,隨著時間的臨近,他的精神狀態更是到了一觸即發的崩潰邊緣。
警車擋杆上的血痕差點兒泄露了他的秘密,幸虧尹劍幫他遮擋了下來。
“一個小錯誤,造成了一個大錯誤,緊接著,又是更大的錯誤……當你第一步走錯了之後,就無法再回頭。”
韓灝正是這樣一步步走來,從一年之前的那個夜晚開始。
喝酒是第一步。酒精令他麻醉,也大大降低了他的判斷力和靈敏度。這使得發生在雙鹿山公園的那場槍戰出現了令人扼腕的悲劇。
當時周銘和彭廣福被逼到了假山群的角落裏,而韓灝和鄒緒則從兩個方向包抄過來。韓灝首先與劫匪們遭遇了,周銘舉槍拒捕,子彈擊中了韓灝的腿部,韓灝則立刻還擊,可他的動作卻比平常慢了許多。
這時鄒緒從一塊山石後迂回而來,正好出現在兩名劫匪的側方。見到周銘開槍,他情急之中未及多想,一個飛身將對方撲倒在地。恰恰在此時,韓灝的槍聲響起。
那發子彈沒有擊中劫匪,卻擊中了鄒緒的心窩。
鄒緒倒下了,但他拚著最後一口氣,死死地壓住了周銘,並奪下了對方的手槍。韓灝亦拖著傷腿掙紮上前。
彭廣福見到兩人的這種氣勢,不敢戀戰,奪路而逃。
韓灝用槍控製住了周銘,而鄒緒因心髒受傷,在咽下一口氣之後,很快便停止了呼吸。眼見戰友竟慘死在自己的槍下,韓灝悲痛欲絕,他仰天長號起來。周銘則瑟縮在角落裏,連連求饒。
然而憤怒和自責已經完全吞沒了韓灝,加上酒精的作用,他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行為。雖然周銘已經放棄了抵抗,他還是把槍口抵在對方的腦門上,發泄般地扣動了扳機。
周銘的鮮血濺到韓灝的臉上,後者終於清醒了一些。這時他意識到自己已犯下一連串的錯誤。這些錯誤已足以毀掉他的刑警生涯。
經曆了短暫的掙紮和猶豫之後,他決定將這些錯誤掩蓋起來。
雖然已無人證,但現場一共遺留了三枚子彈。韓灝擊出兩枚,分別打死了鄒緒和周銘。周銘擊出的一枚子彈則打傷了韓灝。這些物證足夠讓警方推斷出事實的真相。
他必須做點兒什麽。
韓灝扒開鄒緒屍體上的創口,從中摳出了來自自己手槍的那枚彈頭。然後他又拿起周銘的手槍對著假山石壁打出了第二顆子彈,他撿起這枚彈頭,嵌入了鄒緒的心胸創口。
接著韓灝又掙紮著來到水池邊,將導致鄒緒死亡的那枚彈頭清洗幹淨,重新丟棄在槍戰現場。老天似乎也有意幫他,讓他在當地派出所巡警循槍聲趕到之前,順利地做完了所有的事情。
於是槍戰的真實過程被完美地掩蓋了。韓灝從誤傷戰友、私斃嫌犯的罪人變成了載譽而歸的英雄。當地報紙連篇累牘報道他的事跡,市民們交口傳頌,警界內則授予了他最高的功勳。
但痛苦卻在韓灝的內心不斷滋生。他忘不了鄒緒倒下的那一刻,忘不了周銘的熱血飛濺在自己臉上的灼熱感覺,忘不了曾親手將戰友屍體上的創口撥開,鮮血順著指縫流淌……他忘不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
可這一切又必須被遺忘。當他邁出了扭曲真相的第一步之後,便注定了從此無法回頭。他開始瘋狂地尋找彭廣福,不是為了將他緝拿歸案,而是為了擊斃對方,擊斃這個除自己之外的唯一知情者。
然而他卻一直未能找到彭廣福。最終警界領導製止了他近乎瘋狂的“尋仇”舉動,他也隻好將此事暫且放了下來。此後他開始寄望於彭廣福永遠不要落在警方手裏,那個秘密也就能永遠被隱藏。
命運卻不願就此放過韓灝。警方沒能找到彭廣福,而另一個更加瘋狂與可怕的人卻找到了他。
Eumenides。
前天晚上,在刑警大隊的會議室裏。當彭廣福出現在顯示器屏幕上的時候,韓灝的心便深深地沉了下去。Eumenides顯然已經掌握了雙鹿山案件的真相,這個家夥殺死了其他所有的惡徒,唯獨留下了彭廣福一個活口,其險惡的用意對韓灝而言已昭然若揭。
在當晚錄像的最後,Eumenides割掉了彭廣福的舌頭,然後他用陰森刺骨的聲音說道:“這是我給你的機會,希望你能把握住這次機會。”
所有的人都認為那機會是針對彭廣福而言,所有的人也都認為Eumenides割掉彭廣福的舌頭是為了阻止後者在警方麵前泄露自己的特征信息。
隻有韓灝能聽懂Eumenides的潛台詞。
彭廣福雖然被割去了舌頭,但他還會寫字。如果專案組解救了他,將他帶回警局,他將毫無疑問供出那場槍戰的真相,這樣他才能洗脫自己襲警致死的罪名。
所以那個機會,是Eumenides留給韓灝的機會,韓灝知道自己必須把握住這個機會。
要讓公園槍戰的秘密繼續地隱瞞下去,就絕不能讓彭廣福活著回到警局。
憑韓灝的智商自然很容易想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而Eumenides此後竟又打來電話,特別強調了一些事情,那陰森的語調仍一直在韓灝的耳邊回響。
……
“你應該感激我,沒有泄露你的那個小秘密。現在機會在你自己手中,你該知道如何去把握。”
……
“困難?是的,困難當然存在。但是我會幫你。現場會出現對你有利的局勢,而那局勢稍縱即逝,你必須下定決心,不能有絲毫的猶豫。”
……
“你為什麽不說話,你還沒有下定決心嗎?看來我有必要給你描述一下猶豫的後果。你將從英雄變為罪犯,人人都知道是你殺死了鄒緒。會有一些卑鄙小人用最陰暗的心理去揣摩你的‘動機’,他們會說你是為了當上大隊長故意殺了自己的戰友。你將被人唾棄,百口莫辯。同時彭廣福罪不至死,他將活下來,並且帶著醜陋的笑容旁觀你的窘迫處境。是他害死了鄒緒,那本不是你的責任,可你願意讓他成為最後的勝利者嗎?”
