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者2: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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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二〇〇二年十月二十四日晚。
夜色幽暗。
偏僻的橋洞下泥水渾濁,各種腐敗的垃圾在淺水處堆積,散發出一陣陣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這是一個喧囂都市中被遺忘的角落,即便是最潦倒的乞丐也不會願意在這種地方多待片刻。
十多年來,他們卻總是選擇在類似的環境中碰麵。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們不想被其他人打擾到。
這次碰麵的氣氛與以往都不同。
年輕人眼中閃著些亮晶晶的東西,他似乎有些過於激動了。而年長者正試圖將對方的這種情緒緩解下來。
“你該走了……”他發出極為嘶啞晦澀的聲音,“我要說的都已經說得很明白。”
月光經過河水的折射,昏暗不定地閃過去,隱隱映出說話者如魔鬼般恐怖的殘缺麵容。
年輕人沉默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我們下次見麵在哪裏?”
“嘿。”怪物的笑聲亦同樣刺耳,“你何必多此一問?你知道的,沒有下次了。”
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茫然,雖然他知道這是早晚會到來的結局,但要真正去麵對的時候,卻終又難以釋懷。
“羅飛已經嗅到了我的蹤跡,我必須和他做一次徹底的了斷。”怪物看著年輕人的麵龐,“而你並不需要害怕——你已經變得足夠強大,你不再需要我的指導了。”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我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
“我明白你的感覺。可你一定會走下去的,這是你的宿命——在十八年前便已注定。”怪物慢條斯理地說道,他的嘴唇歪咧咧地分開,露出一片慘白的牙齒。
“可是……”年輕人還想再說些什麽。不過怪物很快打斷了他。
“有些事情你一直都很想做……我離開之後,你就去做吧。”說這些話的時候,怪物顯得有些憂傷,然後他便轉過了身,艱難地向著河道深處慢慢挪去。
年輕人的目光盯在那怪物的背影上。他的心中充滿了留戀,但他知道自己無力改變什麽。
不管那怪物想往哪個方向前進,都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
當怪物走出橋洞之後,淒冷的月光直射過來,在他身後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影子,寂寞悲涼……
最終,連這道黑影也隱入了濃濃的夜霧中,年輕人努力睜大了眼睛也無法再辨出對方的蹤跡。
而他的思緒也被同樣濃重的迷霧死死地籠罩著。
他是誰?我又是誰?
我們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些問題已經折磨了他十八年。
現在是時候去找出其中的答案了!
上部
第一章 新隊長上任
二〇〇二年十月二十六日上午九點二十五分,興城路碧芳園飯店遺址。
爆炸現場拉起了長長的警戒線,看客們被攔在了圈子外。他們全都努力抻長脖頸,那模樣確實很像是魯迅筆下的一群鴨子。
警戒線的中心是一片廢墟。源於爆炸瞬間的硝煙和死亡氣息似乎仍在空氣中彌漫。十多個消防隊員在廢墟間忙碌著,他們手抬機頂,將一塊塊的碎石磚礫清理出來。在他們紅色的身影中還夾雜著幾個身穿白衣的男子,這些男子兩人一組,手裏提著黑色的碩大塑料袋。消防隊員們的工作偶爾會被白衣男子打斷,這些白衣人會走上前去,從廢墟中撿出些東西裝入黑色塑料袋中——他們的神情極為嚴肅。
而此刻圍觀者們便會發出一陣騷動。“嘖嘖,又找到了……”類似的低語聲在人群中興奮地傳遞著。可事實上,由於警方的警戒圈拉得足夠長,他們根本就看不清現場核心處的具體情形。
真正能看清細節的人並不在人群中。
在興城路的路口附近,有著一排排高聳的寫字樓。年輕人就在其中的某個高處通過望遠鏡注視著廢墟上發生的一切——穿白色衣服的男子都是來自於省城警方的法醫,被他們裝入黑色塑料袋裏的東西則是一塊塊的人體遺骸。
“老師……”年輕人喃喃地念叨著,臉上呈現出難以描述的複雜神情:除卻悲傷與不舍之外,更多的則是深深的迷茫。
那個怪物已經走了,對他殘缺的軀體來說,離去也許會是一種解脫。可這樣的局麵對年輕人而言又未免過於殘忍了一些,那些苦苦折磨著他的謎團,除了那個怪物,還有誰能夠解答?
還好,至少我知道該往哪裏去。年輕人此時收起了望遠鏡,暗暗寬慰了自己一句。
“你一定會走下去的——這是你的宿命。”老師這樣說了。
所以,他一定要走下去。
十月二十八日下午三點十七分。
五星級萬峰賓館坐擁省城最繁華的地段,裝修內設都堪稱完美。套房部位於這座三十六層大廈的頂端,通過寬大的落地窗,入住的客人可以俯瞰到整個市區的風貌,視線不會受到任何的幹擾。
即使是淡季,這樣的套房一天的租住費用也超過千元。
吳寅午已是年近六十的老人,他這輩子第一次進入如此高檔的場所。坐在柔軟的真皮沙發上,他不免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他把兩手平放在膝蓋上,腰背挺得直直的,似乎生怕把那沙發坐壞了一般。
除了吳寅午之外,套房裏還有三個年輕人,他們此刻的表現卻與老者截然不同。同樣是來到了陌生的場合,他們並沒有顯出任何拘謹,除了在房間內到處亂竄之外,他們還肆無忌憚地擺弄著各種高檔華貴的陳設品。
這三個年輕人兩男一女,衣著裝扮另類怪異,一看便知道是同齡人中的“不良分子”。也許叫他們“年輕人”有些誇大其詞了,他們事實上還隻是些十六七歲的半大孩子。
其中一個男孩在右耳上掛著一隻大大的黃耳環。他似乎轉得有些累了,便把自己向著兩米開外的沙發扔了過去。當他愜意地陷進柔軟的沙發之中時,不遠處的老人也難免受到牽連,原本端直的身體跟著沙發的振動晃了兩下。
“他媽的,真過癮。”黃耳環“嘿嘿”地壞笑著。
“你們小心點。”吳寅午低聲說道,三分似是嗬斥,七分卻更像在懇求。
黃耳環對老人的勸說理都不理,就像對方根本不存在一樣。此刻他的注意力被他的同伴——一個燙著卷毛頭的男孩所吸引。後者剛剛打開了茶幾上的小冰箱,似乎有所發現。
“嗨,你丫可別吃獨食啊!有好東西都拿出來!”黃耳環大聲地嚷嚷著。
卷毛把腦袋從冰箱裏撤出來,手裏多了兩聽罐裝的啤酒。他把其中一聽扔給了黃耳環,自己打開另一聽,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你們不要亂拿,這都是要錢的。”吳寅午再次開口。可能知道自己的話不會起作用,他的語氣綿弱無奈。
“反正有人掏錢的,怕什麽。”女孩從屋子的另一個角落走過來,她長著一張胖胖的圓臉,頭發大部分被染成了紅色。
卷毛把手中的啤酒向女孩遞過去:“你也來點?”
“滾,誰要你喝剩下的?”女孩粗魯地回道,她自己從冰箱裏翻出一聽可樂,一邊拉開拉環,一邊笑嘻嘻問那老者,“吳老師,你要不要?”
吳寅午連連擺手:“不要不要……”
黃耳環從沙發上坐起來,他一手攬住吳寅午的肩頭,另一隻手捏著啤酒罐向著對方的嘴唇湊過去,擠眉弄眼地說道:“來吧,喝點嘛。”
吳寅午把對方的手推開,他有點生氣了:“你幹什麽,我說了不要。”
“人家都說了不要了,你強迫也沒有用的。”卷毛輕佻地調侃著,嘴角露出壞笑。另兩個孩子很快品出他話語中淫蕩的潛意,全都放肆地大笑起來。
吳寅午在笑聲中倍顯尷尬。“那個人怎麽還不來?”他在心中暗自抱怨著。獨自麵對這三個學生,實在是有辱尊嚴。
而那三個家夥在笑過之後,似乎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了。
“怎麽回事啊?約你的那個人呢?”黃耳環看著卷毛說道,“你丫不會被人放了鴿子吧?”
“就衝這麽高檔的房間都不可能!懂嗎?”卷毛鄙夷地瞥了瞥對方,又咕嘟咕嘟地痛飲了幾口啤酒。
“那也不能浪費時間啊。”女孩也有些不滿了,“我還約了個網友逛街呢,你趕緊催催那個家夥。”
卷毛想了想,拿出一部手機,找到相關的號碼撥了出去。他把手機貼在耳邊聽了片刻,忽然眉頭一皺,似乎有些奇怪。
“怎麽了?”站在身邊的女孩問道。
卷毛從啤酒罐上騰出一根手指來,豎在唇邊“噓”了一下,目光轉向了套房門口。
屋子裏暫時安靜下來,這時眾人都聽到了音樂的聲音。
雖然隻是手機鈴聲,但那音樂安詳悅耳,蘊藏著令人回味無窮的韻律。
而這音樂正是從虛掩的門外傳來的。
很快,音樂聲忽然終止了。然後那屋門被緩緩地推開,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一名男子從屋外走了進來。
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的衣著雖然普通,但穿戴卻令人詫異。除了雙手戴著不合季節的黑紗手套之外,他的腦袋上也套著一個黑色的頭罩,就像是影視劇裏的恐怖分子一般,這個頭罩遮住了整個麵龐,隻露出一雙精光閃閃的大眼睛。
“你……你是?”吳寅午站起身來,忐忑不安地問道。
“我就是約你們的人。”男子一邊說,一邊反手關死了屋門。他說話時聲音低沉,但吐字卻非常清晰。
卷毛又開始賣弄他的“幽默”:“大哥,你咋回事?你的臉讓騾子踢了嗎?”黃耳環和紅發女孩隨即很配合地大笑起來。
男子對這樣的嘲笑毫無反應。他從茶幾旁拖過一張木椅,堵在了客廳入口的地方,然後他坐上木椅,目光緩緩地在那三個男女身上掃了一遍。他的目光並不凶狠,但卻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隱藏在其中,這壓力迫得卷毛等人很快便安靜了下來。
這時男子才再次開口道:“都給我坐好。”
男子沉穩的語調中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命令口吻。就像是上級軍官在吩咐自己的下屬一樣,不需要大聲疾喝,也不需要嚴詞銳句,但每一個字都讓人感到難以違抗。
吳寅午立刻便坐回到了沙發上。幾個少年雖然不像他那麽聽話,但此時心中也都有了些許惴惴的感覺。黃耳環和紅發女孩猶豫地看著卷毛,看來後者是他們三人中的核心人物。
卷毛想了想,覺得不能吃這個癟,他揚著脖子,“哼”的一聲把話題岔了過去:“我們來這裏可是有條件的。你先把條件兌現了再說。”
男子舉起右手一撮,現出了手中的三個紅包:“拿去吧。”
對方如此爽快,這反倒讓卷毛有些躊躇。他愣了片刻後才上前兩步,將那三個紅包接了過來。
“這是你的,這個給那個女孩,這個給你的另一個同伴。”男子一一分派著,相應的紅包很快便到了每個人的手中。而吳寅午似乎成了局外人,他茫然旁觀著眼前發生的事情,滿頭的霧水。
黃耳環首先打開了紅包,紅包內隻有一張薄薄的紙片,這顯然與他的期待不符。當他看清紙片上寫的內容時,他更是控製不住地叫了起來:“這他媽的什麽玩意啊?”
卷毛也看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張紙片,上麵赫然是幾行非常工整的宋體字——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謝冠龍
罪行:辱師喪道
執行日期:十月二十八日
執行人:Eumenides
“操,你丫耍我們玩呢?”卷毛憤憤地把那張紙揉成一團,往那個男子身上擲去。
“沒有人在耍你們。”男子的語氣中忽然多了冷冰冰的意味,“你們是網民選出的罪人,而我就是執行者Eumenides。”
“你糊弄誰呢?你們這種傻逼網民我見多了。媽的,戴個頭套就裝蜘蛛俠啊?滾你的吧!”卷毛罵罵咧咧地回應著。
“這……這是怎麽了?”老者見到場麵不對,慌裏慌張地起了身,來到紅發女孩身邊湊看對方手中的紙片。那張紙片在他眼前忽然顫抖起來,而震源正是來自於紅發女孩的手掌。吳寅午詫異地把目光轉到女孩身上,卻見女孩的臉色已駭得蒼白。
“他不是普通的網民。他是Eumenides……天哪,他是Eumenides!”過於激動的情緒讓女孩的聲音顯得怪異。
黃耳環和卷毛皺眉看著女孩,顯然不明就裏。
“他是個殺手,他真的會殺人……”女孩驚恐地抓住了黃耳環的手臂,“上周他殺了開寶馬的女人,網上……網上有很多人在討論他!”
女孩的情緒感染到了她的同伴,兩個小夥子也現出了畏縮的神色。都市殺手……開寶馬的女人……這些傳聞他們的確也聽說過。難道那殺手就是眼前的這個男子?
因為沒人說話,屋內安靜了下來,而這份短暫的寂靜很快便被那個自稱Eumenides的人打破了。
“上個月十一號,你們在課堂上對正在講課的吳寅午老師進行了猖狂的侮辱。不僅如此,你們還用DV拍下了整個侮辱過程,並將其中一段長達五分鍾的視頻發送到了互聯網上。雖然麵對鋪天蓋地的譴責,但直至今日,仍然看不到你們有任何悔改的誠意。對這樣的罪行,你們還有什麽要說的嗎?”男子的語音從低沉變得逐漸高亢,憤怒的張力凸顯出來。
在凝重的氣氛下,眾人都已開始後悔貿然接受了陌生人的邀請。黃耳環湊到卷毛身邊,心虛地問了句:“怎麽辦?”
“我們走,不用理他。”卷毛咬咬牙說道,不過他很快便發現自己的想法並不可行,因為那男子正坐在套房客廳的口上,他把通往屋門的引道完全堵死了。要想走出這間屋子,就得先從他身上跳過去才行。
“你他媽的給我讓開!”卷毛強撐起自己的氣勢,可是麵對著那個男子,他的底氣實在是過於單薄了。
男子隻是淡淡地說了句:“你過來吧。”卷毛的身體竟然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不,你別過去。”吳寅午攔在了卷毛和男子中間,他低著頭,神情懦弱地向那男子說道,“他們已經向我道過歉了,求求你們,別再為難他們了。”
當辱師的視頻被放在網上之後,立刻激起了眾多網民的憤慨。最初幾天曾有不少人來到學校門口堵截那幾個放肆的學生。在壓力之下,卷毛等人確實曾向吳寅午道了歉。此刻吳寅午說“求求你們”,顯然是把那男子也歸在了網民一類。而現實的嚴重性卻要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道歉?”男子冷冷地一笑,“我在進屋之前,已經在門口觀察了許久,你認為他們的道歉有意義嗎?”
吳寅午無奈地咧了咧嘴。是的,這幾個學生從心底裏就從來沒有尊重過自己,所謂道歉,也隻是口頭上的一個形式罷了。就在片刻之前,他們還像對待一個玩物一樣調戲和侮辱著自己。可是對待這樣的頑劣學生,生性懦弱的他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辱師之罪……”男子給少年的行為下了個定義。而此時他的眼神忽然迷離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另外的人和事。
他也有自己的老師,那是他一生中最為親切也是最為尊敬的人,這個人已永遠地離他而去。
有些東西是那樣寶貴,愈是失去便愈覺其寶貴,而偏偏有人不僅不知道珍惜,還將如此寶貴的東西扔在地上,隨意地踐踏!想到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已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所以當他的思緒收回之後,雙眼就像釘子一樣狠狠地射在了卷毛等人的身上,然後他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來:“罪不可恕!”
三個年輕人被這尖銳的目光刺中,不約而同地往後閃躲了一下。吳寅午則苦著臉,再次勸解道:“這個事情……並沒有那麽嚴重,他們……他們也是在和我開玩笑。我是他們的老師,你有什麽想法,可以……可以先和我說。”
受欺辱的老師卻在此刻為自己說話,卷毛等人像是盼到了救星一樣,臉上都現出了期冀的神色。
“老師?現在你知道自己是老師了?這些學生頑劣作亂的時候,你怎麽沒想到自己是老師?”男子的目光轉到老者身上,可態度並沒有因此變得柔和,頓了一頓之後,他又追問了一句,“你知道老師是什麽嗎?”
吳寅午默不作聲,像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你看看你的這幾個學生,你傳的什麽道?授的什麽業?解的什麽惑?”男子拋出了一連串的質問,“發生這樣辱師喪道的事情,你也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我今天把你也約過來,就是要讓你親眼看一看,你對學生一味放任與畏縮所造成的後果。”
男子的話語正戳中了吳寅午的痛處,他羞慚地低下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幾個學生的期冀也就此落了空。不過卷毛此刻卻顯出了一股被逼到絕境後的勇氣:他伸手往後腰處一摸,手掌中竟多了一柄小斧頭。
受黑幫影視的影響,學校裏許多喜歡在外麵“混”的學生往往會在身上藏有斧頭、砍刀之類的凶器。這些凶器多半就是個嚇唬人的擺設,很少能真正發揮用途。今天看來是不一樣了,卷毛將這個斧頭攥在手裏之後,一時間膽氣倒確實壯了很多。
“你讓不讓開?”他用斧頭指著那個男子,“你再不讓開我可不客氣了!”
“你過來吧。”男子仍像先前一樣淡淡的語氣,即使再多一百把這樣的斧子,也根本不在他的眼裏。
卷毛咬了咬牙,這次他真的向著對方衝了過去。
男子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伸出左手一帶,卷毛握著斧子的右手腕便被別了過來。男子略微又加了點勁,卷毛已疼得咧開了嘴。他“哎喲哎喲”地叫著,整個身體跟著轉了半圈,變成了背對那個男子的體位。後者伸出右手,並攏著食指和中指在卷毛的頸部輕輕一抹。隨著這一抹,卷毛的呼痛聲消失了,他圓瞪著眼睛,似乎正在經曆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其他幾個旁觀者很快就明白那可怕的事情是什麽:在卷毛的頸喉部綻開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鮮血噴湧而出,濺在客廳內華貴的地毯上。男子似乎不願自己受到血漬的汙染,左手輕輕一送,卷毛立刻俯身栽倒了下去,扭曲掙紮幾下後便一動也不動了。
女孩的尖叫聲隨之響起,幾乎要刺破其他人的耳膜。可男子卻並不為此擔心:他選擇如此高檔的套房,看重的正是這房間內良好的隔音效果。
雖然早有不祥的預感,但這血腥的一幕還是來得過於恐怖、過於突然。吳寅午怔了半晌,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叫起來:“你殺人了!你怎麽能殺人呢?你為什麽要殺人?”他的聲音帶著哭腔,顯得愈發的無助和懦弱。
在女孩往牆角處退縮的同時,黃耳環卻瞅準空當向著門口處衝去。不過他的動作對那男子來說顯然是太緩慢了。後者很隨意地把左臂一伸,逃亡者便被他牢牢地攥在了胸前,活像是一隻毫無掙紮能力的小雞崽。
“別再殺人了,求求你,別再殺人了!”眼見男子的右手又要抬起,吳寅午“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竟向著對方磕起頭來。
男子的右手停在了空中:“你不希望我懲罰他嗎?”
黃耳環的身體如篩糠般顫抖著,一股濕熱的液體從他的兩腿之間滲了出來。男子注意到這個細節,他鄙夷地冷笑了一聲。
吳寅午跪在地上向前膝行兩步,哽咽著說道:“不要再懲罰我的學生了。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盡到老師的職責!”在他臉上,淚水滾滾而下。作為一個性格懦弱的男人,他多年來所受的屈辱,長久壓抑的憤懣似乎都在這一刻迸發了出來。
男子沉默了片刻:“那你願意彌補你的過錯嗎?”
“願意,願意!隻要你能放了我的學生。”吳寅午急切地回答。本已如死灰般絕望的黃耳環此刻又看到了一絲生機。
男子腳尖輕輕一掃,把卷毛落在地上的那柄斧子踢到了吳寅午的麵前,然後他冷冷地說道:“把你的左手砍下來。”
“什麽?”吳寅午愕然抬起頭。
“把你的左手砍下來。”男子又重複了一遍,“這樣我就可以放過他們。”
吳寅午顯然被這個可怕的要求嚇住了,他瞠目結舌地呢喃著:“這……這……”
“你做個選擇吧,我不會勉強你的。”男子一邊說,一邊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探了出來。
黃耳環清晰地看到了那兩指間露出的明晃晃的刀刃,他徒勞地扭動了兩下,同時用乞求的目光看向吳寅午,因為被箍得太緊,他隻能勉強發出一些聲音:“老師……”
“請等一等……”吳寅午再次阻止了男子的動作,然後他硬著頭皮撿起了那把鋒利的斧子。
男子的目光中也露出了某種期待的意味。
似乎要為自己鼓足勇氣,吳寅午“啊——”地嘶喊起來,伴著這喊聲,他將斧子高高舉起,刃口對準了平放在地板上的左手腕部。遺憾的是,他的勇氣卻始終未能積攢到足夠的分量。當喊聲結束的時候,斧子並沒有砍下去,而是頹然地垂落下來。
男子失望地搖搖頭,他的右手劃過黃耳環的脖頸,後者無奈地承受了和卷毛同樣的命運。當他的屍體撲倒在地的時候,那雙凸出的眼睛正好盯住了吳寅午,可憐的老者如同遭受到當頭棒擊,他無力地癱坐在地毯上,神情恍惚。
片刻後,女孩的尖叫聲將吳寅午從渾噩的狀態中叫醒過來。他看到那男子正向著角落裏唯一尚存的學生逼過去,女孩把自己抱成一團,腦袋深紮在臂彎裏,像鴕鳥一樣徒勞地躲避漫天襲來的恐懼。
男子伸出左手,揪著女孩的紅頭發將她提了起來。女孩連掙紮的勇氣都沒有了,她泣不成聲地乞求著:“老師……救救我,老師……”
吳寅午再次狂喊起來,這次他像瘋了一樣,手中的斧子舉起之後沒做任何停頓就砍落下來。這一斧又狠又準,他的左手立刻從腕部脫離了自己的身體。
女孩驚呆了,她停止了哭泣。片刻後,她拚命向著老師的方向撲過去,男子適時鬆開了手,默然退在了一旁。
吳寅午緊箍住自己的斷腕,不讓血液快速流出。他低聲呼喝著,強忍著劇痛,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男子,目光中現出從未有過的剛毅。
“老師,老師……”女孩再次哭出了聲,卻是悲傷代替了先前的恐懼,她將老人的斷手撿了起來,緊緊地抱在了自己的懷裏。
吳寅午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他的臉上甚至現出了一絲笑容。
男子長長地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他把血淋淋的刀片收了起來,邁步向著門口處走去。同時他把淡淡的語句拋給了屋內的那對師生。
“我完成了我的刑罰。女孩,你已經死過一次,今後你將重新認識生命的意義。而你——”他意味深長地看向吳寅午,“你終於能夠承擔作為一名教師應有的勇氣和責任……”
這也是吳寅午最後聽到的一句話,隨後,劇烈的疼痛和強大的精神負荷終於讓這個年近花甲的老人昏死了過去。
晚七點三十五分,省城火車站。
正是客流的高峰時段,火車站候車室內人員熙熙攘攘,形色紛雜。
這應該是羅飛很喜歡的環境。他可以觀察到各色各樣的人物,分析他們的職業、籍貫,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預測他們即將發生的行為……類似種種,樂此不疲。
不過此刻的羅飛卻沒有這般心情,因為他正在觀看電視中播放的一條新聞。電視機被懸掛在半空,所以羅飛隻能把自己的腦袋呈四十五度角地向上抬起,配著他那全神貫注的表情,樣子多少有些憨傻。
電視屏幕上出現的畫麵正是碧芳園飯店的爆炸現場,法醫提著沉重的黑色塑料袋從鏡頭前走過,羅飛當然知道那袋子裏裝的是什麽。
不過他更加關注的卻是節目主持人的畫外音。
“……二十五日下午在本市興城路發生的爆炸事件目前已初步查明真相:這是一起犯罪分子人為造成的惡性刑事案件。爆炸造成兩人死亡,此外無人受傷。死者之一為爆炸現場碧芳園飯店的女老板郭美然,另一名死者則是爆炸案的製造者袁誌邦。據警方透露,十八年前在本市發生的另一起爆炸案也是袁誌邦所為,當時爆炸同樣造成了兩人死亡。同時警方相信,袁誌邦就是代號為Eumenides的連環殺手,正是他製造了本市的多起凶殺血案,其中就包括近日轟動網絡的女寶馬車主遇刺案。袁誌邦的死亡,宣告了籠罩在市民心頭的殺手陰影亦可隨之消散。
“下麵是警方公布的凶犯袁誌邦的個人資料。
“袁誌邦,男,現年四十一歲,本省武鄭縣人。十八年前案發時為省警校畢業班學生,市公安局實習警員。十八年前爆炸案發生後,袁誌邦本人亦身受重傷。他化名為黃少平,在深居簡出的同時,繼續陰謀策劃下一步的犯罪活動。近日他再次作案之後,其行蹤很快被本市公安人員發現,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袁誌邦策劃了昨日的自殺性爆炸事件,上演了最後的瘋狂……”
伴隨著主持人後一段的講解,屏幕上出現了袁誌邦十八年前的照片。那個身著警服的翩翩男兒,英俊帥氣的外表,充滿陽光的笑容,實在讓人難以把他和一個連環殺手聯係在一起。羅飛身旁的諸多看客此時都免不了發出一陣驚訝的嗟歎聲。
而羅飛更是有著滿懷的感觸。他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忘記最後與袁誌邦對視時的情形,十八年的恩怨全都濃縮在了那一瞥之中。他曾經的摯友終於在那一瞥之後孤獨地向著地獄走去。
究竟是誰把他變成了那樣一個怪物?整整一天的時間羅飛都在痛苦地思索著這個問題,而更加痛苦的是,他無法找到確切的答案。
那段新聞結束之後,羅飛搖頭輕歎一聲。他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向著檢票口走去。去往龍州的火車還有二十分鍾便會開出,現在已經可以檢票進站了。
離開這座城市能不能將辛酸的回憶忘卻呢?羅飛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他已經離開過十八年。但當往事被重新勾起的時候,仍然是一樣的痛徹心扉。
更何況有時候命運並不會讓你輕易地離開。
羅飛已經走到了檢票口,正當他要把火車票遞給檢票員的時候,一個聲音在他身後不遠處響了起來。
“羅警官,請留步。”
熟悉的女子聲音,柔美卻又幹練銳達。
羅飛轉過身,他看到了美麗的心理學講師慕劍雲。在女人的身邊還有兩個身穿警服的男子:戴著眼鏡,頭發亂蓬蓬的是電腦專家曾日華;另一個身形不高,略帶著些書生氣的則是刑警大隊長的副手尹劍。
這些都是“四一八”專案組的同事,他們為了追蹤Eumenides而走到了一起。
羅飛看著三人笑了笑,雖然他們對自己曾有過猜疑,但這幾天的相處還是產生過許多值得留戀的美好瞬間。
他們是來給我送別的吧?羅飛在心裏猜測著,可他的猜測卻並不準確。當三人走到羅飛麵前之後,慕劍雲再次開口道:“羅警官,你不能走。”
羅飛微微一愣:“為什麽?”
“因為我們的任務還沒有結束。袁誌邦死了,可他的繼承者——另一個Eumenides還活著。這一點你很清楚。”曾日華說到這裏,又擠眉弄眼地壓低聲音道,“這狗屁新聞上說的全是屁話,等Eumenides的下一起案件被曝光出來的時候,看他們怎麽圓場。”
羅飛先是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我知道,可我必須走了——我的崗位在龍州,我這次過來,隻請了一周的假期,那邊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處理呢。”
曾日華“嘿嘿”一笑:“這個已經不是問題了。”
羅飛詫異地挑了挑眉頭,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卻見慕劍雲也在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然後她又衝著一旁的尹劍使了個眼色。
尹劍打開隨身攜帶的手包,從中取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方紙,鄭重地交到了羅飛手中。
羅飛把方紙打開,卻見抬頭上兩個碩大的黑字“調令”。他心中一動,連忙仔細往下看去。
正文的內容是:
經省城公安局領導建議,省公安廳組織部審核批準,現緊急抽調原龍州市刑警隊隊長羅飛同誌出任省城刑警隊代理隊長,專職主持“四·一八專案組”的全部工作。龍州市刑警隊隊長的崗位,省廳組織部將另行安排。
其下是省公安廳組織部的落款和日期。
羅飛尚沉浸在驚訝的情緒中,這邊尹劍已經敬了一個標準的警禮:“羅隊長!”
羅飛把調令重新折好,然後他捏著自己的下巴,感慨道:“這個……這個也太突然了吧?”
“的確有些突然。”慕劍雲和曾日華對視了一眼,微笑著說,“我們和Eumenides的戰鬥,也許現在才算是真正開始。”
“這次調令這麽快就能簽發,主要是因為市局宋局長的強烈建議。”尹劍最了解內情,他向羅飛解釋道,“宋局長希望你盡快找他一下,共同商量下一步的工作計劃。”
“宋局長?就是在熊隊長遇害那晚,和韓灝說話的那個嗎?”羅飛回想起當時的情形,宋局長曾對情緒失常的韓灝在精神上給予了莫大的鼓勵,那個人的確很有領導的果敢風範。
尹劍點點頭:“就是他。”說話時小夥子露出了尷尬和自慚的神色——在羅飛提及的那個晚上,尹劍已經意識到韓灝與熊原的遇害脫不了幹係,但他卻沒有及時說出實情,使得韓灝最終徹底淪為受Eumenides操縱的重要棋子。
羅飛知道尹劍在想什麽,他在對方的肩頭輕輕地拍了拍。
“人總有犯錯誤的時候……同樣的錯誤不要犯第二次就好。”他這樣寬慰著年輕人。然後他又看向慕劍雲和曾日華,“好了,讓我們出發吧。”
一紙調令掃光了羅飛先前的蕭索感覺。他的血液熱烈地沸騰起來。
是的,戰鬥現在才算是真正開始!
晚八點四十六分,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審訊室。
尹劍帶著一種極為複雜的心情走進了審訊室內,他將要麵對一名特殊的嫌疑人。對他來說,這名嫌疑人的犯罪事實是如此的清晰,可這場審訊無疑是他刑警生涯中最為艱難的一次。
這種感覺不光尹劍有,審訊室裏的其他幹警也無不例外。
事實上,對韓灝的審訊已經持續了一整天的時間,可審訊筆錄上還未出現任何有價值的記載。在提審幹警的眼中,韓灝那威嚴的不可違抗的大隊長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即便此人現在已經成為了鐵柵欄後的疑犯,他們還是無法將那巨大的心理落差調整過來。韓灝也因此得到了遠超普通犯人的待遇——他的手銬甚至都被摘掉了。
而另一方麵,這些下層警官的審訊技巧很多都是經韓灝手把手地言傳身教而來,現在反過來要將這些技巧用在“師父”身上,這種貽笑大方的事情又有誰能泰然處之呢?
所以當尹劍進入屋裏之後,原本在主持審訊的幹警趙铖立刻起身湊到尹劍麵前嘀咕道:“你可來了。快接過去吧,這活我實在是幹不下去了。”
“什麽情況?”尹劍壓低聲音問道。
“他什麽也不說,就是說要等你來。”
尹劍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先撤吧。”
趙铖如釋重負般長出了一口氣,退出了屋外,尹劍則在他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鐵窗內的韓灝一言不發地看著尹劍,他的雙眼布滿了血絲。
“韓隊……”尹劍躊躇著,不知該從哪裏說起。
韓灝“哧”地冷笑了一聲:“還叫我韓隊幹什麽?你現在應該叫我犯罪嫌疑人韓灝!我以前是怎麽教你的?在氣勢上輸給對方,你的審訊就輸了一半!”
“韓……韓隊……”尹劍努力了片刻,仍然無法改口。他索性徹底放下了身段,用三分懇求的語氣說道,“你就別為難我們了,是什麽情況就照實說吧!”
他這樣的態度反而讓韓灝愣住了,後者怔了半晌之後,這才反問:“你怎麽才來?”
“局裏有些安排。”尹劍略一猶豫,還是把實話說了出來,“是人事調動方麵的事情……羅飛會成為市刑警隊的代理大隊長。”
韓灝隻覺得心口一陣氣血翻湧,抑鬱難當。要知道人的境遇就怕對比。短短一兩天之前,這個羅飛還是自己眼中的犯罪嫌疑人,可現在雙方的處境卻完全調了個。驟然得到這樣的消息,實在是令人難以承受。
良久之後韓灝才緩過勁來,苦笑著問道:“他什麽時候上任?”
“調令已經發下去了,應該明天就會正式上任。”
“好啊。”韓灝閉起眼睛輕歎一聲,“正好可以趕上對我的審訊,這下他可有機會出一口惡氣了。”
尹劍顯然不認為羅飛會如韓灝般睚眥必報,不過他還是勸解道:“韓隊,你就別拖到他來了。有什麽情況就跟我們說了吧,大家畢竟都是你的弟兄,怎麽也不能給你難堪……”
尹劍語氣誠懇,韓灝也不免有些動容。不過沉默片刻之後,他還是搖了搖頭:“今天說不了……我太累了,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好吧。”在這樣的氣氛下,尹劍也樂於給自己先找個台階。他看看身邊的兩個幹警,“你們先把韓隊長帶下去休息吧。”
“這個……”一個小幹警似乎有些糊塗,渾渾然問了句,“怎麽帶?”
尹劍咬了咬嘴唇,把一副手銬重重地扔在桌子上:“什麽怎麽帶?按製度來。”
“是!”小幹警幹脆地答應了一聲。不過當他撿起手銬來到韓灝麵前的時候卻又變成了畏畏縮縮的樣子,“韓隊長,我……”
韓灝倒也不至於為難對方,他主動把雙手伸出來:“銬吧。”
小幹警一邊給韓灝戴上手銬,一邊說道:“你身上的東西……還得清一下。”
韓灝抬起胳膊,讓小幹警從他口袋裏把鑰匙、證件、錢包、手機等物件全都清了出來。當這一切完成之後,小幹警的目光又盯在了韓灝的脖子上。
那裏戴著一個金屬質地的掛墜,按照規定,這也是必須取下來的。
韓灝明白對方的意思,便淡淡地說了句:“這裏麵是我兒子的照片。”
小幹警求助地看向了尹劍。
尹劍略一猶豫:“你把那個墜子檢查一下吧。”
墜子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問題,那其實是一個可以翻蓋的銅製鏡框,將翻蓋打開之後,有機玻璃的扣麵下的確壓著一張照片。照片上那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露著胖乎乎的笑臉,惹人喜愛。
這樣的墜子唯一的安全隱患是可能會被用於吞咽自殺,但尹劍相信韓灝決不會這麽做,所以他最終允許韓灝將墜子佩戴在身上。
韓灝的心血沸騰了一下,不過這個變化絲毫沒有在他的臉上顯現出來。
他早已猜到幹警絕不會把扣麵拆下,再揭開那張照片。所以沒人會發現藏在照片背麵的那一段鐵絲。
對於一個身懷絕技的前刑警隊長來說,這一小段不起眼的鐵絲卻能承載住太多的期望……
晚九點零三分。
每次任務之後,他都要找個地方美餐一頓。最近他愛上了淮揚菜。
綠陽春餐廳,全市最好的淮揚菜餐館。這裏裝修高檔,環境優雅,往來的賓客多是些舉止得體的社會上流人士。
當他來到這裏的時候,他的穿著打扮像極了一個年輕的時尚白領。他總是坐在最角落的那張小桌。這是一個能觀控全局的位置,不管他到什麽場合,找到並占據這樣一個位置都是他首先要做的事情。
他知道這樣的餐廳一定會有監控係統,所以他戴上了一頂新款的棒球帽。帽簷也壓得很低——他可不願把自己的影像留在任何地方。
四周的燈光柔和舒適,桌上的餐具古樸典雅,兩側牆麵的壁紙上繪著淡雅的青竹……這樣的環境讓他感到非常滿意。
在這裏他的心可以安靜下來。
當然,更加令他滿意的還是那些餐具中盛放的菜品。
一盅清蒸獅子頭,肉質細嫩,湯汁鮮而不膩;一盤燙幹絲,刀功精湛,口感爽滑;還有魚。
就像川菜少不了辣子一樣,淮揚菜裏也不能缺了河鮮。現在正是鱖魚肥美的季節,所以桌上的主菜正是一道紅燒鱖魚。扁嘴闊身的鱖魚靜臥在濃稠的芡湯中,周圍則點綴著一圈碧綠鮮嫩的菜心,整盤菜散發出一種蠱人心魄的香氣。
他夾起一棵菜心送入口中,然後放下筷子,端起麵前的一隻高腳酒杯。杯中的葡萄酒閃著暗紅的光澤,顯然是上好的佳釀。不過他並沒有急著飲酒,而是慢慢地咀嚼著那棵菜心,隨著每一下咀嚼,鱖魚的鮮香便從菜心的纖維中彌散開來,在齒頰之間悠然綿轉。等這一口香味漸漸散去之後,他才把舉了良久的高腳杯湊到唇邊,輕輕地啜了一口。
非常小的一口。
佳肴需要配以美酒,但他知道酒精會降低自己的思維能力,同時還會放縱本可以壓抑住的情緒,這個道理老師早就教導過他,而且他也切身體驗過其中的危害。
所以他從不多飲。
還好此刻能用以佐肴的並不隻有美酒,還有一樣美好的東西他是可以盡情享用的。
音樂。
美妙的音樂來自餐廳中央。那裏有一個兩丈方圓的人工水池,水池中心處的平台被設置成了小小的表演區。
水麵可以反射聲波,這樣表演區中傳出的音樂便會更加清晰悅耳。經營者將中國古典園林中常用的技巧借鑒到了自己的餐廳中,其良苦的匠心可見一斑。
表演是多維的,有時候是鋼琴獨奏,有時候是女聲獨唱,也有的時候是精致的水鄉舞蹈……不過這些都不是他的喜愛,他每次來到這裏,便是要等待晚上九點鍾開始的小提琴獨奏。
琴聲悠揚空靈,最適於洗去人們心頭的俗世塵埃。
演奏者是個年輕的女子,她麵容清秀,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散在肩頭,純白色的緊身袖衫毫不吝嗇地勾勒出她的玲瓏身段,配著一襲翠綠的長裙,整個人就像是盛開在碧水中央的一朵潔白蓮花。
在演奏的時候她總是閉著眼睛,也許這樣能夠讓她更加專注地發揮出自己全部的音樂才能。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喜歡聽她的音樂。反正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音樂似乎在引導著他,要帶著他走向一個早已遠去的美好世界。
當一曲快要終了的時候,他把服務生叫到麵前。
“給那個女孩送一束最大的百合,記在我的賬上。”他低著頭說道,帽簷完全遮住了他的麵龐。
給自己欣賞的表演者鮮花,這是綠陽春餐廳裏的一個傳統。花的價格很貴,但餐廳會把其中一半費用轉到表演者的當場酬勞裏。事實上這是客人對演員一種最為實際的鼓勵和讚許。
“好的。”服務生謙卑地彎下腰,“先生需要留言嗎?”
他搖搖頭:“你也不需要告訴她是誰送的。”
“我明白了。”服務生鞠躬離去。而當女孩結束這一曲的演奏之後,那一束百合也如約送到了她的手中。
女孩站起身,百合在她胸前散發著清香。她向著聽眾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謝意,同時她睜開了眼睛,像是要在人叢中尋找到那個給她送花的人。
他從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找到,不過這次他卻端坐不動,坦然迎接著女孩的目光。
他知道對方不可能看到自己。
在那女孩美麗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卻如此蒼白無神。
她是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
二〇〇二年十月二十九日上午八點。
羅飛於第一時間來到了市公安局的局長辦公室,在這裏他見到了那個一手將他調入省城刑警隊的宋局長。
這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子,他個子不高,身材已有些微微發福,腦門頂上的頭發也脫落了不少,露出鋥亮的頭殼來。不過這些都不妨礙他獨有的那份威嚴儀態,這是一種內在的氣質,決不會隨著時光的變遷而衰退半分。
羅飛已經換上了刑警隊長的服飾,他麵對著自己的上級領導敬了一個莊重有力的警禮:“刑警隊長羅飛向您報到!”
“羅飛……”宋局長那渾厚的男聲沉吟了許久,最後卻隻說出了短短的一句,“這麽多年委屈你了。”
羅飛的鼻子驀地一酸,心中的感慨如海浪般起伏。不過他很快把這些情緒都壓抑在了心底,在他的臉上,堅毅的神色很快便取代了一掃而過的痛苦。
“如果沒有當年那起案件,你早已是我的屬下了。”宋局長看著羅飛一聲輕歎,“你知道嗎,那時所有的警隊都緊盯著省警校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兩個學員,一個是你,一個是袁誌邦。”
羅飛迎著宋局長的目光,然後他一字一字有力地回複道:“現在也還不晚。”
宋局長現出一絲微笑,對這樣的屬下,他還需要說什麽多餘的話嗎?
“去吧,去抓住他!”這就是他對本次會麵最後的總結陳詞。
十五分鍾之後,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再次齊聚在一起,他們正在觀看投影儀上播放的一個視頻短片。
短片是用普通的便攜式DV所拍攝,畫麵較為模糊,再加上拍攝者本身的水平實在業餘,經常出現的抖動和毫無規律的鏡頭切換都給觀看者帶來了不少困擾。
好在這些並沒有影響到視頻內容的體現。
總長4分55秒的視頻,是從一句髒話開始的。
“這他媽的就是地理課。”一名戴著黃耳環的高中男生對著DV鏡頭說道。隨後鏡頭被拉開,出現了一間教室的背景。在教師最前方的講台部位,一名頭戴白色帽子的老教師正在給二十餘名學生授課。
畫麵上,講台下的學生顯然不在聽課:有人伏案睡覺,有人大聲閑談,有人對著鏡頭比畫下流手勢。不過這些都還不算什麽,因為很快有個卷毛頭發的男生高聲起哄說:“下麵讓我們的謝冠龍同學給大家表演一下。”
黃耳環迅速離座起身,徑直走向老教師,劈頭拽下了後者的帽子。老教師一言不發地看著黃耳環,滿臉的無奈和窘迫。
黃耳環拿著帽子調戲般地晃了兩圈,然後又扣回到老師頭上。他帶著笑容返回座位,並對鏡頭得意招手。
老教師屈辱地站在原地,片刻停頓之後,他選擇了繼續授課。
可他的授課聲馬上就被辱罵聲和嬉戲聲淹沒。在這個高中課堂上,黃耳環和“攝像師”到處走動,男生女生隨意起立打鬧,互扔雜物,髒話與哄笑一直回蕩在教室內。
大約1分鍾之後,黃耳環再次走上講台,這次他試圖用手指去彈老教師的臉頰,老教師慌忙躲在一旁。
“你們不要影響別人。”老教師毫無底氣地抗議了一句,而這樣的抗議顯然是徒勞的。鏡頭轉開,卷毛頭對著DV說道:“那就是一傻逼,弄死他。”隨後,一個空的礦泉水瓶從卷毛的手裏飛出來,直奔講台的方向而去。
在視頻的最後,拍攝者把鏡頭對著自己的臉,這是一個胖胖的圓臉女孩,她得意揚揚地解說道:“看到了沒有?這就是我們班,無所不能的全能班。”
視頻播完之後,現場的專案組成員都在暗暗地搖頭。他們無法想象這是一個正在上課的課堂,更無法想象畫麵中那些言行是一幫學生針對他們年邁的老師所為。
主持會議的羅飛也陷於愕然,這個社會的某些變化確實已到了令人難以理解的地步。如果隻看到這段視頻,他此刻一定會氣得拍案而起,恨不能將這幫小兔崽子從畫麵中揪出來暴扁一頓。
可他卻並沒有真的產生這種情緒,因為他知道這些半大孩子已經遭受到了最為殘酷的懲罰。
“尹劍,你給大家把情況說說吧。”他吩咐身旁那個剛剛成為自己助手的年輕人。
尹劍點點頭,拿起了幾頁整理好的稿紙。這是他連夜加班趕出來的材料,在新的上司麵前,他需要好好地表現一下。
“首先我講下這段視頻的背景。這段視頻拍攝於今年九月十一號,拍攝地點是本市職業學校的高三全能班。視頻的拍攝者——也就是最後出現的那個圓臉女孩——在兩天之後將這段視頻上傳到了個人網絡空間上。很快視頻被好事的網友發現並在網上大肆傳播。絕大部分看到視頻的網友都被激怒,對這幾個辱師學生的討伐從網絡一直延伸到了現實社會中。據說當時曾有不少網友自發來到職業學校門口堵截這幾個學生,各大媒體也紛紛進行了報道。在這種壓力下,幾個學生先後向受辱的教師吳寅午道了歉,而吳寅午也希望息事寧人,所以這件事情在兩周前就漸漸平息了下來。不過吳寅午本人卻因此事被學校勸退。”
“學校沒有處理學生,反而把受辱的老師勸退了?”慕劍雲訝然打斷了尹劍的話語。
尹劍無奈地搖著頭:“是這樣的……現在的職業學校,你也知道,賺錢才是第一位,學生是上帝,老師隻不過是個打工者。”
“這也算是教育嗎?”也許因為自己也算是個同行,慕劍雲顯得尤為憤憤不平,“連學校自身都不尊重老師,也難怪學生會這樣放肆了!”
“嗯,了解這個情況的人都很氣憤。而且那幾個學生也沒有真心悔過,表麵上對老師道歉了,但私底下的態度卻非常惡劣,甚至還對堵截他們的網友進行辱罵。所以後來Eumenides在網上進行死刑征集時,就有不少人跟帖控訴了他們的惡行。”
“這個情況當時為什麽沒有引起警覺呢?”慕劍雲指的自然是網絡上的回帖,現在看來,那裏麵很可能便隱藏著Eumenides的作案線索。
曾日華苦笑了一下說道:“我們留著那個死刑征集帖,本來也有要引出線索的目的。可自從韓少虹遇刺之後,這個帖子的瀏覽和回複量便呈失控狀態上升。目前的回帖已經達到了四萬多條,其中檢舉其他人罪行的就有六千多條,要想從這裏麵分析出Eumenides的下一個作案目標,已經和大海撈針差不多了。”
“可昨天Eumenides的‘老師’袁誌邦剛剛死亡,這一點很可能刺激到他,使他對辱師的罪行格外敏感。你應該能想到這一點的。”慕劍雲不滿地瞪著曾日華——對網絡信息進行甄別篩選正是後者的任務。
曾日華悻悻地咽了口唾沫,顯然不太服氣,不過他還是咧著嘴說道:“好吧好吧,是我疏忽了,謝謝慕老師的批評。”
慕劍雲撇過臉去,神色緩和了許多。
羅飛心中一動,似乎在慕劍雲身上看到了某個人的影子:同樣的不服輸,同樣的盛氣淩人。她對Eumenides作案心理的分析確實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要讓曾日華事前便預測到這樣的情節,那確實是強人所難了。
不過曾日華的反應卻和當年的自己大不一樣。那時候的自己一定會反唇相譏的吧?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自己和孟芸之間能有一個不那麽爭強好勝,那後來的事情又會怎樣呢?
可惜曆史卻是不能接受假設的。羅飛的心弦略一起伏之後,又黯然回到了會議現場。“好了,切到案件本身吧。”他對尹劍說道。
尹劍操控著投影儀,屏幕上出現了一幅血腥的照片:兩具屍體倒在裝飾豪華的房間內,在他們身下,原本綠色的地毯被鮮血浸染,變成了墨黑的一團。
“這是案發地萬峰賓館的現場照片。死者謝冠龍、閻王即為剛才辱師視頻中出現過的那兩個男生。其致命創口皆在脖頸部位,傷害手法與韓少虹被害時的情形一致。現場遺留三份死亡通知單,其格式字體也均與以前的案件一致。”在尹劍講解的過程中,屏幕上的照片不時切換著,有多個角度的死者特寫,最後則停在那幾份死亡通知單上。
“三份通知單,可是隻有兩個死者?”曾日華拋出了這個疑問。
“那個女孩接到了死亡通知單,可卻沒有死。行凶者逼迫吳寅午砍掉了自己的一隻手,用來換取女孩的生命。”
曾日華把手伸進亂蓬蓬的頭發裏撓了撓:“這是什麽路數?”
“暫時還不清楚,因為在場的兩個當事人都還無法接受警方的問詢。”尹劍回答說,“女孩因驚嚇過度,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吳寅午則剛剛接受了手術治療,尚處在醫院的觀察期。根據我們側麵了解到的情況,這次Eumenides作案的過程大致如下:他通過網絡和電話分別與三名學生及吳寅午老師取得聯係,自稱是報社記者,希望安排雙方作一次友好的訪談。他對三名學生許以豐厚的利益報酬,對吳寅午老師則聲稱能通過關係幫助他恢複工作,正是這些條件使當事人動了心。昨天上午,Eumenides給吳寅午的銀行賬號內打了2000元錢,讓後者到萬峰賓館開了房間。幾個當事人都按照他的吩咐在下午聚集在了這個房間內,Eumenides也如約到達,完成了他的殺戮行為。”
“完美的謀劃。”曾日華聳聳肩膀,遺憾又略帶欽佩地感慨道,“沒有任何環節給我們留下可供追蹤的線索吧?”
“不僅策劃的環節沒有,作案現場也同樣一無所獲。”尹劍的語氣頗有些無奈,“沒有指紋,沒有腳印,沒有當事人的容貌描述。他在進房間之前就戴好了手套、鞋套和頭套,同時他完美地躲避了賓館內的監控設施,在監控錄像中最多隻能看到他的背影。”
慕劍雲對兩個同事悲觀的狀態似乎有些不滿,她用鼓舞士氣的口吻說道:“可是這次我們有兩個當事人,他們與Eumenides有過正麵的接觸。這很有可能成為我們偵破這一係列案件的重大突破口。”
“不錯,這就是重點所在!”說話的是羅飛,他一開口,在場眾人立刻都把目光齊齊地聚了過來。
羅飛則仍在看著慕劍雲:“現在我們需要你去啃這塊骨頭。”
慕劍雲微微一笑:“你是說那個女孩吧?”
羅飛點點頭:“一邊進行心理治療,一邊詢問細節,這方麵你是專家,我就不給什麽具體的意見了。我隻要你的分析報告。”
慕劍雲回了一個自信的笑容。
“吳寅午那邊……”羅飛又轉頭看向尹劍,“你和醫院方麵聯係一下,隻要他的身體狀況允許了,立刻安排我和他見麵。”
“明白!”
“那就沒我什麽事了?”曾日華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忽然又自我推薦說,“要不我就和慕老師一起吧?”
羅飛立刻否決了他的建議:“不,你有很重要的任務。我要你查找從一九八五年一月開始,本市八年間所有失蹤兒童、孤兒以及流浪兒童的資料,年齡從七歲到十三歲。你怎麽查我不管,同樣我隻要你的分析報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曾日華慵懶的神情驀地一振:“Eumenides,你是要我找他?”
“是的。”羅飛頓了一頓,然後詳細講解出自己的思路,“袁誌邦找的這個接班人一定是與這個社會沒有任何聯係的孩子。這個孩子不能太大,否則他無法操控對方的思想;這個孩子也不能太小,因為他不可能時刻把對方帶在身邊,所以這孩子至少要有獨自行動的能力,據此我把年齡放在七歲到十三歲之間。袁誌邦一九八五年一月傷愈出院,他對接班人的尋找從此刻便有可能開始,而以Eumenides展示出來的能力,他至少要接受過十年時間的訓練,也就是最晚在一九九二年,他便已經成為了袁誌邦的門徒。”
“好的,我明白了!”曾日華拍了拍手,“這麽大的時間跨度,真不是一個小工程呢。不過……”他忽然“嘿”了一聲,話題一轉說,“羅隊,你可要派人跟著慕老師,前天的事……”
羅飛會心一笑,明白曾日華剛才提出要和慕劍雲一起,原來是在為對方的安全擔憂。雖然鄧驊已死,但難免他的手下不會繼續來找麻煩。
“好的,我會安排柳鬆負責慕老師的安全。”
慕劍雲看了曾日華一眼,神色愉悅。看來無論是多麽強勢的女人都會喜歡被嗬護的感覺。
“大家還有什麽疑問嗎?”羅飛等待了片刻,見無人異議,便站起了身,“好了,散會,大家各自行動吧。”
尹劍也跟著站起身:“羅隊,韓灝那邊……”
“嗯,我正要跟你說——”羅飛看了看手表,“十點整我們一起去提審。”
第二章 暗流翻湧
十月二十九日上午八時三十分,龍宇大廈內,另一個會議也正在進行。
與會者全都穿著素服,表情沉痛——他們剛剛從祭祀鄧驊的靈堂來到這裏。四天前,殺手Eumenides假手韓灝,將那個曾經雄霸省城十多年的人物刺殺在了機場的候機大廳中。
正中主座上的中年女子低著頭不停地抹眼淚,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依偎在她的身邊,神色惶恐茫然,從左臂上的黑色袖章可以看出這兩人正是死者鄧驊的遺孀弱子。
兩個年輕人分立在母子的左右,左邊一個年長一些,長方臉,濃眉大眼,正是鄧驊生前的首席保鏢阿華;另一個人體格彪壯,但麵容卻顯得有些稚嫩,隻有二十出頭的樣子,他的眼神直直的,給人一種愣頭愣腦的感覺。
母子的對麵坐著兩個中年男人,一胖一瘦。那胖子看起來慈眉善目的,正在努力勸慰鄧驊的妻子。瘦男人則始終緊鎖著眉頭,似乎是個沉默寡言的角色。
胖子的言語句句貼心,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片刻之後,女人終於停止哭泣,抬起頭來:“好了,林總,你不用再說了,這些道理我都懂……不管怎麽樣,慢慢總會好起來的……你們有什麽正事,趕緊說吧。”
“這個……”胖子躊躇了一下,有些難以開口的樣子,他掏出一方白淨的手帕遞給女人,同時把目光轉向了身旁的同伴。
“我來說吧。”瘦男人的語氣冷冰冰的,臉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鄧總不幸遇害,現在大嫂就是龍宇集團最大的股東了。我們今天開的其實也算是個董事會,主要就是確定一下龍宇集團新的總經理人選。”
女人擦了兩下眼淚,聽到這話後,便愣了一下,喃喃道:“這個事情……是不是太著急了一點?”
“鄧總還沒有出喪,現在提這些事情的確不太合適……”胖子為難地搖著頭,然後又長歎一聲,“可是龍宇集團方方麵麵的事情,沒有人接手也不行啊。城東的那塊地皮馬上就要競標了,鄧總如果在,一定是勢在必得,我們可不能錯過時機……還有好幾個項目早就等著簽合同,現在對方知道鄧總遇害的事,都猶豫起來——如果沒有能撐大局的人出麵,恐怕情勢就堪憂了。”
“那該怎麽辦?”女人慌亂無措地睜大眼睛,看看那兩個男子,又看看身邊的阿華。
“依我看,還是要辛苦林總先把這個位子撐起來。”瘦男人似乎總在最恰當的時機開口,“這麽多年來,林總一直是鄧總的副手,方方麵麵的業務熟悉,集團外的人也都認他。把林總直接扶正,是最快速也最穩妥的方法。”
鄧夫人猶豫著不說話,雖然她隻是個見識淺薄的女子,但此刻也品出了這場“董事會”的醉翁之意。
胖子觀察著鄧夫人的神色,然後斷然搖了搖頭:“不行。龍宇集團是鄧總一手打下來的天下,我看新的總經理還是由嫂子擔當比較合適,我還是做我的副總,全力輔佐就是了。”
“不、不……”鄧夫人左右為難地搖著手,“我怎麽行,我當不了的……”
“嫂子當總經理我也沒意見。”瘦子還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可是外人會怎麽看?龍宇集團的信譽威望還能不能維持?其實公司遲早還是鄧家的,等鄧箭長大了,好好地磨煉他幾年,林總再把位子傳給他不就行了?”
小男孩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有些茫然地抬起了頭。
胖林總湊過身去摸著鄧箭的腦袋,一副憐愛和感慨的神情:“唉,這倒也是個道理。龍宇集團在鄧總手裏光大,現在要經過我傳下去,我的擔子可重得很啊。”
“這麽說林總就是同意了?”瘦男人直視著鄧夫人,“嫂子,您還有什麽意見嗎?”
“我……”鄧夫人轉身求助似的看著阿華。可阿華卻沉著臉,一言不發。鄧夫人隻好苦笑了一下,“我們孤兒寡母的,能有什麽意見?”
“那就好。”瘦男人總算笑了一下,然後他拿出一份文件擺在桌子中間,“任命書已經擬好了,隻要股東們簽個字,就算是正式通過了。”
阿華不出頭,但站在鄧箭旁邊的那個愣小夥子此刻卻終於忍不住了:“這顯然是他們合謀好的。夫人,您不能簽字!”
瘦男人驀地皺起眉頭,目光直逼逼地向著那小夥子射去。後者舔舔嘴唇,顯得有些畏縮了。
“阿勝,注意你的身份。”阿華終於開口,不過卻是在斥責自己的同伴,“這裏輪得到你說話嗎?”
叫阿勝的小夥子看來對阿華頗為忌憚,立刻乖乖地低下了頭。
胖林總看著阿華嗬嗬地笑了起來:“阿華啊,你跟了鄧總這麽多年了,集團裏也有你的股份,對這個事你也發表發表意見嘛!”
“我不想管這些事。”阿華淡淡地說道,“我現在想的,隻是如何去找到他。”
現場沉寂了片刻,誰都明白阿華說的“他”指的是誰。
Eumenides!身為鄧驊的保鏢,阿華自然不能放過那個害死了老板的元凶。在他看來,現在討論其他事情都是不合時宜的。
胖林總和瘦男人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最終還是阿華打破了沉默。
“不管怎樣,我不希望看到集團內部出現任何亂子。在這個時刻,如果我們還不團結對外的話,就隻能一個個地成為對手口中的羔羊!”
他的字句擲地有聲,在現場眾人的心頭震顫著,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這個男子身上深藏著的威嚴氣勢。
上午九時零七分,市公安局刑警隊隊長辦公室。
羅飛麵前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個小箱子,他對著那個箱子,神色有些惘然。
那是在十八年前的“四一八”爆炸案中,從現場清理出來的死者遺物。
大部分物品都已被燒焦扭曲,看不出本來麵目。羅飛伸手在那箱子裏翻動著,動作緩慢輕柔,似乎生怕打攪到什麽。
片刻後,他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他的鼻翼輕輕地翕動著,右手離開了箱子,在胸前打開。
在他的手掌中,停著一隻蝴蝶。
蝴蝶的翅膀已經殘缺不全,但依稀能看出昔日的模樣。那是一隻金屬質地的蝴蝶,由於大火和多年氧化,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
不過羅飛還清楚地記得那蝴蝶原先的色彩,那是純淨的天藍,就像雨後的晴空一樣,純淨到幾乎透明。
羅飛的左手在蝴蝶的羽翼上輕輕地撫摸過去,他的指尖微微有些顫抖。同時他的眼神迷離著,思緒回到了另一個時空中。
……
一九八三年四月七日。
省警校大禮堂內,全校推理大賽的頒獎晚會正在進行。
這是警校一年一度的傳統比賽。通常是以某起真實的案件為基礎,給出一些線索供參賽者進行推理,目的是尋找案件的真凶以及還原案發的前後過程。誰給出的答案最接近案件的真實情況誰就會成為最終的優勝者。
羅飛坐在禮堂的人群中,等待大賽組委會宣布比賽結果。他也是參賽者之一,他此刻的神情悠然自得,因為他相信自己給出了最完美的答案,沒有人可以勝過這個答案。
在他身邊那個帥氣的小夥子正是袁誌邦,後者是個無拘無束的人,對參加這樣的比賽不感興趣,他來這裏的原因,是因為在這樣的場合能見到很多女生。
袁誌邦喜歡女生,女生們通常也喜歡他。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晚會主持人終於走到了台前。她打開頒獎信箋,全場頓時安靜了下來。
“下麵宣布獲獎者名單。”主持人頓了一頓,然後興奮地念道,“本次大賽,有兩位參賽者給出的答案都與真實的案件完全吻合,堪稱完美的答案!”
現場響起一片讚歎聲,警校的傳統大賽已延續了十多年,這是組委會第一次給出“完美”的評價。
當現場重新安靜之後,主持人繼續說道:“大賽組委會決定,這兩位參賽者並列成為本次大賽的優勝者。他們的名字分別是羅飛、孟芸!”
全場掌聲雷動,可羅飛卻顯得有些失望。
“並列?孟芸?是個女生嗎?”他自言自語地嘀咕著。
袁誌邦在旁邊拍了他一巴掌:“行了,快上台領獎吧。有個女孩陪著有什麽不好的?”
羅飛無奈地聳聳肩膀,起身向著主席台而去,周圍眾人投來一陣豔羨的目光。
羅飛站到了領獎台上,可是另一名獲獎者卻遲遲沒有現身。在良久的等待之後,現場觀眾騷動起來,主持人也局促地摸不著頭腦。
這時忽然有什麽東西從台下飛上來,打在了羅飛身上。羅飛蹙眉一看,原來是一隻折得精致工整的紙箭。
就像孩子們經常會玩耍的那樣,紙箭被折成尖銳細長的模樣,前端則撕開一個豁口,通過這個豁口可以利用皮筋一類的工具把紙箭彈射出去。
羅飛知道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惡作劇,他彎腰將紙箭撿起來,然後把那張紙展開抹平。紙上果然寫著字。
羅飛略略地掃了一遍,然後他微笑著把那張紙遞給了主持人。
主持人看清紙上的內容之後,又變得興奮起來,她大聲念道:“現在發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另一名獲獎者從台下送來了這張字條,上麵寫的是:我不習慣和別人並列領獎。所以現在是加賽時間,請根據這張字條找到我在哪裏——”主持人的目光又從字條轉到了羅飛身上,“怎麽樣,羅飛,你有興趣接受這場加賽嗎?”
現場觀眾也都紛紛激動地議論起來,他們在等待著羅飛的回應。
羅飛從主持人手裏接過話筒,他的目光往台下掃了幾個來回之後,定在了某處,然後他優雅地說道:“孟芸,第九排中間偏左的那個女孩。紫色的毛衣,長發披肩。”
隨著羅飛的話語,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著他說的那個位置找了過去。果然有個穿紫色毛衣的女孩坐在那裏,長發披肩,容貌秀麗,眉宇間隱隱透出颯爽的英姿。
女孩臉上露出不服氣的神色,她沒有起身反駁,顯然是默認了羅飛的推測。
“你好像是猜對了!”主持人驚歎道,“天哪,這麽快!你能給大家講講你的推測依據嗎?”
羅飛泰然一笑,從主持人手裏拿回字條又重新折回紙箭的形狀,然後他將紙箭高高舉起:“字條是被折成紙箭發射上來的。這樣的紙箭射程最多十來米,所以我的尋找範圍可以縮小到最前方的十排之內。大賽結果是臨時宣布的,所以這支紙箭的製作和發射也是臨時起意的吧?製作者的發射工具隻能是她隨身攜帶的某樣東西。會是什麽呢?什麽可以起到皮筋的作用?”
在眾人思考的過程中,羅飛已經給出了答案:“女孩的束發帶。”
現場一陣恍然大悟的議論聲,有些思維敏捷者已經想出了其中的原委。而羅飛則笑吟吟地看著台下:“那個紫衣服的女孩,我上台的時候看到你的長發高高地綰在腦後,可當這隻紙箭出現的時候,你已是長發披肩。你的束發帶此刻一定握在手中吧?”
女孩嘟著嘴不說話,沉默片刻之後,她高高舉起左手,伸出大拇指比出了讚許的手勢。
加賽的結果已昭然若揭,全場再次響起熱烈的掌聲。
散場之後,羅飛和袁誌邦在禮堂門口又看見了那個女孩,她的長發仍未綰起。
女孩主動走上前來,迫得羅飛停下了腳步。
“你的觀察力很棒。”女孩說著恭維的話,眼神中卻是挑釁的神色,“你能告訴我,我的束發帶是什麽樣的嗎?”
“帶子上有一隻蝴蝶,天藍色的蝴蝶。”羅飛不假思索地回答。
女孩把頭發綰起,束上了那根發帶,一隻天藍色的蝴蝶棲息在她的秀發上,靈動生姿。
雖然再次被羅飛準確地說中,可這次女孩卻得意地笑了起來。
“你沒有贏,你輸了。”她挑著眼睛說道。
羅飛摸了摸下巴,不明所以。
“你在台上不可能看到我腦後的發帶。”女孩微微揚起頭,“你能說出我發帶上的蝴蝶,隻有一種可能:你在上台之前就已經開始注意我了。”
羅飛臉上現出尷尬的表情,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
“所以你能在那麽多人之間看出我發型的變化,並不是緣於驚人的觀察力,隻是因為你有一顆萌動的春心而已。”
在女孩咄咄逼人的話語中,羅飛的臉色越來越紅。
“哈哈。你輸了,而且輸了兩場。”女孩歡快地笑了兩聲之後,轉身小跑著離去。
羅飛納悶地搖了搖腦袋,嘀咕著:“輸了兩場?這是什麽意思?”
“羅飛啊。”一旁的袁誌邦此刻拍著他的肩膀,無奈地笑道,“在推理探案上你是個天才,可是在感情上,你隻是個小學生而已。”
羅飛自嘲地咧著嘴,他的目光追隨著女孩的背影。直到那隻天藍色的蝴蝶跳躍翻飛,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人叢中。
……
上午九時三十分,刑警隊羈押室內。
韓灝一直躺在那張簡易的木質板床上休息。他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但他的思維並沒有停止轉動。
在積蓄體力的同時,他還要抓緊時間思考。
一串腳步聲傳來,韓灝的耳廓輕輕地抽動了一下。
尹劍出現在羈押室的門口。“把他帶出來吧。”他向值勤的幹警吩咐道。
幹警打開鐵門,來到韓灝的床邊。韓灝不等他招呼,自己一挺身坐了起來。
“韓隊,咱們走吧。”幹警的語氣像是在和他商量一般。
韓灝並不理他,起身沉著臉徑直向尹劍走去。
尹劍轉過頭不與韓灝的目光相對,他的神態多少有些局促。
“羅飛來了嗎?”韓灝冷冷地問了一句。
“是的。”尹劍點點頭,“羅隊也會來。”
韓灝注意到對方稱謂上的變化,他停下腳步,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在見到羅飛之前。
當氣息平穩之後,韓灝率先邁開了腳步:“那我們就走吧!”他的步伐又大又快,尹劍等人連忙趕了幾步,這才緊跟在了他的身後。遠遠看去,走在最前麵的韓灝完全不像是個被押解的嫌疑人,尹劍等人反倒似他的手下一般。
從羈押室到提審室的這段路程韓灝最熟悉不過了。在經過辦公樓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
“我肚子不舒服,要上個廁所。”他轉身對尹劍說道。
尹劍微微皺了下眉頭:“剛才怎麽不去?”
“你要我和那些真正的罪犯蹲在同一個廁所裏?讓那些我親手抓來的人看我的笑話?”韓灝憤怒地瞪視著尹劍,而後者很快便軟了下來,他衝隨行的幹警點點頭:“帶他去吧。”
一樓大廳往左一拐就是衛生間了。當一行人進入的時候,衛生間裏一個年輕的文職人員正在小解,他轉頭看清來人,立刻驚訝地張大了嘴:“韓……韓隊?”
韓灝麵無表情地抬起手,展示著那鋥亮的手銬,糾正道:“犯罪嫌疑人韓灝。”
年輕人忙不迭地把工具塞進褲襠,慌忙間未盡的尿漬染濕了前襟。看著他這番模樣,尹劍等人也備覺尷尬,都不自覺地側過了臉。
等那年輕人離開之後,尹劍推開一個隔間的門,招呼韓灝說:“抓緊時間吧。”
韓灝走到隔間內,他晃了晃胳膊:“按規矩來吧。”
尹劍點點頭,一個幹警走上來,拿鑰匙打開韓灝右手上的銬環,然後鎖在了隔間內的鋼鐵水管上。這是刑警隊裏通用的做法:嫌疑人要上大號時,幹警會把他和衛生間裏的水管銬在一起,自己則在外麵等待。
這正是韓灝想要的效果。他對刑警隊的辦公樓實在太熟悉了,他知道一樓衛生間的頂棚上有個八十平方厘米見方的管網檢查口,從那裏鑽進去,便可以一直通往辦公室後牆外的下水井。
他思考了整整一個晚上,從這裏逃脫似乎是唯一可行的計劃。當然這個計劃的實現還需要尹劍等人的配合和自己的一點點運氣。
當韓灝看到尹劍帶著幹警退到衛生間外之後,他的心中一陣狂喜。他迅速打開了胸前的掛墜,撕開兒子的照片,將藏匿其中的那段鐵絲取了出來。
手銬很快被打開,韓灝踩著水管攀上了隔間牆壁,然後他小心翼翼地鑽進了管網通道,幾乎未發出任何聲響。
運氣也在陪伴著他:在這個過程中,恰好沒有任何人來使用這個衛生間。
當在外等待的尹劍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示意幹警去裏麵看看。後者來到衛生間內,見到那個隔間的門仍然反鎖著,他叫了兩聲:“韓隊,韓隊?好了沒有?”可是隔間內卻沒有回應。
幹警隱隱覺得不妙,他回到走廊裏,輕聲但急促地向尹劍匯報著:“好像有點不對!”
尹劍一愣,他來到衛生間的隔間外,趴下身來向裏張望。從縫隙裏看不到人的雙腳,他的心立刻“噔”地沉了下去。
尹劍彈起身一腳把隔間門踹開,裏麵空空如也,隻剩下那副手銬掛在水管上,兀自在微微地搖晃著。
五分鍾後,羅飛來到了現場,他的臉色鐵青。他無法理解一個在押的嫌疑犯竟從自己的眼皮底下逃了出去。而那個人脫逃的時候,自己正在同一幢樓的三層辦公室裏辦公!
羅飛的目光匆匆一掃,便已找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手銬是怎麽被打開的?”他轉過身看著尹劍,目光如電炬一般。
尹劍慌張而茫然:“我……我也不知道。”
“他身上有什麽東西?你們有沒有清過他身上的東西?!”羅飛一連串地追問道。
尹劍身旁的幹警似乎想說什麽,但又不敢貿然回答,他怯怯地瞥了尹劍一眼。
羅飛捕捉到了這個細節,立刻皺起眉頭:“嗯?”
“隻有……一個掛墜。”尹劍硬著頭皮回答說,“裏麵是他兒子的照片。”
羅飛的目光忽然跳了一下,他彎下身從便池旁撿起了什麽。
“是這張嗎?”他把手指尖上的東西遞到了尹劍麵前,那是一張因撕扯而變得殘缺的照片,上麵那個胖乎乎的小男孩正是韓灝的兒子。
尹劍當然認得,他也明白這張撕壞的照片意味著什麽。他麵如死灰地點了點頭。
“同樣的錯誤,為什麽要犯第二次?”麵對下屬的嚴重過錯,羅飛隻是深深地歎息了一句,並不像以前韓灝那樣暴跳如雷地斥責。
可尹劍卻感受到更加沉重的壓力,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幾乎要被壓垮了。
“我們必須盡快行動……”羅飛一邊思索一邊下達命令,“在車站碼頭發協查通告,監控他的家人朋友……他身上沒有錢,沒有電話,應該跑不遠的。調集左右能用的警力,現在就去!”
尹劍神情茫然,似乎沒有聽到羅飛的話,直到後者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才驀然清醒過來,反問了一句:“我嗎?”
在尹劍的腦子裏,他仍在等待著羅飛的處分。
“除了你還有誰?”羅飛直視著他的眼睛,“自己犯下的錯誤,需要你自己去彌補。”
“是!”像是要發泄什麽似的,尹劍大吼了一聲,他“啪”地敬了一個禮,轉身快步離去。
看著小夥子的背影,羅飛再次歎息了一聲,這次卻是為自己而歎。其實他早該想到尹劍可能成為韓灝賴以利用的棋子,卻沒有早作防範。在與Eumenides激戰的當口,又節外生枝出了這麽一件令人棘手的事情,便是羅飛也難免產生些許難以招架的感覺了。
下午二時二十六分。
慕劍雲回到了刑警隊,她立刻前往羅飛的辦公室匯報相關工作。
“女孩現在的精神狀況已經穩定了許多。不過對案發時的很多細節她都記不清了,對於遭受過極度緊張和驚嚇的人來說,這也是正常的現象。”女講師的語氣有些遺憾。
“那就直接說說你的發現吧。”羅飛卻看出對方還有一些“好料”藏著沒說。
慕劍雲微微一笑:“為什麽那個女孩接到了死亡通知單卻活了下來?這個問題我弄清楚了。Eumenides通過逼迫吳寅午砍手,激發出後者作為老師的勇氣和責任感,而女孩對自己、對他人,甚至對待人生的態度也因為此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從某個角度來說,這是一種新生。Eumenides離開之前對女孩說‘你已經死過一次’。所以Eumenides並沒有放棄刑罰,而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完成了它。”
“嗯……”羅飛品味了一會兒,“這倒與他以往的風格有些區別呢。”
“你不要忘了,這是新的Eumenides第一次獨立作案。”慕劍雲提醒羅飛,“所以我們可以假設,這種風格的改變體現了新Eumenides與袁誌邦之間某種性格和思路上的差異——在他的懲罰過程中,開始出現了救贖的思想。比如這起案件,事實上體現了他對師道救贖的某種期望。”
“嗯,分析得很好。”羅飛讚許道,“辛苦你了,你可以先去休息一下,晚上我們一起去醫院,看看從吳寅午那裏還能找出什麽線索。他是成年人,又沒有受到死亡威脅,精神狀況應該比那女孩要好一些。”
慕劍雲卻搖搖頭:“這倒很難說……”
“怎麽講?”
“從我了解到的狀況看,吳寅午是個性格非常懦弱的男人。這次的事件對他可能會有兩個方麵的影響。或者真的讓他戰勝自我,性格上獲得一個堅強的飛躍;但也有可能讓他活得更加自卑——因為他會認為前兩個學生的死亡他沒能盡到應有的保護義務。如果出現後一種情況,那我們的工作就會麻煩許多……”說到這裏,慕劍雲忽然話鋒一轉,“哎,尹劍呢?和吳寅午那邊聯係不是他的任務麽?”
“嘿。”羅飛苦笑了一聲,“你還不知道吧?韓灝跑了!”
“什麽?”慕劍雲愕然瞪大了一雙秀眼。
“尹劍正在帶人組織搜捕。我之前也一直在忙著指揮這件事情。”羅飛用手揉著腦殼,顯得有些疲倦,“到現在還沒有什麽進展,時間拖得長了,我擔心韓灝跑出省城,這事情就難辦了。”
慕劍雲略一沉思,笑著勸道:“這個你倒不用擔心,韓灝是不會跑出去的。”
“嗯?”羅飛挑起眉頭看著對方,“為什麽?”
“因為Eumenides還在這裏。韓灝是個睚眥必報的人,Eumenides把他害得這麽慘,他怎麽會輕易離去?”
羅飛暗暗點頭,認同了對方的判斷。
“我建議你盯住韓灝的家人。”慕劍雲又進一步分析說,“因為韓灝並不能很好地控製自己的情感,如果他繼續留在省城,一定會忍不住和家人見麵。”
這句話像是點醒了羅飛,他微微眯起眼睛,自言自語道:“是的……尤其是他那個寶貝兒子……”
下午四時零九分,省城公安局檔案管理中心。
這裏也許算得上是整個省城公安係統內最冷僻的衙門了,它的辦公地點甚至都不在公安局大院內,而是寄居在地方政府檔案館的東南角。檔案中心第一線的管理人員很多都不屬於公安係統的正式職工,他們隻是合同製工作人員,用以前的話來講,叫作“臨時工”。朱曉姿就是其中之一。
朱曉姿當年還是托人才找到了這樣一份工作,不過她現在卻有些後悔了。作為一個女孩,她當時對工作的要求是希望“清閑”一點,可她上崗之後才發現,這工作實在太過“清閑”了。
此刻她正坐在檔案室的入口處,無聊地修弄著自己的手指甲。在她麵前雖然有一台電腦,但那是用來進行檔案管理的,不能上網,也不能玩遊戲。
大多數情況下,朱曉姿連個聊天的人都找不著,這種情況對於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來說太可怕了,她好幾次想換個工作,無奈中間還礙著人情,難以開口。
眼前忽然被什麽東西遮住了光亮。朱曉姿抬起頭,隻見桌子對麵已多了一名男子。
“嗬,你可真是嚇了我一跳。”朱曉姿有些誇張地叫起來,“你是飄過來的啊?一點聲音也沒有!”
男子微微皺著眉頭,好像身體不太舒服的樣子。他拿著一塊手帕捂在嘴上,先咳嗽了兩聲,這才沙著嗓子說道:“這個地方是要保持安靜的吧……所以我盡量走得很輕。”
說話間,他轉頭向著不遠處的大廳入口處看去,那裏豎著一張“肅靜”的告示牌,旁邊則守著兩個儀態威嚴的警衛。
“感冒啦?”朱曉姿一邊問,一邊伸出手勾了勾。那男子會意,連忙騰出一隻手摸出證件遞了過來。
那是一張公安係統內的電子卡,讀卡器顯示來人是東城分局刑警隊的徐戰昆警官。朱曉姿抬起頭,想比對一下來人的容貌,未料那男子卻突然打出一個噴嚏來,雖然有手帕遮擋,但朱曉姿似乎還是感覺到被唾沫星濺在了臉上。她立刻現出了非常明顯的厭惡表情。
“對不起!”男子匆忙道了個歉,把身體轉到一邊,跟著又打了一個更響的。
“進去吧。”朱曉姿把電子卡扔出來,催促似的揮了揮手。這幾天降溫,流行性感冒爆發,她可不想中招。
男子進了檔案區,十分鍾後他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疊檔案袋。
“這些資料請幫我複印一下,謝謝。”他仍然用手帕捂住口鼻說道,按照規定,館裏的檔案不能外借。要想帶走閱讀,隻能采用複印的方式。
十幾份檔案總共有好幾百頁的資料。在朱曉姿操作的時候,男子很自覺地遠遠退在了一邊。
全部工作完成之後,朱曉姿把那疊厚厚的資料和一份明細單一同推到了桌邊:“複印費七十九元,請你在這張明細單上簽個字。”
男子先交了錢,然後拿筆在明細單上簽下了他的名字:徐戰昆,他一筆一畫寫得非常認真。
朱曉姿有些奇怪地撇撇嘴,她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這種標準的仿宋體來簽名,如此工整,就像是印刷出來的一樣。
不過她並沒有多想什麽,在她把明細單折起收好的時候,那男子已經抱著找到的資料快步離開了檔案館。
“又要開始無聊了。”朱曉姿暗暗嘀咕了一句,然後她找到一塊抹布,將男子剛才接觸到的地方細細地擦了一遍,似乎這樣便能去除掉那些討厭的感冒病菌。
羅飛本來計劃晚上要和慕劍雲一同去醫院探訪吳寅午,可現在這個計劃不得不改變了。因為從曾日華那裏傳來了更加急迫的線索。
情況大致如下:
今天下午三點多鍾,東城公安分局刑警隊徐戰昆警官在便衣外出查訪案情時,忽然遭到不明身份人物的偷襲。據事後分析,襲擊者從背後使用鎮靜類藥物三唑侖致徐戰昆短暫昏迷。後者醒來後立即向領導匯報了此事,當時認為這次襲擊和他正在執行的任務有關。大約晚上六點左右,徐戰昆回單位食堂吃飯,發現自己的電子警官卡不見了,他才意識到下午的事件可能就是要盜取自己的電子卡。於是他和曾日華負責的網絡處取得聯係,查詢了這張電子卡的使用記錄。記錄顯示持卡人從公安局檔案管理中心提取了大量的刑偵資料。曾日華的手下隨後在檔案管理中心找到了入侵者的簽名,正是這個奇特的簽名讓曾日華大吃一驚。
如同印刷一般的仿宋體,讓警方毫無分析筆跡的可能——這正是Eumenides的慣用風格!
羅飛和曾日華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檔案管理中心。在那裏他們與事件當事人徐戰昆和朱曉姿分別進行了交談。
因為徐戰昆是在僻靜處被人從身後突襲,所以他基本無法提供什麽有價值的線索;而朱曉姿隻能說出作案男子身形較為高大,卻無法描述對方的容貌,因為對方始終用一塊很大的手帕遮住了大半個麵龐。
“他有沒有戴手套?”曾日華在聽完朱曉姿的敘述後便問了一句。
“好像沒有……”朱曉姿想了一會兒,又肯定地點點頭,“沒有!”
“那他會留下指紋的!”曾日華興奮地叫起來,“他用過的那支筆呢?”
朱曉姿指了指,筆就在電腦顯示器的旁邊。
“快,快收起來。”曾日華看著羅飛,他不是刑偵人員,並不會攜帶證物袋一類的用具。
羅飛掏出一個袋子遞給他:“你有興趣就收吧,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麽意義。”
曾日華的熱情被涼水澆滅,他沮喪地看著羅飛。
“隱藏指紋的方式有很多種,並不一定非要戴手套。”羅飛見曾日華的眼睛瞪得溜圓,於是又進一步解釋說,“最簡單又最無形的莫過於在手掌內側抹上一層膠水。所以忘了指紋的事情吧——對於Eumenides這樣的對手,我們根本不用指望他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
“好吧……這方麵你的確是專家……”曾日華悻悻地撓了撓頭,轉了話題道,“那就趕緊看看他都拿走了哪些檔案資料吧,我們得知道那個家夥下一步想幹什麽。”
羅飛點點頭,這才是正確的思路。他把一疊檔案抱在了手中,然後吩咐道:“你立刻通知專案組所有成員,一小時之後集中開會!”
晚八時四十六分。
專案組的成員們再次聚到了一起,他們輪流翻看著羅飛剛剛帶回來的那些檔案資料。
尹劍是最後一個到達會議室的,他看起來焦躁而疲憊。整整一天,他都在忙著追尋韓灝的下落,而這種追尋顯然還沒有令人滿意的結果。
“現在什麽情況?”羅飛已經預先看完了那些資料,所以他有時間和尹劍討論一些別的事情。
“中午的時候,牛角河邊發生了一起劫案。報案者是一對情侶,從他們的描述來看,作案人正是韓灝。”這是尹劍到目前為止唯一獲得的線索了。
羅飛並沒有顯出特別興奮的表情,他早已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韓灝逃離的時候身無分文,他也清楚警方肯定會監控自己的家人朋友,所以盜竊或者搶劫是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他搶到多少錢?”羅飛對這個比較關心,他需要判斷這次搶劫能讓對方維持多久。
“六百多塊。另外他還搶走了男事主的外套,應該會用來改變自己的裝束,我已經把這件外套的特征加在了協查通報裏。”
“趕緊去掉吧。”羅飛立刻打斷了尹劍的話語,“他手上已經有了六百多的現金,改變裝束的選擇太多了。搶走這件外套隻是個幌子,他想迷惑我們。”
尹劍連忙拿出電話把這件事情落實了下去。
Eumenides這次一共取走了十三份檔案,眾人花了約二十分鍾的時間將這些檔案匆匆地瀏覽了一遍。羅飛看差不多了,便問大家:“你們覺得怎麽樣?”
“看不出什麽名堂。”慕劍雲率先搖了搖頭,“毫無規律可言。”
這是所有人共同的觀點。這十三份刑偵檔案分屬十三起案件,從案件類型看,大到殺人,小到盜竊;從案發時間看,遠到幾十年前的,近到一兩年間的;從犯罪嫌疑人來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已經伏法,有的尚在監獄服刑;從偵辦單位來看,省城的多個分局都有涉及,總之無論從哪個方麵都找不到這十三起案件有什麽共同點。
“他到底想幹什麽呢?”特警隊的柳鬆也納悶得很,“這些都是偵辦完畢的案件,罪犯都已經得到了懲罰,他冒著這麽大的風險找這些資料幹什麽?”
這確實令人感到不解。在片刻的沉寂之後,曾日華說道:“也許不是針對那些罪犯去的……他隻是在查詢某件事情?”
慕劍雲立刻接過去:“我實在想不出來有什麽事情會牽涉到這麽多毫無規律的案件。”
曾日華咧咧嘴,無言以對。
而早已深思熟慮過的羅飛終於在此刻開口了。
“沒有規律其實也是一種規律。”他頗有蘊意地說道。
眾人一愣,同時像是都略有所悟。而曾日華的思維最快,拍著手說道:“是的。沒有規律正是Eumenides想要的達到的目的。他在迷惑我們!隻有一份檔案是他在尋找的,其他十二份都是障眼的幌子,就像韓灝搶去的那件外套一樣!”
曾日華說這番話的時候,其他人都在默默點頭。他們其實也想到了這一層,隻是被對方先說出來罷了。
“所以那一份檔案就很關鍵了。”不管是讚同還是反對,慕劍雲好像很喜歡接曾日華的話頭,“Eumenides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去尋找,而且又處心積慮想要迷惑警方的視線,那檔案裏一定藏著什麽非常重要的信息!”
這個道理是顯而易見的,柳鬆苦惱地攤著手,指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可我們怎麽知道是這十三份裏的哪一份呢?”
羅飛兩隻手叉在一起,大拇指互相繞著圈圈。他雖然沒有說話,但從他的表情來看,他似乎已經有了一些主意。
半個小時之後。
羅飛和曾日華又回到了檔案管理中心。他們左首的小廳內,陳放的是幾十年來已經結案的刑偵資料,Eumenides複印走的檔案都是來自於這個廳。
四麵牆上的檔案櫃密密麻麻地擺滿了資料,按照年代的先後有序地排列著。
因為都是些陳舊的檔案,平時很少有人來光顧瀏覽,所以大部分資料都排列得整整齊齊,檔案袋的邊縫上積著一層灰塵,但尚不足以蓋住邊縫上標記的檔案摘要。
Eumenides從中取走了十三份檔案,哪一份才是他真正的目標所在?
羅飛的目光在這些資料間來回掃動搜索著,他一一找到了那十三份檔案原來的位置,然後他拿出一支水筆,在這些空位周圍的檔案袋邊縫上畫出一個碗口大的圓圈。
“好了,去把燈關掉吧。”十三個圓圈全都畫完之後,羅飛吩咐在一旁等待的曾日華。
曾日華雖然不明所以,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照做了。檔案廳裏頓時變成了黑暗一片。
片刻後,黑暗中閃出了一絲微光,那微光來自於羅飛手中的一個熒光燈。這也是刑偵人員常常會使用到的設備之一,多與指紋粉配合檢測犯罪嫌疑人留下的指紋。
可羅飛已經知道Eumenides是不可能留下指紋的,他現在拿出這個熒光燈,想要做什麽呢?
羅飛用熒光燈照向剛才畫出的那些圓圈。他照得非常仔細,一個圓圈一個圓圈地看過去,有時還歪過腦袋變換著觀察的角度。很顯然,他是在尋找什麽。
曾日華也湊了過去,可他實在是看不出什麽端倪。熒光映著羅飛的麵龐,他的神情嚴肅,在黑暗中愈發現出凝重的氣氛來。
良久之後,羅飛才將那十三個圓圈全部看完。他這才輕輕地籲了口氣,臉上露出大功告成的釋然表情。
曾日華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他期待地問道:“羅隊,有譜了麽?”