……
“即使你殺了彭廣福,也沒有人會懷疑到你。我剛剛殺死了韓少虹,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的能力,他們會相信是我所為,你不必有任何顧慮。我已在現場安置好炸彈,等你得手之後,爆炸將毀掉一切的證據。”
……
“我為什麽要這麽做?這是一場遊戲,你不把它進行下去,又怎能奢望知曉它的結果呢?”
……
明明知道是對方的陰謀,但韓灝已別無選擇。
在礦洞現場,韓灝曾嚐試過將熊原支開。但後者卻堅定不移地守在彭廣福的身邊,這是韓灝在設想中會遇到的最糟糕的局麵。
不過既然有了設想,那當然也已做好應付這糟糕局麵的準備。
這是一個痛苦的決定。但當第一個錯誤釀成之時,就已注定了日後無法收拾的惡果。
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
韓灝再一次殺死了自己的戰友。隻是誤殺變成了謀殺。
熊原毫無防範,韓灝的刀片輕鬆地劃過了他的喉管。鮮血再次噴濺出來,順著韓灝的手腕流淌。
然後是彭廣福。
熊原倒在地上,強壯的身體使他一時未死。但喉部深深的創口已讓他說不出一個字來,他隻能瞪大了眼睛看著韓灝,憤怒而迷茫。
韓灝沒有勇氣去補上一刀。他向著礦洞深處狂奔而去,像是在逃離地獄,又像是在衝進地獄。
熊原的眼神讓他腦漲欲裂,精神也難免恍惚。所以當尹劍突然出現的時候,他沒能立刻分辨出對方。在下意識的交手之中,熊原的鮮血被傳到了尹劍的手上——這就是警車擋杆上為何會出現血指痕的原因。
事實上當小分隊趕到醫院之後,在明亮的環境中尹劍很快便發現了自己手上的鮮血,並由此得出了一些非常可怕的推斷:他從未接觸過熊原的屍體,這些鮮血隻能是韓灝傳給他的。尹劍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斷,同時也無法為那個推斷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尹劍把困惑藏在了心中。在他眼裏,韓灝已不僅是領導,更是偶像和導師,他無法承受這樣一個形象在自己麵前崩塌。所以他寧可去躲避。
不過柳鬆卻把問題挑到了風口浪尖上。當韓灝找了個理由去掩飾此事時,尹劍仍然選擇了沉默。
可韓灝已無法再沉默了,他知道已無法瞞過尹劍,所以便安排了兩人之間的密談。
韓灝把一切都告訴了尹劍,由於兩人間有著非同一般的情誼,尹劍答應將秘密保守下去。但後者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韓灝在錯誤的道路上走得更遠,所以他要求韓灝立刻辭去專案組組長的職務,以避免再次成為Eumenides的工具。
韓灝卻無法收手,因為Eumenides不會放過自己。在上午的會議之前,Eumenides便打來了電話,這個電話迫使韓灝繼續參與到遊戲之中。
……
“我在礦洞內安了攝像頭。爆炸前發生的事情都已被記錄下來,並且傳輸到我的電腦中。所以你必須繼續這個遊戲。”
……
“是的,我知道你不可能去殺鄧驊。他的身邊時刻都有保鏢,沒有人能夠悄無聲息地殺了他。難道要讓刑警大隊長在眾目睽睽下充當一個殺手?不,我決不會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我也知道你決不會答應這樣的要求。”
……
“我隻需要你幫我——一些很簡單的幫助。我會來到候機大廳,當我作準備的時候,我要你調開周圍的警力。你可以讓他們去別的地方警戒,這對你來說輕而易舉,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
“就是這麽簡單,其餘的事情我自己能夠完成。至於我具體會出現在哪個位置,到時候我會通過短信告訴你。”
……
“這是最後的遊戲。遊戲結束後我便會銷毀那段視頻,我承諾。”
……
韓灝沒有能力拒絕對方的邀請。但他對這個遊戲卻有著自己的主意。
他不會天真到去相信一個敵人的承諾,他要親手將這個遊戲結束,真正地、徹底地結束。
他已經輸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沒有機會翻盤。
所以當尹劍想要阻止自己的時候,韓灝擊暈了尹劍。他把對方捆縛好,鎖在了辦公櫃中。