“來,你看這裏。”羅飛用熒光燈照向檔案櫃左下角的一個圓圈,同時讓開角度,招呼曾日華過來觀看。
曾日華半蹲著身子,順著熒光照射的方向看過去。圓圈內現出不同狀態的反光,顯示出灰塵在檔案袋邊縫上不同程度的堆積。
“你看這裏。”羅飛在一旁指出重點所在,“這裏好幾本檔案袋邊縫上的灰塵脫落了,這是手指新近翻動的痕跡。可以想象當時的狀態嗎?他一本一本地翻過去,查看邊縫上的摘要,最後他終於找到了目標,將其中的一本檔案抽取出去。”
“嗯。”曾日華點點頭,從那些痕跡很容易想象出Eumenides的動作。事實上,這也是大多數人在一堆書函中尋找目標都會做出的常用動作。
“好了,我們再看其他的這些圓圈。”羅飛把熒光燈挪向了別的關鍵處,“你看,空位附近檔案袋邊縫上的灰塵很完整。這說明什麽?他在這些地方拿檔案的時候根本沒有尋找,他隻是非常隨意地抽取著,動作快速而匆忙,因為他並沒有太大的把握在檔案館裏長時間停留。”
“是的!”曾日華完全明白了羅飛的意思,忍不住要擊節叫好,“所以這些隨意抽取出來的檔案都是用來幹擾視線的幌子,左下角那本才是Eumenides唯一的目標。”
羅飛笑了笑道:“現在讓我們看看那到底是什麽吧。”
曾日華迅速打開了電燈,那十三份檔案他都帶了過來,按日期很容易便找到了從左下角空位上取出的那一本。
那是一九八四年的檔案,這個敏感的年份立刻讓羅飛的眉頭跳動了起來。而在檔案袋的封麵上則寫著一行標題:《“一三○”惡性劫持人質案》。
這是什麽案子?羅飛皺眉努力回憶著,卻已搜索不出太多的印象。從標題看,此案發生在一九八四年的一月三十號,正是“四一八”爆炸案發生的兩個多月前。
它與“四一八”爆炸案會有什麽關聯嗎?Eumenides為什麽又會對這份檔案情有獨鍾?這些疑問顯然要等仔細研究過檔案內容之後才有可能解答了。
晚九點二十四分。
正是都市夜生活剛剛進入高潮的時候,芭拉拉酒吧內人頭攢動。
衣著火辣的女歌手在吧台中央瘋狂扭動著妖嬈的身姿,極具節奏感的音樂,嘶啞放浪的歌聲將媚惑的氣息撒播到了酒吧內的每個角落。
有人在劃拳喝酒,有人在搖擺狂舞,燈光忽明忽暗,照著這些男男女女的麵龐如同鬼魅一般,虛幻難辨。
如果想找到一個人,在這樣的環境裏顯然是非常困難的。
所以韓灝選擇在這裏休息。
雖然已成功脫獄,可在他麵前的道路卻仍然無比凶險。
他熟知警方的搜查手段,他不能去賓館,也不能去投靠親戚朋友,他甚至都不能打車。在這個城市裏,他幾乎已到了寸步難行的窘迫境地!
中午他迫不得已搶劫了一對情侶。他忘不了那兩個年輕人當時看著自己的眼神——驚訝、恐懼、厭惡。那種眼神使他感受到一種深深的沉淪,一種痛徹心扉的感覺!
他已經徹底成了一個罪犯,一個自己曾經深惡痛絕,恨不能清剿而後快的卑劣角色。
剛到酒吧的時候,他點了一瓶冰啤酒,一口氣便喝了個幹淨。那冰涼的感覺漫遍全身之後,他才稍稍冷靜下來。
他必須控製住自己的情緒,這樣才有可能在絕境中覓得一絲生機。
中午搶劫的時候他順便帶走了那個小夥子的外套,這是一個障眼法,那件外套很快便被他丟在了路邊的垃圾箱中。不過他知道這個障眼法使不了多久,尤其是在那個羅飛麵前。
他必須盡快找一個落腳的地方,這個地方必須是他以前很少去可現在又絕對安全的。
到哪裏去找這樣一個地方呢?
在狂躁的音樂聲中,韓灝已想得有些頭痛。
那瓶酒已經喝完,他並不想再點,因為他必須保持頭腦清醒。
然而有人卻偏偏要和他作對似的,將一打新開的啤酒擺在了他的麵前。
韓灝警覺地抬起頭,隻見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坐在了自己的對麵。
“大哥,喝酒吧!”女子扯著嗓門喊道,在酒吧嘈雜的環境中,這是一種說話的常態。
“走開,我不需要。”韓灝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隻想一個人待著。”
可那女子不但不離去,反而向著韓灝身邊湊過來。這次她把嘴唇貼在韓灝耳邊,壓低聲音說道:“免單的,韓大哥。”
這聲“韓大哥”像利刃般刺中了韓灝的心窩,他駭然瞪大了眼睛,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擺出一副蓄勢待發要拚命的姿勢。
那女子“咯咯咯”地大笑起來,花枝亂顫:“真有趣,那人說得不錯,果然能把你嚇夠嗆。我說你怎麽回事啊,這輩子沒喝過免費的啤酒?”
韓灝從女子的話中品出了些味道,他眼中的駭然變成了警覺,目光四下掃動著。
“行了,別找了。”女子伸出纖纖玉手,挑逗似的從韓灝眼前掠了過去,“是那邊的大哥請客,我隻是帶個話而已。”
韓灝順著女人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在酒吧的角落,一個男子悠然獨坐著,身形籠罩在黑暗中。他看到了韓灝的目光,便把香煙送到口中猛吸了一下,暗紅色的煙火閃過,映出了他那雙亮閃閃的眼睛。
“是他?”韓灝心中一動。猶豫了片刻之後,他提起那打啤酒,大步向著男子所在的角落走去。
晚九時三十分,綠陽春餐廳。
他又來到了這裏,仍然坐在那個可以通覽全局的角落。
短時間內多次出現在相同的場合對他來說本是件非常忌諱的事情,可他卻有些控製不住自己。
他必須找個方法讓自己紛雜的心平靜下來。
短短兩天的時間,他經曆了太多的事情。
首先是那個人的離去,那個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十多年來,他早已適應了在那個男人的指導和訓誡下生活。可當那個人離開的時候,他卻連對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老師”,這就是他一直以來對那個人的稱呼。
他感到茫然而無奈。在他的人生中,這已經是第三次失去可以依賴的男人,而每一次都是如此的突然。
第一次是他的父親。
父親的具體形象在他的腦海中已有些模糊,因為他能見到父親的時候年齡還很小。但在他心底,卻藏著無法磨滅的對父親的眷念感覺。那種感覺總是帶著明顯的憂傷。
和父親相處的時光並不快樂,因為父親身上似乎承載著太多的煩惱和痛苦。時至今日,他仍能感受到當年父親對自己的疼愛,但那種疼愛卻更多地沉浸在悲傷的氣氛中。也許父親並不願意在孩子麵前展現出那些悲傷,但父子間的血脈是相融相通的,父親一絲一毫的情緒都能夠沁入到兒子的心中。
那時的他雖然年幼,但一種想要幫助父親的欲望卻已經開始萌生。這種欲望隨著他年齡的增長變得越來越強烈,然而他卻從未有過了卻心願的機會。
因為父親忽然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消失得如此突然,沒有分別的過程,甚至沒有任何的預兆。
十多年來他都不知道父親去了哪裏,他隻知道從某一天開始,父親就再也沒有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現過。
父親消失的那一天,恰巧也是第二個男人進入他生命的那一天。
他清晰地記得那個日期,因為那天正是他的生日。
他管第二個男人叫“叔叔”。
他對這個叔叔印象深刻,因為後者曾給自己帶來過無盡的快樂。
從一個孩子的角度來說,叔叔是個非常“好看”的男人,年輕、帥氣、陽光,臉上總是笑嘻嘻的,即使是第一次見麵,也會讓人感到由衷的親切。
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他喜歡紮在對方的懷裏;和叔叔在一起的時候,他卻喜歡看著對方的臉,這使得他在十多年後仍能清晰地回憶起後者的笑貌音容。
叔叔有很多方法能哄他開心:一點小零食、一句笑話甚至是一個鬼臉。叔叔對媽媽也很照顧,那時候媽媽病重在床,她經常囑咐自己要聽叔叔的話。
叔叔的存在使他甚至忘記了父親離去的憂傷。那是他一生中最開心的一段時光。
可是這種快樂並沒有維持多長時間,因為叔叔很快也消失了。
同樣是毫無預兆地、突然地消失,隨之離去的還有那些曾經擁有的快樂。
不久之後,媽媽也病逝了,他在失去所有摯親的同時,也開始了一段真正黑暗的生活。
他進入了孤兒院。他不喜歡那個地方,所以那裏的人也都不喜歡他。在幾年的時間內,他在記憶中找不到任何快樂的元素。他獨來獨往,沒有人知道他的內心世界,也沒有人願意了解他的內心世界。這樣的環境讓他窒息,他想掙紮,想反抗,可他的四周全都是牢不可破的枷鎖。他無處可去,前途茫茫。
在這樣的狀態中,他從童年走向了少年。
終於有一天,那個人出現了。那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奇怪的人,在其醜陋恐怖的麵容下蘊藏著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
從害怕到好奇,從好奇到迷戀,從迷戀到敬畏……他一步步向著那個怪人走近,汲取著對方無比強大的智慧和力量。在那個人的幫助下,禁錮著他的枷鎖被輕鬆打破,他因此而徹底折服。
那個人卻讓他放眼看向這個世界,有多少無辜的人仍在承受苦難,有多少邪惡力量仍在施虐,解放自己還遠遠不夠,他承擔著更加深遠的使命。
是的,他看到了太多。那些苦難與邪惡讓他感到痛心和憤怒,這個世界需要拯救,他願意傾盡自己所有的智慧與力量,投身於這場拯救之中。
他走上了那個怪人指引的道路,“老師”的稱呼在他的口中充滿了敬意。
可是如同宿命一樣,所有他親近的人都不能陪伴他太久。就在他覺得自己已經有能力回報師恩的時候,老師卻也離他而去了。
前一天上午,他遠遠看著法警們從爆炸廢墟中揀出老師的遺骸,心中充滿了悲傷與茫然。
這個人到底是誰?他有著怎樣的故事?他為什麽要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他知不知道我的過去?我的父親還有那個叔叔,他們又都去了哪裏?
對於這些問題,老師從來不願提及。那些答案也許將永遠被爆炸的廢墟所埋葬。因為隨著老師的離開,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知道自己最初的身份。自己已經徹底成為了一個沒有任何記錄,沒有任何過去的人。
不被任何人所了解,甚至連自己對自己都不了解,這會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可是現實卻並不像他想的那樣悲觀,一些真相反而隨著老師的離去浮出了水麵。
令他深深震愕的真相。
昨天晚上,當他從電視上看到爆炸案的新聞報道時,他幾乎驚呆了。
他知道了老師真實的身份——那個叫作袁誌邦的實習警察。
屏幕上那個年輕、帥氣、陽光的形象立刻與他腦海中的某段記憶融合在了一起,那正是曾陪伴自己度過人生最快樂時光的“叔叔”。
親切近人的“叔叔”和如怪物般醜陋森嚴的“老師”居然是同一個人!
諸多的困惑立刻有了統一的解答。他知道了那叔叔為什麽會突然消失,也知道了老師為什麽會找到自己。
然後剩餘的困惑卻變得更加強烈。
父親,父親去了哪裏?那個人又究竟是怎樣進入了自己的生活?
要解開這些答案,他不得不回溯到起點去尋找,所有困惑開始的起點。
從那個起點開始,他的父親便消失了,而一個警察卻突然出現在他的身邊。
他清晰地記得那個日期,因為那天正是他六周歲的生日。
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
而對於那天發生的事情,在他記憶中已僅剩下些支離破碎的模糊片斷了。
每當他去回想那段往事的時候,首先在腦海中浮現出來的便是白色的病房。媽媽躺在床上,神色憔悴不堪,這樣的情形陪伴著他的童年。
也許父親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才終日鬱鬱寡歡的吧。
那天他卻很開心,父親答應過他,要在生日的時候給他買一個生日蛋糕。他對此充滿了期待。
他還從來沒吃過生日蛋糕,但他見到別的小朋友吃過。金黃色的蛋糕上堆著乳白色的奶油,那滋味一定很誘人。
他在醫院和媽媽一起等待著外出的父親,可是父親卻許久不歸。再後來病房中出現了兩三個陌生的男子。領頭的人神色陰沉,這讓小小的他感受到了一種壓抑的氣氛,他禁不住害怕地哭了起來。
隨即有一雙溫暖的大手將他抱了過去,然後他看到了那張親切好看的臉龐——這便是“叔叔”第一次在他記憶中出現時的情形。
叔叔很快就把他逗得破涕為笑,他被帶出病房,和對方開心地玩在了一起。
其他的男子片刻後也跟了出來,他們看著自己和叔叔之間的融洽氣氛,交頭接耳地商議著什麽。
商議的結果使他得到了從未享受過的優待:棒棒糖、玩具撥浪鼓,他甚至還被叔叔抱著坐上了小汽車。他問叔叔去哪裏,叔叔告訴他去找爸爸。
他更加開心了,他炫耀般地對叔叔說,今天是他的生日,爸爸會給他買回香甜的生日蛋糕。
下車前,叔叔給他戴上了兩個耳套。耳套裏傳來歡快動聽的兒童歌曲,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這新奇的玩意兒所吸引。他一邊吃著棒棒糖一邊專心地聽著,偶爾還跟著“呀呀”地學唱幾句。
叔叔果然帶他見到了父親,父親正和另外一個男人站在一起,他們不知道在幹什麽。
叔叔一直抱著他,他惦記著生日蛋糕,可直到他們離開的時候,父親也沒有把承諾中的蛋糕給他。
見到蛋糕是晚上的事情了,蛋糕在叔叔手中,據說那是父親托他轉交給自己的。
蛋糕非常香甜,成為他童年最美好的回憶之一。可是從那天往後,他卻再沒有見到過自己的父親。
他六周歲的生日便是這樣度過的。
父親去了哪裏?那叔叔和陌生的男子又是誰?這些疑問曾困擾了他許多年,而他卻找不到探索的方向。
直到昨天的新聞才讓他恍然大悟。
叔叔和那些陌生人,他們都是警察。
他們肯定是為了一起案件而來,發生在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的案件。
他知道該去哪裏尋找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公安局的刑事檔案管理中心。
他冒險進入並且在那裏找到了一些有價值的檔案,然後他終於知道了父親去了哪裏。
那是一個令人悲傷的答案,與此同時,在他心中又湧起了更多的謎團。
謎團背後的真相對他來說或許是無比可怕的,他已經隱隱有所感覺,但他卻不得不繼續追查下去。
這注定會是個痛苦的過程。
所以他的心變得很亂。在這種狀態下,他似乎是下意識地來到了綠陽春餐廳。隻有這裏能讓他的心變得安靜。
一周前,當他第一次來到這家餐廳的時候,他並不會想到以後自己會迷上這個地方。他當時隻是想來看看那個女孩,因為她和自己都經曆過相同的苦難——父親突然間在生命中消失了。
而現在這裏卻已成為他最留戀的所在。因為這家餐廳有淡雅的淮揚菜,醇美的紅酒,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那個女孩和她所演奏的音樂。
可這些美好的氣氛今天卻都要打些折扣,因為某些無知的人正在破壞著它們。
那是三個男子。兩個年紀稍長,一胖一瘦;另一個年輕人體格健碩,眉目間透著股子狠勁。他們坐在離演奏區最近的餐桌上,點了最貴的菜肴,喝著最高檔的白酒。
他打心眼裏看不起這三名男子:他們根本沒有資格在這樣的餐廳裏吃飯,因為他們根本什麽都不懂。
淮揚菜名揚天下,其特色就是一個“淡”字,而這個“淡”是有原因的。
揚州地處長江下遊,四季分明,物產豐富。由此當地人嗜好“嚐鮮”。不同的時令都以能品嚐到當季的新鮮菜品為最美。為了保持各色菜品的原味,突出“鮮”的特色,淮揚菜在烹飪技藝上才會講究“淡”的手法。
所以要吃淮揚菜,最重要的概念便是嚐鮮。那三名男子隻懂得點最貴的高檔菜,可每道菜都與時令絲毫不符,可謂貽笑大方。
淮揚菜既然味淡,便不宜配合濃烈的白酒佐餐,所以那三名男子所選擇的酒水也是大大的不妥。
而他們所坐的位置離演奏區又過近,在這個距離上,演奏者的本音和水麵的發射音會相互幹擾,影響到聽者所享受到的音質。這說明他們根本也不懂音樂,女孩絕美的演奏在他們麵前隻是對牛彈琴罷了。
也許他們的目的並不在美食和音樂。因為他們麵前的佳肴並沒有動多少,而白酒卻已經喝了一瓶多。他們還時常會在演奏的高潮部分交頭接耳說些什麽,全然不顧會因此而錯過最美妙的音律。
對這三名男子來說,吃飯隻是一個理由,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在商議著什麽事情。他們說話時的聲音很低,似乎還不想讓外人知道他們所商議的內容。
他坐在角落裏冷眼旁觀,嘴角忍不住現出一絲蔑笑——他可以猜到那些人在商議什麽,因為他對他們實在是太熟悉了。
為了刺殺鄧驊,他早已把龍宇集團上上下下的情況摸了個遍,而這三個人都是其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胖子林恒幹,瘦子蒙方亮,都是龍宇集團的副總,也是當年隨著鄧驊一路打殺過來的元老級人物,地位顯赫。尤其是林恒幹,即便鄧驊在世的時候,他在龍宇集團亦僅為一人之下而已。
那個年輕人阿勝對他來說則更為熟悉,因為前者正是鄧驊手下最得力的保鏢之一。這樣的人物在集團內地位雖然不高,但和鄧驊一家的關係卻極為親近,這種人的勢力就像是皇帝身邊的宦官,說小則小,要說大卻也能大得嚇人。
現在鄧驊剛剛被刺,龍宇集團正處在一個權力重新整合的敏感時期。這三個人湊在一起,還能商議些什麽呢?
林恒幹很少說話,也很少舉杯。在更多的時候他隻是靜靜地坐著,臉上露出胸有成竹的淺笑。與他相反,蒙方亮手裏的酒杯就從沒放下過,不過他喝的卻並不多。往往是他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拍著阿勝的肩膀說些什麽,後者則傾聽片刻便紅著脖子點點頭,然後把自己杯中的白酒一飲而盡,一副豪氣衝天的氣勢。
蒙方亮對阿勝的表現似乎很滿意,看著對方又將一杯白酒吞入肚裏,他轉過頭來,向著林恒幹遞了個眼色。林恒幹點點頭,然後兩人一同站了起來。
阿勝也連忙跟著站起,他的身形已有些搖晃不穩。
蒙方亮笑著攔住阿勝,說道:“你再坐會兒,我和林總先走。”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不再壓低聲音,就像是正常的聚會告別一般。
林恒幹過來和阿勝握了握手,目光中似乎帶著很大的期待。
阿勝緊緊地將對方的胖手抓住,既有受寵若驚的惶恐,又帶著躊躇滿誌的豪氣。
林恒幹和蒙方亮悠然地離去了。他們當然不會注意到餐廳角落裏那個白領裝扮的小夥子,可後者卻一直在盯著他們。此刻他正冷冷地“哼”出一聲,表達出心中的厭惡與鄙視。很顯然,這次私會牽扯到某些秘密的交易,作為鄧家守護者的阿勝已然在背叛自己的職責。
阿勝更不會注意到那個人,他還沉浸在蒙方亮給自己許下的美好承諾中。是的,鄧驊已經死了,他何必再為鄧家賣命呢?何必再受那個阿華的壓製呢?良禽擇木而棲,換個東家,他能得到比阿華更有權勢的地位。
阿勝越想越激動,而酒勁翻湧,讓他更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他甚至有些不願離去了。
水麵中心的女孩結束了她的演奏,音樂聲在這時停了下來。
“幹什麽?”阿勝粗著嗓門嚷了一句,“不要停,繼續拉,繼續拉!”他雖然不懂音樂,但此時卻想要追求一種盡善盡美的快感。
一個服務生連忙謙然上前:“對不起,先生,本場表演已經結束了。”
“結束個屁!我付不起錢嗎?”阿勝拍出幾張大鈔,“給我繼續演!”
女孩身子一晃,似乎受了些驚嚇,她瞪著無神的雙眼站在舞台中央,顯得纖弱和無助。另一個服務生連忙走上前,在他的攙扶下,女孩快速收拾好演奏器具,向著後台方向撤去。
“你他媽的什麽意思?敢不給我麵子?你還想不想在這個場子裏混了?”阿勝下不了台,借著酒性勃然發作起來,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向著那女孩追過去。
“媽的,死瞎子,不要跑!”他一直追到了後台,可那女孩卻早已不見了。
“他媽的,好,你跑吧!”阿勝罵罵咧咧地撂著狠話,“你以後永遠別來,我見你一次砸你一次!媽的,也不打聽打聽老子是誰!”
一番發作之後,酒勁愈發上湧。眾人此刻都躲得遠遠的,沒人敢搭理他,這也讓阿勝自覺有些無趣。他終於踉蹌著出了餐廳,向著停車場的方向而去。
片刻後,他找到了自己的那輛捷達車。“捷達,嘿,總……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變成寶馬!”他一邊做著美夢,一邊打開車門鑽進了駕駛室內。
一塊帶著刺鼻氣息的手帕忽然捂在了他的臉上,本已醉意蒙矓的阿勝立刻身體癱軟,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
與此同時,省城人民醫院外科住院部。
根據警方的要求,吳寅午被轉到了單人特護病房內。他的手術還算成功,被砍斷的左手已被接活,康複後基本功能應該不會損失。不過因為年齡較大,經過這一番折騰後他的身體狀況變得非常虛弱,需要好好靜養一段時間才能恢複。
從上午開始,萬峰賓館發生血案的風聲不脛而走,成為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由於辱師事件原本就引起過公眾的極大關注,現在事件走向一個如此具有爆炸效果的結局,其對媒體工作者的吸引力度可想而知。
一撥又一撥的記者——網絡的、平麵的、電視台的,本地的、外地的,蜂擁而至。他們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到吳寅午所在的病房,希望能夠得到第一手的采訪資料。
不過他們無一例外都被醫院方麵的值班人員攔在了病房的特護區之外。病人剛剛做完手術,這個時刻務必要避免任何無關人員的打擾。尤其是這些記者,他們毫無分寸的采訪常常會引起病人情緒上的波動,因此更是院方重點防範的對象。
可是仍有些不甘心的家夥妄圖能突破遠方的防線。他們使出各種本領,或軟纏硬磨,或對值班人員誘之以利,但在製度嚴格的省人民醫院,這些伎倆也隻能碰壁而歸。而院方人員早已不勝其煩,開始還能心平氣和地耐心勸說,後來態度也就漸漸生硬,尤其是那個女護士長,人長得雖然漂亮,但一雙杏眼瞪將起來,就是再威猛的男子也要退避三舍。
可有人就像不識趣一般,偏偏要選在女護士長當班的時候來觸這個黴頭。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子,與先前的記者們衣冠楚楚的裝扮不同,他很隨意地敞著夾克,露出內裏緊身的羊絨T恤衫,健碩的肌肉若隱若現,顯出一副男子的陽剛氣派來。由於臉上戴著一副大大的墨鏡,他的麵容被遮住了許多,不過他挺拔的鼻梁和剛毅的嘴角還是能帶給人一種不一樣的威嚴和自信感覺。
“你好。吳寅午在哪個病房?”男子開門見山地問道,語氣沉穩又不失禮節。
“你是家屬嗎?”女護士長冷眼反問道。
“不是。”男子搖搖頭,不過他很快掏出一本證件遞過來,“我是警察。”
女護士長一怔,那果然是一本警官證,她連忙又抬頭多看了那男子兩眼,對方身形高大,儀態挺拔,的確頗有警官的風範,而他的裝束也頗符合影視劇中微服辦案的刑警風格。
女護士長敵意頓消,臉上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哦,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是……”
“嗬嗬,沒關係。”男子微微一笑。
“那些記者太討厭了,我以為你也是……”女人帶著歉意,還想解釋些什麽,不過她的話語很快又被那男子打斷:“我明白。你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這很好。其實也是辛苦你們了,回頭我和組織上建議一下,派兩個幹警過來配合你們的工作。”
既受到了誇獎,又感受到對方的關懷和體貼,女護士長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雖是素妝淡裹,但也因這笑容而顯得分外地明媚動人。
男子見效果已然達到,便適時地把話題收了回來:“那我可以進去了嗎?”
“當然可以。”女人殷勤地轉身指引出方向,“左邊第三個房間,707。”
“好的。”男子點頭以示謝意,往那個方向走了過去。當進入特護區之後,他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了得意而狡黠的笑容。
“倒真是個美女呢!”他在心中暗自感慨著,“可就像小說裏說的那樣,美女總是缺乏大腦。”
二〇〇二年十月三十日淩晨一點十二分。
阿勝悠悠地醒轉過來,他的腦子昏沉沉的,暈得厲害。
手機在牛仔褲口袋裏震動著,手機鈴聲也在響個不停。也許正是這番動靜才把他從昏睡的狀態中吵醒的吧。
阿勝一邊揉著脹痛的腦袋,一邊將手機掏了出來。屏幕上顯示一個陌生的來電號碼,他也沒多想便按下了接聽鍵:“喂?”
電話那端的人在聽到他的聲音之後,卻立刻就掛斷了。聽筒裏傳出“嘀——嘀——嘀”的係統聲。
“操,傻逼。”阿勝憤憤地罵了一句,把手機摔到了一邊,然後他才騰出精力來觀察自己所處的境地。
他發現自己正端坐在捷達車的駕駛座上,安全帶勒在胸前,汽車的發動機還打著火,儀表盤大燈等也都亮著,車內則彌散著一股濃烈的酒味。
“媽的,又喝多了。”他嘟囔了一句,在腦海中努力搜索著最後的記憶。他想起自己似乎在餐廳裏撒了一陣酒瘋,然後出來到停車場。也許是涼風一吹之後,酒勁上湧得厲害,反正他一鑽進汽車便什麽都不記得了。現在看來,自己顯然是沒扛住醉意,不得不在半路上睡了一覺。
我這是開到哪裏來了?阿勝向車外張望著。四周的路燈昏暗得很,但是道路卻很寬敞,路兩邊還有護欄,看起來還是規格不低的封閉路段。
可是道路上卻見不到任何行駛的車輛,而路況看起來也眼生得很。
是新修的路嗎?還是因為自己喝多了,已經辨不清道路和方向?
不管它了,先往前開一段再說吧。到了有人的地方,也可以下車問一問。抱著這樣的想法,阿勝掛上擋位,右腳踩在了油門上。捷達車輕吼一聲,沿著寬闊平坦的道路向前方駛去。
車的速度越來越快。在良好的路況上行駛,司機往往會低估自己的車速,更何況現在的駕駛者是個尚處於半醉半醒狀態中的血氣男子。
當阿勝看到道路前方的警示標牌時,他的時速早已超過了一百公裏。那些標牌在遠處閃著熒光,阻斷了前行的道路。標牌正中是由燈光組成的碩大紅叉,在夜色中尤為刺目。
沒路了嗎?阿勝的反應有些遲鈍,但他的左腳還是及時踩在了刹車片上。
可是捷達車仍在以極快的速度向著那些標牌衝過去。
阿勝愣了一下,一腳把刹車踩到了底,他的腳下竟沒有任何受力的感覺,車速自然也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
捷達車如同脫韁的野馬一樣,直向著標示道路終點的警示區域紮了進去。阿勝的腦袋“嗡”的一下,滲出了一身冷汗,酒勁也在頃刻間散去了大半。
眼見離那個紅叉已越來越近,情急之下,他咬咬牙,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盤,車頭往右邊擰到了最死。
可是汽車向著正前方的巨大慣性卻無法消除,車頭轉向之後車身仍以側滑的方式向著道路終點衝去,帶起一片劇烈的摩擦聲。
隨著一聲脆響,捷達車結結實實地撞在了警示紅叉上,幾乎與此同時,慣性使得內側車身脫離地麵並最終帶動這個車輛淩空翻轉起來。車內的阿勝驚恐萬狀地閉上了眼睛,等待著車體著地時那一下劇烈的撞擊。
可這撞擊並沒有如期到來。瞬間的平靜之後,阿勝惶然環顧四周,他發現自己還在空中。隨即他的心徹底地沉了下去。
他看到了剛才那條路的盡頭——正在他頭頂的上方,那是一座尚未完工的高架橋。
“完了!”他絕望地悲呼了一聲。
捷達車墜落在二十米深的橋下,瞬間變成了一堆稀爛的廢鐵。
在兩三百米開外的路邊,一個年輕人目睹著這慘烈的一幕。他打開手機後蓋,取出裏麵的手機卡,折毀後扔在了路邊的荒草叢中。
“現在你該知道,不想混的那個人是你自己。”他幽幽地歎了一句,然後轉身向著蒼茫的夜色深處走去……
第三章 Eumenides的身份
二〇〇二年十月三十日上午八點,省城公安局局長辦公室內。
宋局長與羅飛相對而坐,他看著對麵這個新任下屬,眼神中有些期待的意味。對方一上班便匆匆地找過來,難道是在案件上取得了什麽突破嗎?
羅飛神色淡定,從他臉上很難看出心中的情緒,隻是那雙眼睛微微有些發紅,顯然這是因為熬夜而造成的疲憊效果。他將一份檔案袋推到了宋局長麵前,在後者拆取檔案的同時匯報道:“昨天下午,一名陌生男子偽裝身份闖入了刑偵檔案室,在他複印帶走的十多份檔案資料中,這一份正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從他的行為方式以及留下的仿宋體簽名來看,我們相信這個男子就是Eumenides。”
宋局長聽到Eumenides這個名字,立刻專注地皺起了眉頭。他的目光並沒有離開手中的檔案資料。“‘一三○’惡性劫持人質案?一九八四年?”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從語氣上聽來,他對這起案件也沒有什麽太深的印象,不過案發的年份確實令人敏感。
“昨晚我們連夜對這份檔案進行了分析,可是——”羅飛輕咂一聲,“到目前為止,這起綁架案與‘四一八’血案並看不出有什麽直接的關聯。”
“嗯。”聽到這裏,宋局長立刻把那疊資料放了下來,倒不是失望,隻是他知道既然羅飛的專案組研究了一夜都沒什麽結果,那他現在還能看出什麽名堂?他索性尋求一種更簡潔的了解方式,“你給我講講這個案子。”
“案情並不複雜——這是一起因債務糾紛引發的惡性劫持人質事件。當事人陳天譙時年四十五歲,曾向案犯文紅兵借款一萬元,後者時年三十二歲。文紅兵此前多次向陳天譙催討債款未果。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時近春節。文紅兵再次到陳天譙家裏上門討債,但這次兩人不但沒有談攏,反而當場反目。年輕力壯的文紅兵將陳天譙劫持,同時展示了腰間棉襖內的土製炸彈。他情緒激動,聲稱如果當天拿不到欠款就引爆炸彈,和對方同歸於盡。陳天譙這時答應還款,他假意寫條子讓老婆出門找朋友籌借款項,但在遞紙條時卻故意在老婆手上掐了一下。陳妻會意,出門後隨即報警,警方的相關人員亦很快趕到現場。在對文紅兵反複勸說未果的情況下,為保障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由特警狙擊手開槍將文紅兵當場擊斃。”羅飛早已做好了準備,他對案情的描述簡潔且條理清晰。
宋局長靜靜地聽完,沉吟片刻後,他費解地搖了搖頭:“Eumenides為什麽會關注這起案子?難道他要對陳天譙施加懲罰?”
羅飛明白對方的意思,在這起案件中,陳天譙顯然扮演了某種並不光彩的角色。在Eumenides的是非體係裏,這個劫持案中的人質或許才是真正的惡人,且這個惡人的罪行並未受到懲罰。
“這種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既然宋局長主動提了出來,羅飛便順著這個思路分析道,“不過這起案件已是十八年之前,在這麽久遠的事件中尋找懲罰目標有些不合常理。而且對這個推測有個悖論無法解釋:如果Eumenides已經知道陳天譙的惡行,他就沒有必要去查閱這份檔案;而如果Eumenides對這起案件並不了解,他又怎麽會如此準確地在檔案室中直奔此案而去呢?”
宋局長用沉默的態度認同羅飛的判斷。後者此刻又補充說道:“不過對任何一種可能性我們都不能輕易忽視,所以我仍然派人調查了這個陳天譙的信息。”
“情況怎樣?”
“他欠了很多人的錢。這些年一直在外麵躲債,行蹤不定。”羅飛撇著嘴說道,“這家夥根本就是個圈錢的騙子,而且這麽多年了,還是死性不改。”
“繼續派人找他——這條線索不要放了。”
“明白。”羅飛突然轉過話題,“不過另外一個細節可能更值得關注。”
宋局長神色一動:“什麽?”
“從檔案尾頁的簽名來看,袁誌邦也是這起案件的經辦人之一。”
“哦?”宋局長立刻把檔案翻到最後的簽名頁上,果然在經辦人的名錄裏出現了袁誌邦的名字。
“怎麽會有他?”宋局長很是疑惑,“袁誌邦當時隻是個實習警員,他應該沒有資格參與這樣的惡性案件。”
羅飛點頭:“這也正是目前困擾大家的疑點。我很想知道袁誌邦在這起案件中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或許從中就能找到和‘四一八’血案相關的聯係。可是很奇怪,檔案中對警方辦案的具體過程記載得非常簡略,而前半部分案件背景和當事人分析卻非常詳盡——這使我們懷疑警方當年的記載是否在刻意隱瞞著什麽。”
宋局長翻了翻那些資料,果然案件處理的部分寫得非常簡略。尤其是最後擊斃案犯的過程居然隻有簡單的幾句話:
“警方人員設法進入現場,對文紅兵進行了耐心的規勸。而文紅兵的情緒卻越來越激動,一定要求陳天譙當場償還欠款。由於陳天譙表示自己沒有償還能力,現場的氣氛變得相當緊張,文紅兵隨時有可能引爆身上的炸彈,對當事人及在場警員構成生命威脅。在這種情況下,現場指揮人員下達了擊斃文紅兵的命令。狙擊手一槍直接命中文紅兵頭部,後者當場死亡。警方人員隨即衝入現場解救人質並拆除了炸彈。”
“如此簡略的案情記錄是不合要求的。”宋局長用手指在檔案上重重地敲了敲,“當時怎麽能通過審查,建檔入庫?”
羅飛苦笑了一下:“當時主管刑偵工作的局長就是薛大林吧?”
宋局長一愣:是的。為什麽這樣一份不合格的檔案卻能入庫?能回答這個問題的薛大林卻早在十八年前便已經魂歸黃泉了。這起劫持人質事件發生的時候,薛大林的大部分精力應該正集中在同年發生的“三一六”販毒案上,是不是這個原因使他放鬆了對其他案件的監督和管理呢?
答案很可能已淹沒在曆史的塵埃中。
宋局長輕輕地把檔案合上,然後他看向羅飛:“那你現在有什麽思路?”
“我想……”羅飛沉吟著,“如果這個案子中間有什麽隱情——包括袁誌邦在辦案過程中到底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最清楚這些問題的人應該就是當年這起案子的現場指揮者,也就是這份檔案的撰寫人……”
說到這裏,羅飛的聲音明顯輕了下來,那個名字已經到了他的嘴邊,可卻被某些特別的情緒所阻擋。
尊敬、崇拜,甚至帶著三分的敬畏,這些情緒使得羅飛無法輕輕鬆鬆地將那兩個字吐出來。
宋局長的視線停留在檔案的扉頁上,他早已看到了那兩個字,在他的目光中同樣顯現出一種難以描述的神態。
即使已經身居省城局長的高位,即使渾身上下都浸淫了威嚴的領導氣質——當宋局長看到那兩個字的時候,他也不得不充滿了敬仰。
因為那兩個字代表了一段傳奇,省城警界,甚至是全國警界的傳奇。
——丁科。
良久之後,宋局長才抬頭看著羅飛,他無聲地輕歎一下:“你想要找他嗎?”
羅飛點點頭:“他能夠告訴我那些答案——為什麽檔案的記載如此簡略;為什麽學員身份的袁誌邦會出現在辦案人員之中;為什麽Eumenides會在十八年後追查這起案件——這些都需要他的解答。”
“我明白你的意思……”宋局長無奈地苦笑著,“可是整個省城警方已經找他找了有十年了。”
“什麽?”羅飛瞪大雙眼,心中的驚訝顯而易見,“他……他失蹤了嗎?”
宋局長“嘿”了一聲,不答反問:“你對他的事知道多少?”
羅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他要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他必須保持一種鄭重的表情:“丁科,這是當年警界如雷貫耳的名字。我在警校讀書的時候,他是我們刑偵專業的客座教授,同時也是省城刑警隊的隊長。當時他已有二十年的從警經曆,在刑警崗位上,他是一個傳奇,因為他保持著一個至今也無人能夠突破的紀錄——對所有經手案件百分之百的破案率。”
宋局長再次輕歎一聲,那是飽含著感慨與讚美的歎息。丁科任省城刑警隊長的時候,他自己還隻是某個區派出所的刑警隊員,那時候的丁科在他心中,簡直就是個神一般的人物。
要知道,即使是命案,能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破案率已屬不易。而且越是積壓的案件便越是難破,此後要想突破每一個新的百分點都要增加數倍的投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要想達到百分之百的破案率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這就好比一個優秀的射擊運動員。打出十環的成績對他來說也許並不困難,他甚至可以在某次比賽中打出很多個十環。可是要求他整個運動生涯中所有擊出的子彈都命中十環,那就難比登天了。
丁科就完成了這樣一件難比登天的事情。他甚至以一己之力帶動了全省的破案率,在他擔任省城刑警的那些年裏,省公安廳在全國的係統內部考核中,相關指標年年位列第一。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卻在自己最巔峰的時刻退出了警界。
羅飛在提及這段往事的時候,語氣中也充滿了遺憾:“一九八四年四月,丁科由於常年辦案積勞成疾,生了一場大病,不得不從刑警隊長的崗位上退了下來。而這場大病也讓他厭倦了刑警生涯。他辦理了病退手續,即使病愈之後也不願繼續在警隊任職。”
“他生病的時候,正好是‘四一八’血案的前夕。”宋局長接著羅飛的話補充道,“如果他能夠繼續擔任省城的刑警隊長,恐怕那起血案也不會拖到今天了。”
是的,羅飛願意認同這樣的假設。如果當年有丁科這樣的傳奇人物坐鎮,即便是袁誌邦這樣的天才也很難成為他的對手吧。
“那後來丁科去了哪裏呢?”羅飛終於忍不住問道,“我畢業以後離開了省城,接下來的情況就不太了解了。”
“他病愈離職之後,一直在偏僻的鄉間靜養,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不過那時候警方還是能通過各種途徑找到他。有時候出了疑難的案子,他以前的下屬同事便會找到他幫忙。雖然他自己並不喜歡再牽扯到這些俗事裏,但在幾年間還是幫著警方破獲了不少大案。隻是每一次辦案人員去致謝的時候,他都要說:‘你們下次可別再找我了。你們如果再來,我就躲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當時大家都把這樣的話當成一個玩笑,可沒想到這個玩笑有一天卻變成了現實。”宋局長說到這裏,自己歎著氣感慨了一番,然後才又接著說道,“那是一九九二年,整整十年前了。省城又出一樁轟動一時的大案子,這起案子你應該也聽說過的。”
“是‘一·一二’碎屍案嗎?”羅飛的眉頭陡然一跳,十年前造成轟動的大案子首先能想到的就是它了。
“是的。”宋局長凝起目光,似乎在回憶當年的案情,他的聲音也因此而變得低沉,“這起案子的血腥和恐怖程度,當年連一些辦案的刑警都難以承受……唉,具體的現在就不多說了。‘一·一二’案發的時候,我剛剛被調到市刑警隊,當時整個省城的警力都被調動起來,幾乎把這座城市整個兒篩了一遍,可凶犯的蹤跡卻一點都找不到。後來沒辦法,隻好又去求助丁科——可這次卻再也找不到他了。據他的家人說,凶案發生之後丁科就料到警方遲早會來找他,為了躲避騷擾,他就早早地隱匿了起來,具體藏在什麽地方竟連他最親近的兒子都不知道。”
“所以他就這麽消失了?以後警方再也沒見過他?”雖然已經在心中猜到了結果,但羅飛還是頗不甘心地又多問了兩句。
“十年了。每當有大案發生,總會有人想到他,可是多次尋找都沒有結果。看來他是鐵了心不想再牽扯到警方的事務中。”
羅飛失望地皺著眉頭:“可他為什麽要這樣?難道就是一場大病的原因嗎?”
“他累了……生病也許隻是個借口。當然也可能還有其他的原因——除了他自己,誰又能說得清楚?”
羅飛怔了一會兒,把思緒重新轉回到自己的調查方向上。
“那要想找到他就很難了……不過其他的幾個人應該總能找到吧?”羅飛一邊說著,一邊將檔案又翻到最後一頁,指著辦案人員的簽名欄。不管怎樣,他現在的目的就是要尋訪到當年劫持人質事件的親曆者,從而探知到與那起案件有關的更為詳盡的資料。
“嗯。”宋局長點點頭,“這件事我會派人去辦。這幾個人現在都不在係統內——畢竟十八年了,人事變動太大。如果有什麽消息,我會盡快通知你的。”
“好的,謝謝局長!”羅飛起身敬禮,在得到領導的回禮之後,他便快步退出了屋外。而另一個人早已在門外的走廊裏等著他。
“羅隊,你可出來了!”那人迎麵說道,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但他的語氣卻掩飾不住興奮的情緒,就連腦門上淩亂的發綹也在隨著他的話語跳動著。
羅飛認出來人正是曾日華,而對方的情緒也感染到他。
“有什麽情況?”他同樣低聲而興奮地追問。
“我知道他為什麽對那份檔案感興趣。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份!”
“什麽?”這消息來得過於突然,突然得讓羅飛覺得有些難以接受。
“Eumenides!我說的是Eumenides!”曾日華又強調了一遍。
羅飛瞪視著曾日華,然後他“嘿”地咧開嘴,快速地說了句:“走,去會議室!”
十分鍾後,專案組成員都集中在了刑警隊會議室內。而曾日華正在向大家展示他剛剛得到的重大分析成果。
投影儀屏幕上出現了一張黑白照片。照片的像素很低,邊緣也有些泛黃模糊,顯然是來自於多年前的舊物。照片的內容則是一群孩童的合影,這些孩童有男有女,年齡從四五歲到十多歲不等。
“這張照片拍攝於一九八六年,拍攝地點在本市的孤兒院。”曾日華開始講解,“照片上的孩子都是當時在孤兒院生活的孤兒。之所以請大家看這張照片,是因為這張照片上的某個孩子在一年之後失蹤了。”
眾人隱隱猜到曾日華想要講述的重點,一雙雙耳朵全都豎了起來。他們的這個動作顯得非常及時,因為曾日華緊接著便爆出了更加令人興奮的資料。
“根據曆史記載以及不久前的實地走訪調查,現在我們已經可以確認,這名失蹤的孤兒名叫文成宇,他的生父正是在‘一三○’惡性劫持人質案被警方擊斃的犯罪嫌疑人文紅兵。”
誰都能聽出這條信息背後隱藏的蘊義:一個符合羅飛搜索條件的失蹤孤兒,他的身世又和Eumenides所關注的‘一三○’案緊密相連!難道他就是幼年時的Eumenides?
眾人全都露出欣喜的神色,曾日華則是一副得意揚揚的表情,目光在羅飛和慕劍雲之間打著轉兒。
羅飛也和大家一樣激動,但他強製自己冷靜下來問道:“這信息可靠嗎?”
“絕對可靠。”
“文成宇……”羅飛將這個名字一字一字地吐了出來,然後他沉著聲音問道,“這些孩子裏麵,哪一個是他?”
曾日華移動手中的激光筆,紅色的光束點停在了照片上的某處,眾人的目光也齊刷刷地跟隨了過去。
那是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在拍照的孤兒群體裏,他屬於年齡較小的一個,因此站在了最前排左側靠邊的位置。男孩相貌周正,從身形麵容上來講並沒有什麽明顯的辨別特征。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獨特的氣質。在一群或嬉笑、或懶散的孩子中間,他的身姿挺拔,臉上的神情現出與年齡不符的凝重感。他似乎一直在想些什麽,而他所想的內容顯然無法被周圍的同伴們所理解。
如果這隻是一個普通的男孩,那麽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聰明的、懂事的。他應該是個能理解父母辛勞的兒子,能嗬護妹妹安全的哥哥,能聆聽老師教誨的學生……看到他的人都會對他的成長寄予美好的期望。
可是現在大家看著照片卻又另有一番感覺。這些威名赫赫的警界精英深切地感受到一個孩子給他們帶來的壓迫感,因為他們已知道那孩子很可能便是Eumenides,一個冷血殘酷,如鍾表般精密同時又如鋼鐵般強硬的殺手。
會場顯得有些靜默,這種氣氛更加重了眾人心頭的陰影。片刻之後,忽聽慕劍雲的聲音說道:“當你望向無底深淵的同時,無底深淵也在回望著閣下。”
女講師悅耳的嗓音此刻聽來竟有種森然的感覺。曾日華正在擺弄手裏的激光筆,他很不舒服地抬起頭,皺著眉問道:“什麽?”
“哲學家的語錄,來自於十八世紀的德國人尼采。”慕劍雲瞥了曾日華一眼,似乎對後者在人文知識上的匱乏頗為不滿。
“嘿,哲學?”曾日華現出揶揄的表情,同時卻忍不住向那照片多看了兩眼。照片上的文成宇似乎真的在回看著自己,那銳利的目光竟能穿過十多年的時空之海一般。
那個家夥,他恐怕早已把我們研究透了。想到這裏,曾日華又咧咧嘴,苦笑道:“哲學家的話,有時候還是有點意思。”
“慕老師隻是說了一半,尼采的原話還有前半句。”羅飛結束與那男孩的對視,把尼采的原話補全,“——無論是誰與這些怪物搏鬥,都需要了解他們還沒變成怪物的過程。而當你望向無底深淵的同時,無底深淵也在回望著閣下。”
慕劍雲衝羅飛微微一笑,有種找到知音的感覺,然後她又接著說道:“有什麽樣的經曆,便會變成什麽樣的怪物。這個男孩現在會是個什麽樣的怪物?羅隊,也許你能夠告訴我們。”
“我?”這次羅飛並沒有立刻領會對方的意思。
“如果文成宇就是Eumenides,那麽當他遇見袁誌邦的時候,還隻是一個性格並未塑形的小男孩。他後來的成長則完全處於袁誌邦有意識的操控之下。你是我們這裏最熟悉袁誌邦的人,你也知道袁誌邦培養這個男孩的目的。所以你應該能描述出袁誌邦會把他打造成一個什麽樣的‘怪物’。”
“是的……如果我能夠站在袁誌邦的角度上……”羅飛眯起眼睛,開始了角色變換的假想,“我需要一個殺手,一個隱形的殺手——他必須有著超強敏銳的思維,冷靜的頭腦,天性警惕而沉穩,異於常人的學習能力和探索欲,刺激和挑戰會令他興奮,堅韌、恪守原則,定下目標便無可阻擋……”
在羅飛繼續思考的時候,慕劍雲又問道:“在社交和生活方麵呢,他應該怎樣?”
“嗯……”羅飛沉吟著,“他不能讓任何人熟悉自己,但他在社交上不會有任何障礙,當他出現在陌生人麵前時,他必須親和甚至充滿魅力。他可能有一個或多個合法的身份,以適應在不同場合出現的要求。他無法享受常人間的感情,也不能沉迷於任何外在的事物,在任何時刻,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拖累住他的腳步。”
眾人全神貫注地聆聽羅飛的分析,並不時點頭以示讚同。而其中又以慕劍雲聽得最為認真,當羅飛說完之後,她沉思著說道:“也許我還能有所補充……”
羅飛立刻衝她點點頭:“請講。”語氣中既有鼓勵也有期待。
“他可能會鍾情於美食,或者是音樂……同時在近期,他可能會對某個人產生不同一般的情感。”
慕劍雲說出這番話後,其他的與會者多少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如果說先前羅飛的分析完全是基於Eumenides的特質所作的合理推測,那麽慕劍雲的說法則似乎有著太強烈的臆測成分。
羅飛也皺了皺眉頭,他繼續看著對方等待下文。
慕劍雲與羅飛對視著,她微笑著說:“我是根據你的結論來分析的。你告訴我們Eumenides是這樣一個人:他聰明、敏感、博學,這樣的人很容易對某件美好的事情產生濃厚的興趣;但是他不能有朋友,不能參與公眾的活動,這個興趣還不能對他的日常行動有任何拖累,所以他隻能去尋找那種非常私密,可以獨自並且快捷享受的愛好;他的生活緊張而孤獨,這樣的節奏也需要舒緩和調節,綜合這兩方麵來說,我覺得美食和音樂能夠滿足他的要求,甚至說,如果我是袁誌邦,那麽我在Eumenides的成長過程中便會有意識地在這兩方麵培養他的愛好,以安全地釋放他對自身欲望的需求。”
聽對方一解釋還真是頗有道理,羅飛的眉頭漸漸展開,繼續追問:“那麽對某個人產生感情又是怎麽回事呢?”
“人都是有情感需求的。Eumenides卻不得不壓抑這方麵的需求。但這種壓抑不會讓需求消失,隻會讓需求在能夠釋放的空間裏變得更加強烈。可以想象,這麽多年來,Eumenides和袁誌邦之間會建立起多麽深厚的情感,因為後者是他唯一可以釋放情感的對象。現在袁誌邦死了,Eumenides的情感無從寄托,他會急切地需要一個新的情感目標。”
慕劍雲娓娓說來,眾人先前的困惑如雲霧般消散,曾日華更是亢奮地將手裏的激光筆越轉越快,連聲喝彩道:“有道理,有道理!精彩,精彩!”
“可是與陌生人產生情感交流對Eumenides來說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羅飛依然保持著冷靜的頭腦,他輕輕咂了下嘴,顯示出一絲疑慮,“他應該很清楚這一點,袁誌邦生前肯定也會反複警告他。”
“情感是人類最原始的本能,並不會因為主觀的控製而消失。”慕劍雲很自信地回應著,“不過因為你提到的情況,Eumenides會對自己的情感對象有所選擇。”
“哦?那他會選擇什麽樣的人?”
“應該是女人,這種可能性占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為什麽?”
“首先來說,這是人類的天性。剩餘的百分之五,是考慮到Eumenides也可能是個同性戀。”
羅飛等人會心地笑了,會場上難得出現了輕鬆的氣氛。
“其次,也是很重要的一點——”慕劍雲一開口,大家又立刻安靜下來,“女人對Eumenides來說更加安全。如果要進一步細化這個女人的特征,她應該是非常柔弱的,柔弱到不可能對Eumenides構成任何威脅。同時她多半在某些方麵與Eumenides有著類似的經曆,這樣Eumenides才會有接近她的欲望,他們能夠產生共鳴,進而發生情感上的交流。”
羅飛環抱著胳膊,低下頭品味著慕劍雲的分析。等將對方的思路完全消化吸收之後,他才又抬起頭來,輕輕讚了句:“很好。”
慕劍雲露出淺笑,愉快地接納了對方的讚許。
這時羅飛又把目光轉向了曾日華:“好了,現在繼續說說你的發現吧。”
曾日華“嘿”了一聲,轉在手中的筆停了下來。他用筆尖撓了撓頭,重新整理被慕劍雲打斷的思路。一些頭皮屑在這個過程中飄落,沾在了他肩頭的警服上。
坐在他身旁的慕劍雲像是怕被沾染到,她側過身體,同時扁著嘴瞪了曾日華一眼。
曾日華連忙停止了撓頭的動作,他手忙腳亂地想要撣去肩上的頭屑。
“行了。”慕劍雲伸手打了下對方的胳膊,壓低聲音說道,“趕緊說正事吧,大家都等著呢。”
曾日華擠出些窘迫的笑容:“嗯……文成宇,根據我目前了解到的情況……”他翻出一頁準備好的資料,又定了定神,語言終於變得連貫起來,“他出生於一九七八年一月三十日,O型血。父親文紅兵因經濟糾紛,於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身負炸藥劫持人質,被警方擊斃;同年六月,他的母親張翠萍也病逝於省城人民醫院。文成宇隨後被送入本市孤兒院生活,因為他並不知道父親的死訊,所以始終不願接受自己的孤兒身份,這使得他在孤兒院裏受到其他孩童的排擠,生活並不愉快。一九八七年一月三十日,九歲的文成宇在一次外出遊玩中走失,從此不知所終。”
“都是一月三十日?”羅飛立刻有所反應,“連他的生日也是?”
“是的。”曾日華放下資料扶了扶眼鏡,“這其實正好解釋了某些事情。”
“嗯,你繼續說。”
“現在基本已可以斷定,這個文成宇正是我們要尋找的Eumenides。他出生於一九七八年,現年二十四歲。在他六歲生日的當天,他的父親被警方擊斃,袁誌邦也是這次行動的參與者之一,而對於這件事情,文成宇卻並不知曉。三年後,一九八七年的同日,傷愈出院的袁誌邦找到了文成宇,並且開始著手將他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這些是我們從曆史資料裏找到的事實。
“下麵則是我的分析:
“第一,文成宇盜取‘一三○’案件的檔案,目的就是為了追查自己父親的下落。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已被警方擊斃,但他記得在一月三十日那天發生過某些特殊的事情,這天是他的生日,所以他對這個日期印象深刻。
“第二,袁誌邦從未在文成宇麵前暴露過自己以前的身份,同樣,雖然他洞悉‘一三○’案件的所有細節,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文成宇任何相關的信息。
“第三,袁誌邦死後,文成宇通過媒體知道了自己的老師曾經是警方人員,這使得他回憶起了某些事情,同時他知道該從警方的記錄裏去尋找自己父親的下落。”
說完這一大段話之後,曾日華看著周圍的同事,他們都在頷首思考,暫時沒人說話。不過從表情上看來,大家對於他的分析不會有什麽異議。
首先打破沉默的仍然是羅飛:“如果這樣的話,那文成宇現在已經知道了生父的死訊。他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慕劍雲立刻把話接了過去:“他會傷心和失落,同時他要繼續追尋父親死亡的細節,因為他會急切渴望弄清楚袁誌邦在這個過程中扮演的角色。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會複仇。”
眾人心中同時凜了一下。誰都明白“複仇”二字的意思:從一個兒子的角度來看,文紅兵無疑死得非常的委屈,那個惡意欠款的陳天譙才是真正的作惡者。而這個兒子又是以懲罰罪惡為己任的鐵腕殺手Eumenides,他實在沒有任何理由會放過陳天譙。
同樣處於危險境地的還有當年警方的參戰人員。這些參戰者都把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簽在了檔案的尾頁,而其中首當其衝的無疑便是現場的指揮者以及最終實行擊斃行為的特警狙擊手。
“找到他們,所有記錄在檔案上的人。”羅飛的指令為這場會議畫上了休止符,他的語氣堅決,展示出不可動搖的決心,“尤其是這個陳天譙,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來!”
第四章 節外生枝
同日上午九點四十分,省城人民醫院。
住院部的樓後是一片綠化帶,因為綠化帶的對麵就是院方的停屍房,所以這裏通常人跡罕至,可算整個醫院內最為幽靜的地方。不過今天的氣氛卻有些不同。
綠化帶內聚集了不少人,他們對著住院部的大樓圍成了一個半圈,專注著圈內的某些動態。三三兩兩的閑人仍從醫院的各個角落趕來,加入看客們的行列。
伴隨著尖厲的警笛聲,一輛警車開到了大樓旁。車上魚貫走下幾名警察,腳步匆匆地直奔人群而去。看客們帶著敬畏的心情自動分開了道路,同時眼神中又閃現出“好戲即將上演”之類的期待。
人群內已經拉起了警戒線,在警戒圈中心,離大樓三四米開外的地麵上俯臥著一名男子,他身穿病號服,左手纏著厚厚的繃帶,臉龐貼在鬆軟的土壤上,看不清具體的容貌。另有兩名110巡警守候在男子身邊。
見到有同事進入圈子,那兩個巡警便主動迎了上去。後來者中一個身形瘦小的年輕警察搶上一步進行交接。
“我們是市局刑警隊。這是我們的羅飛羅隊長。”他指著身旁那個平頭的中年男子說道。
兩名巡警敬了禮,羅飛則一邊還禮一邊問道:“情況怎麽樣?”眾人全都看向了趴在地上的那名病號。後者姿勢怪異,一動不動。
“這裏是醫院。”一個巡警無奈地聳著肩膀,“如果還有救的話,人早就抬走了。”
另一名巡警仰起頭補充道:“是從七樓摔下來的,太高了,死者年紀大,體質又弱。所以雖然地麵比較軟,但還是當場死亡。”
羅飛不再說話。他走上前在屍體旁蹲下來,用目光仔細地檢驗著什麽。片刻後他戴上手套,輕輕撥起死者的頭顱,露出被泥土遮擋的臉龐。
這是一張瘦弱的老者的臉,皺紋纏繞在緊閉的雙眼周圍,顯出一種痛苦的表情。因為髒器受損嚴重,不少血液從他的口鼻處滲出,血液沾上泥土後變成了紫黑的顏色,死者的麵容因此而有些猙獰。
羅飛深深地歎了口氣。他實在沒有想到,自己和吳寅午的第一次見麵居然是這樣一種方式。
大約二十分鍾之前,專案組接到了從110指揮中心轉來的消息:萬峰賓館血案的當事人之一吳寅午在省城人民醫院墜樓身亡。剛剛結束會議的羅飛等人立刻驅車趕往了事發地點。由於曾親眼目睹Eumenides的作案過程,吳寅午的證詞對於‘四一八’專案組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可是現在,這個人顯然已無法再提供任何信息了。
羅飛起身又回到兩個巡警麵前。“了解過案情了嗎?”他問道。
一個巡警點著頭回答:“是自殺。”
羅飛略一皺眉:“自殺?確定嗎?”
“確定。據家屬反映,今天一早來陪床時就發現死者不太正常。不說話,也不肯吃早飯,就是一個人發呆,情緒顯得非常低落。到八點五十分左右的時候,死者提出要一個人靜一靜,於是家屬就離開病房並遵照死者要求帶上了房門。此後家屬便在走廊內等待,沒想到二十分鍾後便發生了墜樓事件。當時也有人在樓下目睹了這個過程。死者確實是自己爬上窗戶,然後從七樓上跳了下來。”
羅飛和身旁的尹劍對看了一眼:照此情況倒的確是自殺無疑了。
“他為什麽要自殺?”羅飛喃喃說道,像是在提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個……”剛才說話的巡警似乎想接茬繼續講,但是他猶豫了一下後,又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羅飛捕捉到對方的神情,立刻追問道:“怎麽了?”他嚴肅的語氣中帶著種令人無法回避的壓力,那巡警隻好很不自在地搓了搓手,如實回答:“據家屬說,他自殺是由於……由於警方的原因。”
羅飛一愣:“什麽意思?”
“家屬說了,是警方人員昨晚對死者進行了訊問之後,死者才開始變得不正常的。所以他們的抵觸情緒很大,剛才我們去了解情況的時候,那滋味可不好受了。”巡警一邊說一邊咧著嘴連連搖頭,看來的確是受了些委屈。
“警方人員訊問?”羅飛掉轉目光看向了尹劍。
尹劍馬上搖頭:“肯定不是我們的人。我隻是和醫院方麵打了個招呼,可昨天發生那麽多事情,我們根本就沒顧得上這個吳寅午。”
羅飛心中一沉。萬峰賓館血案直屬“四一八”專案組並案偵破,警方其他部門沒有插手的道理,可如果不是自己手下的人馬,那會是誰呢?
“馬上和各個分局、派出所都聯係一下,看他們有沒有派人過來。”羅飛向尹劍吩咐道,然後他又看向那兩個巡警,“你們分一個人出來,帶我去見家屬。”
由於事件重大,吳寅午的兒子吳嘉鳴作為家屬代表已經被請到了院方的接待室裏。當他看到羅飛等人進來時,目光立刻顯出強烈的不滿情緒。
“你好,我是市公安局刑警隊長,羅飛。”羅飛語氣中飽含著歉意。歉意的原因是他覺得如果能早些到來的話,那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但吳嘉鳴顯然誤解了羅飛的歉意,他哼了一聲,目光中的不滿甚至演化成了敵意。
羅飛沒有時間計較太多,他直入主題:“我有些問題需要向您了解一下——昨晚有警察見過你父親嗎?”
“有沒有你們自己不知道?”吳嘉鳴硬邦邦地把話頂了回去。
羅飛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他正在想該怎樣改變一下措辭時,旁邊的一個護士裝扮的女子上前接過了話頭:“的確來過一個警察,是我放他進病房的。”
羅飛轉頭打量著女子,後者便自我介紹道:“我是這裏的護士長。”
羅飛“嗯”了一聲,又問:“那他和病人說了些什麽?”
女護士長搖搖頭:“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羅飛看向吳嘉鳴,這次還沒等他再問,後者已嚷嚷起來:“你們警察一進屋就把其他人都趕走,誰知道你們在說什麽?!”
羅飛驀地皺起了眉頭。警方對當事人的問詢一般是不會回避家屬的,甚至為了穩定當事人的情緒,還會希望家屬陪同。這個“警察”卻要把家屬支開,那就非常奇怪了。
“你看過那個警察的證件嗎?”羅飛問護士長。
“看到過,他主動拿出來的。”
“我是說你有沒有打開仔細查看?”
“這個……”女子支吾著,“好像沒有。”
這時羅飛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通來電,正是尹劍,後者向他匯報了剛剛調查到的情況。
羅飛的神色愈發嚴峻,當掛斷電話之後,他來回打量著吳嘉鳴和女護士長,鄭重地宣布:“那個警察,是假冒的!”
上午十點零二分,龍宇大廈會議室內。
林恒幹和蒙方亮,這兩個集團權勢人物的臉色都不太好看。胖胖的林恒幹沉著臉,他把一疊剛剛看完的照片交到蒙方亮手中,然後掏出一方很幹淨的手帕擦了擦手,似乎那照片上會有什麽東西沾在手上一樣。
蒙方亮的目光掃過第一張照片時便深深地皺起了眉頭。照片上是一輛報廢的捷達車,車頭已經完全撞癟,駕駛室因此消失無蹤,很難想象那裏曾經存在一個坐人的空間。
往後的照片越來越慘烈,蒙方亮不得不點起一根煙來緩解自己的情緒。而當他剛抽完第一口,翻到的下一張照片上便出現了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死者的身體被折出不可思議的角度,腦袋也被擠變了形,幾乎辨不出本來的麵目。
蒙方亮倒吸一口氣,被煙嗆到了,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坐在他右邊的林恒幹立刻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左臉頰,同時現出鄙夷和不滿的神色。
蒙方亮先把屍體的那張照片倒了回去,然後又把整疊照片放在桌上。他搖了搖夾著香煙的右手:“我……咳咳……我還是不看了吧。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蒙方亮在問坐在他對麵的長方臉的青年男子,那個人正是鄧驊生前的貼身保鏢,也算得上是鄧家的內務總管——阿華。
“我是淩晨三點多得到的消息,說阿勝發生了車禍。我立刻趕到現場,通過交警隊的熟人了解到一些情況,這些照片也是找關係拿到的。”阿華說話的時候略略垂著頭,目光不與對麵的二人直接接觸。這是他多年來跟隨鄧驊養成的習慣——對權勢者保持一種尊敬和謙卑的姿態。
“交警隊是怎麽說的?”林恒幹問話時的語氣比蒙方亮要沉穩了許多。
“醉酒駕駛導致的意外事故。交警對屍體進行了血檢,每百毫升血液裏的酒精濃度超過了200毫克,這已是嚴重醉酒的程度了。阿勝當時開車直接從一座未完工的立交橋上衝了下來,那座橋有二十米高,相當於六層樓的樓頂。在橋下的公路上有幾個目擊者,阿勝的車直接摔成了廢鐵,從車外都看不見人在哪裏。後來用切割機把車鋸開後,屍體才被清理出來。”
聽到車禍現場的慘狀,蒙方亮禁不住連連搖頭,歎道:“阿勝一直都有酒後駕車的習慣吧?鄧總以前好像也罵過他……唉,現在終於把小命賠進去了。”
林恒幹卻仍在追問事故的細節:“未完工的立交橋?在哪裏?”
“南繞城公路竇子莊出口處,那個立交橋修通後會直接連到城外的高速公路上。”
“阿勝不是住在萊福小區麽,他跑到南繞城那個地方幹什麽?”
林恒幹這麽一問,蒙方亮也覺得有些奇怪。萊福小區在市區中心,而南繞城公路已經到了郊區的城鄉結合部。阿勝怎麽會把車開到那個地方去呢?
“確實蹊蹺……”阿華也點頭道,“而且蹊蹺的地方還不隻這一點。”
林恒幹和蒙方亮的神情同時一凜,然後專注地看著阿華,等待下文。
“即使阿勝想去南繞城那邊,他也沒有理由會開上那座立交橋。因為那是一條從未開通過的完全陌生的岔路,路口還攔上了隔離杆。警方的描述是,阿勝駕車撞開了隔離杆,上了立交橋以後曾有過停留。然後又向著斷路終點駛去,在行駛一點三公裏之後衝下了斷橋。其實大家都有喝醉酒的經驗,醉酒之後反應遲鈍,確實很容易出事故。但要說完全不辨方向,撞到隔離杆都不知道掉頭,這就有些不可思議了。”
林恒幹點頭“嗯”了一聲,表示讚同。
而阿華還在繼續往下說:“還有,根據現場的痕跡分析,阿勝在墜橋之前沒有刹車,但是卻有緊急拐彎的避險動作。作為一個老司機,遇險刹車應該會成為一種本能的反應。如果酒醉來不及反應也就算了,可阿勝分明預見了危險,卻毫無刹車的行為,這就讓人費解了……”
“難道是……刹車失靈?”蒙方亮猜測著說。
“有這個可能,但是已經沒法去考證了。因為車輛已經完全損毀,不可能知道出事前的車況。不過如果是刹車失靈的話,阿勝幾乎不可能把車從市區開到南繞城,而且他上立交橋之後還有過停留——”
“確實有好些難以解釋的地方。雖然都是些小疑問,但是——”林恒幹眯起小眼睛,沉吟著,“這些小疑問加在一起,就是大大的疑問了。”
一時間三個人都不說話了,似乎同時進入了思索的狀態。而阿華顯然是有備而來,很快他便先開口道:“有一種可能性倒是能解答這些疑問。如果是有人趁著阿勝喝醉,故意把車開上立交橋,在停車期間破壞了刹車係統……那麽阿勝醒來之後就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他正常的反應會開車往前方探路,因為當時他頭腦還不清醒,很容易會墜橋身亡。”
蒙方亮再一次被煙嗆得咳嗽起來,他驚訝地瞪著眼睛:“你的意思是……阿勝不是死於事故,而是死於謀殺?”
阿華用沉默回應對方。而蒙方亮片刻後又追問道:“那會有誰想要殺阿勝?”
阿華把一樣東西扔在了桌麵上:“這是在阿勝的口袋裏找到的。”
那是一個打火機,蒙方亮把它拿在手裏端詳著,臉上的困惑忽然變成了窘迫。
打火機很新,酒精也滿滿的,顯然是剛剛使用。令蒙方亮很不爽的是,在機體上赫然印著“綠陽春餐廳”的字樣。
“阿勝有個習慣,去飯店吃飯的時候,喜歡把店裏免費贈送的打火機帶走。我很想知道阿勝出事前是和誰一起喝酒,所以我就到綠陽春餐廳,調看了昨天晚上的監控錄像。”阿華說完,抬起頭淡淡地掃了掃對麵的兩人。
蒙方亮不再說話,他將打火機在手裏轉了兩圈,然後“啪”地打燃,又點起一根煙抽起來。
一片靜默中,林恒幹忽然“嘿”地笑了一聲,他上下打量著阿華,調侃般地說道:“阿華啊,沒想到你還有這番本事。讓你當保鏢可真是委屈你了,你應該去做警察才對。”
“阿勝是我的手下,他的生死關係到鄧家的安危,我隻是在盡我的職責而已。”阿華還是淡淡的語氣,臉上也看不出什麽喜怒的表情。這或許也和他多年的工作習慣有關。他是一個保鏢,隻需要按照主人的命令行事,他的工作中從來不會摻雜任何多餘的情感。
“好了。昨天晚上阿勝的確是和我們在一起吃飯,而且昨天上午他也對我們有過不尊重的行為。但不可能是我們動的他——”蒙方亮狠狠地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煙瞬間燃去了一大截,然後他把剩下的香煙扔在地上用腳踏滅,冷笑道,“他還不配。”
“我也相信你們沒有動他。”阿華這時輕輕地歎了口氣,“在錄像裏可以看到你們吃飯時的氣氛,他能在你們麵前喝醉,說明他已經放棄了昨天上午的立場。有這樣一個人安插在鄧家,你們怎麽舍得動他呢?”
林恒幹和蒙方亮對視了一眼,喜憂參半。看來阿華是相信阿勝的死與己方無關,不過他的後半句話卻又暗藏鋒芒,那針尖雖然沒有刺出,但已經精準地瞄在了要害上。
林恒幹“嗬嗬”兩聲,胖臉上露出憨憨的笑容,不動聲色地將對方的針尖撥開:“大家怎麽說都是自己人,即使有些分歧,也不至於在背後做什麽手腳。阿華,你跟了鄧總這麽長時間,大事上應該是看得清的。阿勝最近幾年很得鄧總重用,做了不少事情,當然也會得罪不少人。現在鄧總走了,肯定有很多人想要跳出來報複。不過話又說回來,也許我們想得太多了,阿勝沒準還就是喝醉了酒,自己摔死了呢?”
“這些其實都沒什麽。誰敢在這個時候跳出來,我就滅了誰。”阿華從容地說了半句,神色卻又突然變得凝重起來,“我唯一擔心的,是那個人……”
蒙方亮眉頭一跳:“誰?”
“Eumenides。給鄧總下死亡通知單的那個殺手。”阿華語氣冰冷,帶著七分憎恨和三分畏懼。
“他殺了阿勝?”林恒幹笑眯眯地問道,“為什麽?”
“他為什麽殺的鄧總?”阿華凝目看著林、蒙二人,“那張死亡通知單上所列的罪名,我們誰的手上沒有沾過?”
林、蒙二人心中一凜,阿華的意思再清楚不過。Eumenides殺鄧驊,是因為後者犯下“故意殺人、涉黑”的罪行,而在座的都是跟著鄧驊一路拚殺過來的,在這些罪行上自然也難脫幹係。
難道Eumenides殺了鄧驊一個還不夠,還要把他們這一幫人全都趕盡殺絕嗎?
想到那個人展現過的恐怖力量,蒙方亮的額頭上已沁出細細的汗珠。
好在阿華下麵的話似乎又給他吃了些定心丸:“也許從今天開始,我要特別關注兩位老總的安全。強敵當前,家裏的事情還是先放一放。我想鄧總在的話,一定也會這麽安排的。”
蒙方亮感激地看了阿華一眼,林恒幹也點頭以示謝意:“那就要多辛苦你了。龍宇大廈的保衛工作也的確離不開你阿華。”
“我隻是在盡我的職責而已。”沉默片刻後,阿華又把這樣一句話再次強調了一遍。
中午十二點五十一分,省城公安局大樓。
午飯過後,羅飛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他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去思考問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就是羅飛調任省城公安局刑警隊長之後最深切的感覺。比如說今天吳寅午的自殺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得不分出精力來分析這場突發的事件。
事情的前因後果經過外圍調查已基本清晰:昨天晚上九點四十分左右,一名男子冒充警察進入特護病房與吳寅午進行了交談。整個交談持續了約半個小時,其間刻意要求不讓第三者在場。十點十分左右,男子自行離去。因為他戴著墨鏡,言行時又刻意遮擋自己的容貌,所以不管是院方人員還是家屬都無法準確描述出他的外形特征。
自男子離去之後,吳寅午就處於一種很不正常的精神狀態中。他的情緒極為低落,似乎背負著極重的心理壓力。整整一夜,他都沒有安睡,這使得他的精神進一步崩潰。今天早晨八點五十分,吳寅午支開陪護的家人,從病房後窗跳下七樓,當場身亡。而在他身後則留下了一連串的謎團。
那個冒充警察的人是誰?他和吳寅午說了些什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羅飛剛剛和專案組的同事們討論過這些問題,但卻無法得出一個指向性的答案。
尹劍猜測那個人就是Eumenides,這也是眾人最先懷疑到的對象,可這個猜測很快又被大家集體否決。
“Eumenides已經完成了對吳寅午的救贖,他沒有理由再來找吳寅午。難道這和商家做活動一樣,還需要回訪嗎?而且這次‘回訪’的結局與Eumenides的初衷完全相反,Eumenides要的是讓吳寅午找回勇氣和尊嚴,而吳寅午自殺無疑是給他的設計畫上了一個失敗的句號。所以那個家夥絕不是Eumenides本人。”
這是慕劍雲從人物行為動機上作出的分析,而羅飛則有著更加簡單卻又更加確鑿的理由來支持女講師的論斷。
“吳寅午雖然沒見過Eumenides的容貌,但卻聽過Eumenides的聲音。那個假警察來到病房後,首先要求家屬離開。在這個過程中,吳寅午沒有對他的聲音產生任何異狀的反應。家屬離開時,吳寅午很平靜也很配合,他顯然相信對方確實是警察。由此來看,這個人肯定不會是Eumenides。”
眾人的討論沒有結果,羅飛獨自的思考暫時也陷入了僵局。他開始懷疑這件事情是否一定和Eumenides犯下的連環凶案有聯係呢?那個人也許就是個令人厭惡的、無孔不入的記者,就像當年恐怖穀謎案中的劉雲一樣。
就在羅飛想得有些疲倦的時候,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敲響了。“篤篤篤”的聲音不大但略顯急促。
“請進!”羅飛略略振奮了一下精神。
尹劍推門走到了屋內。羅飛記得曾吩咐過助手:中午自己想休息一會兒,一點半之前如果沒什麽事就不要來找他。現在尹劍卻提前到來,羅飛不禁皺起眉頭問道:“怎麽,有什麽情況?”
尹劍點點頭:“有關於韓灝的消息。”他顯得有些興奮。此前由於個人的原因屢次錯失了將韓灝捉拿歸案的機會,頗負疚的小夥子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對前刑警隊長的追查上。
而羅飛聽到了這個信息也像被針紮到了中樞神經一樣,“騰”地便坐直了身體。此前的疲倦也像是日出後的晨霧,頃刻間消散無蹤了。
在行刺鄧驊的事件中,韓灝曾成為Eumenides的幫凶。如果韓灝能夠歸案,那無疑會在追尋Eumenides的征途上又開辟出一條捷徑。
所以羅飛迫不及待地追問道:“快說!”
“這兩天我們的人一直在對韓灝的親友關係進行布控,他的妻兒更是重中之重。上午,我們監測到韓妻的手機接到過一個未知來電,通話近二十分鍾。而來電號碼是一個即購即用的聯通手機號,今天上午才剛剛開通。隨即韓妻便離開單位,並到學校把兒子接走。據學校老師反映,她還給兒子請了半天的假,下午也不去上學了。而此後那個未知來電又和韓妻有過數次短時間通話。”
“是韓灝?!”羅飛立刻作出了判斷,“他下午要和妻兒見麵?!”
“我和現場監控人員也是這麽分析的。下一步該怎麽辦,請您指示!”
“韓灝的妻兒現在在哪裏?”
“他們中午在學校附近的一家肯德基吃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離開。”
“好的好的,肯德基……”羅飛急匆匆地站起身,“我們現在就趕過去……嗯,等等,你先通知柳鬆,讓他從特警隊調十個戰士過來,必須是沒有參加過警方聯合行動的生麵孔!”
“明白!”尹劍響亮地答應了一聲。隨即他和羅飛一前一後快步走出辦公室,向著即將到來的戰場奔去。
第五章 地鐵追蹤
同日下午一時四十五分,省城天英購物中心底層肯德基快餐廳內。
靠窗的位置上坐著一對母子。母親是個三十來歲的少婦,相貌端莊,衣著典雅,長發盤在腦後,看起來個人素質和生活水準都不會太差。可她的眉宇間卻滿是愁容。
坐在少婦對麵的小男孩七八歲的年紀,大大的眼睛,額頭高闊,神態安靜而乖巧,應該是個很招人喜愛的聰明孩子。他並不明白母親的心思,手捧著一本漫畫看得不亦樂乎。
兩人已經在這個位置上坐了一個多小時,漢堡和雞翅都吃完了,僅剩了半杯可樂和些許薯條,供小男孩時不時地消消嘴閑。
此刻是午休時間,也是肯德基上客的高峰期,餐廳內的座位便有些供不應求。不時有客人端著食品托盤在母子身邊等待片刻,發現這兩人並沒有要結束的意思後又失望地離去。那少婦見多了這樣的情況也就習慣了,所以當又一個青年男子走過來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在意。
那男子步履很快,像是個急性子。不過也可能是他托盤中的食物飲料太多,所以急切地想要找個歇手的地方吧?在母子身邊略作逗留之後,他便急匆匆地轉身,試圖另找空閑的座位。沒想到他轉身的動作過於突然,以致半個身體和另一個路過的客人撞在了一起,他手中的托盤也隨之一歪,放在邊緣處的一杯可樂掉落了下來。
男子“哎喲”一聲,探出一隻手接住了可樂杯,但也打掉了杯上的蓋子。那母子二人一個在專心看書,一個正悵然地看著窗外,等聽見男子的叫聲回頭時,他們麵前的桌子上已經灑了不少可樂。
男孩連忙撤掉桌上的圖書,同時把身體縮在座位角落裏;少婦則站起身,一邊躲避一邊查看是否有可樂濺到了自己的衣服上。犯錯的男子忙不迭地說著“對不起”,他放下托盤和可樂,揮起手招呼:“服務員,快來擦一下,這裏可樂翻了。”
少婦發現身上並無大礙,略鬆了口氣,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坤包——那包的底部已經被潑下的可樂漫了一圈。
“哎呀,我來我來。”男子卻搶先探手把坤包抓在手裏,然後他掏出一些紙巾擦著包底,口中還在連聲道歉,“實在不好意思!對不起,對不起……”
好在那坤包皮質優良,沾染的可樂很容易便被擦去。少婦亦顯出很好的涵養,當她接過被男子擦好的坤包時,隻是淡淡地說了句“沒關係”,並未現出動怒或是埋怨的神色。
此刻服務生也趕了過來,用抹布擦幹了桌子。母子倆重新坐好,男子則歉然離去。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兩三分鍾的時間內,像極了忙碌都市中的一個平凡插曲。
片刻後,男子終於找到了一處空座。這是在母子倆側後方的一個位置,男子坐好後,可以清楚地看到少婦的背影,而小男孩的視線則被母親的身體遮擋,無法看到這名男子。
男子從托盤裏抓起漢堡啃了幾口,然後又用紙巾擦了擦嘴。而這隻是一個掩護動作,在紙巾之下,他輕輕翻開衣領,對著領口處的某個裝置壓低聲音道:“001, 001, 005呼叫。”
他的聲音通過無線電波傳播出去,在穿越百多米的空間之後,收在了路邊停車場內的一輛墨綠色麵包車裏。
麵包車內正坐著羅飛等專案組核心成員。羅飛拿起對講機回複:“我是001,請講。”
“貨已送到,完畢。”
“很好,繼續監控,完畢。”
結束簡短的對話之後,羅飛放下對講機,打開了車內的一台電子裝置,從揚聲器裏傳來了剛才那對母子對話的聲音。
母親:“把身體坐正了——書有沒有弄濕?”
兒子:“還好……爸爸怎麽還不來呀?”
母親:“別著急,爸爸現在很忙……你要乖乖的才能見到爸爸,知道嗎?”
兒子:“嗯。”
眾人豎起耳朵聽到這裏,心中終於釋然。肯德基餐廳內的母子正是韓灝的妻兒劉薇和韓東東。此刻專案組成員們終於可以確認:先前打來不明電話的人正是韓灝,他的確想要與自己的妻兒見麵。
這無疑是抓捕韓灝的絕佳機會。來自於特警隊的柳鬆情不自禁地握了一下拳頭,顯示出極強的參戰欲望;而韓灝的舊部下尹劍則咬了咬嘴唇,表情凝重,心情複雜。
身為指揮官的羅飛此刻沉默不語,顯出與眾不同的沉穩表情。他深諳在大戰來臨之前保持冷靜心態的重要性,而這一次戰鬥無疑將格外艱難。
警方對嫌疑人的伏擊行動,本該是一場敵明我暗的戰鬥,可是這一次形勢卻似乎要顛倒過來。
因為警方即將麵對的嫌疑人本身就是一名警察。不僅如此,此人還曾是省城警界首屈一指的尖兵,他畢業於全國最高等的警察專業學校,在十年的刑警生涯間破案無數。這意味著他對於警方的行為方式無比熟悉,不管是監控、跟梢、圍捕,警方可能采取的手段在他看來如數家珍。他敢在此刻與妻兒聯係見麵,顯然是做好了與警方正麵交鋒的準備。他一定有了周密的計劃,而警方目前對這個計劃卻一無所知。
此外,韓灝對公安係統人事上的熟悉也給警方的行動帶來了極大的障礙。許多經驗豐富的伏擊和圍捕高手因為與韓灝相識無法參加這次戰鬥。雖然羅飛緊急從特警隊調下來了十個陌生的戰士,但術業有專攻,這些特警隊員的戰鬥力與經驗豐富的老刑警相比還是有相當的差距。
更加令人頭疼的是,作為指揮人員,羅飛等人亦無法在現場督戰。雖然肯德基對麵的寫字樓上有多個良好的觀察點,但這些觀察點無疑會成為韓灝重點防範的目標。所以他們隻能遠遠地躲在一輛麵包車裏,根據現場反饋回來的信息進行指揮。
好在剛才代號為005的參戰人員成功地將一枚紐扣式竊聽器粘在了劉薇的坤包底部,這樣羅飛等人便可以第一時間掌握目標人物的動向。這一步關鍵的棋子落手之後,羅飛才真正地感受到幾分獲勝的把握。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鋪開一張漁網靜靜地等待,這漁網必須足夠疏鬆,疏鬆到最敏感的獵物也不能感知到它的網眼所在。
這會是一場勝負難料的較量,而較量的第一個環節是耐心的比試。
羅飛料到韓灝一定不會在短時間內出現的。他會躲在一個舒適安全的角落裏養精蓄銳,而與此同時,警方的戰鬥人員卻必須繃緊神經,不能有一絲鬆懈。在這樣的過程中,雙方的戰鬥力便會發生此消彼長的變化——這正是韓灝想要達到的效果。
事實也正如羅飛所預料的那樣:在此後長達數小時的時間內,肯德基餐廳內的劉薇母子都沒有什麽異動。竊聽器內傳來的交談也很普通,除了有幾次韓東東捺不住性子追問之外,看不出他們有任何將要和韓灝聯係的跡象。
漸漸地天色將暗,在餐廳內部監控的警方人員已經換了好幾撥。韓東東開始抱怨肚子餓了,於是劉薇又到前台去買了一個漢堡和一杯可樂。
“搞什麽呢?他們準備在肯德基裏過夜嗎?”曾日華打著哈欠說道,他難得參與這種外勤行動,在眾人中是最坐不住的一個。而緊挨他身邊的慕劍雲也多少露出了疲態。
羅飛也有些困惑了,怎麽這麽長的時間都毫無動靜?難道這隻是韓灝的虛晃一槍?又或者他還在等待著什麽?
就在這樣的氣氛中,竊聽裝置裏忽然傳來了手機鈴聲。這鈴聲就如同一針興奮劑,頓時將眾人的神經係統刺激到了最高點。
“喂?”劉薇接通了電話,然後便是數十秒鍾的沉默。麵包車內的羅飛等人全都像兔子一樣豎起了耳朵,可這是徒勞的,他們不可能聽見電話裏的聲音。
“好的,我明白了。”這是劉薇與對方通話的結束語,然後她對著兒子說道:“東東,我們走吧。”
“是爸爸來了嗎?”韓東東的語氣非常興奮。
“你跟媽媽走就知道了。”
羅飛等人隻能聽見上述的對話,而現場的情況則需要監控人員進行轉達。
“劉薇剛接了個電話,現在母子倆已經起身向店外走去。”
“跟上,所有人員向目標分散接近,注意保持距離,注意保持距離!”
“明白!”
……
片刻後現場又有匯報:“目標上了一輛出租車,請指示!”
羅飛已經在竊聽裝置裏聽到了關車門的聲音,他沒有立刻下達命令,而是耐下心繼續監聽。他的等待很快就有了回報。
劉薇的聲音傳了過來:“師傅,到廣元廟地鐵站!”
羅飛的命令如影隨形般發了出去:“劉薇母子的目的地是廣元廟地鐵站!再重複一遍,廣元廟地鐵站!002、003、004、005,你們跟在那輛出租車後麵。其他人員立刻到目標地點布控!”
參戰人員各自領命行動。而坐在麵包車駕駛位置上的尹劍不待羅飛吩咐,一腳踩下了油門,早就蓄勢待發的車輛立刻駛離了停車點,向著地鐵站方向而去。
羅飛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窗外。此刻已是下班時間,街麵上的行人車輛漸漸多了起來。羅飛心中一動,他忽然間明白了韓灝到底在等什麽。
他在等交通晚高峰的到來,而擁擠的地鐵站正是他設計中與妻兒相會的地點!
傍晚五時五十六分,廣元廟地鐵站內。
對於一個大城市的交通來說,地鐵線路就好像是人身體裏的動脈,承擔著給整座城市供血的重要功能。這樣的功能在早晚高峰的時刻顯得尤為突出。
此刻地鐵站內人頭攢動,即使發車頻度已經提高到接近極限的4分鍾/次,仍然無法完全滿足不斷湧入的客流需求。人們簇擁在車門停靠點附近,每當一班列車進站之後,便坨成一團往車廂內擠,期望在車上搶到一個好點的位置。當然想要有座是不可能的,能夠倚在扶手或立杆邊就算是不錯的選擇了。
劉薇帶著韓東東出現在了站台上。在他們周圍,警方的監控人員早已成扇形分布,另有幾名便衣特警分別守住了地鐵的兩個入口。即使在這樣一個複雜擁擠的環境中,隻要韓灝出現,他就難以逃脫警方布下的緝捕網絡。
而現場唯一的變數就是來往不息的地鐵列車。韓灝很有可能出現在某趟列車上,然後遙控妻兒上車完成會麵。不過這麽做似乎也有很大的風險——隻要警方便衣跟著劉薇母子上車,那麽車廂裏的韓灝便會成為甕中之鱉,難以逃脫。
事實上,羅飛的考慮會更加周全一些。為了防止劉薇母子在列車車門關起的瞬間突然上車,而把警方的監控人員甩在車下,羅飛要求在每一輛列車到達時,都要有兩名便衣提前上車而無視劉薇母子登車與否。如果劉薇母子沒有上車,這兩名便衣就會在下一站下車乘坐返程地鐵回到廣元廟站台。因為這次行動配備了足夠的警力,所以這樣的循環並不會削弱站台上的控製力量。
為了謹慎起見,羅飛等與韓灝相識的警員都沒有出現在站台上。雖然廣元廟地鐵站設有監控室,但這樣的敏感地點很可能成為韓灝的反偵查目標,所以羅飛也沒有與地鐵警方進行對接。他們把麵包車開到地鐵口附近停下,仍然在車內遙控指揮。不過這並不代表羅飛等人便會失去對劉薇母子的控製,因為先進的技術手段足夠彌補前述的不利局麵。
問題的關鍵就在那個紐扣式的竊聽器上,它不僅能夠即時將現場的音頻資料傳遞過來,而且還具備定位的功能。竊聽器內嵌的微型信號發生器能與麵包車內的接收裝置形成聯動,這樣竊聽器與接收裝置之間的相對方位便會在一個顯示器上展現出來。可以這麽說,羅飛等人雖然不在現場,但是卻具備了能夠實時監控現場的“千裏眼”和“順風耳”。
站台上的韓妻劉薇看來並不知道自己所處的窘迫境地,她左手緊握著手機,右手拉著韓東東,神情焦急又充滿期待。當每一次列車入站停靠時,她都會翹首投上尋視的目光,盼望著那個熟悉的身形能出現在眼前。
她並沒有如願看到丈夫現身,不過在站台上彷徨等待了十多分鍾之後,她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劉薇急切地接通了電話,聽筒裏很快傳來了韓灝的聲音:“下一輛列車到站之後,帶著東東上車。”
“就是下一輛嗎?不管往哪個方向?”