如何處理尹劍,他並不擔心。隻要打贏了今晚這一戰,尹劍仍然會回到自己的陣營中的。韓灝對此深信不疑。
關鍵便在於今晚的決戰時刻,這一戰將決定所有的結果。
此時另外一個人同樣也處在不安寧的情緒中,這個人便是鄧驊。不過讓他擔憂的並不是來自於Eumenides的死亡威脅。他並不害怕Eumenides。
事實上,鄧驊能有今天這樣的地位,也許還要感謝Eumenides,感謝對方殺死了薛大林。
薛大林是最了解鄧玉龍的人。當他將對方從看守所裏保出來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在養一隻“虎”。
虎會傷人。在“三一六販毒案”中,這隻漸漸長成的虎已經顯露出它危險的本性了。
薛大林仍然需要這隻虎,所以他放過了那次捕殺的機會。但毫無疑問,在以後的工作中,他會對鄧玉龍進行更嚴格的管教,以限製對方的虎性。
薛大林有能力做到這一點,他是一個馴虎員,在他手裏勒著那隻虎的頸圈。鄧玉龍的本性再野,也無法跳出薛大林的掌心。
Eumenides正是在這個時候殺死了薛大林。從此鄧玉龍虎入深山,再也沒人能管得住他。於是他改名為鄧驊,準備開創一番大事業了。
憑借藏匿在手中的毒品,鄧驊迅速控製了剛剛在內地死灰複燃的販毒產業,在此過程中他積累了巨額的資金。此前多年的線人生涯不僅讓他對警方的打擊手段了如指掌,而且也給他積累了諸多的人脈關係,這些條件幫助他逃脫了法律的打擊。
鄧驊的頭腦非常清醒,他深知販毒絕非長久之計。在警方下決心揮出重拳之前,他便退出了這個利益豐厚的市場。這個舉動曾讓他的親信非常不解,但後來全國禁毒專項打擊,大批毒販就此落馬,眾人更加欽佩於鄧驊的遠見卓識。
這時的鄧驊開始投資餐飲、沐浴等休閑消費產業。憑借著黑白兩道上的通達關係,他的買賣日益興旺。很快他興建起全省最豪華的綜合娛樂中心。以這個中心為平台,他結交了更多的高層人脈。
在這個過程中,各種明爭暗鬥也接踵而來,道上的、商界的,甚至是官場的。在結交時,鄧驊的出手比任何人都大方;在爭鬥時,鄧驊的出手則比任何人都狠毒。於是一方麵他的勢力一路攀升,另一方麵,他得罪的人也越來越多。
正如鄧驊自己所說,在這個世界上,想要殺他的人不計其數。
所以一封來自於Eumenides的死亡威脅信在鄧驊眼中還真的不算什麽。他已經在死亡威脅中活了半輩子,這一次又有什麽特別的呢?
他有著太多應對刺殺的方法,這些方法都是經過血雨腥風的考驗而屢試不爽的。更何況這次還有警方的高調護衛。
當然,最讓鄧驊放心的,是他身邊有一個得力的、值得信賴的人——阿華。
有阿華在,就沒有人能近得了自己的身,這一點鄧驊深信不疑。看著警方如臨大敵的樣子,他甚至覺得有些好笑。
現在鄧驊操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情,與“三一六販毒案”有關的事情。
十八年前的那起案子居然到現在還留著一個棘手的尾巴,這是鄧驊萬萬沒有料到的情況。那個殘疾的男子到底是誰?當年的“四一八血案”和他又有什麽關係?莫非他曾和白霏霏交往密切,因此知曉了“三一六販毒案”的隱秘?薛大林和袁誌邦的死,包括自己收到的死亡通知單,就是為了給白霏霏報仇嗎?
這些問題困擾著鄧驊,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這些問題又不重要了。
因為他知道那個男子已經死了。
事實上,即使那家夥沒有引爆炸彈,他也不可能再繼續活下去。鄧驊已經在現場警力中作了安排,隻要男子一露頭——不管是投降還是逃跑,都會被狙擊手當場擊斃。
這就是“鄧市長”的力量,在這個城市中,他可以操縱太多的事情。
讓他現在躊躇不定的是那個女人:慕劍雲。他腦子裏轉來轉去的念頭全都和這個女人有關。
“如果她真的拿到了那卷錄音帶,那的確是件很麻煩的事情。這個問題還是盡快解決掉的好……
……
“能讓阿華去處理就好了,自己會放心很多,隻是阿華今天是必須陪自己去北京的……
……
“任務交給了阿勝,希望他不要讓自己失望吧,這也是個很有手腕的年輕人,讓他鍛煉鍛煉也好……
……
“嘿,不用愁那麽多了。這麽些大風大浪都闖了過來,難道還會在十八年前的那條小溝裏翻了船嗎?
“已沒有人能扳倒我創立的王國,誰想要阻擋我的勢力,那便隻有被碾碎的命運!
……
“隻是可惜了那個女人,從許多方麵來說,她都是很值得欣賞的呢。”
……
十月二十五日晚,十八點三十分。
在眾人目的不同的等待中,夜晚終於到來了。
鄧驊走出了他那間防範嚴密的辦公室,準備按計劃前往機場。
大廳內的韓灝已提前得到了消息。刑警隊員們立刻行動起來,他們清理了大廈出入口附近的閑雜人員。與此同時,鄧驊的司機將那輛賓利車開上了大廈門前的迎賓台,特警隊的人馬則配合著守在了迎賓台周圍。
片刻後,十多個身穿黑衣的保鏢陸續走了下來。他們一個個身材高大,黑色的墨鏡遮住了小半個臉龐,動作整齊劃一,就像是流水線上走下來的人物,外人很難分辨出他們之間的差別。
保鏢們呈兩列分開,在大廈和車門間形成了一條護衛嚴密的通道。然後鄧驊才出現在了大廳中。在他身邊,除了最後兩名黑衣保鏢之外,當然還少不了最得力的貼身隨從——阿華。
阿華緊跟在鄧驊身側,亦步亦趨。當接近賓利車的時候,他搶前一步,打開後側車門讓鄧驊上了車。雖然情勢緊張,但鄧驊仍顯得不慌不忙,保持著雍容的大家做派。
羅飛也在現場,他遊離在整個防衛係統之外,倒像是個多餘的人。
可他卻已掌握著太多的秘密。
當Eumenides設置第二場殺戮遊戲的時候,羅飛便已感覺到其中蘊藏著更深的陰謀。而這個陰謀極有可能與韓灝和彭廣福之間的恩怨有著某種牽連。
所以羅飛才調閱了“雙鹿山公園襲警案”的卷宗,而他很快也發現了一些疑點。其中最大的一個就是在致鄒緒死亡的那枚子彈上存在著明顯的磨損痕跡。
按照案情描述,那枚子彈出自於劫匪周銘的手槍,擊中鄒緒之後停留在死者體內。可那些磨損痕跡明顯是與堅硬的物體碰撞而成,結合現場環境,那堅硬的物體很可能便是四周用來壘砌假山的花崗岩。
一枚擊中了鄒緒並致其死亡的子彈怎麽又會擊中過現場的假山呢?
當羅飛抓住這個疑點進行分析時,他作了一些大膽但又合理的猜測,這些猜測已經與事實的真相非常接近了。
但他卻無法將這樣的猜想說出來。因為他要挑戰的不僅是一個刑警大隊長、專案組的組長,更是整個省城警界的權威。
羅飛可以想到,不會有人願意順著他的思路調查下去。大家沒有理由,也不會願意去質疑韓灝,質疑一個警界一手樹立起來的英雄形象。
而調查“雙鹿山公園襲警案”的直接負責人更是韓灝最親信的助手——尹劍。對於羅飛發現的疑點,他或許也曾注意過。可他並不會展開如羅飛一樣的推測,他寧願相信那枚彈頭在射出之前就已經因某種緣故而產生過磨損。
所以羅飛有的隻是猜想,這個猜想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太多的把握。他無法有任何動作,唯有繼續去尋找更多的證據。
後來發生在礦洞內的血案讓羅飛疑慮更增。同柳鬆一樣,他也對熊原的實力深信不疑。他實在無法想象在那麽短的時間內,特警隊長會被人悄無聲息地割喉而亡。
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熊原遭到了偷襲,他並未對襲擊者進行任何的防範。
柳鬆把質疑的矛頭指向了尹劍,羅飛卻知道尹劍毫無作案的動機。他的目標進一步鎖定在韓灝身上。因為如果自己此前的猜想屬實,那韓灝決不能容忍彭廣福繼續活下去。而要殺彭廣福,韓灝首先要除掉熊原這個障礙。
後來柳鬆就警車擋杆上的血指痕提出了疑問,這倒給了羅飛一個驗證自己猜測的方法。不出羅飛所料,那個血痕果然被人匆匆擦去了,這下羅飛終於可以自信,韓灝對熊原的死絕對脫不了幹係,而尹劍在其中則至少扮演著一個知情者的角色。
羅飛決定聯係警界的上層領導,立案正式調查這些疑點。他相信這步棋將擊中Eumenides的七寸,使其後續的陰謀徹底流產,而警方亦有機會在這場對弈中扭轉局勢反占先機。
可袁誌邦卻在此時弈出了後招,他讓羅飛麵對了一個兩難的選擇。
如果羅飛阻止了Eumenides的陰謀,鄧驊將因此獲救,同時,這也意味著慕劍雲將深陷於危險的火坑中。
要救慕劍雲,唯一的辦法就是讓鄧驊死。
羅飛並不需要為此而做什麽,他隻要放任Eumenides的行動即可。
雖然過程非常痛苦,但當羅飛離開醫院的時候,他終於還是作出了決定。
他知道自己的選擇違背了一名警察的職業原則,可除此之外,他已無更好的路可走。雖然他不願意承認,但是在作出決定的那個瞬間,他還是與另一個世界中的袁誌邦產生了某種共鳴。
當一個人做了“壞”事,並不代表他一定是個“壞”人,他做“壞”事的原因也許很簡單。
他隻有做“壞”事和做“更壞”的事這兩種選擇。
羅飛囑咐曾日華守護著慕劍雲,千萬不要離開。他自己則要前往現場,親眼驗證最後的遊戲結果。
此刻,他眼看著鄧驊走上賓利車。雖然後者氣宇軒昂,但他在羅飛眼中,卻更像是一個死人。
羅飛深知Eumenides的計劃已經開始執行,隻要這個計劃的核心不被破壞,就沒有人能夠阻止他。
羅飛又看向了不遠處的韓灝,這人正是Eumenides計劃的核心所在。
羅飛並不清楚計劃的細節,就像他並不清楚韓灝此時的想法一樣。
每個人都有著各自的秘密,每個人都在自己的道路上作出了選擇,他們毫無例外都在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前進方向。
最終他們將見證同一個終點,這個終點到底是什麽?