“是的。看到列車進站給我回電話。”韓灝簡短地說完之後,立刻就掛斷了。
劉薇的回話通過電波傳到了羅飛等人耳中,“下一輛”這個關鍵詞立刻觸動了他們的神經,羅飛迅速拿起對講機下達了作戰指令:“所有人員注意,密切關注下一輛進站列車!”
此刻在由南往北的行進方向上,隧道中已隱約有隆隆的車輪聲遠遠傳來,現場的便衣警力表麵上若無其事,但一個個都隨著人流向著地鐵來車的那一側靠了過去。劉薇母子也來到了站台中央位置,找了個車門停靠點等待著。當車頭的燈光在隧道中出現之後,劉薇按照韓灝的吩咐撥通了對方的電話,告之:“有列車進站了。”
“上車後占住門邊的位置,不要掛電話。”韓灝在電話那端吩咐說。
“好的。”劉薇一邊回複,一邊拉著東東往前擠了擠,占據了一個更有利的上車位置。
現場警員立刻把這個動向報告給了羅飛:“目標似乎要上車,請指示。”
羅飛快速思索了約一秒鍾,命令道:“002、003、004、005留守站台,其他人員跟隨目標行動。”
現場便衣各自領命。除了留守的四人外,其他人分散到各個上車口,其中有兩人排在了劉薇母子身後。
列車緩緩進站,在站台停靠之後打開了車門。這一次它迎接的不光是匆忙擁擠的客流,還有很多雙密切關注的眼睛。劉薇母子隨著人流進入車廂,她沒有像其他客人一樣往深處擠,而是就近在門邊停了下來。便衣們也隨之紛紛上車,同時有人向指揮車內匯報情況。
“目標已上車,倚靠在門邊。車廂內未見可疑人員——劉薇的手機一直放在耳邊,應該還在通話。”
羅飛皺了皺眉頭,立刻隨情修正指令:“006、007下車,補充站台警力,其餘人員繼續跟隨目標。”
這時劉薇終於放下了電話,她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安,用警惕的目光掃過四周。同車廂的兩個便衣連忙轉過身,像尋常乘客一樣向車廂深處擠去。與此同時,在鄰近的車廂內,其他警方人員則在向著這節車廂靠攏。
列車耗盡了停靠時間,在“嘀嘀”的幾聲提示之後,電動車門緩緩向中心並攏。可就在車門即將關閉的一刹那,劉薇忽然伸出左臂插在了已不足半尺寬的門縫中。車門邊緣接觸到人體之後,安全感應裝置立刻啟動,兩側車門同時向外側彈開了半米的距離。
趁著車門彈開的瞬間,劉薇拉著韓東東疾步走下了列車。同車廂的兩名便衣立刻反應過來,但他們想要再跟過去時,車門早已重新關閉。他們隻能無奈地看著目標被隔在了車廂之外。而其他車廂的便衣更不用說了,一個不落地全被甩在了車上。
“目標突然下車,我們沒能跟上,請指示!”地鐵列車上的便衣急忙將這個情況報告給了指揮部。羅飛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神色凝重。事實上他已經預料到了這樣的變化,所以才會在上一次命令時加強了站台上的警力。而其他人此刻才明白羅飛指揮的藝術所在。大家暗自佩服的同時,亦不免後怕於韓灝如此有針對性的計謀安排。
縱橫交錯的地鐵隧道此刻似乎成了一副巨大的棋盤。羅飛和韓灝——省城刑警隊的兩任隊長正在這棋盤上展開一場針鋒相對的智力角逐,而那些便衣警察和劉薇母子則成了兩人各自操控的棋子。
“車上的警員到下一站後立刻返回,站台上的人繼續盯緊目標。”羅飛對韓灝的落子給出了反應,他一邊調動人馬,一邊緊盯著眼前的顯示器。顯示器上跳動的紅點標誌出劉薇目前所在的位置。不管韓灝耍什麽花招,他最終的目的是要和妻兒見麵。隻要警方緊盯住劉薇便可立於不敗之地。
而此刻在站台上,韓灝夫婦的通話仍在繼續。
“我下車了。”劉薇終於開口,此前她已經聽對方說了很久。
“現在到站台對麵去乘坐反方向的列車,坐兩站地之後下車。”韓灝吩咐道。
“還是像那樣下車嗎?”
劉薇所說的“那樣”就是丈夫不久前在電話裏教她的方法:在車門即將關閉的瞬間伸手進去,這樣車門便會向外側短暫反彈,利用這個時機下車,在列車上的人就很難有機會再繼續跟下來。
“不,這次車門一開你們就下。下車之後再給我電話。”韓灝說完這句後就掛斷了。
對於這兩人之間的這次通話,警方隻能竊聽到劉薇的言語。而其間有意義的便隻有一句。
“還是像那樣下車嗎?”
隻一句話便讓羅飛的頭上滲出了汗珠,因為他已經明白:韓灝將再次使用剛才的計謀。而這計謀僅僅一次之後便已甩掉了警方的大部分人馬。作為指揮者,他該如何麵對?
現場局勢並不會給羅飛太多的時間思考。很快,由北往南方向的列車也已經駛入了站台。劉薇母子隨著人流再次上車。同樣,他們仍然是守在了車門附近的位置。
“目標又上車了,請指示!”現場002至007號便衣焦急地等待著羅飛的命令。如果上車,便有被劉薇母子用同樣方法甩掉的危險,而不上車顯然又要顧忌目標真的乘坐此列地鐵離去。
“002留守,其他人跟隨上車!”羅飛在最短的時間內作出了最優的決斷。他無從判別劉薇母子這次是要走要留,但是剛才出去的便衣們都在往回趕,站台上的力量很快就能得到補充。在這種情況下,他選擇了最大限度去保證列車上的監控人馬。
而這次劉薇母子沒有下車。地鐵列車關門啟動,帶走了警方的監控目標以及僅剩的五名便衣警員。列車很快就會到達下一個站台,到時候警方又該如何行動?
誰都知道,劉薇母子肯定會再次下車的。可問題是,他們會在哪一站下車呢?
得不到這個答案,警方便會在每一次列車靠站後麵臨相同的難題:怎樣分配在站台和列車上的監控人馬——因為劉薇母子可以在車門最後關閉之前選擇他們是去是留,而警方人員不可能跟得上目標的選擇,他們隻能提前做好兩手準備。
鑒於這個情況,羅飛隻能下達了緊急應對方案:“003到007號警員,此後每站留下一個人與目標反向行動,其他人跟隨目標。”
一旁的曾日華等人禁不住搖了搖頭,這樣的方案滿打滿算,也隻能應付五站地,五站地之後劉薇母子便將脫離警方的控製。而且即使在五站地之內,憑借一名警力去對付韓灝實在是沒有多大的把握。
羅飛顯然也意識到局麵的不利,他伸手往駕駛座的靠背上重重一拍,喝到:“快開車,跟上去!”
“什麽?”駕駛座上的尹劍一時不太明白,茫然地回頭問道。
“沿著地鐵線路開,跟上去!”羅飛又強調了一遍,眾人心中這才明了:羅飛是要用麵包車跟上疾馳的地鐵,由於車上有信號接收器,如果警方便衣全部被甩下,麵包車內的指揮人員便可以作為第二梯隊跟上,在韓灝自認安全的時刻突然出現,或許能起到扭轉戰局的作用。
尹劍深吸一口氣,踩下了油門,汽車很快駛上了大路。尹劍在省城工作多年,對交通道路熟悉得很,當下便沿著地鐵線路,向著下一個地鐵站趕過去。
而羅飛趁著這個時機繼續對自己控製的棋子進行布置。
“所有人員注意,目標已乘坐由北往南方向的列車駛離了廣元廟地鐵站,失去目標的人員迅速乘坐同方向列車追趕!”
可羅飛這次得到的回應卻寥寥無幾,很多便衣似乎並沒有收到他的命令。他不禁皺起了眉頭,一旁的曾日華卻已經意識到什麽,咂了咂嘴說:“壞了……在地鐵隧道裏收不到信號!”
曾日華話音剛落,跟蹤屏幕上的顯示紅點也隨之消失了。眾人心中都是一沉:不錯,正是隧道屏蔽了信號。這時不僅警方內部的溝通出現了障礙,就是對目標的跟蹤也不得不陷入了暫時的盲點。
也許這正是韓灝將雙方博弈地點選擇在地鐵車站的原因之一。他可以在劉薇母子到達站台時進行遙控,而警方滯後的反應指令卻會因為列車進入隧道而無法暢通地傳達,在這樣的情況下,警方的局勢無疑將變得越來越被動。
羅飛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他隻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自己的指令,期望那些被甩掉的警員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與指揮部重獲聯係。而兩三分鍾之後,信息才重新暢通,沒多久之後,消失的追蹤信號也出現在了顯示屏上——顯然劉薇母子所乘的列車已經到達了第一站。
根據羅飛此前的指示,列車一靠站之後,003號警員便提前下車防備,而劉薇母子卻沒有下車,警方在車廂內的力量僅剩四人。這時在廣元廟站內,撤回的警員陸續得到羅飛的指令,他們正在焦急地等待下一趟由北向南的列車。
劉薇母子乘坐的列車很快又開動了,當這次列車駛入第二站時,按照韓灝的吩咐,劉薇立刻帶著韓東東下了車,並且再次撥通了韓灝的電話。
羅飛得到現場匯報後,立刻命令004號警員下車跟隨,而005至007繼續在車廂內留守。與此同時,一部分能收到信號的被甩警員也得到了消息,正在後麵的列車上往這個站台趕來。
可這次劉薇的行動卻與在廣元廟車站時完全相反,當列車即將關門的時刻,她忽然又返回到車廂內。004號警員因此也被甩下,而增援力量還未到達,對目標的直接監控警力就隻剩下了005至007三人。
羅飛深知形勢的嚴峻。照這樣發展下去,每到一站警方就要分出一個人留守站台,而後援力量又趕不上,那麽劉薇母子很快就能把所有的監控者都甩掉了。
指揮車上的其他人也作出了相同的判斷。慕劍雲微微搖了搖頭,說道:“不要再派人分守站台吧?劉薇母子不會下車的,他們不敢在站台上停留——因為韓灝會知道被甩掉的警員很快會追趕過來。”
“如果他們下車之後直接出站,或者再次乘坐反方向列車,怎麽辦?”羅飛沉著聲音反問。
慕劍雲扁扁嘴,無計以對。事實上她剛才提建議的口吻就顯得很沒有底氣。
地麵下局勢吃緊,地麵上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因為正值晚高峰時刻,市區主幹道堵車嚴重。即便麵包車上亮起了警燈,車速也仍然快不起來。雖然地鐵列車才剛剛駛出兩站地,但麵包車已經被拉下了不少距離。
而地鐵列車的第三站很快也到達了。005號警員把現場情況匯報過來:“目標下車,請指示!”
“005下車跟隨,006、007留守車廂。”羅飛仍然保持剛才的策略。在有可能的情況下,他必須保持車廂內的優勢力量。因為劉薇母子繼續跟車走的可能性要遠遠大於下車停留的可能性。
可是這次韓灝似乎料到了羅飛所想,在前者的遙控下,劉薇母子沒有再上車。當那列地鐵開出之後,紅色的信號點仍然停留在羅飛麵前的屏幕上。而005的即時匯報也傳了過來:“列車已開出,目標沒有上車,請指示!”
羅飛心中一寬:劉薇母子在這一站下車了。這樣的話,隻要他把信息傳遞出去,後續的增援很快就能趕到該站。警方的被動局麵將大大緩解。
不過屏幕上的紅點沒有停留,而是緩慢地移動著。
“保持跟隨!目標是否準備出站?”羅飛根據紅點的動態判斷並詢問道。他並不擔心目標出站,因為隻要離開地鐵站,警方的通信和調動就順暢很多。
可是005的回複卻大大出乎羅飛的預料:“不,目標沒有出站,目標正在快速走向地下二層的換乘口。”
“什麽?換乘口?”羅飛驚訝地反問,剛才的樂觀情緒在頃刻間消失了。
“廣元廟——正漢街——石塔路——陽口路——”前排開車的尹劍一站一站地數起來,然後大叫道,“沒錯,這一站是陽口路,是環線和東西線的換乘站!”
省城的地鐵一共有兩條線路,分別是環線、東西線。環線顧名思義,就是繞著城市中心區周邊的一圈方形軌道環;而東西線則呈一個碩大的“一”字形貫穿城市東西,環線方環就套在這個“一”字上。劉薇母子出發處的廣元廟車站位於環線上的西北角,從這裏上車往南行三站地就到了陽口路車站,而這裏正是環線與東西線的換乘交界處。從站台中部的換乘口往下進入地下二層,就可以從環線站台來到東西線的候車站台上。
005跟隨著劉薇母子來到了二層東西線,而這時恰好有一輛從東往西的列車停在站台上。劉薇帶著韓東東上了車,005已沒有第二選擇,他隻好也跟著二人上車。因為擔心目標在臨開車之前突然下車,005硬著頭皮擠在了劉薇身邊。他已經是最後一個監控者了,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被甩下。
而劉薇此刻掛斷了電話。她的目光在身邊掃了一圈後,停在了005身上。然後她忽然笑了笑,頗有釋然和揶揄的意味。
005大窘,在他的警探生涯中,還未遇到過如此難堪的情況。而此時羅飛的聲音還從耳機裏傳來:“005, 005, 001呼叫,請回答。”
這次跟蹤行動到此已經全然失敗。而005心理素質再好,也不可能在目標的注視下與指揮官聯絡。他尷尬地輕咳一聲,背轉身遠離幾步,然後對著領口的隱形麥克風低語道:“我是005,請指示。”
“目標情況如何?”
就在羅飛問話的同時,列車車門已慢慢關閉。而劉薇故伎重施,在車門關合的瞬間帶著兒子下了車。005聽見車門聲響,他連忙回過頭,但隻能無奈地看著自己被關在了車廂內。
“目標下車——我在列車上。”005沮喪的聲音通過電波往指揮車傳去,“我們已經完全失去了對目標的監控,所有的人都被甩下了。”
羅飛咬著牙,嘴角勒出一道深溝。韓灝已經弈出了“將軍”的一招,而他自己要拿出怎樣的勝負手去應對?
監視屏上的紅點又動了起來,並且很快消失。
“他上車了,上了反方向的那輛!”羅飛立刻判斷出來。而此刻也有增援的警力趕到了陽口路地鐵站,他們得到了羅飛的命令:等待下一輛由西向東的列車追趕目標母子。
而此刻羅飛等人的指揮車仍在擁擠的道路上蹣跚前行。羅飛再也坐不住了。他敲了敲尹劍的椅背:“太慢了,不能這麽耗。你給我走小路,走自行車道,哪怕是違章、逆行都不用管,隻要你把車速給我跑起來!”
“小路倒是有。”尹劍也急了,嗓門大得像吼一樣,“可那就得偏離地鐵主線了,我不可能再一個口一個口地摸過去。你得告訴我一個最終目的地,我直接抄過去!”
“目的地,韓灝的目的地在哪裏?”羅飛瞪起眼睛,巡視一般地在車裏看了一圈。而曾日華、慕劍雲、柳鬆個個默不作聲,整個地鐵線路有近數十個站口,誰知道韓灝會讓他的妻兒在哪個站下車呢?
羅飛額頭上凸起了青筋,這是血液過量湧入的表現。他的思維也在此刻達到了頂值,突然地,他大聲喊起來:“另一個換乘站在哪裏?”
對省城交通最為熟悉的尹劍立刻回答道:“中央門!”
“快,去中央門!”羅飛先下達了命令,然後又簡短地解釋了一句,“如果我是韓灝,我一定會在那裏和妻兒見麵,因為那是地鐵列車止發最頻繁的地方!”
是的,其他人此刻也明白了羅飛的思路:不管怎樣,韓灝與妻兒見麵總是要冒著相當的風險,所以他肯定會選擇一個最方便逃脫的地方作為碰麵的地點。而在地鐵的換乘車站內,一共有四趟列車會在這裏止發。按照高峰期單線發車間隔時間四分鍾來計算,每隔一分鍾便會有一列地鐵開出。也就是說,韓灝在每分鍾之內都會有隨著地鐵列車逃脫的機會。
東西線和環線共有兩個換乘站的交點,陽口路已經成為大批警員的聚集地,韓灝可以選擇的換乘口便隻有中央門了。
羅飛正是根據以上兩點推斷劉薇母子最終的目的地會是中央門地鐵站,這個推斷雖然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在局勢全麵被動的情況下還是能給最後一搏帶來新的希望。
尹劍花十幾秒的時間在腦子裏設計出前往中央門地鐵站的最佳路線。然後他猛地一打方向盤,麵包車拐出擁擠的車流,一頭紮進了機動車限行的小路。呼嘯的警笛聲引得路上的自行車和行人紛紛側讓躲避,麵包車終於能夠一路暢通地疾駛起來。
顯示屏上的信號點時隱時現,而大致方向正是向著中央門地鐵站而去,這給羅飛等人又增添了些許信心。尹劍也很爭氣,他七穿八繞地轉過了幾個彎之後,原本已被拉開遠去信號又漸漸有趨近的跡象。羅飛等人心中略喜——看來他們仍有堵截住劉薇母子的機會!
大約二十分鍾後,顯示屏上的信號點再次出現,標誌出的位置離指揮車已非常接近。在短暫停滯後,信號點緩緩地移動起來。羅飛等人互相交換著眼神,他們雖然沒有說話,但心裏都明白:劉薇母子下車了,因為現在信號的移動狀況正符合步行的特征!
果然,從竊聽器中傳出韓東東興奮的叫聲:“爸爸!”不過他的聲音又突然中斷,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片刻後,電波中又傳來一陣雜音,然後所有的信號驀地全部消失了。
“他破壞了竊聽器!”所有的人都知道,羅飛口中的“他”正是警方苦苦追尋的韓灝!
而這時尹劍也開著小麵包重新衝回了大路上,趁著路口的車輛正在等紅燈,他從自行車道搶上去,然後又逆行拐了個彎,在實在無路可走時才停下來指著前方道:“那裏就是中央門地鐵口!”
羅飛等人不再猶豫,拉開車門魚貫跳下,直向著地鐵口衝了過去。
這一下全力奔跑,諸人身體素質上的差異便顯現出來。柳鬆有特警的底子,再加上對韓灝仇恨尤深,一馬當先衝在了最前麵;尹劍雖然年輕,但速度也隻和羅飛相當,兩人落後柳鬆十多米的距離;慕劍雲身為女性,自然落在了最後;曾日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也跑得很慢,並且不時扭頭回望身後的慕劍雲。
一行人發力狂奔,進站時難免與熙攘的人流摩擦相撞。一些人不明所以,便大聲呼喊起來,周圍的乘客們也紛紛側目,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呼喊和騷動傳到了站內。一名正在出站的男子愣了片刻,忽然轉身就跑。在他身邊不遠處的一女一童也變了臉色,這三個人正是韓灝和劉薇母子!
韓東東叫了一聲“爸爸”,他趕上兩步,似乎想追趕韓灝。劉薇連忙把兒子拉住,然後緊緊地抱在懷裏。很快,警方的追捕人員一個個從他們麵前掠過,韓東東嚇得哭了起來,而劉薇亦兩眼濕潤,臉上掛滿了擔憂和無奈。
韓灝拚全力衝回站台入口,正看見一輛環線列車停靠在站台上。他來不及從台階而下,直接一個飛身,從檢票口跳到了四五米高的站台上。由於動作太過猛烈,他落地時身體一斜,右腳明顯崴了一下。
柳鬆一馬當先也追到了檢票口,正看到韓灝一瘸一拐地向列車門口走去,他一咬牙也要往下跳。而這時一旁的檢票員卻反應了過來,她上前將柳鬆抱住:“哎,你們怎麽回事啊?買票了沒有?”
柳鬆又急又惱,卻又沒法對這個四十多歲的大姐動粗,他隻能一邊掙紮一邊喊道:“放開,我是警察!”
這時羅飛和尹劍也雙雙趕到,他們眼見著站台上的列車門即將關閉,而韓灝拖著傷腿終於擠進了車廂。
“我們是警察!”羅飛鄭重地重複了柳鬆的話,他的神情終於鎮住了檢票的大姐。後者困惑地鬆開手,隨即羅飛三人紛紛跳下站台,可他們已經晚了一步,車門在他們麵前關閉合攏了。
柳鬆低吼一聲,衝過去想要扒開車門,但他顯然是徒勞的。
韓灝站在車門後,氣息未定,他踮起腳咧了咧嘴,看來傷勢不輕。
羅飛和尹劍隔著車門無奈地注視著韓灝,韓灝則輕輕地搖頭苦笑著,臉上的神情極為複雜。既有對家人的牽掛和不舍,也有麵對昔日同事的難堪和歉意;既有亡命天涯的痛苦和窘迫,也有成功逃脫後的釋然甚而得意。
列車緩緩發出,終止了雙方間並無太大意義的對峙。羅飛輕歎一聲——持續了一個下午的智力之鬥終於有了結果。雖然自己竭盡全力,並且已無限地接近了勝利,但最終還是功虧一簣。
耳機內陸續傳來警員們的報告聲,卻是部分失去目標的便衣也隨著地鐵東西線後續的列車趕到了中央門地鐵站。他們很快集中到了羅飛身邊,在得知韓灝已經逃脫之後,眾人都露出懊惱的表情。
隧道又透出了燈光,下一趟列車快要進站了。
“羅隊……還追嗎?”尹劍問道。
羅飛“嘿”了一聲,反問:“往哪兒追?”
尹劍幹張了張嘴,無言以對。韓灝身上可沒有信號追蹤器,誰知道他會在哪裏下車,往哪個方向逃遁?
“收隊吧。”羅飛擺擺手,轉身向站台外走去。眾人也隻好跟著悻悻而歸。出了檢票口,卻見曾日華和慕劍雲二人正守在不遠處,劉薇母子則惶惶然地站在他們身邊。
原來曾慕二人剛才跑在最後麵,見柳鬆羅飛尹劍都追著韓灝而去,他們便停下來,就地控製住了劉薇母子。現在看到羅飛等人回頭,曾日華忙迎上幾步問道:“怎麽樣?”
羅飛黯然搖頭:“跑了——就差一步。”
曾日華惋惜地“哦”了一聲,而在他身後的劉薇卻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一旁的韓東東緊緊拉住媽媽的手,茫然的臉上淚痕未幹。
羅飛走上前打量著這母子二人,他也不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麽。
尹劍此刻的處境則頗為尷尬,在被劉薇盯視了片刻之後,他終於硬起頭皮叫了一聲:“嫂……嫂子!”然後他指指羅飛,“這是我們新來的隊長,羅飛。”
“尹警官,羅隊長……”劉薇慘然一笑,“你們要治我的包庇罪嗎?”
尹劍低下頭不再說話。而羅飛則已看出:在他麵前是個堅韌且又聰明的女人,從她口中很難得到與韓灝有關的信息。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向前走了兩步,在韓東東麵前蹲了下來。
“你叫韓東東吧?”羅飛用友善的聲音問道,男孩看著麵前的陌生人,神色有些惶恐。
“我知道你。你看,我還有你的照片。”羅飛攤開右手,在他的手心中果然有一張韓東東的照片——那是韓灝從公安大樓衛生間逃脫時遺落下來的。
韓東東詫異地歪了歪腦袋,對羅飛的警惕感消散了許多。
“東東,你知道爸爸去哪裏了嗎?”羅飛趁勢追問,如果剛才韓灝和劉薇說過什麽,那從孩子口中或許能套出來。
“我知道,爸爸剛剛告訴我了。”
韓東東的回答讓眾人心頭一跳,一雙雙耳朵全都豎了起來。
“哦?”羅飛似乎漫不經心地微笑著,“他去哪裏了?”
“他去抓壞人了,一個很壞很壞的壞人。”韓東東認真地說道,然後他自豪地昂起頭,“我爸爸是個警察!”
羅飛愣住了,尹劍、柳鬆等人也都愣住了。在這樣的情境中,韓東東的話語無疑給在場所有的人都帶來了頗多的感慨。而劉薇更是紅了雙眼,淚水在眼眶裏打起了轉兒。
是的,這正是韓灝剛剛對兒子說過的話。在兒子的心中,他的父親仍然是那個專抓壞蛋的英雄。
羅飛似乎並不甘心,沉默片刻後,他又問道:“你爸爸還和你說了什麽?”
“他讓我好好學習,長大了之後也要當個警察。”韓東東把小小的胸脯挺了挺,好像這樣就能更快長大一般。
警察……韓灝也許隻能把他的追求寄托在兒子身上了吧?因為他自己已經往相反的方向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羅飛摸了摸男孩的頭,輕歎一聲:“你一定能當個警察,而且一定會成為一個好警察。”他把重音放在了“好”字上,起到了特別強調的作用。
劉薇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淚水一顆顆地滾落下來。
羅飛也有些動容,他無法再保持先前的工作狀態。站起身之後,他吩咐一旁的尹劍:“你開警車送他們回家吧。”
尹劍點點頭,俯身把韓東東抱起。他與韓灝一家人原本熟識,韓東東被他抱著倒也乖巧得很。劉薇又看了一眼羅飛,她抹掉眼淚,一言不發地跟在尹劍身後。三人向著地鐵站口外而去。
眾人的目光緊隨著他們的背影,直到三人消失在暮色中。曾日華咧咧嘴,率先打破了沉默。
“這個韓灝,冒了這麽大的風險,就隻是要跟兒子說這些嗎?”他不解地撓著頭,頭皮屑又隨之片片而下。
“是的。”慕劍雲的聲音出奇地低沉,她轉頭看著曾日華,“等你當了父親以後,就會明白了。”
“好吧……那誰幫我生個孩子呢?”曾日華一邊開玩笑,一邊斜著眼睛去瞥慕劍雲。誰知卻發現對方竟紅著眼圈,他連忙收起嬉笑的表情,岔開話題問羅飛,“羅隊……車開走了,我們怎麽回局裏啊?”
羅飛的目光還在看著劉薇母子離去的方向。片刻後他忽然問了句完全無關的話:“你們有多久沒回家了?”
“有好些天了……”曾日華聳聳肩膀,“專案組重建以後,大家不都是住在刑警隊的招待所裏麽?”
“就地解散。你們都回家看看吧……”羅飛慨然道,“明天上午八點到會議室集合。”
“啊?”慕劍雲剛剛從別人父子分別的傷感情緒中解脫出來,便突然聽到了這樣的好消息。欣喜過後,她又微微蹙起眉頭,關切地問羅飛,“羅隊長,那你去哪裏呢?”
“我?”羅飛一愣,自嘲地苦笑著,“我本來就沒有家……一個人,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慕劍雲心中一酸,卻無法再說什麽。她知道羅飛心中那個解不開的結,每觸動一次便有一次的痛苦。
而羅飛似乎也不願再待在這樣的氣氛中,他率先邁步向著地鐵站外走去。
“保持電話開機,有情況隨時聯係!”這是他最後拋給眾人的話語。
第六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
同日晚上九點零七分,綠陽春餐廳。
悠揚的小提琴聲從女孩蔥白般的十指間流淌出來,在水波上彌漫反射之後,又向著餐廳的各個角落浸潤過去。那便像是一隻無形卻又輕柔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撫過食客們的心頭,讓人在享受味覺盛宴的同時又體會到一種通體舒泰的快感。
一曲終了,餘韻尚在悠揚,裝扮整潔利落的服務生踮著小快步來到了演奏台上,將一大束鮮花送到了女孩的手中。
“客人送給你的——沒有留言,也沒有留名。”服務生輕聲說完之後,便想要往台下走去。可那個女孩卻叫住了他。
“等等。”女孩的聲音也如同小提琴一般悅耳動聽。
服務生停下腳步看著女孩。女孩已經放下了小提琴,她把那束花捧在胸前,秀眉輕鎖,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花香飄散,女孩雖然看不見,但能聞出那是一束百合。她的右手在花朵間輕輕摩挲了片刻,然後從中摘出了一根單枝向服務生遞過去。
“請把這朵花回贈給那位慷慨的客人。”女孩柔聲說道。
服務生點點頭,回了句:“明白。”然後他快步下了演奏台,往餐廳角落裏走去。那裏地勢幽靜,是整個大廳中最不起眼的地方。餐廳的經營者在這角落設置了幾張別致的小餐桌,為可能光顧的情侶們開辟出一處典雅安靜的空間。給女孩送花的那個客人此刻就獨坐在其中一張情侶桌上。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他看著服務生一步步地走近,臉上現出詢問的神色。
“先生,這枝百合是我們的小提琴手回贈給您的。請您收下,謝謝您的捧場。”服務生恭恭敬敬地把花朵奉上,言辭間也極盡禮儀。
年輕人“嗬”了一聲,他將那枝花接在手中,然後衝服務生略略點了點頭。服務生完成了任務,鞠躬離去。
年輕人沉凝了片刻,似乎在細細品味手中百合所散發出來的幽幽清香。而此刻在台上,女孩已經開始下一曲的演奏。當音樂聲飄揚過來的時候,年輕人抬起目光看向那個女孩,他的臉上雖然看不出什麽表情,但在眼角間卻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
而女孩隻是沉心於自己的演奏,當音樂將她包圍的時候,她似乎便被絕斷了與外界的所有聯係,她的情感全都隨著琴弦的振動而揉入了連綿的樂曲聲中……
她仍然穿著那身白衣翠裙的演出服,如蓮花般淡雅秀麗。
不過一個小時之後,當女孩出現在餐廳門口的時候,她的裝束與氣質卻與演出時有了極大的不同。
翠裙已經換去,變成了一條黑色的長褲;上身的白衣也從緊束的女式襯衫換成了寬大樸實的外套。除此之外,在她的左臂上還戴著一隻黑箍,被白衣一襯顯得異常紮眼。
那是一隻孝箍,戴著它意味著女孩不久前剛剛失去了一位親人。
女孩臉上的神情也印證著這一點——她緊鎖的眉宇間充滿了憂愁。
此時夜色已深。綠陽春餐廳前雖然仍是燈紅酒綠,但人氣已經散去了很多。秋風略過,寒意襲人,女孩禁不住縮了縮纖弱的身體。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站在女孩身邊,他顯出一副欲走還留的猶豫樣子,躊躇再三之後,終於又開口問道:“你……真的不用我送你嗎?”
“真的不用。”女孩聲音輕柔但態度堅定,“今天會有人來接我的。謝謝你!”
男子搖搖頭,想不通會有誰來接女孩。女孩的父親剛剛去世,而她似乎並沒有其他可以依靠的親人和朋友。
男子是餐廳的大廚。因為總是和女孩同時上下班,所以這幾天他就臨時承擔起接送對方的任務。可是今天女孩卻突然提出不需要他送,他難免有些奇怪,同時也有一些擔心。
“你不用為我擔心。”女孩似乎感覺到了對方的想法,又說道,“就算接我的人不來,我也不會走丟的——有牛牛陪著我呢。”
男子的目光垂下來,落在了女孩腳邊一隻拉布拉多犬上。這是女孩口中的“牛牛”,是父親生前送給她的一隻良種導盲犬。牛牛訓練有素,既聰明又忠誠,確實是個令人放心的引導夥伴。
“那好吧。”男子不再堅持了,他與女孩告別之後,一個人向著餐廳的停車場走去。開車經過門口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向著女孩站立的方向看了幾眼。
女孩仍是孤零零地站著,那個接她的人還沒有來。
男子微微搖了搖頭。他已經發現經過這些天的相處,自己在憐憫之外似乎又對女孩有了些別的感情。可是,他並不想讓這感情再培育下去。
看著女孩空洞無神的雙眼,男子在心中歎息一聲“可惜了”。然後他踩下油門,汽車加速向院外的大路上駛去。
女孩聽出了男子的離去。她提了提手中的狗繩,牛牛立刻領會了主人的意思,帶著女孩的腳步向前走起來。在遇到台階的時候,牛牛就會把身體橫在主人的小腿前麵,發出特定的警示,等主人小心翼翼地踏上平地之後,它才又繼續往前邁出輕快的腳步。
一人一狗就這樣相互配合著走出了餐廳的院落,此時街道上的車輛和行人也已非常稀少,女孩的身影被昏黃的路燈長長拉開,多少顯得有些孤獨和無助。
女孩的耳廓忽然輕輕地動了一下,她聽見身後傳來了輪胎和地麵摩擦的聲音。她預感到了什麽,於是便停下腳步等待著。
隨著輕輕的刹車聲,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了女孩身邊。車內的年輕男子搖下車窗問道:“需要幫助嗎?我可以送你。”
女孩沒有立刻回答,她向著年輕人話聲發出的方向俯過身去,同時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氣。
年輕人一愣,他跟著抽了抽鼻子,隨後他忽然明白了什麽,目光轉向車內。
一枝百合花靜臥在儀表盤上方,車內因此而飄逸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年輕人無聲地苦笑著,他知道自己已經落入了對方的“陷阱”中。
“好了,我就是在等你。”女孩臉上的神色嚴肅得很,她冷冷地問,“你在盯著我?”
年輕人看起來並不想反駁。沉默片刻後,他建議道:“先上車吧——外麵很冷。”
女孩卻往後退了一步,警覺地搖著頭:“不,我不會上你的車。”
“那……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看到女孩拒絕上車可又沒有離開的意思,年輕人便提出了第二個建議,“就在附近的那個咖啡館。”
女孩知道那個咖啡館,離綠陽春餐廳也就百米的距離。略一猶豫之後,她點頭同意了。不過她隨即又強調說:“我自己走過去。”
“好吧。我先過去等你。”年輕人開著車離開了。很快他便到達了那個咖啡館。按照習慣他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然後叫過一個服務生吩咐道:“有個女孩正從綠陽春餐廳那邊走過來,你去接一下她——她的眼睛看不見。”
服務生應聲而去,七八分鍾後,他把女孩領到了桌邊。
“請坐。”年輕人淡淡地說完之後便沒了下文。這樣的會麵本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他甚至還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建議這次會麵,就像他不明白為什麽會離不開那個餐廳一樣。
女孩摸索著坐在了年輕人對麵。牛牛則伸長鼻子東嗅西嗅了一陣,然後半臥在主人身邊,同時受到了主人緊張情緒的影響,它像保鏢一樣瞪大了雙眼,緊盯著不遠處的那個陌生人。
“你為什麽要盯著我?”女孩也不寒暄,直接拋出了一個硬邦邦的問題。
“我沒有盯著你。”年輕人在等待的時候已經想好了應答的話,“我在餐廳吃飯。走的時候看到了你,我隻是想幫個忙而已。”
年輕人雖然沒有撒謊,但那並不是事實的全部。至少他在吃完飯之後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刻意在停車場等待了一會兒。這樣他才會看到女孩一個人走上了街道,於是他把車開了上去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幫助。
“不,你在盯著我,我能感覺得到。你別想騙我,雖然我是個瞎子——”女孩皺了皺眉頭,顯出不快的表情,“瞎子有時候反而能看到正常人看不到的東西。”
“是的……”年輕人自嘲似的“嘿嘿”一笑,“比如說,那枝百合。”
“你不是第一次給我送花了。”
年輕人默認,他無法也不想反駁這個問題。
“這些天你每天都來,而且都等我走了以後你才走——我看不見,但我感覺得到。”女孩又強調了一遍,“你在盯著我,你別想騙我。”
年輕人輕歎了一聲。也許真如女孩所說,雙目失明反而給了她異於常人的第六感覺。他自以為他的行動可以瞞過任何人,誰知今天卻會敗在一個盲女的手下。
“好吧。”他幹脆坦然承認了,“我是在盯著你。不過我沒有惡意,我隻想看你安全地離開。因為……你最近失去了照顧。”
“你……什麽意思?”女孩被觸到了心機的柔嫩處,她的聲音略有些顫抖。
年輕人咬了咬嘴唇,似乎某些事情讓他感到痛苦,然後他沉著聲音說道:“我知道你失去了父親……”
女孩“嚶”了一聲,淚水立時從她失神的雙眼中滑落下來。同時她又聽見那年輕人繼續說道:“我也是剛剛失去父親,所以我能體會到你的感覺……突然間失去了照料,好像生命中某個重要的支撐消失了……”
“什麽?你的父親也……”女孩驚訝地張著嘴,淚珠仍然掛在她的臉上,不過她的敵意明顯散去了很多。
“是的,我的父親。”年輕人重複了一遍。他並不覺得自己這麽說有什麽不妥,十多年的朝夕相處,那個人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與父親無異。
女孩愣了片刻,她的淚水漸漸止住,然後她突然問道:“你就是因為這個給我送花?而且還盯著我?”
“不。”年輕人卻搖著頭說,“我給你送花,隻是因為我喜歡你的音樂。”
女孩稍稍露出意外的表情:“你懂音樂嗎?”
“不懂。但我能聽懂你的曲子。尤其是你每天演奏的第一首,總是……總是讓我想起那些失去的人……”
“那是德國人德爾德拉的《紀念曲》,本來就是為緬懷那些逝去的人所作……”女孩幽幽地歎了一聲,“你能聽懂這首曲子,說明你倒沒有騙我,你確實失去了對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就像你說的,父親……”
女孩的聲音越說越低,隱隱間與那陌生人產生了同病相憐的哀楚。
年輕人也沉默了,他的目光有些迷離,耳畔似乎又回響起那輕緩安靜的樂曲聲……同時那些人的容貌也在眼前閃現著,或模糊,或清晰,有些又相互交錯重疊起來,變幻出怪異的形狀,讓他無從分辨。
那些記憶讓他的腦袋越來越漲,他終於忍不住痛苦地悶哼了一聲。
“你怎麽了?”女孩的問話不再像剛才那樣冷冰冰了。
“沒事。”年輕人深吸了一口氣,用手揉揉額頭,似乎要擺脫當下的窘境,他便岔開話題說道,“你演奏的第三首曲子我也非常喜歡。”
“第三首?”女孩用手輕輕地支起腮幫,“它會給你什麽樣的感覺?”
“它能讓我的心沉靜下來。”
“你是不是有很多心事?有些事情讓你感到困惑,過去的,未來的……還有前方的路……”
年輕人愣住了,他怔怔地看著女孩,不知道對方為什麽會有如此準確的判斷。
女孩似乎感覺到了他的行為和思想,她微笑了一下,解釋說:“那首曲子是法國人馬斯奈的《沉思》,是一首著名的冥想曲。你有幾分的心事,它便能和你激起幾分的共鳴。”
這是年輕人第一次見到女孩露出笑容,這使得她略顯蒼白的臉龐上多了幾分暖意。他忍不住由衷地讚美道:“你笑起來真漂亮。”
女孩低下頭,笑容雖然消失了,但她的神態顯然是接受了對方的讚美。片刻後她用下論斷的口吻說道:“你不是個壞人。”
“為什麽?”年輕人問道。這恐怕是任何一個男人在相同境地下都會問的問題。
女孩的回答竟是如此的簡單:“因為你真的聽懂了我的音樂。”
“那之前呢?我是說討論音樂之前——我在你心中就是個危險的壞人吧?”
“也並不完全是……”女孩想到自己剛開始的態度,不免有些歉意,“其實是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不想惹上麻煩。”
“嗯……什麽事?”
“昨天有個客人,他喝多了酒……然後對我說了一些無禮的話,這個事你應該知道吧?”
“是的。當時我還很擔心,所以我一直等到你安全離開餐廳後,我才離去。今天我盯著你,也是害怕那個人還會回來找事。”年輕人顯出一些著急的語調,而他的話語隨即便被女孩打斷了:“那個人死了。”
年輕人偽裝出一聲驚呼:“什麽?”
“就是昨天晚上他走了以後出的事。看起來是車禍,可是他有一些朋友卻認為不那麽簡單。今天下午那些人找到了我,他們懷疑是由於和我爭執引起的禍端。可我身邊不可能有人會做那樣的事情……不過今天你又出現了,我就想得多了一些……”女孩斟酌著,把話說得盡量委婉,“我也不是懷疑你,隻是……隻是想見到你,能當麵問一下。”
年輕人的心頭微微一緊,但沒有在神情上表現出來。他知道阿勝的那些朋友會是誰。昨晚的事情他已經做得非常小心,就是怕惹來警察或是阿華之流給女孩帶來麻煩,沒想到麻煩還是上了門。這個阿華……看來還不能太小看他了。
“你不用想那麽多,問心無愧就行。”年輕人寬慰女孩道,“像他那樣的人,平時不知道惹了多少事,就算真有人害他,怎麽算也算不到你頭上。”
“也是,確實是我太多心了。”女孩已經完全打消了先前的疑慮,自嘲著說,“可能也是跟我的性格有關吧,遺傳。”
說到這裏,她又想到了某些傷心的事情,忽然沉默下來。片刻後,她才沉著聲音說道:“你知道嗎?我的父親是個警察。”
年輕人半晌沒有回應。女孩抬起頭,徒勞地睜大雙眼:“你怎麽了?”
“很晚了,你該回家了……”年輕人控製住起伏的心潮,用盡量自然的語氣說道。
女孩品出了對方告別的意味,她也覺得自己有些多言,對方畢竟隻是個陌生人而已。
“是很晚了……”女孩猶豫了片刻,問道,“你……你還會送我嗎?”
“當然。”年輕人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對女孩有著難以言明的責任感。
“謝謝你。”女孩再次露出笑容,然後她主動報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鄭佳。”
晚九點三十六分,省城刑警大隊招待所內。
羅飛正站在窗口向屋外眺望。這是一個臨街的高層房間,所以他的視野可以放得很開。繁華的省城街道在夜色中閃爍著各種眩目的光彩,給羅飛帶來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在大學時期,羅飛曾在省城待了四年。那是他人生中最得意也最快樂的四年。青春、友誼、愛情、理想……他幾乎擁有當時能夠擁有的所有美好事物。可是在這四年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切全都被擊碎了。
然後他便離開了這座城市,帶著一顆被傷痛碾得粉碎的心靈。十八年之後當他再次回來,這城市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寬敞的街道,高聳的樓群,繽紛的霓虹、穿梭不息的車流……這些豪華摩登的場景都是龍州那個二線城市無法企及的。
幾天的連綿秋雨後,天氣終於開始好轉。經過雨水的洗刷,晴空下的都市夜景顯得愈發璀璨迷人。羅飛身處這樣的環境中,繁華夜色觸手可及般展現在他的眼前,可他心中卻難有興奮的感覺。
雖然隔著窗戶,仍有絲絲冷風穿過縫隙鑽入了屋內,這讓羅飛頗感寒意。極目遠眺,城市中的萬家燈火與天邊的繁星漸漸融為一體,那燈火後該是數不清的溫馨家庭。在那些屋子裏,寒冷便不會如此輕易地侵襲過來吧?
即便是亡命天涯的韓灝也仍能在下午享受到短暫的親情。親眼見證到那一幕,羅飛心中蕩起無限的感慨。不知在這個城市中,還有多少孤獨者像自己一樣無家可歸。
至少有一個人是和自己同病相憐的,他此刻又會藏身在這城市中的哪一個角落?
他們互相躲藏又互相打量著,忍受孤獨的同時卻享受著爭鬥的刺激。在某些方麵,他們是如此的相像,可他們又如同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麵,從鑄造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永無重合的一天。
Eumenides,十八年前羅飛親手創造出這個角色,他的人生因此走向一個巨大的轉折點,而現在,當他重新麵對這個角色的時候,他是否有能力將那痛苦的軌跡扭轉回來?
羅飛也無法給出答案,他隻知道:自己和Eumenides正在走向一場無法回避的碰撞,他們同樣期待,也同樣畏懼那碰撞後的最終結局。
羅飛的思緒就這樣淩亂地飄散著,直到門鈴聲將他拖回到現實中來。
羅飛過去打開了屋門,門口站著的是曾日華。
“羅隊,沒打攪你吧?”小夥子觀察到羅飛臉上殘留的沉凝神色,便試探似的問了一句。
“哦……沒有,沒有。”羅飛笑了笑,趁勢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然後他反問道,“你怎麽來了?沒回家嗎?”
“嗨,我一個單身漢,回不回家的有什麽區別?再說這裏吃住都方便,還有人打掃衛生。”曾日華笑嘻嘻地說道。
“那進來坐吧。”羅飛讓開通路,同時半開玩笑地看著曾日華,“這屋子你也熟,就別客氣了。”
曾日華一愣,隨即明白羅飛所指:此前韓灝指揮專案組的時候,自己曾奉命偷偷搜查過羅飛的房間。現在卻時過境遷,羅飛已成了新任的專案組組長。他隻能“嘿嘿”幹笑兩聲,裝糊塗不接對方的話茬兒。
羅飛招招手,示意客人坐下。同時他看到對方手裏提著個塑料袋,就隨口問了句:“那是什麽東西?”
“哦,一些生活用品。”曾日華把塑料袋推到羅飛麵前。後者打開一看,卻是洗發液、香皂、牙刷之類的東西。
“招待所提供的一次性用具質量很差的,那個牙刷硬得能把牙齦刷出血來。你在這裏也不是一天兩天的,有些事情不要湊合。”曾日華說到這裏,發現羅飛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連忙補充解釋道,“羅隊,你別誤會……這些都是慕老師托我捎給你的,剛才我說的,也是她托我轉達的話。”
羅飛恍然般“嗬”地一笑:“我說呢,你這個邋遢光棍,怎麽還能想到這些……”自己這次來得匆忙,確實沒有帶著生活用品,這些東西還真有些雪中送炭的意思。羅飛不禁隱隱感到了些暖意,同時他又注意到什麽,眼神往對方腦袋上飛了一下,“嗯?理過發了啊,這也是慕老師的功勞吧。”
的確,曾日華頭頂那堆亂蓬蓬的“鳥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幹淨利落的短發。小夥子也因此顯得精神了很多。
“嘿嘿,什麽都瞞不過你。”曾日華道,“晚上我請慕老師吃飯了,她說實在受不了我的頭皮屑,飯後就硬拉著我去理了發。然後她還買了瓶去屑的洗發水給我,同時也給你買了這包東西。”他一邊說一邊習慣性地撓了撓頭皮,這次未再出現“雪花”飄飛的盛況。
“那我還是沾了你的光了。”羅飛微笑著說道。自從前幾日曾日華救了慕劍雲之後,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的關係顯然親近了很多。這些都被羅飛看在眼裏。
曾日華卻看著羅飛搖了搖頭:“那倒不一定,也許是我沾了你的光呢。”
羅飛不解:“什麽意思?”
“慕老師買好這些生活用品,讓我送給你。她那個時候的神情很不自然,”曾日華撇著嘴說,“所以我懷疑,她陪著我磨嘰半天,其實目的隻是想讓我捎這些東西而已。”
“那她又何必?”羅飛難以認同,“直接交給我不行嗎?”
“你聽說過吃人參的母雞嗎?”曾日華突然冒出一句,“我覺得自己就是那隻母雞。”
羅飛皺起眉頭,完全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麽了。
“清代曾有一個大戶人家,小姐身體弱,想要進補人參。但是直接吃人參藥力太衝,女孩子受不了。於是他們就把人參剁碎了喂母雞,然後把母雞下的蛋再給小姐吃。這樣人參的藥效就到了雞蛋裏,起到一個緩衝的作用。所以老母雞雖然吃到了人參,可隻不過是給小姐作嫁衣呀。”曾日華講完這個故事後,歎著氣說道,“我呢,也和這母雞一樣,慕老師不好意思直接把東西送給你,所以才設計這麽個大圈子讓我來代勞。”
羅飛一怔,心中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當年他在恐怖穀入獄時,哈摩族女孩許曉雯隔著獄門喂他吃肉時一般。不過他很快就把那感覺壓了下去,因為在他的心靈深處,有些東西是永遠無法逾越的。
“好了,不說這個了。反正我已經完成了任務,明天好向慕老師交差。”曾日華是個心無芥蒂的人,並不在意羅飛心中的微妙變化。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遞給對方,換了個話題道,“看看這個吧,這是我真正的任務——向專案組長交差。”
羅飛接過那張紙展開,上麵的內容不多,卻是一條人物信息:
“黃傑遠,男,48歲,現任黑魔力酒吧老板,手機:13020011590。”
曾日華在一旁解釋著:“黃傑遠。十八年前的‘一三○’劫持人質案,他正是丁科的助手。所以除了丁科之外,他就是最了解那起案件的人了。”
羅飛笑了,明白這才是曾日華此行的真正來意。因為已經知道Eumenides正是當年“一三○”劫持案的凶犯遺孤,所以專案組便把當年的涉案警員確定為尋訪目標。雖然一天內連續發生了吳寅午跳樓、韓灝約見妻兒兩起重大事件,但曾日華並未放棄對“一三○”案的追查,現在他已經把最重要的一條線索送到了自己手裏。
羅飛由衷地讚了句:“很好。”小夥子雖然性格不羈,但工作能力和主動性還是毋庸置疑的。
“可惜隻查到了這一個人。”曾日華卻翻著眼皮,似乎對自己並不滿意,“丁科是沒指望了——整個省城警界已經找了他十年……其他的幾個人,有的已經不在世;另外一個叫鍾雲的,就是當年直接擊斃凶犯文紅兵的那個特警狙擊手,怎麽也查不到他的信息,很奇怪……”
羅飛“嗯”了一聲道:“那可能是化名。”
“化名?”
“因為打死了人,雖然是凶犯,但也會對執行者造成諸多壓力。所以他如果不願意公開身份,是允許使用化名的。”
“哦。”曾日華點點頭,對羅飛的解釋表示理解,同時推著眼鏡說道,“那要找這個人的話,我可沒辦法了。”
“找到黃傑遠,就不愁找不到他。不過——”羅飛口風一轉,“我倒不建議找他,因為找不到他,對他正是一種保護。”
“確實如此。”曾日華一點即透。對Eumenides來說,如果他要報仇,那麽目標名單中顯然不會少了這個直接擊斃父親的狙擊手。現在大家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相對來說他倒安全了。
“那我們可要趕快聯係這個黃傑遠啊。”小夥子又說道,“如果讓Eumenides先找到他,那我們就被動了——要不要我現在就打個電話?”
說話間,曾日華已經把手機摸了出來。事實上以他的性格,早就按捺不住了。不過此前在韓灝當組長時很反感手下人越權行事,曾日華有過教訓,所以這次沒有貿然行動,而是先向羅飛作了匯報。
“先別急。”羅飛揮手製止了曾日華的動作,“現在已經挺晚的了,明天再說吧。”
“挺晚的了?”曾日華一愣,顯得對羅飛的這個理由不太理解,他躊躇了片刻,想要提醒對方似的強調了一句,“我們可是在和Eumenides搶時間啊。”
“我知道。”羅飛凝起目光看著對方,然後他又輕輕吐出三個字來,“聽我的。”
羅飛的眼神中似乎藏著些不能明言的東西,但同時也透露出命令般的堅定。曾日華急躁的情緒便在這目光中安定下來。
同樣是專案組組長,韓灝下命令時通常是強勢的、不容辯駁的口吻,羅飛此時的態度與其相比要柔和許多,但這柔和卻又似藏著無盡的綿力,讓人更加無法抗拒。
“好吧。一切都聽你的安排。”曾日華在這綿力下順服地說道,“如果需要我做什麽,隨時吩咐都可以。”
“放心吧。有你大展身手的時候。”羅飛的目光中此時又充滿了勉勵的意味。
“行,那我就不操這個心了。”曾日華徹底放鬆了,他的眼珠轉了兩轉,思維又跳到了別處,“哎,羅隊,有個問題我實在是憋不住了,非得問問你不可。”
“什麽?”
“上次我來過你的房間,你是怎麽知道的呢?”曾日華納悶地撓撓頭,“我可是萬分小心,應該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吧?”
“因為你翻動過我的背包。”羅飛很爽快地回答說。
“那又怎麽樣呢?”曾日華不甘心地追問,“我確定保持了背包的位置和包裏的東西和原來是一個樣的。”
“但是背包拉鏈頭的位置變化了。原先有七格拉鏈扣沒有閉合,你翻完包再把拉鏈拉上的時候,卻有八格拉鏈扣沒有閉合。”
“就是這個?”曾日華看起來將信將疑。
羅飛淡淡地點著頭:“就是這個。”
“可是……你怎麽能……”曾日華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在拉合拉鏈的時候,通常沒人會把拉鏈完全拉到底部,末端或多或少都會留有一些未閉合的鏈扣。那天曾日華拉開羅飛背包的時候,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他還特意觀察了拉鏈頭所在的位置,這樣他在重新拉上拉鏈的時候,基本讓拉鏈頭回到相同的位置上。可這麽做還是留下了破綻!他實在無法想象,羅飛居然能分辨出七格拉鏈扣和八格拉鏈扣之間的區別。
“這個差別也太細微了吧,一格拉鏈扣,也就一個毫米的寬度,你怎麽能看得出來?”他把心中的困惑說了出來,“難道……難道你拉拉鏈的時候還會去數那些剩下的鏈扣嗎?”
羅飛的回答更讓他詫異:“是的。我數了。”
曾日華瞪大眼睛看著羅飛,半晌後才明白一些似的:“你對我們有戒備?所以你一直都在防著我們?”
“不。”羅飛卻否定了對方的這種猜測,“沒有那麽複雜,這隻是我的習慣而已。”
“習慣?哪有這種習慣?”曾日華顯然不相信羅飛的解釋,“不可能,你在騙我——嘿嘿,其實也沒什麽,當時大家還不熟悉,彼此之間有戒備也是正常的。”
羅飛笑了笑,他沉默了一小會兒,忽然說道:“這個樓層的電梯間門口鋪著一張地毯,你記得嗎?”
曾日華茫然地點點頭,不知道對方為什麽忽然提起這個。
“地毯在遠離電梯門那側的邊緣上,有一處破損,形成了一個不到一厘米長的缺口,這個你看到了嗎?”羅飛又問道。
這次曾日華搖了搖頭,神色愈發茫然。
而羅飛還沒有說完。
“那個缺口正好和地毯下的拚木地板從東往西數的第十二條縫隙相吻合——你如果不相信,現在就可以去看一看。”
“這個……你也數過?”曾日華倒不懷疑羅飛的話,他隻是不理解對方的行為。
“是的。我數過。”羅飛淡然道,“從我住進招待所的那天開始,這個情況就從未有任何變化。所以我知道,招待所的保潔員在打掃衛生的時候,從來不會掀開地毯去擦拭被覆蓋住的那部分木板。”
“可是……你研究這個有什麽意義呢?你在給保潔員打分嗎?”曾日華在一頭霧水中仍忘不了耍耍貧嘴。
“沒有意義。”羅飛挑了挑他的眉頭,“這隻是我的習慣。如果你還不相信,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的沒有意義的東西。”
曾日華顯得很有興趣:“還有什麽?”
“招待所前台的掛鍾,顯示悉尼時間的那一個比標準時間慢了一分二十三秒,而顯示倫敦時間的那個,又比標準時間快了五十四秒;今天在前台當值的那個女孩,她的發繩是藍色的,並且在辮子上繞了四圈;招待所院子裏有五輛車已經超過兩天沒有動過,其中車號9563的那輛帕薩特左前輪正好壓住了地麵陰井蓋的三根鐵條;還有你,你上午開會時所用的油筆裝在了你警服的左側內兜裏,如果現在筆芯裏還剩下五分之二的油墨量,那說明你後來很少或者沒有使用過這支油筆。”
聽羅飛滔滔地說到這裏,曾日華立刻從自己警服的左側內兜掏出了那支油筆,筆芯中的油墨量正如羅飛所說停留在五分之二的位置。曾日華愣了片刻後,這才輕歎著搖搖頭,臉上露出讚服的神色。
“真的隻是習慣……可怕的習慣……”曾日華看著羅飛,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從沒見過的怪物,然後他又困惑地問道,“那你要花多少時間去維持你的習慣?你又要以多大的腦容量來儲存這麽多的信息?”
羅飛卻隻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解答說:“並不需要花費額外的時間,因為這些工作都是在日常活動中順帶完成的。你每天都會路過招待所的前台,如果你隻是無所事事般地走過去,那你就不會看到任何東西;而我卻喜歡觀察,一邊走一邊觀察,沒有什麽目的性,但卻因此而注意到很多東西。同樣,當我拉上背包拉鏈的時候,我的目光便會掃過剩餘的鏈扣,順勢數清它們的數目並不困難。做到這些也不需要過人的腦容量,因為我並沒有把所有觀察到的東西全都記在腦子裏,事實上,我隻記憶新近看到的那些信息。比如我再一次拉上拉鏈的時候,我就會記住一個新的鏈扣數,同時忘掉以前的那個。套用電腦中的術語:我並不是在不停地儲存,我隻是在不停地更新而已。”
“我明白了……”曾日華終於釋然地點點頭,“這確實就是一個習慣:隨時隨地觀察身邊的一切事物,並且將相關信息像計算機一樣精準地記錄下來。這麽說起來似乎不難,可是又有幾個人能真的做到?”
“我從小就有這樣的習慣。後來上了警校,我又刻意強化了這方麵的訓練。所以在二十年前這種習慣就已經深入我的行為中,成為了我的生活方式。對我而言,完成類似的工作就像吃飯睡覺一樣,是非常普通也非常簡單的事情。”
“難怪……”曾日華的情緒由釋然又轉變成感慨,“難怪所有的人都對
‘四一八’血案中那‘兩分鍾的時差’不以為意,唯獨你卻能從中破解出整個案件的玄妙。兩分鍾對普通人來說是非常短暫的,短得完全可以無視;而在你的生活係統中,這卻是一個巨大到無法回避的變化。袁誌邦的苦心經營就毀在了這兩分鍾的時差上。嘿嘿,連他都鬥不過你,我栽在你手裏,也算是心服口服。”
羅飛卻不願接受對方的這番誇讚,他黯然搖搖頭:“擊敗袁誌邦的人並不是我……在他的計劃中本沒有這兩分鍾的誤差……是孟芸……”
羅飛沒有把話說完,他不想多說了,因為他知道別人很難理解他、袁誌邦以及孟芸三人間的感覺。他們互相爭鬥又互相欣賞,雖然每個人都因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羅飛並不願其他人看扁自己曾經的對手。
聽羅飛說到孟芸的名字,曾日華識趣地露出些許沉痛神色,沒有就那個話題再追問下去。不過他先前的那股興奮勁兒還沒有沉靜下來,稍歇了片刻之後,又挑起眉頭說道:“羅隊,你知道自己像什麽嗎?”
“什麽?”
“獵犬!你是一隻天生的獵犬!”小夥子激動起來,也不管言辭是否合適,“你走到哪裏都嗅來嗅去,對一切都充滿了關注,這就是你的天性。麵對這樣的獵犬,有什麽獵物能逃脫它的追捕呢?就算是Eumenides也不能!”
羅飛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知道曾日華是個胸無城府的熱血青年,而自己則必須保持冷靜:Eumenides,那絕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家夥。
曾日華似乎意猶未盡,舔舔嘴唇還想再說些什麽。羅飛卻在此時抬腕做了個看表的動作——時針已經越過了夜間十點的位置。
“好了,不早了。”羅飛知道對方饒舌得很,便決定主動結束這場交談,“早點休息吧,這兩天大家都很辛苦,要抓緊機會放鬆精神。”
“好吧……”曾日華無奈地將正要冒出的話頭咽了回去,“那我就回屋去了。”他起身走出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麽,轉頭叮囑道,“慕老師說了,她明天一看你的頭發,就知道你用沒用她買的洗發水。”
羅飛“嗬”地一笑,看看茶幾上的那些日用品,寒冷秋意中亦泛出了一股別樣的暖意。
第七章 誘伏
十月三十一日淩晨一點五十分。
東林路是省城著名的“酒吧一條街”,略顯狹窄的街道兩側林立著各式酒吧、夜總會等娛樂場,眩目的霓虹燈爭芳鬥豔,輝映出這個城市中最為璀璨的夜景。
不過即使是這樣的場所,此刻喧囂也難免要走向尾聲——因為時間實在已經太晚了。三三兩兩的摩登男女們從諸多會所中走出,形容疲憊,醉意醺然。他們剛剛在音樂和美酒中發泄完過剩的精力,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個安靜的角落,或者沉沉地睡去,或者去享受一些更加私密的放縱。
在某一間酒吧內,情況又有所不同。這個酒吧的門臉不大,所處的位置也難稱理想。它位於東林路末端的一個拐口,招牌被兩側高大的建築遮擋,不仔細看的話很容易錯過。酒吧的主人對此似乎不以為意。他反而將酒吧的招牌設計成了黑色,並且完全沒有霓虹的勾映。這樣的招牌在夜色中顯得極為隱晦,好像是生怕被來往者看見一樣。
你隻有走到近前,著意地辨認一番,才能看出那招牌上的字跡來。
黑魔力酒吧,字體怪異,透出一種詭譎的氣息。
在酒吧門口站著兩個身材高大的帥小夥,他們也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似乎要與周圍的夜色融為一體。
很顯然,這兩個小夥子就是黑魔力酒吧的門童。不過與普通門童不太一樣,他們的任務不是迎接客人,而是阻攔客人。偶爾有閑散客人想要進入的時候,他們便會伸手攔住門口,然後客氣地說道:“請出示會員卡。”
大部分來客都沒有會員卡,於是小夥子就微笑著解釋:“對不起,我們的酒吧是會員製的。您需要由老會員介紹入會之後,才能光顧我們的酒吧。”
來客往往就鬱悶地搖頭離去了。
但也有一些人出示會員卡之後便進入了酒吧。在轉彎跨越一道門屏之後,酒吧內展示出一幅別樣的洞天。
與狹小的門臉相比,酒吧內廳寬敞了許多。吧廳四周圍著一圈散台,大部分會員便三三兩兩地落座其中。一些尊貴的客人則由服務生領著邁步二樓,在樓上的包廂內享受更加周致的服務。一樓大廳中央立起了一座演台,此刻一個男歌手正抱著吉他在演台上又吼又跳,將充滿搖滾力量的音符砸向酒吧的每個角落。DJ把音響調得很大,那音量對一般人的耳膜絕對是一種折磨。
時間已經接近淩晨兩點,在其他娛樂場所接近打烊的時刻,黑魔力酒吧內卻不斷有新客到來。他們在巨大的聲浪中坐下,麵無表情,似乎那搖滾勁曲根本無法刺激到他們的神經。隻有偶爾往喉嚨裏灌下一兩杯烈酒後,他們的臉上才會稍現出興奮的神色,同時他們的目光頻頻飛向吧台上方那個造型怪異的掛鍾,看起來像在等待什麽。
搖滾樂手一曲唱畢,酒吧內獲得了片刻的寧靜。這時掛鍾“當當”響了兩下,時針對準在鍾盤的右上角。守在門口的小夥子聞聲關上了大門,黑魔力酒吧隨之變成了紛繁都市中一個密閉而又隱秘的空間。
酒吧裏的客人們悸動起來,他們期待的東西就要開始了,一種亢奮的情緒在他們體內湧動,難以抑製。
配合著眾人的期盼,音樂聲重新出現了。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音樂,每一個音符都像爆裂一樣在酒吧的封閉空間內炸開,很快形成一片由聲波蔓延成的驚濤駭浪。那浪濤震顫著聽者的耳膜,並且這種震顫瞬間又傳遞到心髒的深處。在這個過程中,所有的血管和神經都隨之跳動,五髒六腑也在翻滾,就像忽然被拋到了雲霄,轉瞬間卻又急速墜落。與這樣的音樂聲相比,剛才的搖滾便成了教堂禮拜的寧靜聖歌。
所有的人都在這樣的音樂中瘋狂了。他們開始扭動,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到肚子裏。然後他們開始有節奏地高喊:“出來!出來!”
伴隨著眾人的叫喊聲,一個女人走上了演台。
這是一個身形高挑的妙齡女子,長發搖曳,皮膚白皙。半截麵具遮住了她的眉眼,但卻掩不住她那嬌豔的容顏。麵具的造型是一隻展翅的吸血蝙蝠,通體漆黑,唯有嘴角邊淋漓著幾滴殷紅的鮮血。可怕的蝙蝠卻棲息在一張豔麗的麵龐上,構成了令人窒息的淒美畫麵。
女子身穿黑色緊身的皮衣皮褲,足蹬高筒的黑色皮靴,愈發凸顯出身形的窈窕修長。她跟隨著音樂的強勁節奏舞動旋轉,媚惑的氣息從她年輕的身體上散發出來。
台下的酒客躁動著,熱浪在身體裏翻滾。同時他們的叫聲變得更加癲狂,近乎聲嘶力竭。他們仍在高喊:“出來!出來!”
又有人來到了演台之上,這次卻是一個男子。黑色的頭套將他的頭臉部位完全遮住,隻露出兩隻閃著凶光的眼睛;他的上身完全光著,胸腹間肌肉精壯,顯出令人生畏的力量感;而他的下身則穿了一條黑色的長褲,整體打扮像極了歐洲中世紀嗜血的劊子手。
女人看到劊子手裝扮的男子,俏麗的麵龐上現出恐懼的神色。她躲閃著,似乎想從演台上逃走,但那男子很快搶上兩步,伸手攥住了女人的一隻胳膊,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把她拽了過來。
酒客們轟然發出喝彩的聲音,雖然這聲音立刻便被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淹沒,但劊子手還是深受刺激。他的目光變得更加凶狠,然後他騰出雙手揪住女人的衣領,使勁往兩邊撕扯著。女人扭曲著窈窕的身軀拚命掙紮,但這掙紮反而配合了男子的行為。很快,女人的皮衣便像筍殼一樣被剝去了。而她皮衣下除了一件黑色的胸罩之外,竟什麽也沒有穿。於是她大片大片的白嫩肌膚和高聳的胸脯便暴露在了人們的眼前。酒吧內的炙熱氣氛也因此達到了一個新的高潮。
劊子手仍不罷休,他把半裸的女人按倒在地,將對方下身的皮褲也強行褪去。這樣女人身上除了內衣內褲之外,便隻剩下臉上的蝙蝠眼罩和腳下的高筒皮靴,而這些衣褲罩靴全都是黑色的,愈發映襯出女人嬌軀的雪白。
劊子手得意揚揚地站起身,將手中的皮褲往台下扔去,立刻引起了一陣哄搶。與此同時,台下也有什麽東西扔了上來。劊子手將那東西接住後高舉著展示給觀眾,眾人揮著拳頭響應著,幾近癡狂。
那是一條鮮紅色的長繩子,如血液一般明豔耀眼。而在台下,酒客們的眼睛也泛起了鮮紅色的血絲,在酒精、音樂和迷褻場麵的混合作用下,他們靈魂深處的獸性正噴薄欲出。
女人此刻已放棄了反抗。她跪伏在男人的腳下,像一隻待宰的綿羊般恐懼而無助。劊子手邁步來到她的身後,將紅繩繞在她頸部打了個圈,然後從她的兩側腋下穿過,緊箍住乳房後又再繞回來。如此反複,紅繩經腰腹走向腿部,最後竟將那女人如蝦米般密密匝匝地捆紮起來。
男子使勁勒緊繩頭,繩索箍著女人嬌嫩的肌膚,一道道殷紅如血,竟透出一種詭異至極的美豔氣息。
而男人仍在加力,他攥住了繩頭,不斷地往外抻緊。而他每抻一次,繩索便向著女人的嬌軀中又深陷了幾分。
在逐漸走向高潮的震撼音律中,女人痛苦地呻吟扭曲著,汗水浸濕了內衣,曼妙的身段已近乎一覽無餘。
台下的酒客們呼吸也變得急促,他們的血液翻滾著,簡直快要沸騰,有些人甚至跟著台上的女子一起呻吟起來。
男子終於將繩頭在女人背負的雙手上打了個結,這樣女人已經被徹底捆成了一隻粽子。紅繩、白肉、黑衣,三種色彩對比鮮明,直看得人目眩神搖。
這時兩個服務生將一個大玻璃箱推到了台上,他們揭開箱蓋後便自行撤下。那個箱子大約一米長,半米高,通體透明,像是一個碩大的魚缸。
劊子手將女人抱起來,然後將這隻大“肉粽子”塞到了箱子裏麵。隨即他又從箱子裏捧出了一堆明晃晃的刀劍,這些刀劍被扔到演台上時,互相碰撞著,反射出陰森的光芒。
男子將箱子重新蓋好。女人蜷縮在玻璃後麵,臀乳高聳著,整個身體被扭曲成一種誘人的姿態。
劊子手揀起一柄長劍,向酒客們展示了一下劍刃的鋒芒。台下的人們便屏住了呼吸,他們瞪圓了血紅的眼睛,像是一群在等待食物的餓狼。
劊子手用長劍抵住箱體,一用力,那劍尖竟穿過玻璃插了進去。隨著女人一聲淒厲的慘呼,劍尖深深地紮在了女人的胸乳上,血液立刻順著劍刃汩汩流出。
箱子內似乎有麥克風與音軌相連。被放大的慘呼聲傳遍了全場,與鮮血相映襯產生出極為震撼的效果。酒客們的身體都隨之凜然顫動了一下,臉上則現出緊張與刺激相交雜的亢奮表情。
音樂越發地噪亂瘋狂。在金屬的摩擦聲中隱隱傳來野獸低沉的嗥叫,而女人曖昧的呻吟和如訴的哭泣亦夾雜在其中,令人無法抑製心中原始的欲望和嗜血的衝動。狼群輕舔著嘴唇,捕捉著空氣中那甜絲絲的血腥氣息。
那是他們鍾愛的氣息,也正是吸引著這幫酒客的“黑色魔力”。他們在後半夜來到這家不起眼的酒吧內,就是要等待最後這幕血腥的大戲!
劊子手拔出帶血的長劍,這次他把劍舉過了頭頂,同時向台下的酒客們舞動左手,做出煽動的態勢。饑餓的狼群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了,他們狂躁地舞動著,血紅的雙眼中噴射出欲望的火焰。不少人已然按捺不住地想要衝上台來。不過這裏顯然有既定的規矩。隻有一名男子被允許上台,其他人都被服務生攔了下來。這男子手中揮舞著女子被扒下的皮褲,原來他正是此前爭搶過程中的獲勝者,現在這皮褲則成了他上台時的通行證。
此人三十來歲的年紀,中等個頭,相貌堂堂,一身正裝配著條黑色的領帶。這樣的人走在大街上,你多半會認為他是一個小有成就的體麵人士。可現在他周身都在流淌著赤裸裸的獸性,直令人不寒而栗。
劊子手將長劍交到黑領帶手中,後者的身體因為興奮而顫抖起來,他握著長劍,雙眼直勾勾地看著玻璃箱內的半裸女人。受傷後的女人更顯得嬌弱無依,鮮紅的血液滲在雪白的胸口上,組合成冷酷而又豔麗的色彩。
黑領帶咽了口唾沫,恨不能將對方一口吞掉似的。然後他狂亂地散開自己前胸的衣襟,顯得燥熱難當,為了緩解這份狂熱,他甚至把長劍送到嘴邊,伸出舌頭舔舐劍刃上流淌的鮮血。
這番場景深深刺激了在場的觀眾,他們大口喝著酒,似乎從酒精中也能品出血液的滋味。
所有的人都因為黑領帶的舐血動作而感到興奮,包括二樓包廂內一個身份特殊的人。
這也是一個男子,看起來五十歲左右,他的身材雖已明顯發福,但眉宇間卻掩不住精幹銳利的神色。此人端坐在包廂內的一張沙發椅上,麵前是一排排監控屏幕。這些屏幕共有近二十個,竟是把整個歌廳內角角落落的情形全部攝錄了下來。
發福男子的目光緊盯著最中間的那台監視器,裏麵顯示的正是黑領帶舐血時的畫麵。男子的眉頭一挑,頗為動容。
旁邊一個領班模樣的小夥子注意到了男子的表情變化,他湊上前輕聲問道:“黃總,要不要仔細查查這個人?”
原來那男子正是黑魔力酒吧的老板黃傑遠。麵對下屬的詢問,他不置可否地答了句:“再看看吧。”而他的雙眼始終未曾離開屏幕分毫。
在屏幕中,黑領帶已經無法在壓抑施虐的欲望。在劊子手的指引下,他找到了玻璃上隱藏的縫隙,然後他雙手把住劍柄,將劍刃向著玻璃箱內部插了進去。
可是插劍的過程卻並不向劊子手剛才演示的那樣輕鬆。劍頭剛剛沒入一寸來深就遇到了某些阻礙。黑領帶的動作因此停滯了一下,然後他凝了把精神,猛然加大了力氣,想要一舉把劍頭紮入那誘人的獵物中。然而事與願違,長劍反而“哢”的一聲,竟從中間折斷了。
看到這一幕,黃傑遠失望地搖搖頭,自語道:“不是他……”黯然呆坐了片刻後,他伸出手招了招。領班會意,拿過一疊資料遞到了他的手中。
黃傑遠仔細翻看著那疊資料,那是黑魔力酒吧的會員登記表,記載著入會諸人詳細的個人信息。
沒過多久,黃傑遠似乎對其中的某一份資料產生了興趣。審視一番後,他將那頁資料單獨抽出來,遞還給身旁的領班。
“讓阿力熟悉一下這個人,下次把皮褲扔給他。”
領班接過了那份資料:“明白。”
“現在就去吧——我想歇一歇了。”黃傑遠用略顯疲態的聲音說道。
領班會意,他輕手輕腳地退出包廂外,反手帶上了房門。
包廂內隻剩下了黃傑遠一人,他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輕歎了一聲。
十年過去了,他的精力已經大不如前,可他要完成的事情卻還一點頭緒也沒有。
他深深地知道:時間拖得越久,他的機會就越少。可他卻不能放棄,他必須找回那失落的尊嚴。
時鍾敲過了淩晨三點,酒吧內的大戲也接近了尾聲。黃傑遠把自己扔到包廂內的單人床上,他需要好好地睡一覺了。
包廂的暖氣很足,他和衣躺著,隨手扯了條毛毯蓋在自己身上。
這麽多年,黃傑遠對那張單人床都已產生了感情。每當“大戲”上演的日子,都是這張床陪著他度過一個又一個失望的黎明。
“如果有一天那案子真的破了。我就把獎章永遠掛在這張床上。”黃傑遠期待而又無奈地幻想著。在這個過程中,倦意一陣一陣地襲了過來,很快他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有人把他從夢中喚醒。
黃傑遠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先前那個領班正俯身在他的麵前。
“黃總,有您的電話。”小夥子輕聲說道。
黃傑遠看了看手表,他剛睡了五個多小時。
“誰啊?”他嘟嚕著問道,語氣中透出不滿的情緒。
“對方說是公安係統的。”
“哦?”由於以前的經曆,黃傑遠一聽“公安係統”四個字便立刻來了精神。他“騰”地坐起身,稍微整整衣履,然後便跟著領班直向酒吧的前台而去。
酒客們早已散盡,隻剩下服務生們尚在整理內務,並為下一場“大戲”進行準備。黃傑遠拿起擱置的聽筒說道:“喂,我是黃傑遠。”
“你好,這裏是公安局檔案管理中心。”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不知是感冒還是其他什麽緣故,那聲音有些嘶啞,很難判斷說話者的年齡。
“檔案管理中心?”黃傑遠遲疑了一下,顯然對方並不是他預料中應該出現的通話者。
“是的。”那聲音繼續說道,“我們有一些情況想向您了解一下,是關於十八年前的一起案子,‘一三○’劫持人質案件,您當時是刑警隊長丁科的助手,也是這起案件的直接參與者吧?”
“‘一三○’案件?”黃傑遠沉吟著反問,“為什麽突然關心起這個?”
“是這樣的,最近省廳在對曆年來的刑事案卷進行抽查,正好查到了
‘一三○’案件。可卷宗上對這起案件的記載很不詳盡,模糊不清的地方也比較多。所以我們需要對當事人進行再訪,並據此寫一份留檔的補充報告。”
對方的解釋頗合情理,不過黃傑遠卻“嘿”了一聲道:“十八年前的事情了,誰還記得那麽多?再說我早已不是公安係統內的人,沒有義務對你們負責什麽。”
“這個,話雖這麽說……”對方斟酌著措辭說,“我們並不是在要求你,而是請求你提供一些幫助。”
“我沒那麽多時間……”黃傑遠懶懶地回答,“我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
那人沉默了片刻,換了語氣道:“其實我們也是在互相幫忙。雖然你已經不是係統內的人,但如果你對‘一·一二’碎屍案感興趣的話,也許我們可以向你提供一些最新的資料。”
黃傑遠聽了這話一愣,片刻後才回味著說道:“這倒是有點意思了……”
對麵那人從鼻子裏“嗬”地一笑,又轉回到自己的目標:“那你還記得十八年前的事情嗎?”
“好吧。”黃傑遠已然拿定了主意,痛快地答道,“我去找找當年的日誌,對你們應該有用。”
“什麽日誌?”
“我自己寫的日誌。當年我參與的每一起案件,都會把前後過程詳細地記下來,那是第一手的資料,甚至比官方的案卷更有價值。”
“什麽時候能找到?”那人嘶啞的嗓音中透出急切的欲望。
“那得看我什麽時候去找。”黃傑遠拿著腔說道,“日誌都在我家車庫裏,和一堆廢紙雜物混在一起,好多年沒管了。嘿嘿,十年前我脫下警服,還以為再也用不著它們了。”
“我希望能盡快得到你的消息。”
“不用太著急,你得騰出時間去準備好‘一·一二’碎屍案的資料。所以,還是我等著你的消息吧。”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那人在對麵笑了起來,“黃先生果然是個不會吃虧的生意人。”
黃傑遠也發出圓滑的笑聲:“明白就好……希望我們之間能達成一次愉快的合作。”
話說到這個份上,對交談雙方來說似乎都已經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又多說了幾句場麵上的客套話之後,他們各自掛斷了電話。
隨著電波的中斷,黃傑遠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他首先看了看時間:現在是十月三十一日的上午八點三十三分。然後他衝著守候在一旁的領班招招手,麵沉似水地說道:“我要用一下你的手機。”
上午十點四十七分,城東萊茵苑小區,黃傑遠家所在地。
七八年前萊茵苑小區剛剛建成的時候,算得上是省城檔次很高的商品房了。不過隨著這幾年房地產行業的飛速發展,萊茵苑的小區建設在此時已顯得頗為落伍,最明顯的便是車庫的配置。
當年的開發商顯然沒料到私家轎車會在日後數年內得到普及,所以那時的“車庫”其實是為自行車所設計。把整幢樓的底層劃分成七八平方米大小的一排“鴿子籠”,全樓的住戶每家一間。對於黃傑遠來說,當他購置了汽車之後,這個車庫便失去了實際的使用意義。所以和很多其他家庭一樣,“車庫”最終成了一個堆放臨時物品的“雜物間”。
時近中午,小區內多少顯得有些冷清,而一對男女便在此刻走進了小區的大門。
那女人與門房點頭打著招呼,看起來是萊茵苑的住客。女人三十來歲的年紀,衣著整潔,不施粉黛。她的右手提著一個塑料口袋,袋子裏裝滿了食品蔬菜,看來正是買菜歸來。
跟在她身後的是一個推著三輪車的青年男子。從他健碩的身材和髒兮兮的膚色和穿戴來看,這人多半是個長期從事體力勞動的農民。三輪車上堆著幾大筐紅豔豔的蘋果,印證著對他的猜測。
“喲,買蘋果了啊。”門衛笑嗬嗬地問那女人。
“是啊,這蘋果又好吃又便宜。我就多買點,管送到家的。一會兒也拿點給你嚐嚐。”女人說起話來脆脆的,顯得很爽快。
“哎呀,不用客氣。”門衛上前,幫那男子推了一把三輪車。小夥子忙不迭地道謝。也許是整日吆喝的緣故,他的聲音低沉嘶啞。
女人很快把小夥子帶到樓下的一間車庫前。根據事先的約定,小夥子隻負責把一筐蘋果送到樓下,所以女人要把蘋果先存放在車庫裏。
女人掏出鑰匙打開車庫門的同時,小夥子也把一筐蘋果從三輪車上抱了下來。那蘋果看起來沉得很,小夥子捯著急促的小碎步衝到屋內,找了塊空地放下了竹筐。
“行了,謝謝你!”女人掏出一張鈔票遞給小夥子。小夥子接過錢卻並不離去,他的目光在屋子裏遊離著,最後停在了屋角由廢舊報刊和紙張堆成的雜物上。
“大姐,你這些廢紙還要嗎?三十塊錢收給我吧。”小夥子試探著問道。平心而論,他開出的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價格。
可女人卻瞪大了眼睛,露出非常詫異的表情。令她驚訝的並不是對方的提議,而是地上的那堆雜物。因為她不記得自家車庫中有這麽一堆廢紙雜物,而雜物堆旁邊兩個大大的紙箱更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
兩個包裝箱,一個是裝電冰箱的,一個是裝洗衣機的。女人肯定那絕不是自家的物品。她轉頭看了看車庫門上的號碼,有些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房間。而這時更令她驚駭的事情發生了。
那兩個大紙箱同時散開,從中變魔術般跳出了兩個陌生男子。其中一人搶過來關上了車庫門,另一人則猛虎撲食一般將那個賣水果的小夥子放倒在地上。
這一切都發生在須臾之間,女人的一聲驚呼甚至還沒來得及衝出嗓門,一個男子在關門的同時已低聲喝道:“別怕,我們是警察!”
那女人正是黃傑遠的妻子,她驚魂未定地看著麵前這個中年男子,對方亮出的證件顯示了他的姓名:羅飛。
事實上早在昨天傍晚,羅飛已經通過宋局長與黃傑遠取得了聯係。因為Eumenides並不知道專案組已經跟蹤到“一三○”劫持案這條線索,羅飛便開始設計通過黃傑遠誘捕Eumenides的計劃。考慮到Eumenides很可能會對專案組進行反監控,羅飛與黃傑遠的聯係都是跳過專案組進行的,即便是曾日華等人對這個計劃也並不知曉。羅飛知道黃傑遠的履曆,十八年前他就能當上警界傳奇丁科的副手,在刑偵方麵必然也有過人的實力。讓他參戰是值得信賴的。
很容易想到,那個向黃傑遠探詢“一三○”案件的男子正是Eumenides。黃傑遠的表現也沒有讓羅飛失望。早上他與Eumenides通話時,欲擒故縱的表演絲毫不露痕跡,在和對方討價還價的同時,一張大網已悄然張開。
在接到黃傑遠的線報之後,羅飛立刻帶著柳鬆趕到了萊茵苑小區,他們花了十分鍾的時間把車庫按照需要布置好,然後便埋伏起來:在這樣一個雜物間裏堆上幾個裝冰箱、洗衣機的大紙箱子,然後再藏上一兩個人並不是什麽很困難的事情。
黃傑遠沒有直接參與伏擊行動,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行動很可能正在Eumenides的關注之下。給羅飛打完電話之後,他還故意到鬧市區轉了一圈,在分散Eumenides注意力的同時也給羅飛等人的埋伏創造了時間。
Eumenides顯然不會真的與黃傑遠交換案件資料,擺在他麵前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直接潛入防備並不嚴密的小區車庫,將相關的“日誌”盜走。
當然,那所謂的“日誌”並不存在,在車庫內等待Eumenides的是羅飛和柳鬆這兩名專案組警員。
將Eumenides引入車庫,這是羅飛和黃傑遠此前商議好的方法。車庫是一個很好的抓捕場所,密閉且狹小。進入之後便很難逃脫,而且也不會對外界群眾的安全構成威脅。
一切布置完畢之後。剩下的事情便是靜候Eumenides的到來。羅飛相信對方一定會有所動作,因為黃傑遠的資料中隱藏著Eumenides生父的死因,更隱藏著袁誌邦與此事的牽連,而這些都是Eumenides無法回避的人生謎團。
羅飛知道他一定會追尋著這些謎團。這是他的天性,和自己一樣,追尋謎團、追尋獵物的天性。
羅飛和柳鬆藏身在那兩個大紙箱內,通過箱體上的小孔可以觀察到車庫內的情形。紙箱殼也經過了處理,在需要的時候可以很輕易地散開,不至於對他們的行動有所限製。
他們潛伏了一個多小時,車庫門終於被人打開了,不過開門的卻是一個女人。
羅飛立刻想到這女人很可能就是黃傑遠的妻子。
羅飛曾建議黃傑遠將車庫設伏的事情告知妻子,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誤會,可黃傑遠考慮之後卻不讚同羅飛的建議。
“我老婆沒有工作,每天早上買菜已經形成慣例。如果她知道了我們的計劃,言行舉止中肯定會有不正常的表現。而Eumenides行動前,很可能會想辦法對她進行觀察和試探。所以還是讓她什麽都不知道最好。她買完菜之後都是直接回家,不會進車庫的。就算她真的進去了,發現那兩個箱子肯定會先打電話問我。到時候我再向她解釋也不遲。”
羅飛覺得黃傑遠的話也有道理。畢竟他們的對手Eumenides實在是太敏感了,任何反常的蛛絲馬跡都有可能打草驚蛇。基於這點考慮,羅飛甚至都不敢在小區院內布置警方的人員。所以從誘敵的角度考慮,的確是讓黃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配合演出最為理想。
於是羅飛便采納了黃傑遠的思路。所以黃妻的出現並沒有出乎羅飛的意料,真正讓後者措手不及的,是跟著黃妻進入車庫的那個小夥子。
從外表上看,那隻是一個賣蘋果的農村漢子而已。可是羅飛等人都已領教過Eumenides喬裝改扮的本領,誰能保證這個高大健碩的年輕人肯定和Eumenides毫無關係?
所以那小夥子一出現,羅飛和柳鬆的神經便立刻高度緊張了起來。他們通過小孔密切關注著來人的一舉一動。
而後來發生的事情更是顯示出了越來越多的疑點。
首先,黃妻買了一大筐的蘋果,卻隻付給了那小夥子五十元錢。那筐蘋果足有大幾十斤,個個紅潤溜圓,在市場上怎麽也不能隻賣出五十元。這是不是足以說明:那小夥子本就不是誠心要賣蘋果的?
更有甚者,小夥子賣完蘋果後,居然主動提議要收購屋內的那堆廢紙。而且他並不是無意間看到了那堆紙,他的目光顯然是刻意尋找過去的。要知道,那堆紙正是羅飛不久前才剛剛為Eumenides準備好的誘餌!小夥子怎能這麽巧就對其情有獨鍾?他的開價也明顯要高出正常的廢品收購者,這一切都證實了此人來到車庫中一定是另有他圖!
現場的局勢也不容羅飛再繼續等待了,因為黃妻看到紙堆和那兩個大箱子後,臉上已經開始現出詫異的表情。如果那小夥子確實和Eumenides有所關聯,那他很快就能根據女人的反常表現作出對警方極為不利的判斷。
羅飛別無選擇,他下達了作戰的指示。隨即他和柳鬆同時跳出了埋伏地點。柳鬆直接撲向那個可疑的年輕人,羅飛則首先搶過去關上了車庫門,既是防止對方逃跑,也是考慮萬一對方不是正主,關上門可以使這次出擊對外界的影響減至最小。
確定了羅飛二人的警察身份之後,女人稍稍穩下神來。然後她莫名其妙地問道:“你們在幹什麽?”
“他是誰?”羅飛指著地上的那個小夥子反問。後者正被柳鬆別住雙手,咧著嘴驚慌失措地叫著:“哎喲,我不是壞人,大姐,你給我證明啊!”
“他是賣水果的啊。”女人一頭霧水,“這……這是怎麽了?”
羅飛皺眉問女人:“這筐蘋果多少錢?”
“五十啊。”
“怎麽會這麽便宜?”
“他就是賣得便宜,我也沒砍價。”女人現出些納悶的神情。
“是他主動賣給你的?”
“是的。我在逛市場,他自己跑過來說有便宜蘋果賣給我。而且……還主動要幫我送過來,所以我才會買的……”經羅飛這麽一提醒,女人此刻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她瞪著那小夥子問道,“你有什麽企圖?”
“快說!怎麽回事?”柳鬆手上加力,小夥子吃痛不過,連聲求饒:“輕點輕點!我說,我說……是有人另外出了錢,讓我便宜賣的。”
柳鬆立刻抬頭和羅飛對視了一眼,後者神色凝重。柳鬆不待對方吩咐,手腕一緊,又厲聲追問道:“是誰?他在哪裏?!”