隨著發動機的一聲輕響,賓利車啟動了。保鏢們也各自上車,在賓利車前後形成了護衛的車隊。韓灝等人則分乘了兩輛警車,守在這個隊伍的兩端。
車輪滾滾,載著眾人向著故事的結果飛馳而去。
此時夜色初上,城市的街道上燈火璀璨,行人如織。車隊的行進引起了廣泛的關注,不知情者還以為是上麵的哪位高官來訪,要不怎能調動警車開道?
車隊在這一路並未遇到任何阻礙。晚上七點十七分,鄧驊順利抵達了機場。先期到達的柳鬆等人早已做好了接應的準備。他們專門清出了一個停車場的電梯供鄧驊專用,賓利車直接開到了這個電梯的入口處。當保鏢們和警方人員都已下車到位之後,阿華從前座走下,幫鄧驊拉開了車門。
鄧驊並未立即下車,他在車內戴上了禮帽、口罩和墨鏡。然後他才從車內走了出來,這時他整個人都已嚴嚴實實地包裹在衣物中,以免被閑雜人員認出自己的身份。
看著他的這副派頭,羅飛不禁暗暗地搖了搖頭。這麽多的保鏢和警察圍繞在身邊,要想避開仇家的耳目又談何容易?即便整個人鑽進密不透風的宇航服中也是無濟於事的。
阿華貼身守護,黑衣保鏢簇擁在周圍,警方的力量負責開道和警戒,在這樣嚴密的防範措施中,鄧驊沿著機場專門開設的綠色通道直達了安檢處,一行人通過安檢進入了候機大廳。警方人員則出示了相關證件,在機場警力的配合下從內部通道獲準進入。
機場公安分局的駱局長也同樣得到了上級的指示,親臨現場協調處理對鄧驊的保衛工作。眼見鄧驊等人通過了安檢處,他笑著對韓灝說道:“韓隊長,你們的任務可以算是完成了一大半了。機場的候機大廳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點。至今為止,還從未有過在這裏發生凶殺案件的報道。”
是的,從理論上來講,一個刀片都無法被帶入到候機大廳中,凶手又憑什麽在這個地方殺人?更何況在鄧驊身邊還有一幫忠心耿耿的保鏢與荷槍實彈的警衛呢?
鄧驊確實就像是進了保險箱一樣安全。
此刻的時間已是晚上的七點三十五分,再過半個小時左右,鄧驊便可以登上飛往北京的那趟班機。機場方麵早已核實過那趟班機上其他旅客的身份,絕無任何可疑人員。而到達北京之後,那邊的重要人物(鄧驊此行的拜訪對象)將派出專車到機場迎接,以此人的身份和地位,絕對可以保證鄧驊在北京的安全。
所以留給Eumenides執行死亡通知單的時間,似乎便隻剩下這半個小時了。
鄧驊在候機大廳內找了個寬敞的位置坐了下來,他的保鏢們則圍聚在周圍。大廳內的其他旅客見到這個陣勢,都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同時不用警方疏散,他們便已自覺地遠遠避開,以免被牽扯到不必要的麻煩之中。
韓灝指揮著現場的警力,將他們均勻地布置在了整個大廳內。他相信那個家夥一定會到來,他必須控製住整個大廳的局勢,讓那個家夥沒有任何操作的空間。
Eumenides已經有所暗示,他將在大廳內為刺殺鄧驊作一些準備,而這時他的身邊是不能出現警方人員的。如果韓灝的安排非常嚴密,那他就不得不求助韓灝調開周圍的警方人員。
這正是韓灝想要達到的效果。
羅飛則同時監控著鄧驊和韓灝的舉動。他深知Eumenides的最終目標便是鄧驊,所以盯住鄧驊也就意味著盯住了Eumenides。同時他也知道,韓灝是Eumenides手中一枚重要的棋子,所以在Eumenides的刺殺行動中,韓灝必然會有一些不正常的舉動,所以羅飛也必須盯緊了韓灝,以掌握對方涉案的確鑿證據。
讓Eumenides刺殺成功,鄧驊死得罪有應得,同時亦可抓住此機會將Eumenides和韓灝繩之以法——這就是羅飛此行想要達到的目的。
韓灝在尋找,羅飛在尋找,甚至鄧驊此刻也在尋找,他們都在尋找同一個目標:Eumenides。
可這個家夥到底在哪裏呢?
所有的人都還未找到他,可是他卻已經看到了這些人。
然後他拿出手機開始編寫短信。
“我已經到了,我需要你的幫助。”
信息很快被發送到了韓灝的手機上,後者早已將來電模式調成了震動。他悄悄地拿出手機,看到了上麵顯示的內容。
韓灝的眼角抽搐了兩下,他凝起目光,迅捷無比地在大廳內掃了一圈。那個家夥,Eumenides,他正藏在哪裏?
韓灝無法鎖定目標。有好幾個人似乎都有可能。
那個剛剛從衛生間裏走出來的小夥子,他往這邊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又找了張空閑的椅子坐下。雖然他展開了一份報紙,但他翻得很快,注意力顯然沒有完全集中在報紙上。
那個在辦公服務區上網的男子,他一身西裝革履,看起來像個公務人員,可是在室內,他為什麽要一直戴著個大大的墨鏡呢?
還有那個站在大廳窗戶邊的人,他已經盯著廳外掃地的保潔員看了很久。掃地有什麽好看的?他會不會是在借助玻璃的反光觀察廳內的局麵?
……
韓灝無法組織警力對這些人進行盤查,因為他絕對不能讓Eumenides被警方抓住。所以他隻能暗自觀察著,在大腦中展開緊張的揣摩與分析。那個手機被他緊緊地握在左手中,沁滿了汗水。
他完全忽略了另一個人也同時在觀察著他。
羅飛!