“哎喲,哎喲!我不認識他……真的……真的不認識!”小夥子痛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羅飛輕歎一聲,對柳鬆道:“先放開他吧,讓他好好說。”
柳鬆也搖搖頭,眼前這個窩囊的家夥的確不像是Eumenides。他快速地搜過對方全身,確認沒有凶器之後便放開了對方,不過雙手仍然警惕地掐著對方的胳膊。
“到底是怎麽回事,說清楚了。”羅飛低沉而又嚴厲地問道。
小夥子齜牙甩著幾乎快被擰斷的手腕,苦著臉答道:“我在市場裏賣水果,然後過來一個男的。給了我兩百塊錢,讓我把一筐蘋果便宜賣給這個大姐。我……我也沒多想啊,我還以為那男的和這位大姐……有……有一腿呢。”
“放你的狗屁!”黃妻一下子火了,指著那小夥子罵道,“你們這些流氓,胡說什麽呢?”
小夥子被嚇到了,畏縮著不敢開口。羅飛衝黃妻擺了擺手,後者從他嚴峻的目光中讀懂些什麽,情緒冷靜了下來。羅飛這時又問那小夥子:“那個男人長什麽樣?他還跟你說了什麽?”
“那男的個兒挺高,可具體長相就不太清楚——因為他戴著個大帽子,圍巾還遮著臉。他讓我一定要幫這位大姐把蘋果送到樓下車庫。然後他還說,大姐家車庫裏可能有些廢紙,如果我能收過來的話,他可以付給我三塊錢一斤的高價。”小夥子一邊說一邊看著牆角的那堆紙張,而黃妻也跟著把目光投了過去,她也意識到可能正是那堆紙裏麵有什麽玄機,連忙解釋說:“這堆紙不是我們家的。”
羅飛顧不上解釋,他隻管看著那小夥子:“那個人在哪兒呢?你收到廢紙之後,怎麽給他?”
“他說他就在小區門口等我。隻要我出去就能找到他。”
“羅隊,怎麽辦?”柳鬆頓時緊張起來,他的額頭逬出青筋,“衝出去抓人——要不,趕緊把這家夥放了,把這堆紙也帶走,這樣也許能把Eumenides穩住。”
羅飛卻隻能露出苦笑。
“都已經太遲了。抓人根本來不及,我們一出門,他早已跑了。繼續演戲……嘿……”他搖了搖頭,“還演得下去嗎?車庫門突然關上已經有了好幾分鍾,Eumenides早就明白這裏麵在發生些什麽了?”
“那怎麽辦呢?”柳鬆看著羅飛,期待對方能想出力挽狂瀾的方法。
羅飛右手撐在鼻下,緊握的拳心中已滲出汗水。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該開門還是繼續等待:開門可能會徹底暴露;而不開門,拖得時間越長也會越發地不利。
就在進退維穀之間,眾人耳邊忽然響起“咚咚”的聲音,竟是有人在車庫外敲門。
是誰?這很少有人問津的車庫為何在今天卻變得如此熱鬧?
不管來者是敵是友,這下羅飛等人再想窩著也不行了。羅飛用眼神示意柳鬆做好警戒,然後他悄無聲息卻又極其靈快地將車庫拉了開來。
站在門口的人大家都認識,卻正是萊茵苑小區的門房。
“有人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們。”門房晃著手中的一個信封,一邊說話一邊好奇地往車庫內張望。
這麽多人關門躲在車庫裏確實會讓人感到奇怪。
“那個人呢?”羅飛接過信封問道。
“他急匆匆地,扔下信就走了。隻是說讓我到車庫裏找人,把信轉交一下。”
“他是不是高高的個子,戴著帽子和圍巾,把大半邊臉都遮住了?”
“沒錯!”門房嗬嗬地笑著,感覺自己一下子就找對了人,頗為自得。
羅飛的眉頭卻擰成了一個疙瘩,他知道這次的誘伏已完全失敗。帶著沮喪而又無奈的心情,他打開了信封,裏麵有一張字條和一個玉觀音的掛件。
那字條上用標準的仿宋體寫著:“下午兩點,博世界網城。”
這算什麽?羅飛緊張地思考著,一個約會嗎?那這個觀音掛件呢?這又代表了什麽意思?
他仔細端詳著那個掛件,一時卻看不出什麽特殊的名堂。而車庫內的女人此刻卻湊到近前,發出了驚惶而又急促的叫聲:“啊!”
羅飛馬上轉過頭問:“怎麽了?”
“這好像是我兒子戴的觀音。”女人把玉件搶到手裏摩挲了片刻,又堅定地補充道,“是的,就是我兒子的!它怎麽會在這裏?”
羅飛無法回答那女人的問題,他的心已然深深地沉了下去。
第八章 網絡交鋒
中午十一點二十三分,省城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新任專案組成員悉數在座,此外還多了一個胖胖的中年人。此人愁容滿麵,但目光中卻又透出堅毅不撓的神色。
羅飛向大家介紹了這個新麵孔:黃傑遠,曾任省城刑警隊副大隊長。十年前因故離開警界,後從商,現在是黑魔力酒吧的老板。
十年前黃傑遠亦不過三十三四歲的年紀,便已擔任省城刑警隊副隊長,他的職業素質可見一斑。眾人對這個胖男人都產生了一些敬意,不過對於此人他們更感興趣的,還是他十八年前的身份。
十八年前,在致Eumenides生父死亡的“一三○”劫持人質案中,黃傑遠正是辦案負責人丁科的副手,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這個早已脫離警界的前輩此刻才又被卷入“四一八”專案組中。
他甚至承擔著比其他組員更大的壓力。因為他的獨生子黃德陽極可能已落在Eumenides的手中。
黃德陽今年十四歲,在省城三中讀初二。今天恰巧是學校開運動會。他的同學證實,黃德陽在九點多鍾的時候離開體育場去買飲料,此後便未見他的蹤影。而一個多小時以後,羅飛等人在萊茵苑的伏擊失敗,Eumenides托人送來了黃德陽隨身佩戴的玉觀音掛件,同時附著一張寫有時間、地點的紙條。
“下午兩點,博世界網城。”
聽羅飛通報完這些最新的案情,曾日華看看黃傑遠,又瞅瞅羅飛,自嘲地搖搖頭:“原來你們早就聯係上了,我還蒙在鼓裏呢。”
“這是基於保密的考慮。”羅飛帶著歉意解釋道,“倒不是不相信你們,隻是Eumenides實在過於狡猾,任何形式的防範都是有必要的。”
“保密可以有其他的方式。羅隊長這麽做,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基於你潛意識裏過於強大的控製欲吧。”說話的是慕劍雲,她也在看著羅飛,而她目光中的情緒則頗為複雜。
羅飛用拳頭蹭了蹭鼻尖,沒有開口。一旁的曾日華卻來了勁,把身體湊向慕劍雲追問道:“控製欲?控製什麽?控製我們嗎?”
“控製一切,不希望有任何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握之外。可你現在是專案組的組長,你必須學會信任別人,這是你的責任。”慕劍雲加重了語氣,既像是在勸慰,又帶著兩三分的警戒。
“也許你說得對……”羅飛輕歎一聲,“至少我該安排好對老黃全家的保護措施,這樣就不會是現在的被動局麵了。”
“不……”黃傑遠卻搖了搖頭,“並不是這樣的。保密是對的,隻是我們的保密工作做得還不夠好,我的家人才會陷入危險中。”
眾人轉頭看向這個胖男人,而後者又繼續解釋說:“Eumenides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一定會向我追詢‘一三○’案件的細節。如果他沒有發現警方也查到了我這裏,他就不會那麽緊張,他會用溫和的方式以期獲得最真實的信息,這就是他今天早晨冒充檔案管理員給我打電話的用意;反過來,當他發現我和警方有了接觸,他就知道不可能再用溫和的方式從我這裏騙走信息,所以他才會擄走我的兒子,想用某些極端的方式逼我就範。”
這番分析倒是合情合理。尹劍琢磨了一會兒,忽然有所發現似的說道:“Eumenides給老黃打電話是八點半左右;九點多鍾的時候,他擄走了黃德陽;可是直到近十一點,他才與羅隊交手——這是不是意味著,Eumenides事實上在通完電話之後就已經看出了破綻?”
“是的。”黃傑遠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愁眉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縫,“唉,隻是我現在也沒想明白,那破綻究竟在哪裏?我和羅隊之間的聯係如此隱秘——我給羅隊打電話的時候,甚至都沒敢用自己的手機。”
這也正是令羅飛鬱悶的問題:Eumenides在九點多就開始進行第二手的行動,他是從哪裏嗅到了警方的氣息?而後來萊茵苑的那一戰,其實隻是他對警方行動的確證和嘲弄吧?
不過現在沒有太多時間去考慮這些。離Eumenides的約定已隻剩三個多小時,他們必須盡快製訂出相應的作戰方案。作為專案組組長,羅飛適時拋出了正題:“別的先不說了,大家對下一步的行動有什麽見解?”
一句話將眾人都帶入了沉思,麵對強大的敵人,誰也不願貿然發表意見。片刻之後,才聽慕劍雲沉吟著說道:“要確定自己該做什麽,首先得知道對方想做什麽。”
“不錯。”羅飛讚同地點著頭,“Eumenides雖然隻留下一個時間和一個地點,但我們不妨站在他的角度假設一下,麵對當前的局麵,他會怎麽做?”
“這個倒並不難想。”曾日華立刻晃了晃腦袋,然後吐出兩個字來,“網絡。”
羅飛把目光凝在他身上,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假設我是Eumenides,我必須去追尋生父死亡的真相。現在唯一的線索在你身上——”曾日華指了指黃傑遠,“可是你已經被警方盯住。我該怎麽辦?這可比殺人更加棘手……想來想去,我必須放棄和你直接接觸的方式。可是間接的交流我又太容易被你欺騙。這時我想到了網絡:在網絡上可以進行視頻聊天。這意味著我不用出現在你的麵前,但是我卻可以看見你,通過察言觀色識別你言語的真偽。同時我擄走了你的兒子,借以逼迫你必須按照我的指令來行事,在我設定的情境下進行交談,我有把握通過這樣的交談得到我想知道的東西。”
羅飛用手指輕叩著桌麵:“你的意思是,Eumenides留下這張字條,就是要約老黃進行一次網絡上的視頻聊天?”
“博世界網城。”曾日華強調字條上的地點信息,“不是聊天,難道是組隊泡妞打遊戲嗎?”
黃傑遠瞥了曾日華一眼,露出些許反感的情緒。在愛子陷於敵手的危急時刻,對方的玩笑開得確實有些不倫不類。不遠處的慕劍雲則早已習慣了曾日華這一點,知道他並無惡意,此刻便岔開話題似的問黃傑遠:“當年的‘一三○’案件到底是怎麽回事?”
羅飛卻擺了擺手打斷她:“先不提這個,說起來話太長。現在的關鍵是,Eumenides想知道什麽?我們又應該讓Eumenides知道什麽?”
眾人暗暗點頭,都明白羅飛的意思。的確,專案組現在的目標很明確——抓住Eumenides,而“一三○”案件的細節與此並無關聯。既然Eumenides想要套問黃傑遠的信息,那麽專案組首先要考慮的是:將什麽樣的信息透露給對方最有利於對Eumenides的抓捕,而這信息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利用這次機會重新做一個陷阱。”尹劍順著羅飛的提示引申道。
這也正是眾人此刻的思路。他們都緊張地思考起來。良久之後,沉默被柳鬆打破。
“把Eumenides的思路引向特警隊吧。他不是要追查生父死亡的真相嗎?擊斃文紅兵的人是特警隊的狙擊手。這次‘四一八’案件,我們特警隊也是參戰主力。不如從我們的現役隊員裏挑一個年齡大、能力強的,把他的名字報給Eumenides。”
柳鬆的意思非常明確:要用特警隊員作為引誘Eumenides的魚餌。羅飛立刻沉著聲音提醒道:“這會非常危險。”
沒錯,直接擊斃生父的槍手,這在Eumenides眼中幾乎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將這樣一個角色背負在自己身上,無疑會直接麵對一個強大殺手的生命威脅。
“與敵人作戰,本來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誰不危險?我們特警隊每一個戰士都在盼著為熊隊長報仇……”一提到犧牲的熊原,小夥子的嗓音變得哽塞起來,“如果不是年齡上差得太遠,我……我怎麽舍得把這樣的機會讓給別人!”
“好吧。”羅飛凝視著柳鬆,心口也有熱血在沸騰著,“那你盡快敲定人選,讓他即刻到專案組報到!”
“明白!”柳鬆鏗鏘有力地應了一聲,起身先行離去。
羅飛的目光此刻又掃過會場:“你們還有沒有什麽意見?”
黃傑遠遲疑了一會兒:“報一個名字容易,難的是怎麽讓Eumenides相信呢?”因為兒子在對方手中,所以他很擔心警方的計謀會再次被Eumenides識破。
“需要利用一些技巧,不能說得太直白了。”羅飛看了慕劍雲一眼,“慕老師,你能不能幫幫老黃?”
“嗯。”慕劍雲義不容辭地點著頭,“可以利用心理學上的技巧來引導交談,並且設計一些前後印證的細節,這樣讓對方一步一步地走進來,從而打消他的懷疑。具體的做法……給我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和老黃商量商量。”
羅飛讚了句“很好”,隨即又補充說:“到時候要盡可能將交談的過程拉長,給曾日華留下足夠的時間。”
慕劍雲還在琢磨羅飛的話意,曾日華已“嘿”地笑了起來:“羅隊,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
“網絡追蹤是你最拿手的。”羅飛也淡淡一笑,“如果Eumenides真的通過網絡和老黃聯係,那就是你一展身手的時候了。”
“放心吧。”曾日華飛了飛眉頭,“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好!”羅飛看了看手表,“現在是十二點零七分。尹劍、曾日華,你們倆和我立刻出發,到博世界網城做好準備。老黃,你和慕老師仔細商議一下,一點半鍾到博世界和我們會合。所有人都換上便裝。有問題嗎?”
沒人說話,所有的人都凝重地點著頭,一種大戰將至的氣氛籠罩了整個會議室。
十分鍾後,羅飛和尹劍、曾日華先行上了一輛警車,向著博世界網城開去。
經過緊張的會議之後,三人在車上算是稍稍有了片刻休息的機會。
曾日華卻是個嘴閑不住的人。車開出沒多久,他的聲音便又在車廂內響了起來。
“羅隊。有件事情現在可能不是處理的時候,不過……你還是知道一下比較好。”
“那你說吧。”羅飛幹脆地答道。他知道曾日華既然已經挑起了話頭,那不管合適不合適,是一定要說完的,還不如讓他來個痛快。
曾日華把腦袋湊了過來:“是關於吳寅午的死因。”
“哦?你有線索了?”羅飛一下子來了興趣。昨天上午吳寅午自殺後,他還沒騰出精力去調查這件事情,難道曾日華那邊有了什麽發現?
“稱不上線索。”曾日華搖搖頭,無奈地歎道,“都快滿城皆知的事情了。”
羅飛被對方搞得有些糊塗:“到底怎麽回事?”
“前天晚上那個假冒警察和吳寅午見麵的人是個網絡記者,吳寅午就是因為接受他的訪問,所以才跳樓自殺的。”
“你怎麽知道?記者的采訪稿已經上了網了?”羅飛猜測著問。
“豈止上了網那麽簡單,儼然已成了今天的網絡點擊大熱門!標題叫作《神秘殺手Eumenides再度出擊,藝校辱師事件血腥落幕》,怎麽樣,夠火爆吧?”曾日華帶著嘲諷的意味調侃道。
“這都是什麽無良的記者?嘩眾取寵,毫無社會責任感!”開車的尹劍此刻也忍不住半側過頭,憤然譴責了一句。
曾日華卻“嘿”地冷笑一聲:“這還不算完呢!那個記者甚至把他假扮警察采訪吳寅午的音頻資料也放到了網上,取名為《受辱教師臨終前的訪談》。由於昨天吳寅午自殺的消息就在各大媒體炒得火爆,所以這段錄音上網之後,相關網頁幾乎被點爆。而且聽過錄音的人都認為,正是這所謂的‘最終訪談’導致了吳寅午的自殺。”
羅飛皺起了眉頭:“訪談的內容很過分嗎?”
“我給你放一段你就知道了。”曾日華拿出一個MP3調到播放狀態,“這是吳寅午敘述完案發經過之後,那個記者對他的一些提問。你們聽聽看。”
播放器裏傳出說話聲,雖然錄音效果不太好,但還是能聽得比較清楚。
“按照你的敘述,那個殺手饒過了最後的女生,是因為你終於砍下了自己的手,你找回了做人的勇氣,承擔起了做老師的責任,是這樣嗎?”
說話者是一個男子,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怪異。
吳寅午喃喃地難以回答:“這個……這個……”
“好吧,我把這個問題簡化一下。”那男子又道,“你認為你是一個有勇氣的人嗎?你是不是一個有責任感的老師?”
“我……”吳寅午囁嚅了一會兒,終於鼓足氣說道,“以前不是,但是……但是經曆了這件事之後,我想……我以後能夠做到。”
“哧。”那男子放肆地笑了一聲,“這麽說,你認為你在這件事中的表現很好囉?那麽那兩個男孩的死呢?又該由誰來負責?他們才十七歲,還沒有成年。”
吳寅午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然後他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
男子等了一會兒,又開始問下一個問題。
“因為那個殺手許諾給你恢複教師的工作,所以你才去的萬峰賓館,是嗎?”
“是的……”吳寅午的聲音已經非常低落。
“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後,你認為你還適合當一名教師嗎?”
見對方不回答,男子便接著說道:“看來你自己也認為不適合——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去呢?是不是對你來說,教師其實隻是一份工作,與這份工作帶給你的薪水相比,所謂的責任和義務相對來說就不重要了?”
“我……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吳寅午虛弱地回避著。
“為什麽要逃避呢?你不是已經找回勇氣了嗎?”男子卻不依不饒,“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那天沒有去萬峰賓館,或者說你從來就沒有成為一名教師,那麽血案就不會發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的學生是否就是因你而死?”
“我……我……”吳寅午已說不出任何話來,錄音中傳出的是一陣痛苦而絕望的嗚咽聲。
“渾蛋!”羅飛再也聽不下去了,他豎起眉頭斥道,“對一個剛剛受到身心重創的老人問出這樣的問題,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嗎?”
“不這麽問又怎能產生火爆的傳播效果?至於被問者能不能承受,這些記者根本就不會管。”曾日華一邊說一邊關掉了播放器,隨即他又誇張地咧咧嘴道,“也許他就希望吳寅午承受不住,出點什麽意外才好呢。你們看網絡上的音頻標題,不正是在借吳寅午的死亡進行炒作嗎?”
“其心可誅,其心可誅!”羅飛憤然把這個成語連說了兩遍,然後他問曾日華,“這個記者是誰?”
曾日華搖搖頭:“還不知道。網絡記者發稿用的都是化名,而且你們聽錄音,他對自己的聲音做了變頻處理,顯然也害怕被人從現實世界中揪出來。想找他恐怕不容易呢……”
“這個我先留著。”羅飛把那MP3從曾日華手裏接過來,“我就不信找不到線索。”
曾日華攤攤手反問:“找到他有什麽用?他的采訪行為本身又不犯法。”
羅飛一愣,知道對方說的沒錯。駕駛座上的尹劍倒按捺不住了,握拳砸在方向盤上:“就衝他做假證、冒充警察,先把他拘起來再說。到了號房裏,看怎麽收拾他!”
“算了,先不要想這些了。”羅飛見自己的助手有些激動,便揮了揮手道,“不要誤了我們的正事。”
尹劍恨恨地咬咬牙,不再說什麽。而曾日華卻歎了口氣道:“唉,你說我們吐著血去對付Eumenides,可是呢,有時候遇到這些氣人的事情,還真是想讓Eumenides去收拾這幫家夥。”
羅飛瞥了曾日華一眼,雖然沒有說話,但心中竟也起了一絲波瀾。他將那MP3放到自己的口袋裏,若有所思地不知在想著什麽。
中午十二點三十二分,羅飛三人趕到了博世界網城。
與很多名不副實的宣傳廣告一樣,博世界網城名字起得非常響亮,其實卻隻是一個規模很小的廉價網吧。一間三十多平方米的屋子內密密匝匝地排布了幾十台電腦,雖然消費環境和硬件配置都不怎麽樣,但由於臨近著一所高校,所以生意倒還不錯。
羅飛布置尹劍和曾日華守在了門口,自己則徑直向著前台處走去。雖然已換上了便裝,但他的舉止間還是透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網吧老板也是見慣世麵的勢利角色,見到這陣勢,連忙迎出來賠著小心問道:“您三位是……?”
“警察。”羅飛出示了證件,“警方要執行任務,所有的人必須排隊走出網吧,並且在門口登記個人的詳細信息,請你配合。”
“這個……”老板愣了片刻,然後頗為難地擠著眼睛,“他們都交完錢了,不夠時間恐怕攆不動的……”
“給他們全額退款,網吧的所有損失由警方承擔。”
“行嘞!”老板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痛快地轉過了身一貓腰鑽到了前台下麵。羅飛正奇怪間,卻見老板已把前台服務器的電源插座摸了出來,然後一把扯掉了主機的插頭。
他的這個舉動很快在網吧內起了反應,質疑和咒罵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怎麽搞的?”
“他媽的,掉線了!”
“操,網怎麽斷了?!”
“老板,老板!”
……
老板走到屋子中間,一臉的無辜狀:“服務器死機了。”
“那趕緊重啟啊!”
“啟不來了,他媽的,可能是主板燒壞了。”老板也爆了句粗口,他恨恨地看著那服務器,好像恨不能衝上去踹兩腳似的。
羅飛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心中暗自發笑。
網客們一陣喧嘩。
“操,什麽破玩意兒?!”
“退錢!”
“對,退錢!”
老板委屈得都快哭了,可他又現出一副要息事寧人的窩囊樣子。
“好,退錢退錢,都退……”他拿起台麵上的上網登記表走到網吧門口,“你們排好隊,一個個來……你們的押金和身份證號都有記錄的,憑身份證全額退款。”
網客們罵罵咧咧地起身,不過既是全額退款,他們實際也沒什麽怨言。很快便排起了退款的隊伍。少數一些人想插隊起哄的,都被羅飛上前製止。對於這些沉迷於虛擬世界的年輕人,他無須表明身份便足以應付了。
而老板則把上網登記表交給守在門口的尹劍,同時壓低聲音說道:“這些人的信息都有記錄,你們隻要核對一下身份證件就可以了。”
尹劍和曾日華對視淺笑:這老板倒是有兩把刷子,片刻之間就把這頗棘手的問題解決得如此圓滑。
網吧的清場工作也因此順利地完成了。雖然知道Eumenides隱身於這些網客中的可能性極小,但尹曾二人還是很認真地一一核對了他們的身份證件。和Eumenides數次交手的經驗告訴警方:那是一個常常會違背常理出牌的人,作為他的對手,警方必須在任何一個環節都做到滴水不漏才行。
所有的網客都撤離之後,原本喧鬧的網吧變得寂靜無聲。羅飛三人環顧著四周空蕩蕩的座位,一種莫名的壓力正悄悄地襲來。
“有沒有可能現在就開始找他?”羅飛突然問曾日華。
小夥子眨眨眼睛,似乎不太明白。
“他為什麽要約在這個網吧?”羅飛說出自己心中的困惑,“要通過網絡交流,任何地方都可以,為什麽偏要限定在這個網吧?”
“這裏麵肯定有某台機器對Eumenides來說是特殊的,能幫他達成一些隱藏的目的!”尹劍順著隊長的思路往下分析,“我想……也許是某種病毒。”
“什麽樣的目的?什麽樣的病毒?”曾日華若有所思地反問著。
羅飛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曾日華:“這是你的領域。我希望聽到你的解答。”
曾日華卻費解地搖著頭:“病毒……病毒的種類五花八門,但目的無非都是為了控製對方的電腦,或者是竊取資料,或者是遠程監控,可是Eumenides有什麽道理要操控這裏的電腦呢?他隻是想和黃傑遠進行一次網絡通話,病毒對他有什麽用?”
羅飛沉吟片刻:“這樣吧,我們不管他有什麽企圖。你先把這裏的電腦挨個檢查一遍——時間還來得及吧?”
曾日華看看表:“勉強夠。”說話間他已拉過一張椅子坐下,雙手左右開工,竟同時操作起兩台電腦。
羅飛見他進入了工作狀態,便不再打攪,轉頭看向了尹劍:“我們也不能隻把注意力放在電腦上,網吧外圍也許更值得關注。Eumenides指定了這個地點,會不會要利用這裏的地形做些文章呢?”
“難道他要傷害黃傑遠?”尹劍變得緊張起來。他向網吧門口走出幾步,觀察著周圍的環境。此處毗鄰大街,街兩側都是些中矮的商鋪樓。而下午正是此類地點的客流高峰期,男女老少,來往不絕。
尹劍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路過的年輕男子,似乎他們每一個人都值得懷疑。在與Eumenides交手數次之後,所有參戰者都患上了類似的後遺症。
羅飛也跟了過來,他的目光四下掃過之後,抬起右手指向高處的幾個地方:“家具城三樓,電力大廈四樓東側,工商銀行的樓頂,這幾個地方都要布下我們的眼線。尹劍,你現在就去安排一下,半小時內人員到位。”
尹劍領命而去後,羅飛又撥通了柳鬆的電話:“你那邊情況怎麽樣?”
“人選已經定好了。”特警小夥子在電話那端回答,“要不要現在帶過來見你?”
“不!不要讓他接近網吧現場,準備一份詳細的個人資料給我。”
“好的。”柳鬆估算了一下時間,“那我大概在四十分鍾後到達網吧。”
羅飛也看看手表。這樣的話,柳鬆可能會和慕劍雲、黃傑遠同時到達,時間倒是剛好合適。
事實狀況果不出羅飛所料,一點半前後,柳鬆、慕劍雲和黃傑遠幾乎是前後腳來到了博世界網城,而此時尹劍也布置好了網吧外圍的警力。至此警方的所有力量皆已到位。箭上弦張,在入主專案組之後,羅飛終於將迎來與Eumenides首次麵對麵的交鋒。
羅飛把網吧老板的休息室當成了臨時的作戰指揮部。他帶著眾人進入裏屋,首先問慕劍雲:“你們倆準備得怎麽樣了?”
慕劍雲點點頭:“設計了一些步驟,關鍵的心理把握點黃總都已經理解——不過能不能成功,主要還得看臨場雙方的實際交談。”
“嗯。”羅飛略一點頭,立刻切到另一個話題,“柳鬆,你介紹一下你們特警隊推舉出來的人選吧。”
柳鬆把一隻黃皮文件袋交給羅飛:“這裏是他的個人資料。”
羅飛略略地翻看了,然後讚了一句:“很好。”顯然是對這樣一個人選非常滿意。然後他一轉手把文件袋交到黃傑遠手中,“你的任務已經說得很清楚,就是要把Eumenides的目標轉移到這個人身上。現在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你盡可能地熟悉一下這個人。”
黃傑遠將文件袋內厚厚的資料抽出,最上方是一張個人全身照。照片上的男子英姿勃勃,旁邊寫著他的名字——楊林。
“他是我們大隊長生前……最好的朋友。”柳鬆又補充了一句,聲音因哽咽而變得嘶啞。
羅飛臉上也閃過悲傷的神色,想起熊原,他感覺肩頭的壓力又重了幾分。
黃傑遠將那疊資料大致地翻了翻,搖頭道:“我不可能記住這麽多。”
“你不需要記太多。他隻是在十八年前和你有過合作經曆的戰友。對於他的詳細情況,你有些不了解也是正常的。你甚至要注意:如果Eumenides詢問過多,你不能全都回答,這反而會引起對方的懷疑。”說到這裏,羅飛又轉向慕劍雲,“慕老師,你也看看這些資料。哪些信息是要透露給Eumenides的,哪些信息需要保留,你幫著把握一下。”
慕劍雲點頭表示明白,和黃傑遠一同鑽研起楊林的個人資料。羅飛見此情形便離開了內屋,此刻在網吧大廳內,曾日華仍在同那幾十台電腦鏖戰著。
“怎麽樣?有什麽發現沒?”羅飛走過去問了句。
“每台機器上都殺掉了一些病毒,不過看不出和Eumenides有什麽聯係。”曾日華一邊說著話,雙手如蝴蝶翻飛,同時在左右兩台電腦上舞動不停,見羅飛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便多說兩句,“其實,如果我是Eumenides,即使要對電腦做手腳,現在別人也不可能查出來。”
“為什麽?”
“我隻要記下目標電腦的網絡地址,這就好比盜賊認準了作案地點。既然定好的作案時間是下午兩點,我有必要在兩點之前就來到這裏嗎?”
“你的意思是,Eumenides會等到約定時間之後才動手?”
“是的。因為他知道我們一定會事先對電腦進行檢查。以他的能力,要攻擊一台普通的網吧電腦易如反掌,完全沒必要提前動手。”
“明白了。”羅飛沉吟著,“那按照你的意見,我們該怎麽防範?”
“不管怎樣,事前的檢查總是沒錯的。不過更關鍵的工作應該在兩點之後,到時候我會守住網吧的服務器,因為無論Eumenides攻擊哪台機器,他都避不開服務器的監控。然後你們按計劃拖住Eumenides,我則在網絡上追蹤他的行跡。”
羅飛“嗯”了一聲表示認同:“如果你需要調動外勤,可以直接和柳鬆聯係。”
曾日華“嘿嘿”一笑:“那你可得通知他做好準備,到時候可是要直接抓人去的。”
所有的參戰者中,唯獨曾日華的情緒最為放鬆,這也感染了羅飛,令後者的緊張略得緩解。警方各部門的人員都已分工到位,他們共同等待著新戰役的到來。
而時間亦在這樣的等待中終於走到了下午兩點這一刻。
柳鬆守在網吧門口,警惕地注視著來往行人;而在外圍,尹劍帶領著更多的警力設下了密不透風的包圍圈;黃傑遠來到了網吧大廳,心憂愛子的安危而焦急萬分;慕劍雲站在他身邊,準備隨時提供心理上的戰略輔導;羅飛則居中指揮著全局,不過他此時的注意力卻更多地集中在曾日華的身上。
曾日華正守在前台的服務器前,按照他的分析,Eumenides將在此刻有所動作,而這無法避開服務器的監控。
曾日華的分析果然沒錯。當約定時間到來之後,他很快便發現了網絡監控的異常情況。
“三十三號機器!”他大叫起來,“他正在上傳一個軟件。”
羅飛立刻問道:“什麽軟件?”
“沒見過,看起來像是某種控製程序,具體的作用要運行起來才知道,要不要阻止?”
“不,讓他傳——這裏我們來應付,你趕快追蹤他的網絡地址!”羅飛的思路很清晰,警方需要利用這次網絡會麵,此刻便阻止Eumenides的行動無疑會操之過急。
“他開始安裝軟件了。”曾日華繼續匯報道,“你們盯住三十三號機器。我也在複製這個軟件……網絡地址,他設置了隱藏,不過我很快就能破解!”
羅飛的目光快速在網吧大廳內掃過,很快他就找到了三十三號機位所在。那是網吧最角落中的一個位置,而黃傑遠和慕劍雲此刻也隨著曾日華的指點找了過來。
似乎在配合警方的動作,三十三號電腦的顯示屏上此刻忽地彈出一個對話框來,裏麵有三個醒目的大字:“我來了。”
黑色的仿宋體字跡,如此熟悉,隻不過這次從字條轉移到了電腦顯示器上。
羅飛知道那對話框屬於一款最流行的聊天軟件,他更知道是誰在網絡的另一端給他們發來了這樣的信息。
按照計劃,黃傑遠坐在了電腦前,他在聊天軟件的對話框裏輸入了警方的回應:“我們也來了。”
“我看到了你們。”在Eumenides輸入這句話的同時,羅飛等人注意到聊天軟件的視頻選項被打開了,而三十三號電腦的攝像頭此刻正好對準了三人所在的方位。很顯然,Eumenides正在網絡的另一端通過視頻看著他們,而Eumenides接下來的語句更印證了這一點。
他在屏幕上依次打出了三個人的名字:“黃傑遠、羅飛、慕劍雲。”
黃傑遠露出了不自在的表情。這樣毫無遮攔地暴露在對手的眼皮之下,這的確令人頗為尷尬。
羅飛卻凝起了目光緊盯著那攝像頭,他甚至還往前湊了一步,似乎要穿過時空看清對麵那人的麵目一般。
慕劍雲皺起眉頭,她不喜歡這種被陌生男人窺視的感覺,於是她伸出手去想要把那攝像頭轉開。
可Eumenides已及時警告道:“不要關閉攝像頭,我必須知道是誰坐在我的對麵。”
羅飛衝慕劍雲微擺擺手,阻止了後者的動作。要保證網絡交談進行下去,他們必須遵從Eumenides設定的條件。
慕劍雲無奈地撇撇嘴,她側過身體,轉到了攝像頭照不到的一個角度上,同時她對黃傑遠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可以開始了。
黃傑遠在聊天對話框裏發出了信息:“我的孩子在哪裏?!”
Eumenides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通過訊息命令道:“戴上耳機,我要聽見你的聲音。”
黃傑遠看起來猶豫了一下——當然這隻是他裝出來的表情而已。警方早已猜到Eumenides會用視頻和語音交流的方式來刺探他想得到的信息,而黃傑遠也做好了在這種情況下應付對方的準備。
博世界網城裏配備的都是那種碩大的聯體耳機,戴在腦袋上像是扣了半個帽子。黃傑遠他把耳機戴帶上之後,第一句話仍然是:“我的兒子呢?”
“你兒子和我在一起。”Eumenides的聲音從耳麥中傳來。
“他沒事吧?”
“現在沒事。”
“我要見他,你把那邊的視頻打開。”
“現在見不見都沒有意義。”Eumenides冷冷地說道。
“你不要傷害他!”黃傑遠憤怒地低吼著,“我警告你,不要傷害他!”
Eumenides沉默了片刻,然後他輕歎了一聲:“有件事情你必須明白,會傷害他的人是你。如果不是你們上午搞出的愚蠢把戲,你兒子現在應該和夥伴們在一起玩耍了。”
黃傑遠深吸一口氣,像是竭力控製了自己的情緒,然後他沉著聲音問道:“你到底想怎麽樣?”
這正是警方事先設計好的交鋒思路。雖然是要給Eumenides設下一個陷阱,但這個陷阱設置的過程必須足夠真實,在此刻黃傑遠必須首先強調孩子的安危,這才是正常的反應。
羅飛對黃傑遠的表現還算滿意。而此時他看到曾日華走出了前台,衝著自己招了招手。羅飛立刻走了過去。
曾日華也急切地迎上兩步,同時他小心地避開了三十三號電腦的攝像區域。
“已經追蹤到了一個地址。”他揮舞著手中的一張便箋,那上麵記錄著一串IP號,“這是十公裏以外的藍星網吧。”
“又是網吧?”羅飛覺得有些奇怪,Eumenides不會在網吧裏公然與警方聯絡吧?同時他注意到曾日華在“地址”前加了“一個”的定語,這個措辭暗示了那裏並非Eumenides所在的確切之地。
曾日華已經看出羅飛的困惑,他緊跟著又補充道:“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這是一條‘鏈式木馬’。”
羅飛不解地追問:“什麽意思?”
“木馬是一種病毒程序,用來遠程控製中毒的電腦。”曾日華知道羅飛的電腦知識並不豐富,便打了比方解釋道,“你可以把中毒的電腦想象成一隻風箏,木馬病毒就好比在風箏上掛了隻索扣,網絡則是係在索扣上的繩索,放風箏的人扯著繩索就可以控製這隻風箏。當然,如果這隻‘風箏’足夠聰明,它也可以順著繩索找到那個控製它的人。而‘鏈式木馬’又更加複雜了,這是用一台中毒的電腦去控製另一台中毒的電腦,如此反複,中間可能輾轉過很多環節。這就好比串聯在一起的好多風箏,你要想找到真正的操控者,必須順著風箏線一根一根地摸到頭才行。”
“你的意思是,那個網吧並不是Eumenides的所在地,但是那裏有一台電腦正連接在這裏的三十三號電腦上,而那一台電腦又是被別處的第三台電腦所控製?”
“是的。”曾日華點頭道,“我現在必須到藍星網吧才能查到第三台電腦的所在地。就像串在一起的風箏一樣,隻能一級一級地往下找。”
“明白了。”羅飛果斷地命令道,“你立刻叫上柳鬆,帶足人手一起出發,用最快的速度查下去,不管Eumenides設置了多少個環節,你們都要把他給我挖出來!”
曾日華卻沒有立刻領命:“還有一個問題……”
羅飛挑起眉頭:“怎麽了?”
“剛才Eumenides上傳到三十三號電腦上的程序現在正在運行,我還沒弄明白那到底是什麽。”曾日華有些沮喪地答道。
“你剛才說複製了那個程序?”
“是複製了。可是程序的操作界麵已經被刪除,看不出是幹什麽的……我剛才打開了後台的代碼,某些模塊顯然是在做一些外部監測並且會反饋出即時的結果。”
“他在監控我們?”羅飛敏感地追問,“具體是監控什麽?”
“不知道……反正是外部某種會變化的指標,聲音、圖像、溫度、光線、震動……有太多的可能性,具體就要看與程序相連的外部硬件在探測著什麽。”
羅飛意識到什麽:“你是說三十三號電腦上安裝了某種特殊的外部硬件?”
“是的。因為那程序在服務器上運行時,測不到任何數值,但是三十三號電腦上的程序卻一直在反饋出不明的波形圖。”曾日華一邊說,一邊遠遠地盯著三十三號電腦。
羅飛也順著曾日華的目光看過去,然後他搖搖頭:“那台電腦和其他的完全一樣,如果有特殊的外設,你之前就應該查出來了。”
“肯定是某種隱秘的設備。再讓我查一次,我肯定能找出來。”曾日華轉過頭,用請示的態度看著羅飛。
“不,現在不要找了。”羅飛斷然搖了搖手,“不管是什麽,讓他去監控,用這個穩住他,你明白嗎?”
穩住Eumenides,一邊讓黃傑遠把他引入陷阱,一邊暗中追蹤他的藏身地,這正是警方事先的部署。如果現在去檢查Eumenides設置的監控程序,顯然會打草驚蛇。
曾日華點點頭表示理解。不管Eumenides在監控什麽,他的目的無非是保證自己的安全吧?而警方現在正是要給他這種安全感。
自己最重要的任務,應該是順著那一連串的“風箏”摸下去,盡快找到Eumenides的藏身地所在。可是讓Eumenides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耍弄這些小把戲,如果不作出一些反應的話,那也未免要太讓對手小瞧了。想到這裏,曾日華又感覺到深深的不爽。
“出發吧。”羅飛再次下達了自己的命令。
“是!”小夥子臉上顯出鬱悶的表情,不過他還是轉身奉命離去。
羅飛亦沒有時間停留,他匆匆折回到網吧角落裏,在三十三號電腦旁,黃傑遠與Eumenides的交鋒仍在繼續。
慕劍雲伸出大拇指對羅飛比畫了一下,示意黃傑遠在此前的周旋中表現良好。羅飛稍稍定下心,通過黃傑遠帶著的耳麥,他隱約聽見Eumenides的聲音正從網絡那端傳來。
“告訴我關於‘一三○’案件的事情。”他的聲音冰冷刺耳,如金屬般毫無情感,給人一種很怪異的感覺。
“你已經盜走了檔案。裏麵有記載、有照片,你還問我幹什麽?”黃傑遠疲憊而又無奈地反問道,他看起來已完全處於下風。
“我要知道細節,檔案中所遺漏的——或者說,是故意隱藏的細節。”Eumenides平緩的語調中卻包含著咄咄逼人的銳刺,因為他知道自己手中握著黃傑遠無法抗拒的籌碼。
黃傑遠沉默著,駭於對方的籌碼,他必須說些什麽,可他又不願主動說出過多。這樣猶豫了片刻後,他擺出一副以退為進的姿態道:“你想知道什麽就問吧,我盡量回答。”
麥克風把黃傑遠的聲音轉化成了電子信號。通過遍布在城市間四通八達的網線,那信號一路延伸,在幾台電腦間來回跳動了幾次之後,最終傳到了某個隱秘的角落中。
收到信號的年輕男子此刻卻顯得有些惘然了。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現在到了能解開那些疑惑的時刻,可不知道為什麽,他心中卻隱隱有一種恐懼的感覺。就像一層濃紗掩蓋著某些未知的真相,在揭開濃紗的同時,你是否已準備好應對任何即將展現的局麵呢?
但是無論如何,那些都是必須要解開的迷惑。
稍微平定了一下思緒後,他拋出了第一個問題:“袁誌邦為什麽會在辦案人員之中?”
袁誌邦,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他還不習慣將這三個字與心中的某個形象重合在一起。可這三個字恰恰又是連接自己兩段人生最關鍵的結點。
“袁誌邦當年是警校畢業班的學生,分配到刑警隊當實習警員,負責這起案子的丁科隊長正是他的指導老師。”黃傑遠回答道。
“按照規定,實習警員有資格參與這樣的惡性案件嗎?”
“應該不行,他最多隻能負責一些外圍的聯絡工作。當時丁隊長派我和他一起去尋找嫌疑人的家屬,希望通過家屬攻心的策略來緩解現場的局勢。”黃傑遠頓了一頓,轉折口氣道,“可在接觸到家屬之後,形勢的變化卻使袁誌邦不得不進入到案件的核心現場。”
年輕男子的心弦微微顫動了一下,對方的敘述正在觸及他記憶深處的某些東西,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又向自己走來。
“什麽樣的形勢變化?”他控製了一下心緒,又追問道。
“我們在醫院找到了嫌疑人的妻兒。他的妻子正患重病臥床,不可能到達現場。這樣要通過家屬來感化嫌疑人,我們隻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兒子身上。那個男孩當時才六歲,是個很認生的年齡,陌生人很難接近他。可不知為什麽,他卻很喜歡袁誌邦。”
是的,那個叔叔……第一次見到他,我就很喜歡他。為什麽?年輕人喃喃自問,可他自己也說不清具體的原因。他隻依稀記得那個叔叔的笑臉,親切、陽光,自己很願意被他抱在懷裏。袁誌邦,袁誌邦……他真的就是後來那個如鬼魅般醜陋,冷酷而又不苟言笑的老師嗎?
網絡的另一端,黃傑遠仍在繼續敘述十八年前的情形:“因為袁誌邦和那男孩相處得很好,所以丁隊長就臨時決定讓袁誌邦帶著那孩子進入現場,希望能勾起嫌疑人的愛子之心。”
“你們給那孩子買了玩具,還給他戴上耳機,播放著兒歌,是嗎?”年輕人的記憶和對方的敘述一點點地呼應起來。
“是的。這些都是袁誌邦的主意——那孩子已經完全信任了他。我記得袁誌邦抱著他進入現場的時候,他一邊唱歌一邊玩著玩具,顯得非常開心。這也正是我們想要的效果:任何一個父親見到這樣天真可愛的孩子,怎麽還能忍心走上一條覆滅的道路呢?”
父親。雖然那個人的具體形象已經如此模糊,但這個詞所包含的意義卻永難磨滅。年輕人心中泛起一陣酸楚:他記憶中那個快樂的日子,當他唱著兒歌的時候,卻是正在走進父親悲慘的人生幕章。
父親,你為何最終還是棄兒子而去?在當時的情形下,你為什麽還要選擇那條最不該選擇的絕路?
帶著這些疑問,他的聲音也變得有些嘶啞了:“告訴我後來的事情,告訴我袁誌邦進入現場之後的細節……”
黃傑遠的回答卻讓他失望:“現場的細節……我不知道。”
“怎麽會不知道?”
“袁誌邦進入現場後,為了讓外部警力了解屋內的情況,他在領口處佩戴了一個隱形的對講設備。不過這個設備的接收器一直戴在丁隊長的耳朵上,所以除了袁誌邦本人之外,隻有丁隊長能及時了解現場的事態進展,而我們隻是根據丁隊長的指令行動。”
年輕人對黃傑遠的解釋顯然不滿意,他追問道:“就算當時不知道,後來也不知道嗎?這樣的案件,既然配備了對講設備,難道沒有進行現場錄音嗎?”
“有錄音,但我從沒有聽過那段錄音。”
“其他的警員呢?”
“我當時是丁隊長的助手,我都沒有聽過的話,我們隊長也不會再給其他人聽。”
“為什麽?”年輕人質疑道,“這不符合程序。”
黃傑遠坦然承認:“是的。這案子有很多地方不符合程序——從袁誌邦進入現場開始。這就是案子的很多細節沒有被寫入檔案的原因。”
“如果這樣的話,說明警方的行動出現了問題!那問題就隱藏在現場錄音中,是嗎?”年輕人犀利地問道。
黃傑遠這次沉默片刻後才說道:“應該是的。”
年輕人步步緊逼:“你覺得是什麽問題?”
“我說過了,我不知道。”
“我要聽你的猜測。作為一個刑警,既然已經意識到問題,你就不可能沒有猜測!”年輕人加重語氣,不容拒絕和辯駁。
黃傑遠歎了口氣,無奈地道:“好吧……我覺得是……一次……一次失誤。”
“什麽失誤?”年輕人的心揪了起來,他知道自己最害怕的是什麽,可他又無法回避。
“因為袁誌邦嗎?”他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問道。
好在他得到了一個頗為解脫的回答。
“不,是狙擊手的失誤。”
年輕人輕出一口氣:“是狙擊手……狙擊手怎麽了?”
“袁誌邦在現場的勸說應該已經取得了比較好的效果,可是……狙擊手卻在這個時候錯誤地射擊了。”
“什麽?”這無疑是一個足夠讓年輕人驚訝的回答,“你的意思是……那個,那個……”他努力了兩次,還是無法吐出“嫌疑人”稱呼,於是他幹脆放棄了那已無必要的偽裝,“你是說,我的父親已經要放棄抵抗,可還是被狙擊手射殺了?!為什麽?!”
網絡那端傳來釋然的苦笑聲:“……你果然是他的兒子。”
年輕人無視關於身份的話題,他隻顧咬著牙追問:“你回答我,為什麽?!”
“我不知道。”黃傑遠答道,“而且我也並不確定就是狙擊手的錯誤——那隻是我的猜測而已。你逼我一定要把這個猜測說出來的。”
年輕人稍稍冷靜了一些,然後他問:“你憑什麽這樣猜測?”
“我剛才說過,我們當時在現場屋外等待隊長的命令。袁誌邦進去之後,隊長一直通過耳麥監控著屋內的事態。我看到他臉上的神色慢慢地放鬆下來——這應該是很好的征兆。更重要的是,後來隊長還做手勢示意我們做好衝進屋內的準備。”
年輕人分析著:“在劫持人質的案子中,如果要屋外警力衝進現場,那一定是局麵已經緩和之後,否則隻會造成最嚴重的後果。”
“是的。當時我也以為危機可能會就此解除。可就在我們蓄勢待發的時候,槍聲卻響了。”
“為什麽?!”年輕人再次發出痛苦的責問,“是丁科下的命令嗎?”
“沒有。事實上,隊長聽到槍聲後和我們同樣驚訝。然後我們就一起衝到了屋子裏。”
“你……看到了什麽?”明知會是一幅令自己痛苦的畫麵,但年輕人還是希望得到見證者的描述。
“嫌疑人眉心中槍,已經當場斃命,人質安然無恙。袁誌邦抱著那個孩子,他把孩子的腦袋緊緊地攬在自己懷中,不讓對方看到眼前的慘劇……”
年輕人再次回憶起某些片斷:叔叔忽然緊緊地抱著自己,他的腦袋紮入了對方的胸膛中,感覺厚實而溫暖。歡快的樂曲聲吸引了自己大部分的注意力,他似乎聽到了一聲爆響,但他根本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可此刻,記憶中看似美好的片斷卻和殘酷的現實重合在了一起,產生一種令人窒息的壓力。他握緊了拳頭,痛苦的力量在那裏蓄積,小臂也跟著顫抖起來。
“那孩子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甚至還在跟著耳機裏的樂曲唱著兒歌……是嗎?”他喃喃地說道,聲音哽咽而沙啞。
“是的。”黃傑遠沉默了片刻,又補充說,“其實給孩子戴上耳機,音樂聲開得很大,也是考慮到萬一發生意外,可以隱藏住現場的情形。從這一點上來看,警方是成功的。”
“成功?”年輕人的悲痛轉變為駭人的冷笑,“你們稱之為成功?”
黃傑遠無言以對。而年輕人此刻也忽地一凜,被麵前的其他東西分散了注意力,網絡間的這場通話第一次出現了沉寂的場麵。
引起年輕人關注的是電腦屏幕上彈出的一個對話框:
警告:係統正在遭受來自211.132.81.252的攻擊。
來得真快啊。年輕人在心中稱讚了對手一句,然後他瞥了一眼屏幕右下方的電子鍾——也許自己該抓緊些時間了。
紛繁糾紮的光纜線在城市中縱橫穿梭,形成了一張碩大的蜘蛛網。無數的電腦分布在這張蜘蛛網上,如同城市交通網絡中的房屋一樣,每台電腦在互聯網上也有一個唯一的地址:I P號。
IP號標明了電腦在互聯網絡中的具體位置。
211.132.81.252正是某台電腦的I P號,這個I P地址來自於北城的藍星網吧。一個戴著眼鏡,腦袋大大的小夥子正坐在這台電腦前,雙手如間諜般在鍵盤上翻飛著。片刻後,他的右手食指重重地扣在了回車鍵上,如同鋼琴師為自己的演奏畫上的休止符。
屏幕上顯示出了某些資料。小夥子隨即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無線信號飛越半個城市,引起了博世界網城內某個接收終端的呼應。
感受到呼應的中年男子摸出自己的手機,往外踱了兩步,然後壓著聲音接聽道:“喂,我是羅飛。”
“羅隊,我正在藍星網吧。”撥通電話的小夥子當然就是曾日華了,“我已經追蹤到了鏈條上的下一個地址,是南城的振陽大廈寫字樓。奶奶的,看來那家夥是要帶著我們滿城兜圈子!”
羅飛並不意外,他看看手表,現在是下午兩點二十三分。
“你們趕到振陽大廈要多長時間?”
“憋足勁開,估計要二十分鍾吧。羅隊,你們一定要把那家夥拖住!”
“我知道,你們快出發吧。”羅飛說完就知道自己的後半句話是多餘的,因為他已經從聽筒中聽到了汽車馬達啟動時的轟鳴聲。於是他匆匆掛斷手機,快步回到了三十三號電腦旁。
“告訴我那個狙擊手的名字。”
當羅飛隱約聽見Eumenides這句話的時候,他便知道黃傑遠和對方的交鋒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此前黃傑遠對於Eumenides的提問都是如實回答。這正是慕劍雲從心理學角度提出的要求:要想讓對方相信你的一句謊言,你必須用十句真話作為鋪墊。
而那些真話也並不影響警方的部署。當Eumenides懷著憤恨的心態追問狙擊手下落的時候,他是否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踏入警方設置的步調中?
根據事先的安排,黃傑遠將從此刻開始有目的地向對方提供虛假的信息。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似乎是猶豫不決地說道。
Eumenides“哼”了一聲,對這樣的回答不屑一駁。
黃傑遠試圖解釋什麽:“最後寫記錄的時候,他簽了一個假名字……”
“不要跟我說這些。”Eumenides打斷了他的話,“化名隻是出現在最後的記錄中,難道你們行動小組內部交流的時候,他也會使用假名嗎?”
黃傑遠還想辯白:“我……我確實不知道那個狙擊手叫什麽。”
Eumenides沉默了片刻,然後他冷冷地說道:“你的意思是,我們的交談現在可以結束了,是嗎?”
“不!”黃傑遠有些慌張地叫起來,“你還沒告訴我,我的兒子在哪裏?”
Eumenides重複著自己的要求:“告訴我那個狙擊手的名字。”
“我不知道……”
“我已經問了兩遍,我不會再問第三遍的。你以為我該懇求你嗎?!”Eumenides的語氣變得凶狠起來,“我再給你五秒鍾,你好好地回憶一下!”
黃傑遠顯然感受到了對方話語中的威脅意味,他虛弱的防線因此鬆動下來。在長歎一聲之後,他無奈地問道:“如果我告訴你那個名字,我的兒子又會怎樣?”
“你兒子,他現在很餓——”Eumenides也放鬆了態度,誘惑著對方說,“你抓緊點時間的話,你們還可以趕得及一塊吃晚飯。”
“好吧……我知道,我知道那個狙擊手的名字。”黃傑遠低聲說道。
“那就說出來。”
“他姓陳,耳東陳。名字,我記得是陳昊,日天昊。”
“他現在在哪裏?”Eumenides不動聲色地追問。
“還在公安係統內,不過已經調到東城刑警隊任隊長。”
“陳昊,東城刑警隊隊長……”Eumenides重複著黃傑遠提供的信息,同時耳麥中傳來了敲擊鍵盤的聲音,片刻之後,一張圖片忽然出現在三十三號電腦的顯示屏上。
那是一張個人檔案的截圖,右半部分是一個精幹男子的半身照片,左半部分則是這名男子的個人信息。其中“姓名”一欄正顯示了“陳昊”二字。
在圖片出現的同時,Eumenides聲音也傳了過來:“是這個人嗎?”
“是。你怎麽會有他的資料?”黃傑遠的語氣顯得頗為驚訝。
“公安網絡上的個人信息係統對我來說沒有什麽秘密可言。”Eumenides冷笑了一聲,忽然轉變語氣問道,“這個人今年三十五歲嗎?”
資料欄裏清楚地標明了陳昊的出生日期,黃傑遠對此無從辯駁。他隻能躊躇地答道:“是……是的。”
Eumenides則咄咄逼人:“十八年前,那他就是十八歲。你覺得他有可能在這樣的行動中擔任主攻狙擊手嗎?”
“這、這個……”黃傑遠尷尬地尋找托詞,“也許他改過年齡,出於……出於晉職的考慮,把年齡改小過……”
“行了!”Eumenides嗬斥著打斷了他,“我這裏有十八年前省城所有在役特警隊員的資料,裏麵根本就沒有叫作陳昊的人!這隻是警方故意布下的誘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陳昊已經被秘密調入專案組了吧?!”
黃傑遠尷尬地咽了口唾沫,他轉頭瞥了眼身旁的羅飛和慕劍雲,目光顯得無助而慌亂。他的這番表現顯然都被Eumenides通過攝像頭看在了眼裏,後者“哼”了一聲,憤怒地繼續說道:“黃老板,如果你還想見到你的兒子,就把警方教給你的這套愚蠢的把戲收起來吧!我已經快失去耐心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最後的機會!”
黃傑遠收回目光,他沮喪地搖著頭,看來已經完全放棄了與Eumenides的對抗。兒子的安危牽動著他的心,可是他就能這樣向對手繳械投降嗎?他左右為難地苦著臉,在難以兩全的選擇中痛苦徘徊,半晌之後才喃喃地自語道:“不,不行……我不能為了自己的兒子就出賣以前的戰友……”
“好吧,我也能夠理解你的處境……”Eumenides不想讓對話真的陷入僵局,他為對方找了個台階,“這樣吧,我不需要你直接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你的自尊心不允許你這麽做。我們可以采取一種折中的方法……”
黃傑遠看著攝像頭,臉上現出期待且又忐忑的神情。
“我有十八年前所有特警隊員的照片。”Eumenides繼續說道,“我會一張張地放給你看,同時我會問你:是不是他?你隻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黃傑遠沒有說話。但在很多情況下,沉默正代表著一種認可的態度。
與此同時,南城振陽大廈內。曾日華和柳鬆等人找到了“鏈式木馬”中的第二個環節——那是一家文化公司的內部電腦。在表明了警察身份之後,曾日華立刻在這台電腦上對木馬下線展開了追蹤,而柳鬆則打電話把相關情況匯報給羅飛。
警方和Eumenides同時在兩條戰線上交鋒正酣。羅飛密切關注著兩邊的動態,自己則難免產生了幾分有力使不上的憋悶感覺。此刻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三十三號電腦的顯示器上正出現一張大幅照片,Eumenides已經展開了對黃傑遠的逼問。那個在十八年前射殺文紅兵的狙擊手是否會因此顯露真容?
“是這個人嗎?”Eumenides的聲音遙遙地傳來。照片上的是個黑壯的男子,黃傑遠看了一眼,心中已有打算,可又難於開口。
“你不說話,那我就認為是他了。”Eumenides冷冷地說道,話意中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栗。
“不,不是他。”黃傑遠終於開口了,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將關係到另一個人的安危。無論如何,他沒有權力將一個完全無辜的人拖入到這樣的風險中來。
“很好——你回答得越痛快,你就能越早見到你的兒子。”伴隨著Eumenides的話語,屏幕上的照片換過一張,然後他又重複同樣的問題:“是這個人嗎?”
這次黃傑遠沒有猶豫太久:“不是。”
屏幕上的照片又換過一張。
“是這個人嗎?”
“不是。”
……
在相同問答不斷反複的過程中,一個又一個的男子形象依次出現在黃傑遠麵前。正如Eumenides所說,那些都是十八年前在省城特警隊服役的隊員,而其中必然有一個就是射殺其生父的狙擊手。
重複的次數多了之後,黃傑遠原本敏感的神經似乎也變得逐漸麻木,他回答對方提問的速度明顯加快了。
“不是。”
“不是。”
“不是。”
……
時間在這般單調的問答過程中流逝,十多分鍾過去了,上百名特警隊員的照片走過屏幕。就在膠著雙方都有些疲憊的時候,情況終於發生了變化。
“是這個人嗎?”Eumenides例行公事般詢問,屏幕上則出現一個健碩的男子,這個人方臉劍眉,無論是眼中堅毅的目光還胸臂間緊繃的肌肉都透出一種十足的力量感。
黃傑遠機械的回答卻停止了,他看著這張最新出現的照片,想說什麽可又痛苦地咽了回去。
Eumenides又問了一遍:“是這個人嗎?”
黃傑遠舔著嘴唇,他的目光在屏幕外短暫遊離了一圈,這個細節自然無法逃過Eumenides的網絡監控。後者意識到什麽,咄咄逼問:“給出你的回答,
‘是’或者‘不是’!”
黃傑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我要見我的兒子。”
Eumenides不以為然:“回答好我的問題,你自然會見到你的兒子。”
“不,我現在就要見!現在就要!”黃傑遠忽然發出了低聲的咆哮,他弓著頭,額上迸出了青筋,活像是一隻困於陷阱中的猛獸。在他身體裏似乎壓抑著一種可怕的力量,隨時都可能爆發出來。
Eumenides沉默了,可能是在猶豫是否要向對方妥協。
“我必須先見到我的兒子,我要確信他仍然安全。”黃傑遠的語氣軟下來,多了些懇求的意味,同時他也強調說,“否則我不會再回答你任何問題。”
“好吧。”Eumenides終於在權衡中作出了決定。很快,三十三號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一個視頻窗口,卻是Eumenides在網絡那端也連上了即時攝像裝備。
攝像頭被預先調好了角度,攝不到電腦近前的區域。隻看到在兩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張大床,床上躺著一個少年。他的手足眼口都被縛住,但身體會不時地扭曲掙紮一下,看起來倒未受到過實質性的傷害。
黃傑遠一眼便認出那少年正是自己的兒子。他把臉湊到屏幕前大喊著:“陽陽,陽陽!”
而此刻三十三號電腦前的另一個人卻在關注視頻中其他信息,這個人正是此次行動的總指揮羅飛。在看出一些端倪之後,他立刻撤出幾步,同時撥通了柳鬆的電話。很快從聽筒中傳來了小夥子的聲音。
“喂,羅隊。”
“你們到哪裏了?”
“剛剛從一家網吧出來,現在正往第四個地點趕——那台電腦好像在工業學院的男生宿舍。”
“我剛剛看到了現場的視頻,你們要尋找的最終地點應該是一家快捷式的商務賓館。”羅飛很確定地說道,“如果找到相符合的線索,立刻向我匯報!”
“明白!”小夥子領命後又說,“羅隊,你等一下。”片刻後,電話那端換成了曾日華的聲音。
“羅隊。我剛才追蹤下線的時候,順便截獲了一段由那個不明程序傳送出去的監控信號,這裏麵可能有些蹊蹺,但是我看不明白。”
“哦?”那不明程序也一直是羅飛心中的隱憂,他立刻追問道,“那程序有什麽名堂?”
“它在監測一段一段的脈衝信號,似乎是某種電波。我已經把截獲的信號通過網絡發送到了網吧的服務器上,你打印出來看看,反正我是看不透它的底細。”
“好的。我明白了。”羅飛掛斷電話。他自己對電腦並不精通,於是便叫過網吧老板,吩咐對方去把服務器上新收到的文件打印出來。好在那老板倒也是個機靈的人物,完成這點小任務應該不在話下。
羅飛自己又回到三十三號電腦附近。卻見屏幕上的視頻窗口已經關閉,而黃傑遠似乎正從一種激動的情緒中平靜下來。
耳麥中隱隱傳出Eumenides的聲音:“好了,我已經滿足了你的願望,現在回答我。是這個人嗎?”
黃傑遠沒有說話,但他已在無聲地點著頭。
“楊林,四十一歲,警齡二十年,現任特警大隊格鬥教官。”Eumenides念了一段照片上健碩男子的資料,然後又問,“你確信是他?”
“我確信。”黃傑遠的嗓子裏似乎堵著什麽東西,發音低沉而咽澀。
“很好——”Eumenides沉吟了片刻,又道,“不過我還是希望你把剩下的照片看完。”
“為什麽?”黃傑遠忍不住問。
“我怕你認錯。畢竟那已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你有必要把全部照片都看一遍再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複。”Eumenides的解釋合乎情理,畢竟是在尋找自己的殺父仇人,不管是誰都會慎重對待吧?
“好吧。”黃傑遠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他可不怕麻煩,事實上,他的任務之一就是要盡可能長時間地把Eumenides拖在電腦前。因為在另一條戰線上,警方的力量正在一路覓蹤而去。
於是屏幕上的照片再次一張張地更替起來,伴之以兩人機械般的問答。
“是這個人嗎?”
“不是。”
……
兩人又花了三四分鍾的時間將剩餘的特警資料在電腦屏幕上走過了一遍。而每一次黃傑遠都在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是。”
情況看起來已十分明了,那個名叫楊林的特警正是十八年前射殺文紅兵的狙擊手。
“你很快就可以和兒子團聚了。”Eumenides最後說道,看來他對這次追尋的結果也表示滿意。
黃傑遠鬆了口氣:“我該去哪裏接他?”
“還不著急。”Eumenides卻道,“我還不想結束談話——不過不是和你了,我要和你身邊的那個人聊聊。”
黃傑遠詫異地轉頭看了一眼:“你要找……羅隊長?”
“是的。”
黃傑遠摘下耳機遞給羅飛:“他要和你說話。”
羅飛皺起眉頭,這確實是個奇怪的要求。按照常理,Eumenides已經獲得了要追尋的信息,他應該盡快撤離才對。為何還會點名要和自己聊天?不過對方既然已經拉開了弦,自己便沒有理由不把那支箭射出去。
羅飛戴上耳機,和黃傑遠換了個位置。第一次要和那個家夥如此直接地交流,他心中有種難以形容的亢奮感覺。
黃傑遠撤出了攝像頭的監控範圍,在不遠的地方,慕劍雲正傳過交流的目光。兩人均閃過一絲笑意,因為他們剛剛完美地投放了警方設計好的誘餌。
楊林,特警大隊現任格鬥教官,熊原生前最親密的戰友。這才是特警隊選出來對付Eumenides的“誘餌”人選。
為了讓Eumenides相信楊林就是當年的狙擊手,慕劍雲特意設計了一連串的心理陷阱,而黃傑遠臨場的精彩演繹終於讓Eumenides一步步地深入到陷阱中心。
慕劍雲知道Eumenides一定會猜到警方的思路:會用一個內部人員來冒充當年的狙擊手,所以必須設計一個幌子。
陳昊就是那個幌子。他是前特警隊員,現在又是分局的刑警隊長,這樣的角色十分符合警方的要求,於是黃傑遠便先把他的名字拋了出去。
可陳昊作為誘餌卻有一個致命的漏洞:年齡。
Eumenides當然不會忽視這樣的漏洞,當他揭穿陳昊身份之後,他會自以為已經擊破了警方的陷阱。從這個時候開始,他的警惕性就會大大降低了。
接下來黃傑遠就要把對方的注意力吸引到真正的誘餌上去。
那需要一番表演。在戰友情誼和父子血脈之間的痛苦掙紮——黃傑遠演足了這場戲,根本沒人能找出其中的破綻。
即便是心思縝密的Eumenides也不可能。
慕劍雲衝黃傑遠豎起了大拇指,表達了無聲的讚許。與此同時,網吧老板手裏拿著一疊打印紙走了過來。
慕劍雲迎上去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對方。
“這是羅警官要我打印的資料。”老板晃晃手裏的打印紙。
“我去給他吧。”慕劍雲接過來略一翻看,隻看到紙上一條條的波形圖。她也不知道這有什麽用,不過既然是羅飛需要,她還是決定想辦法送過去。
而此刻羅飛已坐在三十三號電腦前開始了與Eumenides的網絡交談。
“羅隊長,我要向你表示感謝。”這是Eumenides的開場白。
羅飛不動聲色地回應:“感謝什麽?”
“感謝你幫我殺了鄧驊。”
“那你自作多情了。”羅飛仍是麵無表情的樣子,“我並沒有幫你。”
“你好像有一點憤怒?我能看出來。”Eumenides在網絡那端輕聲道,“不過——我們都清楚,如果你想阻止我,我是殺不了鄧驊的。我布在韓灝身上的棋當時已被你看破,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已經輸給你一次。”
羅飛“嘿”地一笑:“鄧驊已經死了——這是事情的結果。你說輸給我,是在諷刺我嗎?”
“那得益於老師最後的布置。所以說,那並不是屬於我的勝利。”Eumenides的語氣中流露出深深的遺憾,然後他輕歎一聲。那歎息聲在羅飛聽來卻傳達出森然的寒意。
“所以說——”羅飛凜然道,“你一定要親自勝過我一次,是嗎?”
“是的。”Eumenides坦承並且反問,“你也一樣吧,難道你不想戰勝我嗎?”
羅飛沉默不語。
“你不可能不想——因為我們都很難遇見彼此這樣的對手。其實我們已經在享受這個過程了,從今天上午開始。”
羅飛知道對方指的是什麽:“你看破了我設下的埋伏,你贏過我一手了。”
“不。”Eumenides卻道,“隻是平手。我本以為你很難猜到我的目標,因為我從檔案館盜走了十多份互不相關的資料。可你這麽快就盯上了黃傑遠,而且還知道了我的出身。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呢?”羅飛有意把交談的過程拖延拉長。
“你告訴我破綻在哪裏,我也會說出你的破綻在哪裏。”Eumenides娓娓說道,“我們共同進步,這樣以後的交手才會更完美。”
共同進步?一個罪犯對警察說出這樣的話,這確實有點荒唐。羅飛想起他和袁誌邦訣別之前,對方曾把自己比作“鯰魚”,一條能讓沙丁魚增強生命力的“鯰魚”。現在看來這樣的比方並不是什麽無聊的玩笑。
羅飛倒不抗拒對方的建議,他確實也很想知道己方的漏洞出在哪裏。正如Eumenides所說,他們都喜歡那種和高手過招的感覺。於是略加斟酌之後,他簡略地說道:“我通過被盜資料袋附近的灰塵變化,從而確定了你真正想要的那份資料。同時我吩咐我的部下查找從1985年1月開始,本市八年間所有失蹤兒童、孤兒以及流浪兒童的資料。這兩份資料合二為一,我就能確定出你的真實身份了。”
“是的……我明白了。”Eumenides懊惱地歎了口氣,“我有些操之過急了。盜取檔案的行動,實在是有些匆忙……麵對自己的身世謎團,又有誰能沉得住氣?”
“你是怎麽看破上午警方的伏擊行動的?”輪到羅飛發問了,“我可以確信,我和黃傑遠之間的交流絕無泄密的可能,甚至連我手下的組員都被瞞過了。”
“萊茵苑小區門口有一個廢品收購點,我過去和店裏的夥計聊了一會兒。夥計告訴我,黃傑遠的妻子是個非常整潔的人,會定期找人上門清理家中的雜物。有些隻是剛剛過期的雜誌,夥計覺得當廢品賣了實在可惜,常常會自己留下來閱讀。”
“嗬。”羅飛苦笑了一聲,心中已然明了:家中的主婦如此整潔,連剛過期的雜誌都會及時清理,那車庫中又怎麽會留有大堆的廢紙雜物?所以Eumenides在進入小區之前就看出了破綻,於是他綁架了黃傑遠的兒子,策劃出這一場網絡交談。
“你接下來想怎麽做?”羅飛又問道,“去找楊林嗎?”
“有些事情是必須完成的。”Eumenides淡淡地回答。
“對你來說,那很危險。”羅飛帶出點威脅的口氣,他知道自己越這麽說,對方會越相信楊林確實就是那個目標。
“是的。你們已經盯上了這條線,我繼續走下去,就好比在火堆中跳舞一般。可我不能停下,因為那件事觸動到一個男人的原則。就像老師一定要殺鄧驊一樣,我也一定要查清父親死亡的真相。再危險也要去做,而且——”Eumenides堅定而又自信地說,“我會有我的方法。”
看起來Eumenides已完全走向警方設計的步調中,而且他也沒有要結束會話的意思。這一切似乎過於順利,反而令羅飛感覺有些躊躇。而就在這時,羅飛看到慕劍雲悄悄走到三十三號電腦的背麵,然後衝著自己展開了一張打印紙。女講師所處的位置是攝像頭無法監控的角落,而她展示的打印紙位置恰到好處,羅飛隻要很自然地看向前方就可以將紙上的內容盡收眼底。
那是一行行的電波圖,有時平緩,有時起伏。羅飛對這樣的圖形似曾相識,他驀地一愣:難道這竟是……
“羅隊長,你在想什麽?”雖然隔著網絡,但Eumenides仍然察覺到一絲異常。
“嗬。”羅飛露出很怪異的笑容,反問:“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你很緊張,我能感覺到。”
“是的,我是想到了一些東西……”羅飛一邊含糊地說著,一邊將那小帽子似的耳機摘了下來,他疲憊地用雙手揉著太陽穴,而目光則快速地掃過,看到了耳機內部的一些特殊構造。這正印證了他的猜測。
羅飛的心沉到了穀底。如同夜伏的獵犬突然被暴露在刺眼的陽光下,他有一種被對手看了個精光的羞恥和無奈。不過他竭力掩飾著這些心理變化,並且用最快的速度調整好情緒之後,他才將那耳機又戴了回去。
“我在想……”羅飛像是接住了先前的話茬,“或許可以通過別的方式來實現你的願望。”
“你指什麽?”
“通過正常的渠道。讓警方去查,關於十八年前‘一三○’案件的真相。”
“警方?”Eumenides“嗤”了一聲,“真相本來就是被你們掩蓋的,還指望你們去查?現在隻能按照我的方式去做,讓我去完成你們警方無法完成的事情——就像我以前做過的那樣。”
“你的方式?你為你的方式感到自豪嗎?”羅飛憤然道,“你那是犯罪。”
“我在懲治罪惡,這個世界因為我的存在而更加公正。”
“不,你創造了新的罪惡。而所謂的公正也不像你想的那樣——”羅飛帶著譏諷的語氣說道,“局麵在你手中已經失控了。”
Eumenides敏感地問道:“你什麽意思?”
“那起辱師案,你對當事人施加的懲罰。你以為自己重振了師道,幫助吳寅午找回責任和尊嚴,可事實卻恰恰相反,你害死了那個老師。”
“這不可能!”Eumenides駁斥道,“他隻是砍斷了自己的一隻手。救助及時,那是可以接上的。而他獲得的心理救贖要遠遠勝於他所承受的肉體痛苦。”
“看來你今天還沒有時間上網。”羅飛忽地加重語氣,“吳寅午已經死了,自殺的!”
Eumenides顯然一愣,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自殺?為什麽?”
“因為他不僅在肉體上,更重要的是心理上受到了傷害。你帶來的傷害!你該聽聽這段網上的錄音,你就會明白了。”羅飛說到這裏,伸手將那隻MP3從口袋裏摸出來,按下播放鍵之後,他將MP3的喇叭口湊在了電腦麥克風上。
MP3裏開始播放那段記者采訪吳寅午的錄音。在場的慕劍雲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段錄音,隨著那訪談的進行,她的臉上浮現出難以抑製的憤怒神色。
Eumenides在網絡那端沉默不語,直到那錄音全部結束之後,才聽見他的聲音又響起。
“那個記者是誰?”他用非常平靜的語氣問道,平靜得讓人感到寒冷和可怕。
“記者是誰並不重要,記者並不能讓吳寅午自殺。是你害死了他,用你的方式。你給弱者帶來的不是公正,而是更加徹底的傷害!”
羅飛的話語顯然在一點一點挑動著Eumenides的神經,後者的呼吸聲明顯變得急促。不過他很快便控製住情緒,反駁道:“你錯了。給他帶來傷害的不是我,而是其他罪惡。因為你沒有能力去懲治那罪惡,所以你才會把這黑鍋推到我的身上。”
羅飛用冷笑回應對方的反擊:“至少你沒能控製住局麵。這個社會有它的規則,可你卻不遵守。你跳脫規則之外,自以為能控製一切,可事實卻證明你失敗了。”
Eumenides不再回應羅飛的挑釁,他沉默了片刻道:“我本想和你有一次友好的交談,可你卻刻意要破壞這樣的氣氛。我有些失望,我想我們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了。”
“如果你要離開的話,先告訴我那孩子在哪裏。”羅飛也轉過話題的方向,“那孩子是無辜的,你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你應該放了他。”
“我會放的,隻是我還沒想要離開。”Eumenides輕笑著說,“如果我現在就走,那豈不是太冷落了慕老師?”
“你要和她說話嗎?”羅飛揣摩著對方的潛台詞。
“是的,請讓她戴上耳機。”
羅飛頗為詫異。Eumenides剛才和自己的交談看不出有什麽意義,現在又要繼續和慕劍雲聊下去。他的做法,倒像是刻意給警方留足時間來追蹤自己一樣。他到底想要幹什麽?
盡管有這樣的不解之惑,羅飛還是依言把耳機遞給了不遠處的慕劍雲。
“他要和你聊聊。”羅飛一邊說一邊側身讓出了座位,當出了攝像範圍之後,他又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盡量拖住他。和他兜圈子——但不要刻意騙他,他能感覺到。”
慕劍雲不解地看著羅飛,不明白對方說的“他能感覺到”是什麽意思。可現場的局勢又不容她多問,她隻好先記住羅飛的囑咐,然後便在攝像頭前坐了下來。
羅飛撤到了圈子外麵,他看看表,現在是十五時五十一分。也就是說,警方已經和Eumenides足足周旋了近兩個小時,而後者已然達到自己的目的,隨時有可能從警方的視線中逃脫。要想利用這次機會追尋對手的蹤跡,警方得分秒必爭了!
令羅飛稍感欣慰的是,曾日華那邊很快就傳來了一個利好的消息。
“羅隊。”小夥子撥通電話後興奮地說道,“我們剛剛確定了下一個網絡坐標,是位於順德大街上的錦華賓館。據賓館前台人員說,與網址相對應的房間裏入住的是一個年輕男子和一個十來歲的男孩。他們今天早上入住時,男孩處於昏睡狀態,男子自稱是孩子的舅舅,帶孩子來省城看病。入住登記用的身份證我也查過了,是一個外來打工仔,今天上午剛剛丟失錢包,身份證同時失竊。”
“就是他,就是他!”羅飛壓抑不住地低呼了兩句,然後他緊張地向三十三號電腦方向瞥了一眼:慕劍雲正在與網絡對麵的Eumenides交談,他們尚沒有要結束的跡象。
黃傑遠注意到了羅飛的變化,他立刻離開電腦,往羅飛身邊敏感地踱了過來。
“順德大街……”羅飛盤算著地形,可他對省城的道路不太熟悉。看到黃傑遠走近,他便順勢把對方往外拖了幾步問道,“順德大街,從這裏過去要多長時間?”
“二十分鍾吧!”黃傑遠緊張地瞥了羅飛一眼,“有什麽情況?”
“他們就在那裏!你對路熟不熟?”
羅飛說得非常簡略,但黃傑遠已完全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幾十年了,能不熟嗎?我去開車了!”他救子心切,不待羅飛吩咐就往門外衝去。
羅飛也跟著往外走,同時他通過手機吩咐電話那頭的曾日華:“你們到了錦華賓館後,先控製好出入口,不要進屋。我大概二十分鍾後到達!”
“明白!”曾日華答道,“隻要你們那邊能把Eumenides拖住,這次他就跑不了!”
是的,隻要把Eumenides拖住!羅飛又回頭看了慕劍雲一眼。後者早已感覺到了局勢的變化,不過她仍在神色自若地與Eumenides周旋著,作為一個心理學方麵的專家,她應該能很好地把握住交談的節奏吧?
黃傑遠很快就把車開到了網吧門口,羅飛急匆匆地上了車。這標誌著警方的焦點戰場已經從網吧轉移到了外線。但羅飛也清楚,網吧內的局勢變化仍會直接影響到外圍作戰的結果,所以在汽車啟動的同時,他又給尹劍打了個電話。
“我們已經追蹤到Eumenides的地址,現在正包抄過去。網吧周圍的警戒可以取消了——”他命令道,“慕老師還在網吧和Eumenides網絡交談,我要求你到現場進行監控,並且隨時向我匯報動態。注意要保持距離,不要驚動對手。”
“明白!”尹劍領命後,很快就撤出警戒點往網吧趕去,羅飛從遠去的車窗後看到了這個場麵,知道網吧這邊的工作已無疏漏,自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直擊Eumenides的第一現場了。
黃傑遠說得沒錯,在省城幾十年的經曆使他對這個城市的大街小道都已了如指掌。雖然正值下午車流量較大的時刻,但他開著車左右穿梭,總能尋找到車流較少的暢通路線。當他終於載著羅飛到達錦華賓館的時候,後者看了眼手表:十六點十三分,他們甚至比預計的時間還快了一些。
兩人下車走進賓館大廳。柳鬆立刻迎了上來。而曾日華則懶洋洋地躺倒在大廳沙發上,一副得意而又愜快的神色:他已經圓滿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接下來的抓捕工作就不屬於他的職責範圍了。
羅飛看著柳鬆,還沒等發問,後者已開始匯報:“賓館的所有出口都控製住了,包括樓背麵的後窗。我們是十六點零二分到達現場的,我可以保證,此後沒有一個人走出過這個賓館。另外,我們給賓館前台人員看了黃德陽的照片,他們確定就是212房間的那個男孩。另外一個男子雖然進行了偽裝,但體型特征和殺韓少虹的凶手極為相似。”
“很好。”羅飛讚了一句,他的語氣平淡,但內心卻在激烈地起伏著。就在一分鍾之前,他剛剛向尹劍核實了網吧裏的情況:慕劍雲仍在和Eumenides進行著交談。這意味著那個警方苦苦追尋的凶手已經被包圍在甕罐中了!
下麵一個頗為棘手的問題,就是怎樣把這個甕中之鱉順利地擒出來。
誰都知道Eumenides的強悍與凶狠,更何況這一次他手中還掌握著一個無辜的孩子。
柳鬆提議說:“也許我們該讓服務員騙開房門,在Eumenides開門的一刹那衝進去,靠人數的優勢在瞬間將他製服。”
可羅飛立刻否定了他的想法:“這個招式警方用得太多了,Eumenides絕對不會上當的。”
黃傑遠默默點頭認同羅飛的判斷,隨即他又焦急地問道:“那該怎麽辦呢?”
羅飛略思忖了一會兒,拿定主意說:“就用最簡單的方法。帶上電子門卡,我們多人配合好。在插卡打開電子門禁的同時,讓兩個腳力最大的警員將房門的內銷踹開,然後我們就衝進去抓人。”
“嗯。”黃傑遠附和著,“這個方法最直接、最突然,對付Eumenides這樣狡猾的家夥,簡單、直接、突然,就是最有效的!”
“我一個人就可以踹開內銷。”柳鬆自信地說道,“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會再安排一個強壯的特警隊員和我一起踹門,絕對一腳就能踹開!”
“好的。那我就負責開電子門禁,你們都看我的指揮!”羅飛簡短吩咐一番後,便帶著參戰人員快速上樓摸到了212房間門口。眾人按布置好的陣勢散開:羅飛拿著電子門卡半蹲在門口,柳鬆和另一名特警隊員則退後留出衝刺的距離,其他人都貼牆隱蔽在門兩側。
事不宜遲,每耽擱一分便多一分的變數。羅飛見大家準備完畢,便舉起左手,在半空中略停留片刻後,忽然下揮發出行動信號。柳鬆二人立刻鉚足勁兒衝上前,雙腳齊發,迅猛之極地向212房門踹了過去。就在他們的腳即將踏上門板之前,羅飛右手捏著的電子門卡插入到門禁槽中,“嘀”的一聲輕響,綠燈亮了。
“嘀”的輕響隨即便被“哐”的巨響所掩蓋——那正是柳鬆二人飛踹造成的效果。房門應聲而開,並且慣性不減地重撞在房間內牆上。羅飛、柳鬆、黃傑遠,以及其他警員全都在瞬間湧入到屋內,他們如臨大敵般舉起手中的荷槍實彈,可他們的槍口下卻未見可供攻擊的目標。
房間內的布局在羅飛看來是如此的熟悉,因為那正是他不久之前從網絡視頻中見到過的那個場景。
屋子中間的大床上,男孩仍如視頻中一樣被蒙眼捆縛著。他顯然被撞門的聲音嚇到了,正不由自主地打著哆嗦。黃傑遠大喊了一聲“兒子”,心痛而又欣喜地衝上前去,將床上的男孩一把摟在了自己懷中。
正對床尾的書桌上,一台用於聊天的電腦還打開著,電腦屏幕上視頻窗口甚至還閃動著慕劍雲的身影。毫無疑問,這裏正是Eumenides與警方網絡聊天的地點。
然而電腦前的座椅上卻空無一人。
柳鬆用最快的速度檢查了衛生間、衣櫃,乃至床下所有可能藏人的空間,但同樣一無所獲。他隻能抬起頭,用無奈的目光看向了羅飛。
曾日華也來到了房間內,見到這個情形,他失望地搖頭苦笑道:“嘿,看來我們還是來晚了一步。”
便在這時,羅飛的手機也振動了起來。卻是尹劍打來的電話。羅飛沉著臉按下接聽鍵,聽筒中很快傳來助手的聲音:“Eumenides結束了聊天,他可能會逃走!”
這已經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羅飛竭力壓住火,責問道:“為什麽沒有及時報告?!”
小夥子在電話那端略愣了一下,解釋說:“剛剛結束的啊,就在十幾秒鍾之前!”
“什麽?”羅飛的怒氣變成了困惑,“十幾秒鍾之前?”
十幾秒鍾之前,那正是警方踹開房門的時刻。難道Eumenides就在警方衝進來的瞬間,像一股水汽一般從房間內憑空蒸發了嗎?
這幾乎如天方夜譚般荒謬,可尹劍的描述卻又偏偏如此:“是的。慕老師那邊通話剛斷,我第一時間就撥了你的手機。那個Eumenides,他應該是剛剛中斷聊天吧?他連聊天的窗口都還沒關閉呢!”
羅飛放下手機,他一步步地向著書桌走去。離電腦越近,他的心就越沉,最後他黯然地停在了電腦屏幕前。
“他走了,早就走了……”羅飛喃喃地說著,同時他從書桌上揀起了一隻手機。那隻手機剛才和連接電腦的耳機放在一起,手機的麥克風對著耳機的聽筒,而手機的聽筒則對著耳機上的電腦麥克風。
羅飛調出了手機上的通話記錄,最近的一次通話在一分鍾前結束,這次通話維持了五十二分鍾的時間。
柳鬆等人也聚攏過來,他們臉上或多或少都還存著困惑的神色。
“Eumenides早就走了……”羅飛向眾人展示著手機上的信息,“在五十多分鍾之前就走了,然後他一直通過這隻手機和警方聊天。直到一分鍾之前,當他聽見撞門的聲音之後,才掛斷了電話。”
“五十多分鍾前?”黃傑遠一邊忙著給兒子鬆綁,一邊插話道,“那就是說,當他和我結束通話之後,他就已經走了?”
羅飛點點頭。是的,那個時間點正是黃傑遠把對話權交給自己的時候。
曾日華在一旁尷尬地撓著頭:此前自己一路興奮地追蹤網絡線索,可誰想到在近一個小時之前這工作便已成了無用功。氣惱之餘,他又忍不住問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既然已經逃走了,幹嗎還要偽裝出在和警方聯係的樣子?他的目的是什麽?”
羅飛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而他想出的答案卻是令人心悸的。
“他的目的和我們一樣。”羅飛冰涼的聲音帶出不祥的征兆,見別人還不太明白,他又補充道,“他是在拖延時間。”
拖延時間!眾人恍然大悟。不錯,因為偽裝出保持通話的假象,在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裏,警方把所有的力量都投入到了對通話網絡的追查中,這就是Eumenides的目的!
不過拖延時間又是為了什麽?為了能夠安全地逃遠?如果隻是這個原因,那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吧?是為了調虎離山?那說明Eumenides已經利用這一個小時的時間差奔向了某個被警方忽視的目標,這個目標是什麽?
當眾人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的時候,不同的人有了不同的答案。
“糟了,網吧!他會不會殺回網吧?”曾日華咋咧咧地大呼起來,網吧此刻力量薄弱,他十分擔心慕劍雲的安危。
柳鬆有著不同的猜測。
“我和楊林警官說得很清楚,從今天下午開始,他就有可能處於Eumenides的視線中。所以他早就做好了準備,正在等著對手上門呢。”柳鬆一邊說,一邊拿出手機要和楊林聯絡。一旁的黃傑遠也點著頭,顯然他也認為Eumenides調動警方的目的就是為了給自己尋仇創造機會。而楊林正是此前聊天中警方透露給對手的誘餌。對手得到誘餌後便匆匆離去,這對警方來說反倒是個好消息呢。
羅飛卻知道事情並不像他們想的那樣樂觀。在他心中,不祥的預感已經越來越占據上風。
“調出那段監控信號。”他忽然對曾日華說道。
曾日華當然明白羅飛所指,他連忙操控電腦,把從網吧發過來的那些監控信息調取出來。
如同電波圖一樣的曲線出現在眾人眼前,有相對平緩的連綿“山丘”,也有突然撥起的尖峻“峰嶺”。
“這到底是什麽東西?”曾日華嘀咕了一句。
羅飛沒有時間回答,隻顧按照自己的思路前行。
“Eumenides把十八年前所有特警隊員的照片讓老黃逐一辨認,就用這台電腦打開的。我要你找到他在這幾個時間段打開的照片。”羅飛用手指在監控曲線上點了幾處,都是些曲線上非常醒目的“峰嶺”。“峰嶺”旁顯示著監控程序記錄下來的發生時間。
這樣的要求對曾日華來說並不困難,他三兩下就找到了相關資料。幾幅特警隊員的照片出現在屏幕上,其中一張眾人都很熟悉,因為那正是警方給Eumenides設置的誘餌:特警隊格鬥教官楊林。
但羅飛的目光卻沒有停在楊林的照片上,他的手指點向了另一張照片,那是一個黑瘦的男子,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
“是不是他?”他轉向黃傑遠,神情凝重地問道,“當年那個狙擊手,是不是他?”
“是他。可是……你怎麽知道?”黃傑遠愕然瞪大了眼睛,當年那個狙擊手的真實身份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即便是羅飛也不應知曉。
“不但我知道,更重要的是,Eumenides也知道了。”羅飛的聲音愈發低沉。
這下不光黃傑遠詫異,柳鬆、曾日華等人也是麵麵相覷。這次警方和Eumenides網上交流是經過精心布置的,即使Eumenides看出破綻,知道楊林不是當年的狙擊手,他也沒法知道真的狙擊手是誰啊?
可羅飛卻也輕易點出了那個狙擊手的真實身份,這說明他剛剛說的話絕非危言聳聽!
可這到底是為什麽?
“他在三十三號電腦上,裝了腦電測謊儀。”羅飛終於開始撥去眾人心頭的迷霧,“這些電波信號就是測謊儀反饋回來的腦電信息。老黃,你的戲演得再出色,也無法瞞過Eumenides。因為你可以控製自己的表情、神態、語氣,但你無法控製自己思維中的微小波動。你的每一句謊言都被測謊儀捕捉下來,那些異常的腦電波全被發送到Eumenides的眼前。所以說,當我們和Eumenides周旋的時候,自以為巧妙,其實在他眼裏,卻和光著屁股跳舞的小醜一樣可笑。”
“測謊儀?”黃傑遠離開警界有十年了,並不了解那些先進的電子設備,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搖著頭,“那個東西有這麽厲害嗎?”
“它可以偵測到你的腦電波,也就是說,它可以將你內心的真實動態顯示出來。”羅飛解釋道,“每個人在說謊的時候,他的思維都會比正常狀態下緊張。按照我們的設計,陳昊是誘餌,楊林才是那個狙擊手。那麽你在陳述的過程中,說到陳昊的時候,腦電波應該出現相當的峰值,因為這是一個謊言;與此相對,你指認楊林的時候,腦電波應該很放鬆,因為你終於說出了事實,可以獲得解脫了。可是在Eumenides看到的腦電圖上,情況卻恰恰相反,你提及陳昊的時候電波平緩無奇,在指認楊林的時候卻出現了最劇烈的波動,這說明楊林才是你口中最大的謊言。而你演完楊林這場戲之後,當這個黑瘦男子照片出現的時候,你的情緒又出現了明顯的波動,那便很容易想到,其實這個人才是當年那個狙擊手!”
“是這樣……”黃傑遠大概理解了,喃喃道,“那我們真的是騙不了他。”
曾日華插話問道:“他要偵測腦電波,總要有個外接設備吧?那個外設在哪裏?”
“耳機。我之前特意看了一下,三十三號電腦的耳機裏有許多複雜的構造——”羅飛輕歎一聲,“一定是Eumenides更換了那個耳機,用於偵測腦電波的金屬片部件就隱藏耳機裏。”
“是這樣……難怪他要限定通話的地點,這下全明白了,全明白了……”
羅飛卻沒有時間陪曾日華感慨,他用手指焦急地點著電腦屏幕:“快查出這個人的資料。我要知道他現在在哪裏!”
不用解釋,誰都明白了羅飛話中的含義:Eumenides調開警力,是因為他已出發去尋找當年射殺生父的槍手。警方在這場交鋒中已經落後了一大步,現在必須火速追趕才有扳平的可能!
第九章 弑父真凶
下午四時三十一分,省城紫杉射擊俱樂部飛碟靶場內。
太陽已漸漸西沉,將天際邊的雲朵染成一片絢爛的橙色。而原本刺目的陽光經過多重的折射之後也變得格外柔和,遠遠看去,那團熾熱的火球倒像是一個碩大的鴨蛋黃,紅澄澄得似能掐出油來。
對於飛碟射擊來說,此時的天色是一天中最適宜的。因為在光照仍然充足的情況下,你還不用擔心強烈的陽光會刺傷你的雙眼。此外,寧靜而又美麗的暮色也能讓射手進入一種最佳的射擊狀態中。設想一下吧:黑色的靶盤掠過天空,在晚霞前拖出一道清晰的印跡,此刻若你一發擊中,靶盤破裂,白色的煙霧騰起,襯著橙紅色的背景,那是一幅多麽令人陶醉的絢麗畫麵。
鍾濟民非常渴望能在這樣的情境中手持獵槍,好好地過上一把癮,但這樣的願望卻難以實現。
一枚獵槍子彈十五元,一個飛碟靶盤一百元——這是飛碟射擊的經濟代價。這意味著鍾濟民一天的工資也不夠支付一次射擊的費用。能夠玩得起這項運動的人都是些既有錢又有閑的享樂階級,這些人往往是些年紀輕輕的公子哥,他們穿著名牌,駕著名車而來,身邊則免不了跟著幾個濃妝豔抹的女子。這些人靶場內一泡就是一天,上萬元的消費就像鍾濟民抽了支香煙一樣簡單。
他們有的是錢,而且他們的錢並不是自己掙來的——這是鍾濟民看到這些年輕人而得出的推論。
不過這些享樂階級的射擊技術實在是難以恭維,十次中能有一次擊中靶盤已屬難得。當這種小概率事件發生的時候,公子哥身旁的女子們便會發出一片誇張的喝彩聲。鍾濟民就在這喝彩聲中皺起眉頭,厭惡他們破壞了射擊場的肅穆氣氛。
射擊是一項嚴肅的事情,因為每一顆子彈的背後都有可能代表著生或死這兩種極端的選擇。這是二十年前鍾濟民在特警隊上第一堂射擊課時,教官對他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伴隨了他的半生。後來他轉業成了一名射擊教練,也總以此話作為他和學員之間的開場白。即使是在這樣一個充滿了娛樂氣氛的會所裏,他也難以改變內心深處對於槍彈的敬畏情緒。
所以他討厭那些人對於射擊的遊戲態度,他認為那是對槍彈的一種褻瀆。可是他又無力改變什麽,因為自己隻不過是射擊場內的一個教練而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些令他厭惡的家夥正是自己的衣食父母,自己的薪水就包含在那一枚枚胡亂射出的子彈中。
在射擊場待的時間長了,鍾濟民已經培養出一種特殊的能力:每一個客人走進場內的時候,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個人的射擊水平。那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內在氣質,但他確實能看出來。說得盡量簡單一點:一個優秀的射手本身就能給人一種槍的感覺——在肅穆的同時又充滿了力量感。
鍾濟民對此已很少走眼。所以那個人的身影一出現在靶場中便立刻引起了他的關注。
那是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他穿著射擊服,風帽扣在頭上,眼部則戴著一副大大的墨鏡。雖然看不清年齡相貌,但他筆直的身板和行走時的力度卻更能顯示出此人一些本質性的特征。
他就是一支槍,一支鍾濟民一直期待看到的,會行動的槍!
那支槍向著靶場內走來,似乎存在著某種心靈感應一般,他也很快看到了鍾濟民。兩個人的視線在瞬間對撞了一次,擦起了些許無形的火花。
鍾濟民像是被什麽東西刺中了,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他無法想象那男子的眼神到底有多銳利,雖隔著墨鏡也能射出如此懾人的力量。
男子此刻停下了腳步,他轉頭衝著不遠處的一個服務生招了招手。服務生立刻殷勤地湊了過去,在男子身前聆聽對方的吩咐。簡短的交談之後,服務生向著鍾濟民所在的方位一溜小跑趕了過來。
“老鍾。”他興奮地招呼著,“你有生意了——那個客人點名要你去做陪練。”
對射擊場內的教練來說,給客戶當私人陪練無疑是一項美差。因為這樣不僅可以在客人的射擊費用中獲得提成,而且自己也可以借實彈演示的機會過一把癮。遇到出手闊綽的公子哥,還常常會獲得不菲的小費。雖然鍾濟民對那些公子哥們從來看不上眼,但能夠提高自己的收入總是件美事。
而今天的這個客人顯然不是那些公子哥能比的。當鍾濟民聽說自己被那人點中做陪練的時候,心中竟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他立即起身,快步走上前去。那男子則停在原地,目送著對方步步走近,厚厚的墨鏡隱藏了他心中的情緒,但卻遮不住他那專注之極的神態。
鍾濟民不太明白對方為何會如此認真地看著自己,他隻是個又黑又瘦的中年漢子,衣著樸素,貌不驚人。不過他並未因此而失禮,主動打著招呼說:“先生,你好!”
“你好。”那男子淡淡地應了一句,聽聲音應該是個年輕人。他不僅戴著大墨鏡,還高高地豎起衣領,似乎有意不想讓別人看清他的容貌。
鍾濟民很想一睹此人的尊容,可是服務者的身份讓他無權去窺探客人的隱私。他隻是盡力去扮演好自己應處的角色。
“請問你需要什麽樣的指導?”他問道。
“我買了十個靶盤的卡卷。你陪著我打完吧。”年輕人說話間已邁步而去,鍾濟民則稍稍停留了片刻,從先前那個服務生手中領好獵槍和彈藥,然後緊趕幾步,和年輕人一同來到了靶場的射擊區。
年輕人交替搖晃著兩邊的肩肘,活動相應的韌帶和關節。飛碟射擊和靜態靶位的射擊不同,需要有快速的反應和靈敏的肢體動作。從年輕人準備動作的協調程度來看,他顯然不是一個生手。而他的目光則一直凝視著遠方,此刻天際的暮霞愈發濃重,頗有幾分殘陽如血的肅殺意境,這種感覺和他心中的某種情緒呼應著,竟讓他在一時間變得有些癡迷。
“先生,準備好了嗎?”鍾濟民的聲音在年輕人側後方響起。後者轉過頭,卻見教練正把那支獵槍遞給自己。
“請小心拿槍,子彈已經上膛。”鍾濟民非常鄭重地說道,“在射擊之前,務必保持槍口朝向自己的身體前下方。”
年輕人把槍接在了手中,動作熟練而輕巧。他戴著一副黑色的薄紗手套,抓槍的姿勢亦堪稱完美,他的整個人在瞬間和那支槍融為了一體,互相激發出一種淩厲逼人的氣勢。
鍾濟民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早已看出那男子體內蘊藏著如冷槍一般的氣質,現在這氣質愈發明顯地迸發出來。他開始猜測這人應該當過兵,或者他和自己一樣,也曾經是一名特警狙擊手?因為當那人手持獵槍而立的時候,他儼然就是一個能夠判決生死的致命獵手。
不過那人並沒有按照囑咐把槍口指向地麵,鍾濟民不得不再次提醒他:“槍口要衝下,不要平端著——這樣很危險。”
年輕人沒有理會對方,他甚至連頭也懶得轉一下,向天邊又凝視了片刻之後,才聽到他的聲音輕輕響起:“真正能控製住槍的,不是手上的姿勢,而是握槍人心中的想法。”
鍾濟民心有所觸。年輕人的話語進一步表明他是一個頗有境界的槍手,他想不出該怎樣去反駁對方,因為那的確是對槍的真正意義上的理解。他隻好悻悻地掃視著四周,希望沒有其他人看到這裏發生的違規行為。
“放碟吧。”年輕人此刻說道。
鍾濟民按下了操控鈕,一個碟靶“嗖”地從發射器中躥了出來,在眩彩的暮色背景中劃出美妙的拋物軌跡。當那道軌跡走至最高點的時候,槍聲突然響起,靶盤應聲炸開,騰起一片白色的煙花。
“漂亮。”鍾濟民喝了句彩。作為一名旁觀者,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一次完美的擊發,無論從準確性、時機把握,還是動作的美感,各方麵都無可挑剔。
年輕人隻是反手把槍遞給鍾濟民,淡淡地說道:“上子彈,放碟。”
看來這是一個不願多說話的客人。鍾濟民在心中暗暗地分析著,那自己最好也不要過於饒舌,否則反而會讓對方反感。可是他的射術如此精湛,又何必要單請一個教練來做陪襯呢?
上好子彈的獵槍再次回到了年輕人的手中。然後便是碟靶飛出,槍聲響起,煙花散開。
年輕人的動作迅速而簡潔,像是在完成一項例行的工作一般。不知是天際的晚霞過於絢麗還是他不願讓別人看到自己的麵龐。當九發子彈射完的時候,他還是連一次頭也沒有回過。
九發子彈,百分之百的命中率。這樣的成績令鍾濟民也難免側目。
還剩最後一發子彈了,參照先前的狀態,鍾濟民毫不懷疑年輕人將完成一場完美的大滿貫。於是他放出碟靶,靜待那煙花在暮霞中再次散開。
可是這次槍聲卻沒有響起。年輕人目送著碟靶劃過天際,身體像定住了一般,毫無所動。
“怎麽了?”碟靶墜地之後,鍾濟民詫異地問道。
年輕人終於轉過了頭,他的目光從墨鏡後麵射出來,牢牢地盯在了鍾濟民的臉上。這樣過了片刻,他幽幽地說道:“這是最後一發子彈了。”
“是的。”鍾濟民無奈地搖搖頭,“可是你已經錯過了碟靶。”
年輕人“哼”了一聲,似乎在冷笑。“我對射碟靶並沒有興趣。”他一邊說著,一邊又回轉目光看向天際。
是的。像他這樣的射術,對碟靶這樣沒有變化的射擊目標早已厭倦了吧?鍾濟民似乎頗能體諒對方的感覺,於是他微笑著推介說:“本射擊場內還有野外狩獵的活動項目,你需不需要體驗一下?”
“射殺動物?”年輕人搖搖頭,“你不覺得那根本也是浪費子彈麽?”
鍾濟民無法理解對方的意思了,他皺著眉問:“那你還想怎麽玩?”
年輕人把玩著手中的獵槍:“對於一個槍手來說,人才是最好的獵物。在你開槍的時刻,你一定能感受到他的恐懼、他的絕望……他也有可能反抗,那整個過程會更加的刺激。當然,最重要的在於,你會找到一個射殺他的理由,當你帶著目的去開槍的時候,這才是一次真正完美的射擊。”
“這怎麽可能呢?”鍾濟民啞然失笑,“在現在的社會中,你怎麽可能有持槍殺人的機會?”
年輕人反問:“對著活人開槍,這是不是每一個槍手內心深處的欲望?”
鍾濟民怔住了,他開始嗅到一絲不安的氣息。他沒有接對方的話茬兒,微笑著用盡量隨意的語氣說道:“先生,請把槍交給我吧。你的射擊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年輕人似乎也在笑著回答,“可我還有一發子彈,不是嗎?”
“你已經錯過了碟靶——請把槍交給我。”鍾濟民愈發不安,他改變口吻,變得嚴肅起來。
年輕人卻絲毫沒有要交槍的意思,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緊。這樣鍾濟民有些進退維穀,他躊躇自己是否應該去強行繳過對方的槍,但現在子彈已經上膛,這樣做無疑是個非常危險的舉動——萬一在爭執中發生走火,獵槍在場內射出霰彈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年輕人這時轉過了身,和鍾濟民形成了麵對麵的姿勢。然後他忽然問道:“你開槍殺過人嗎?”
這樣的問題實在是有些無禮和突兀,鍾濟民真想摘掉對方的墨鏡,看看那後麵究竟藏著怎樣的嘴臉。不過他還是勉力壓住情緒,反問:“怎麽了?”
“我隻是想知道……你殺人的理由,還有你殺死對方之後的感受。”年輕人說得很認真,語氣中倒沒有挑釁的意思。不過他轉身之後,槍口便衝向了鍾濟民所在的方向,這讓後者感到很不自在,他有些後悔自己怎麽接待這麽一個奇怪的客人。
不過他決定認真地回答對方的問題,因為這個話題在他心中原本就是神聖的。
“我殺過人。我殺的人全都是罪有應得。看著這些人倒在我的槍口下,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守護了正義的尊嚴。”鍾濟民擲地有聲地說道,最後他還驕傲地挺起了胸膛,“因為我曾經是一名特警狙擊手,我的任務就是射殺那些嚴重危害公眾安全的匪徒。”
年輕人沉默了片刻:“你能保證你射殺的每一個人都是應該殺的,你從來沒有錯誤地使用過你手中生殺的權力?”
“我能保證。”鍾濟民毫不猶豫地看著對方,“我射殺過綁架案的劫匪、瘋狂的連環殺手、危險的越獄分子……他們全都犯下了必死的罪行。”
年輕人在墨鏡後麵與鍾濟民對視著:“那你還記不記得十八年前,一個叫作文紅兵的人?”
鍾濟民立刻皺起了眉頭,顯然他對這個名字印象深刻。然後他敏感地反問著:“你怎麽會知道這件事?”
“在你的資料裏有。”年輕人早已想好應對之詞,“俱樂部的網站上有你們所有教練的詳細資料,你從警時的戰功也被列了出來。我就是看到這些資料才選中你做陪練的。”
“是這樣?”鍾濟民將信將疑,他對網絡並不太了解,想想除了這樣,倒真找不出其他的解釋。片刻後他不滿地抱怨了一句:“說好用化名的,怎麽這件事還是傳開了?”
“你很怕被別人知道嗎?”年輕人嘴角掠起一絲冷笑,“可是你剛才說起自己的功績時可是充滿了驕傲。”
“這件事不一樣……”鍾濟民猶豫著,“那個人……他本不該死。”
“為什麽?”
“他是被逼無奈,犯罪的主觀危害性並不強。而且當時在現場,警方的談判人員已經掌握了局勢。”鍾濟民回憶著當年的往事,這原本是個秘密,可現在卻被一個陌生人提起。也許是年頭太久了,所以大家都不在乎了吧?
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最在乎這件事的人此刻正站在自己的麵前。
年輕人的心弦劇烈地震顫著,對方的話語印證了他先前了解到的情況,也將他帶入到痛苦的回憶中。在努力穩住情緒之後,他冷冷開口:“可你還是射殺了他。你射殺了一個本不該死的人!”
對方的言辭變得尖銳,但鍾濟民卻反而坦然了。他搖了搖頭平靜地說道:“我沒有殺他。”
年輕人略微一愣:“你什麽意思?”
“我沒有殺他——這關係到一些內部的機密。”鍾濟民又重複了一遍,但卻語焉不詳,然後他警覺地反問道,“你為什麽對這件事感興趣?”
年輕人沉默不語,從墨鏡的邊緣可以看到他的眉頭已經擠成了兩團小疙瘩。這場交談正進入一個他預料之外的方向,而對方的表情不像是撒謊,並且他也沒有理由在這件事上撒謊。
因為對這樣的變化毫無準備,交談似乎陷入了某種僵局。年輕人無法麵對鍾濟民的反問,也想不出好辦法讓對方將那個“秘密”說明白。不過憑借著已經掌握到的信息,他卻已經可以展開相關的設想和推理。
“你沒有殺他——那就是另外有人殺了他,是嗎?”良久之後,年輕人再次開口,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似乎很費力才能說出來一般。
鍾濟民撇著嘴不說話,不過他的態度顯然是在默認。
年輕人的胸口開始起伏,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感在他的體內彌漫著。一時間他甚至想要逃避,可是一種更加強大的力量卻強迫著他向著可怕的真相步步逼近,於是他帶著顫抖的情緒繼續追問:“你沒有殺他,射殺文紅兵的是另外一個人——可是警方的記錄為什麽要寫你?”
“我說過了,這是警方的機密。”鍾濟民似乎感覺到對方的孱弱,他的口氣因此而強硬起來,“我不想和你多說,請你把槍交給我。”
可年輕人還不想結束。
“因為這次射殺違反了警方的程序,是嗎?”他開始自己回答先前的提問,同時他的身體控製不住地向著鍾濟民所在的位置壓了過來。
鍾濟民往後撤開一步,因對方的逼近而變得神色緊張:“你幹什麽?”他一邊問一邊凝起精神——對方始終不肯交槍,也許自己該采取些非常的手段。
已經步過中年,鍾濟民的身體不再像年輕時那般強壯,不過多年特警生涯留下的底子還是在的。如果是以前遇到這樣的情況,他應該毫不猶豫地撲過去,施展出擒拿的手段將對方即刻製服。
可今天他卻沒有勇氣這麽做,並不是因為膽怯,而是他對麵的那個人實在給了他太多的壓力。那個家夥渾身上下都籠罩在一股強大的氣場中,那種力量感是他以前從未見過的。所以他不敢輕舉妄動,因為他實在沒有擊倒對方的把握。
所以鍾濟民又抽空掃了掃四周,開始尋找求援的可能性。這樣的小動作被年輕人看在眼裏,可是後者卻毫不顧及,他隻是步步逼近,口中求證般的問句繼續拋出:“那個真正的槍手,他根本沒有開槍的資格,因為他隻是一個實習警察!如果這樣的行為被寫在報告裏,那麽行動負責人和槍手都要被追究責任!所以你就成了名義上的射擊者,現場的真相被完全隱瞞,該受懲罰的人逃脫了懲罰,而你則獲得了虛構出來的功勞!”
鍾濟民的神色由緊張變成了驚訝,他驀然皺眉:“你到底是誰?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多?”
年輕人卻隻是自顧自地低吼著:“告訴我!我說得對不對?!”
鍾濟民苦笑:“你都已經知道了,幹嗎還要來問我?”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這句話卻如同銳利的針尖,將年輕人懾人的氣場應聲紮破,後者隨即痛苦地縮起了身體,像是遭受到一場前所未有的沉痛打擊,他緊咬著牙,喃喃嗚語:“為什麽,為什麽……”
鍾濟民立刻意識到這正是出擊的好機會,他向前搶了一步,左手去奪獵槍,右手則鎖向了年輕人的喉部。
他們之間的距離原本就很近,而鍾濟民的動作又很快,他相信自己絕對不會失手。可是他錯了。
他的身形剛剛晃出,年輕人已隨之彈起。先前那充滿力量的氣場在瞬間重聚並徹底爆發出來,鍾濟民隻覺得眼前一花,右手已被一股大力撥開,同時有什麽冰涼且堅硬的東西頂在了自己的天靈蓋上。
鍾濟民的心深深一沉,他太知道頂在腦袋上的那個東西是什麽了。
槍是他一輩子的夥伴,可這個夥伴卻被另一個可怕的人握在手裏。於是致命的子彈距離他的命門便隻有一根槍管之遙。
“為什麽?”年輕人咆哮起來,“那個實習警員為什麽要開槍?!告訴我!”
他的聲音很大,看起來已經處於一種失控的情緒中。射擊場內的其他工作人員終於被驚動了,他們紛紛轉頭看向此處。而現場情形則讓眾人又驚又駭,一陣騷動之後,有人惶然離去,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欺近過來。
年輕人把槍口又重重地往前頂了一下:“快說!我沒有時間等你!”短暫的失控之後,他逐漸恢複了冷靜,聲音低了,而語氣則更加森然可怖。
槍口上傳來的巨大壓力讓鍾濟民立刻給出了回答:“我不知道。”
年輕人咬著牙不說話,顯然對這樣的回答並不滿意,鍾濟民趕緊又補充說,“我隻是個狙擊手,我所處的地點是在案發現場對麵的樓上。那天嫌疑人一直在有意地變換位置,經常會跑出我的狙擊控製範圍。後來有個警察進入屋內談判,現場指揮通報說進展順利。我還想:危機應該能化解了吧?可是片刻之後,槍聲響了,嫌疑人被談判的警察擊斃,當時嫌疑人在我的視線之外,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年輕人緊盯著對方的臉,那副情急無奈的表情不像是在撒謊。可他還是不甘心地追問道:“你們後來進行行動總結的時候,具體的情況難道沒有在內部通報嗎?”
“沒有。行動指揮隻是私下告訴我,開槍的人隻是個實習警察,所以要我去冒名頂替他。而現場到底發生什麽,也隻有槍手和指揮兩個人知道。指揮沒有告訴我細節,他甚至不讓第三個進入現場。”
“為什麽?”
“是擔心頂替的秘密泄露出去吧?狙擊槍形成的傷口和警用手槍是完全不一樣的,如果其他警察進入屋內,一眼就會看出破綻。”
“這樣的事情怎麽能隱瞞得住?”年輕人深表懷疑,手中的獵槍再次發力,“他隻是一個現場指揮,可以一手遮天的嗎?”
鍾濟民無奈地苦笑:“那個指揮……他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人。我不知道怎麽給你解釋,因為他當年在警界的權威是你無法想象的。”
年輕人愣了一下,問道:“是那個叫丁科的?當年的刑警隊長?”他從偷盜的檔案中知道“一三○”案件指揮的身份,但對於這個人的傳奇經曆卻毫無了解。
鍾濟民回應道:“就是他。”雖然正處於獵槍的致命威脅下,但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臉上的敬佩神色還是油然而生,然後他又輕歎著感慨,“你不用懷疑我的話,因為沒有那個人做不到的事情。”
年輕人沉默了片刻:“那他現在在哪裏?”
“十年前他就消失了——他把自己藏了起來。”
年輕人知道確實是如此。他此前也曾查找過丁科的行蹤,而近十年來都沒有關於此人的任何蛛絲馬跡。
“你想找到他?”鍾濟民看出對方所想後微微搖頭,“不可能的,既然他想藏起來,就沒人能找到他。”
年輕人哼了一聲,顯得有些慍怒。
那個叫作丁科的家夥,他真的有那麽厲害?不管怎樣,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讓世人知道,能夠做到任何事情的那個人,隻有我!
“小夥子,不要衝動,有話慢慢說……”一個陌生的聲音打斷了年輕人的思緒。他轉頭循聲看去,說話的卻是一個中年胖子,他站在十米開外的地方,一身的西裝革履,看來該是射擊場內的經理吧。
再往胖子身後看去,十來個穿著保安製服的男子正悄悄散開,對自己所處的位置形成了包圍的態勢。年輕人心念微動,知道這裏已經不能久留了。
當然,他是不會把這些保安放在眼裏的。隻是從時間上算起來,那個人很快就該趕來了——這才是他真正顧忌的地方。
中年胖子看到年輕人若有所思的神態,以為是自己的勸解起了效果。於是他咽了口唾沫,再接再厲:“我是這裏的經理,不管你對我們的服務有什麽意見,我都可以幫你解決。你先把槍放下……”
年輕人微微一笑,忽然一擰胳膊,槍托倒轉,重重地砸在了鍾濟民的額頭。後者立刻暈倒在地。幾乎與此同時,槍聲也驟然響起,“砰”的一下擊碎了胖子頭頂一盞碩大的吊燈。玻璃碎片如天女散花般落下,吊燈下眾人驚慌失措地躲避著,射擊場內頓時亂作了一團。
年輕人將獵槍扔在鍾濟民腳下,後者是現場唯一會對他的脫逃造成障礙的人,所以他一出手首先將對方放倒。那群保安雖然人多,但都是些草包級的角色。當年輕人快步向射擊場外衝去的時候,那些草包連一根毫毛也不可能抓著。
在驚魂甫定之後,胖經理掏出手機,急匆匆撥通了110報警電話。而警方的人馬來得比他期待得還要快。幾乎是他剛剛掛斷電話的時候,他就看到一行三人行色匆匆地走了進來。這些人都穿著便服,但當先一人的身姿和氣質卻能顯示出某些職業上的特征。胖經理也是識人無數的角色,他立刻向著這行人迎了上去。那邊領頭的男子神情嚴肅,他展示了一下證件,自我介紹說:“我們是刑警隊的。”
“是,是我報的警。”胖經理掏出一塊手帕擦擦汗水,同時驚訝地歎道,“你們來得可真快!”
和胖經理說話的男子正是羅飛,當然他並不是接到110指揮中心的命令而來的。在得知Eumenides使出金蟬脫殼的計策之後,他立刻帶著柳鬆和曾日華向著紫杉射擊俱樂部趕來。因為根據查詢結果,當年的特警狙擊手鍾濟民現今正在此俱樂部內從事射擊教練的工作。
看著胖經理慌亂的神情,羅飛已經知道:這裏肯定發生過了什麽。雖然自己一路馬不停蹄,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鍾濟民在哪裏?”羅飛沒時間向對方解釋什麽,他直奔自己最關心的主題。
胖經理伸手一指:“在那邊呢。剛剛出的事,我都還沒來得及去看,也不知道人怎麽樣了。哎,那個凶手也是剛走,你們追的話或許還來得及!”
羅飛搖搖頭,既然Eumenides已經離開,追擊顯然是徒勞的。他隻是順著胖經理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射擊區圍著一群人,顯然那裏正是出事的地點。羅飛連忙帶人趕過去,分開人群之後,隻見一個中年男子正閉目躺在地上,從他黑瘦的麵容可以認出,此人正是警方在尋找的目標人物鍾濟民。
現場並無血跡,這讓羅飛緊繃的心稍稍鬆了一下,他蹲下身在鍾濟民的鼻間伸指探了探,呼吸還算正常,應該沒有大礙。同時他注意到昏迷者的額頭有一塊青腫,看來是遭受到鈍物的重擊。羅飛將對方半扶起來,右手拇指按在了他的人中穴上。
片刻之後,鍾濟民長舒一口氣,幽幽醒轉。胖經理馬上在一旁高興得直搓手:“哎呀,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
“曾日華,你帶他們下去了解一下情況。柳鬆,你注意警戒。”羅飛簡短地下達了指令。鍾濟民沒有大恙的確是個令人欣喜的結果,不過Eumenides的行為素來難以捉摸,也不能排除他突然殺個回馬槍的可能。所以不但不能放鬆警惕,現場的閑雜人等也要盡快遣散才好。
曾日華笑嘻嘻地把胖經理拉到一邊,同時招呼著圍觀的保安:“你們都跟我過來吧。”與羅飛相比,他的形容舉止顯得非常隨和,於是經理等人都跟著他嘩啦啦地撤到安全線往後的區域。
羅飛看著鍾濟民,後者揉著額頭上的腫塊,神誌正漸漸恢複。
“你見到他了?”羅飛問道。
“誰?”鍾濟民的神色有些茫然,他看著身邊的陌生男子,又問,“你是誰?”
“我是警察。”羅飛表明身份,再次追問,“那個打傷你的人,你見到他了嗎?”
鍾濟民苦笑著回答道:“我都被他撂倒了,怎麽會沒見到他?”
“我的意思是,”羅飛強調道,“你見到他的具體相貌沒有?”
“這個——”鍾濟民愣了一下,“沒有,他戴著帽子和墨鏡,衣領很高,看不出長什麽樣子。”他的神情有些窘迫,作為一個有著特警隊資曆的男人,被人打翻在地都沒看清對方的相貌,這實在是有些丟人。
當然羅飛並不會因此而藐視對方,因為他深知那個行凶者的可怕實力。事實上,當Eumenides擺脫警方行動的時候,羅飛已經在心裏作了最壞的預期。但現在鍾濟民仍然存活,這已經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以Eumenides的殺手本性,他沒有理由放過一個射殺自己生父的仇人。那到底是什麽情況改變了本該出現的悲劇結果呢?是鍾濟民反抗導致Eumenides行動失敗,還是Eumenides在策劃著更加可怕的陰謀?
這些疑問的答案應該就藏在鍾濟民此前的經曆中。所以羅飛立刻又問道:“告訴我剛才發生了什麽,你要認真地回憶,不能錯過任何細節。”
鍾濟民如言開始敘述自己的經曆,從那個神秘的年輕人入場開始,他們之間所有的交鋒和對話都詳細地回顧了一遍。而真相也在這樣的敘述中漸漸明朗,其中出現的答案則大大出乎了羅飛的意料。
事實上,羅飛和Eumenides一樣,在聽說鍾濟民隻是一個“頂替”的槍手時立刻就猜出了真正槍手的身份,不過他還是耐心地聽對方把所有的經過講完,然後他沉默片刻後問道:“那個射殺文紅兵的實習警察,他的名字是不是叫袁誌邦?”
“對。”鍾濟民有些奇怪地看著羅飛,不明白對方怎麽也對此事有所了解。
羅飛也在奇怪,因為這麽重大的情節黃傑遠卻從沒提起過。因為黃傑遠父子團聚後便沒有跟隨警方的行動,所以他的這個疑問還是隻能從鍾濟民處獲得解答。
“你頂替的事情連其他行動人員都不知道嗎?”
“隻有袁誌邦本人和丁科知道。你應該也聽說過丁科這個人吧?他做事情是滴水不漏的,要想在自己的管轄範圍內隱藏住某些真相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是的。羅飛絲毫不懷疑那個警界傳奇的處事能力,可他的眉頭此刻卻仍然深深地鎖了起來。
為什麽?丁科為什麽要這麽做?僅僅是為了掩蓋一起越權的違規行為嗎?無論如何,袁誌邦擊斃的是一名身綁炸藥的凶徒,即便是違規了,最多也是個功過相抵的結果吧?丁科有什麽必要對這件事的真相如此隱藏?
這裏麵一定有著某些耐人尋味的秘密!
晚七點二十三分,省城刑警隊會議室內。
會場上的氣氛有些沉默。
在羅飛入主“四一八”專案組之後,今天是第一次帶領他的隊員們與Eumenides展開了正式的交鋒,而這場交鋒的結果難盡如人意。
事實上,如果不是十八年前“一三○”案件的內幕出現意外轉折,專案組很可能會麵對又一具出自Eumenides之手的受害者屍體。一想到這個情況羅飛便陣陣後怕:警方能在此役中全身而退,實在是僥幸之極!
專案組的其他成員也難免受到類似情緒的影響。尹劍低著頭不說話,柳鬆則是一副有勁使不出的鬱悶情緒,不過最不爽的還是曾日華,今天的戰役中他算是直接和Eumenides較量的主力,可他不但沒能破解對方的測謊程序,網絡追蹤也是中了對方調虎離山的計策。這樣看來簡直可算完敗。而他又從來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所以便一直咧著嘴,唉聲歎氣不絕於耳。
“你能不能別出聲了?”坐在一旁的慕劍雲似乎無法忍受了,她瞪著曾日華抱怨道。後者悻悻地撓著頭,低聲牢騷:“心裏不爽,總得找個渠道發泄出來吧?”
“我覺得大家都需要振作一點。”慕劍雲提高聲音,麵向著眾人所道,“事情並不像看起來那麽糟糕。我們這次雖然沒能擊敗Eumenides,但是現在的Eumenides同樣也享受不到勝利者的喜悅。”
大家的目光聚集到慕劍雲的身上,他們能理解最後那句話的意思:Eumenides雖然成功地追蹤到“一三○”案件中的狙擊手,可是那個狙擊手並不是射殺他生父的槍手。真正的槍手竟然是袁誌邦!正是這個人一手將他從無依無靠的孤兒培養成無往不利的殺手。此時的Eumenides該如何去麵對這種情感上的巨大轉變?
“我希望你能分析一下,Eumenides現在會怎麽想?這對我們下一步的行動會很重要。”羅飛關切地問道,他此前就是在琢磨這個問題,剛剛有了點思路,需要向專業人士求證一下。
而這也恰是慕劍雲想要提及的話題。女講師開始侃侃而言:“他會陷入強烈的迷茫情緒。他原本是帶著一種複仇的情緒在追查自己的身世,尋找殺死生父的凶手。可現在凶手的身份卻指向了將他帶上殺手道路的袁誌邦。對於這件事情,連我們都感到非常困惑,那Eumenides必定會陷入更加濃烈的迷霧中。對他來說,這些迷霧必須被解開,否則他自身的存在就會失去意義。因為是袁誌邦塑造了他的前半生,我們可以想象,袁誌邦給他留下的影響就像教父一樣深遠,這種影響成為他通往殺手道路的牢固基石。可現在,這些基石卻幻化成了一團搖搖欲墜的問號。這些問號不解開的話,他還怎麽能繼續走下去?”
羅飛插問:“你的意思是,他一定要找出袁誌邦射殺自己父親的真實原因?”
“是的。”慕劍雲確信地點頭,“不管有多困難,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這都是他必須要完成的事情。”
“那麽他繼續追查的方向,隻能集中在丁科和陳天譙這兩個人身上了。”羅飛順著思路引申道。因為根據鍾濟民的描述,知道文紅兵死亡詳情的除了親曆者陳天譙和袁誌邦,就隻有當年的行動指揮丁科。現在袁誌邦已死,追查線索便進一步縮小。
“這兩個人可都不好找。丁科十年前就杳無音訊,陳天譙則欠了一屁股的債,也有三四年沒露過麵,有一堆人都在追著找他。說句不好聽的,這兩個人是死是活都難說。”
說這番話的是曾日華。事實上“一三○”案件的檔案被發現後,羅飛便已安排了對這兩個關鍵人物的追查,具體工作正是由曾日華的手下負責的。但到目前為止還毫無頭緒。
“讓你的人加大力度,”羅飛強調了一句,然後側過頭看著尹劍,“你也調些人去協助這方麵的工作,雙管齊下,一定要趕在Eumenides的前麵!”
尹劍領命道:“明白!”
羅飛的目光還沒有移開:“這件事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說吧?”
尹劍也用堅定的目光回視著羅飛:“Eumenides的目標就是警方的目標。此役成敗的關鍵,就是雙方追尋的速度。如果讓Eumenides趕在前麵,那我們就會失去牽絆對手的最重要的線索。”
尹劍的分析簡潔卻又透徹,羅飛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他再次看向慕劍雲,心中仍有一些困惑需要對方來幫助解答。
“慕老師。我還想請教一下,如果Eumenides找到了最終的答案,那又會對他產生怎樣的影響?”
這次慕劍雲卻沒有立刻回答,她沉默著,似乎也在思索著什麽,片刻後她說道:“這要看他找到了怎樣的答案。”
羅飛輕輕“嗯”了一聲,繼續問道:“你能不能說得再具體點?”
“你認為那答案會是怎樣的?”慕劍雲卻看著羅飛反問道,“袁誌邦為什麽要射殺文紅兵?這一點確實很有意思,黃傑遠和鍾濟民都證實,當時現場的情況已經得到了控製。”
羅飛搖搖頭:“就我目前掌握的資料來說,我無法給出判斷。”
慕劍雲微微一笑:“你不用每句話都說得那麽嚴謹,我隻是想聽聽你的猜測。”
“猜測是沒有意義的……”羅飛咧咧嘴。不過為了配合對方,他還是接著說了幾句,“也許就是一次失誤吧,袁誌邦當時隻是一個實習警察,第一次參加這樣的任務,因為緊張而出現差錯是可以理解的;不過,這個人的行為有時又很難捉摸,他如果有其他想法而故意這麽做的話,那也毫不奇怪。”
慕劍雲點頭道:“好吧,那我就根據你的猜測說一說。如果是一次失誤,那麽當文成宇知道真相後,他會感到非常失落。自己的父親是被袁誌邦失手打死,雖然不至於產生憎恨,但袁誌邦在他心中的威信卻會大大降低,這有可能會動搖他的精神支柱,使他對Eumenides這個角色失去興趣,他甚至可能對很多事情都失去興趣,從此變得消沉,轉而追求一種平靜的生活。”
羅飛非常認真地聆聽著,對方剛一停頓,他便有些急切地追問:“那如果是後一種情況呢?”
“後一種情況就是袁誌邦出於某種目的故意射殺了文紅兵,那樣的話,事情就會有些複雜。”慕劍雲斟酌著說道,“首先,毫無疑問的是,文成宇知道真相後會對袁誌邦產生深深的憎恨,他會認為袁誌邦此前對自己的感情完全是虛偽的,自己是一個受害者,正是袁誌邦毀了自己的生活,他進而會痛恨自己作為Eumenides的身份,因為那正是袁誌邦加在自己身上的,這個身份在他眼中成為了對方陰謀的延續。”
“那他會停止殺人嗎?”羅飛期待地問道,這其實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慕劍雲卻並未給出羅飛最想聽到的答複。“不一定。”她搖著頭說,“在那種異常強烈的情緒下,他的性情可能會走向兩個極端。或者是突然看開,徹底摒棄Eumenides的殺手身份,並且會因為以前自己的作為感到悔恨,從此走上一條重新做人的道路;但是也有一種可能,就是他會更加瘋狂地實施血腥的屠殺行為,因為他會把袁誌邦射殺自己父親的事件也當成是一次未被法律製裁的罪惡,為了彌補這種罪惡給他帶來的痛苦,他隻有繼續尋找製裁的目標,在殺戮中求得解脫。”
“確實是兩個極端,完全不同的方向。”羅飛喃喃感慨著,然後他眯起眼睛看著慕劍雲,“那麽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到底會走向哪個方向,是由什麽來決定呢?”
“相當一部分的原因,是取決於他自身的性格——這是先天性的東西,誰也無法控製和預測。當然,外界環境的影響也不容忽視,如果他有一個知心朋友,能夠聽他的傾訴,分擔他的悲傷,勸慰他的憤怒,那麽他做回一個正常人的概率就會大一點;反之,如果他把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裏,沒有宣泄傾吐的機會,那麽他百分之八十以上會成為一個更加可怕而瘋狂的殺手。”
羅飛怔怔地愣了片刻,然後他“嘿”地苦笑一聲,語氣間頗多無奈:“他能向誰去傾訴呢?”
羅飛的話沒有說透,但在場眾人都明白他的隱義:那樣一個孤獨的殺手,怎能奢望他有一個光明開朗的外部環境?看來要想終止Eumenides的罪惡之路,隻有將他繩之以法才行!大家回想起曾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個孤稚幼童,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也許在他遇見袁誌邦的時刻起,就已經注定要走上一條悲劇性的人生道路。
晚九點四十五分,綠陽春酒樓前。
絢麗的都市霓虹之下,女孩的白衣黑裙顯得格外素雅。而在她的臉上,今天的表情與往日有了明顯的不同:愁容淡了一些,眉宇間對生活似有了新的期待,即便是那失明已久的雙眼竟也透出些神采來。
當酒樓大廚走到女孩身邊的時候,女孩再一次拒絕了對方送她回家的好意,而且這一次的拒絕顯得更加徹底,她告訴對方:“以後下班你直接回家就行了,不用再擔心我,有人會送我回去。”
大廚看看女孩,目光又向四周掃了一圈,神色多少有些好奇和詫異。不過他並沒有找到什麽值得關注的目標。於是客氣地囑咐了幾句後,他便先行離去了。
“謝謝你!路上別開太快。”女孩在他身後說道,男子轉過頭,看見了對方鮮花般美麗的笑臉。他的心怦然而動。
自從女孩的父親出事以後,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笑容。究竟是什麽改變了她的心情呢?
不管怎樣,這都是一個令人欣喜的變化——當男子再次轉身而去的時候,他的嘴角也顯露出些許笑意。
“我們也走吧。”女孩抖了抖手中的套繩,給蹲在腳下的導盲犬傳達了自己的命令。那隻叫作“牛牛”的小狗起身抖了抖周身的金毛,熟練地帶著主人邁下了台階。
女孩把握著前進的方向,而牛牛則提醒主人各種拐彎口和障礙出現的地方。如此默契的配合常會引來路人們羨慕的目光。這般走了沒多久,女孩聽見有人在她麵前客氣地說道:“小姐您好。請跟著我走,您的朋友正在等您。”
女孩聽出說話的正是昨天引導過自己的咖啡館服務生。她微笑點頭以示謝意,然後跟著對方向咖啡館內部走去。
仍然是和昨天相同的位置,女孩能感覺出來。在坐定的同時,她問道:“你總是喜歡坐在這樣的地方嗎?”
“怎樣的地方?”一個聲音回應著她。
“角落裏。在餐廳裏是這樣,在這裏也是。”
“嗬嗬。”和她對話的年輕人笑了笑,“你雖然看不見,但你注意到的事情卻比大部分人更多。”
對方顯然是認同了自己的猜測,於是女孩又好奇地追問下去:“這樣的位置有什麽優點呢?”
“安靜。”年輕人淡淡地回答。當然這隻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不便解釋,況且即使他解釋了,處於黑暗世界中的女孩也無法理解吧?
“喜歡吃淮揚菜,喝清淡的飲料和酒水,愛聽《沉思》一類的提琴曲,中意安靜的角落位置……”女孩一款一款地輕聲說道,她的眼睛朝向對麵的年輕人,就像能看見對方一樣,最後她自言自語般地反問,“你一定是個有著很多經曆的人。”
年輕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心中被激起了片片漣漪。
“為什麽?”沉默片刻之後,他反問道。
“因為隻有時常經曆風浪的人,才會格外珍惜那份寧靜的感覺。如果你的生活平淡無奇,那你在空閑的時候一定想嚐嚐刺激的川菜,在喧鬧的酒吧狂歡發泄。”
年輕人的思緒有些飄散,他略微閉了會眼睛才控製住自己的情緒。
“你說得很有道理……”他輕歎著說道,“可是你為什麽會有這樣深刻的感覺?”
“因為……”女孩沉吟著,“因為,我是一個瞎子。”
年輕人“哦”了一聲。
“因為我是一個瞎子,所以我比你們有更多思考的時間。”女孩解釋說。
“是的。”年輕人似乎明白了什麽,“在完全黑暗的世界中思考,不受任何打擾,所以反而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
女孩笑了:“那你羨慕我嗎?”
年輕人很認真地回答說:“有一點。”
“一個正常人羨慕一個瞎子,這是不是有點奇怪?”
年輕人不得不承認:“是有一點。”
“就是這樣的感覺,對嗎?”女孩微微側過腦袋,一邊凝思一邊說道,“很多事情都是共通的,你對某樣東西擁有的越多,你就越渴望與之相反的東西。你會羨慕我在黑暗世界中的感受,可是我呢?我對光明的渴望又是你無法了解的。當我用這樣的思路來分析你對寧靜的偏好時,我就能大致猜到你在經曆著怎樣的生活。”
年輕人低頭不語,像是在專心品味女孩說的話。片刻後他再次開口,把話題的焦點轉到了女孩的身上。
“你的眼睛……是先天性的嗎?”
女孩點點頭:“很小的時候還能看見一些東西,可後來就越變越差,在十歲之前就完全失明了。所以我對這個世界的印象,隻停留在童年的畫麵裏。那些畫麵回憶起來是非常美好的——隻是時間過得太久了,已經變得慢慢模糊。”
年輕人凝視著女孩的眼睛,開始幻想:那雙眼中如果能恢複光明的神采,那該是一幅多麽動人心魄的美景?帶著這樣的情緒,他問道:“現在還在治療嗎?”
女孩搖搖頭:“早就停醫了——治也沒有用的。”
“嗯……”年輕人卻不像對方那樣悲觀,“我聽說現在有一種基因療法,可以治療像你這樣的先天性病症。你應該去試一試。”
“是嗎?”女孩像是水中人嗅到空氣的氣息一般,期待地仰起頭來,“哪裏的醫院有?”
“需要去美國——”年輕人回答說,“這是最新的技術。”
女孩的熱情明顯冷了下來。
“美國?”她淡淡地苦笑著,“我連省城都沒有離開過……而且這樣的治療肯定要花很多錢吧?”
年輕人很自然地接著話茬說道:“這些你都不用擔心。我會幫你解決的。”
女孩卻愣住了。她和對麵的男子相識不過一天,雖然彼此有著良好的感覺,但對方一下子承諾要幫這樣的大忙,她實在有些無法理解。他是在開玩笑嗎?或者隻是說些虛偽的場麵話?可是從對方的語氣來看,這兩種情況又都不像。帶著這樣的困惑,女孩的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年輕人感覺到了對方的心中所想,於是他又說道:“我是認真的。而且你不用想太多,一切都由我來處理——所有的事情。等我安排好之後,你隻要去美國接受治療就行。”
“可是——為什麽?”女孩費解地搖著頭,這件事實在過於困惑,她必須問個明白。
“你到底是誰?你以前認識我嗎?”
“沒有那麽複雜。”年輕人平靜地答道,“我隻是想幫你。”
“如果我們隻是剛剛認識,我想不出你這樣幫我的理由……”女孩直言不諱地說道,“你知道嗎?當你那樣說的時候,我一點都不高興,更不會對你感激,我更多的是覺得……你在騙我。”
“你怎麽想都無所謂。我會安排好一切,然後你去美國治療。對你來說,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我在你眼裏很簡單是嗎?”女孩換上生硬的語氣,“如果這樣的話,那我會拒絕你的一切幫助。”
“你誤會我了……我說的‘簡單’,你應該明白我想表達的意思。”
“那你必須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麽要這麽幫我?”
片刻的沉默之後,年輕人的聲音在女孩耳畔響起:“因為除了我之外,再沒有其他人會這樣照顧你。”
女孩微微一顫,身體如被電擊般泛起一種滾燙酥軟的感覺。同時她尷尬地挪了挪身體,像是躲避什麽似的。
卻聽年輕人又繼續說道:“我想照顧好你,這樣我才能聽到我喜歡的音樂,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讓你滿意的理由?而且對我來說,幫這樣的忙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我隻是在自己能力的範圍內,想去幫助一個值得幫助的朋友。”
女孩從懵懂的狀態中恢複。
“可你對我來說隻是一個陌生人,”她再次強調說,不過語氣已經和緩了許多,“如果你要幫我,那你現在需要做的,也許是先讓我們加深彼此間的了解。”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年輕人似乎有些話無法延續,在停頓良久之後,他才又悲傷地說道,“有些了解可能永遠也無法做到。”
“為什麽?”女孩不解地追問。
年輕人不再說什麽,他今天已經說得太多,這本不是他的風格。
兩人間出現了沉默,最終這氣氛被女孩的聲音打破。
“我想要回家了。”她有些蕭然地說道。當她今天來赴這個約會的時候,並沒有想到交談會陷入這樣的窘境。她現在相信對方確實是出於真心要幫自己,可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彼此之間開始出現一種奇怪的感覺。
似乎那個人向自己隱瞞了什麽非常重要的事情,但那事情到底是什麽,她又說不清楚。
“時間不早了,我這就送你回去。”年輕人一邊看表一邊說道,“不過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
“什麽?”女孩豎起耳朵,有些期待的樣子。
年輕人溫柔而又專注地看著對方:“昨天我們有個約定,我說我以後每天都會在這個咖啡館等你,然後送你回家。”
“是的。”女孩笑了笑,希望借此緩和先前的不快,“今天是我們第一次履行這個約定。”可是她的笑容很快凝固在臉上,因為對方的回答再一次讓她感到意外。
“我要失約了。”年輕人突然用充滿歉意的語氣說道,“對不起。”
女孩一愣,然後她搖搖頭,心中的不滿情緒難以掩飾:“你對於自己所作的決定,總是這麽快就會改變嗎?”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年輕人停頓了片刻,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道,“我要去完成一件事情,在這件事做完之前,我沒有辦法再和你見麵。”
女孩沉默了一會兒:“那你又何必與我相約?本來我們都有各自的生活,可以互不影響的。”
“是今天剛剛出現的情況,我完全無法預料的情況。”年輕人解釋著,用他一貫的平和語調。他似乎並不急於去表白,但這樣的態度反而顯得更加可信。
女孩的不滿情緒消散了許多,不過失望仍然寫在她的臉上。她猜測著問道:“你要去外地嗎?”
“不,我隻是不能和你見麵。”
“那你還會不會來聽我的音樂?”
“在那件事情結束之前——不行。”
女孩黯然地撇了撇嘴:“完成那件事情,需要多久?”
年輕人搖頭:“我不知道。”
女孩輕歎了一聲。她發現越接近麵前的這個男子,便越發現他身上籠罩著濃濃的迷霧。不過她也不想再追問什麽了。先前的經驗已經表明,對方不想說的事情,自己再怎麽問也是徒勞的。
片刻後她說道:“我也想告訴你一件事情。”
“什麽?”
女孩抿著嘴,似乎在猶豫什麽,不過最終她還是把心中真實的感受說了出來。
“我已經瞎了十多年,你肯定能想象出我對光明的渴望。可是今天,你告訴我你會幫我治好眼睛,然後又說不能遵守昨天的約定。你知道嗎,我卻寧願你不管我的眼睛,但是你能夠守約,這樣我會真的覺得多了一個朋友,而不是一種不可把握的期望。嗬,也許對你來說,這有點無法理解?”
“不,”年輕人立刻回複道,“我完全能夠理解你。事實上,我們倆之間有很多共通的地方。”
“哦?”女孩咬著嘴唇,“那你是否會再考慮一下?”
年輕人沒有回答,他忽然轉了話題問道:“你的父親為什麽會去世?”
女孩露出詫異的神色,不明白對方怎麽提起了這個問題。不過對這樣的話題她倒並不忌諱,因為父親在她心中是個英雄,她甚至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父親的事跡。
“我父親是一個警察。”她悲傷但又帶著驕傲的語氣說道,“他生前一直在查一起命案,非常大的命案。後來那個凶手找到了他,他在與那個凶手搏鬥的時候被殺害了。”
“你想找到那個凶手嗎?殺害你父親的凶手?”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年輕人低下頭,不敢去直視對方的眼睛,雖然他明知道那雙眼睛什麽也看不見。
“當然。”女孩毫不猶豫地說道,“如果我能夠找到他,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我要麵對麵地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想他一定不敢回答我,他會在我的憤怒麵前顫抖。但我不會放過他,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他知道父親死亡的所有細節。我必須找他問清楚,然後我要看著他遭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女孩的聲音如此堅定,與她嬌柔文雅的形象產生了鮮明的對比,而與此同時,卻有兩行清亮的淚珠從她的腮邊滾落下來。
年輕人沉浸在某種情緒中,良久無言。直到女孩的眼淚慢慢風幹,才又聽見他的聲音。
“對於你父親的死亡,你不願留下任何問號。然後……如果有機會的話,你一定要為你的父親報仇,是嗎?”
女孩無聲點頭。
“這也正是我現在的想法。”年輕人黯然感慨道,“所以說,我們有著太多的共通點。我多麽希望你能像我理解你一樣的理解我——我再次道歉,因為我的失約,不過總有些事情是我們必須去做的。”
第十章 誘餌與枷鎖
十一月一日上午七點四十一分,刑警大隊羈押室內。
這是刑警隊用來扣押犯罪嫌疑人的地點所在,隔壁就是提審室。嫌疑人在接受審訊之前,一般會在這間屋子裏先關押一段時間。現在屋子裏孤零零地坐著一名男子。他的右手被一副手銬連在了特製的犯人椅上,看起來應該是一名剛剛被捕獲的嫌疑人。
不過他的衣著神態似乎又難以和嫌疑人的身份吻合起來。此人看起來二十來歲的年紀,一身名牌穿戴,青春時尚。雖然是被銬在椅子上,但他仍然保持著一種非常瀟灑的坐姿:蹺著二郎腿,上身傾靠在椅背上,夾克拉鏈很自然地敞到了胸口以下,那副做派不像是被羈押,倒像是在咖啡館中等待和美女約會一般。
羈押室內的陳設很簡單,除了一套木質桌椅之外,最顯眼的就是西側牆上的一麵碩大的鏡子。那年輕男子正麵向鏡子,他看著鏡子裏自己英俊的容顏,頗有一種自戀般的欣賞感覺。
而在鏡子的背麵也站著兩個人。不過當他們看向鏡子的時候,目光卻能夠穿透鏡麵盡覽羈押室內的全貌。原來這是一麵特製的單透鏡,裝在這裏的目的正是為了讓室外的警察能夠觀察到室內嫌疑人的一舉一動。
“這小子真他媽的能裝。”鏡子後麵兩人中的那個瘦弱男子說道,“我看到他那副欠扁的樣子就想衝過去踹他兩腳。”
說話的人其貌不揚,和羈押室裏的男子比起來,他給人的感覺甚至有些猥瑣。不知是不是在容貌上自慚形穢的原因,他現在看著被銬在椅子上的那個帥哥,眼神中充滿了厭惡和敵視。
另一名男子看起來要年長一些,他對同伴的激烈情緒不為所動,隻顧用銳利的目光看向室內,在認真觀察了一兩分鍾之後,此人以結論般的口吻說道:“這家夥知道這是塊單麵玻璃。”
“哦?”瘦弱男子露出狐疑的表情,“你怎麽知道的?”
“從他的眼睛裏可以看出來,他並不隻是在照鏡子,他的目光很明顯想要找出鏡子後麵的某些東西——當然他不可能看見,但這種下意識的動作表明他完全清楚這麵鏡子的玄機。這也能解釋他為什麽要擺出一副可惡的做派:他是在向我們挑釁示威呢。”
瘦弱男子按照同伴的指點研究了片刻,然後他無奈地搖著頭:“唉,我是看不出你說的那些名堂……研究人真是太複雜,像我這樣的人,看來就隻能和計算機打打交道——那個世界不是1就是0,簡單得很。”
說話者在計算機領域的成就倒是很難有人比得上,他正是省公安廳網監處的技術專家曾日華,而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中年人則是剛剛上任的省城公安局刑警隊長——羅飛。
“你是怎麽找到他的?”羅飛此時問道。
曾日華咂咂嘴說:“那還真是費了一番周折呢。本來我想,像這樣的網絡記者,隻要找到他們的老板,那肯定就能把他揪出來了。可是沒想到這家夥根本沒有老板!我去了上傳那段視頻資料的網站,網站也不知道這家夥的身份。他們隻是在網上聯係,那家夥在收到網站付給他的大筆酬金後,就把相關資料發了過來。於是我又去查他收款的賬戶,居然是用假身份證辦理的。”
“哦?”羅飛若有所思地點著頭,“他的警惕性還挺高的?”
曾日華點頭道:“那可不。這家夥也知道自己幹的不是什麽好事。他在網上用的筆名叫作‘甄如風’,涉及好幾起無良采訪以及侵犯隱私權的報道,早已是臭名遠揚,甚至有當事人要雇傭黑道對他進行報複。所以他才會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吧?”
“惡人自有惡人磨。”羅飛看了眼屋內的男子,話中有話地說道。
曾日華則繼續自己的思路往下講述:“後來我就鎖定了他經常上網的那幾個賬號,對全市的計算機網絡進行監控。大概淩晨四點多鍾的時候,他的QQ在市中心一家洗浴中心的休閑大廳內登錄上線。我立刻帶人趕過去,把他堵了個正著。”
羅飛注意到男子額頭上有些瘀青,便轉頭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打他了?”
曾日華尷尬地撓撓頭,然後擠著笑說:“這個王八蛋,誰不想揍他兩下呀?我也不是故意的,是他先推推搡搡要動手,我當然就沒客氣。嘿嘿,你別看他人高馬大的,要跟我打根本不是對手。”
羅飛笑著搖搖頭,他知道曾日華雖然是個文職,但論格鬥也是一把好手。當時慕劍雲被鄧驊的手下綁架,正是曾日華單槍匹馬救下的。屋子裏的那個家夥這次隻怕是沒少吃苦。這件事雖然違反了警方的紀律,但自己作為專案組長,也隻能一笑而過罷了。然後他又將話題引向正軌:“他的身份履曆查清楚了吧?”
“他叫杜明強,二十六歲。來自貴州山區。這是他的身份資料,已經核實過了,沒有問題。”曾日華一邊說,一邊將打印出來的一份戶籍資料遞交到羅飛手中。
羅飛快速而又認真地將那份資料掃了一遍,然後吩咐道:“把他帶到審訊室吧,我先給他做做鋪墊。”說話間,他又抬腕看看手表,“嗯,現在七點四十五分,你通知大家,八點半在會議室開會,我們討論一下詳細的計劃。”
“好的。”曾日華答應一聲,出了監控室。片刻後,羅飛便看到他的身影又進入了羈押室內,屋內的杜明強立刻轉頭瞪著來人,目光中充滿憤怒的意味。
這個曾日華,看來抓人的時候下手不輕。羅飛在心中暗暗掂量著:如果杜明強因此對警方產生嚴重的對立情緒,會不會對下麵的計劃帶來負麵影響?
無論如何,這個杜明強看起來都不是個容易控製的角色。一會兒和他交鋒的時候,可不能太過隨意了——帶著這樣的想法,羅飛也離開了監控室,到審訊室內先行等待起來。
沒過多久,曾日華就把杜明強帶到了審訊室內。這兩人的身高差了有多半頭,但曾日華一手扣住杜明強的胳膊,卻能令對方毫無反抗之力。不過杜明強嘴上可沒閑著,他一路憤憤不平地叫嚷著:“你們憑什麽抓人?憑什麽打人?我要投訴!”
“嚷什麽嚷,給我老實點!”曾日華手腕發力將他摁倒在審訊椅上,那椅子有個帶鎖的木板,橫亙在杜明強身前時,便形成了一個簡易的牢籠。
羅飛衝曾日華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轉身離去並且帶上了房門。
此刻屋內隻剩下羅飛和杜明強二人。羅飛也不急著說話,他凝起目光開始在更近的距離內觀察起對方來。
不可否認,這的確是個帥氣的小夥子。他留著一頭濃密的長發,臉龐消瘦有型,鼻梁尖俏挺拔,他的嘴角也有著剛毅的線條,微微輕挑起來的時候,便露出一絲驕傲而又不羈的神色。
當然,令羅飛印象最深的還是對方的眼睛。那雙眼睛不算大,但是黑白卻非常分明。現在那兩隻黝漆般的黑瞳孔正直直地對著羅飛——他的主人也在認真打量著自己麵前的對手。
這果然是個不好對付的家夥——羅飛印證了自己先前的猜測。他不願再給對方過多的準備時間,於是開口問道:“你叫杜明強?”
“你是什麽人?”杜明強不答反問,同時他強調說,“我懂法律,你有義務首先向我表明你的身份。”
“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羅飛。”羅飛一邊說還一邊掏出證件來,“你需要看一下嗎?”
杜明強愣了一下,他的目光隻是停留在羅飛的臉上,對那證件卻沒有什麽興趣。
“刑警隊長?”片刻之後他困惑地問道,“你們是不是抓錯人了?”
羅飛不說話,他拿出一支MP3按下了播放鍵。一個男子的聲音隨即響起:
“按照你的敘述,那個殺手饒過了最後的女生,是因為你終於砍下了自己的手,你找回了做人的勇氣,承擔起了做老師的責任,是這樣嗎?”
這正是在網上引發瘋狂點擊的吳寅午自殺前的訪談音頻。因為上傳者刻意對語音進行了變頻處理,所以那聲音聽起來多少有些怪異。
聽完一句話之後,羅飛便終止了MP3的播放,同時他問道:“這個說話的人就是你吧?”
雖然音頻已經停止,不過後續那些令人氣憤的對話內容早已被羅飛記在心中,現在他滿腔的憤怒情緒正通過目光滲透出來。
杜明強沒有立即回答,他那黑亮亮的眼珠在眼眶裏輕微而又快速地轉動了兩下。這個細節立刻被羅飛捕捉到,於是後者又冷笑著補充說:“你沒有必要想太多。已經到了這個地方了——你明白嗎?”
杜明強飛眼瞥了一下羅飛,雖然明白對方是有備而來,但他還不願輕易放棄。於是在裝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後,他回答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也許我該叫你的網名:甄如風,這能幫助你想起很多東西。”羅飛正色說道,“我們已經查到你上網用過的所有賬號,你接收網站酬金的銀行卡號等等……在你的住處我們還提取了一部手提電腦,我想那裏麵一定也保存著很多有趣的資料吧?”
羅飛說話的時候,杜明強便抬起頭看著對方,而他臉上無辜的表情則隨著羅飛言辭的深入而逐漸消退,當得知自己的手提電腦也已落入對方手中之後,他知道抵賴已毫無意義,於是咧嘴承認道:“好吧。那個人就是我……那段音頻文件也是我放到網上去的。”
羅飛應了句:“很好。”他把MP3收起,目光凜凜地盯著杜明強。後者卻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直到被對方的眼神逼得實在沒辦法了,他才嚷嚷起來:“是我又怎麽了?我犯法了嗎?你們憑什麽抓我?”
羅飛仍隻是看著對方。
“嘿嘿。”杜明強忽然笑了,“也許是我妨礙了你們破案?尊敬的刑警隊長,那個叫作Eumenides的殺手很不好抓吧?就算這樣,你們也不能把怨氣發泄在我身上啊!”
羅飛胸口有些發悶,怒火上湧。不過他很快明白對方說那些話的目的就是想要激怒自己,於是便又冷靜下來。他開始瞪視著對方,然後緩緩地說道:“你沒必要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因為真實的情況我們都很清楚,你逼死了一個教師,一個老人!”他的嗓門不大,但每一個字卻都擲地有聲。
小小的審訊室內氣氛變得凝重起來,杜明強的神情也因此收斂了一些。沉默片刻後,他搖著頭歎道:“吳寅午是自己自殺的……和我有什麽關係?我隻是一個記者……”
“記者?”羅飛忽然插話問道,“你有記者證嗎?”
出乎羅飛的意料,這個問題似乎打中了杜明強的痛處。小夥子臉“騰”地一下漲紅了,某種情緒在他體內醞釀著,從最初的尷尬,漸漸轉化成憤懣,那憤懣繼續累積,最後又變成滿腔怒氣爆發出來。
“我沒有記者證,但這並不妨礙我成為一名優秀的記者!”他振振有詞地大聲說道,“證件算什麽?那隻是無能者的遮羞布而已!我是一個天才的記者,我根本不需要用證件來證明自己!”
看著對方激動的樣子,羅飛心有所動。他一直認為杜明強隻是一個販賣隱私的逐利者,沒想到這家夥竟還真的以記者自居。而沒有記者證看來就是他不齒於人的心病了。回過頭想想,當萬峰賓館血案發生之後,大批持有合法證件的記者曾蜂擁至醫院,想要采訪吳寅午但無一如願。而這個山寨貨色卻能蒙過現場的值班護士,搞出了那麽一份轟動網絡的訪談音頻。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他倒的確具有成為記者的天賦。
可惜的是,一個人若想有所成就,天賦也隻能排在所需條件的第二位,最重要的還是品行——這是羅飛一貫以來的觀點。
就像眼前的這個小夥子,他即便真的具有成為記者的天才,但他肮髒的道德操守終究會讓其淪為人人唾棄的角色。
不管怎樣,現在總算找到這家夥的心理弱點了。羅飛收回思緒想到,他決定進一步去刺激刺激對方,於是他換上一種輕蔑的眼神看著對方:“我不想和你討論這些沒用的東西。既然你沒有記者證,那麽你的行為便屬於無證采訪。”
“無證采訪,好吧好吧……”杜明強喃喃地念叨著,他的情緒在慢慢地平複,顯然沒有再受羅飛所激。片刻後他反而翻眼看著羅飛,怪聲怪氣地問道:“怎麽了,現在刑警隊隻能管這種檔次的案件嗎?”
“違法的事情我們都可以管。”羅飛用冷冷的話語反擊著對方,“而你不僅涉嫌無證采訪,還涉嫌假冒警察,同時,我們在你的手提電腦裏查到了非法瀏覽色情網站的記錄……你的這些行為都觸犯了法律,警方有權羈押你,並對你施行治安拘留的處罰。”
“治安拘留?”杜明強看著羅飛,他眨了眨眼睛問道,“幾天?”他的神態和語氣絲毫沒有慌亂的感覺,反而透出種如釋重負般的解脫。
羅飛很清楚對方的心態:被警方如臨大敵般擒獲,又是刑警隊長親自提審,這個家夥雖然表現得很強硬,但心裏難免發虛。可一番激烈的言語交鋒之後,自己麵臨的處罰原來僅是治安拘留而已,他此刻一定是長出了一口氣。
這也正是羅飛刻意要營造的效果:一個人的情緒出現波動的時候,他的思維能力和防禦本能肯定會大大地降低。
是時候引導對方去經曆下一個波峰了。
“事實上,我們並不準備拘留你。”羅飛眯起眼睛,目光因此而顯得更加精亮,而他陰沉的語氣似乎在預示著什麽可怕的事情。
杜明強感受到了那種非同一般的氣氛,他皺起眉頭問道:“那……你們想怎麽樣?”
羅飛沉著臉不說話。杜明強等待了片刻之後,終於有些沉不住氣了,他提高嗓門自己給自己打氣說:“現在是法製社會,你們做任何事情,都要有法律依據的!”
羅飛“嗤”地輕笑一聲,道:“現在你知道講法律了?可你自己違反法律的時候,為什麽不想想後果呢?你知不知道,你在逼死吳寅午的同時,也把自己拖進了一場危險的遊戲。”
杜明強看起來不太明白羅飛的意思,他躊躇著反問道:“你什麽意思?”
羅飛打開麵前的一個文件夾,那是曾日華交給他的資料,包括杜明強的身份履曆等等。在那些資料的最上方卻是一個信封,羅飛把那信封扔到杜明強麵前:“這是警方在你住處搜到的東西。”
杜明強拿起那個信封看了一眼,臉上的神情卻愈發地莫名其妙:“這是建設銀行寄過來的信用卡對賬單,我每個月都會收到這樣的信件,有什麽問題嗎?”
“這封信你沒有打開看過?”羅飛認真地問道。
杜明強搖搖頭:“這樣的垃圾信件有什麽好看的?我每個月按時把透支的錢還上不就行了?”
“可警方找到這封信的時候,信封卻是被打開的。”羅飛蹙起眉頭似乎在想著什麽,然後他又喃喃自語,“不過如果是那個人打開的,倒也並不奇怪……”
“你到底在說什麽?”杜明強瞪大了眼睛,黑眼球因此而顯得更加明亮。
羅飛輕輕甩了甩下巴:“你自己看看吧——裏麵的東西。”
杜明強用左手把信封搓開,右手兩個手指探進去,取出了裏麵的信箋。他的眼神隨即凜然了一下,因為從紙質上來看,那信箋顯然不是銀行的對賬單,而是一張薄薄的書寫紙。當他進一步將那張書寫紙展開之後,他臉上的表情則愈發如定住了一般,震愕萬分。
因為他看到了紙上的內容,那上麵用極為工整的仿宋體筆跡寫著——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甄如風
罪行:無良采訪,逼人致死
執行日期:十一月■日
執行人:Eumenides
良久之後,杜明強才從震諤中清醒過來,他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問道:“這……這是什麽?”
“你不知道這是什麽?”羅飛冷冷反問,“像你這樣的網絡靈通人士,而且還麵對麵地采訪過吳寅午,你會不知道這是什麽?”
“死亡通知單?殺手Eumenides的死亡通知單?給我的死亡通知單?”杜明強一連問了三句,臉上仍充滿不可思議般的表情。
“不錯。”羅飛給予了肯定的答複。然後他鄭重其事地說道:“現在你明白了吧?這才是我們把你帶到刑警隊的真正目的!”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杜明強連聲說道,“這,這真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真是太讓人興奮了!”
“什麽?”羅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有人在麵對Eumenides的死亡通知單時說出“興奮”兩個字,難道那家夥是語無倫次了嗎?
杜明強看出了羅飛所想,他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然後他看著羅飛。
“你很奇怪吧?我為什麽會興奮?你覺得我應該害怕才對——”說話的時候他握緊拳頭,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著,“是的,我也害怕,可是這種害怕在另外一種情緒麵前卻變得不值一提。這份死亡通知單,在別人看來也許隻是一種死亡威脅。可是在我眼裏,它卻有著另外一種更加重要的意義!”
“什麽意義?”現在輪到羅飛糊塗了,對方此刻的表現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完全無法理解。
“這是一則新聞,轟動性的新聞!”杜明強亢奮地往前探著身體——如果不是審訊椅限製了他的行動,他此刻恐怕已經跳了起來,“而我,一個天才的記者,現在正是這則新聞中的主角,這是一件多麽令人激動的事情!我會寫出一篇偉大的報道,獨家報道!”
羅飛冷眼旁觀著對方的表演,心中湧起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他終於明白,對於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似乎沒有什麽比他的記者夢更加重要。為了一篇引人注目的報道,他不僅可以無視別人的情感,甚至連自己的性命也能視之不顧!
或許……他其實並不清楚那個殺手有多麽可怕。想到這裏,羅飛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知不知道Eumenides已經殺了多少人?”
“那個寶馬車女車主,被炸死的飯店女老板,還有前兩天那兩個辱師的學生……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但是,一定還有其他的案子吧?”杜明強用期待的目光看著羅飛,他似乎完全曲解了對方的語意,把一次警告當成了刺探案情隱秘的機會。
羅飛頗為無奈地搖搖頭。當他拋出Eumenides的死亡通知單之後,這場交談的氣氛就有些變味了,現在他必須把局麵引到正常的軌道上來。略一斟酌之後,他回答說:“是的,還有很多案子是沒有向公眾披露的,包括鄧驊的死亡。”
杜明強的瞳孔再次因興奮而放大:“鄧驊?他也是被Eumenides殺死的?官方的新聞上說,他是在機場突發心髒病身亡……”
羅飛“嘿”了一聲問道:“你相信官方的新聞嗎?”
“當然不信。”杜明強笑道,“官方新聞從來不告訴人們事情的真相,所以這個社會需要我這樣的人。”
對方那洋洋自得的樣子令羅飛頗為反感,再想想他的所作所為,居然還有臉自詡為被“社會需要”的人?羅飛盯著對方的麵龐——那英俊的容貌配上笑容應該令人賞心悅目才對,可他此刻卻隻有反胃的感覺。
也許真該讓Eumenides完成他的執行。羅飛在心中暗暗地想道,這個想法顯然與他的身份大相抵觸,所以他很快又搖了搖頭,像是在自我否定一樣。然後他對杜明強說道:“還有一個情況,也許你更應該注意一下。”
“什麽?”杜明強興致勃勃地追問,這場審訊在他眼中似乎已經成了精彩的新聞發布會。
羅飛神色鄭重:“Eumenides發出的死亡通知單,到目前為止還從沒有落空過。”
“哦?從未落空的死亡通知單……這會成為報道中的一個亮點。”杜明強翻著眼睛,自言自語地說道,隨後他似乎想到些別的東西,在默然愣了片刻之後,反問羅飛,“如果這個情況延續下去的話,那麽我很快也會成為一個死人?”
羅飛點點頭,同時暗舒了一口氣:這個家夥總算還有點理智,終於明白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螻蟻尚且偷生,在這個世界上,又有誰能完全置自己的生命於不顧呢。更何況像杜明強這樣的家夥,他在本質上應該是一個非常自私的人。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他對於某件事情有著近乎瘋狂的追求,這種瘋狂會在短時間內令他的大腦失去正常的思維能力。
不過在可怕的事實麵前,他總該清醒過來了。
羅飛一邊這麽揣摩一邊冷眼觀察著杜明強,用對方的表現印證著自己的分析。
的確,先前那種興奮的表情已經凝固在杜明強的臉上。他的眉頭微微皺起,然後他再一次展開那張書寫紙,遞送到自己的眼前。
“這個日期是……十一月幾號?”他突然抬頭問羅飛。因為在那張死亡通知單上,標明具體“幾號”的地方恰好出現了一些汙損,所以那個數字已經難以分辨了。
羅飛卻反問他:“這裏的汙漬是怎麽搞的?”
“應該是我自己弄髒的。”杜明強聳聳肩膀,“這種信件我從來不看,當然就不會注意保護什麽的。昨天晚上我給鋼筆吸墨水,隨手拿起這封信墊在下麵。所以有幾滴墨水灑出來,正好落在了這個數字上。”
的確,造成汙損的正是藍黑色的墨水,因為那張書寫紙本來就比較薄,所以墨水完全滲透了紙張,將表明具體執行日期的數字完全掩蓋了。
“我們找到這封信的時候,字跡已經被破壞。所以如果你不知道這個日期,那麽能給出答案的,就隻有Eumenides一個人了。”羅飛頗帶著些無奈的語氣說道。
杜明強把眼睛湊到那張紙上,想要努力看清那個被汙損的數字。不過他的舉動是徒勞的,因為Eumenides的死亡通知單本身也是用藍黑色的鋼筆書寫,所以被相同的墨水浸染之後,原本的字跡就完全看不出了。他隻能搖搖頭以示放棄。
卻聽羅飛又問道:“你昨天用這封信墊墨水瓶的時候,信封已經被打開了嗎?”
杜明強蹙眉想了會兒,再次搖頭:“我不記得了。誰會去注意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
對普通人來說,這樣的細節的確是無關緊要的。所以羅飛想要從信件本身尋得線索的奢求似乎要落空了。不過他並不因此而覺得沮喪。因為他知道,即使杜明強能提供某些信息,這種信息也未必就具有價值。Eumenides在這方麵是個絕對的高手,如果他連遞送死亡通知單的過程都會被當事人找到破綻,那他根本就沒資格成為令警方頭疼的致命殺手。
杜明強把那封信重新裝好,扔回給羅飛,同時他用一種頗帶自嘲的語氣說道:“看起來我的情況比以前的那些受刑人更加糟糕,是嗎?他們至少還知道殺手行動的具體日期,而我卻連這最基本的準備都無法做到。”
“是這樣的。”羅飛淡淡地瞥了杜明強一眼,“不過與那遺失的日期相比,你更應該想想,自己的名字為什麽會出現在受刑人的名單上。”
麵對羅飛如此直白的言語問責,杜明強卻隻是不以為意地咧了咧嘴:“我知道你是怎麽看我……你自詡為道德高尚的人士,對我的所作所為嗤之以鼻。在你眼裏,我甚至夠得上死亡通知單上的罪名。不過,這並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我現在為什麽坐在這裏?原因在很簡單,法律上並不會給我相應的製裁,同時法律也不允許一個殺手來踐踏其他人的生命。而你是為法律服務的,所以你要保護我,不管你心裏是多麽討厭我,這都是你現在必須完成的任務——我說的對嗎?”
“是的。”羅飛也隻能點頭承認,“你對局勢的判斷倒是很準。”
“我說過,我是一個天才。不管是窺探隱秘還是分析人的心理活動,這都是我的拿手好戲。”杜明強挑著眉頭,越說越自得,他甚至拿羅飛和自己做起了對比,“如果我得到和你一樣的機會,也許我也能成為一個刑警隊長呢。嘿,隻可惜我有另外的人生軌跡,注定我隻能成為一名出類拔萃的記者。你們不理解我,我毫不在意——天才都是不被人所理解的。”
幾個回合交鋒下來,羅飛似已習慣了這個家夥的自戀風格。而對方的自戀也並非毫無本錢,事實上,他將吳寅午逼至崩潰的那段訪談,從心理攻擊的角度來說就是一個經典的案例。可是,即使是天才又怎麽樣?鄧驊算不算一個天才?以他的能力和勢力都無法躲過Eumenides的死亡通知單,那杜明強又能如何呢?
再了不起的家夥在死後也就隻是一具屍體而已,到了那一步,他與任何人都沒有分別。
前案中當鄧驊在重重嚴防之下鑽進賓利車,向著機場而去的時候,羅飛就曾有過類似的感慨。現在他看著眼前這個洋洋自得的年輕人,臉上又禁不住浮現出五味雜陳的複雜神色。此刻在他眼中,對方其實已經離死人不遠了。
杜明強感受到了羅飛的變化,這種變化讓他收回情緒去麵對自己所處的危險境地。他衝羅飛笑了笑算是歉意,然後主動說道:“好了,我們不說這些沒用的東西。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對於Eumenides這一次的死亡預告,警方有什麽打算呢?”
羅飛正色回答:“我們會保護你。”
“保護我——那是當然的,我關心的是,怎樣保護?”杜明強又追問。
“我們會派出專門的警力對你進行全天候的跟隨。”
杜明強點點頭,不過他似乎又有些其他的擔憂:“你們不會限製我的行動自由吧?”
“不會的。”羅飛答道,“隻要你不走出警方的視線就行。除此之外,你完全可以自由安排你的活動。”
杜明強輕輕地籲了口氣:“我還以為你們要把我關在一個密不透風的屋子裏——就像現在這樣。”
“從保護你的角度來說,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不過,我們並沒有這麽做的權力。”說到這裏羅飛停頓了片刻,然後又道,“不過如果你自己要求的話,我們也可以提供類似的安全措施。”
杜明強“嘿”地笑了一聲,揶揄著說道:“何必呢?何必要做一件讓所有人都不爽的事情?”
羅飛聞言微微皺起了眉頭,而杜明強看到對方這樣的表情便更加得意,他咧開嘴,端著一副自作聰明的姿態說道:“如果我被限製自由,困在一個保衛嚴密的地方,最不爽的人肯定就是Eumenides,因為他要接近我就變得很難,說不定會被迫放棄原先的計劃;如果Eumenides放棄計劃,警方也會不爽,因為你們手中的這條線索會變得沒有意義;而對我來說呢?我躲避Eumenides就是在躲避有史以來最具新聞價值的殺手,一個真正的記者是絕不會這麽做的。所以說呢,讓我恢複自由,為我和Eumenides的接觸提供良好條件,這才是大家都想看到的局麵。”
羅飛並不反駁對方的這番言論,他仍然保持著自己一貫的平穩作風,淡淡地問道:“這麽說的話,你願意接受警方的安排了?”
“接受安排?”杜明強搖搖頭,“這麽說的話似乎不準確。我想我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是合作。”
“合作?”羅飛看著對方,不知道這家夥又在耍弄什麽玄虛。
“是的,合作!”杜明強加重語氣強調說,“事實上,你們警方是想利用我來引出Eumenides,而我願意與你們配合。這對我來說會承受相當的風險,所以我也要享受和風險相對應的收益才行。”
居然在這個時候和警方講條件,真是個狂妄而又不自量力的家夥。羅飛對這樣的人素來反感,不過他並沒有把這種情緒顯在臉上,隻是問道:“那你想要些什麽?”
“新聞素材。和Eumenides有關的新聞素材。”
“這不可能。”羅飛斷然拒絕,“這些都是警方的絕密資料,絕不會外泄。”
杜明強露出失望的神色,不過他並不甘心,又透出要挾的口吻說道:“那我也不能保證完全按照你們的計劃行動。也許我會自己躲起來,或者,我會自己去找和Eumenides有關的資料。”
“這是你的自由。”羅飛冷冷回答,“不過我要告訴你,如果你真的脫離了警方的監控,那麽警方下次找到你的時候,多半就要帶著法醫給你收屍了。”
杜明強似乎沒料到對方的態度如此強硬,他愣了一下,然後悻悻地搖著頭,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而羅飛也沒有興趣再將這場交談進行下去,他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等著要做。見杜明強不再說什麽,他便站起了身:“好了。情況已經說得很明白。請你在這裏稍等片刻,我會派出專門的警力對你進行保護,然後你就可以離開了。”
說完這些話之後,羅飛便離開了提審室。他招來兩個值班的幹警,囑咐他們把住門口,不讓任何人出入。這裏是刑警大隊的核心地盤,他並不相信Eumenides敢來這裏撒野。不過一如他素來的性格,不論做什麽事情,總要滴水不漏才好。
上午八點半,刑警大隊會議室。
那張發給杜明強的死亡通知單經過掃描後,被投影儀打在了會議室前方的顯示屏幕上。“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們此刻都在盯著那屏幕,神情專注嚴肅。
曾日華正在向眾人介紹這張死亡通知單的來曆。
“昨天傍晚,從射擊俱樂部撤離之後,羅隊就給我下了一道命令,要我去尋找那個采訪吳寅午的冒牌記者。到昨天淩晨四時許,我通過網絡追蹤的方法,在本市一家洗浴中心的大廳內抓到了這個家夥。他叫杜明強,貴州人,無業,現在正關押在刑警大隊裏。這張死亡通知單則是我們在他的暫住地裏找到的。”
“因為這個家夥的訪談造成了吳寅午的自殺,所以激怒了Eumenides,才領到這樣一張死亡通知單吧?”聽完這段介紹後,尹劍分析道。
“顯然是的。”曾日華點著頭,頗有些感慨地說,“羅隊考慮問題,確實比我們周全,思維跟得也快。昨天要我盡快找到那個記者,我還不太明白其中的用意,直到搜出這份死亡通知單之後才恍然大悟呢。”
“是嗎?不過我倒覺得你並沒有完全明白。”一個柔美的女聲接住曾日華的話茬兒說道。
說話的人正是慕劍雲,她微微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曾日華。
曾日華一邊撓頭一邊眨著眼睛,露出費解的神情。
慕劍雲問他:“你有沒有想過,Eumenides怎麽會這麽快就知道吳寅午接受訪談後自殺的事情?”
“是從網上看來的吧?”曾日華猜測。
慕劍雲立刻搖頭:“Eumenides現在關注的焦點是生父的死亡真相,根本不會像警方一樣繼續關注吳寅午的動態。他知道這件事情,是因為昨天下午羅隊通過網絡給他播放了那段采訪音頻。那段音頻讓Eumenides覺得,自己的行動第一次失去了原本的意義,所以他異常惱火。”
“是嗎?羅隊把那段音頻放給他聽了?”曾日華若有所悟地點著頭。昨天羅飛與Eumenides網絡交談的時候他正在省城東奔西跑追蹤Eumenides的所在,因此對羅飛播放采訪音頻的舉動並不知曉。現在慕劍雲點明之後,他很快就回過味來,愈發感慨地說道,“原來Eumenides盯上杜明強,從根本上就是出於羅隊的精心設計呢!”
一邊說,他還一邊用求證的眼神看著羅飛。而羅飛也沒有必要否認,微微頷首道:“做事情總要有多手準備才好。昨天我們定下方案,想用特警隊員作為誘捕Eumenides的誘餌,而我在和Eumenides網絡交談的時候,已經發現了裝在耳機中的測謊裝備,所以我預感到這次布餌行動可能要失敗。作為應變的方案之一,我給Eumenides播放了那段采訪音頻,並且刻意去激怒對方,這樣我們雖然失去了一個誘餌,但是又可以有一個新的誘餌作為候補。”
曾日華“嘿”地歎了一聲,想到昨天下午自己是在前往網吧的路上向羅飛匯報了冒牌采訪的事情,隨後羅飛就把那段音頻資料收了起來,難道他當時就已想到要用這段資料來刺激Eumenides?如果這樣的話,那麽此人的思維不僅周密,而且決斷之快也足以令人歎服!
“基本的情況就是這樣——”羅飛引導著眾人的思路回歸案件本身,“對於這個新出現的情況,大家看看有什麽想法?”
“那個日期是怎麽回事?”柳鬆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慮,慕劍雲等人也跟著點頭,顯然這是大家都很關心的問題。
“這份死亡通知單夾在一份銀行對賬的信箋中。而杜明強昨天晚上把墨水滴在了信箋上,所以造成這一部分內容無法分辨。”羅飛解釋著,他的語氣透著一絲惋惜,“大家也都看到了,墨水滴正好覆蓋了具體的死刑執行日。對這個日期,我們隻能知道是‘十一月’”。
“今天是十一月一號。”柳鬆皺起眉頭說,“那豈不是意味著,從今天開始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裏,Eumenides都有可能對杜明強下手?”
“是的。”羅飛坐實了柳鬆的分析。而眾人也都意識到警方會因此而麵臨一種尷尬的局麵:他們雖然給Eumenides成功布下了一顆餌料,可卻無法知道Eumenides究竟何時會前來大快朵頤。
柳鬆搖著頭輕歎一聲:“這就麻煩了。布置一個誘捕Eumenides的陷阱也許不難,但我們怎麽可能把這個陷阱保持一個月的時間?”
在座者都參與過保護韓少虹的市民廣場之戰,深知要對付Eumenides這樣的殺手,警方要投入多大的人力和精力。要將類似的狀態保持一個月的時間,那簡直就是一樁不可完成的任務。
“我們不能在這件事情上分散太多的精力。”羅飛也說道,“因為我們同時還麵臨著很多更重要的戰場。”
的確,對於“一三○”案件的真相追查,這才是Eumenides此時最為關注的焦點。警方如果為了保護杜明強而忽略了這條線索,那顯然就會得不償失了。
慕劍雲忽然抬眼看著羅飛,她似乎想到些什麽。在斟酌了片刻之後,她開口道:“這個具體日期的遺失,也許並不是一個意外!”
眾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過來,同時揣摩著她言語中的潛台詞。隻有曾日華已耐不住性子追問:“不是意外?這是什麽意思?”
慕劍雲娓娓分析道:“死亡通知單是在對賬信箋中找到的,但是誰也不知道這份死亡通知單是什麽時候被放進信箋裏麵去的。也許墨水浸染信箋是發生在死亡通知單投遞之前。而Eumenides到來後發現了這封被汙染的信箋,所以他便利用這個元素,造成執行日期被無意間染沒的假象。而事實上,根本就是他自己要隱藏這個日期!”
“嗯。倒是很有可能,”曾日華連連點頭,“要不怎麽會這麽巧?就是幾滴墨水,正好就把具體的日期給蓋住了?”