當羅飛注意到了韓灝微小的動作以及對方的情緒變化,他立刻敏銳地意識到:Eumenides出現了!他追隨著韓灝的目光,但同樣難以鎖定一個非常確切的可疑目標。
韓灝的眼角突然又抽動了一下,因為他握著的那個手機再次震動起來。
手機屏上顯示出了短信:“調開在鄧驊南側十米處警戒的那兩名警員。”
韓灝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看到了那兩名刑警隊的隊員,他們正處於嚴陣以待的警戒狀態。
Eumenides為什麽要調開他們,是因為Eumenides正在這附近,還是說他將從這個方向上展開自己的刺殺行動?
韓灝來不及作過多的考慮,他現在必須對Eumenides的指令顯示出百分百的配合。於是他快步走到了那兩名隊員麵前。
“你們倆去查一查那個穿花格毛衣的男子。”韓灝往安檢口的方向指了指,一名男子剛剛從那邊走過來,離這邊尚有七八十米的距離。
兩名刑警不疑有異,立刻向著那名男子走了過去。韓灝則理所當然地補在了他們留下來的崗位上。
片刻之後,短信再次發來:“很好。得手之後,我會從你的方向逃走,請不要阻攔我。”
韓灝咬了咬牙:他已經來了嗎?他在哪裏?
Eumenides似乎對韓灝的配合感到很滿意,同時他也察覺到了韓灝的疑問,於是通過短信回答了這個問題:“我正在保鏢的隊伍中,黑西服裏麵穿著紅色T恤的那個就是我。”
Eumenides居然隱藏在那些保鏢中!韓灝的心怦地一跳,產生如醍醐灌頂般的恍然感覺。沒錯,要想行刺鄧驊,還有什麽方法比混入他的保鏢隊伍更加可行呢?那些保鏢都穿著統一的製服,戴著大大的墨鏡,本來就難以區分。而且他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周圍的風吹草動之中,即便其中某個人被偷梁換柱,其他人也不會發覺!
Eumenides已經找機會混跡於其中!他也換上了黑色的製服,戴上了墨鏡,可是卻還沒來得及換掉裏麵的衣服。所以其他保鏢在製服內都穿著白色的襯衫,而他卻是穿著紅色的T恤!
想通了這個道理,韓灝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緊張了起來。Eumenides就在自己的眼前!他凝起目光,看向了一幫保鏢的黑衣袖口。
保鏢們裏麵穿的衣服在手腕部位露了出來,其他的人全都是白色的襯衫,但其中卻偏有一人例外。
這個人正站在阿華身側距離鄧驊不遠的地方。而他的姿態亦與其他保鏢有所不同。別人都是目光向外,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唯有他卻側著臉,似乎有意要避開其他人的注意。
韓灝的心狂跳了起來。難道那個人就是Eumenides?韓灝竭力穩住心神,現在已經到了勝負反轉的關鍵時刻,他即將弈出一步極險的棋,決不能出一點點的差錯!
韓灝決定主動驗證一下那個人的身份。
趁著對方沒有看著自己,韓灝從手機上調出了剛才的短信,然後悄悄按下了回撥鍵。
他不能給對方回短信,因為那將給警方後續的追查留下線索。但是通話是沒有問題的,現在的技術能力還不可能追聽到每次通話的內容。對於留下的通話記錄,他可以找到多種借口去解釋此事。
隻要Eumenides一死,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他是專案組的組長,他有權掌握和處理所有的一手資料,包括Eumenides的手機和電腦。
那些不利於自己的證據都可以被銷毀,即使有其他人質疑也無法動搖到他的根基。
Eumenides必須死,他的噩夢才會結束。
所以韓灝假意與Eumenides配合,目的隻有一個:要在現場將對方擊斃。
現在他終於找到了對方的目標,隻需要進行最後的驗證了。
他必須有十足的把握才能出手,因為他深知一擊不中的可怕後果。
電話很快被撥通,不過韓灝卻沒有聽到手機鈴聲——很顯然,對方也調成了震動模式。
但韓灝卻清楚地看到了驗證的結果,因為那名男子把手伸到了口袋中,他掏出一部手機看了一眼,然後便迅速掐斷,並且把手機放回了口袋。
在韓灝這邊,振鈴也同時中止,代之以係統的提示音:“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正忙……”
事實已是如此明顯,而時機則是稍縱即逝。韓灝再不猶豫,他把右手插進手槍袋,大步向著那名男子走去。
保鏢們紛紛看向韓灝,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阿華也轉過頭來:“韓隊長,有什麽事嗎?”
那名男子也被驚動了,他轉過臉,正麵對向了韓灝。而韓灝的右手此時已抬起,槍口距那男子的臉已僅僅幾步之遙。
“砰”!槍聲響起,子彈準確地穿入了男子的眉心。那男子的身體晃也沒晃,便直接倒了下去。現場所有的人都被這槍聲怔住了,在片刻的凝滯之後,他們才紛紛反應過來。
阿華一個猛撲,把韓灝摔在了地上,兩手死死地按住對方的手槍。黑衣保鏢們有的簇擁到倒地男子的身邊,查看他的傷勢,有的則圍過來幫助阿華攻擊韓灝。
警方人員也行動了起來,他們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但他們知道一定要控製住這混亂的局勢。於是他們紛紛拔出槍,大聲嗬斥道:“都別動,都起來!”