柳鬆“嘿”地冷笑了一聲:“那就是Eumenides並不敢把具體的日期告訴警方,可又要保持住他一貫的驕傲派頭,所以就做出這番故弄玄虛的把戲。”
慕劍雲卻又搖搖頭:“不,情況恐怕不是那麽簡單。”說話間,她的目光重又看向羅飛,似在等待著後者的分析定論。
羅飛沉默了片刻,然後他把雙手交叉在一起,苦笑著說道:“他識破了。”
慕劍雲輕輕地歎了口氣,羅飛的猜測正與她的想法相呼應。曾日華等人則還是麵麵相覷,一時未能反應過來。
“Eumenides已經知道這是我故意扔給他的誘餌。”羅飛又繼續解釋說,“所以他便將計就計使出了這樣的招數。現在警方在一個月的時間內需要兩線作戰,而Eumenides卻隻要在十一月的任何一天執行對杜明強的刺殺。其餘的時間,他就可以專心去追查生父死亡的真相。”
這下眾人全都明白了。柳鬆先前就覺得頗為被動,但並未想到這種被動是Eumenides故意套在警方身上的枷鎖。愕然愣了片刻後,他也輕歎道:“是的。因為警方已經盯死了‘一三○’案件的線索,這讓Eumenides繼續追查變得非常困難。如果我是Eumenides,我此刻也要想方設法去分散警方的警力。嘿嘿,一個杜明強就可以牽製警方一個月的時間,這步棋確實厲害呢。”
正如柳鬆所感,羅飛和Eumenides之間確實如對弈的高手一般,兩人正麵的交鋒雖然還沒有完全展開,但你來我往,在布局之間便已經殺得難解難分了。
“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呢?”尹劍看著羅飛問道。作為羅飛的副手,他承擔著做會議記錄的工作,而此刻正是要書寫下步計劃的時候。
羅飛心中早已有了盤算,他輕咳一聲清清嗓子,然後環視著眾人說:“無論如何,我們不能按照對手設計的節奏來走,所以我們原先設定好的工作方向不能因為杜明強的出現而改變。緊盯‘一三○’案件的線索仍然是我們工作的重點。現在看來,知道當年文紅兵死亡真相的隻有丁科和陳天譙兩人了,我們必須趕在Eumenides之前找到他們。慕老師,我們倆負責追尋丁科的下落;曾日華,你和尹劍負責尋找陳天譙。”
羅飛如此分解這項最重要的任務顯然是有所考慮的。丁科退隱前是警界的重要角色,所以要尋找他的下落隻怕要多多動用警方高層的力量,而在專案組中,與警方高層交往最為便利的自然就屬羅飛和有著警校講師背景的慕劍雲了。
另一方麵,陳天譙已負債隱匿多年。要想查訪他的下落則必須動用更多的社會力量,在獲得大量的信息之後再細細地篩選。要完成這樣的任務,尹劍和曾日華便成了一對最好的搭檔。曾日華控製的信息儲量不用多說,而尹劍身為省城刑警隊長的助手,不僅掌控著市內三教九流的“線人”資源,並且與其他兄弟省市的刑警部門也很熟絡,這兩人的眼線和網絡撒開之後,真的就像是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就算是大海裏的針尖也能淘篩出來。
不過羅飛的這番安排卻唯獨漏過了柳鬆一人。這個特警隊的小夥子正期待地看著羅飛,臉上寫滿了請戰的強烈欲望。
“柳鬆——”羅飛也終於提到了他的名字,“你目前的任務,就是保護杜明強。”
柳鬆用手揉了揉鼻子,現出些不理解的神色:“羅隊,你剛才不都說了,這張死亡通知單隻是Eumenides虛晃一槍的詭計,怎麽還要我去……”
羅飛明白柳鬆的感覺:既然主戰場並不在杜明強這邊,那麽被委派去保護杜明強便多少有些不被重用的意思。他的目光停留在小夥子臉上,正色說道:“你可不能小看了你的任務。Eumenides的死亡通知單還從未落空過,所以他一定會在這個月對杜明強動手。他想用杜明強來分散警方的精力,其用意已非常明顯。而我們要破解他的陰謀,關鍵就在你身上。如果你能獨立完成保護杜明強的任務,那我們就可以全力投入到主戰場上,不受對手的牽製。同時,當Eumenides執行刺殺行動的時候,你可能會麵臨著與他單打獨鬥的局麵,到時候的情形不僅艱難,而且勢必凶險無比!”
聽羅飛這麽一說,柳鬆似乎品出了些滋味,不過他還是有些不太放心:“如果正麵戰場提前發生交鋒,那怎麽辦?那時我還在保護杜明強,不就正遂了Eumenides分散我方力量的心願嗎?”
“這個你不用擔心。”羅飛微笑著說道,“正麵戰場的交鋒不會那麽快打響的——我們還在尋找丁科和陳天譙的下落,在發現線索之前,你就算跟著我們也沒有用武之地。而一旦我們有了線索,我一定會及時把你召回來,你們特警方麵的力量是和Eumenides交手時必不可少的主力。”
這番回答總算讓柳鬆滿意了,小夥子點頭沉吟著,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的任務。片刻後他又問羅飛:“那我該怎麽保護那個家夥呢?”
“你帶著你的人,分班二十四小時對杜明強進行監控。不管他走到哪裏,哪怕是拉屎睡覺,也不能讓他脫離開你們的視線。”
“好的。”小夥子領命的同時也咧了咧嘴,自嘲般地揶揄了一句,“聽起來像個保姆似的。”
而此刻在場的另一個人卻似乎有些疑慮。
“等一等。”慕劍雲看著羅飛插話問道,“你的意思是:對杜明強的行動不進行任何限製嗎?”
羅飛聳聳肩膀,似乎有些無奈:“杜明強並沒有任何行為觸犯刑法,所以作為刑警部門,我們沒有權力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內限製他的行動自由。”
“可是這樣的話,我們怎麽能夠保證他的安全?”慕劍雲禁不住連連搖頭,然後她轉眼看著柳鬆,“柳警官,我不是懷疑你的能力。可是在此前保護韓少虹的戰役中,警方一共投入了數十名警力,刑特兩隊的隊長都親自上陣,都沒能保住目標的性命。如果這次還不對目標的行動進行限製,就憑你手下有限的幾名特警,真的能完成保護杜明強的任務嗎?”
柳鬆也有些遲疑了。同時他也擔心杜明強到處亂跑的話,有可能把自己帶得脫離主戰場太遠。考慮到這些,他便跟著附和慕劍雲的話語:“羅隊,要不稍微限製一下?否則那家夥想到海南島旅遊一趟,難道我也要跟著去嗎?”
“嗯。那就針對吳寅午死亡的事件,讓他隨時等候警方調查,這樣可以禁止他離開本市。”羅飛伸出手指在尹劍麵前點了點,“這件事情由你負責,把相關手續辦一下,盡快!”
尹劍點頭道:“明白。”吳寅午雖然是自殺死亡,但刑警隊要對相關人員進行限製調查還是很容易辦到的。
慕劍雲卻仍然覺得不妥。
“即使這樣也不夠的。”她再次看向羅飛,“最好是能把杜明強留置在刑警隊中。最不濟的話,也要把他限製在某個特定的地點,在一個月的時間內不要外出。”
羅飛沉默了片刻,再次重申:“可我們沒有權力這麽做。”
“為什麽要用權力?”慕劍雲不解地搖著頭,“難道杜明強自己不知道正身處險境嗎?他應該主動配合警方的安排才對啊。”
羅飛露出一絲苦笑:“你那是正常人的想法——可那個杜明強並不是正常人。你知道嗎,他恨不得馬上就見到Eumenides,以自己的親身經曆寫出一篇轟動性的新聞稿。所以他絕不會像你想的那樣,老老實實待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月足不出戶。”
是這樣?慕劍雲略微明白了一些:那個家夥,為了新聞可以漠視他人的生命,現在對自己的生命也同樣漠視嗎?
不過她並不完全甘心,想了一會兒後,她對羅飛說道:“我想見見這個家夥。”
羅飛點點頭:“可以,一會你就跟著柳鬆到羈押室去。如果你能說服他,那我可以改變相應的計劃,但如果你說服不了他,我們就隻能放人了。要知道,在開不出逮捕證的情況下,我們最多強行留置他二十四小時。”
“好的。說實話,不正常的家夥我見過很多,我想我至少可以試一試。”慕劍雲一邊說一邊看向柳鬆,急切地想要盡快動身。
柳鬆卻不著急,他低著頭,似乎在想些什麽重要的事情。片刻後他抬起頭來,目光卻看向了尹劍。
尹劍被他直直地盯得頗不舒服,便尷尬地笑問:“怎麽了?”
“我想知道,韓灝那邊的情況怎麽樣了?”柳鬆忽然拋出了另外一個問題。因為熊原直接死於韓灝之手,所以柳鬆對韓灝的憎恨比其他人都要強烈。現在韓灝已經潛逃多日,而對他的追捕正是由尹劍直接負責的。
“一直在查。”尹劍回答說,“但自從那天地鐵追蹤之後,就沒有發現什麽線索。”
柳鬆又繼續追問道:“韓灝逃跑的時候身無分文。就憑後來搶得的那幾百塊錢,他能跑到哪裏去?他的所有聯絡關係,出城的各種通道,都監控起來了嗎?”
“全都有控製。我甚至還通過道上的眼線,把市內所有的黑旅館都篩了一遍。”
“那他還能跑到哪裏?難道憑空蒸發了嗎?”柳鬆加大了音量,已不像正常的詢問,倒似在逼問一般。
尹劍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僵在座椅上,臉色有些難看。他曾是韓灝的得力下屬,而韓灝脫逃也與他監管不力有關。現在柳鬆的這番問話顯然是對他的工作頗有疑慮。
羅飛不得不為自己的助手解圍了。
“柳警官。對韓灝的搜捕工作也是我的職責範圍,你如果有什麽疑問可以直接向我提,或者你有什麽可行性的建議?”他很委婉地說道,把柳鬆指向尹劍的矛頭撥在了自己身上。
柳鬆沉沉地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麽。
尹劍卻又不願繼續沉默,他忽然握起右拳,重重地砸在了會議桌上。
“我一定會抓住他的!一定!”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帶著一種恥辱般的堅定。
羅飛的目光轉過去,他看到尹劍文質彬彬的外表下正孕育著一種逼人的力量,蓬勃欲出。這種力量讓他也深受感染。於是他同樣從牙縫中擠出那個鏗鏘的詞語:
“一定!”
第十一章 敵友難分
上午九時二十七分,刑警隊提審室。
杜明強被銬在審訊椅上無法動彈,不過他的思維卻並沒有因此而受到限製。事實上,從進入刑警隊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處在一種極為緊張的思考狀態中。因為他深深知道,自己正麵對一場從未有過的巨大挑戰,那感覺就像在懸崖邊跳舞一樣,稍有一絲不慎,便會在頃刻間摔個粉身碎骨!
但他又很喜歡這樣的感覺,這是他天性中存在的東西。對手越強大,他便越興奮。他盼望著和那個可怕對手進行直麵的較量。而現在,這場較量終於要拉開帷幕了。
提審室外響起一串腳步聲——聽起來那應該是屬於兩個人的:一個剛勁有力,另一個則相對柔和,應該是個女子。腳步聲漸行漸近,很快便來到了門前。杜明強收起思緒,抬頭緊盯著那即將被打開的屋門。
果然不出他的判斷,推門進屋的正是一男一女。他們看起來年紀都不大,男子健壯精幹,精神抖擻;女子雖然身形纖柔,但眉宇之間卻也藏著一股逼人的英氣。
“你們準備什麽時候把我放開?”杜明強扒拉著手銬開始抱怨,“我可不喜歡被你們當犯人對待。”
“放了你很簡單。但是有些事情必須向你說明白才行。”來人中的女子看著杜明強說道,同時她在對方麵前隔桌而坐。
杜明強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了女子片刻,然後問了句:“你是誰?”
那女子回答道:“‘四一八’專案組成員,慕劍雲。”
杜明強“嘖嘖”咂了兩聲,笑著讚道:“沒想到刑警隊裏還有這麽漂亮的女警官。”他的目光繼續鎖定在對方身上,相對於他此刻的身份,這樣的舉動多少有些無禮。
慕劍雲身旁的男子皺了皺眉頭,看起來想要發作。不過慕劍雲輕輕擺手阻止了他,那男子便“哼”了一聲,在另外一張椅子上坐下,冷眼看著杜明強。
“你有欣賞和評判美醜的權利。但現在的時間和場合,討論這些非常不合適。”慕劍雲冷冷地回擊著,同時她也凝起目光看向杜明強,兩人視線相交,後者立刻覺得頗不自在,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避了開去。
“我還要糾正你一個錯誤——”慕劍雲乘勝追擊,略帶著譏諷地語氣說道,“出現在刑警隊的,不一定都是刑警。我的身份是省警校的心理學講師,而坐在我身邊的,則是來自於特警隊的柳鬆柳警官。”
“心理學講師?”杜明強略微一愣,便“嘿”地笑了一聲道,“難怪你的目光這麽紮人。聽說你們隻要看著別人的眼睛,就能判斷出對方心中的想法?真是可怕!看來我以後和你說話的時候,最好都把眼睛閉起來。”
他這麽說著,居然真的把眼睛閉了起來。然後他還故意晃著腦袋:“怎麽樣?你現在還能不能看出我心裏在想些什麽?”
慕劍雲看著對方耍怪的樣子哭笑不得。而柳鬆終於按捺不住了,他用指背重重地敲了敲桌子,喝道:“行了!我們沒時間和你說笑,請你把態度放端正一點!”
杜明強睜開眼睛,臉上嬉笑的表情也收起來了。短短的一瞬之間,他忽然變得鄭重而又嚴肅,一時間甚至讓慕柳二人有些不太適應。
“是的,我們都沒有時間說笑。”卻聽杜明強正色說道,“但是端正的態度,是需要雙方都具備的。如果你們仍然把我當作犯人看待的話,那我們之間就缺乏商討正事的氛圍。”
審訊室內出現短暫的沉默。杜明強撥弄著腕上的手銬,這次他沒有再提出要求,但他顯然在等待著什麽。
僵持了片刻之後,慕劍雲衝著屋外喊了一聲:“來把他的銬子打開吧。”
一個幹警應聲進來,手裏拿著一串鑰匙幫杜明強鬆開了手上的束縛。杜明強揉揉手腕,又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顯得爽快無比。看那幹警準備離開,他又追著說了一句:“請把我的隨身物品還給我,謝謝!”
進了刑警隊羈押室的人,隨身攜帶的一些物品比如錢包、手機、鑰匙等等都是要被暫扣的。現在杜明強已經被解除羈押,那麽他提出返還這些物品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於是慕劍雲便衝那個幹警點點頭,後者又跑了一趟,帶回一個小盒子,裏麵裝的正是杜明強的隨身之物。
“好了,現在我們已經是平等的關係。交談起來應該沒有什麽障礙了吧?”慕劍雲看著杜明強說道。
後者正在撥弄盒子裏的物品,並很快從中找出一部手機來。聽到慕劍雲的問話,他便翻了翻眼睛道:“你說吧,到底有什麽事情?”
“Eumenides給你發了死亡通知單——”慕劍雲單刀直入地問道,“你是否知道這件事情對你而言有多危險?”
杜明強微微眯起了眼睛,看來Eumenides這個名字也足以讓他的情緒緊張起來。沉默片刻後,他輕聲回答:“我知道。據說他發出的死亡通知單還從未落空過。”
“那我要非常鄭重地提醒你:在這一個月的時間內,你應該格外小心!你的所有行動都應該處在警方的嚴密監控之下,最好不要外出。我們甚至可以在刑警隊內部給你安排一處住所。”
說這番話的時候,慕劍雲刻意加重了語氣,試圖製造出一種更加緊張的氣氛。可是她的苦心卻沒有得到杜明強的理解。此刻在後者臉上略現出些詫異的神色,然後他反問道:“這是你們專案組的意見?”
慕劍雲點點頭。
杜明強“嘿”地幹笑了一聲:“你們真是把我搞糊塗了……我剛剛和你們的羅隊長聊過,他說過不會限製我的行動自由。”說話間,他開始擺弄剛剛找到的手機,不過連按了幾次開機鍵,手機都沒有反應。
“媽的,又沒電了。”杜明強把手機扔到桌子上,神情有些沮喪。
“要打電話嗎?用我的吧。”慕劍雲見狀,便主動掏出自己的手機遞了過去。這是一個拉近雙方距離的好機會,可能會對雙方後續的交涉過程大有裨益。
杜明強也不客氣,大咧咧接過手機:“我得把我的電話卡換上去,我要撥的號碼存在裏麵——你不介意吧?”
看起來是在詢問,但說話的同時他的右手已經打開了手機的後蓋,卸下電池,將原本裝在手機裏的SIM卡摳出來,然後他又拆下自己手機裏的SIM卡換了上去。
慕劍雲的注意力並不在手機上,她適時地把話題切了回去:“我知道你和羅隊已經聊過——不過我還是想再勸勸你,所以我才申請了這次會麵。”
杜明強把身體靠在椅背上,揚起頭用一種很斷然的語氣說道:“你是在浪費時間。”
慕劍雲還想說什麽,杜明強卻擺擺手示意暫停,然後他自顧自地撥了個號碼,把手機放在耳邊,準備聽電話了。
慕劍雲隻好耐心等待。那手機振鈴響了七八聲,卻始終沒有接通。杜明強隻好把電話放下,不滿地埋怨著:“這都幾點了?還在睡覺?”
慕劍雲笑了笑:“打給你女朋友嗎?”
杜明強含糊其詞地回答道:“是個最關心我的人——也是最能理解我的人。”
慕劍雲把握著對方的情緒問道:“你是不是覺得能理解你的人很少?”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很卑鄙的人,毫無道德?”杜明強反問道。他又開始拆麵前的兩部手機,看起來是要將SIM卡換回去。
慕劍雲略一斟酌,點頭說:“就我看到的那些事實來說,確實如此。”
杜明強自嘲般地“嘿嘿”一笑:“你代表了絕大部分人的想法,代表了那些無法理解我的人。”
慕劍雲再次看著杜明強的眼睛,她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我和絕大部分人並不一樣,我希望了解你的內心世界……在你心裏一定藏著某種無法改變的追求和夢想,你認為這個夢想的價值是超出一切的。為了實現你的夢想,你什麽都不在乎,是嗎?”
杜明強的神色恍然了一下,思緒似乎要被對方帶走。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什麽,連忙躲開了慕劍雲的直視,借著拆裝手機的當兒,他調整好情緒說道:“你不要這麽做。你休想進入我的內心世界,找到我的弱點……你也休想說服我……”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沒有任何人的內心世界是無法攻克的。”慕劍雲微笑著回答,她一直看著杜明強,目光中充滿了自信。
杜明強無奈地搖搖頭,又換了個語氣說:“好吧。即使你能夠說服我,但這也沒有任何意義,你隻是在浪費時間。”
慕劍雲無法理解對方這番話語邏輯何在,她蹙起眉頭問了句:“為什麽?”
杜明強把裝好的手機扔回給慕劍雲,略現出一絲苦笑:“看起來你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心理學專家,至少有一個人的心思你沒能看透。”
“誰?”慕劍雲嘴上在問,腦子裏卻已條件反射似的想起某個人來。同時她的心緒也忍不住輕輕地激蕩了一下。
杜明強很爽快地吐出那個名字:“羅飛。”
不錯,羅飛。這正是那個讓慕劍雲感到慌亂的角色。她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麵,當自己看向那個男子眼睛的時候,對方的目光卻反射過來,反而要把自己看透似的。
那個家夥……是的,她確實無法看清對方的所想。不過杜明強為什麽會知道這一點呢?他又為何要在此時此地提起羅飛?
“你什麽意思?”慕劍雲試探般地反問道。
“羅飛不會同意你剛才的建議。”杜明強直言不諱地回答,“讓我自由行動,從而成為獵捕Eumenides的誘餌,這根本就是他計劃的一部分。所以你想要說服我來改變這個計劃,這隻能是浪費時間。”
慕劍雲愕然一怔,竟是這樣?她有了種被愚弄的感覺。
“如果是這樣,他為什麽還要同意我來勸說你?”憤憤之餘,她還有些不甚甘心。
“因為他知道你說服不了我。在我和羅飛之前的會麵中,已經達成了共識。我能夠感受到他的想法,同樣,他也能感受到我的。我渴望與Eumenides的會麵,而羅飛則希望通過我找到Eumenides的線索。”說到這裏,杜明強略停頓了一下,然後又故作神秘般壓低聲音,“當然,他還有另外一個願望,雖然沒有明說,但我也能感覺到……”
“什麽?”慕劍雲頗為無奈,她現在似乎隻有發問的能耐了。一個羅飛已讓她頭疼,何況又多了個同樣不省心的杜明強。
“他希望我死在Eumenides手中。”杜明強幽幽地說道,他的臉上現出奇怪的表情:眉頭鎖著,但嘴角卻在笑。
慕劍雲沉沉地歎了口氣,她已完全明白杜明強的意思了。是的,當羅飛帶著那些想法的時候,他怎麽會把杜明強限製在一個絕對安全的環境裏呢?可是……
“他不能這麽做!”慕劍雲搖著頭,態度堅決。
“可是他已經決定這麽做了。”杜明強咧著嘴說,“而且他才是專案組的組長,不是嗎?”
慕劍雲不再說什麽,在沉默了兩秒鍾之後,她“騰”地起身,拿起自己的手機,徑直離開審訊室而去。
杜明強目送著慕劍雲的背影,腦子裏不知還在想些什麽。直到慕劍雲消失在他的視野之外,他才突然意識到屋內還有一個人。於是他轉過臉來看著柳鬆,似笑非笑地問道:“怎麽,你們是一起來的,難道不用一塊走嗎?”
進了提審室之後,柳鬆就一直沒有說話,隻是在一旁冷冷地看著杜明強。其實他並不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沉默完全緣於對杜明強的反感。現在對方主動開口,他也就簡單地回答道:“我受命保護你的安全。”
“哦?”杜明強凝起精神上下打量著柳鬆。卻見那個年輕人似乎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體格雖然不算壯碩,但卻精幹得很。考慮到自己的人身安全從此就要托付在對方手裏,他便熱切地站起身,探出右手問候道:“你好。我應該稱呼你……柳警官?”
柳鬆起身和杜明強握了握手,不過這個舉動完全是過場式的應付。兩個人的手掌甚至還沒有貼緊,他已經把手撤了回來。在作自我介紹的時候,他也是簡短之極:“特警隊,柳鬆。”
除此之外,他連一個字也不想多說。在他看來,對麵那個家夥空長著一副英俊的皮囊,但其齷齪的言行根本配不上自己的熱情。
杜明強卻不在乎,他泰然自若地招呼著:“我們坐下聊吧。”那副姿態倒像這裏是他的主場一般。
柳鬆硬硬地坐下,冷眼且看對方要耍什麽名堂。
“看得出來,你很討厭我?”杜明強咧咧嘴說道,“有很多人都討厭我,不過我不在乎,因為有更多的人喜歡讀我寫的報道,對我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
柳鬆輕哼一聲:“你對我說這些有意義嗎?我隻是保護你的人身安全,並不關心你的道德操守。”
杜明強攤攤手:“我可不是要和你攀談什麽——不過既然我們要進行合作,還是應該相互了解一些才好。”
“什麽合作不合作的?別和我說這些文縐縐的詞。”柳鬆打斷對方的話語,“現在的事情非常簡單:Eumenides要殺你,而我則要保護你。在這個過程中,你有行動的自由,但你的任何行動必須獲得我的認可。”
“我的行動要你認可?”杜明強撇著嘴道,“這叫什麽自由?”
“你也可以不聽我的。但你要明白:對我來說,最壞的結果隻是沒有完成任務,而你卻有可能丟掉小命。”柳鬆用淡淡的語氣說道,但杜明強顯然無法漠視對方後半句話裏透出的寒意,他怔了一小會兒後,有點無奈地點點頭:“那好吧……我會充分尊重你的意見。”
“這樣最好。”
“那我們算是達成了共識。雖然我作了一些不太情願的讓步,但沒什麽,良好的合作總是從爭吵中開始的。”杜明強又開始自說自話地擺活起來。見柳鬆不願再接自己的話茬兒,他便“嘿嘿”地幹笑兩聲,道,“那我現在想回家補個覺,不知道柳警官是否允許?”
“可以。我開車送你回去。”
“專車接送,這待遇倒是不錯呢。”杜明強一邊起身一邊伸了個大懶腰,“那就快走吧。被你們抓來折騰了一宿,困死我了。”
看著對方那副做作的神態,柳鬆也隻能恨恨地長吐一口濁氣。正如他預感到的那樣,自己的任務還真像是這個家夥的貼身“保姆”了。
兩人離開提審室,柳鬆去停車場開出了一輛警車,杜明強也不客氣,打開車門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聖德花園。”他大咧咧地報了個地名,然後便愜意地往椅背上一靠,開始翻看手中的一份早報——這是他剛才在穿過行政大樓門廳時,順手從書報架上拿到的。
柳鬆沒有說什麽,他發動了警車,緩緩往大門外開去。現在他已經沒有心情再生杜明強的閑氣,因為他知道:隻要警車出了公安局的大門,那就意味著進入了Eumenides的捕獵區域,自己必須打起十二分的小心,隨時準備處理各種突發的意外情況。
可是杜明強卻閑著。車開出公安局沒多遠,便聽他那聒噪噪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卻是在讀念著晨報上的某條新聞:“今晨,在城東玉帶河中發現一具青年男子的屍體。經法醫檢測,死者為溺水身亡,而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達到了213毫克每升,在死前已屬於嚴重醉酒狀態。警方推測,該男子可能是醉酒後在河邊小解時,不慎落水溺亡,事發時間當在今天淩晨時分。警方亦借此提醒廣大市民:飲酒要適量,過度飲酒不僅傷身,而且潛伏著各種意想不到的危險。”
“柳警官。你對這條新聞有什麽看法?”念完這段之後,杜明強放下報紙,把頭轉向柳鬆這邊問道。
或許是職業的原因,對這樣的新聞柳鬆倒是有興趣討論一下。不過他的見解聽起來有些消極。
“這樣的意外死亡每天都在發生。”他不以為意地說道,“如果你幹過刑警、交警、法醫,或者是消防隊員,你對這樣的事情就不會覺得稀奇了。”
“可如果這個倒黴的家夥是被人謀殺的呢?”
柳鬆皺皺眉頭:“謀殺?報道上已經說了,他是酒醉之後失足落水身亡。”
“酒醉可以確定,溺水也可以確定。可是,失足這件事情,誰來作證呢?”杜明強搖著頭,“如果這個家夥是酒醉之後被人推到河裏去的,那豈不是一起謀殺案?警方如此輕易地定論可能就要放過真正的凶手了。”
這番假設看似離奇,但想要徹底地反駁卻也難以做到。柳鬆想了想,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除非現場有人目擊,否則警方無法獲得刑偵學上的證據。”
杜明強“嗬”了一聲:“你是承認警方對此無能為力了?”
確實如此。柳鬆想起去年夏天特警隊曾經接到一個任務:去市郊山區搜救一個失蹤的戶外探險者。當時他們用繩索下到了人跡罕至的山溝中,搜索了三天三夜。結果目標沒有發現,沿途卻找到了好幾具腐敗已久的無名屍體。這些死者究竟是在探險過程中意外死亡還是被蓄意謀害呢?隻怕是再厲害的刑偵人員也難以判斷吧。
柳鬆輕歎了一口氣,算是默認了杜明強的說法。
“這樣看來,真的有很多黑暗的角落是刑罰無法關照到的。”杜明強於是頗為感慨地說道,“Eumenides這個角色的存在確實有一定的社會意義呢。”
柳鬆實在是忍不住了,他轉頭看看杜明強,眼神頗為詫異。這番感慨在其他人說出來都可以理解,可出於杜明強之口就實在是讓人啼笑皆非了。要知道,他自己不就是一個上了Eumenides死亡名單的社會黑暗分子嗎?
這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家夥,滿腦子荒唐的想法,難以理喻。柳鬆暗暗搖頭,決定不再搭理對方。他把穩方向盤,目光如獵鷹般掃視著周圍路麵,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備戰的狀態中。
上午九點五十六分,刑警隊長辦公室。
羅飛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著。從南明山片警時代開始,這便成了羅飛的職業習慣之一。
目光遠眺時,思路仿佛也會開闊許多。
辦公室位處高層,站在這裏看出去能把半個省城都收入眼中。但見樓宇林立,車水馬龍穿梭不絕,一派熱鬧繁忙的景象。可是在這些美妙街景的背後,又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東西?
像這樣規模的一個省會城市,每年刑事案件的發案總量都要在兩三萬起,平均每天七八十起。這就是說,每過十幾分鍾,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裏就會有一起刑事案件發生。
即使你能俯瞰著整個城市,卻也無力阻止這些持續發生的罪惡——對於刑警隊長來說,這無疑是一個令人沮喪可又不得不麵對的現實。
正是上午時分,陽光明媚。羅飛卻並不覺得刺眼,是因為東南邊的另一座高樓恰好在他的窗前投下了一片陰影。
太陽的光芒是何等的寬廣明亮,但終究無法照耀到世間的每個角落。
代表著正義之劍的法律何嚐不是如此?
那個如幽靈般神秘的Eumenides,當他遊走在黑暗之中去懲治那些罪惡的時候,他的身上究竟閃耀著怎樣的光芒?
他是罪惡的終結者,但他同那些被終結的罪惡一樣見不得陽光。
羅飛正沉浸在這般思緒的時候,屋門忽然被人推開了。他立刻敏銳地轉過身,卻見慕劍雲正從屋外走進來。
對方不敲門便直接闖進來,這讓羅飛略微覺得有些奇怪。在他的印象中,慕劍雲雖然個性外向強勢,但待人處事的禮節性卻素來不差。再凝目細看時,已隱隱感覺到對方似乎帶著某種不滿的情緒。於是他便主動笑了笑,問道:“情況怎麽樣?”
“你何必明知故問?”慕劍雲冷冷地瞥了羅飛一眼,然後她不待羅飛招呼,便自己跑到會客沙發前坐了下來。
“你沒能說服杜明強?”羅飛斟酌著說道,“是的,這個結果的確在我的意料之中。”
慕劍雲立刻責問:“那你幹嗎還要讓我去浪費時間?”
羅飛攤攤雙手解釋說:“既然你很想去,所以我沒有理由不讓你去試一試。”
慕劍雲並不接受這個解釋,她輕輕地“哼”了一聲:“行了。別說得這麽冠冕堂皇的!我問你,如果杜明強能夠被我說服,你還會讓我去嗎?”
羅飛對這樣尖銳的提問缺乏思想準備,同時他也不善於麵對著同僚撒謊。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他隻能用尷尬的一笑以代回答。
“從始至終,杜明強在你眼中就隻是一塊誘餌。你根本不在乎他的安全,你甚至希望他能夠被Eumenides處決。因為在你眼裏,杜明強確實是有罪的。我說的對嗎?”慕劍雲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
對方已說得如此透徹,羅飛反而有了種輕鬆的感覺。他默歎了一聲後答道:“在我的潛意識裏,或許的確存在著這樣的傾向。我無法狡辯,因為現在的局麵已經印證了你的猜測。我沒有必要騙你,更騙不了我自己。”
見羅飛態度坦誠,慕劍雲的不滿情緒略微散去了一些。她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淡淡說道:“我知道Eumenides在哪裏了。”
羅飛愕然一愣,連忙問:“在哪裏?”
“就在你的心裏。”慕劍雲直直地看著羅飛的眼睛。
羅飛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轉頭重新看向窗外,默然不語。
“本來也是這樣——”慕劍雲繼續感慨著,“當年正是你和孟芸創作出這個角色。雖然十多年過去了,這個角色後來的使用者讓你自己也飽嚐苦果。但在你心中還是無法擺脫這個角色本身所帶來的誘惑吧。”
羅飛有些茫然了。他想起了自己和孟芸創造Eumenides角色的那個夜晚,雖然隻是在虛構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但當時那種興奮的感覺一定是來自於心靈深處某種情感的呼應吧?他又想起了與袁誌邦見最後一麵的那個時刻,對方的話語像是仍在耳畔一般。
“Eumenides本來就是你們所創造,你自己就是Eumenides,孟芸也是……甚至很多人心裏都有Eumenides,因為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太多的罪惡,人們需要Eumenides的存在。”
那如金屬撕裂般難聽的嗓音刺激著羅飛的神經,令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恰在這時,太陽繞過了東南角上的高樓,眩目的陽光毫無遮攔直射過來。羅飛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每個人都在讚美陽光,可又有誰從未有過懼怕陽光的時刻?
良久之後,羅飛睜開眼睛,思緒重新回到現實世界中。他慢慢轉過身,發現慕劍雲仍在看著自己——對方難得抓住這樣的機會,恨不能一下把他看個通透似的。
羅飛這次沒有避開,他與慕劍雲對視著,神色坦然。
“你說得不錯,Eumenides就藏在我的心裏。因為我痛恨所有的罪惡,我希望這些罪惡都能得到應有的懲罰。可現實中這個願望卻無法實現,即使是身披警服,成為正義力量的代表,我也隻能在法律的準繩下行使相應的權力。而法律並不完美,總有一些有罪的人能夠逃脫製裁。這對執法者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悲哀。所以我們會幻想其他的力量來懲治這些罪惡,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相信:在每一個警察心中都有一個Eumenides。”
慕劍雲回味著羅飛的話語,同時她起身走到窗邊,學著對方先前的樣子向外眺望著。片刻之後她悠悠地說道:“Eumenides,他此時應該就在這城市的某個角落裏吧。”
羅飛點點頭:“或許他也正在遠遠地看著我們。”
慕劍雲把臉轉向屋內看著羅飛:“那你究竟會怎樣看待那個冷血的殺手?他在你眼裏,是敵人還是朋友?”
“敵人?朋友?”羅飛喃喃自問,卻也難以給出確切的答案。最終他搖搖頭說,“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用這兩種角色來區分開。如果你非要讓我給他一個定義,可能‘對手’這個詞會更加準確一些。”
“對手……”
“是的。”羅飛進一步解釋說,“罪惡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但我們卻無法因此成為朋友。因為法律又把我們劃歸到不同的陣營中——我在維護法律,他卻在踐踏法律。所以我們隻能成為對手:雖然目標一樣,但卻無法共存。”
“所以……”慕劍雲停頓片刻後說道,“你隻是想抓住那個家夥,而對於他殺人的行為,你卻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去阻止?”
“你怎麽會這麽認為?”羅飛皺了皺眉頭,隨即正色回答說,“隻要是違背了法律的行為,我當然都要阻止。不管法律本身完美與否,從我穿上警服的那天起,我就已宣誓成為她最堅定的守護者。”
“是你的行為讓我產生這樣的感覺。”慕劍雲的表情同樣嚴肅,她一一列舉著說道,“Eumenides第一次公開作案目標時,你在專案組投下關鍵一票,同意韓少虹外出行動,間接幫助了Eumenides的刺殺行為;與袁誌邦會麵,你明知郭美然的生命危在旦夕,卻仍然放任離去;現在這個杜明強,你幾乎是親手把他當成一塊肥大的誘餌送到了Eumenides的嘴邊……這種情況接二連三的出現,讓我不得不對你的思想根源產生疑慮。”
羅飛苦笑了一下,似乎自己也覺得難以解釋。不過他還是盡力辯解說:“韓少虹那次,我有些低估了Eumenides的能力,所以才會支持韓灝在廣場上進行的布控計劃;郭美然——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完全被袁誌邦控製住,在那麽緊迫的時間裏,我實在想不出營救她的辦法;至於杜明強——確實是他自己想要接觸Eumenides,我沒有權力去限製他的自由。”
“好吧,就算這些理由全都成立。可是……”慕劍雲微微眯起了眼睛,卻欲言又止。
羅飛不是一個能接受半截話的人,他立刻追問:“可是什麽?”
慕劍雲咬咬嘴唇,終於把心中最大的那個疙瘩吐了出來:“鄧驊呢?你怎麽解釋鄧驊的遇刺?”
“鄧驊?”羅飛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反問道,“怎麽鄧驊的死也要算在我的頭上?當時韓灝是現場行動的指揮官,連他都成為Eumenides的棋子,我怎麽阻止得了呢?”
“不,你明明可以阻止的。”慕劍雲用非常確定的語氣說道,“在案發那天下午,你已經對韓灝產生了懷疑。當時你還要我去聯係上層的領導,目的想必就是要對韓灝采取行動。可後來你卻改變了主意,反而讓我們聽從韓灝的安排,最終導致鄧驊被韓灝槍殺。這樣的結果應該早在你的意料之中吧?”
羅飛笑著搖搖頭:“你太敏感了。當時我和柳鬆隻是在懷疑尹劍,擔心韓灝會對尹劍的問題有所隱瞞。”
慕劍雲盯著羅飛看了片刻,神色愈發嚴肅起來:“羅隊長,你並不是一個善於撒謊的人……你也很少撒謊。現在你越是這樣,就越說明你心裏有鬼。”
羅飛的笑容僵在臉上。是的,他並不善於撒謊,更何況是在一個心理學專家的眼皮底下?尷尬間,他無奈地歎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而慕劍雲又乘勝追擊般說道:“你故意放任了韓灝的行為,這隻有一個解釋:你希望看到鄧驊被殺死。”
羅飛苦笑著,像是放棄了抵抗一般:“好吧……我承認你的推斷。”
“為什麽?”慕劍雲揚起頭問,“就因為鄧驊有過涉黑的背景,所以你認為他應該承受Eumenides裁定的死刑?”
羅飛沉默了。他無法向對方說出其中真實的原因,他隻能采取這樣一言不發的方式,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而慕劍雲卻把羅飛的這種態度當作了默認,她輕輕地搖頭感慨著:“這聽起來真是荒唐——身為專案組組長,你對Eumenides的行動居然是認同的。這樣的消息如果傳出去,大家的作戰熱情恐怕都要被迎頭澆上一盆冷水吧?”
“我希望你把今天的談話當成一個秘密。”羅飛認真地請求道,“隻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
慕劍雲微笑著點點頭。看起來能和羅飛共享私密對她來說是件開心的事情。同時能把這個“看不透”的家夥逼得坦白服軟,先前在提審室積壓下來的鬱悶已一掃而空了。
卻聽羅飛又補充強調說:“不過有一點請你放心。我決不會忘記自己身為刑警隊長和專案組長的職責。抓捕Eumenides才是我最關心的事情,不管我對那些死亡通知單上的人喜惡如何,都無法影響我對‘四一八’案件的偵破欲望。”
“這樣最好。”慕劍雲轉過身,得意地把雙臂抱在胸前道,“讓我們趕緊回到案件上吧。現在該做些什麽?”
羅飛正色道:“去打探丁科的下落。”這是上午開會時就確定好的計劃。因為Eumenides正急於查明生父被槍殺的細節,而丁科是對當年案情最了解的人,所以他一定會成為Eumenides追尋的目標。警方如果能搶先一步找到丁科,也就握住了牽扯Eumenides的繩索。
慕劍雲“嗯”了一聲,順勢問了句:“有什麽線索嗎?”
“我們得去省理工大學走一趟——丁科的兒子在那裏。”
羅飛一邊說一邊走到了辦公桌邊,他抓起一張個人信息登記表遞給慕劍雲,卻見表的右上位置是一個中年男子的半身照片,而照片下方則有兩行簡短的注釋:
丁震,男,42歲。
省理工大學環境工程學院副院長,教授。
“丁科的兒子……”慕劍雲的目光在那張照片上停留了很長時間。對於省城警界來說,丁科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而慕劍雲隻是聽聞過此人的傳說,還未有機緣見到這個警界傳奇。現在手握丁震的照片,在他身上應該也能折射出一些父親的影子吧。
照片上的人是一個氣質非凡的男子。他的臉型方正,腰背挺拔,明亮的目光蘊藏著過人的智慧感。配以照片下方“副院長,教授”這般的頭銜,足以讓旁觀者對他產生敬佩而又欣賞的感覺。
即使刨去追尋案件的因素,慕劍雲也迫切地想會一會這個人物了。
第十二章 父子關係
中午十一點零三分,省理工大學環境學院。
近年來國內的高等教育事業發展迅猛,國家增大資金投入,各校的招生人數也節節攀升。作為全省數一數二的高校,理工大學自然也不甘人後:一番資源整合,將周圍的幾所高校都合並了進來,規模一下子增大了好幾倍,儼然有成為國內一流高校的趨勢。
環境學院是理工大學的一個優勢專業學院,其地位從學院大樓所處的地理位置便可見一斑。大樓位於學校正門內側,屬於學校的“臉麵工程”,不僅外觀上豪華氣派,在功能設計上也有許多獨到之處:樓體成C字形,開口朝南,環抱著一個綠色生態中庭。中庭內繁茂的綠色植物不僅能給南向的房間遮陽,而且能起到過濾塵埃和淨化空氣的作用。為了使建築物室內能夠最大限度地接受光照並且增大中庭花園的空間,大樓的樓層采取層層退台的方式,而每一樓層的南向外牆麵上都裝滿了太陽能接收光板,據說這些光板轉化出的電能除了供樓內使用之外,還可以向外輸送到城市電網中。
羅飛和慕劍雲在門衛處登記入訪之後,雙雙步入了環境大樓內。這裏氣氛靜謐,彌漫著濃濃的學知氣息。在這樣的環境下,素來行動迅捷的羅飛也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生怕打破了周圍的寧靜。
丁震的獨立辦公室就在八樓的電梯口。辦公室外的門牌標明了主人的副院長身份。門是虛掩著的,羅飛上前輕輕地敲了兩下,然後靜待屋內人的回應。
“請進。”回應者聲音甜美,卻是一名女子。
羅飛推開門,和慕劍雲一同走進屋內。原來屋內又分為內外兩個套間,剛才回話的女子正坐在外間的辦公桌前,手裏拿著一疊文件資料,似乎正在忙碌著什麽。見到推門而入的是兩個陌生人,她臉上略現出些詫異的神色,同時放下手中的工作起身問道:“請問你們找誰?”
“我們是公安局的。”羅飛遞過證件,“有一起案子,想要找丁教授了解些情況。”
女子接過證件端詳著,她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刑警隊長”的名頭讓她有些惶然。
羅飛笑了笑:“你不要誤會。案子本身和丁教授沒有關係,我們隻是需要他提供些信息。”
女子釋然地鬆了口氣,她把證件還給羅飛,說:“丁教授正在開會呢。你們得稍等一下。”然後她又微笑著自我介紹:“我是他的秘書,我叫吳瓊。”
“大概要等多長時間呢?”慕劍雲在羅飛身後問道。
“這個就不好說了。”吳瓊聳聳肩表示歉意,“丁教授工作很忙,平時會客都是需要預約的。不過你們這個是特殊情況,我想他應該會抽出午飯的時間來接待你們。”
“那豈不是太打攪了?”聽說要耽誤別人吃午飯的時間,羅飛覺得有點不妥。
“沒關係的。他一般都是叫快餐到辦公室吃,所以你們可以邊吃邊聊——隻要你們不介意就好。”
羅飛點點頭:“那好吧。”
“你們到裏屋坐一下。”吳瓊熱情地招呼著,把羅慕二人引到了內屋。等客人在沙發上坐定後,她又倒上了兩杯茶水,然後才轉身離去。
“有這樣的一個秘書真是不錯呢。”等吳瓊的身影消失之後,羅飛忍不住輕輕地讚了一句。
“男人的通病。”慕劍雲冷冷地看了羅飛一眼,“一見到漂亮女人就心猿意馬。”
“我隻是在表揚她的工作態度。”羅飛給自己辯解道。不過他的辯解有些無力,因為他剛才的讚美中的確包含著對吳瓊容貌的欣賞。那的確稱得上是個“漂亮”的女人,羅飛甚至在暗暗拿她和慕劍雲做起了比較。
慕劍雲容貌秀麗,同時又透出一股颯爽的英姿。而吳瓊則勝在長相甜美,身材妖嬈,也許這樣的女人更容易勾起男人覬覦的心理。
“秘書,還不就是那麽回事?”慕劍雲撇撇嘴,她忽然又想到了什麽,不忿地說道,“哎,我總跟在你後麵轉來轉去的,別人不會把我也當成你的秘書吧?”
羅飛笑了笑說:“那怎麽可能?你的氣質在那裏擺著。”他的語氣平淡得很,也沒有講過多恭維的話語。不過這樣反而顯得態度更加真實。慕劍雲的眼角眯了眯,芳心頗悅。
羅飛則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凝起神開始打量屋內的陳設。辦公室雖然寬敞,但擺設不多。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沿牆而列的一排書櫃,所有的櫃隔都排滿了各種圖書和文檔資料,顯露出主人的勤奮與博學。
慕劍雲則對這樣的觀察不感興趣。她端起水杯慢慢地啜起來,與其說是品茶,其實消磨時間的意味倒更大一些。
好在他們並沒有等待太久。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外屋的門被人推開了。隨著一連串快速且有力的腳步聲,誰都聽得出是一名男子進入了屋內。
“丁教授,您回來了。”吳瓊柔美的聲音緊跟著響了起來,“有客人正在裏屋等您。”
“客人?”男子有些不悅,他用責備的口吻說道,“我今天並沒有安排會客的時間。”
“他們是刑警隊的。”吳瓊解釋著。
“嗯。”那男子沉默了,似乎在思考著什麽。片刻之後他的腳步聲向著內屋的方向而來。
羅飛和慕劍雲連忙站起身,擺好禮節準備迎接這裏的主人。
屋門被幹淨利落地推開。一名男子走進屋內,他向前邁了一步後停下,然後板起臉開始打量不遠處的那兩名不速之客。此人自然就是環境工程學院的副院長丁震教授了。他身著正裝,發型整齊,衣冠潔淨,目光更是炯炯有神,給人一種充滿活力之感。
“丁教授,你好。”羅飛迎上一步,主動伸出右手示意。
丁震卻沒有立刻回應,他站在原地問道:“你們是刑警隊的?”
“這是刑警隊新上任的隊長,羅飛。”慕劍雲也走了上來,然後她又自我介紹,“我是省警校的講師,慕劍雲。”
丁震“嗯”了一聲,他的目光停留在羅飛身上,看起來他對於刑警隊長的興趣要高於警校的講師。片刻之後,他抬起右手和羅飛握了握,說了聲:“你好。”不過這句問候隻是例行公事而已,從中感受不到任何歡迎的熱情。
“你好。”羅飛誠摯地表達著歉意,“不好意思,我們不請自來,多有打攪了。”
丁震擺擺手,說了句:“坐吧。”他自己也走到辦公桌後,坐在了那張寬大的靠椅上。然後他問道:“你們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飯?”
真是一個獨特的開場白,羅飛笑著回答:“不用了。謝謝。”
“人的一生非常短暫,所以我們應該應用統籌學原理來管理我們的時間。比如吃飯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同時做一些其他的事情——聽聽新聞,或者是計劃外的交談等等。”不知是否是出於職業的習慣,他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教誨口吻,最後他又問了一遍,“你們不想趁著這個時間把午飯解決嗎?”
對方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事實上,羅飛也常常一邊吃飯一邊思考案情。不過他實在想不出現在和對方一起吃飯會是一種怎樣別扭的場景,猶豫了片刻之後,他給出了一個有些笨拙的回答:“不了……我們還不餓。”
丁震不再多費口舌,他拿起桌上的電話說了句:“叫一份快餐送進來。”很顯然,這部電話可以直通給外屋的秘書吳瓊。
時間對他來說似乎格外寶貴,剛剛放下電話,他便又看向羅飛,不作任何寒暄、忙不迭地問道:“你們是不是要找我的父親?”
羅飛一愣,然後他轉頭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他們來之前並沒有和丁震打過招呼,可對方為何能如此準確地說出他們的來意呢?
丁震看到二人如此的表情,已猜到他們會想些什麽。於是他“嘿”了一聲,略帶著揶揄的口吻說道:“你們刑警隊來找我,不會有其他的事情。你們肯定是想通過我找到我的父親丁科,因為你們又遇到了破不了的棘手案子,所以想得到我父親的幫助。”
話聽起來刺耳,但羅飛也無法否認對方的猜測。他點點頭道:“確實是這樣。我聽說你父親已經厭倦了刑偵生活——但這次案情重大,希望你能幫我們找到他。”
“案情重大……”丁震冷冷一笑,“在你們刑警眼中,隻要是案情就沒有不重大的。我很清楚這一點。一旦有了案情,其他事情你們都可以不顧。哪怕是家庭、親人,在你們眼裏都不如案情重要。”
羅飛愣了一下,尷尬地笑道:“看來丁教授對我們這個職業頗有成見?”
丁震漠然看了羅飛片刻,忽然問道:“你成家了嗎?”
羅飛搖搖頭。
“那就好。與其成為一個不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還不如就單身過一輩子呢。”
羅飛未置可否,一旁的慕劍雲倒聽不下去了。她皺著眉頭說道:“丁教授,你是否一直對自己的父親非常不滿?你認為他沒有履行好在家庭中的角色?”
這次輪到丁震愣住了,因為慕劍雲的話語正中靶心。他眯起眼睛看著不遠處的那個女子,有些重新審視對方的意味。慕劍雲亦毫不示弱地回視著他,辦公室內的氣氛一時間顯得頗為緊張。
恰在這時,敲門聲輕輕地響了起來。
丁震略穩了穩情緒,他借機移開視線焦點,同時低聲說了句:“進來。”
屋門被推開,吳瓊款款而入。她把一個便餐盒送到丁震麵前:“丁教授,您的午飯到了。”
丁震點點頭以示謝意,然後道:“你先出去吧。”
吳瓊走出兩步,她似乎感覺到氣氛的異常,於是一邊走一邊轉頭看向羅飛和慕劍雲,在與對方的視線相交之後,她燦爛地一笑,柔聲說了句:“你們慢慢聊。”
雖然隻是簡單的一句話,卻如暖風一樣輕吹在羅慕二人的心頭,讓人通體舒暢。連慕劍雲也忍不住露出微笑,在心中暗暗讚歎:這女人能有這樣的親和力,的確稱得上是個好秘書了。
丁震拆開了那個便餐盒,開始享用他的午餐。他吃飯的速度很快,大口地吞咽著,似乎這個過程對他來說也隻是一項需例行完成的工作一般。吃了三五口之後,他重新抬起頭,看著羅飛問道:“這次是什麽案子?”
或許是自忖先前的對話確有無禮,或許是被慕劍雲的反擊挫去了銳氣,亦或許是吳瓊的出現緩和了他的心態,丁震此刻的語氣平和了許多。
“是十八年前的一起案子了。”羅飛回答說,“當年就是你父親負責的——其實那案子早就結了,我們找你父親,隻是想了解一下案情的細節。”
因為聽說丁科隱匿的原因就是為了躲避破案的俗事,所以羅飛特別強調這是一起已經偵結的案件,並不會給對方增添很多麻煩。
可丁震卻反而皺起了眉頭,他停下吃飯的動作,沉吟著問道:“十八年前的……是不是那起劫持人質的案子?”
“你知道那起案子?”羅飛有些意外,同時也有些興奮:如果丁震了解此案細節,那即使找不到丁科,或許也能完成此行的目的呢。
“那是一起不圓滿的案件。”丁震輕輕地“嘿”了一聲,不知道在笑什麽。
“不圓滿?什麽意思?”羅飛雖然不太明白對方的話意,但他對這樣的交談內容已經越來越感興趣了。
“我父親是個自我要求很高的人。他當了二十年警察,經手的案件保持著百分之百的破案率。可是唯有這一起案件,對他來說是不圓滿的。”丁震嘴角的笑意更甚,看起來他對自己的父親竟有些嘲諷的意味。
羅飛顧不得去分析這對父子間的複雜感情,他緊抓著追問案件的事情:“那你知道那起案子的具體細節嗎?”
丁震搖搖頭:“不知道,我對他的案子從來不感興趣。”說完之後,他又埋頭大吃了幾口快餐。
羅飛失望卻又不甘心:“那你為什麽說案子是‘不圓滿’的?”
丁震把嘴裏的食物咽進肚子,然後怡然自得地反問羅飛:“如果案子很圓滿,你們為什麽還要來問案子的事情?”
羅飛被問得一愣,隨即露出無奈的苦笑。難道就是這個原因?邏輯倒是正確的,可惜對自己來說毫無價值。
丁震卻又看著羅飛笑了笑:“不過你們警方的反應也太慢了。我可在十八年前的時候就知道這個案子有問題了。”
那他還是知道一些事情?羅飛沒有繼續追問,隻是用目光表達自己的困惑——對方顯然在故意兜圈子,自己如果還跟著他的話轉悠未免有些太傻。
丁震很清楚羅飛想要什麽,所以他再次強調說:“我並不知道案件的細節——我知道這案子有問題,是因為我父親因此放棄了他的刑警生涯。”
“你父親是因為這起案件辭職的?”這樣的消息讓羅飛非常驚訝,一旁的慕劍雲也頗為動容:如果此事屬實,那“一三○”案件就真有些深不可測的感覺了。
丁震冷笑著反問:“那你們以為是因為什麽?”
“官方的說法是:身體方麵的原因,積勞成疾。”羅飛以“官方的說法”這幾個字起頭,顯然是對這種說法的可信度已大大起疑了。
“身體的原因能讓他放棄刑警生涯?”丁震緩緩地搖著頭,“你們太不了解我的父親了。他是一個為了破案什麽都可以不顧的人。身體的原因能讓他停下?嘿嘿,除非他真的累死在案發現場。”
羅飛轉頭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神態都傾向於認同丁震的說法。對於他們來說,丁科隻是個存在與傳說中的人物,他們對其了解的確不多。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設想的:如果丁科不是一個嗜案如命的工作狂,他又怎麽可能創下破案率百分之百的警界神話?這樣一個人,僅僅因為身體的原因就從巔峰狀態突然隱退,這的確不合情理。
“沒有其他原因能讓他放棄破案的。”卻聽丁震又繼續說道,“他不想再當警察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遇到了無法解決的案子,而他性格是不能接受失敗的結果的。所以他隻好找借口離開刑警隊,這樣才能保全他二十年積累下來的顯赫名聲。”
說完這番話,丁震又開始自顧自地大吃起麵前的快餐。他的神態就像老師在給學生上課,隻顧說自己的,根本沒有興趣等待別人的質疑和反駁。
可羅飛卻又不得不提出自己的質疑:“據我所知,‘一三○’案件在細節上雖然有一些模糊,但大情況還是清楚的。犯罪嫌疑人身縛炸藥劫持人質,最終被警方當場擊斃。這些都不存在疑問。這樣的案件會出現什麽問題,以至於你父親都無法解決?況且你父親離開刑警隊的時候,這起案子已經審結歸檔了啊。”
丁震一口食物噎在嘴裏:“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羅飛搖搖頭。一旁的慕劍雲則瞪著丁震,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你有什麽話直說行不行,別繞來繞去的。”
已經領教過慕劍雲的銳利語鋒,丁震不願再和她言辭衝突。於是他快速把那口食物咽進肚子裏,解釋道:“我以為你們既然來問那起案子,應該對相關情況都有所了解才對——那案子看似了結了,但實際上還留了個尾巴。大概兩個月之後,那個被劫持的受害者又來報案,說他遭到了案犯同夥的搶劫。”
“案犯同夥?”羅飛愈發的詫異,“那是什麽人?”
“誰知道?”丁震搖著頭,然後話鋒一轉,“如果知道的話,我父親就不會辭職了。”
羅飛讀出了對方的潛台詞:“你的意思是:後來的案子一直沒破?你父親就是因此辭職的?”
丁震點點頭:“我父親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不能容忍失敗的結局。所以他寧可用辭職來逃避。嘿,不管他對外說出什麽冠冕的理由,都瞞不過我。我是他的兒子,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邊說邊吃,麵前的快餐已經隻剩一小半了。
“那案子有這麽麻煩?”羅飛有點不太理解的樣子。按理說,劫持、勒索這樣的案子是很容易偵破的,因為案犯和被害人之間往往會有密切的接觸過程。號稱警界神話的丁科怎麽會被這種案子難倒?
丁震看出羅飛的困惑,他聳了聳肩膀說:“案子的具體情況我不知道——我也從來不關心這些。但是那一陣我父親整天都是苦著臉地對著兩份卷宗發愁,一份是‘一三○’的結案卷宗,一份就是剛剛發生的搶劫案。在我印象中,以前可從來沒有類似的情況。”
羅飛的眉頭越鎖越緊。他沒想到“一三○”案件的背後還隱藏著更加複雜的情況。當年文紅兵已在現場被袁誌邦擊斃,那麽後來出現的這個同案又是什麽人呢?而這家夥又是用怎樣的犯罪手法,居然能將丁科逼得退出了警界?
一個個的疑團接連蹦了出來,將原本就迷霧繚繞的“一三○”案件包裹得愈發嚴實。
“好了,我們的交談就到此結束吧。”丁震此刻突然說道。
羅飛的思路被打斷了,他抬頭愕然地看著對方:“什麽?”
“我們的交談該結束了。”丁震重複了一遍,“因為我的午休時間已經結束,我要開始工作了。”
羅飛注意到對方麵前的快餐隻剩下一個空盒,難道他口中的“午休時間”就是和“午飯時間”完全畫等號的嗎?
丁震則用實際行動做著解答,他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吩咐外屋的秘書:“小吳,進來把飯盒收一下,順便把山東那個製藥廠廢水排放的資料帶過來。”
“丁教授。”羅飛連忙提醒他說,“你還沒告訴我們該怎麽去找你的父親。”
這才是他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交談怎能就這樣匆匆結束?
丁震卻給出令人失望的回答:“他已經消失了十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
“難道沒有任何聯係方式嗎?”羅飛不甘心地追問著,在這樣一個信息無比發達的現代社會,這實在有些有悖常理。
丁震“嗤”了一聲,語氣有些不耐煩了:“他就是要把自己藏起來,怎麽會留下聯係方式?”
“那他為什麽要把自己藏起來?”羅飛不依不饒。
丁震冷淡地回答說:“我想我已經回答過類似的問題了。”
“什麽?”羅飛一時間有些莫名其妙。
“用用你的分析能力。”丁震用手指點著自己的腦殼,似乎對羅飛不假思索的提問有些失望。而與此同時,屋門被輕輕推開,吳瓊手捧著一堆資料走了進來。
“我再給你們最後半分鍾的時間,你們還有什麽新鮮的問題嗎?”趁著吳瓊收拾辦公桌的當兒,丁震再次表達了要結束交談的通牒。
“這樣的話,”羅飛無奈地攤攤手,“暫時沒有了。”
丁震於是“嗯”了一聲,他自顧自地拿起一份資料翻看起來。幾乎是瞬息之間,他便進入了工作狀態,目不斜視,神情專注,似乎外界的任何打擾都已與他完全隔絕。
麵對如此的窘境,羅飛隻能看看身旁的慕劍雲,互致自嘲,聊以安慰。
好在丁震還有一個善解人意的秘書。吳瓊笑吟吟地走到兩人麵前,輕聲說道:“羅警官,慕老師,要不你們先回去吧。如果還有什麽事情的話,可以隨時和我聯係,我再安排你們和丁教授會麵。”
吳瓊言辭非常客氣,但潛台詞卻透出二人今天不請自來實有不妥。而羅飛和慕劍雲也親眼見證了丁震分秒必爭的工作狀態,現在吳瓊給了個台階,他們自然要順勢而下。
“那好吧,我們就暫不打攪了。”羅飛一邊說,一邊帶著慕劍雲站起身。
“兩位請跟我來,我送你們到電梯口。”吳瓊的笑顏燦爛如花。說完之後,她便當先引著路往外走去,步履款款,身姿搖曳婀娜。
三人在電梯口握手分別。羅慕二人隨後進了電梯,當電梯啟動之後,羅飛便問道:“你覺得丁震的話合理嗎?”
慕劍雲反問:“你指的是什麽?”
“第一,關於丁科退出警界的原因;第二,他們父子倆在十年的時間內毫無聯係。”
“第一點非常合理。”慕劍雲首先很肯定地說道,“至少這個解釋比所謂的身體原因靠譜得多。丁科辭職的時候也就五十多歲吧?身體還不至於到無法支撐的程度,況且此後好幾年的時間裏他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所以他的隱退還得從心理的原因來分析。作為警界樹立的傳奇,號稱破案率百分之百,他身上一定承受著普通人無法理解的壓力。他會更加害怕失敗,一旦遇上無法突破的案件,很可能會選擇逃避。”
“嗯。”羅飛點點頭,對慕劍雲的分析表示認同。可他臉上又浮現出沮喪的神色,因為這樣的分析正在抹殺圍繞著丁科的神聖光環。而羅飛作為八十年代的警校畢業生,丁科曾是他們這一代人心中不容置疑的偶像,所以他盡快結束了這個令人尷尬的話題。
“再說說第二條吧。”
“作為一對父子,十年的時間裏沒有任何聯係,這確實令人無法理解。”慕劍雲斟酌著說道,“如果非要解釋的話,我隻能認為這對父子間的關係是有問題的。”
羅飛的目光跳了一下,這正是他想聽到的分析。剛才在丁震辦公室的時候,慕劍雲言辭中就曾透露出一些端倪,而且那番言辭很明顯擊中了丁震的痛處。
電梯來到了一層,兩人走出電梯,正麵對大樓南側的玻璃幕牆。幕牆外種著繁密的花草樹木,牆內則擺放著一圈圓桌木椅,形成了一片雅致的休閑區域。
“我們過去坐會兒吧。”羅飛提議說。那個地方看起來很安靜,正是交談的好去處。
慕劍雲欣然讚同。兩人找了張靠牆的桌子坐下,陽光透過樹木照進玻璃牆內,明媚卻不眩目。
“繼續我們剛才的話題吧。”羅飛提醒道,“剛才你說到丁科和丁震間的父子關係。”
慕劍雲的目光流轉了一下,似乎自己在想著些什麽。然後她用明亮的雙眸看著羅飛,問道:“警察,尤其是刑警,在肩負起社會職責的同時,對於家庭中的角色職責就會有所欠缺吧?”
“那是不可避免的。”羅飛坦然回答,“既然做了刑警,你的生活焦點就隻能圍著各種各樣的罪犯打轉。對於家庭這塊自然就照顧得很少。”
“這次加入‘四一八’專案組,我已經深刻地感受到了這一點。”慕劍雲半開玩笑半抱怨地說道。
“刑警的生活就是這樣,和大學講師的清閑生活是完全不同的。”羅飛笑了笑,既歉意又有些無奈的樣子,“很多人確實無法適應。我在龍州的時候,手下有個小夥子就總是說要辭職。因為他的女朋友實在受不了他的工作狀態,用分手來逼他呢。”
“可以理解。跟案子的時候,經常三五天見不著人,還要擔心受怕的——”慕劍雲輕歎一聲,低下頭想了會什麽,然後她忽然又抬頭說道,“其實都不用說別人,說說你自己吧。”
“說我?說我什麽?”羅飛其實知道慕劍雲的意思,但他有意打起了哈哈。
“你自己的生活。”慕劍雲的表情很認真,“你一直都這樣嗎?一個人。你的世界裏隻有案件和罪犯嗎?”
羅飛沉默了。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卻足以勾起他內心深處太多的回憶。良久之後,他輕輕地“嗬”了一聲說道:“這也許是最適合我的生活吧。”
“其實,”慕劍雲深深地看著羅飛的眼睛,想要把對方隱藏著的情感都要挖出來似的,“也不一定。”
“哦?”羅飛笑了,“你知道什麽?”
“從那天你給我們放假,我就能感覺到你的另一麵。在你的世界裏,除了案件和罪犯,還有很多柔軟的東西。隻不過你喜歡把這些東西藏起來。”
兩天前羅飛帶隊伏擊韓灝時,因為感懷韓灝與妻兒分別時的場景,所以給專案組隊員們放假,讓眾人回家和家人團聚。當時眾人全都欣然散去,羅飛卻隻能品嚐孤獨寂寥的感覺,那一幕正被細心的慕劍雲看在眼裏。此刻她特意提及此事,羅飛的心弦被輕輕地撥動了一下,他那善於掩藏情感的麵龐上,生澀的表情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回家。這確實是個溫暖的詞語,僅僅是想一想,也能給人帶來陽光般的燦爛感覺。
家,一個讓人疲倦時可以放心停泊的港灣。更重要的是,在家裏,一定會有人牽掛著你,同時也讓你牽掛。
可是,對於羅飛來說,那個港灣,那個人又在哪裏?
想到這裏的時候,羅飛卻又咬了咬嘴唇,抵抗著從心頭泛起的苦澀滋味。在他的眼前,重又出現一隻藍色蝴蝶翩飛的身影。
那麽美麗的蝴蝶,她跳動的節奏早已融入羅飛的脈搏中,即使已度過十八年的漫長時光,仍然與他的每一次呼吸緊密相連。
“你在想什麽?”慕劍雲關切地問了一句。羅飛情緒上的變化沒能逃過她的眼睛。
“我在想一些……”羅飛深深地吸了口氣,“一些過去的事情。”
“過去的事……”慕劍雲立刻明白過來。她的心神莫名其妙地亂了一下,像是要躲避什麽似的,她垂下了目光。當她再次抬頭的時候,沒有看向羅飛,卻轉過頭去看幕牆外的那一片樹木。
樹木雖然繁密茁壯,但無奈秋意已濃,不再像春夏時那般鬱鬱蔥蔥。
一個受過傷的人,他的內心是否就像這秋日裏的樹木一般,即便尚有殘存的綠色,卻也終將在秋風中枯黃凋零?
在一片靜默的氣氛中,羅飛首先收回了思緒。
“對不起,我似乎把話題扯遠了。我們應該在談……丁震父子間的關係。”
事實上是慕劍雲一步步把交談引向了羅飛的內心深處。所以羅飛的道歉反而讓她更加尷尬,她隻好自嘲般地“嗬嗬”一笑,然後順勢把話題重新帶到了正軌上:“我剛才在想,丁科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會怎樣去處理工作和家庭之間的關係?”
“他的生活必然是以工作為中心的。”羅飛不假思索地說道,“我們在上學的時候,就聽過關於他破案的很多傳說。這些傳說把他描述成一個為了破案可以廢寢忘食的工作狂。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說有一次他喬裝打入涉黑團夥內部,為了保密,在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裏沒有和家人聯係,甚至於連他的妻子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這樣的話,就不難理解丁震此前的態度了。”
慕劍雲說的“此前的態度”,指的自然是和丁震會麵之初對於刑警職業的冷嘲熱諷。然後她又詳細地分析道:“丁科是十八年前辭職的,那時候丁震剛剛二十四歲。因此可見,丁科職業生涯最忙碌的時期,正和丁震的青春成長期相重疊。青春期的男孩在很多方麵都期待著父親的幫助和指導,而一心撲在探案工作上的丁科顯然忽視了兒子這方麵的需求。所以父子之間就產生了隔閡。這就解釋了為什麽後來丁科被迫辭職時,丁震不但不苦惱,反而有種幸災樂禍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因為丁科隻顧工作,父子間關係很早就疏遠了,所以才會出現十年也不聯係的奇怪狀態?”
慕劍雲沉吟著說:“一件事情的成因往往是多方麵的,尤其是複雜的人際關係。如果父子兩人形同陌路,那麽雙方肯定都有原因。”
“我也是這麽想的。”羅飛立刻表示讚同,“早年丁科可能的確對兒子關心不夠,不過十年前他失蹤的時候,丁震已經成年。這個時候丁震應該主動對日漸年邁的父親承擔起關懷的責任吧。”
慕劍雲點頭道:“問題就在這裏了。我們剛剛見識到丁震工作時的狀態,他同樣是一個工作狂。在他的眼中,家庭很可能也是一個非常淡化的符號。所以他對父親才會有那樣漠不關心的態度。”
回想剛才丁震談及自己父親時的語氣,不僅是漠不關心,甚至還時常透露出譏諷的意味。羅飛別了別身子,顯得有些不太舒服。這對父子在事業上都取得了令人豔羨的成就,可是本該溫馨的家庭關係竟是如此的冷若寒冰。
“不過即使這樣,也還有說不通的地方。”慕劍雲又繼續說道,“丁科退隱之後,已經徹底告別了刑警生涯。在一個人慢慢老去的時候,他對親情的依賴感會越來越強的。即使丁震沒有時間去找他,他也應該主動和兒子聯係的吧。”說完這些之後,她頓了一頓,又道,“我甚至有一種非常不好的猜測。”
羅飛從對方的語氣便明白了她想要說什麽,他立刻反應道:“你懷疑他已經不在人世了?這個可能性很小。”
“哦?為什麽?”
“他還在領自己的退休工資。”
“領工資?”慕劍雲非常不理解地瞪大了眼睛。一個失蹤十年的人還在按時領工資。
“從銀行賬戶上領。”羅飛解釋道,“十年前市公安局就給所有職工在銀行開辦了工資賬戶。而屬於丁科的那個賬戶經常還有人去提款,最近的一次就在兩個月之前。”
慕劍雲還是覺得非常詫異:“既然這樣,你們怎麽會找不到他?在取款地附近多打聽打聽啊。”
“市局的同誌早就嚐試過了,可是沒有任何效果。”羅飛微微眯起眼睛,“你要相信,如果丁科自己想躲起來,那麽用警察探案的方式去查訪是不可能成功的。”
慕劍雲噘了噘嘴,她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對丁科來說,警方的那些招數全都是信手拈來的雕蟲小技而已,他破解起來實在太容易了。
“那就是說,丁科肯定活著,而且就在這個城市裏。隻是沒有人能找到他?”
羅飛點點頭。
“真是有趣……”慕劍雲皺起眉頭,“他為什麽要這樣呢?”
“官方的說法是:十八年前,丁科因為身體原因辭去了刑警隊長的職務,此後就一直賦閑在家。但是刑警隊有了疑難案件時,還是會上門求助。這樣好幾年下來,丁科又幫助刑警隊破了不少案子。不過在十年之前,丁科終於徹底厭倦了無休止的破案生涯,於是他選擇了消失。為了不讓警方找到他,他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任何聯係方式。”
“官方的說法?”慕劍雲輕笑一聲,“那你認為真正的原因是什麽?”
羅飛卻沒有正麵回答,他隻是說:“丁震已經給了我們提示。”
慕劍雲想起丁震最後說的那幾句話。
“我想我已經回答過類似的問題了。”
“用用你的分析能力。”
已經回答過?分析?慕劍雲略思考了一會兒,心中終於亮堂起來。
“難道說……他又遇到了無法破解的案子?”
“這是最大的可能。”羅飛露出讚同的神色,“丁震已經告訴我們,丁科從來沒有對探案產生厭倦。他辭職的原因隻是遇到了困難而已。如果我們用延續的思路來分析他十年前的退隱——很明顯,丁震暗示我們這麽做——然後我們就得到了你剛才說的結論。”
慕劍雲先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道理上能講通,可情理上實在有些別扭。如果說丁科辭職是想要保住自己百分百破案率的傳奇,那麽十年前他已經從刑警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即使破不了案,也不至於花那麽大的代價去躲避吧?”
羅飛沉默片刻後說道:“因為那起案子實在是太特殊了。它所產生的巨大壓力,即使是不在刑警職位上的丁科也會感到無法承受。”
“你知道是什麽案子?”慕劍雲小心翼翼地問道。她從羅飛的表情上感受到一種不一般的氣氛,雖然玻璃牆外陽光明媚,但卻有陰冷的感覺彌漫過來。
羅飛壓著嗓子,聲音低沉而嘶啞:“‘一·一二’碎屍案。”
這幾個字立刻喚醒了慕劍雲記憶中某些不愉快的東西,令她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可羅飛卻像刻意要將那段記憶變得更加清晰,他看著慕劍雲問道:“你肯定是知道這起案子的,對嗎?”
“當然知道。”慕劍雲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五髒六腑都很不舒服似的,然後她又苦笑著補充說,“整個省城,沒有人不知道。”
羅飛微微低下頭,也陷入了回憶的狀態:“我當時還在南明山派出所任職,可對這起案子也是頗多耳聞。我可以想象出此案血腥程度會給普通市民帶來多大的恐慌……嗯,十年前,那會兒你還在上中學吧?”
“正上高三呢。因為要上晚自習,所以案發之後我父親每天都來學校接我。那幾個月的時間裏,學校門口總是擠滿了來接女兒的家長。”慕劍雲頓了一頓,又道,“不過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不得不剪去了心愛的長發,而且有半年的時間沒敢穿紅衣服,因為那個女孩遇害是就是類似的打扮,大家都在傳,說那個變態殺手就喜歡這樣的女孩。”
到底還是小姑娘,害怕之餘,最鬱悶的事情卻是失去了穿衣裝扮的權利。羅飛不禁在心中暗暗莞爾,他看向慕劍雲的目光起了些變化,因為他正在假想對方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會是副怎樣的模樣。
慕劍雲感受到了羅飛的想法,她有些嬌慍地皺起鼻子:“你在偷偷取笑我嗎?”
“沒有沒有。”羅飛忙不迭地否認著,同時把那些雜念從自己的腦子裏趕了出去。
慕劍雲輕輕地哼了一聲,不再追究。
羅飛繼續先前的嚴肅話題:“從你的親身經曆可見,‘一·一二’案件的社會影響有多惡劣。所有的人都在關注著這起案件,全城市民的期待轉化成警方頭上的巨大壓力,警方無奈之下,隻好向丁科求助,如果丁科接受求助,那意味著他便成為了所有壓力的焦點。所以他雖然已不再是刑警的身份,但這起案子仍然會關係到他一世的名聲。”
“這就是他退隱的原因了?他沒有把握破案,所以幹脆找個借口逃避?”慕劍雲露出失望的表情,“如果這樣的話,那這個丁科也有些名過其實吧……至少他是一個缺乏勇氣的人。”
羅飛摸了摸鼻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如此的推斷確實有損丁科的形象,可除此之外,又實在沒有更加合理的解釋啊。
人總是有缺點的,即使他被百般神話,也不可能做到完美無缺。隻是被神話者的那些缺點往往被耀眼的光環掩蓋住了。而要維持這樣的光環,就不得不付出常人無法理解的代價。
丁科也難以逃脫這世間的普遍規律吧?
羅飛的思路如上述般延伸。不過空想絕不是他的風格,對他而言,任何猜測都必須有事實來作為佐證。所以沉思過後,他又站起身來。
“我們已經有了一些想法,現在該是驗證的時候了。”他對慕劍雲說道。
慕劍雲饒有興趣地揚起頭:“怎麽驗證?”
“先從簡單的開始——關於丁科父子間的關係。”
“那好吧。”慕劍雲也站起身來,“我們該去哪裏?”
“不,你不用去了。”羅飛擺擺手,“我一個人就能完成,你在這裏等我就行。”
慕劍雲想了想,說了句:“好吧。”然後她重新坐回到軟椅上。雖然不明白羅飛單獨行動的用意,但她相信對方這麽做肯定是有道理的,她更相信羅飛一定能夠帶回他們想要獲得的信息。既然如此,自己倒不如就曬曬太陽,美美地坐享其成吧。
羅飛離開休閑區。他首先跑到大廳內的樓層分布圖前看了一會兒,然後又上了電梯。慕劍雲獨自坐了一會兒,略覺得無聊。她看到幕牆邊有一個報刊架,便走過去想揀本雜誌。可是翻來翻去,架子上都是些環境類的專業刊物,慕劍雲正要失去興趣的時候,忽然發現某本雜誌的封麵人物正是丁震。於是她就把這本雜誌帶到了自己座位上。
那張封麵照片就是在辦公室裏所拍。照片上的丁震西裝革履,他仰坐在辦公椅上,雙手環抱於胸前,目光炯炯,直視遠方,顯出一種非凡的自信和權威氣質。照片下方則有一行引讀標題,寫的是:“要獲得超出於常人的成就,就要投入超出於常人的精力——水汙染治理專家丁震教授訪談”。
慕劍雲把雜誌翻開到訪談內文,細細地讀了起來。訪談的前半部分著重在介紹丁震近年來取得的學術成就,慕劍雲對此不太感興趣,她關注的是文章後半部分對丁震個人生活狀況的一些討論。
記者的部分撰文如下:
……
問:丁教授,您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是否和您個人的性格有某種關聯呢?
答:肯定是有的。我是一個不服輸的人,不管做什麽事情,都一定要做到最好。我不能容忍別人對我的質疑。而避免質疑的唯一辦法,就是把事情做到完美。
……
問:丁教授,您是如何分配工作和娛樂的時間?
答:娛樂?不,我不需要娛樂。
問:您的意思是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您不需要休息嗎?
答:吃飯、睡覺都是休息,甚至工作本身也是休息。我做實驗做累了,可以去看一會文獻;看文獻看累了,可以安排開一個會議……娛樂?那純屬是浪費時間。
……
問:丁教授,您到目前為止還是單身一人,沒有考慮過成家的問題嗎?
答:我現在的工作狀態很好,沒有必要為了成家而成家。
問:有了溫馨的家庭,也許能更好地支持您的工作呢?
答:這是普遍的想法,也是普通人的想法。對我這樣的人並不適用。我沒有時間去享受家庭的溫馨。在這種狀態下成家,隻會給家庭中其他成員帶來傷害。
……
簡直是一個毫無情感的家夥,像機器人一樣。看著上述的訪談內容,慕劍雲忍不住暗暗感慨。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麽樂趣呢?即使在事業上取得再大的成功又能怎樣?她實在無法理解。
可是轉念一想,隻要是自己選擇的人生方式,不管別人怎麽看待,對選擇者本人來說肯定是最滿意的一種吧。你不理解他,他同樣還不理解你呢。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多元的,又何必去妄自揣測別人的生活?
就在這胡思亂想的當兒,卻見羅飛又出現在一層大廳內,正向著幕牆邊走來。慕劍雲看看時間,距他離開時還不到二十分鍾。她把雜誌放下,等待羅飛走到近前後,微笑著說:“動作挺快的呀。”
羅飛坐在慕劍雲對麵的軟椅上,他注意到了桌上的那本雜誌,於是一邊拿在手裏翻看,一邊讚歎道:“嗬,看來你雖然沒有挪步,但也有了不少收獲呢。”
“一篇專訪,最大的收獲就是知道了這個丁教授為了工作,至今未婚。”慕劍雲漫不經心地聳著肩膀,“你的信息肯定比我多,快拿出來分享一下吧。”
羅飛卻像是被那篇專訪吸引住了,他看得很認真,到了關鍵處甚至輕輕地念誦起來:“……我沒有時間去享受家庭的溫馨。在這種狀態下成家,隻會給家庭中其他成員帶來傷害……嗯,這句話顯然是有所指的。”
慕劍雲提起了興趣,她把身體坐直,靜待羅飛的下文。而後者此刻則把雜誌輕輕扔回到桌麵上,說道:“丁震這句話是在針對他的父親。”
“哦?”慕劍雲略有所悟,“傷害……什麽樣的傷害呢?”
“丁科因為工作原因冷落了妻兒,他的妻子無法忍受,終於產生了婚外情,最終和丈夫鬧到了離婚的地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丁震也就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吧。”
“原來還有這一出。”慕劍雲輕歎了一聲,“十六七歲,正是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的年紀。這個時候父母間因為外遇而離婚,一定會在丁震心中留下很大的陰影。難怪他對家庭和親情的看法都和正常人不太一樣。”
“是的。因為受到過家庭的傷害,所以他對自己組建家庭也產生了畏懼。在外人看來,他是全身心投入工作才忽略了親情,其實反過來想,未必不是親情的過早破裂,才釀造出這樣一個不近人情的工作狂吧?”
聽著羅飛的這番分析,慕劍雲忍不住多看了對方兩眼。他剖析別人的時候頭頭是道,可卻忘了自己也是孤單的大齡男子呢。他與愛情絕緣的原因,是否也可以用同樣的理論來解釋呢?
羅飛並不知道慕劍雲此刻所想。見對方沒有及時與自己產生呼應,他還以為是慕劍雲對此有所異議。在等待了片刻之後,他忽然問了句:“你知不知道吳瓊和丁震之間的關係?”
“吳瓊和丁震?”慕劍雲一愣,然後搖著頭道,“我不覺得他們之間有什麽特殊的關係。”
所謂的“特殊關係”言辭含糊,但在這裏的語意卻十分明白。單身男領導和年輕漂亮的女秘書,這本就是個非常容易引起他人聯想的搭配。慕劍雲在初見吳瓊的時候也有過世俗的猜測,可是她不久又見到丁震後,這種猜測就被她自己推翻了。
無論從對話、目光還是其他的交流細節中,慕劍雲都捕捉不到這兩人之間有任何曖昧的跡象。吳瓊對丁震有著足夠的尊敬,而非親近;丁震則對任何人都毫無熱情。慕劍雲是個察言觀色的高手,她相信自己絕不會看錯,再說這兩人如果有工作外的情感,也沒有必要在自己麵前掩飾吧。
“確實沒有你想的那種關係。”羅飛解釋了一句。他這一解釋倒顯得慕劍雲想多了似的。後者難免覺得有些尷尬,便紅著臉把目光轉向了窗外。
羅飛看到對方窘迫的樣子,意識到自己話說得有些問題。不過這種事情道歉也不太合適,最好的方法倒是裝個糊塗。於是他像沒在意似的繼續說道:“以丁震的名望和成就,可以算得上是個不折不扣的鑽石王老五了。事實上追求他的女性確實很多,吳瓊就是其中之一。”
慕劍雲重新轉頭看向羅飛,思路也回到了兩人探討的話題上。
“吳瓊以前是丁震的學生。”羅飛進一步解釋說,“暗戀丁震的女學生不少,但丁震卻從不接受任何女性的示愛。而這個吳瓊非常執著,在研究生畢業之後,她放棄了去知名外企工作的機會,寧願留在係裏當一個小小的秘書,目的就是為了能陪在丁震身邊。可即使如此,丁震也毫不領情。三年的時間過去了,兩人間的關係從沒有突破過工作的界限。”
聽羅飛這麽一說,慕劍雲倒有點心疼吳瓊了。為自己所愛的人守候這麽長時間,卻得不到任何回報,這該是怎樣的苦澀滋味?想到這裏,她忍不住輕歎著感慨:“這又何必呢,以那個女孩的條件,還怕找不到好男人嗎?”
羅飛“嘿”了一聲:“感情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
慕劍雲還是覺得頗不爽快:“這個丁震也真是奇怪。和那麽溫柔漂亮的女孩朝夕相處,就是鐵石心腸也該被融化的吧?他怎麽能如此無動於衷?難道他真的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機器人嗎?”
“不食人間煙火……確實可以這麽形容。”羅飛沉吟著說道,“其實他不光是感情冷漠,對生活其他方麵的需求也是簡單到了極點。”
“哦?你還打聽到了什麽情況?”
“他可以連續一個月在辦公室吃快餐,菜譜一個星期不變也能忍受。他至今還住在學校分配給他的那間狹小的公寓裏,而他的財產在市內最好的地段購買別墅都綽綽有餘了。”
“真是無法理喻。”慕劍雲連連搖頭。過了一會兒,她又奇怪地看著羅飛,“你從哪兒挖來這麽多八卦的消息?”
羅飛淡淡一笑:“我直接去了人事處,找到一個大姐攀談了一會兒。”
慕劍雲也笑了:“你還真會找人。”
被羅飛稱為大姐的人,年齡應該在四十來歲吧,屬於最熱衷於打聽百家長短的年齡。人事處作為學校內的機關部門,這裏的職工往往是些老資格的關係戶,工作清閑,閱曆豐富,不僅如此,人事處本身又掌握著每一名職工的檔案資料。所以要打探和係內人員有關的信息,找這樣的角色聊一聊再合適不過了。
“可是你為什麽不讓我一塊去呢?”慕劍雲對這個問題還不太明白。
“我們在討論別人的隱私,人多了就不太好。”羅飛解釋說,“這些大姐雖然喜歡聊些小道消息,但她們潛意識裏也是有自律的。兩個人聊她會認為是很自然的閑談,如果有第三者在場,她就有種傳播別人隱私的負罪感,說起來就不會那麽暢快了。”
“你還真是吃透了她們的心理。”慕劍雲輕笑以示歎服,“就連我學心理學專業的,也得甘拜下風呢。”
“嗬。”羅飛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我可沒有什麽理論,隻是長期刑警生涯總結出來的經驗而已。”
“好了,按照現在了解到的情況。基本可以認定:丁震確實是個人情冷淡,除了工作心無旁騖的人。丁科恐怕也大致如此,所以說這父子倆之間十年沒有聯係也是很有可能的。”慕劍雲總結了一番,見羅飛沒有異議,她便把思路順勢延展下去,問道,“第一個疑問算是暫時解決了,我們接下來該求證些什麽?”
“那兩起案件。”羅飛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的表情同時也變得嚴肅起來,“我們需要去詳細調查相關情況,以求證丁科確實是因為這兩起案件而辭職、退隱。”
所謂“兩起案件”,指的自然就是“一三○”案件留下的尾巴以及轟動一時的“一·一二”碎屍案了。前者倒還好,那個碎屍案可是多年前就給慕劍雲留下過陰霾的可怕往事,現在要近距離地揭開其中麵紗,真是想想就讓人覺得發寒。
“你不需要詳細去看案件資料。還像剛才那樣,我去了解情況,然後我們一起討論就可以了。”羅飛看出慕劍雲的畏難情緒,主動拋出了一顆定心丸。
慕劍雲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她微笑著說了聲:“謝謝。”現在她愈發可以確信自己的判斷:羅飛並不是一個情感淡漠的男人,他甚至比很多男人都更細膩,隻是他很少去表達而已。
第十三章 案中案
下午三點十一分,刑警隊長辦公室。
羅飛麵前的會議桌上堆放著兩疊卷宗,這是他不久前剛剛從檔案室裏提出來的與丁科退隱相關的兩起案件的資料。其中右手邊的那疊資料內容不多,隻裝了一個檔案袋。不過羅飛對這份資料的興趣要更濃厚一些,因為那起案件正是丁震所說的“一三○”案件的尾巴。
在十八年前的那起劫持人質事件中,袁誌邦在局勢已得到控製的情況下開槍擊斃了嫌疑人文紅兵,而文紅兵的兒子文成宇當時亦在現場。目前已有充分的資料顯示,這個文成宇就是袁誌邦後來一手培養出的黑暗殺手Eumenides。即使再遲鈍的人也會意識到:“一三○”案件中的某些異常情況很可能和Eumenides的生成有著諸多聯係。
而現在“一三○”案件又冒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尾巴。會不會有更多Eumenides的線索隱藏在這個尾巴中?
基於這樣的考慮,雖然另一疊資料的內容是赫赫有名的“一·一二”碎屍案,但羅飛還是把首要精力放在了前述那樁不起眼的小案子上。
真正打開卷宗的時候,羅飛的心情有些複雜。根據丁震所說,丁科當年就是在這份卷宗麵前一籌莫展,最後竟要用辭職來逃避麵對的壓力。
那麽在這份卷宗裏,究竟是怎樣一樁奇特的案件呢?當卷宗被打開之後,羅飛的思緒便隨著那些塵封已久的文字回到了十八年前的時空之中。
留檔的資料並不多,首先是一份報案人詢問筆錄,內容如下:
詢問筆錄(第1次)
時間:1984年4月7日4時20分—5時30分
地點:東台小區7號樓404室
詢問人姓名:王東林(公安局刑警隊民警)
記錄人姓名:許軍(公安局刑警隊民警)
被詢問人姓名:陳天譙
民族:漢
曾用名:無
性別:男
年齡:45歲
文化程度:初中
問:是你打電話報案的嗎?
答:是的,我被搶劫了。
問:請你把事情經過說一下。
答:我晚上正在睡覺,忽然被疼醒了。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被人捆住了手腳,動彈不得,眼睛也被粘上了膠布,睜不開。然後就有一個人在我耳邊說話,要我說出家裏保險箱的密碼。我不肯說,他就不停地折磨我。弄得我實在受不了了,隻好把保險箱的密碼告訴他。那個人打開保險箱之後搶走了兩萬多塊錢。我聽見他離開之後就開始掙紮,後來我自己掙脫了繩索,找電話報了案。
問:案發的具體時間是幾點?
答:大概是淩晨兩三點鍾吧,準確的時間我也說不清楚。
問:那個人是怎麽進屋的?
答:不知道。
問:你是怎麽掙脫繩索的?
答:我爬到廚房裏,找剪刀剪斷的。
問:案發的時候,你妻子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答:是的。
問:那你妻子當時是什麽情況?
答:她也被綁住手腳,粘住眼睛和嘴,我自己掙脫之後才幫她解開的。
問:你們有沒有看到那個人長什麽樣子?
答:沒有,因為眼睛一直都被粘住。
問:那個人用什麽方法折磨你?
答:他用濕布捂住我的嘴,不讓我呼吸。一共悶了我七八次,一次比一次時間長。他還威脅我,如果不說出密碼,就一直把我悶死為止。
問:你能不能形容一下這個人的聲音?
答:是個男的,別的……形容不出來。
問:如果再次聽到他的聲音,你能不能辨別出來。
答:恐怕不能。因為他每次說話都是把嘴貼在我的耳邊,用非常輕的聲音,就是隻有氣的那種,聽不出口音。
問:除了逼問你密碼之外,他還說了什麽?
答:他說他是幫人來要債的。
問:幫誰要債?
答:我覺得他是文紅兵的同夥。兩個月前,文紅兵綁架我,勒索一萬塊,那次他沒有得逞,所以他的同夥又來報複。
問:他一共搶走了多少錢?
答:一共是兩萬四千塊。
問:你覺得這個人會是誰?
答:這個我不知道,反正是和文紅兵有關係的人。
問:你以上所說的是否實話?
答:是實話。
以上記錄已看過,和我講的一樣。
簽名:陳天譙(指印)1984年4月7日
另有一份陳天譙妻子趙翠芳的詢問筆錄,其陳述內容與陳天譙的敘述基本吻合。在其他的資料中,羅飛最為關注的是現場勘察筆錄,該份筆錄的記載如下:
現場勘查筆錄
發現/報案時間:1984年4月7日3時45分
現場保護人姓名、單位:王天宇、殷正宏(東壩派出所民警)
現場保護人到達時間:1984年4月7日3時51分
勘查時間:1984年4月7日4時15分至6時27分
勘查地點:東台住宅小區7號樓404室
指揮人姓名:丁科(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
參加人姓名:黃傑遠、栗華(市公安局刑警大隊民警);王偉達(市公安局法醫);徐鍵(市公安局照相技術員);顏冰,董德一(市公安局痕跡技術員)。
現場條件:氣溫14~15攝氏度,相對濕度30%~35%,白熾燈。
勘查過程及結論:
1984年4月7日3時52分,市局刑警大隊值班室接東壩派出所民警王天宇電話通報稱:東台小區7號樓404室住戶遭遇入室搶劫,請求勘查現場。接報後,刑警大隊立即組織技偵人員在隊長丁科帶領下,於同日4時13分到達現場。
據報案人陳天譙(男,45歲,東台小區7號樓404室戶主)介紹:淩晨兩點至三點之間,他在家中遭遇不明男子入室搶劫。該男子離開後,他掙脫捆縛後報案。
聽完案發介紹,刑偵人員在丁科隊長的指揮下,對現場由中心至外圍進行了勘察。
現場位於本市東台住宅小區7號樓404室,該房屋為南北向兩室一廳戶型,客廳和主臥室朝南,次臥室和廚房衛生間朝北。
房屋大門木質,配備“三環”牌門戶鎖,大門和鎖頭均無損壞跡象。
案發時事主正在主臥室內睡覺,此處即為中心現場。該臥室由一扇內開木門通往客廳,據事主陳述,案發前木門掩而未鎖。臥室南端有陽台,陽台配備防盜網,防盜網在案發後完好無損。
臥室內有雙人床、衣櫃、床櫃、書桌等家具,家具均無撬動毀壞痕跡。
雙人床床麵淩亂,床頭拋棄有濕毛巾一塊,經事主辨認,此毛巾為自家的洗臉毛巾,案發前應掛在衛生間內。
床下有一條男式長褲,該長褲被剪成長條狀,剪切痕跡新鮮。經事主辨認,此長褲亦為自己平日所穿,案發前應掛在主臥室衣櫃內。案發時犯罪嫌疑人用這條長褲捆綁他的妻子趙翠芳,後被事主解開。
床下還有少量使用後的膠布,經事主辨認,此膠布為自家客廳內存放的日用之物,案發時犯罪嫌疑人用這些膠布粘住趙翠芳的嘴和眼睛,後被事主撕掉。
臥室東南角有一小型保險箱,勘察時該保險箱呈正常方式敞開,保險箱內無現金。
臥室地麵鋪設簡易瓷磚,地麵所留腳印已經提取。保險箱、家具、長褲、膠布上所留指紋亦全部提取。
客廳為封閉室,除入戶門外,無其他對外出口。客廳餐桌小抽屜中的家用膠布被取出,其他未見異常。
朝北的小臥室為儲藏間,平時不住人。案發前後小臥室門反鎖,勘查時未發現異常情況。
衛生間有一扇朝東的小窗戶,案發前後窗戶均從內部關好,無人為撬動和出入痕跡。
廚房有朝西的大開窗,案發前後窗戶均從內部關好,無人為撬動和出入痕跡。廚房地上另有一條被剪成長條的男式長褲以及膠布條若幹,該長褲亦屬事主所有,在案發時被用來捆綁事主。長褲旁有剪刀一把,為事主案發後用來剪開捆縛的工具。
其他無異常。
現場勘查於4月7日6時27分結束。提取了現場遺留的鞋印和指紋。拍攝了現場照片15張,繪製現場圖1份,製作勘查筆錄1份。
指揮人:丁科(簽字)
勘察人:黃傑遠、栗華、王偉達、徐鍵、顏冰,董德一(簽字)
看完這份勘查筆錄,羅飛開始品出了一些滋味。這起案件的確有不少非同一般的地方。
首先侵入者在淩晨潛入室內卻沒有對門窗造成任何破壞,這已不是普通匪徒有能力做到的,而更加令人側目的是,侵入者所有的作案用具(用來捆縛事主的長褲、膠布條等等)全部是在現場就地取材。這一招看似普通,其實卻大有講究,因為警方破獲此類案件的一個重要突破口就是尋訪作案工具的來源,案犯在這方麵沒有給警方留下任何機會。
從以上兩點來看,此案的嫌疑人極為老到,甚至對警方的破案手法也了然於胸。繼續翻看相關資料時,耐人尋味的地方還越來越多。
法醫的鑒定報告顯示,事主四肢關節處確有捆綁痕跡,但除此之外,周身無任何傷痕;
痕跡技術員的鑒定結果顯示,現場環境中(包括門窗、保險櫃、膠布條、剪刀等)提取到的指紋和腳印都是事主夫婦所留,並無第三人的遺留痕跡;
……
綜合這些方麵來看,案發現場竟找不到和入侵者有關的一點點蛛絲馬跡,難道他真的能像魅影一般來無影、去無蹤嗎?
的確是一起令人頭疼的案子,難怪即便有丁科坐鎮,警方人員卻也對此案一籌莫展。
除此之外,資料裏似乎再沒有什麽有價值的記錄了。隻有案件之外的一個細節還能引起羅飛的關注:警方記錄顯示,此案前期負責人是丁科,到後期則變成了黃傑遠。由此可見,丁科的確是在此案偵破的過程中辭職,隨後則由他的助手黃傑遠代替了他的工作。
那麽丁科辭職的原因就是對這起案件無能為力嗎?至少從表麵看來,這也算一個說得通的理由。可是很多事情,真相往往要比表象複雜得多。
羅飛掩卷沉思,努力想要看透這十八年塵封檔案後的秘密。正在全神貫注中的時候,辦公室的門被人輕輕地敲了兩下。
羅飛看看表,現在是下午四點。他知道來人應該是慕劍雲,從理工學院離開後,他們約好這個時間再碰麵,共同商討那兩起案件。
“請進。”隨著羅飛的邀請聲,慕劍雲推門進屋,她一邊走向羅飛一邊問道:“怎麽樣?卷宗看完了嗎?”
“剛看了和陳天譙有關的案子。”羅飛指指辦公桌對麵的椅子示意對方入座,“‘一·一二’碎屍案的還沒顧得上看。”
慕劍雲籲了一聲,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那就好,先談談這起案子吧,
‘一·一二’碎屍案……我還真是鼓不起勇氣呢。”
羅飛把那疊高高的卷宗挪到了一邊,避免慕劍雲看到最上麵那幾張令人非常不適的照片。然後他略有些不解地聳著肩膀:“你在警校的時候,應該也研究過國外的變態殺人案例吧,對這樣的血腥案件,應該也有些接受能力才對。”
“‘一·一二’案件就發生在我身邊,這和研究國外的案件是完全不一樣的。”慕劍雲為自己辯解道。
羅飛笑了笑表示認可。然後他把陳天譙劫案的資料推到對方麵前:“這些資料不多,你先看看吧,然後我們討論。”
“好。”慕劍雲開始翻看那些資料,而羅飛則重新陷入沉思。
大約十來分鍾後,慕劍雲忽然輕輕地“咦”了一聲,似乎有什麽發現。
羅飛的思路被打斷了,便順勢問道:“怎麽了?”
“這會不會是陳天譙報的假案?”慕劍雲把自己剛剛得到的思路拋了出來。
“假案……嗯,說說你的依據吧。”
“你看這個。”慕劍雲把手中的一份筆錄推在桌子上。那是警方在案發後展開外圍調查時做的筆錄,羅飛在不久前也看過。
慕劍雲用手指點著那份筆錄說道:“這份筆錄顯示,很多熟悉陳天譙的人都反應,這個人在外麵欠了很多錢,一直拖著不還。因為他個人沒有財產,所以法院都拿他沒辦法。可他報案的時候,卻說被搶走了兩萬多塊錢,這不是矛盾嗎?”
“所以你覺得他用這種方式報假案,目的就是為了賴賬,或者是給他的債主們栽贓?”
“我覺得很有可能。你看前麵的警方勘查記錄,現場沒有留下作案者的任何痕跡。所有的案發經過除了陳天譙夫婦的口述外,再沒有其他的佐證依據,就連案犯逼問密碼的方式也是毫無痕跡可循的窒息式逼供,這些都令人起疑。陳天譙說作案者和他的債主有關,可是警方後來調查過所有的債主,並沒有任何人的經濟情況在案發後有突然性的變化……如此種種,都是不合常理的地方。而這些異常都可以通過一個假設解釋清楚:那就是陳天譙在撒謊。”
“這的確是可能性之一。”羅飛等對方全部說完之後才開始表明自己的態度,“另外一個可能性就是作案者的手法太過高明,高明到令常人甚至懷疑這是一起假案。至於經濟狀況上的變化,作案者完全可以隱藏。”
“那你更傾向於哪種可能性呢?”慕劍雲希望羅飛的態度更明確一些。
羅飛毫不猶豫地給出答案:“後者。”
“為什麽?”慕劍雲撇撇嘴,顯得有些失望。
“如果這隻是陳天譙的一個伎倆,而且這種伎倆在十八年後都可以從文檔中分析出來,那你認為他有可能瞞得過丁科的眼睛嗎?”
慕劍雲無言以對了。是的,連自己都能在十分鍾看破的把戲,不要說丁科,就算是當年的黃傑遠也該輕鬆識破吧。
“好了。別老讓我說了。”沉默片刻後,慕劍雲投降道,“還是讓我聽聽你的想法吧。”
“我覺得這起案子最大的可能性,還是和文紅兵劫持案有關係。”
“為什麽?”
“首先,這是當事人的第一感覺,這一點非常重要。你知道嗎,我們刑警在偵破搶劫、強奸這類的惡性接觸類案件時,我們並不會一開始就去分析線索。我們總是先問當事人:你覺得案犯是誰?因為沒有誰比當事人更了解自己周圍的社會關係,誰在覬覦他,誰有可能謀害他,犯罪過程中的一些細節會指向哪個特定的家夥,這些信息的價值往往比任何線索都有效。”
“嗯。”慕劍雲點點頭,又問,“那其次呢?”
“其次……”羅飛摸了摸鼻子,“你記得丁震說的話嗎?丁科在辭職前,經常會麵對著兩份卷宗發呆,一份是這起搶劫案,還有一份就是‘一三○’案件。”
慕劍雲明白了羅飛的意思:“這就是說,丁科也認為這兩起案件之間有聯係。”
“是的,我想我沒有理由去懷疑丁科的判斷。”雖然是在討論一個早已隱退的人,但羅飛此刻的語氣中還是充滿了尊敬。
“丁科……這個人再厲害,也不至於如此迷信他吧?”慕劍雲有些無奈了,“而且照這個思路想下去,有一個問題是無法解釋的。”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如果是文紅兵的同夥搶走了這筆錢,那麽文紅兵妻兒的經濟狀況應該有明顯的好轉才對。可事實上呢,文紅兵的妻子不久之後就病發身亡,而他的兒子文成宇則進了孤兒院。”
“對啊,文紅兵當初劫持陳天譙,就是為了籌錢給妻子看病吧?如果後來是他的同夥搶劫陳天譙,那麽文紅兵妻子看病的錢就不用愁了啊。”
“這裏麵的確有問題。”羅飛凝思著什麽,片刻之後他又幽幽地說道,“也許在十八年前,就是這個問題困擾著丁科。”
“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我想我們現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回到十八年前。”
“回到十八年前?”慕劍雲瞪著眼睛,她被羅飛搞得越來越茫然了。
“回到十八年前。”羅飛又重複了一次,“讓我們順著當時丁科走過的路線往下摸索,然後我們就會看到,阻攔著他的那個障礙到底是什麽。”
半小時後,省人民醫院腫瘤科專家診室。
主任專家陳大揚花白頭發,胖胖的麵容,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這種麵相的人通常很好說話,也願意幫助別人。不過羅飛把文紅兵一家三口的資料照片遞到對方手上的時候,心中卻頗有些憂慮。
陳大揚今年六十一歲了,在從醫的三十多年間,經他手上就診過的病人數以萬計。他還能不能記得十八年前的某些特定的事情呢?
好在羅飛的這種擔心很快就被打消了。因為陳大揚盯著那照片看了不一會兒,就非常確定地指著文紅兵的妻子說道:“就是這個女人,她曾是我的病人。”
羅飛釋然一笑,讚道:“陳醫生的記性真好。”
陳大揚卻自嘲地搖著頭:“一把年紀的人了,還有什麽好記性?隻是這個女人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因為他們一家人的遭遇很令人痛心。而且當時她明明有錢,可最後卻主動放棄了治療。”
羅飛立刻和身邊的慕劍雲對視了一眼。“她當時明明有錢”?這可是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她的錢從哪裏來?會不會和那起劫案緊密相關?
“請您介紹一下當時的詳細情況吧。”羅飛帶著急迫的心情問道,但語氣卻一如既往的冷靜。
“這個女人當時患的是子宮癌。你們了解子宮癌吧?雖然是癌症,但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可怕,一般來說進行手術治療的話,痊愈的可能性還是非常大的。”陳大揚先介紹了下文妻當年的病情,見羅慕二人都點頭表示了解,他便繼續又說道,“不過一開始,這家人卻籌不出錢來做手術,隻能接受一些保守性的治療。後來她丈夫為了找錢去搞綁架,結果被警察打死了。這家人的處境就變得更加困難……”
“那她怎麽又有錢了?”羅飛插了一句,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他希望對方能盡快切到重點上。
“那是又後來的事情了……因為治療不力,加上丈夫去世的打擊,那女人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如果再不開刀的話,真的要回天無術。我當時心裏也很著急,畢竟挺同情她們的,所以一直催促她一定要抓緊籌款,同時我們院方也把手術費用壓到了最低。後來終於有一天,那女人約我討論做手術的事情,原來她總算籌到了手術款。”
“你沒有問她錢是從哪裏來的嗎?”
“問了。”陳大揚扶了扶自己的老花眼鏡,道,“我總以為是她東拚西湊借來的。可她說不是,她說那是她丈夫生前借給別人的錢,現在要回來了。”
羅飛和慕劍雲再次對視交流。而後者點頭之後卻又搖頭:“這樣的話,幾乎可以確定了……可是,為什麽……”
慕劍雲兩句話都沒有說完,但羅飛很明白她的意思。首先是所謂“確定”:如果把自己帶入到十八年前探案者的角色中,此刻絕對要懷疑文妻的錢正是來自於陳天譙被劫走的贓款,這是極為明顯的事情。而慕劍雲此後的困惑則在於:既然是這麽明顯的情況,為何十八年前的丁科等人卻視而不見?甚至在案件檔案中還留下了“所有可疑者都無經濟上的突然變化”這樣與事實完全相悖的記錄?
羅飛也想不通這個問題,他隻好再次詢問陳大揚:“當年沒有警察來向你了解相關的情況嗎?”
“她那筆錢是不是來路不正?”陳大揚有所感覺似的反問了一句。
“這倒不一定……”羅飛含糊其詞地回複說。即使能確定文妻當年的錢就是來源於陳天譙劫案,也很難用來路不正來形容吧?相比起來,陳天譙明明有錢卻拒不歸還的行徑更加令人厭惡,那筆錢在他手裏才是真正的“來路不正”。
“其實當年我已經感覺到有些問題了。”陳大揚此刻又繼續說道,“因為的確有警察來了解過情況。關於那個女人有沒有突然變得有錢了之類的。”
“那你照實說了嗎?”
“那當然。”從陳大揚的語氣來看,羅飛根本不該問這個略顯無禮的問題。
羅飛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不明白這樣一條重要的線索既然已經被警方探測到,又為何會被忽略?片刻之後,他忽然想通了什麽似的問道:“當時來了解情況的警察有幾個人?”
“一個。”
羅飛點點頭,似乎這個答案已在他的意料之中。然後他眯起眼睛,露出一副猶疑彷徨的神情。
慕劍雲很少在羅飛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就像是一個孩子快要被大人發現深藏的秘密一般。
而羅飛果然也藏著一些東西,當他終於下定決心之後,他掏出自己的錢包,從最深處的夾層中摸出了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業已發黃的老照片了,照片上是兩個年輕人的合影。一個消瘦沉穩,目光明亮銳利,另一個則是陽光帥氣,活力十足。
羅飛將那張照片展示給陳大揚,指著其中的某一個年輕人問道:“當年來的警察是不是他?”
“不是。”陳大揚搖了搖頭。
這個回答令羅飛有些失望,他又問了一遍:“你確定嗎?”
“肯定不是。”陳大揚仔細端詳著那張照片,又道,“不過這個人我也有印象。他也是警察嗎?”
羅飛的目光跳了一下:“你對他有什麽印象?”
“這個小夥子有很長時間都在照顧那對可憐的母子,我還以為他們是親戚呢。難道他也是警察?他自己可從來沒說過……”
羅飛一愣,神情隨之變得恍惚起來。他的思緒回到了十八年前,開始努力回憶某些已經淡漠了很久的往事。
“你在想什麽呢?”看著羅飛魂不守舍的樣子,慕劍雲忍不住問道。
羅飛卻隻是搖搖頭,他將那張照片裝回錢包,回憶也跟著裝了起來。他的思路則重新回到了先前的那個疑團。既然陳大揚已經給警方提供了線索,可這條線索卻沒有進入記錄,那當年進行查訪的那個警察就很有問題了。知道那個警察是誰,很多問題才能迎刃而解。
於是羅飛又對陳大揚問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來調查的那個警察叫什麽?”
陳大揚無奈地笑了笑:“這個我可真的想不起來了……實在太久了……”
羅飛也歉然一笑,表示理解。這樣的提問本身就有些強人所難。他想了一會兒之後,開始進入下一個問題:“那個女人最終還是沒有做手術,是嗎?”
“是的。”陳大揚露出遺憾的神色,“所以她不久之後就病發去世了。”
“為什麽沒有做呢?她不是有錢了嗎?”
“她自己的說法是病已經拖了那麽長時間,再做手術意義也不大,隻是白白花錢,還不如把這筆錢留給孩子。不過我覺得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畢竟做手術的話,還是有希望康複的。人總是有求生的本能吧?而且隻要有一線希望,哪個母親忍心把孩子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世上?”
“你覺得還有其他的原因?”
“我覺得和那筆錢的來曆有關。”陳大揚直言不諱地回答道,“我剛才就說過,我早就覺得這些錢來路不正了。因為那個警察在問過我之後,也找那個女人調查過。我聽見她告訴警察說自己沒有錢,可就在幾小時前,她還跟我說手術款有著落了。這不是顯然有問題嗎?那個警察走了之後,她就放棄了動手術的打算。我覺得關鍵就是那筆錢的來曆,她很害怕警察知道她有錢了,所以才不敢再做手術。”
慕劍雲一邊聽一邊暗暗地點頭。陳大揚的這番分析非常合理,已經完全能勾勒出十八年前劫案的來龍去脈。現在殘存的困惑就在於兩個人的具體身份:一是現場作案的劫匪,二是隱匿案情的警察。
而羅飛的思緒要更快一些,他已經在考慮另外的問題。這個問題和案件無關,但也是他所關心的。
於是他再一次向陳大揚提問道:“死者去世之後,是由誰來處理的身後事宜?”
“是死者的妹妹,這也是她當時唯一的親人了。”
“她們的關係還不錯嗎?”
“應該不錯。她妹妹在她臥病期間也經常來照顧她,隻是那個年代的人都窮,在經濟上也不能幫到她姐姐。”
“我明白了。”羅飛沉吟著點點頭,作為交談結束時的禮節,他伸出右手和陳大揚握了握,誠摯地說道,“謝謝你的配合!”
與陳大揚告別之後,羅飛和慕劍雲離開專家辦公室。剛剛步入走廊,慕劍雲便看著羅飛說道:“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
羅飛略側過頭來:“什麽?”
“那筆錢最後到哪裏去了?”
羅飛似乎早有答案,脫口而道:“在文成宇的姨媽手裏——這很可能也是文成宇淪落到孤兒院的原因。”
“你是說,文成宇的姨媽侵吞了那筆錢款?並且因此把文成宇送到孤兒院?”
“還會有別的可能嗎?”羅飛聳了聳肩膀,“因為那筆錢來路不正,文妻不可能把它作為遺產正式留給自己的兒子。她隻能在死前找一個可靠的人托付這筆財產。剛才陳大夫也說了,文妻的妹妹是她唯一的親人,並且也是她身後事宜的處理者。”
慕劍雲點點頭,認可了羅飛的分析。同時她忍不住多看了對方兩眼。此刻她才明白為什麽羅飛會在分別之前向陳大揚提出那幾個看似不相幹的問題——當自己還隻是心生疑惑的時候,那家夥已經在尋找其中的答案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坐電梯來到了一層。當經過一樓急診室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神情肅穆而悲傷。
不久之前,他們正是在這裏送別了原特警隊隊長熊原。那個正直勇猛的漢子就靜靜地躺在這裏,他頸部傷口的鮮血尚未流盡,染紅了一大片潔白的床單。那個場麵深深地刺激了羅飛等人的神經,直到現在經過此處,似乎仍能聞到空氣中令人心痛的血腥氣息。
而共同導演了這幕慘劇的兩個凶手:Eumenides和韓灝,他們卻仍然逍遙於法外。想到這一點時,羅飛便感到一種難以承受的壓抑,這種壓抑感直到他走出醫院大門,又大口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之後才得到略略的緩解。
日近黃昏,天色漸暗。街麵上的行人車輛來來往往,川流不息。
省城的確是個大都市,這樣擁擠熱鬧的場麵在龍州是看不到的。羅飛麵對著擁擠的街道暗暗感慨。
十八年前,他因為Eumenides而被迫離開這裏;十八年後,他又因Eumenides而回來。他的命運似乎在這裏轉過了一個圓圈,那麽圓圈的末筆究竟是一個結局,還是一個新的開始?
這幾天來,隨著對Eumenides身世的查訪,十八年前的一些往事開始浮出水麵。這個故事的開端看來並不像之前所想的那樣簡單,早在袁誌邦策劃“四一八”血案之前,袁誌邦和文成宇,這兩代殺手就已經相遇,而他們之間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目前尚顯得微妙重重。
慕劍雲陪著羅飛在秋風中站了片刻。看著羅飛悵然皺眉的樣子,她猜到對方多半又在感懷過往的歲月。突然間她很想借此機會接觸到羅飛的思緒,於是她略一斟酌後選擇話題說道:“沒想到你還保留著和袁誌邦的合影照片。”
慕劍雲說的正是羅飛剛才在醫院拿給陳大揚看的那張黑白合影。那兩個年輕人中消瘦穩重的是羅飛,陽光帥氣的則是袁誌邦。
這句話似乎正戳在羅飛的某根神經上,他的眉頭更加緊皺,不過他很快就掩飾住這種情緒,看似很隨意地說道:“以前不知道他就是“四一八”血案的元凶,所以還一直留著紀念。這些天也沒顧得上處理。”
慕劍雲淡淡一笑:“想處理的話,半分鍾的時間就夠了吧?否則的話,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抽出時間。”
羅飛怔了怔,他知道自己無法反駁,於是抬起頭向遠處天邊看去,什麽也不說了。
慕劍雲卻沒有因此停下:“其實話又說回來,如果心裏的根沒有處理,光處理一張照片也沒有什麽意義。”
羅飛把目光轉了回來,他看著慕劍雲的眼睛,似乎很想說什麽。但最後他卻隻是搖了搖頭道:“也許你很難明白。”
慕劍雲回視著羅飛,她的眼睛微微地彎了起來,然後她輕聲地說道:“我明白——你是一個非常戀舊的人。”
羅飛的心微微地顫了一下。雖然是簡單的一句話,但卻立刻引起了他的共鳴。片刻之後他收回目光,同時自嘲般苦笑著說道:“事實再次證明,不管什麽時候,都不能讓一個心理學家看著你的眼睛。”
慕劍雲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你總是這樣繞著圈子誇獎別人嗎?”
羅飛也笑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慕劍雲卻又問道:“你剛才一定在想以前的事情吧?和案子有關嗎?”有了剛才的鋪墊,即使她把話題又引回到工作上,兩人間仍然保持著一種輕鬆的氣氛。
“是的……”羅飛不再掩飾什麽,“我在想,袁誌邦在那起劫案中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你懷疑他就是那個找陳大揚調查的警察?”
“嗯,否則很難解釋為什麽這個關鍵的線索沒有進入警方的記錄。”
“你是說:因為袁誌邦射殺了文紅兵,所以他對孤兒寡母懷有內疚,便有意無意地去幫助他們,包括去隱藏有些對母子倆不利的線索。嗯,這種心理變化是很合理的,而且陳大揚剛才也證明了,袁誌邦後來和文成宇母子的關係很不一般呢。”
羅飛卻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道:“你說的幫助,可能還不隻是這麽簡單。”
慕劍雲略微一愣,隨即便明白過來:“難道那起劫案本身就是袁誌邦做的?”
“一起沒有留下任何線索的案子,除了袁誌邦,還有誰能做到?”羅飛頗為感慨地說道,可能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讚歎有些立場問題,他很快又補充說,“當然,我還有其他的依據。”
“哦?是什麽呢?”慕劍雲注意到羅飛用了“依據”而不是“證據”,這說明相關情況並沒有足夠的證明力。
“那起劫案發生的前後,我和袁誌邦是同處一屋的室友。現在回想起來,他的一些情況很不尋常,尤其是劫案發生的當天。”說話間,羅飛又陷入回憶的表情。
“你的記憶力那麽好嗎?”慕劍雲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按理說,羅飛和袁誌邦當年是同居密友,對方有些反常舉動留有印象是可能的。但是十八年前某個具體的日子還能對上號,這簡直有點匪夷所思了。
羅飛當然明白對方驚訝的原因,他“嗬”了一聲解釋道:“我能記得那一天,是因為4月7號本來就是個特殊的日子。”
“4月7號……”慕劍雲不太理解,“有什麽特殊的?”
羅飛猶豫了。見對方一直明眸閃閃地看著自己,一副要打破砂鍋的氣勢,這才終於回答說:“那天是……我和孟芸的相識紀念日。”
慕劍雲恍然大悟,可是她並沒有迷惑被解開的快感,反而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失落。半晌之後她淡笑著說道:“你真是個戀舊的人。”
羅飛挑了挑眉毛,對方熱情的突然減退讓他有些奇怪:“你不想知道那天發生了些什麽嗎?”
慕劍雲搖搖頭:“不用了。反正我相信你的判斷,既然你有把握說出來,我也認同袁誌邦就是那起劫案的製造者。”
羅飛微微一笑:“你這樣算不算是繞著圈子誇獎別人?”
慕劍雲“哼”了一聲,假慍般皺起眉頭:“你別太得意了,我也是經過分析的。袁誌邦在‘一三○’案件時就進入過現場,有著良好的作案條件;而他射殺文紅兵之後的負疚心理也讓他具備了作案動機。更何況,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這起劫案完全可以看成是‘四一八’血案的前奏,袁誌邦的Eumenides之路,也許就是從這起劫案開始的呢。”
羅飛點點頭。對方的這番分析和自己的想法非常吻合。袁誌邦從一個警校的優秀學員變身為冷血殺手,僅僅用白霏霏的死亡來解釋的話,雖然也能說得通,但總覺得還缺少些什麽。因為任何人的轉變都是有過程的,從天使到魔鬼,袁誌邦的這個變化實在太突兀了一些。如果照著慕劍雲剛才提到的思路去想,Eumenides係列案件的起始點則可以往前倒推一大步,這樣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就初步具備了心理漸變的完整過程。
隻是要看清Eumenides形成過程的清晰全貌,目前還有兩個謎團困惑不清,其一便是在“一三○”案件中袁誌邦射殺文紅兵的真相。在現場已經得控的情況下,一定是發生了某種變故,這才導致最終悲劇性的結果。那個變故到底是什麽?它和兩代Eumenides的孕育經曆有著怎樣的聯係?
第二就是在後來的劫案中,那個隱藏了重要線索的警察又是誰?他和Eumenides係列案件會不會也有關聯?
似乎和羅飛存在某種心靈感應,慕劍雲此刻的思緒也走到了這兩個關鍵點上。而且她還想到了某個突破點,於是拍著手說道:“哎呀,其實我們很容易知道那個警察是誰,隻要去問一個人就行了。”
羅飛看著她點頭一笑,把那個人的名字說了出來:“黃傑遠。”
十八年前,黃傑遠也是劫案的參戰刑警,而且丁科辭職之後,他更是接替成為此案的總指揮。那麽當年案件的具體情況他該是再了解不過的了。
沒有理由遲疑,羅飛立刻掏出手機,撥通了黃傑遠的電話號碼。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但聽筒裏傳來的卻不是黃傑遠的聲音。
“你好。”說話的人恭敬有禮,聽起來是個年輕的小夥子。
“你好。”羅飛略一愣,他看了手機顯示屏,確定自己沒有撥錯,然後才又對著那邊說道,“我找黃傑遠。”
“對不起。我們黃總正在睡覺。”
“睡覺?”羅飛很詫異地看看表,“現在幾點了?還在睡覺?”
“是的。因為今晚是‘表演日’。所以黃總會先睡上一覺,養精蓄銳。”
表演日?羅飛愈發糊塗。他也懶得去問這些不相幹的事情,幹脆直接點說道:“麻煩你叫他接個電話。我是刑警隊的。”
“對不起。黃總吩咐過,他休息的時候不希望別人打擾。您如果有事情,可以留下聯係方式,等黃總醒來了我會告訴他。”小夥子說話仍然客客氣氣的,但卻毫不給麵子地把羅飛的要求頂了回去。
羅飛無奈地咧咧嘴:“算了算了,我一會兒再打吧。”說完便掛斷電話,一轉頭,卻見慕劍雲正幸災樂禍地看著自己。
“嘿嘿,黃總……好大的譜呢。”羅飛搖搖頭,哭笑不得的樣子。
“他現在是社會人了,本來就沒義務聽從你的調遣。”慕劍雲打趣著說道,“羅隊長,你可要擺正心態啊。”
“調遣,那當然說不上。”羅飛反而認真了,“黃傑遠是丁科之後的省城刑警隊長,算起來也是我的前輩呢。我隻是有些奇怪,他幹什麽不行,搞一個酒吧,聽說還烏煙瘴氣的。”
慕劍雲淡淡一笑,道:“人各有誌。”
好吧,人各有誌。羅飛也隻好接受這個觀點,好在這條線索倒也不是非常緊急,便先放放也沒什麽。
“時間也不早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晚飯吧。”羅飛提議道,“一天都跑來跑去的,你也餓了吧?”
“好啊。”慕劍雲欣然讚同,她舉目看了一會兒,手指著不遠處的街口,“那裏有個韓國館子,我們去吃個朝鮮拌飯。”
羅飛點頭道:“行。”他自己對飲食上要求並不高,這個朝鮮拌飯價格不貴,而且幹淨快捷,倒也正合他的胃口。書
第十四章 借刀傷人
傍晚六時五十六分,杜明強住所內。
這是一套一居室結構的私人公寓。室內的裝修簡潔明快,家具也不多,一看就知道是當代年輕人的居所。
和其他的國內一線城市一樣,省城的房地產市場近幾年來也進入了瘋狂發展的時期。從市中心到城郊,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一波又一波地刺激著人們的購買欲望。而房價也在這個過程中以令人瞠目的速度飛漲,買房因此便成了困擾著都市青年的時代話題。
作為一個出身貧困的外來打拚者,杜明強很難奢望在這座城市裏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他隻能租住在這樣一套小麵積的公寓內。即便這樣,他也比很多年輕人要幸福,因為他至少不需要與別人合租,而且這套公寓所處的地點還算繁華——就這兩點而言,已經很讓同齡人羨慕了。
此刻公寓內除了杜明強之外,另有一個瘦高的年輕人——他就是奉命來保護杜明強安全的特警隊員柳鬆。不過他們倆並沒有待在一間屋裏:杜明強在臥室內補覺,柳鬆則在客廳裏守候著。
本來出於安全的角度考慮,柳鬆應該和杜明強形影不離才對。不過後者強烈反對別人在他睡覺時進入臥室。因為這次行動並非強製看管,所以柳鬆也無法堅持,他隻好查看了臥室內外的環境。除了通往客廳的門之外,臥室與外界相通的另一個出口就是朝著南麵的窗戶。柳鬆便略微放心了一些:房屋在九層樓的高度,且窗外就有監控攝像裝置,即使Eumenides也很難通過這個窗口來完成刺殺。他隻要守在客廳內應該就可以保證杜明強的安全。退一萬步來說,即使臥室內有突發狀況,一牆之隔的柳鬆也能迅速反應,而任何入侵者要想從九樓瞬間逃離,除非他長了翅膀才行。
不過這任務確實有些無聊:保護對象在內屋酣睡,柳鬆隻能在客廳裏像個木偶般傻坐著。想到其他的專案組隊員此刻應該都在各條戰線緊張戰鬥著,他便愈發感覺憋得慌,恨不能Eumenides立刻就出現在自己麵前,雙方痛痛快快來個了斷才好。
而杜明強這一覺卻睡得酣暢淋漓,當他伸著懶腰從臥室裏走出來的時候,屋外的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哎呀,這下可真是睡瓷實了。”他踱到柳鬆麵前嬉笑著說道,“柳警官,你辛苦了吧?嘿嘿,連睡覺都有人看著,這待遇能有幾個人享受到啊。”
柳鬆瞥了他一眼,覺得和這樣的人實在是沒有任何共同語言。
見對方什麽話也不說,杜明強自己也覺得有些無趣。在屋內閑晃了一陣之後,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自言自語道:“一天沒吃東西了,肚子在咕咕叫呢。”
這倒是實話,柳鬆也覺得有點饑腸轆轆的。於是他想了想說:“你要吃點什麽?我可以讓我的同事送過來。”
“不用這麽麻煩。”杜明強擺擺手,“附近有家燒烤排檔,肉串烤得特別好。走吧,今天我請客,我們好好地吃點喝點。”
柳鬆皺皺眉頭,沒有接對方的話。杜明強知道他在想什麽,便攤開手說道:“不用這麽緊張吧?連出去吃飯都不行,那你們還不如把我關在號子裏呢。”
對方既然這麽說了,柳鬆也覺得沒必要反對了。反正杜明強本來就是警方的誘餌,這誘餌拋得越遠,能釣上大魚的可能性才大呢。
於是兩人便整理衣裝出了門。走出小區不遠就看到了杜明強所說的那個排檔。排檔的門臉不大,但臨街的一片空地被利用了起來,擺了好幾排露天的桌椅。有客人入座時,夥計們就會端出小碳烤架放在桌子中間,既可用來加熱食物,又可在寒意初襲的秋夜帶來些許暖意。因為這番獨特的情境,加上地處小區路口,所以這排檔每天都能吸引不少的食客,一來二去的,遠近竟頗有名聲。
兩人走到近前,一股燒烤香味撲鼻而來。杜明強還真有點東道主的做派,一路走一路熱情地向柳鬆做著介紹:“這家最有特色的就是烤雞翅,一定要吃最辣的那種,又香又過癮,再來兩瓶啤酒,絕對的享受啊。”
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柳鬆都不願和這個饒舌的家夥同桌共餐,於是他趁勢找了個拒絕的理由:“我是南方人,吃不了辣。你自己吃吧,我隨便吃個炒飯什麽的就行。”
“吃不了辣?那可真是可惜了。”杜明強連連搖頭,大有替對方倍感不值的意味,然後他又帶著炫耀的感覺用家鄉話說了句,“你知道我們貴州人,無辣不歡呢。”
說話間已有夥計迎了上來:“兩位嗎?請這邊坐。”
柳鬆擺擺手:“我們分開坐,賬也是各算各的。”
“分開坐幹什麽?”杜明強嚷嚷起來,“你這可就看不起我了,剛才我都說了,今天我請客。”
“我有任務在身。所以第一,我不能喝酒;第二,我必須和你保持一段距離,這樣才能更好地觀察周圍的形勢。”柳鬆鄭重其事地說道,言辭間毫無商量的餘地。
杜明強失望地咧咧嘴:“那好吧……”他就近找了張幹淨點的桌子坐下,“那我就自己吃自己的啦?”
柳鬆點點頭,同時目光往四下裏尋摸了一圈。在距離杜明強三張桌子開外的地方有個空座,那裏視野比較開闊,而且地處角落,相對比較隱蔽,正是個監控全局的好地點。於是他便獨自走過去,麵向著杜明強坐好。
杜明強看著柳鬆笑了笑,對候在一旁的夥計說道:“給我來烤十個肉串,四對雞翅,多放辣椒。再來兩瓶啤酒。”
夥計脆脆地應了,又轉身來到柳鬆麵前:“這位先生,您要點什麽?”
“給來份蛋炒飯。”
“好嘞。”夥計拿著記下的單子一溜小跑回到了門臉內。裏麵自有師傅料理客人點下的食品。不多時,柳鬆要的蛋炒飯先端了上來,他也確實是餓了,隻顧大口先吃,但視線總是不離杜明強的周圍。
杜明強的酒菜很快也已上齊,他給自己斟上啤酒,然後拿起一串雞翅啃嚼起來。不知是否是食物太辣的緣故,他吃的速度很慢。旁觀者看過去,還以為他是要等什麽人一般。
而長期的特警生涯早已讓柳鬆養成了簡餐速食的習慣。沒幾分鍾他就把自己麵前的那份炒飯吃了個幹幹淨淨。看著不遠處杜明強那悠然自得的樣子,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恐怕周圍的人都不會想到這家夥其實正處於恐怖殺手的死亡威脅中吧?而Eumenides如果見識到此人的這番德性,不知道又該會作何感想?
既然已經吃完了飯,柳鬆索性便全神貫注地投入到監控工作中。雖然按照此前警方的分析,Eumenides既然要用杜明強來分散警方視線,那肯定不會太早下手。但Eumenides的行動素來不乏出人意料之舉,柳鬆接受了這個任務,就一刻也大意不得。
此刻正是就餐的高峰期,而排檔又處於人流量較大的市口,各色人等來往紛雜。柳鬆的目光以杜明強為中心不停地四下掃動著,大約十多分鍾之後,路麵上出現的一個狀況引起了他的關注。
一輛紅色的轎車從路口拐彎處轉出來,在接近排檔的地方漸行漸慢,最後徹底停下。轎車駕駛座的車窗隨即搖下一半,一個戴墨鏡的男子伸出腦袋往排檔的餐飲區尋摸著什麽。片刻之後他似乎有所發現,伸手把墨鏡摘下,目光也死死地釘在了某處。
柳鬆的心陡然一緊,因為那男子的視線所及正是杜明強所在的方位。他連忙凝起精神想看清那男子的麵容,可是車窗卻又很快被搖上。隻依稀來得及看清那也是個年輕人。
柳鬆感覺到事情頗為不妥。那車內的男子顯然是在停車找人,而他尋找的目標很可能就是杜明強。可他為何如此神秘鬼祟?而且找到目標之後,既不下車又不開車離去?
就在柳鬆緊張思考的當兒,那轎車後座的車門卻又打開了。然後從車內魚貫鑽出了三名男子。他們的年紀都在二十出頭的樣子,衣著鮮麗,儀態輕浮,身上則佩戴著不少稀奇古怪的掛飾,中間個子最高的那個人還剃了個亮閃閃的光頭,頗為惹人注目。他們下車之後,目光也是齊刷刷地看向了杜明強的所在。
杜明強正在攻克麵前的第二對雞翅,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熱辣的美食吸引,絲毫沒有感覺到路邊來客的關注。
那三個年輕人竊竊私語了幾句,然後分別向著不同的方向散了開來。柳鬆看到這樣的場麵不禁愈發心驚,因為這三人竟是要對杜明強形成合圍!
果然,那三人散開一段距離之後,又同步向著杜明強所在的方位圍攏過來。那個光頭走到半路的時候,順手從經過的桌上摸起了一個空啤酒瓶,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杜明強,臉上殺氣騰騰!
眼見那三人越走越近,離杜明強已僅有五六米的距離。而後者此刻終於也發現了異常,他抬起頭看著麵對自己走來的那個光頭,駭然失色。
光頭惡聲惡氣地問了句:“你是杜明強嗎?”
“是……”杜明強惶然應道,同時求救般偷眼看向不遠處的柳鬆。
而柳鬆的神情更是繃緊到了極點。那三名男子對杜明強的襲擊意圖已暴露無遺!他迅速從衣領下方拉出一個小小的麥克風,沉著嗓音喝了一聲:“行動!”
他的指令一下,立刻有好幾條人影倏地行動起來。他們從杜明強周圍各個不起眼的角落裏躥出,如猛虎一般撲向了那三個欺近的陌生男子。那三人未及反應便被紛紛放倒在地,而撲上來的那些人下手毫不留情,死死按住他們的同時,把他們的手腳也使勁別住。其中光頭男的境遇,因為要奪下他手裏的酒瓶,上撲者別手的動作比較大,他“噢”的一聲撒了手,慘呼連連。
見現場的形勢已基本控製住,柳鬆略微鬆了口氣。然後他不再遲疑,飛身從座位上彈起來,直奔停在路邊的紅色轎車而去。根據他的判斷,車內駕駛座上那個戴墨鏡的年輕人才是此次襲擊的主謀!
車內人顯然已經看到了不利的局麵。發動機轟然低吼起來,轎車想要啟動離去。
柳鬆疾跑兩步,堵在了轎車前進的方向上。而那轎車竟不停下,反而加速向著柳鬆衝了過來。
柳鬆側身一躍,車頭擦著他的身體掠過。就在這遽然交錯的瞬間,他已伸手從腰間把手槍摸了出來。借著跳躍著地的慣性,他順勢做了一個翻滾,在起身的同時擺好了射擊的姿勢。
轎車越開越快,眼看就要駛入主路。柳鬆略作調整之後扣動了扳機,隨著“砰”的一聲脆響,轎車的右前輪應聲而爆,車身搖晃前行了十多米的距離,終於失控衝上了馬路牙子,被迫停了下來。
柳鬆起身追過去。而此時車前門打開,駕駛室裏的那個年輕人自己鑽了出來。他用左手捂住腦袋——那裏遭遇了磕碰,鮮血正從指縫裏滲出。
“你他媽的神經病啊!信不信我搞死你!”看到柳鬆衝過來,年輕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他揮舞著右手攥著的排擋鎖,氣勢洶洶。
而他得到的回應就是柳鬆揮擊過來的拳頭。在下巴遭受了重重一擊之後,他軟軟地倒在車旁,暫時動彈不得了。
這一連串的突發事件令在場的其他群眾驚訝萬分,他們紛紛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猜測著。從轎車上下來的四個年輕人已經完全喪失了反抗能力,在製服他們的男子中,有兩人此刻守在杜明強身邊,把他與圍觀者隔絕開來。而杜明強則是一臉興奮的表情,目光在這些暗中保護他的男子臉上掃動不停。
……
晚七時三十七分,省城公安局內部招待所。
因為並無特別的任務,和慕劍雲簡單地吃了晚餐之後,兩人便相互道別。慕劍雲回自己家中休息。而羅飛因為剛剛調任省城刑警隊隊長,在這座城市中還沒有自己的住所,隻能暫居在單位的招待所裏。這裏不需要為食宿衛生等等的瑣事發愁,而且距離辦公地點僅僅咫尺之遙,倒是很符合羅飛這樣單身男子的生活方式。
不過今天的感覺卻和以往有些不同。當一個人沉靜下來之後,羅飛隱隱產生了些寂寞的感覺。他無法確切說清這種感覺到底因何而來,因為在這一天中,確實有很多事情都觸動到了他的情感深處。
無論是丁科父子間的冷漠關係,還是吳瓊對丁震的純潔癡情,包括自己和慕劍雲相處時那些微妙而又默契的感覺,這些都在撩撥著羅飛的精神世界。所以當他此刻站在窗前,眺望到遠處城市中的萬家燈火時,心中也開始期待那些亮光所帶來的溫暖感覺。
他原本也應該能享受到那份溫暖,而一切卻在十八年前發生了重大的改變。
多少年來,他的記憶一直被牢牢地定格在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這一天。可是現在,隨著Eumenides成長之謎被一步步揭開,他腦海深處更多的回憶也在被逐漸喚醒。
袁誌邦,他又何嚐沒有像自己一樣,遠眺著萬家燈火,向往著煦暖溫馨的生活?至少直到四月七日的那一天,他們都還曾討論過這樣的話題。
四月七日,對羅飛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他因此在十八年之後,仍能記得當時的情形。
那時一個晴朗的夜晚,華燈初上。
省警校男生宿舍內,牆上的掛鍾正嘀嘀嗒嗒地響著,就像它主人的生活方式一樣,有條不紊,充滿了準確性和節奏感。
桌上擺著一個小小的調頻收音機,收音機裏傳出女播音員柔美的聲音:“您好,現在是北京時間十九點整,請您對時。”
羅飛踩在一張凳子上,將那掛鍾從牆上摘下來,他先是擰滿了發條,然後當報時的最後一聲高音“嘀”響起的時候,把掛鍾的分針準確地撥到了零點的位置上。
“我很喜歡這隻掛鍾。”他略帶著些驕傲的語氣說道,“用了也快四年了吧?還是走得那麽準,我經常好多天都不需要調節它。”
“我真是有些受不了你呢。每天都把時間校得這麽準,然後早上六點鍾起床,六點半吃早餐,中午十一點半吃午餐,晚上七點半吃晚餐,十一點睡覺。分秒不差,你到底是活人還是機器?”說話的是一個高大帥氣的年輕男子,他正站在宿舍窗口向外眺望著。此人當然就是羅飛四年來的同班舍友袁誌邦,他的頭發微微有些自然卷,長及眉梢,在當時的那個年代,顯得非常時髦、陽光。
羅飛笑了笑,從凳子上跨下來。他知道自己嚴謹的生活習慣已經成了很多同學口中的談資。甚至有些人會根據他吃飯的時間來校對自己的手表。
“你過來,看看那裏。”袁誌邦此刻衝著他招招手,指著遠方問道,“你有什麽樣的感覺?”
羅飛來到同伴的身邊,卻見遠處昏暗的夜幕中,星星點點的繁燈點綴其中,如同黑緞子上鑲嵌的寶石般閃爍著。
“很漂亮。”羅飛讚歎了一句。
“確實漂亮。”袁誌邦雙手抱著懷,他眯起眼睛,心情看起來比羅飛要複雜很多。
羅飛早已看出來袁誌邦這些天的情緒不太對,不過這也正常吧。袁誌邦以前的女友白霏霏剛剛自殺了,他也因為始亂終棄的罪責成為輿論的焦點。這種事情擱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會覺得舒服。
從很多角度來說,羅飛都非常欣賞袁誌邦,唯獨無法認同對方對於感情的態度。其實在內心深處,羅飛也覺得袁誌邦對白霏霏的死是有責任的,不過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他實在沒必要再把這種感覺說出來。對方是個明白人,有些東西應該自己有能力去體會、成長。
“你知道嗎——”卻聽袁誌邦又繼續說道,“這城市裏的每一盞燈都是一個家庭。那裏麵有老人、有丈夫、有妻子、有孩子。他們生活在一起,美滿卻又脆弱。”
“脆弱?”羅飛不太明白第二個形容詞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因為有太多的東西會傷害到他們。”袁誌邦頗為感懷地輕歎著,“越是美好的東西,越容易受到傷害,而他們卻沒有任何能力去保護自己。”
羅飛“嗬”地笑了一聲:“是的。不過這也正是我們存在的意義。因為他們的脆弱,所以需要我們,我們的責任就是保護那些美好的東西不受傷害。”
羅飛的語氣自信而又驕傲。但袁誌邦卻突然轉過頭看著他,淡淡地問了一句:“如果我們保護不了呢?”
“保護不了?”羅飛愣了一下,不明白對方怎麽會這麽問,“我們是警察啊,保護良善,打擊罪惡,這是法律賦予我們的權力。”
“可是法律懲治不了所有的罪惡。有的時候,甚至還會成為罪惡的幫凶。”袁誌邦意味深長,似乎他有很多很多的話,卻又不便明說。
“這怎麽可能呢?”羅飛無法理解地搖著頭,同時他轉身看了看那個掛鍾。因為還有點其他事情,他缺乏足夠的耐心把這場交談深入下去。
袁誌邦看出了羅飛的心態,他略想了想,決定把話題變得簡單一些。
“如果,我隻是說如果——”他半開玩笑般地問道,“某些罪惡超出了法律的管轄範圍,你會不會去違背法律的原則對它進行懲罰?就比如這些天學校裏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個Eumenides,你怎麽看待他的行為?”
這個問題……羅飛在心中暗自失笑:如果袁誌邦知道那個Eumenides就是出自孟芸和自己手筆,他會是怎樣一副驚訝的表情?
想到自己的行動竟能把袁誌邦這樣的高手蒙在鼓裏,羅飛禁不住有些飄飄然的成就感。
不過無論如何,那個Eumenides隻是孟芸小說中的一個構思而已,即使他和孟芸之間因為賭氣而相互比試,也隻是對學校中一些不道德的行為進行了小小的、無傷大雅的懲罰,並沒有逾越到法律的界限之外。
所以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羅飛還是鄭重地說出了自己的原則:“我想我是不會違背法律的,即使它有不完善的地方。因為在任何時候社會都需要一個牢不可破的製度,如果沒有製度,事情隻會變得越來越混亂。而我們警察就是製度的保護者。”
袁誌邦看著羅飛,他笑了起來,似乎對這個答複很滿意也很欣慰:“我就知道你是這樣的人,一個嚴謹而又忠誠的衛士。你是一個君子,恪守一切規則的君子,就像你踢球時的風格一樣。”
羅飛也笑了。他和袁誌邦都喜歡踢球,同是校足球隊的主力。不過他們的球風卻迥然不同。羅飛踢球極為幹淨,幾乎沒有任何故意犯規的行為;而袁誌邦則油滑得很,隻要是對球隊勝利有益的事情,不管是規則內還是規則外的他都會嚐試,比如戰術犯規、故意拖延比賽時間,甚至在場上用言語挑逗對方球員,等等。
“原來你不喜歡我踢球時的風格。”羅飛也開玩笑般地說道,“難怪每次分隊訓練的時候,你總是要選擇和我打對撥。”
袁誌邦卻搖搖頭:“球風不合隻是一個原因。我不喜歡和你在一邊,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哦?”羅飛饒有興趣地問道,“是什麽?”
“因為我更喜歡成為你的對手。在全校踢球的男生中間,隻有你有資格成為我的對手。如果我們倆還分在一邊,那這個球踢得還有什麽意思?”
說這番話的時候,袁誌邦一直很認真地看著羅飛,羅飛卻再次啞然失笑:“真是奇怪的理由。如果你覺得我踢得不錯,那我們成為並肩作戰的隊友難道不是更好?”
袁誌邦好像根本沒聽進羅飛在說什麽,他隻顧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裏。然後他又強調了一遍:“一場精彩的比賽,必須要有一個強大的對手。”
羅飛現出些無奈的表情,他再次轉頭看了看牆上的鍾。
袁誌邦問道:“你有事情?”
“今天是我和孟芸的相識紀念日。我們約好七點半見麵。”羅飛微笑著說道。
“愛情……”袁誌邦輕歎一聲,“愛情奪去了你的思維能力,難怪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麽。”
羅飛不以為意地攤攤手:“如果這樣的話——就等我回來以後再說吧。”
袁誌邦“嘿”了一聲,感覺索然無味的樣子。然後他突然又問羅飛道:“孟芸對我還是有很大的意見嗎?”
羅飛被問得一愣,尷尬地搖頭道:“不,她不會的……”
看著對方窘促的樣子,袁誌邦禁不住笑了:“你從來學不會怎樣在朋友麵前撒謊。”
羅飛隻好放棄了抵抗,他無可奈何地說道:“你知道……孟芸和白霏霏關係很好。她們以前都是學校藝術團的骨幹。”
“她認為是我害死了白霏霏?”
羅飛沒有回答,這種態度顯然就是默認了。
袁誌邦卻沒有顯出內疚的情緒,他甚至還借題開起了玩笑:“你看,如果這算是我犯下的罪惡,可法律對此卻無法製裁。嗬嗬,那個活躍在校園裏的Eumenides,他會不會找到我的頭上來呢?”
羅飛沉默著,不置可否。對方如此不羈的態度讓他有些難以適應,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將這個話題再進行下去。正好此刻時間已近七點半,他便準備順勢脫身。
“我得走了,孟芸該在樓下等我呢。”
“我肯定留不住你,對吧?因為你從來不會遲到的——”袁誌邦有些遺憾地聳聳肩膀,“其實我今天做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還想說給你聽呢。”
袁誌邦說的“有趣”的事,那一定是真的很有趣。不過羅飛確實沒有時間了,他隻能暫且按捺住心中的好奇:“現在沒時間聽了……等我晚上回來吧。”
“過時不候。你如果想知道這件事情,你就必須打破你恪守的規則,拖延幾分鍾的時間。”袁誌邦鄭重其事地說道,在他臉上很少出現如此嚴肅的表情。
可羅飛當時卻並未在意這麽多。也許正如對方所說,那是因為愛情奪去了他的思維能力。他幾乎沒有怎麽考慮就回絕了對方的建議。
“我不會遲到的,你知道我的習慣。”他已經一邊說話一邊轉身向門口走去,“我必須出發了。”
袁誌邦笑了,臉上緊繃的表情也隨之鬆弛下來,看起來既有些失望但又有幾分釋然。然後他羅飛的背影說道:“我正和你相反。我討厭各種規則和束縛,你知道無拘無束、自由行事的感覺是多麽美妙嗎?”
或許是因為羅飛已經走遠沒有聽到,或許是雖然聽到了卻無暇顧及。總之羅飛對袁誌邦最後這段話沒有給予任何的回複。而從這一刻開始,兩人已注定要走上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原本是同一陣營的戰友,可他們卻最終成為一生的對手。
而在十八年的時光轉瞬而逝之後,羅飛終於明白了那天袁誌邦所說的“有趣的事”到底是什麽。
一九八四年四月七日,陳天譙被劫。現在看來,那或許正是Eumenides第一次超出法律界限之外的行動。也正是那一天,Eumenides第一次享受到了“無拘無束,自由行事”的美妙感覺。
羅飛忍不住要假設,如果那天他再停留幾分鍾,聽袁誌邦講完那件“有趣的事”,那麽此後的事情又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呢?
可他卻想不出答案,他甚至知道,這樣的假設本身就是毫無意義的。
因為他不可能停留,就像袁誌邦不可能被規則所束縛,就像孟芸不可能向對手認輸一樣,這些都是早已注定的事情,即便再有千百次的選擇機會,結局也很難改變。
現在去分析故事的開始,並不能奢望去改變什麽,羅飛隻是希望那故事能夠盡快走向它的結局。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打斷了羅飛紛飛的思緒,他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現實之中。當發現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是柳鬆打來的之後,他更是驀地一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接通了電話。
“喂,我是羅飛。”
“羅隊!”柳鬆的聲音聽起來興奮而又急促,“剛才有四名不明身份的男子襲擊杜明強,現在已經被全部控製住,目標安全。請指示!”
“就地警戒!我立刻調增援力量過來!”在下達命令的同時,羅飛已然轉身,快步往房間門外衝去。
十多分鍾後,羅飛帶著刑警隊的人來到了事發地點。而在此之前,附近的派出所也在警方指揮中心的統一調動下派出了增援力量。現場警方如臨大敵,以杜明強為中心圍守得嚴嚴實實。那四名男子則被羈押在警車裏,並且被切斷了和外界的一切聯係。
羅飛留下幾名技術人員勘查現場,自己則帶隊押護著杜明強和那四名男子回到了刑警大隊。隨後審訊工作亦迅速展開。
因為工作性質的分工,柳鬆沒有參與審訊工作。把事發情形詳細轉述給羅飛之後,他便一直在休息室裏等候著。和他待在一起的除了杜明強之外,還有五六名身著便衣的男子。先前正是他們出手製服了下車襲擊杜明強的那三個年輕人。
“沒想到啊沒想到,在我身邊居然埋伏著這麽多人?”杜明強似乎還沒有從亢奮的狀態中回複過來,“柳警官,我還以為就隻有你一個呢。”
“對付Eumenides,一個人是很難的。而且我已經在明處,他想要避開我豈不是輕而易舉?真正保護你的人是他們——”柳鬆指著那幾個男子說道,“這些都是特警隊裏的精英隊員,在今後的一個月裏,他們每時每刻都會隱蔽在你的身邊。”
“太神奇了,我真是一點也沒有看出來。”杜明強連聲讚歎著,目光在那幾名特警身上轉來轉去的,像是眼睛都不夠用一般。柳鬆很理解他的感覺,因為這幾名特警隊員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從外形裝扮上來說各有特點,有的像民工,有的像老板,有的像白領……但就是沒有一個人像警察。
看著杜明強那副大驚小怪的樣子,柳鬆便冷冷地回了一句:“如果連你都能看出來,又怎麽瞞得過Eumenides的眼睛?”
“沒錯沒錯,這可真是精彩的一筆啊。你們知不知道,就憑今天發生的事情,已經足夠我寫出一篇精彩的報道。以後還會發生什麽?我真是充滿了期待呢!”說到得意處,杜明強似乎有些口渴了,他倒也不見外,自己拿了個一次性的水杯,到牆角飲水機那裏接了一杯水,大口大口地酣飲起來。
充滿期待?柳鬆瞪眼看著杜明強,無法理解對方的言辭。按理說,這家夥此刻最期待的,應該是警方盡快從那四個襲擊者身上找到突破口,進而一舉擒獲Eumenides,以解除他的死亡威脅才對。除此之外,他還能期待什麽?
不過柳鬆也沒有興趣和這個輕重不分的家夥饒舌。他隻是急切地等待著,等待羅飛從審訊室裏帶來的消息。
兩個多小時之後,這種等待終於有了結果:羅飛出現在了休息室門口。
“怎麽樣?”柳鬆連忙迎上前詢問到。
羅飛衝著柳鬆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跟著羅飛走了出去。兩人走出了二十多米,一直到樓道的拐彎處羅飛才停了下來。
“什麽情況?”柳鬆再次按捺不住地追問到。
羅飛有些無奈地答了一句:“我們被耍了。”他把柳鬆單獨叫出來說這件事,就是考慮到在那麽多人麵前公布的話,那場麵可能會比較尷尬。
“被耍了?”柳鬆略微皺了下眉頭。事實上,因為這次行動太過順利,他並沒有太指望從這四個家夥身上就能抓住Eumenides的尾巴,不過他也不明白“被耍了”是個怎樣的概念,於是他又問道:“這是Eumenides的計謀?那幾個家夥又是不明真相的替死鬼嗎?”
“和Eumenides無關,我們是被杜明強耍了。”
“什麽?”柳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答案是他無論如何沒有預想到的,他隻能茫然地睜大了眼睛,“……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們對那四個年輕人進行了隔離審訊,現在情況已經基本上弄清楚了。”羅飛的情緒倒顯得比較平靜,他很有條理地介紹著審訊期間的收獲,“這件襲擊的主謀就是被你打倒的那個戴墨鏡的年輕人。他的名字叫常凱,今年二十一歲。大概在半年前,他開著一輛三菱跑車在市區主路上撞死了一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這件事情你聽說過嗎?”
柳鬆點頭道:“聽說過。”
“嗯。你應該比我清楚才對,據說這件事在本地也鬧得沸沸揚揚的。倒是我當時還在龍州,並不太了解。”
的確,這件事情在省城可謂路人皆知。那個叫作常凱的年輕人是個狂熱的飆車愛好者,半年前,他駕著一輛三菱跑車在市區主路和朋友飆車的時候,撞死了一個正在過斑馬線的小夥子。因為現場慘烈,而且目擊者眾多,此事迅速流傳開來,引發了廣泛的譴責和爭論。後來聽說肇事者給付了近百萬的賠償,並且以交通肇事的罪名被提起公訴。此後隨著時間的推移,此事便漸漸被人淡忘了。
“這家夥怎麽會摻和到杜明強和Eumenides的事件裏來?”柳鬆對這一點很是費解。
“杜明強針對這起事件寫過好幾篇網絡報道。不僅言辭尖銳,而且還公布了常凱的照片和一些私人信息,這使得常凱的生活受到很大影響,因此便對杜明強懷恨在心。常凱交通肇事被判刑之後,因為家裏有錢也有點關係,很快就辦了保外。這件事情也被杜明強在網上捅了出來,掀起了網民對常凱的又一番猛烈攻擊。於是常凱對杜明強更加恨之入骨。”
原來如此,柳鬆可以想象出杜明強會用一種什麽樣的態度去寫那些報道,肯定是言辭誇張,煽動性十足的那種。常凱的肇事行為固然可惡,但是由杜明強對他進行攻擊和譴責,無疑就給人一種“狗咬狗,一嘴毛”的荒謬感覺。
“就是由於這個原因,所以常凱會帶人來襲擊杜明強?”
“主要的原因就是這個。當然最後鬧到拳腳相見的地步還需要個導火索。”
“那導火索是什麽呢?”
“杜明強前些天通過網絡聊天工具找到了常凱,提出對他進行網絡專訪。常凱正一肚子火沒地方發泄呢,於是兩人在網上發生了激烈的衝突,互相辱罵,甚至提出來要在現實世界中‘單挑’什麽的。”
“這個杜明強可真是不知輕重。”柳鬆咧嘴歎道,“還敢直接找當事人進行專訪,這簡直有點‘與虎謀皮’的意思啊。就憑他一個勢單力孤的外來戶,想和常凱這樣的當地少豪硬碰硬,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羅飛“嘿”地幹笑了一聲:“他可比你想象的聰明多了。其實當時他隻是在網上對常凱進行挑逗,並沒有留下自己在現實社會中的任何信息——所以常凱想對他進行報複也無從下手。而他則把雙方聊天的記錄加工渲染一番,貼到網上之後又引起了大量的點擊,常凱再次成為網友們的眾矢之的。”
是這麽回事?柳鬆一邊回味一邊分析道:“那杜明強是故意去刺激常凱的吧?這樣才能引誘對方說出過激的言論,進一步煽動網民們的怒火。這家夥真是太狡猾了,從智力上來說,常凱完全不是他的對手啊。可是既然他沒有留下真實的信息,剛才常凱他們是怎麽殺上門來的?”
羅飛苦笑著看著柳鬆,有些無奈的樣子。
柳鬆眨了眨眼睛,忽然間恍然大悟:“這……這也是杜明強故意設計的?”
羅飛沒有妄下定論,他仍然隻在敘述審訊時得到的信息:“據常凱供述,今天下午四點多鍾的時候,杜明強又一次通過網絡找上門來。兩人之間的罵戰更加升級。隻是這一次杜明強卻沒有躲躲藏藏的,他主動開了視頻,讓常凱看清楚了他的容貌。然後他還向對方挑釁說:自己會在晚上七點鍾的時候,到陽光小區門口的大排檔喝酒吃烤翅,如果不服氣的話,就盡管放馬過來。”
柳鬆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狀況其實已經非常明了:杜明強曾因做報道的事情和常凱結怨,而他的勢力無法與對方進行正麵抗衡,所以他以前隻能借助網絡的虛擬力量進行反擊。可是今天,因為Eumenides發出死亡通知單,警方派出精英力量對杜明強施以全方位的保護。這讓杜明強覺得有了進一步報複常凱的機會。他故意顯露出自己的行蹤,於是常凱便帶人前來,想要海扁他一頓。可是在特警精英們麵前,他們根本沒有任何機會,隻能白白地遭受一番皮肉和羞辱之苦。
柳鬆這時才明白羅飛所說“被耍了”這三個字的真正含義。是的,他們都被杜明強耍了,不僅包括常凱等人,還包括以自己為首的特警隊員們。下午時分,當自己在客廳裏辛苦守衛的時候,杜明強並沒有在睡覺,他在臥室內打開網絡,開始導演一出“借刀傷人”的好戲。最終這幕戲如期上演,特警隊員們成了戲中杜明強的打手和幫凶。
柳鬆越想越是氣憤。憋了半天之後,他才恨恨地問羅飛道:“現在該怎麽辦?”
“那幾個小子,以尋釁滋事的名義拘留幾天就算了。至於杜明強嘛——”羅飛略考慮了一會兒,說,“我已經把他交給你了。在這裏,你可以隨意處理。不過出了刑警隊大門,你的首要任務仍然是保證他的安全。”
“我明白了!”柳鬆要的就是“隨意處理”這四個字。他隨即轉身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羅飛則搖搖頭,然後朝著相反的方向離開了。
休息室內,杜明強正蹺著二郎腿在喝水,那些便衣特警一個個站在他的身邊,倒真似眾星捧月般的感覺。柳鬆“噔噔噔”地跑過來,一見這個架勢,更是怒不可遏。隻聽他低低地吼了一聲:“你們都讓開。”
特警們看著柳鬆,雖然不明就裏,但還是領命讓到了一邊。隻剩杜明強和柳鬆直麵相對,前者感覺到了氣氛有些異常,便放下水杯,站起身說道:“怎麽了?柳警官?”
“你現在很得意,是嗎?”柳鬆一步步地逼近,“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家夥!”
“不要激動嘛!”杜明強厚著臉皮笑道,“我可是什麽都沒有做啊。”
柳鬆不再說什麽,他突然搶前一步,雙手抓住了杜明強的衣領。後者也是身高一米八幾的大塊頭,竟被他一發力給舉了起來。
“唉,有話說話,不要動手啊。”杜明強這下有些慌了,他的雙腳懸空亂蹬,徒勞地掙紮著,顯得狼狽不堪。
柳鬆雙臂一推,將杜明強碩大的身軀抵在了牆壁上。
“你真以為我們是你的保姆嗎?幫你和別人打架?!”柳鬆瞪著雙眼喝道,他的鼻子幾乎要貼到對方的臉上。
“你是說常凱嗎?”杜明強居然還敢涎著臉反問,“那樣的人渣,你們打的時候心裏應該也很痛快吧?”
柳鬆知道杜明強巧嘴滑舌,自己很難說得過對方。他便冷冷地哼了一聲,騰出一隻手衝著自己的同事招了招:“把電話號碼簿拿過來。”
一個白白淨淨,打扮成白領模樣的特警把桌上那本厚厚的電話簿遞給了柳鬆。先前在大排檔的時候,正是這個人製服了手持啤酒瓶的光頭。
柳鬆左手接過電話簿,隨即便墊在了杜明強的肚子上。後者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你幹什——”
他的話音未落,柳鬆已經一拳擊出,狠狠地捶在了那本電話簿上。拳力經過電話簿的傳遞擴散到杜明強的整個腹部。後者頓時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冷氣,將最後一個“麽”字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裏。
柳鬆鬆開手,往後退了兩步,轉身把電話簿扔回到桌麵上。而杜明強則用雙手捂著肚子,像蝦米一樣躬著身僵持了片刻,最後終於痛苦地蜷倒在地上。
“你給我聽好了。”見杜明強失去了聒噪的能力,柳鬆走上去,蹲在他的麵前說道,“我和我的同事們,我們已經連續奮戰了好多天。我們在找一個叫作Eumenides的殺手。為了抓住他,我什麽都可以不管不顧。可是今天,當我的同事在開會、在探案、在查訪各路線索的時候,我卻要陪在你這個垃圾身邊,保護你的安全。如果你以為這是因為我們在乎你,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我們隻是在等Eumenides的出現,而對於你的安危,我們根本無所謂。你再敢像今天這樣耍這些無聊的滑頭,那麽當下一個危險到來的時候,我保證我的兄弟們沒有一個會出手幫你。我們會一直看著你死掉,以此確定那是否是Eumenides在作案。否則的話,我們就不會再去暴露自己的行蹤!你聽明白了嗎?”
杜明強大口大口地吸著氣,一時還是說不出話來,隻能勉力點了點頭。
柳鬆站起身,他抖了抖雙手,似乎剛才和杜明強的接觸會把自己弄髒似的,然後他又看看那個白領特警,說道:“給他喝點水吧。”
白領特警接了一杯水,扶起杜明強,喂他喝了進去。後者咳嗽了幾聲,終於慢慢地緩過勁來。他衝柳鬆翻了一陣白眼,然後用嘶啞的聲音說:“我……我可以和你們……合作。”
“合作?”柳鬆不屑地冷笑著,這個家夥,隻要能說話,總是想自作聰明。不過他還是問對方道:“你說說看,怎麽個合作法?”
“你們想抓住Eumenides。我可以配合你們,既給你們當誘餌,又不會耽誤你的其他工作。”杜明強說話連貫了一些,但聲音還是比較低。
不過他的這段話顯然引起了柳鬆的興趣。後者摸了摸下巴:“那你倒具體說說,怎麽配合啊?”
“平時沒有情況的時候,我就在外麵活動,引Eumenides上鉤。這個時候你們就派人跟著我。如果你們需要開會,或者別的地方出現什麽狀況需要抽調力量,我就聽從你們的安排,你們到哪裏,我也跟到哪裏,決不亂跑,決不給你們添亂。”說完這番話,杜明強已經不需要白領特警扶著了,他自己拿著水杯又喝了幾口。剛才柳鬆用電話簿墊著打他就是要的這種效果:被打的瞬間非常痛苦,但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會造成嚴重的後果,也不會留下外傷瘀青。
柳鬆看著杜明強,嘴角現出一絲笑意。如果真如對方所說,那意味著自己既能完成羅飛布置的任務,也不會錯過主戰場上專案組和Eumenides的會戰。這倒的確是兩全其美之事。這樣的主意被杜明強主動說出來,難道他真的是挨打之後學乖了嗎?
這個狡猾的家夥,隻怕沒有這麽簡單吧?想到這裏,柳鬆又板起臉問道:“你又在耍什麽花招?有什麽目的?”
杜明強咧咧嘴,好像很委屈的樣子:“柳警官,你不要把我想得那麽壞好不好?我最多就是想和你們跟得緊點,獲得的相關資料也能多一點。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嘛。”
原來如此,柳鬆暗暗點頭。這個目的也的確符合杜明強的行事風格,在這個家夥眼中,隻要是對寫報道有益的事情,都是值得一做的!
不管如何,自己以後執行任務倒是舒服了很多。
嘿嘿,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至少這句話那家夥沒有說錯。
下部
第十五章 往事初現
十一月二日淩晨零時十三分,東林路酒吧一條街。
對於酒吧這一類的娛樂場所來說,此刻正是夜生活最為喧鬧的時刻。紅男綠女們在眩目的霓虹燈下來往穿梭,他們的表情如夜色般朦朧迷醉。
唯獨路口末端的黑魔力酒吧卻有著不同的氣氛。這裏地處凹角,酒吧招牌隱蔽詭譎,大門也緊閉著,像是要將人拒之千裏之外一般,所以酒吧門庭冷落就毫不奇怪了。偶有三三兩兩的酒客路過,見到這副情形,也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尋找更加熱鬧的去處。
不過倒也有一輛商務用車停在了黑魔力酒吧門口,一男一女二人從車上下來之後便直奔酒吧大門而去,像是事先便找準了此處一般。當二人來到近前時,酒吧門便恰到好處地打開了。原來在門簷下裝有監控設備,室內的操控者足不出戶,就可以觀察到酒吧附近的情形。
那男女二人走進酒吧內,早有一個領班模樣的小夥子在等著他們。
“兩位是刑警隊的羅警官和省警校的慕老師吧?”小夥子半躬著身體,畢恭畢敬地問道。
當先的那名男子點點頭。他中等身材,平頭方臉,眉毛濃密,眼睛不大但卻黑亮有神。此人正是省城公安局新晉的刑警隊長羅飛。昨天傍晚時分,他在追查丁科下落的過程中想要找黃傑遠了解一些情況,沒想到黃傑遠當時卻在睡覺。後者醒來已是深夜時分,他立刻給羅飛回了電話,得知對方是想要探詢與丁科退隱有關的兩起案件的細節,黃傑遠便約羅飛在淩晨時分到黑魔力酒吧內見麵。
羅飛並不覺得酒吧是個適合討論案情的場所,而且所約時間也頗有不便。不過黃傑遠已不是警界中人,警方本無權力再要求對方做什麽。況且前日黃傑遠為了配合針對Eumenides的行動,還連累到自己的獨生子陷入險境。想到這一點,羅飛多少心存愧疚,他也希望今後的行動能最小限度地打攪到這些局外人為好。
羅飛隨後給慕劍雲打了個電話,問她是否願意參加此行。慕劍雲本已睡下,但她還是很痛快地給予了肯定的答複。於是羅飛便開車接上了女講師,兩人一同來到了位於東林路的黑魔力酒吧內。
“兩位請跟我來。”領班小夥子此刻欠身擺出了引路的姿勢,“黃總正在樓上等你們。”
所謂“樓上”是位於酒吧二樓的一處豪華包廂。羅飛二人被引進包廂之後,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從沙發上迎起身,微笑著寒暄:“你們來了。”
羅飛點點頭以示招呼,同時他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包廂內的陳設。與其說這是一個酒吧包廂,倒不如說“監控中心”更為準確一些。因為包廂正麵的牆上掛滿了監視屏幕,酒吧內外每一個角落裏的即時情形都通過相應的攝像頭傳送到此處,甚至連衛生間都無遺漏。
“我說黃總,你這裏的保安措施也過於嚴密了吧。”慕劍雲顯然也是第一次見識到這樣的陣勢,她用手指了指顯示衛生間的屏幕,半認真地說道,“你這可是嚴重侵犯隱私的違規行為。”
“我這個酒吧是會員製的。入會者全都填過申請書,有關這方麵的法律問題在申請書裏都作了明示——這裏是一個隱秘的空間,但是在這個空間裏,成員之間無須保留任何隱私。因為來到這裏的人就是要享受一種極為徹底的宣泄和放縱。”黃傑遠簡單地解釋了幾句,然後招呼羅慕二人道,“你們先坐下吧。今天的時間比較寬裕,我們可以慢慢聊。”
屋內的沙發正對著滿牆的監視屏,羅飛和慕劍雲坐在那裏,酒吧內發生的一切都盡收眼底,像是在看一部實時的立體電影。
“你們倆想喝點什麽?”黃傑遠陪坐在一邊問道,“我這裏什麽酒都有。”
羅飛擺擺手:“酒就免了吧。我們這次出來是屬於公務,給來兩杯茶就行。”
黃傑遠衝領班小夥子揮揮手:“挑最好的綠茶泡一壺來。”小夥子應聲而出,不過他的行蹤仍通過監視屏顯示在眾人眼前。羅飛忍不住搖搖頭,開玩笑道:“再好的茶我們也不敢多喝啊。你總不能讓我們在你的眼皮底下上廁所吧?”
黃傑遠“嘿”了一聲:“這倒不至於……二樓有我們酒吧內部的衛生間,那個地方是沒有監控的。”
“哦。”羅飛作出如釋重負般的表情,“那就好,那就好……”
慕劍雲看著羅飛莞爾。那個內部衛生間就在這個包廂旁邊,自己剛才都注意到了,羅飛更不可能視而不見。他現在這副模樣,顯然是在拿黃傑遠打趣呢。
“黃總下午就是睡在這裏嗎?”羅飛此刻又換了個話題,他的目光看向了側麵牆角裏的一張單人床。床上的薄被呈散開的狀態,看起來是不久前還有人在上麵躺過。
黃傑遠點點頭,同時咧開嘴道:“你們別再叫我黃總了,怪別扭的。還是叫我‘老黃’,我聽起來比較順耳。”
羅飛“嗯”了一聲,忽然又道:“這裏的表演一定會很精彩吧。”
黃傑遠和慕劍雲都看著羅飛,似乎有些接不上話茬兒。羅飛也意識到自己跳躍得快了些,便把這中間的邏輯轉折補充了出來:“你從下午開始就守在這裏睡覺,監視屏遍布酒吧角落。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表演,能讓你如此重視?”
聽羅飛這麽一說,慕劍雲也回過味來,她轉目看著黃傑遠,心中頗為好奇。酒吧這樣的場所她本就很少涉及,更何況是這樣一處無論命名還是裝飾氣氛都充滿了神秘氣息的所在。這裏將要進行的“表演”肯定也會非同凡響吧?
黃傑遠坦然承受著羅慕二人的目光。“我今天約你們過來,就是要請你們一同來看這場表演。”他淡淡地說道。
羅飛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多少都覺得有些意外。他們是為了查案而來,怎麽黃傑遠卻說是要“看表演”?而且對方的言辭如此自然,好像這就是大家共同的目的一般。
慕劍雲皺了皺眉頭,想要開口問些什麽,卻被羅飛用目光阻止了。隨即包廂的門被推開,先前那個小夥子端著茶水杯子走進來。包廂內便暫時無人說話。黃傑遠待小夥子放下茶盤,給眾人都倒了茶之後才吩咐道:“時間差不多了,你去告訴下麵,準備開門營業吧——我不叫你就不要再進來了。”
小夥子答應一聲,退出包廂,反手關上了屋門。於是這包廂便成了一個獨立而又隱秘的小世界,但居於這個小世界中心的人卻可以洞觀到酒吧內的全貌。
黃傑遠端起自己麵前的茶杯先輕啜了一口,然後抿著嘴細細品味起來。
“好茶。”片刻後他讚了一句,同時向兩位來客介紹道,“這是今年早春采的黃山毛峰,你們也嚐嚐看吧。“
主人如此盛情,羅飛便也端著茶杯喝了一口。他對茶道並無研究,隻覺得那茶聞起來清香撲鼻,滋潤舌尖之後則先是微苦,而後又轉為甘甜,回味悠長。這番品質確實非尋常茶葉可比。
看著那兩人悠閑品茶的模樣,慕劍雲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她沒有端杯,隻顧把先前被壓住的話題又拋了出來:“老黃,你搞什麽玄虛呢?把個包廂搞成了監控室,你到底要讓我們看什麽表演?”
黃傑遠沉吟說道:“現在時間還早……這樣吧,還是你們先說說,今天來這裏具體想了解些什麽?”
慕劍雲便轉頭看著羅飛,示意對方趕緊切進正題。
“是這樣的。”羅飛一邊說一邊放下了茶杯,“我們在尋找丁科的下落。因為他是文紅兵死亡真相的知情者,找到他不僅可以解開文成宇的身世之謎,同時對剖析袁誌邦的心路變化也很有意義。更重要的是,我們相信Eumenides也在尋找丁科,所以我們能搶先一步的話,就可以把握住Eumenides的行蹤。”
黃傑遠點點頭道:“這些我都知道。”
羅飛繼續往下說:“今天……哦,應該說昨天更準確一些。昨天上午,我們找到了丁科的兒子丁震,根據他的說法,丁科是在兩起案件的偵破過程中遭遇到無法克服的阻礙,所以才選擇了退隱。於是我們就針對這兩起案件展開調查,一是想驗證這種說法的可靠性,第二也是希望能在這兩起案件中發現有關丁科行蹤的線索。”
“那兩起案件我也記得。一起是發生在‘一三○’案件之後不久的‘四七’搶劫案,另一起則是十年前發生的‘一·一二’碎屍案……”黃傑遠用雙手捧著茶杯,目光迷離,似乎正陷入到悠遠的回憶中,片刻後他忽然又“嗤”了一聲,像是自嘲般地笑道,“其實豈止是記得?這兩起案件對於我的一生都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哦?”羅飛一時有些回不過味來。他先前的思路全都集中在丁科與這兩起案件的關係上,從未想過黃傑遠與其還有什麽重要的聯係。
“‘四七’搶劫案讓丁隊退出了警界。隨後我便開始接替他的工作,所以那起案件,可以說是我入主省城刑警隊的起始;此後我當了八年的刑警隊長,直到‘一·一二’碎屍案逼得我引咎辭職,這起案件便成了我刑警生涯的終點。說起來也真是可悲,我在省城刑警隊長的位置上,這一頭一尾的兩起案件,居然都是懸而未決的敗筆。”說完這段話,黃傑遠仰頭閉目,悄無聲息但又極為深重地黯然長歎。
羅飛可以體會到對方的蕭索心情。有誰會甘心以這樣一種失敗的方式結束自己的刑警生涯?丁科當年選擇退隱,不也正是因為不敢去麵對這樣的失敗嗎?如此比較起來,黃傑遠在警界的名聲雖然不盛,但卻更像是一個悲壯的勇士。
“你也不用太過介意,畢竟是連丁科都無處下手的案件……”羅飛隻能用這樣的話語來安慰對方。
“是的。我又怎麽可能超過他?”黃傑遠的目光恢複了些神采,不過他隨即又變得迷茫起來,“如果他確實是為了躲避這兩起案件而退隱,那我這麽多年的苦苦追尋豈不是毫無意義?”
羅飛的心中一動,從對方話語中同時品出兩層意思來:其一,黃傑遠雖然已經退出警界,但這些年來並沒有放棄對昔日懸案的追索;第二,在黃傑遠心目中,丁科的形象地位儼然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以至於他聽說丁科可能是麵對懸案知難而退,立刻便覺得自己再多的努力也都是白費。
如果他抱著這樣消極的態度,那對此後工作的開展顯然也是不利的。羅飛隻好又從相反的角度來做他的思想工作:“有很多事情也並非絕對……嗯,就說‘四七’搶劫案吧,這起案件懸而未破的原因,可能並不是案犯的作案手法有多高明,而是在警方內部出現了一些問題。”
“警方內部有問題?”黃傑遠愕然一怔,他把茶杯輕輕地放回幾案上,看著羅飛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很多情況羅飛覺得也沒有必要遮掩,便直言不諱地說道:“根據我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四七’劫案的真相並不難窺。文紅兵的妻子在劫案發生之後,經濟狀況有了非常突然的好轉——而且後來她還刻意去隱瞞這個事實。如果當年警方能夠抓住這條線索深挖下去的話,我想案情一定會有重大的突破。”
“你確定所說的是事實?”黃傑遠皺起眉頭反問道,作為一名老刑警,他自然明白這條線索的價值。
羅飛非常確信地點著頭:“這線索絕對可靠。”
“你是怎麽知道的?”黃傑遠並不掩飾自己的懷疑情緒,“當年警方沒能發現的線索,你在十多年後是怎麽得到的?”
“我問了當年給文妻看病的主治醫生,他說在劫案發生以後,文妻曾找他商量手術治療的事情。而此前她一直都沒錢支付手術費用。”
黃傑遠先是瞪大眼睛看著羅飛,然後又緩緩地搖著頭道:“這個……不太可能吧?如果是這麽明顯的線索,當年我們是絕不可能忽略掉的呀。”
“你們並沒有忽略掉。當年就有警察找這個醫生了解到了相關的情況。而且就是這個警察到來之後,文妻才又放棄了手術計劃,因為她知道警方已經盯上了這條線索。為了保護當年的作案者,她選擇了犧牲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黃傑遠一連說了三個“不可能”,“警方當年的訪談筆錄裏絕對沒有這樣的記載!那些案卷資料都是我親手整理的,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相關的情況了!”
羅飛有些無奈地搖著頭:他怎麽還想不明白呢?這樣的思維能力實在是難以配得上“前刑警隊隊長”的名號,難道是這麽多年沉浸在社會上,原本敏銳的思維也開始變得遲鈍了嗎?
沒辦法了,羅飛隻能用直白的方式說出自己對此事的分析。
“確實有警察掌握了這條線索,可是他並沒有將線索匯報給案件的負責人。他將這條線索隱藏了起來!這就是當年警方在此案上舉步維艱的最重要原因。”
黃傑遠茫然地看著羅飛,好像聽不懂對方的話一樣。
“好了。”羅飛也被對方搞得非常鬱悶,幹脆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負責查訪這條線索的警察是誰?”
黃傑遠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那個去醫院走訪的警察?你懷疑他隱藏線索,包庇劫匪?”
“不是懷疑。”羅飛忍不住加重了語氣,“現在有確鑿的證據表明,他就是這麽做了!如果能找到他,我們或許就能夠解開和‘四七’搶劫案相關的全部謎團!”
黃傑遠看著羅飛不說話,他開始痛苦地皺著眉頭,羅飛所說的話和他腦子裏一些固有的信息衝撞著,讓他實在難以理解。
看著黃傑遠的這般表情,羅飛也愈發詫異,他轉頭看了慕劍雲一眼。後者搖搖頭,同樣不明所以。
“老黃,你怎麽了?”羅飛放緩了語氣再次問道,“那個警察到底是誰?”
黃傑遠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喉頭隨之“咕”地響了一聲。然後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來。
“丁科。”
“什麽?”這次輪到羅飛和慕劍雲愣住了。
“沒錯。當年醫院的查訪就是丁科丁隊長親自去的,因為我們也都知道,那正是最值得關注的線索。”黃傑遠已慢慢回過神來,苦笑著說道,“現在你們該明白,為什麽警方從來沒有懷疑這裏會出問題,包括你們剛才告訴我真實的情況之後,我仍然無法相信……因為我實在沒有理由相信……”
是的,羅飛完全能理解黃傑遠此刻的感受。他該如何才能將心中那個如神明般景仰的人物和十八年前隱藏線索的“內奸”重疊起來?即使是羅飛本人在對“內奸”身份作諸多猜測的時候,也從沒有一次想到過“丁科”這個名字。
因為那個名字代表著警界中某種最為神聖的感覺。從警校時代開始,羅飛就聽著這個人的傳說而成長,以這個人的成就作為自己畢生追求的目標,他根本不可能對這個名字產生任何質疑的念頭。
不是不敢產生,而是根本就不可能產生。就像孩子永遠不會去想父母會戕害自己一樣。
黃傑遠作為丁科多年來的副手,他對這個人物的崇拜和信任更是可想而知。所以他在先前的交談中才會顯得如此遲鈍:在羅飛看來已極為明顯的事實他也很難理解。因為那番討論的焦點問題完全進入了他大腦中的思維盲區——一個被神聖光環遮蓋著的盲區。
退一步來說,即使拋卻那些情感上的障礙,羅飛也很難把那個隱匿線索的警察和丁科聯係在一起。因為此前他一直以為:丁科正是被這起案件困擾,才不得不退出警界。可現在看來,那個困擾丁科的人居然就是他自己。
這突如其來的思維轉折完全衝亂了羅飛的思維。他深深地皺起眉頭,努力想要理清楚其中千纏萬繞的頭緒。而黃傑遠幹脆連這種努力都放棄了,他隻是茫然地看著羅飛。在他心頭正籠罩著重重的迷霧,唯期望對方能夠為自己指出一條光明的方向。
此刻包廂內的三人中,慕劍雲年紀最輕,同時也並非刑偵專業出身,所以丁科的影響力在她身上相對要薄弱一些。她的思維最先轉了過來,正沉吟著說道:“這麽說的話,其實丁科當年已經掌握到了劫案的重要線索。如果他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案件很可能便會迎刃而解。可他為什麽沒有這麽做呢?讓外人看起來,倒以為他被案件嚇退了呢。”
羅飛轉臉看著慕劍雲,思緒也被對方的話語牽引著,並且順勢發散開去。慢慢地,在他的臉上,釋然的表情取代了深深的困惑,然後慕劍雲和黃傑遠都聽見他幽幽地輕歎了一聲。
“怎麽了?”慕劍雲知道他是思有所獲,忙不迭地追問了一句。
“我們還是低估了丁科。”羅飛頗為感慨地說道,“我們居然相信他會被案情難住了……事實上他什麽都知道。所以他才會有那樣的選擇吧?”
羅飛的語氣像是已經完全想通了,可是慕劍雲和黃傑遠還是滿頭的霧水。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道:“什麽選擇?”
羅飛卻看著黃傑遠反問了一句:“你現在知不知道‘四七’搶劫案是誰作的?”
黃傑遠搖搖頭。
羅飛又轉頭看向慕劍雲,慕劍雲挑了挑眉毛說道:“你不是說是袁誌邦嗎?”