“放開我!”韓灝也吼起來,“那個人就是殺手,我打死了殺手!”
兩個刑警搶上前,將正與韓灝以性命相搏的阿華拉到了一邊。而這時端坐著的鄧驊也站了起來,他摘掉墨鏡與口罩,看看韓灝,又看看倒在血泊中的那名男子,臉上的神情茫然而又震愕。
韓灝撥打電話的時候羅飛就已察覺到情況有變。順著韓灝的視線,他也發現了那名形態異常的保鏢,可韓灝突然拔槍射擊,這卻大大出乎羅飛的意料。而這一連串的事情都隻發生在瞬息之間,他即便是反應再敏銳也無力阻止。
當羅飛槍響後衝到近前的時間,他看到了不遠處的鄧驊正摘掉墨鏡與口罩,然後羅飛的心便深深地沉了下去。
因為此人根本就不是鄧驊。
隨後現場所有人都不願看到的場麵出現了。
保鏢們摘掉了中彈男子臉上的墨鏡,他們一個個神情沉痛,臉上堆滿了大難臨頭般的惶恐。
中彈的男子已然氣絕,他劍眉虎目,臉上的詫異與威嚴猶存。
他竟然才是鄧驊!
阿華悲痛欲絕,他的聲音因為絕望和憤怒而變得嘶啞:“渾蛋……你殺了鄧總!你殺了鄧總!”
雖然被兩個強壯的刑警隊員死死地壓住,但阿華居然還是掙脫了開來,他不顧一切地向著韓灝衝了過去。
羅飛攔在了中間,他一拳擊打在阿華的臉頰上,後者突遭重擊,疼痛讓他略微清醒了一些。
“冷靜!”羅飛大聲喝道,“你還嫌不夠亂嗎?”
阿華愣愣地站住,在他麵前的這個男人似乎帶有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
“刑警隊的人,把守住出入口,不要讓任何人離開!柳鬆,把韓隊長先控製起來!”羅飛又下了一連串的命令。柳鬆早已按捺不住,立刻便帶人向著韓灝走去,而韓灝手下的刑警隊員們則有些彷徨,他們看著韓灝,似乎尚在等待對方的指示。
韓灝目光呆滯地看著地上鄧驊的屍體,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事實已是如此的清楚:他陷入了Eumenides的陰謀,在對方的操縱下,正是自己舉起手槍打死了鄧驊,從而幫助對方完成了刺殺的任務。
他還能做什麽?在最後的這場戰鬥中,他已經一敗塗地,再無翻盤的可能。
看著走向自己的柳鬆,韓灝慘笑了一下。然後他把手槍扔到地上,主動將自己的雙手負到了背後。
刑警隊員們麵麵相覷,茫然無措。
“還愣著幹什麽,按羅警官的命令執行!”韓灝突然吼了一聲。他已經徹底地敗了,但是他也決不能容忍Eumenides全身而退,而此時,他隻有把反戈一擊的希望寄托在這個來自於龍州的同行身上。
他也相信對方有這個能力。自從在鄭郝明家初次相逢之後,韓灝便對此人的實力深信不疑。然而自傲又專斷的性格卻讓他一直在排斥對方的加入。
現在他算是第一次將羅飛真正看作了自己同戰壕的隊友。
信賴一個出色的家夥,這感覺雖然很好,但卻來得太晚了一些。
刑警隊員們終於按照羅飛的吩咐分散而去。柳鬆則帶著特警隊員將韓灝銬了起來。
羅飛轉動著身體,目光在候機大廳內急速轉動了兩圈。然後他走到韓灝麵前,鄭重而又焦急地問道:“他在哪裏?”
韓灝知道羅飛問的是誰,可他卻隻能苦笑著搖搖頭。
“他在哪裏?”羅飛又問了一遍,然後他提高聲音強調道,“你剛才還在跟他聯係,他一定就在附近,他在哪裏?!”
羅飛的最後一句話提醒了韓灝。不錯,Eumenides一直在和自己聯係,他完全了解現場的情況,他一定就在附近。
韓灝的精神重新振作起來,他瞪大眼睛四下搜索著,很快,他的目光便停在了某處,臉上露出釋然而又憤怒的表情。
羅飛、阿華、柳鬆以及在場的所有人都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
大廳高層的窗戶上顯示出一個人影,他趴伏在玻璃上,從大廳外泰然俯視著室內發生的一切。從他的穿著看來,正是此前一直在大廳外掃地的那個保潔員。
由於背處機場的強逆光之中,室內眾人無法看清這個人的麵容。但他那高大的身形卻被強光突兀地映在玻璃之上,顯出一種詭異而又無法抵抗的力量。
“那就是他,那就是他!”韓灝的聲音顫抖著,包含著太多的憤怒、痛苦和悔恨。
沒有人會留意一個候機大廳外的人,可這個人偏偏就是眾人在苦苦尋找的Eumenides。
韓灝的話音未落,羅飛和阿華已同時衝了出來,他們的身手都是矯捷無比。而柳鬆隨即也下達命令,幾名特警隊員緊緊地跟在了後麵。眾人全都向著大廳外趕去。
窗外的那名男子卻不慌不忙,他又看了片刻之後,才悠悠然地轉過了身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被追上。那些想要抓捕他的人必須繞很遠才能跑出大廳,等他們趕到窗邊的時候,自己早已沿著設計好的撤退路線消失無蹤了。
鄧驊的屍體靜靜地躺在候機大廳的地板上,鮮血仍在從槍口中汩汩而出。對他來說,這似乎是個在十八年前便已注定的歸宿。
尾聲
他走出了機場,漫步在一片荒蕪的曠野中。秋風凜冽而過,但他卻並不感到冷,因為在他的身體裏麵,熱血尚在沸騰。
他能想到,現在一定有無數人都在追查他的下落,但沒有人會知道他是誰。
因為他是一個沒有任何檔案資料的人,一個在任何記錄中都不存在的人。
十八年前,他是一個弱小無依的孤兒,眼看就要被殘酷的社會所吞噬。這個時候,他遇到了那個怪物,這個怪物後來被他稱為“老師”。
老師幫他完成了一件事情,那件事情是他做夢都想完成卻又不可能完成的。從此他對老師充滿了敬畏和崇拜。
老師要教給他本領,讓他以後去幫助更多的人。於是他成了老師的學生。他有著極高的天賦,他從來沒有讓老師失望過。
三年前,老師給了他一份清單,那上麵全都是罪大惡極卻又逃脫了法律懲罰的罪人。他開始尋找這些人,並對他們施以最嚴厲的懲罰。他完成得很好,那些搶劫、強奸、殺人的凶徒在他手中就像是一隻隻待宰的羔羊,他發出的死亡通知單從來未曾落空過。
他認為自己可以出師了,但老師卻說不行。隻有當他殺了那個人之後,他才能夠成為一名合格的執刑者。
鄧驊。
這是老師必須要殺死的一個人,但要殺死他卻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努力了近三年,但毫無進展,直到一個月之前,他捕獲到了清單上的下一個獵物:彭廣福。
彭廣福吐露了“雙鹿山公園襲警案”的實情,這讓他終於想出了能夠殺死鄧驊的計劃。
他把這個計劃告訴了老師並且獲得了老師的認同。但老師給他的第一個指點卻是讓他殺死昔日的專案組警官鄭郝明,以使韓灝卷入到案件中來。
他對此很不理解,因為鄭郝明並不是死亡通知單上的人。要讓韓灝卷入,本有其他更溫和的方法。
“你將成為真正的執刑者。你必須明白,在你麵前永遠站立著兩個敵人,一個是死亡通知單上的罪犯,另一個則是警察。永遠不要懷疑你和警察之間的對立關係,隻要有一點兒機會,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將你擊斃,所以你必須也做好同樣的準備。去殺掉那個警察,這樣在日後與他們的遭遇中,你才不會再有任何的遲疑。”
他認同了老師的教誨,於是以鄭郝明的死為序幕,整個計劃正式開始了。
專案組重建,韓灝成為了組長,計劃完成了第一步。
然後是韓少虹,要在警方的嚴密監控下將她殺死,這的確有些冒險。不過這步棋產生了兩個方麵的作用:第一,它引導了警方的思維,使得後來彭廣福出現時,一般人不會把疑問集中在“雙鹿山公園襲警案”上;第二,它證明了Eumenides的可怕實力,從而為韓灝殺彭廣福製造了適當的掩護,不會讓人首先想到是否內賊所為。
計劃順利地進行下去,韓灝殺死了彭廣福,熊原也成為附屬的犧牲品。而他則掌握了現場的視頻資料,於是韓灝對他又恨又怕,要解決所有的問題,韓灝就必須將他打死。
這正是他想要達到的效果。
幾年來他雖然沒能找到刺殺鄧驊的機會,但卻摸清了鄧驊的許多情況。這個人平時極少出現在公眾場合,萬不得已的時候,他除了攜帶保鏢團團護衛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隱秘的方法:尋找替身。
鄧驊會讓替身假冒自己出現在公眾的視線中,而自己則化身為保鏢隱藏起來。這是他在多年的死亡威脅下養成的一個狡猾的習慣。
這個習慣被他利用了。他讓韓灝誤認為這個偽裝的保鏢就是殺手Eumenides,在韓灝打電話驗證之前,他早已把自己的電話轉移到了鄧驊的手機上。
於是韓灝殺死了鄧驊,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終於由現場護衛組的組長親手完成了。
老師的夙願終於實現,他相信老師會在九泉之下瞑目。
他出師了,從今天開始,他成為了真正的、獨立的死刑執行者。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又會讓每個人都知道Eumenides。
因為世界上仍有太多的罪惡未被懲罰,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他一定能夠完成得很好。
他發誓。
羅飛站在候機大廳外的窗戶邊。幾分鍾之前,那個人還站在這裏,可現在此處已是人去影空。
但羅飛並沒有失望,至少他終於見到了那個人,他相信自己總能揪到對方的尾巴。
一定不會讓那個家夥逍遙法外的。
他發誓。
阿華奔跑在夜色當中。他感覺自己快跑斷氣了,但他卻不願停下來。
他要追到那個家夥,雖然他連對方撤退的方向都不知道。
他一定要追到對方,即使跑到天涯海角!
他發誓。
韓灝站在機場大廳中,冰涼的手銬戴在他的雙腕上。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在經曆了最初的憤怒、痛苦和沮喪之後,他的思維終於慢慢地冷靜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將麵臨什麽樣的後果,但他不甘心!
他不能就這樣被窩囊地擊敗,他必須在絕望中求得一線的生機。
這生機也許仍然存在……現在他有些慶幸自己沒有對尹劍下死手了。
他要翻盤,他要找到那個羞辱他、陷害他的家夥,他要親手將對方撕得粉碎。
他發誓。
……
2008年4月15日,第一稿於燕郊
(第一部完)
我們不會再見了。
因為你的下一站是地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