“袁誌邦?”黃傑遠臉露詫異,“怎麽這起案子也是他作的?”
羅飛點著頭,同時向對方解釋說:“在文紅兵死後,袁誌邦曾和文成宇母子走得非常親近,所以他是有作案動機的;而從作案手法和能力上來看,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夠完成的案子;當然我確信袁誌邦就是那個劫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不過那牽涉到一些私密的往事,我就不多說了……”
“真的是他?”黃傑遠越琢磨越覺得有味兒,慨然歎道,“嘿嘿,我輸在他的手裏倒也不算冤枉,隻是……”
黃傑遠的話雖然沒有說完,但意思卻已非常明顯。以袁誌邦的實力,自己輸了也隻好忍進一口氣去,可是丁科呢?他明明可以拿下袁誌邦的,卻為何選擇了退縮?
這個問題同樣也困擾著慕劍雲,她再次催問羅飛:“好了,你快說說吧。丁科當年到底作了什麽選擇?”
羅飛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麽。他的臉上則現出左右為難的神情,最後他“唉”地歎了一聲,像是放棄了什麽似的,充滿了無奈之感。
慕劍雲和黃傑遠都在看著羅飛,等待著後者的回答。
羅飛終於開口了:“當年的丁科麵臨著兩種選擇。其一就是順著那條線索一查到底,你們想想看,這樣做會有什麽結果?”
“嗯——”黃傑遠當了十多年的警察,回答這樣的問題自然是小菜一碟,“如果案情確實如你分析的那樣,那麽袁誌邦將會以搶劫的罪名被批捕。因為是入室搶劫,且數額巨大,他的刑期至少在十年以上。然後贓款將被追回,文成宇母子又將陷入窮困無助的局麵。”
羅飛等黃傑遠說完之後又補充道:“也許還不僅如此。如果文妻知道這筆錢款的來由,她還將麵臨包庇罪甚至是搶劫同案的指控。而從她後來的表現來看,她應該是了解案情的。”
“那就有些過分了吧?”慕劍雲咂咂嘴,似乎很難接受這樣的假設,“本來就是陳天譙欠文家的錢啊。怎麽不僅要把錢還給惡意賴賬的家夥,反過來還要給債主判刑?”
“這就是法律。”羅飛用盡量平淡的語氣說道,“在法律麵前隻有製度,沒有人情。”
慕劍雲搖搖頭不再說話。羅飛所說的道理其實非常好懂,可是當鮮活的事例出現在眼前時,卻終是讓人無法釋懷。
卻聽羅飛又繼續說道:“丁科麵臨的第二種選擇正好相反:那就是無視這條線索,讓這起案件變成一起懸案。這樣的話,錢款可以留在文成宇母子手中,始作俑者陳天譙也受到了懲罰,而他的愛徒袁誌邦也不用麵臨牢獄之災了,不過這無疑是違背刑警職責的行為——如果你們是丁科的話,會怎麽選呢?”
羅飛最後的問話讓慕劍雲和黃傑遠都有些茫然了。這的確是一個令人困擾的兩難抉擇!
良久之後,才見慕劍雲無奈搖頭道:“恐怕我是很難接受第一種結果的。那根本就是善惡倒置嘛!”
“其實還不僅如此。”黃傑遠又附和著說道,“你們知道嗎,當年丁科對袁誌邦可是充滿了期待,一心要把對方培養成自己的傳奇繼承者。他怎麽忍心看著袁誌邦就這樣為了一個無賴而毀掉前程?”
黃傑遠的這番話羅飛是相信的。當年丁科來警校招實習警員,這件事在刑偵專業畢業班裏也引發過不小的轟動。誰都知道,被丁科選中的人也就意味著將成為這個傳奇人物的門徒。羅飛也曾是候選者之一,不過那陣他剛好陷於和孟芸既甜蜜卻又折磨人的熱戀中,這多少分散了他的精力,所以最終丁科便選中了袁誌邦。
可以想象,對這樣一個千挑萬選而出的後輩精英,丁科一定會傾力關懷嗬護。而袁誌邦的表現肯定也沒有讓他失望,否則他怎麽會在“一三○”劫持案中將進入現場的關鍵任務交給尚在實習期的袁誌邦?
丁科對袁誌邦的師徒情誼,應該就像父親對兒子一般吧?即使對方犯下了錯誤,也不忍心讓他受到傷害,更何況那個錯誤有著一個非常正義的理由。
想到這裏,羅飛忽然又覺得自己的比擬有些不太準確。因為丁科和兒子丁震之間似乎隔閡頗深,從這個角度說起來,對丁科來說,那種建立的工作關係上的師徒之情或許比父子間的關係都還要親密呢!
可丁科是否知道,正是從那個時刻開始,袁誌邦已經在謀劃一個駭人聽聞的殺手計劃,他已經注定要走上一條和警察職責背道而馳的不歸之路!
黃傑遠並不知道他的一句話會把羅飛的思緒帶出那麽遠,他仍然在分析先前羅飛拋出的那道選擇題。卻聽他又在思索著說道:“不過話又得回過來說。雖然第一種選擇會讓丁科非常痛苦,但這並不代表他選第二條路就能獲得解脫。我覺得第二種選擇他同樣是無法接受的。因為那樣做的話,他便徹底背叛了自己的職責。作為丁科的副手,我非常了解他。他是一個職責感非常強烈的人。在他的刑警生涯中,他放棄過很多,也犧牲過很多——有些犧牲相信是普通人無法忍受的,而他卻都忍受了下來,因為他堅守著自己的職責,他是法律最堅定的捍衛者,這是他永不會放棄的底線。”
“對於丁科的敬業精神,我們也是聽聞了很多。”慕劍雲對黃傑遠的這番分析表示讚同,同時她轉頭和羅飛換了個眼神,羅飛知道她多半也是想起了丁科父子間的緊張關係。
為了工作,連親情都可以忽略的鐵漢,又怎會輕易放棄自己的職業操守呢?
“這麽說來,真的是很難辦呢!”慕劍雲此刻又攤了攤手,總結陳詞般地說道,“把我放到當時的情況中,我實在不知該怎麽選擇。好了,羅隊長,你就不要再為難我們了,說說你對此事到底是如何分析的吧。”
羅飛眯起眼睛——這副神情通常意味著他正進入一種凝思的狀態。片刻後他輕歎了一口氣說道:“確實是無法選擇。所以丁科這兩條路都沒有選,他選擇的是……逃避。”
一語驚醒夢中人,慕劍雲和黃傑遠同時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色。
“原來是這樣……丁科辭職並不是因為受阻於劫案,隻是因為他無法在人情和法理中作出唯一的選擇。所以他才退出警界,這樣既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又保全了自己的職業生涯,從而不留下任何違背職業道德的汙點。”慕劍雲一邊說一邊搖著頭,似乎對這樣的結局頗為遺憾。
而此時情緒受到衝擊最大的人無疑就是黃傑遠了。也就是短短幾十分鍾的時間內,他不僅洞悉了十八年前那起劫案的全部隱秘,還第一次了解到了丁科退隱的真正原因。他的心中有些失落,更有一些酸楚: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情,自己仍能在丁科的指導下工作,那省城警界後來還會發生那麽多的變故嗎?自己又怎會在十年前遭遇那場刻骨銘心的職場大辱?
對於丁科來說,那確實是一場無法進行的選擇。不管他選擇哪條路,都會給今後的刑警生涯留下難以抹去的陰影。所以他選擇逃避也無可厚非。可是,他倒是輕鬆了,自己卻被蒙在鼓裏,獨自去承受十多年的壓力,難道他就沒有想過,自己也是會被壓垮的嗎?
黃傑遠心中思潮彭湃,難以抑製。他重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不知是品茶的方式不對還是味由心生,原本清香宜人的綠茶這次卻顯得苦澀異常。
慕劍雲注意到了黃傑遠情緒上的變化,她伸手接過對方的茶杯:“這茶涼了,得續點熱水才好。”
那熱水激在茶碗裏,清香的感覺隨之四散逸出。黃傑遠的心也覺得溫暖了起來。
“這樣的真相,的確讓人無奈。”羅飛也正陷於某種感慨的情緒中,他主動把自己的茶杯推到慕劍雲麵前,“幫我也加點熱水吧。”
慕劍雲右手把著熱水壺,左手托著右手的手腕。在包廂內的昏暗燈光下,愈發襯出雙手白皙細膩。她倒茶的時候神情專注,就衝她那副認真細致的勁兒,羅飛也覺得這杯茶定會甘香清甜。
隨著黃傑遠和羅飛先後端起茶杯,包廂內暫時出現了寧靜的氣氛。三人各自輕啜著杯中茶水,似乎都在想著些什麽。而最終這份寧靜被羅飛率先打破。
“人生很多時候都是如此。”他微微仰起頭,目光略有些縹緲,“當某種局麵已經形成之後,你再怎麽努力也都無濟於事了。你所能做的,隻是把傷害減小到最低的程度而已。可是外人並不了解,他們看到你作了一個糟糕的選擇,因此就抱怨、失望,卻不知這樣的選擇已經是相對來說最好的結果了。”
羅飛的這段話帶著說教的意味,黃傑遠飽經風雨,自然也聽得明白。他淡淡苦笑著:“是的。我不該對丁科有所抱怨。把我換到他的位置上也無法作出更好的選擇。就像你說的,那個時候局麵已經無法挽回。”
“如果一定要有人為這種局麵負責,那這個人應該是袁誌邦才對。當他犯下‘四七’劫案的時候,他就把丁科推上了兩難的境地。”慕劍雲說話時帶著憤憤不平的情緒。
羅飛轉頭看著慕劍雲,目光黝黑閃亮。後者便聳聳肩膀:“怎麽了?你有話就直說吧。”
“好吧。”羅飛也不再猶豫,直言道,“你現在認為‘四七’劫案是導致丁科退隱的最根本的原因。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當袁誌邦犯下劫案的時候,他也許同樣是在尷尬境地下作出的無奈選擇呢?”
慕劍雲愣了一下,然後她搖了搖頭:“羅警官,照你的這個說法,每個人的選擇都可能是無奈的、被迫的,我們是不是要同情和理解所有人?”
羅飛的眼睛又眯了起來。
“總有一個起始點的——”他幽幽地說道,“最初的起始點。隻是我們暫時還無法看到那個點的全貌。”
“你說的是‘一三○’劫持案?”黃傑遠反問了一句,同時若有所悟地沉思起來。
慕劍雲也明白羅飛的意思。正是“一三○”案件之後,袁誌邦開始和文成宇母子變得親近,最終為了幫文家討回公道實施了“四七”劫案,所以要給袁誌邦的行為找到追溯點的話,這個點顯然就要落在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號這一天。
“或許我們真該好好地琢磨琢磨,袁誌邦到底是在什麽情況下射殺的文紅兵。”黃傑遠把自己沉思的問題拋出來,希望得到大家的討論,“從他後續的表現來看,他對文紅兵妻兒的關心已經超出了正常的範圍。”
羅飛立刻點頭對這個觀點表示認同。從警察的角度來說,對案犯產生同情也是正常的,甚至去資助案犯家屬的情況也不鮮見。但是像袁誌邦這樣,為此不惜觸犯法律的界限,這就有悖常理了。
“他的這種行為,倒像是在還債一樣。”慕劍雲試圖從心理學的角度提供一些分析,“這樣看來,袁誌邦對於文家,似乎懷著很強的愧疚感。”
羅飛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他進一步問道:“那他在愧疚什麽?”
一個警察在現場擊斃了身綁炸藥、劫持人質的案犯,即使此人罪有可原,也不至於讓警察產生愧疚的情緒吧?
所以一定還有其他的隱秘在左右著這個警察的情感。
麵對羅飛的詢問,慕劍雲卻隻能給出含糊的答複:“具體的情況我也不知道,但我敢肯定,這件事會和袁誌邦射殺文紅兵的過程有關——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現場出現了某種意外,而這種意外正是緣於袁誌邦的失誤。”
“沒錯。”黃傑遠附和道,“我也是這麽想的。”
羅飛的眼睛緩緩地轉動著,而他的目光則越來越閃亮。似乎那裏麵正藏著些興奮情緒,噴薄欲出。
“你又想到什麽了?”慕劍雲是察言觀色的專家,偏偏她又是個急性子,總是忍不住要催促對方。
“如果真像你們分析的那樣——”羅飛的視線在同伴二人的臉上依次掃過,他用刻意壓抑著的聲音說道:“那我們就可能有另一條途徑去擊敗Eumenides,一種更加溫和,卻又更加有效的途徑!”
黃傑遠眨了眨眼睛,似乎沒聽明白。而慕劍雲卻立刻反應過來:“是的,我們完全可以摧毀Eumenides的精神支柱。”
黃傑遠皺起眉頭,顯得頗為苦惱:“你們倆別打啞謎了,說明白點好不好?”
羅飛微微一笑,向黃傑遠詳細解釋道:“我們已經知道,現在的Eumenides就是當年的孤兒文成宇,他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殺手,完全緣於袁誌邦多年來對他的引導和培養。那麽在他心中,袁誌邦就是他的導師,指引著他人生的方向,他還從沒有對這方向產生過任何質疑。可是如果他知道袁誌邦的Eumenides之路是以自己父親的死亡作為起點,而且袁誌邦本身還要對父親的死亡負責任,那他會有什麽感覺呢?”
黃傑遠恍然地拍了拍手:“那他信仰的根基就會產生動搖!他不僅會覺得袁誌邦在利用自己,更會覺得根本就是袁誌邦害了自己!因為這一切都是出於袁誌邦的設計,而自己隻是設計中的一環,是為了彌補袁誌邦的失誤,化解袁誌邦的愧疚而出現……那種感覺,一定是既無辜又無奈,當這種情緒產生之後,他會開始憎恨袁誌邦強加給他的一切,包括Eumenides的殺手身份。”
“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了。”慕劍雲笑嗬嗬地用一個成語幫黃傑遠作了總結。
“這個思路確實是好!”黃傑遠興奮過後,又顯得有些沮喪,“——隻可惜我們還不知道當年在‘一三○’案的核心現場到底發生了什麽。”
“至少我們還有線索,而且Eumenides也在咬著這條線索。我相信當年文紅兵被射殺的真相一定會展露在我們麵前,展露在Eumenides的麵前!”
羅飛的聲音鏗鏘有力,使得他的兩個同伴也平添了幾分信心。是啊,有這樣一個敏銳犀利的家夥指引著大家,有什麽樣的謎團是不能解開的呢?那沉寂了十八年的“四七”劫案,不也正是在他的剖析下水落石出了嗎?
三人隨後都沉默了一小會兒,或許是在回味剛剛結束的那番討論和分析,或許是在積蓄繼續戰鬥的決心和勇氣。不過這樣的氣氛似乎有些過於寂靜了,以至於片刻之後,慕劍雲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羅飛看著她微微一笑:“困了嗎?看來你不習慣熬夜啊。”
“這個時間點確實有點不習慣。”慕劍雲癟著嘴抱怨道,“我在學校的時候,生活作息都是很規律的。一進了你們專案組,整個都亂套了。”
羅飛攤著手,顯得很無辜的樣子:“今天可不能怪我,是老黃安排的啊。”
慕劍雲便轉過頭,把矛頭指向了黃傑遠:“哎,老黃,你那到底是什麽重要的演出啊,非得半夜三更的把我們約過來?”
她這句話似乎提醒了黃傑遠,後者看了看對麵牆上的監控屏幕,自言自語地說了句:“嗯,演出快要開始了呢。”
從屏幕上可以看到,一個小時前還空空蕩蕩的酒吧現在已經變得非常熱鬧了。眩目的彩燈伴著音樂的強勁節奏來回閃爍著,刺激著那些已經落座於大廳內的酒客。他們身影如鬼魅般忽明忽暗,臉頰則因過度亢奮而紅得發燙。
“你這個酒吧生意不錯呀。”慕劍雲隨口誇了一句。
“今天是表演日,大部分會員都會來的。”黃傑遠盤算著說道,“估計得有兩三百人吧。”
羅飛立刻接茬說道:“到目前為止是二百三十七人。”
“嗯?”黃傑遠轉過頭愣愣地看著羅飛,“你怎麽知道?”
“數的。”羅飛聳聳肩膀,似乎嫌對方在大驚小怪,“既然你在入口處裝了攝像頭,這個工作就很簡單吧。你看,現在又有兩個人進來了。這樣一共就是二百三十九人了,其中男性一百九十七人,女性四十二人。”
確實,如果一直盯著那個監控屏幕看的話,要數清楚入場的酒客數量也許並非難事。可黃傑遠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還是都有些不可思議的感覺。
“你剛才一直在和我們討論‘四七’劫案的情況,我沒發現你在盯著監控屏幕看啊。你是怎麽數的?”慕劍雲瞪著眼睛問道,停頓片刻之後,她又補充了一個問題,“而且你數這個幹什麽?有什麽意義嗎?”
“不需要一直盯著看,隻要留個心眼就行了。至於意義——確實沒什麽意義,隻是一種習慣,或者,也可以說是一種鍛煉。如果你們也時常培養這樣的習慣,你們就會發現這種事情看起來難,但做起來其實很容易。而且那些看起來毫無作用的信息也常常在關鍵時刻顯示出重大的意義。”羅飛輕描淡寫地解釋著,好像這對他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真是奇怪的習慣。”黃傑遠搖著頭嘟囔了一句。慕劍雲則笑了笑,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這的確是一種習慣,這個男人獨有的習慣。就像當年那兩分鍾的時差一樣,除了這個每時每刻都對生活點滴進行著細致觀察的家夥,還有誰會對這樣微小的細節緊抓不放呢?
而事實證明,正是這個微小的細節決定了羅飛和袁誌邦那場智力角逐的勝敗。這看起來是個非常偶然的因素,可這偶然卻是成千上萬次的必然累積而成的!
“行了,別再討論羅隊的習慣問題了。”慕劍雲看著黃傑遠,“快說說你的表演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黃傑遠還是沒有正麵回答,他看了看時間:“嗯,現在是淩晨一點二十分,還有四十分鍾表演才會正式開始,還來得及先做個鋪墊。”
“鋪墊?”慕劍雲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對方倒是越搞越玄虛了呢。
“是的,否則你們很難理解這場表演的意義。”黃傑遠沉著臉,忽然之間變得極為嚴肅,“我接下來要和你們討論的問題,其實也正是你們所關心的。所以我才會把你們約到這裏。”
第十六章 “一·一二”碎屍案
也許是因為黃傑遠的語調過於低沉,一種令人備感壓抑的氣氛在包廂內彌漫開來。這氣氛羅飛似曾相識,他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麽,便也變了臉色問道:“你要說的是——‘一·一二’碎屍案?”
聽到“一·一二”碎屍案這六個字,慕劍雲不安地挪了挪身體,感覺這昏暗的包廂內陡然間陰冷了許多。
黃傑遠點點頭,然後反問道:“對這起案子,現在你們了解多少?”
“卷宗資料都在我的辦公室,不過我還沒來得及細看。”羅飛回答對方說,“今天我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四七’劫案上麵。”
黃傑遠“嗯”了一聲,表示理解。對羅飛來說,最主要的任務是追查Eumenides的下落,而“四七”劫案便和Eumenides的身世息息相關。相比之下,“一·一二”碎屍案隻是丁科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所以雖然是震動一時的案件,但在羅飛等人看來的意義卻並不一定很大。
“慕老師,你是本地人。對這起案件應該有很多聽聞了吧?”黃傑遠此刻又轉向慕劍雲問道。
慕劍雲苦笑著點點頭:“案發之後的那幾個月,幾乎每天都是在各種傳聞中度過的。”
“那你先說說吧,看看市民之間是怎麽流傳的。”黃傑遠把身體靠在了沙發上,然後摸出一支香煙點了起來。
慕劍雲原本是非常討厭別人抽煙的,尤其是在這樣的密閉空間內。不過此刻看到煙霧從黃傑遠的口鼻中騰出,她卻反而有種欣然的感覺。因為那段即將被提及的回憶實在太過壓抑,如果屋子再缺少人間的煙火氣息,那真是會把人憋出毛病的。
羅飛的目光也聚焦到了慕劍雲的身上,神色間充滿了期待。作為一名刑警,他的工作往往是從街頭巷尾的查訪開始的。民眾間的傳言雖然有時候不太準確,但因為是最新鮮的第一手資料,所以往往會隱藏著非常關鍵而又易被忽略的線索。
慕劍雲用雙手把茶杯捧在了手中,似乎借此能獲得一些額外的熱量。然後她微微眯起眼睛,思緒開始走進十年前的那個冬天……
“‘一·一二’碎屍案……那個日期應該是一九九二年的一月十二號吧?當時我讀高三,我記得那會兒正是期末考試的前夕,我們每天都要去學校上晚自習。有一天晚上,到了下自習的時間了,老師卻不讓我們女生回去,而是一個個地通知家長到學校來接人。後來我父親過來把我接回了家。我很奇怪,問他是怎麽回事。父親告訴我說:城裏出了壞人,最近一定不要單獨外出,上下學他都會來接送我。我要問得再詳細時,他卻不肯說了,隻是叫我專心學習,不要為其他事情分心。他越是這樣,我就越好奇,當然也會有惴惴不安的預感。第二天到了學校,同學之間都在討論這件事情。這時我才知道情況有多麽恐怖,直到現在,我都後悔不該去聽那些傳言。不過當時所有的人都在說這件事,我就是不想聽恐怕都不可能呢。”
聽到慕劍雲最後的那句抱怨,羅飛忍不住會心一笑。他很清楚市民們傳播此類消息的速度。當年他還遠在南明山派出所任職,但也受到過相關傳言的波及。
黃傑遠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煙,問:“那些傳言都是怎麽說的?”
慕劍雲把茶杯端到嘴邊,但隻是潤了潤嘴唇後便又放下。然後她回憶著說道:“我聽說有個女生被殺了。凶手是一個恐怖的變態,他把被害者身上的肉全都剮成了涮羊肉一般的薄片,有些吃了,剩下的則亂扔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裏。還有人說,死者的腦袋和內髒也全都被煮熟了。好像那個凶手殺人的目的,就是要享用一頓美味的人肉大餐……”
慕劍雲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她搖搖頭,似乎很難再繼續下去了。羅飛很了解她的感受,因為她所描述的實在是一幅過於恐怖的場麵,即便是羅飛這樣曆練多年的刑警,在隨著這番描述展開聯想的時候都難免產生不適的感覺。
唯有黃傑遠麵無表情,因為相關的場景已經在他的眼前纏繞了整整十年,再血腥再恐怖,到最後也都歸為麻木了。至今無法散去的隻有恥辱,時間拖得越長便越深刻的恥辱。
慕劍雲稍稍歇了兩口氣,感覺好點了,便又繼續說道:“後來就有警察到學校裏,帶著幾張照片讓我們辨認。我記得都是一些涉案物品。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紅色的羽絨服,那應該是死者遇害時所穿的。那顏色紅得耀眼,就像是被血染成的一樣。我隻敢看了一眼就連忙轉過了頭,後來接連好幾天晚上我都會做噩夢,夢到那件血紅色的衣服。此後很快就有新的傳言,說那個變態殺手已經放出話來:以後每個月都要吃一個人,而他鎖定的目標就是那些穿紅衣服、留著長頭發的年輕女孩。”
聽到這裏,黃傑遠忍不住打斷了對方:“這就純屬謠言了。”
慕劍雲搖著頭說道:“是不是謠言,當時我們沒有能力分辨。我隻知道,我們班所有的女生都剪掉了長發,並且在半年的時間內都不敢穿紅衣服。直到我後來考上警校,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集體環境中,這樣的陰影才慢慢散去。”
“謠言的傳播程度從某個側麵也能反映出市民們的恐慌心理。”羅飛悠悠地插了一句,“所以我們並不應該去責備那些相信和傳播謠言的人,作為警察,我們更應該問問自己,為什麽他們會那麽害怕?為什麽沒有人站出來保護他們?”
黃傑遠愕然一怔,先前的怨恨情緒凝固在他的臉上。十年前,重壓下的他麵對各種肆虐的謠言幾乎心力交瘁,即便現在回想起來仍難免憤憤不平。可正如羅飛所說,自己真的有資格去憎恨那些處於恐慌之中的民眾嗎?
消滅恐懼,懲治罪惡,這原本是他的職責。然而當這座城市需要他、當民眾需要他的時候,他又做到了什麽呢?
黃傑遠的香煙湊在嘴邊,卻已經許久沒有吸上一口了。燃盡的煙灰已積攢到半寸多長,幾乎就要燃到了他的手指。他就這樣癡癡地坐著,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個尷尬的時刻。
依稀有個莊重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雖然杳遠縹緲,但卻是刻骨銘心。
“……自‘一·一二’特大惡性碎屍案發生之後,社會反響巨大,民眾間惶恐情緒蔓延,謠言四起,給本市正常的生產生活造成了極大的負麵影響。負責偵破此案的市公安局刑警隊在近一年的時間裏工作不力,未取得任何突破性的進展,犯案凶手至今逍遙法外,以至於廣大的人民群眾失去了安全感。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民意測評中,市公安局名列倒數第一。鑒於上述情況,經組織研究決定,從即日起免去黃傑遠同誌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的職務……”
黃傑遠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的手微微地顫抖著,煙灰隨之斷裂,掉到地板上碎為了灰燼。
“老黃,說說你知道的情況吧——真實的情況。”羅飛的聲音把黃傑遠從恥辱性的回憶中拽了出來。後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把香煙用力掐滅在桌角,鼓足勇氣去正視那段人生的滑鐵盧。
“慕老師剛才說得沒錯,‘一·一二’碎屍案就是發生在一九九二年的一月十二號。”黃傑遠沉著嗓子說道,而羅飛的思維也隨著他的講述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冬天。
“最先發現案情的,是一個清掃大街的老太太。她在清晨上班的時候,在東壩路的垃圾堆邊發現了一個黑色塑料袋。因為當時非常早,垃圾堆基本上是空的,所以那個塑料袋非常顯眼。出於好奇,老太太打開了塑料袋,看到裏麵是一整袋新鮮的肉片。她以為是豬肉,猜測是哪個趕早市買菜的人丟失的,於是就把那袋肉帶回家仔細地清洗。結果在清洗的過程中,她居然在肉片裏發現了三根手指,人的手指!老太太嚇個半死,大呼小叫地跑出屋子。周圍鄰居過來了解情況之後,趕緊報了案。警方指揮中心接到報案的時間是一月十二日上午七點二十三分,十五分鍾之後,我就帶著相關的技術人員趕到了事發現場。”
雖然已事隔十年,但黃傑遠對於案發的時間仍然記得非常準確,這多少顯示出他身為一代刑警隊長的專業素質。羅飛凝神聽到此處,微微抬手打斷了對方:“所以你是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那袋肉片?你能不能回憶一下那些肉的狀態?”
“肉片很新鮮,給人的第一印象確實像是剛剛從市場上買來的豬肉。整袋肉片淨重4.75千克,一共是四百三十六片。肉片的切口非常平滑,碼放得也很整齊。每片肉的麵積在二十至三十平方厘米之間,每片肉的厚度在二至三毫米之間。經法醫鑒定,這些肉片均來源於成年女性的腿部肌肉,而那三根手指則是來自於女性左手部位的中指、食指和無名指。”
黃傑遠娓娓道來,像是在作例行的案情通報一般。慕劍雲卻越聽越不是滋味,胸口直泛起一陣陣惡心的感覺。
“你沒事吧?”羅飛注意到她的異常神情,關切地問了一句。
“沒事。”慕劍雲擺擺手,然後看著黃傑遠說道,“把你的煙給我一支。”
黃傑遠摸出香煙,連同打火機一起扔了過來。慕劍雲點起一根煙叼在嘴邊,隻輕輕地吸了一口,便皺著眉頭咳嗽起來。
“你不會抽煙啊?”黃傑遠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是不是有些受不了?要不……先回避一下?”
“不用。”慕劍雲一口回絕了對方的好意,“你繼續往下說吧,我沒你想象的那麽差勁。”
羅飛看著慕劍雲暗自微笑——她這副不服輸的性格倒是和孟芸有幾分相像呢。
黃傑遠不是個喜歡磨嘰的人。見慕劍雲如此也就不再多說什麽,轉回話題繼續介紹當年的案情。
“發現這袋肉片之後,我們已經意識到可能要出惡性案件了,後來的事實也證實了這種猜測——”說到這裏,黃傑遠不免輕歎了一聲,“隻是我們當時還沒能預料到,這起案件的性質到底會惡劣到一個什麽樣的地步!”
羅飛知道他的講述即將進入下一個重點,極為專注地聆聽著。慕劍雲則用手揉了揉鼻子,把點燃的香煙湊到嘴邊,既不敢吸可又舍不得放下。
卻聽黃傑遠說道:“到了上午九點零七分,指揮中心又接到了市民的報案。這次是兩個建築工人在石塔路基建工地上發現了一個廢棄的旅行包。我們立刻馬不停蹄地往第二現場趕去。當我們到達的時候,現場已經被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保護了起來。當時有很多人在警戒線外圍觀,而那兩個報案的工人則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也顧不上做筆錄,先搶到圈子中間打開了那個旅行包。雖然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我還是被旅行包內的慘狀震住了。那會兒正是數九寒天,但我清晰地記得,我身上的冷汗一陣陣地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說完這些話之後,黃傑遠停了下來,似乎他也需要一些時間才能適應當年看到的慘烈情形。在靜默的氣氛中,包廂內的空氣凝重得幾乎讓人無法喘息。
慕劍雲無法忍受這樣的沉默,她緊捏著手心問道:“那旅行包裏……到底是些什麽東西?”
“一個人頭,還有一副完整的人體內髒。”黃傑遠咬著牙說道,“而且就像傳聞所說的那樣,那人頭和內髒都是……都是被煮熟的。”
慕劍雲的喉頭發出咕咕的聲音,她費盡力氣才把那翻湧而上的幹嘔欲望壓了回去。
而對於那旅行包的可怕描述仍在繼續。
“因為被煮過,所以那顆人頭是暗紅色的,臉上的皮膚全都浮腫起來。那些內髒則又被分別包在五個透明的塑料袋裏,碼放在人頭周圍,其中腸子還是先整整齊齊地疊好之後才裝進袋子裏的。”
這下連羅飛都有些愕然了。其實無論凶手如何殘暴他都不會吃驚,他驚訝的是黃傑遠最後提到的那個細節。當凶手將死者的腸子整齊疊放的時候,他該是怎樣一種冷靜而又悠閑的心態?在這樣的心態下操作如此可怕的罪行,那真是一個令人聞所未聞的冷血惡魔!
黃傑遠緩了緩神,然後繼續回憶道:“當時每一個在現場的人,感覺都隻能用‘震驚’兩個字來形容。鑒於案情重大,我立刻將相關情況向上級領導作了匯報。很快,一個由公安局長牽頭,市刑警隊作為參戰主力的專案組就成立了,並且在建築工地現場召開了第一次工作會議。在會議上,此案被定性為‘一·一二’特大惡性殺人碎屍案,同時確定了幾個主攻方向:一是在全市範圍內進行搜排,尋找死者屍體的其他部分;二是調查近期市內失蹤的女性人口,確定屍源;三是加強巡邏和安全警示,以防歹徒再次行凶。”
“嗯。”羅飛沉吟著點點頭,“方向是沒問題的,後來的進展如何?”
“尋找屍體方麵,很快就有了新的發現。協查人員先是在延淩路的一處垃圾堆裏又找到了一個黑色塑料袋,袋子裏裝有接近5千克的人體肉片和兩根手指;到接近中午的時候,在東繞城公路旁的草叢中又發現了一個用破舊床單卷起的包裹,在包裹內找到了第三個裝有人體肉片和手指的塑料袋,除此之外,包裹裏還有一整套女性的內外衣物,同樣也是折疊得整整齊齊——不過在此之後,警方就再也沒有找到過其他的死者遺骸。”
“這樣的話,一共就是三包肉片,還有一個裝有頭顱和內髒的旅行包?”
“是的。”
“三包肉片一共不到15千克吧?也就是說,死者遺骸有一半以上都沒有找到,包括她的主體骨骼。”
“是的。”黃傑遠看起來有些沮喪,然後他主動解釋道,“這其中的原因,我們也專門分析過:多半是案犯對剩餘屍骸的拋棄采取了更加隱蔽的方式,比如說掩埋、焚燒,或者是拋棄到城郊野外,等等。當然,社會上還有一些毫無根據的謠言……”
“被吃了?”因為此前聽過慕劍雲的講述,所以羅飛立刻就想到那謠言會是怎樣的,他幾乎不用思索就搖頭否定說,“這種可能性基本上不用考慮了。如果那真的是一個吃人的惡魔,他肯定不會把骨骼留下,卻把肉片到處亂扔吧?”
慕劍雲點頭表示認同。可怕的吃人謠言經羅飛澄清之後,她的臉色看起來也舒緩了一些。
“好了,現在說說屍源是怎麽確定的吧。”羅飛的思路毫不停歇地沿著案情繼續往前推進。
黃傑遠重又點起一根香煙,深吸了一口後說道:“我們先是排查了全市近期的失蹤人口,但沒有找到目標。無奈之下,我們又在全市發行量最大的日報上登了認屍公告,並且附上了死者的衣物照片——紅色的羽絨服,就是慕老師上學時看到過的那張。然後到了一月十五號的時候,職業大學的幾個女生來聯係專案組,說她們宿舍的一個同學有好幾天沒回來了,而認屍公告裏的那件羽絨服很像是她平時穿的衣服。
專案組立刻帶著這幾個女生對死者衣物進行了實體辨認。她們一致認為那幾件衣服就是失蹤的同學所穿。這個時候我心裏已經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了。隨後那幾個女生又提出來要看看屍體,我還不想讓她們看,那確實是太恐怖了。不過那幾個女生卻要堅持——也是同學一場的,確實放心不下吧。於是我就把膽子最大的一個女生帶到了法醫那裏,她隻對那顆頭顱瞄了一眼就確定說:‘就是她,就是她!’同時她像蝦米一樣躬著身體,連哭帶吐的,鼻涕、眼淚、胃液什麽的全都出來了。不過死者的身份終於得到確定:本市職業大學財會專業大二的學生馮春玲。”
“職業大學的學生……她是哪天開始失蹤的?”
“一月十號上午外出,此後就一直沒有回來。”
“那就是有五天的時間了?這麽長的時間,她的同學就沒有警覺?學校也不管嗎?”羅飛頗有些奇怪地問道。
“那時是期末,大學裏的課程已經結束了,學生們都在複習備考,所以校方並不知道馮春玲失蹤的事情。至於她的宿舍同學,雖然知道情況,但也沒有多想。因為死者此前就有過夜不歸宿的先例。而且她的老家距離省城也就兩百公裏的路程,回家複習去了也不一定。如果不是那幾個女孩看到了認屍公告,恐怕死者身份的確認還要拖延幾天呢。”
是這樣?這倒也說得通。不過很顯然死者與舍友間的關係並不親近,否則別人不至於對她的行蹤一點都不了解。為了驗證自己的這個推測,羅飛便又問黃傑遠:“根據你們後續的調查,死者是個什麽樣的人?”
“死者馮春玲一九七二年出生,遇害時還不滿二十周歲,這是一個各方麵條件都非常一般的女孩。據她的同學反映,此人的性格比較內向,甚至是有些孤僻。平時她很少在宿舍裏和舍友們相處,即使在的時候,也多半是一個人聽歌、看書什麽的。她大部分的課餘時間都是在校外度過,不過具體在幹些什麽,有哪些朋友,卻很少有人知道。”
羅飛“嗯”了一聲,這番描述和自己的判斷基本吻合,然後他又輕輕地咂著嘴說道:“如果這樣的話,就給警方分析死者的社會關係帶來不小的難度了。”
“確實如此。”黃傑遠搖晃著手中的香煙,像是訴苦一般地說道,“如果是現在就好了,去把死者的手機通話記錄調出來一看,所有的聯係人一目了然。可當時根本沒有這樣的聯係方式,警方隻能靠調查走訪的方法去了解死者曾和哪些人有過接觸。可由於死者在學校一貫保持著獨來獨往的風格,這樣的走訪就很難獲得有效的信息。”
分析死者的社會關係,這是任何一樁凶殺案在偵破時的首選思路。可對於“一·一二”碎屍案,這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難。
不過羅飛此刻也不忙展開自己的思路,他還是以詢問和了解為主。
“那警方後來的偵破方向是怎麽確定的呢?”
黃傑遠無奈地撇著嘴:“隻能采用最笨的辦法——大海撈針。”
羅飛倒並沒有顯出失望的神色,他反而是肯定般地點了點頭:“在很多時候,最笨的辦法也正是最有效的辦法——隻要能保證人手充足。”
黃傑遠“嘿”了一聲道:“人手倒是沒問題的。案發之後,因為社會影響太大,市局不得不公開向民眾立下了軍令狀:年內務必破案。隨後整個係統的警力幾乎全被調動起來,在整個省城進行了一次大排查。”
“全城排查?沒有劃定重點目標嗎?”羅飛略皺了皺眉。雖說是大海撈針的戰略,但如果完全胡子眉毛一把抓的話,便有再多的警力也難以應付啊。
“目標還是有的。”卻聽黃傑遠解釋道,“當時我們劃定了一個範圍、兩個區域、三個人群進行重點排查。”
“哦?”羅飛饒有興趣地挑著眉頭,“詳細說說?”
“一個範圍就是以職業大學為中心,因為死者的活動軌跡顯然也是以此為中心的。我們幾乎調查了全校所有的師生,同時對學校周圍的商店飯館等公眾場所也進行了走訪。”
這倒是最基本的思路。羅飛又問:“有什麽線索嗎?”
“沒有找到作案嫌疑者。唯一的收獲就是找到了馮春玲生前經常會光顧的幾個音像店和書店——都在學校正門附近。”
“她是一月十號失蹤的。那麽從十號到案發的時間段內,她去過這些地方嗎?”
黃傑遠道:“沒有。”
這樣的話,這個線索的意義就不大了。羅飛便繼續往下問道:“那兩個區域又是怎麽確定的?”
“兩個區域是根據拋屍地點分析出來的最有可能的歹徒行凶地點。從空間分布來看,四處發現死者殘骸的地點正好形成了一個‘口’字形。考慮到歹徒不太可能攜帶四個包裹外出拋屍,所以他的拋屍行為應該是分成四次完成的。從案犯心理來說,他在每一次拋屍的時候都不會重複此前走過的道路。照這個思路分析,四個拋屍地點應該出現在作案現場的四個不同方向上,也就是說作案現場位於口字形的內部。所以我們這個範圍內兩個居住聚集點也作為了重點排查區域。”
“有線索嗎?”
黃傑遠沉默著搖搖頭。
羅飛把兩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嗯……那就再說說三個人群吧。”
“所謂三個人群,就是醫生、屠夫和外來流動人員。”黃傑遠先總體概括,然後又開始詳細介紹,“從屍體被殘害的程度來看,凶手的心理承受能力極強,而且分屍的手法嫻熟老練,如果從職業特征來考慮,可能醫生和屠夫比較吻合這種特點。另外外來流動人員處於社會底層,性需求壓抑,做事不計後果,並且很容易滋生報複社會的心態,所以我們把這類人也定為重點摸排的對象。”
像這樣血腥殘暴的案件的確不是一般人能夠完成的,把醫生和屠夫納為重點懷疑人群合情合理。相較之下,外來流動人員的入圍就顯得有些無奈了,因為幾乎所有的無頭命案發生之後,警方都會首先把視線盯在這個人群身上,這恐怕也是社會發展過程中的一個悲哀吧。
“這樣的摸排也還是沒有線索嗎?”雖然已經猜到答案是什麽,但羅飛還是例行公事般地問了一句。
“沒有。”黃傑遠低頭彈著煙灰,表情既尷尬又無奈。
“確實是個厲害的家夥……”羅飛自言自語地說道。憑良心而言,警方確定的所謂“一個範圍、兩個區域、三個人群”的重點目標還是頗有講究的,但辛苦的排查卻沒有獲得預期的效果,那隻能說明凶犯躲避警方視線的能力更為棋高一著。
“看來大海撈針的方法是行不通了。”羅飛略琢磨了片刻,又想到些其他的思路,又問,“對拋屍現場的勘查結果如何?”
黃傑遠輕歎了一口氣:“說起來也真是巧了。一月十二號那天淩晨時分,省城恰好開始下雪,直到上午九點多鍾才漸漸停歇。所以案犯拋屍時留下的腳印、指紋等痕跡都被積雪破壞了。嘿,就好像是老天也要故意刁難我們呢。”
羅飛右手握拳,伸出一根食指撫摩著下巴頦,然後他微搖著頭說:“這恐怕不是老天的刁難,是那個家夥利用了天氣狀況而已。如果那天沒有下雪的話,也許他會等待,或者選擇其他的方式毀滅痕跡,總之我不認為他會在現場留下類似腳印指紋這樣的明顯線索。”
黃傑遠愣了一下:“或許……或許確實像你說的吧,以那個家夥的手段,應該不會犯下這樣的低級錯誤。”
羅飛更加明確地把自己先前的想法又表達了一遍:“我剛才提到現場勘查的情況,主要是想知道:從盛放受害者遺骸的物品上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在犯罪現場遺留物中尋找線索也是警方慣用的刑偵手法之一。從理論上來說,每一件遺留物都可以調查到它的出處。然後再以出處為源頭追尋同類物品的流向,這樣便可以大致鎖定物品使用者的活動範圍。羅飛在龍州時就用這種手法破獲過一起凶殺案。當時死者被裝在一個大號旅行箱中,拋屍野外。羅飛便帶著這個旅行箱到當地的箱包市場進行查訪,對近期購買過這種旅行箱的顧客都進行了特征素描,並最終憑借著素描出來的畫像抓到了真凶。
可惜對於“一·一二”碎屍案,這樣的方法仍然是行不通的。黃傑遠沮喪地告訴羅飛:“當年我們也曾順著這個思路展開過工作,可是很快就進行不下去了。首先是裝肉片的塑料袋實在太過普通,市內任何一家菜市場、雜貨店幾乎都能找到,並且都是免費取用;而用來裝頭顱內髒的旅行包和包裹衣物的床單不僅普通,還都是非常陳舊的物品,其使用年限至少已超過五年。要查出這些東西五年之前的來源和流向,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聽黃傑遠這麽一說,羅飛也隻好搖頭放棄了,他眯著眼睛感慨道:“這個家夥……他的一舉一動還真是滴水不漏呢。”
“確實如此。他好像是非常熟悉警方的探案程序,所以每一個環節都進行了極具針對性的防範措施。我帶著專案組沒日沒夜地鏖戰了幾個月,可還是一無所獲。”黃傑遠說到此處,目光特意停在了羅飛的臉上,頓了頓又道,“在這種情況下,我隻好厚起臉皮,又去求助已經退隱多年的丁科。”
聽到“丁科”這兩個字,不僅羅飛的精神一振,就連一直在痛苦中煎熬的慕劍雲也突然間恢複了神采。不管“一·一二”碎屍案多麽轟動離奇,這兩人來訪的目的還是要去查詢丁科的下落。而根據傳言,丁科也是被“一·一二”案件逼得銷聲匿跡的。事實究竟是怎樣呢?正需要麵前的這個前刑警隊隊長給出答案。
“丁科……”羅飛喃喃地歎道,“那時候他退出警界已經有八年了吧?據說這期間他也幫過你不少忙?”
“是的。”黃傑遠坦然承認,“畢竟他還算是我的師傅。所以案子上有了什麽困難,我總免不了要去找他。他那時候已經退隱在城郊,每天種種花,養養鳥,日子倒悠閑得很。雖然年紀大了,卻比在刑警隊的時候還要精神。不過他並不喜歡我去找他,用他的話說:我每去一次,他都要耗費數天的精力心血,簡直就和折壽一樣。”
羅飛苦笑著搖搖頭。的確,刑偵工作的強度可不是一般人能夠適應的,一旦投入到某樁案件之中,那你就甭想歇一口氣,直到將案犯繩之以法的那一天。
“那你這次去找他,又是什麽結果呢?”慕劍雲卻不關心這些題外話,隻想急切地詢問結果。
“他照例又抱怨了我一通。不過抱怨歸抱怨,他還是聽我把案情詳細地介紹了一遍。然後他告訴我,讓我半個月之後再去找他。嘿,半個月啊,他以前可從來沒提過這麽長的時間!”
慕劍雲聽著黃傑遠的感慨,有些不明所以:“這時間有什麽說法嗎?”
“這時間就代表了他需要破案的天數。你們也知道,在八年間我找過他很多次。每次他都是這樣,聽完講完案情之後,就告訴我一個時間,讓我到時再來找他。這時間少則一兩天,多則三五天,但從沒有超過一個星期的。我再過來的時候,他便會在案情最關鍵的地方點撥我幾句,雖然隻是寥寥數語,但我知道那都是他數天裏苦思出的精華。當我根據他的指點再去破案時,原本僵持的局麵立刻便迎刃而解,無一例外。”
“哦。”慕劍雲點點頭:這樣的探案方式還真是充滿了傳奇色彩。隨後她又感歎道:“那這次提出的時間是半個月,這說明丁科也知道,這次碎屍案的難度比以往任何案件都要大得多呢!”
黃傑遠不說話,似乎這根本就是個無須討論的事實。
又聽羅飛問道:“半個月之後情況怎樣?”
伴著這句問話,羅飛和慕劍雲的目光中都顯出極為期待的神色。對於這起血腥而又棘手的案件,誰不想聽聽丁科會給出怎樣的意見呢?
黃傑遠抬頭看著二人,神色卻黯然得很。然後他苦笑著說道:“之後的情況——你們都已經知道了。”
羅飛和慕劍雲先是一愣,不過很快便意識到什麽。
“你沒有再見到丁科?”羅飛猜測著問道。
“是的——”黃傑遠輕歎一聲,“等我好不容易熬夠了半個月,再去找丁科的時候,他卻已經搬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他也沒有給任何人留下聯係方式。”
本是充滿了希望,但最終希望卻像肥皂泡一樣破滅。慕劍雲很理解黃傑遠當年該是怎樣一種落寞的心情,不過她還是忍不住提醒對方:“他好像就是在刻意躲著你呢。”
黃傑遠癟癟嘴,算是黯然默認了。
“因為他對這起案件也無計可施嗎?”慕劍雲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一般。
“我不知道,我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他。”黃傑遠的態度有些逃避,不過在遲疑片刻後,他還是無奈地補充道:“這種可能性……應該是最大的。”
確實,除了如此解釋,還能有什麽別的理由呢?如果丁科隻是厭倦了繁瑣的探案工作,他完全可以在黃傑遠第一次登門時就回絕對方。在作出承諾之後又選擇消失,隻能是那承諾無法兌現的緣故吧?
羅飛也顯出些失落的情緒。不僅為“一·一二”案件的阻滯,更因為丁科這般的退出方式。作為一個聲名顯赫的警界傳奇,即使無法完成承諾,也該給期待者留一個交代啊。就這樣失約離去,多少有點不負責任的感覺。
不過從丁科處理“四七”劫案時的先例來看,這種處事方式好像也正符合他的性格。當麵對無法處置的難題之時,他並不會勉強自己,逃避總會成為他偏愛的選擇。
或許這也是被名聲所累的緣故吧。那麽一起大案子,自然是警界所有人目光的焦點所在。一旦走上前去,再想往後退是肯定不可能了。在這種情況下,一次失敗便會被所有的人銘記,足以抵消此前數十年積累的勝利光環。
所謂“高處不勝寒”正是這個意思。當你已經在眾人心目中成為勝利的化身,那麽勝利對你就不再具備更多的意義;人們對你唯一的關注點僅在於:你什麽時候會失敗。
所以你便會格外地害怕失敗。當再有挑戰到來的時候,你已經沒有勇氣去坦然麵對。在這個時候,逃避就成了你無奈的選擇。
丁科或許隻是在重複一個英雄到達頂峰後的必經之路而已。而他這一退,就更沒有再複出的理由了。難怪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裏,人們都無法找到他的行蹤。也許隻要“‘一·一二’碎屍案”還沒破,丁科這個名字就隻能作為一個傳說封存在人們的記憶中吧。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文紅兵的死亡之謎又何時才能真相大白?以此事為線索追尋Eumenides的蹤跡是否是走入了一條死胡同?
羅飛越想越煩悶,他用手揉了揉太陽穴,想借此舒緩頭腦中的壓力。
慕劍雲的注意力卻還集中在此前的議題上。她正無奈地感歎道:“連丁科都這樣了……那這起案件此後還有什麽進展嗎?”
黃傑遠自嘲地搖頭苦笑著:“事實上,在失去丁科的幫助之後,我已經基本上絕望了。不過身為刑警隊長,我必須堅持下去,死馬當作活馬醫吧。在接下來幾個月的時間裏,我帶著我的隊員像過篩子一樣把省城幾乎篩了一遍,可就像我自己早都預料到的,我們連那家夥的一根汗毛也沒有抓住。就這樣一直到了一九九二年底,組織上為了平息民眾的不滿,把我這個刑警隊長給免職了。”
慕劍雲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黃傑遠。這樣的處理,真是有點找人背黑鍋的意思。不過話又說回來,此事這麽大的社會影響,總得抓出個說法來吧?凶手找不到,刑警隊長難辭其咎。畢竟你在這個位置上,就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來。
黃傑遠看懂了慕劍雲的情緒。他微微地笑了笑,神色頗為複雜:“當時免我的職,對我倒也是一種解脫——我已經被那起案子壓得實在是受不住了。嘿,可這樣的事情對一個警察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恥辱。我自己覺得沒臉在刑警隊裏待下去了,所以不久之後我就辭了職,成了你們現在看到的社會人。”
慕劍雲微笑著回應黃傑遠,似乎她同樣明了對方的所想。
“看起來你也是在逃避,但你卻和丁科不一樣。因為你雖然不再是一名刑警,但你卻從來沒有忘記‘一·一二’碎屍案。甚至警方已經把此案封存在檔案館裏了,而你卻還在苦苦尋找那名凶手的蹤跡。你從來沒有放棄過——”她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我說得對嗎?”
像是某種魂魄被突然喚醒,黃傑遠的目光閃亮了起來,現出堅定而又銳利的光彩。這樣的光彩你是永遠無法在一個市井商人臉上找到的。然後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誰加給我的恥辱,我一定要讓他親自為我抹去。不要說十年,即便是二十年、三十年,我也絕不會放過他!”
羅飛抬起頭看著麵前這個年近半百的男子——他的身體已經發福,他的鬢角也略現出了白發,可是他心中戰鬥的火焰卻仍在熊熊地燃燒著。羅飛感到自己的血液也開始升溫了。是的,被擊倒並不可怕,隻要你還有勇氣戰鬥,勝利的希望就仍然飄蕩在你的前方!
不管是“一·一二”碎屍案的恐怖惡魔,還是冷血殺手Eumenides,你們都必須麵對這樣永不放棄的對手!
“看起來演出已經開始了呢。”慕劍雲忽然轉過了話題,不過她的後半句話又轉了回去,“這演出也是你尋找凶手的方式嗎?”
黃傑遠會心一笑。若非如此,他又怎會深更半夜把這兩個警界專家約到自己的酒吧裏。
羅飛此刻也轉頭向著監控屏幕看去,卻見酒吧大堂內已是人頭攢動。一個打扮怪異的歌手正在舞台中心高歌,四周的酒客們則在閃爍不定的燈光中亂跳狂舞。
“這還不是正式的演出。”說話間,黃傑遠看看表,時間已近淩晨兩點。他略斟酌了片刻,又道,“這樣吧,你們都是第一次來,我帶你們到現場去,這樣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一邊說一邊從沙發上站起來。羅飛和慕劍雲也毫不遲疑地跟著起身,雖然還不清楚那演出到底是什麽樣的,但近距離地觀看無疑比在監控室裏更能洞悉其中的玄機。
於是這一行三人便先後向著包廂外走去。當那有著良好隔音效果的包廂門一打開之後,立刻便有一股震人的聲浪洶湧而來。
對羅飛來說,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音樂。每一個音符都強悍到了極點,在空氣中以爆炸的形式向外傳遞著連綿不絕的衝擊波,當那波峰撞擊到你的耳膜之後,就像是重錘的夯擊一樣,震得你的心髒也要跟著狂跳起來。而歌手嘶啞的嗓音夾雜在其中,歇斯底裏,不像是在唱歌,倒像是野獸臨死前的哭嚎。
羅飛一時間有些難以承受,他皺了皺眉頭,想要說些什麽卻又放棄。因為在這樣的聲浪下,他即使把嗓子扯破,也很難讓自己的同伴聽清他的話語。
等下到一樓之後,那聲浪更是猛烈,羅飛感覺自己的身體都要被拋到空中一般。他回頭看看身後的慕劍雲,卻見對方正用纖纖小手按在心口部位,顯然也很不適應這樣的環境。
不過在演台周圍的那些酒客卻完全是另一副狀態。他們手裏端著各種美酒,在聲浪中激烈搖擺,沉醉於其中。同時他們的目光中散發出一種強烈的欲望,似乎在期待著什麽。
黃傑遠帶著羅慕二人向酒吧中心處走去。演台周圍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不過那領班小夥子適時出現在三人麵前。黃傑遠無須說話,隻衝他略點點頭,小夥子便會意離去。不多時,他帶回三五個身強力壯的保安。那些保安也沒有二話,過去便直接擠在人群中,用身體生生地扛出了一條通道。
黃傑遠走在前麵,和羅飛、慕劍雲一同沿著那人肉通道來到了圈子的核心處。在那裏有一圈一人多高的玻璃幕牆把酒客們擋在了離演台三米開外的地方。不過幕牆的正麵有一扇門,領頭的保安打開門,把羅飛三人放到了玻璃牆之內。這裏不用受擁擠之苦,且視線通透,毫無阻攔。外圍不少酒客都投來羨慕的眼光,不知這三名“貴客”到底是什麽來頭。
羅飛三人剛剛站定,台上那位搖滾歌手的演唱便結束了。震耳欲聾的音樂和喧鬧聲也隨之終止。趁著這難得的寧靜片刻,黃傑遠沉著嗓子說了聲:“快開始了。”他的話音甫落,卻聽“當——當——”兩聲,酒吧內的掛鍾指向了淩晨兩點。外圍的酒客們神情騷動,某種亢奮的情緒正在他們體內快速醞釀著。
音樂在此刻又重新奏響起來,似乎要給酒客們熾熱的情緒再添上一把旺火。而這次的音樂比先前更加怪異和強勁,那幾乎是一種非人間所有的音樂,它並不具有美妙的旋律,很多時候隻是像金屬間敲擊和摩擦而產生的巨大雜音。不過這些雜音無疑又經過精心的編排,從而構成了一支仿佛是來自地獄深處的交響曲。那些沉重的音符像是濃黑的烏雲一般彌漫開來,遮蔽住聽者心頭的陽光,唯留下一片充滿了絕望與恐懼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覺。
羅飛對音律不甚了解,可他渾身的血液也被這樣的音符侵蝕。每當音樂的節奏到達高潮之際,他太陽穴和手腕處的動脈便亦隨著劇烈跳動,仿佛隨時會承受不了壓力而爆裂一般。他有些駭異於這音樂的強大威力,便閉上了眼睛,同時努力凝起心神想控製住身體的節奏。漸漸地,那些音符似乎消失了,而在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些奇怪的畫麵。
他看到一片鮮血淋漓的慘烈場景,被切碎的屍體在空中飛舞,還有那些被煮熟的人頭和內髒。在死者皮肉分離的臉上,居然隱隱透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而她的眼角又分明有渾濁的淚水汩汩而出。當羅飛想湊近些看個分明的時候,死者的眼瞼忽然睜開,露出了一雙布滿黑血的眼睛。
羅飛感到心胸處一陣狂跳,幾乎要大喊出聲。便在此時,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從那片血肉橫飛的虛幻世界中拖了出來。
羅飛睜開眼睛,狂躁的音樂聲再次吞噬著他的耳膜,令他煩悶難當。抓住他手腕的人卻是慕劍雲,後者正關切地看著他,雙目明燦如星。羅飛的意識被這目光帶回到現實世界中,恐懼的感覺消散了許多,而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額頭在須臾之間竟已是大汗淋漓。
慕劍雲用手指著自己的眼睛,然後又搖了搖頭。羅飛頓時明白過來:剛才正是因為自己閉上眼睛,所以思維才完全被那音樂帶走,以至於產生了恐怖的幻覺。於是他便吸取教訓,不再去刻意和那音樂對抗,而是瞪大眼睛去關注周圍真實世界的狀況。
隻見那些酒客們的情緒已近癲狂,他們和著那音樂的節奏高喊著:“出來!出來!”就像饑餓的狼群在嚎叫一般。
羅飛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知道他們呼喚的正是黃傑遠安排的“表演”。於是兩人隨即又都把目光轉向了不遠處的演台,因為那裏正是眾酒客的視線匯集之處。
終於,在眾人的千呼萬喚之中,表演的主角款款走上了演台。這是一個妖冶高挑的女子,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裝扮,從緊身的皮衣皮褲,到腳上蹬著的長筒皮靴,甚至是臉上佩戴的蝙蝠麵具,通通都是黑色。這些黑色襯托出她雪白的肌膚,散發著媚惑的氣息,同時色彩亦和音樂一般陰沉壓抑。
女子在演台上舞動旋轉,帶得台下酒客們的情緒更加高亢。他們大口喝著烈酒,同時又在不斷地高喊:“出來!出來!”
於是又一個角色從後台走出。這次卻是一個精壯的男子。他光著上身,頭上套著黑色的麵罩,隻有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瞪在外麵,顯然是在扮演一個劊子手的角色。
女人看見這劊子手之後便開始在演台上驚懼躲閃。而後者趕上幾步之後便將她擒在了手中。然後劊子手狂性大發,他撕扯著女人的皮衣皮褲,很快就將對方的外衣全部褪盡。那女人身上僅剩黑色的內衣和皮靴,她嬌弱無力地掙紮著,一雙眉目在蝙蝠麵具之後閃爍著驚恐的光芒。
慕劍雲被這淫褻的場麵刺激得不太舒服,便微微地別過臉去。便在這時,她忽然感覺有人在觸碰自己的手臂,轉頭一看卻是羅飛。
羅飛衝著身後幕牆外圍努了努嘴,慕劍雲連忙向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卻見剛才那幾個強壯的保安又擠入了人群中,他們似乎認定了某個目標,幾個人相互包抄著往同一個地方靠攏,最後慢慢圍在了一名酒客的身邊。
那是一個矮個子的男子,看起來三十來歲的年紀,身材肥壯,滿臉橫肉。他正迷醉於台上“精彩”的表演,但無奈身材所限,視線被遮擋得厲害。在周圍眾人的喧叫聲中,他一直想擠到圈子前排,可前麵的人又豈肯讓他過去?不過當那幾個保安到來之後,情況卻有了變化。因為他們正悄悄用自己強壯的身體為那男子擠出一條通道。那男子並沒有覺察出這是刻意所為,他隻是下意識地跟著開路的保安,不知不覺地便來到了幕牆的外圍。而那幾個保安則一直散在他身邊,把他和其他的酒客隔絕了開來。
酒客們全都陷於癲狂的狀態,沒人注意到發生在身邊的這個變化。關注到這一幕的除了羅飛和慕劍雲之外,還有台上的那個劊子手。當他看到矮個男子已經被分離出來,便揮舞著從女子身上扒下的那條皮褲,獰笑著向著演台邊緣走去。
玻璃牆外的看客們像是得到了某種暗示,瘋狂地想要擠到前排。這時卻見那劊子手一揮手臂,把皮褲拋向了台下的人群。眾人嘶喊著意欲爭搶,但幸運兒隻有一個,那條皮褲不偏不倚地正落在被保安圍著的那名矮個男子的手中。
周圍的酒客們紛紛發出豔羨的讚歎和懊惱的惋惜聲。但羅飛和慕劍雲卻心中了然:這一切根本就是設計好的,矮個男子早已是經過“內定”的幸運兒。
那男子自己對此顯然也毫不知情。當他把那條皮褲搶在手裏的時候,便像中了頭彩一樣興奮地狂叫起來,然後他還把皮褲湊到自己的口鼻前,非常猥瑣地深嗅著殘存的女人體香。
慕劍雲非常鄙夷地吐出兩個字來:“惡心。”一旁的羅飛雖然聽不見她的話,但從對方的表情也能猜出個大概。再轉到另一邊看看黃傑遠,卻見後者略點了點頭,神情嚴肅得很,似乎在示意自己認真地繼續看下去。
演台上的真人秀已進入到如火如荼的階段。在劊子手把皮褲拋到台下之後,不知從何處又扯出了一條長繩。那長繩被染成了鮮紅的顏色,舞動起來就像是流動的血液一般。這血色映襯到酒客們的眼中,使他們的眼球也變得血紅血紅,閃爍著如狼群一樣的光芒。
女子此刻蜷伏在劊子手的腳下,嬌弱得失去了反抗能力。劊子手雙手把紅繩抻開,然後從女子的脖頸處開始,一圈一圈地圍著她軀捆綁起來。那女子痛苦地掙紮扭曲著,但最終還是被捆縛得密密匝匝。
劊子手使勁拽著殘餘的繩頭,使得繩索深深地嵌進了女子白嫩的肌膚裏。從台下看去,鮮紅的繩索像極了遍布全身的殘酷血痕。羅飛忽然覺得有些不適,因為這幕場景讓他不由自主地聯想起了剛剛討論過的那起碎屍案。他心念一動:難道這劊子手正是在暗仿“一·一二”案件中凶犯的碎屍過程嗎?
劊子手將繩頭在女人背負的手腕上打了個結。這時現場的音樂聲中隱隱夾雜著女子的呻吟,那呻吟聽起來極端痛苦,活脫脫便是瀕臨死亡的臨終喘息,令人不寒而栗。但那些圍觀的酒客卻在這樣的呻吟中獲得了更大的快感,他們的呼吸變得急促,血液幾乎要隨著音樂燃燒起來。
這時從後台又鑽出兩名男子。他們也都光著膀子,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這兩人合力推著一個大玻璃箱,那箱子橫臥在滑輪車上,大約一米長,半米高,通體透明,像是一個碩大的魚缸。
兩名男子將玻璃箱推放到演台中心,然後將箱蓋揭開,又伴著音樂亮了幾個充滿了暴力感的姿勢。當音樂略入低潮的時候,他們便重新退入了後台。
於是這場表演的主角又成了那個劊子手。隻見他走上前將那個女人橫身抱起,繞台展示一圈之後又將她塞進了那個玻璃箱裏。似乎要配合這樣的暴力場麵,演台四周騰起了一陣繚繞的煙霧。當煙霧散盡之後,劊子手已不知從何處捧出了一堆明晃晃的刀劍,這些刀劍被扔到演台上時,互相碰撞著,反射出陰森的光芒。
羅飛心中一驚,憑著他多年的刑警經驗,可以判斷這些刀劍可都是開了刃口的“真家夥”!這樣的東西被拿到舞台上,不知下麵的表演還會出現怎樣血腥暴力的場麵?
而那些酒客卻是見怪不怪,或者說,他們本就是為了那些血腥和暴力的場景而來!當閃著寒光的刀劍被亮出的時候,他們爆發出轟然的喝彩聲。酒吧內一時間群魔亂舞,鼎沸翻騰!
劊子手把那玻璃箱重新蓋好,女人便徹底成了箱子裏的囚徒。然後他撿起了一柄長劍,高舉過頂,向眾人展示著劍刃的森森鋒芒。音樂在此刻戛然而止,喧囂的看客們也屏住了呼吸,他們瞪圓了血紅的眼睛,像是一群餓狼般緊盯著演台上那隻白嫩的獵物。
女人蜷縮在玻璃後麵,臀乳高聳著,整個身體被扭曲成一種誘人的姿態。紅繩、白肉、黑色的麵罩和內衣,這三種色彩對比鮮明,直看得人目眩眼暈。
“他們……要幹什麽?”盡管事先知道這隻是一場“表演”,但慕劍雲還是捅了捅黃傑遠,忐忑地問了一句。
黃傑遠把右手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後他輕輕地囑咐道:“別說話,到最關鍵的時刻了!”
慕劍雲又轉頭看看羅飛,卻見後者也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演台,她隻好無奈地撇撇嘴,把注意力重新投回到演出現場。
此刻劊子手正把長劍的劍尖抵在箱體上,醞釀了片刻之後,他忽然一用力,那劍尖竟穿過玻璃插了進去!
慕劍雲的心一緊,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不過她的這聲驚呼卻沒人能聽見。因為玻璃箱內的女子也在同時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呼,伴著這呼聲,之前刺入箱體的長劍深深地紮在了女人的裸露胸乳上,血液立刻順著劍刃汩汩流出。
箱子內似乎有麥克風與音軌相連。被放大的慘呼聲傳遍了全場,與鮮血相映襯產生出極為震撼的效果。酒客們的身體都隨之凜然顫動了一下,臉上則現出緊張與刺激相交雜的亢奮表情。
音樂在此刻再次響起,節奏越發地躁亂瘋狂。在金屬的摩擦聲中隱隱傳來野獸低沉的嗥叫,而女人曖昧的呻吟和如訴的哭泣亦夾雜在其中,足以激發出男人心中原始的欲望和嗜血的衝動。台下圍觀的狼群輕舔著嘴唇,捕捉著空氣中那甜絲絲的血腥氣息。他們已經處在了徹底瘋狂的邊緣!
任何一個正常的女人在麵對這樣的場景時都難免產生惶恐,便是慕劍雲也不能例外,她環顧著四周,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羅飛注意到她的變化,便稍稍站在了她的側後方,用身體遮住了外圍狼群饑渴的視線。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慕劍雲感到安全了許多,她衝對方淡淡一笑,以示謝意。
演台上的劊子手此刻把長劍拔了出來,然後用右手高高舉過頭頂,新鮮的血液順著劍間滴落在他裸露的前胸上,愈發襯顯出其猙獰可怖的氣質。
酒客們狂躁起來,他們對某些事情已經期待了太久,實在難以壓抑亢奮的情緒!
劊子手深諳這樣的氣氛,現在他就要將這最後的一團烈火點燃。於是他向著前方邁出兩步,衝台下的酒客們舞動自己的左臂,像是要招引他們衝上演台一般。在這樣的挑逗下,那些早已膨脹的獸性終於徹底地爆發了,人群瘋狂地向前湧動,每個人的眼中都閃爍著熊熊的欲望之火,色情的、嗜血的、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欲望!
不過演台前麵的那道幕牆擋住了狼群的去路。隻有先前那個矮個男子在眾保安的簇擁下通過了幕牆上的那扇門。他興高采烈地揮舞著手中的那條皮褲,因為俱樂部的演出規則早已說明:這條皮褲正是酒客們想要登上演台時的唯一“通行證”。
羅飛等人目送著矮個男子從自己身邊經過。那人的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台上的玻璃箱,似乎那裏就是他發泄欲望的終極之地。在壓抑躁亂的音樂聲中,他一步一步地登上了舞台,來到了那個玻璃箱前。
劊子手把滴血的長劍交到矮個男子手中,然後自己便退到了一邊。那男子緊緊地握住長劍,目光像鉤子一樣盯向了被囚禁在玻璃箱內的女子。
受傷後的女人更顯得嬌弱無依,鮮紅的血液滲在雪白的胸口上,組合成冷酷而又豔麗的色彩。她連掙紮的力氣也沒有了,隻是喘息呻吟著,而這樣更加激發了狼族獸性中的暴虐欲望。
矮個男子的欲望此刻已無法壓製,他舉起長劍,把劍尖對準了玻璃箱表麵的一處隱蔽開口,然後就像先前的劊子手一樣,用雙手把住劍柄,將長劍往箱體內部插去。
慕劍雲對不久前的血腥場麵仍心有餘悸,見此場景又要出現,便微微地側過頭去。不過這次那女子的慘叫並未如期出現。慕劍雲便又詫異地轉過頭來,卻見那男子手中的長劍僅僅刺入箱體一寸有餘就刺不下去了,像是劍頭遇到了什麽阻礙似的。
一旁的黃傑遠和羅飛都在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男子的動作,看起來這一幕才是“演出”真正的焦點所在!
演台上的矮個男子也微微露出詫異的神情,不過他並沒有著急加大蠻力,而是微微轉動手腕,變換著發力的角度。片刻後,他似乎找到了一條通路,長劍又開始向著箱體內部推進了。
黃傑遠的眉頭微微地挑了挑,目光也隨之變得凝重起來。
因為要一路躲避玻璃箱內的某種阻礙,男子手中長劍刺入的速度變得越來越慢,不過最終他還是成功地將劍尖送到了箱子的核心部位。鋒利的劍刃再次劃破了女子的嬌美肌膚,慘叫聲亦隨之響起。
台下的看客們如勝利般齊聲歡呼,他們的邪惡欲望在血腥的殺戮過程中得到了滿足。而台上的矮個男子則更是如癡如狂,他慢慢將那長劍退了出來,然後伸長舌頭去舔舐劍尖上彌漫的鮮血。
慕劍雲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抬起右手搭在眉間上,同時非常反感地連連搖頭。不過也就在這時,黃傑遠先後碰了碰她和羅飛的胳膊,然後做了個“走”的眼色。
羅慕二人會意,便緊跟在黃傑遠身後。三人穿過幕牆,仍在眾保安的陪護下擠出了人群,向著二樓包廂的方向走去。
等進了包廂之後,羅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那厚厚的隔音門關死。被那極具衝擊力的音樂折磨了半個多小時,他早已煩悶欲嘔。即使把那聲波關在門外,他的耳膜也仍在嗡嗡作響,過了片刻才平靜下來。
“坐吧。”黃傑遠一邊招呼羅慕二人,一邊找開關閉掉了滿牆的監視屏幕。他們剛剛近距離觀看了整個“表演”過程,這些監控也就失去了繼續開啟的意義。
慕劍雲坐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上,她端起自己的茶杯,也不管茶水已涼,“咕嘟嘟”地連喝了好幾口,似乎這樣便能抹去剛剛受到的不良刺激。稍微緩過些勁之後,她放下茶杯問道:“這表演到底是什麽意思?”
黃傑遠沒有直接回答,他看了羅飛一眼道:“羅隊長,你覺得呢?”
羅飛早已有了一些想法,見對方主動問起,便頗自信地回答說:“很明顯,你在尋找一個喜歡極端音樂的、暴力嗜血的,並且對刀刃有著良好操控能力的色情狂。”
黃傑遠微笑著搖搖頭,一副歎服的神情:“我知道很多事情瞞不過你,可是沒想到你能看得如此的全麵準確。”
慕劍雲在一旁瞪著眼睛看著這二人,漸漸心裏也亮堂起來。對於這個俱樂部形式的酒吧來說,這裏進行的“表演”可不是普通人能夠接受的,而那些熱衷於此道的會員們的確都符合“喜歡極端音樂、暴力嗜血和色情狂”這三個特征,至於“對刀刃有著良好的操控能力”顯然是由表演最後劍刺玻璃箱的過程中得出的結論。從當時的現場狀況來看,那矮個男子必須非常小心,力度和角度都選擇恰當才能最終把長劍送到玻璃箱的內部。明白了這些表演設置的用意,再結合“一·一二”碎屍案中凶徒的作案手法,其中倒真有不少耐人尋味的地方。
不過此刻慕劍雲還是很難靜下心來去深思這些玄機,因為“表演”過程中那些血腥的場麵仍讓她思之後怕。所以她又忍不住追問道:“那個被刺的女孩又是怎麽回事?你們沒有真的傷害到她吧?”
黃傑遠“嘿嘿”笑了兩聲,他還是把目光投向羅飛,想先聽聽後者對此事的分析。
“你不用擔心。”羅飛衝慕劍雲笑了笑,“我們剛才看到的,應該算是一個魔術。”
“魔術……”慕劍雲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可她並不能想通其中的原理,所以臉上仍掛滿了困惑的表情,“這是怎麽做到的呢?”
“具體的手法我現在還不敢確定,不過那個玻璃箱應該是個構思精巧的道具吧?”羅飛用猜測的口吻說道,“刺到箱子裏的劍肯定不會傷到那個女人,一切都隻是一場效果逼真的表演。”
從羅飛口裏無法得到詳細的解答,慕劍雲便又轉過頭,用好奇而又期待的目光看著黃傑遠。
黃傑遠笑著點點頭:“玄機確實就在那個箱子裏。那箱子其實分內外兩層,外層是一圈非常厚的透明玻璃,內層則是緊貼著玻璃的電子屏幕。而箱子下麵的滑輪車藏著通道,可以和演台地板上的一個開孔相連。”
羅飛聽到此處便猛地一拍巴掌:“我明白了。難怪那劊子手把女人扔進箱子的時候,演台上騰起了一陣煙霧。表麵上看是要營造舞台效果,其實是在打掩護吧?那個女人就趁著這個機會從滑輪車的通道裏鑽進了演台的下方。而此後我們看到的所有關於她的畫麵,其實都隻是電子屏幕上顯示的模擬圖像罷了。”
原來如此!慕劍雲心中終於釋然。再回想當時的情形,自從那女人被塞進箱子裏之後,她便覺得對方的形象有些不太真實。不過那會隻是認為是玻璃折射之後產生的視覺差異,又怎會想到箱子裏早已上演一幕金蟬脫殼的好戲?況且現場的燈光明暗閃爍,本身營造的便是一種亦真亦幻的效果,誰又會懷疑箱子裏的場景是否還真實呢?
大致是明白了,不過仍有些小細節不太清楚。慕劍雲可不願放過任何一個小小的疑問。
“那長劍上的血液是怎麽出現的呢?”
“這很簡單。”黃傑遠輕鬆地聳了聳肩膀,“事先準備好血包,然後用透明導管連接到玻璃上的劍刃開口處,隻要劍尖觸碰到屏幕,就會有裝置擠壓血包,血液就會瞬間滲滿玻璃上的開口,而顯示屏上女子受傷的畫麵是早已錄製好的,隻要適時播放,這樣內外同步,就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了。”
“真有意思。”慕劍雲由衷地感慨著。因為確信了並沒有人在這樣的表演中受傷,她的心情好了許多,臉色也變得紅潤起來。
“好了。”羅飛此刻看著黃傑遠說道,“我們都已經看明白了你的表演,你是否也該給我們講講你的思路了?”
“我的思路——”黃傑遠仰著頭深吸了一口氣,一時不知該如何準確表達。斟酌了片刻之後,他反問道:“你們知不知道網魚和釣魚的區別?”
這下不僅慕劍雲摸不著頭腦,連羅飛也覺得頗為好奇。網魚和釣魚?這和“一·一二”案件有什麽關係呢?帶著這樣的困惑,他攤開雙手道:“請你詳細解釋一下吧。”
“好吧,今天我就給你們講一講。”黃傑遠俯著上身湊向羅慕二人,“漁網你們都見過吧?很大一張,一網撒下去,能夠抓住很多魚。你們說,這是不是很好的捕魚方式?”
“是不錯啊。”羅飛摸著下巴頦說道。他曾在明澤島見過漁民出海,當漁網被拖上船的時候,滿網的魚活蹦亂跳,即使是旁觀者也能看得滿心歡喜。
黃傑遠盯著羅飛的眼睛看了片刻,像是要引導對方的思路:“可惜撒網捕魚有個最大的缺點,不知你能不能想到?”
羅飛琢磨了一會兒,笑著搖了搖頭:“還是你來告訴我吧。”
黃傑遠有些失望,又有一些得意,他眯起眼睛說道:“撒網捕魚,抓到的魚雖多,但那些都是笨魚、傻魚、遲鈍的魚!真正厲害的魚你是抓不到的。因為狡猾的、敏捷的魚在你收網之前就早已逃之夭夭了。即使你的網撒得再大,又怎能大過整個海洋?那裏都是魚兒的天地,隻要它夠敏捷、夠狡猾,你就永遠別想用網捕捉到它!”
羅飛隱隱感覺到黃傑遠想表達什麽了,他沉吟著道:“嗯,有點意思——繼續說下去。”
“所以對這些厲害的魚,我們就要換一種方法。不能用漁網,而必須用魚鉤。在魚鉤上掛起誘餌,接著投放在魚兒出沒的地方。然後你就靜靜地等待著——決不能主動出擊,因為那樣隻會把狡猾的魚兒嚇跑!等風平浪靜之後,隻要這誘餌對味,魚兒總有一天會咬鉤,那時它便不得不成為你的囊中之物了!”
聽黃傑遠這麽一說之後,慕劍雲的眼睛也閃亮了起來:“你的意思是,
‘一·一二’案件的凶手就是一條狡猾的魚?”
黃傑遠用右手食指重重地叩擊了一下桌麵:“正是這樣!現在你們知道當年專案組為什麽會徒勞無功吧?當年大海撈針的排查策略就好比撒網捕魚。網雖然撒得大,但是有什麽用?半年多的時間,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倒是連帶破獲了近百起盜搶案件,小毛賊抓了一大堆,可是正主的影子都沒見著。像那樣一個凶殘狡猾的家夥,他看到你大張旗鼓地撒網,早就跑到網外麵躲起來了,怎麽可能陷落在你的漁網裏呢?”
羅飛和慕劍雲都在暗自點頭:這番話說得確實是有道理。黃傑遠看到他們附和的神態,顯得頗是欣慰,不過他隨即又輕歎著感慨:“可惜啊。我當年負責這起案件的時候卻沒能想通這個道理。等我從刑警隊辭了職,慢慢地靜下心來,才逐漸品味出一些東西。後來我終於明白,要想抓住‘一·一二’血案的真凶,我必須投下誘餌,等待他主動上鉤才行!”
慕劍雲略略側過腦袋問道:“所以你才開了這個酒吧,布下誘餌等待他的出現?”
“是的。”黃傑遠恨恨而又堅定地咬著牙關,“不管等多久,隻要這誘餌沒錯,我就不信他永遠不上鉤。”
“那現在就說說你的誘餌吧。”羅飛抓住機會拋出了自己最感興趣的話題,“你怎麽知道這誘餌一定合他的胃口?”
黃傑遠用明亮的目光掃視著羅慕二人,問道:“你們剛才都聽了酒吧裏的音樂,有什麽感覺嗎?”
“很壓抑。”羅飛首先給出了一個最簡潔的描述。
“還有呢?”
“還有……嗯,還有一種恐怖和絕望的感覺,好像能煽動起你心底的某種不良情緒,甚至是產生一些……幻覺。”
“你不能閉起眼睛的。”慕劍雲看著羅飛說道,“那樣你就太過投入了。音樂確實能影響人的情緒,當你覺得無法控製的時候,應該盡量把思維轉移到現實世界中。如果集中精力和它硬抗,那就適得其反了。”
“是啊,”羅飛心有餘悸地咧著嘴,“我從沒想到音樂會有這麽可怕的力量呢。”
“你還算好的了。我第一次聽那音樂的情形,那才真正讓人後怕。”黃傑遠鄭重其事地說道,同時他起身走到東邊牆角,從床頭的櫃子裏摸出一個塑料袋。當他把這個塑料袋放到茶幾上的時候,羅飛一眼認出那正是刑偵工作常用到的證物保全袋。
黃傑遠坐回到沙發上,把身體靠向椅背,然後用手指指那個證物袋說:“看看吧。那些音樂就是從這盤帶子裏翻錄出去的。我第一次聽著音樂,是一九九三年冬天的某個深夜。當時我孤身一人,戴著耳機,聽完後竟像三伏天一樣渾身大汗。那種感覺,似乎全世界都充滿了暴力和死亡,讓你充滿絕望而又無處可逃。”
羅飛點點頭,確實就是這樣的感覺。他拿起那個證物袋,卻見裏麵裝著一盤錄音磁帶。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候,正是這樣的磁帶把各種音樂送到了千家萬戶,不過現在其地位早已被碟片取代了。
“這盤帶子和‘一·一二’案件有關嗎?”羅飛敏感地問道。
“這是死者的遺物。是從學校門口音像店裏買來的打口帶。”
“打口帶?”羅飛對這個名詞顯得有些陌生。
作為那個時代的少女,慕劍雲知道是怎麽回事,便微笑著解釋:“就是國外的一些原版音樂磁帶,因為積壓賣不出了,就打上口,以廢塑料的方式賣到國內來。不過很多時候,打口隻傷到了磁帶盒,磁帶本身並不受影響。這樣的帶子就會流散到國內的音像市場上,稱為‘打口帶’。當年可是非常時髦的東西呢!”
“嗯。”羅飛大致懂了,再看看那帶子,果然是英文原版的,而且磁帶殼邊緣很明顯有一個壓碎的方孔。
黃傑遠繼續介紹著這盤帶子的來曆:“當年專案組提取這盤磁帶,本意是想檢測一下上麵的指紋。因為據死者的同學反映,死者生前非常喜歡這盤帶子,幾乎到了隨身攜帶的地步。所以如果有人曾和她來往密切的話,也許會在磁帶上留下痕跡。可惜後來技術人員並沒有找到有價值的線索。於是這盤帶子也就被大家淡忘了。直到我被免職之後,終日無所事事,而腦子想的仍然是那起血案。某天晚上,我無意中又翻出了這盤磁帶,當時也沒有什麽明確的目的,就把這磁帶放進隨身聽裏麵播放起來。”
“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聽到這樣的音樂,而且還是深夜,一個人戴著耳機……”慕劍雲看著黃傑遠,深表同情。
“聽音樂的過程的確很痛苦,不過我從這音樂中得到的收獲卻完全對得起這樣的折磨。”黃傑遠咽了口唾沫,滋潤了一下因興奮而變得嘶啞的嗓子,“聽了這盤音樂,我才真正了解馮春玲這個人,並且能夠借此勾畫出她的交往圈子。”
羅飛和慕劍雲被這樣的理論吸引住了,他們全神貫注地傾聽起來。
“根據專案組原先了解到的信息,我們把馮春玲刻畫成這樣一個形象:孤獨、內向、情感簡單。可是當我接觸到她所喜歡的音樂之後,這個形象便被徹底顛覆了。而這音樂給我的感觸還不僅如此。之前我一直很難想象:犯下了
‘一·一二’血案的那個人,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惡魔?作案時懷著怎樣的心態?我根本無法理解他的動機和情感,而這答案同樣也在這音樂裏!這已不僅僅是一盤音樂磁帶,這是死者留給我們的信件!”
見對方說得如此激動,羅飛便下意識地把證物袋湊到眼前,想仔細看看那盤磁帶的真容。
卻聽黃傑遠又說道:“你如果能看懂磁帶封皮上的文字,你就更容易理解我的話了。”
“哦?”羅飛連忙凝起了目光,不過他隨即便露出無奈的苦笑,“都是英文啊?”
慕劍雲衝羅飛伸出手:“給我看看。”
羅飛把磁帶交給對方,略有些慚愧似的:“嘿,大學畢業之後就沒碰過英文,以前學的一點早就忘光了。”
慕劍雲笑了笑,不以為意。然後她盯著磁帶封皮認真地看了片刻,試著翻譯道:“重金屬,作為一種音樂形式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沉迷於死亡、暴力以及難以掙脫的情欲,表達著精妙的尼采‘深淵’理論。當你沉浸於這段音樂的時候,你會看到死亡成為勝利者,人們的良好意願成為失敗者,文明的基礎受到攻擊,暴力在摧毀一切,無邊的情欲四處彌漫。你可以用虛無主義來麻醉自己,但你永遠無法躲避籠罩一切的死亡陰影。救贖的唯一方式就是用暴力的方式享受死亡本身。”
“慕老師的英文水平真是讓人佩服。”黃傑遠誠意誇讚道,“當年我們也都是不懂英文,才錯過了這麽重要的線索。等我聽完音樂,再找人翻譯這段話的時候,最佳的破案時機早已過去……如果專案組裏有你這樣的人,也許這案子就會是另外一番眉目了!”
“深淵理論……”羅飛對封皮中出現的這個詞格外敏感,他複述著尼采的那段話,“無論是誰與這些怪物搏鬥,都需要了解他們還沒變成怪物的過程。而當你望向無底深淵的同時,無底深淵也在回望著閣下。”
“我們已經看到他了,”黃傑遠幽幽地說道,“通過這盤音樂。”
羅飛眯起眼睛,他似乎也看到了那副猙獰的麵孔——躲藏在充滿了暴力、死亡和情欲氣息的迷霧之中。
慕劍雲的思緒此刻正集中在另外一個角度。她把那盤磁帶輕輕放回到茶幾上,同時沉吟著說道:“如果這樣的話,確實很難用‘內向單一’這樣的詞來定義死者了。事實上,她的情感世界要遠比同齡人深邃複雜,以至於她覺得同學們無法和自己交流,所以才會顯得冷淡和孤獨吧?她有自己的愛好,自然也有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不過這些朋友顯然是小眾且隱秘的。她的交際圈在校外,在這個圈子裏,她很可能會展示出與同學印象截然不同的一麵。而且,鑒於她有如此另類的音樂品位,我猜測她也應該有一些同樣另類的人生經曆。”
“說得很好!”黃傑遠再次對女講師表達讚許,“和我的感覺非常接近……不過我作不出這麽詳細的心理分析,我隻是憑感覺對案情展開了新的推斷。”
羅飛一直在傾聽、思考,現在他的目光又轉回到黃傑遠身上,鼓勵對方繼續說下去。
“我是這麽設想的。”黃傑遠坐直了身體開始講述,那姿態就像是十年前作為組長召開專案會議一般,“死者和凶手正是通過這樣的重金屬音樂相識的,甚至很有可能,他們就是在賣打口帶的音像店裏第一次相遇。然後他們成了‘朋友’,共同討論暴力、情欲,甚至是死亡。在這方麵,那個凶手顯然比死者了解得更多,他的誇誇其談吸引了死者,兩人間的關係逐漸親密。可死者沒有意識到,凶手心底那些變態的欲望已經極度膨脹,那是實實在在的邪惡欲望,而不是寄托於音樂中的幻想。終於有一天,由於某個不確定的原因——或許是一次意外的爭吵,或許是求歡被拒絕,凶手終於爆發了,他把那些壓抑多年的欲望全都發泄在了死者身上,強奸、殺人、碎屍,一係列可怕的罪行就此發生。我們無法理解這樣的罪行,但凶手也許就是一邊聽著那些音樂,一邊在享受罪行實施中的變態快感呢。”
說完這番話之後,黃傑遠用目光掃視著麵前的羅飛和慕劍雲,顯然是在等待著他們的評論。而羅慕二人則各自思考著什麽,包廂內暫時出現了無人說話的沉默狀態。
黃傑遠倒有些緊張了。他知道麵前這二人都是目前警界中的精英,自己的這番分析是否能被他們認同呢?
終於慕劍雲首先開口了:“如果這樣的話,那就是一起標準的變態殺人事件了:凶手作案的主要目的,就是在超出常規的行凶過程中享受某種獨特的快感。根據國內外以往的案例分析,這種快感是很難抑製的,它具備某種成癮性。也就是說,一旦凶手嚐到了其中的甜頭,他就很難控製這種欲望的再次爆發。所以變態殺人事件通常不會單獨出現,凶手在被警方抓獲之前會屢屢作案,成為我們通常所說的連環殺手。”
黃傑遠倒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理論。不過對方既然是犯罪心理學方麵的專家,肯定是言之有據的吧。他略一琢磨,神情變得更加自信起來:“那我就更有信心把這條大魚釣上鉤了。現在離案發已有十年,這家夥早該憋不住了。而我這個酒吧就是他發泄欲望的最好場所。他可以在最喜歡的音樂聲中發泄自己的暴力和情欲。隻要他知道這個酒吧,他遲早會來享受這一切的。”
慕劍雲點點頭,不過她的眉頭卻還皺著,似乎有點不置可否的意思。
黃傑遠又單獨看著羅飛:“羅警官,說說你的意見吧。”
“你這個誘餌確實設置得非常明確,很符合你對凶手的特征描述。”羅飛首先用肯定的語氣說道,“不過你對凶手的描述隻是一種推測,從邏輯的角度來說,還是缺少過硬的支撐證據。憑那盤磁帶的確可以進行這樣的假想,但既然是假想,就隻能作為可能性之一而存在。所以我不敢說你肯定就能釣到想象中的那條大魚。”
黃傑遠癟了癟嘴,多少有些沮喪的情緒。不過他很快又振作起來,用極為堅定的口吻說道:“隻要是存在著可能性,就算隻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也一定要堅持下去!”
看著他花白發際間那副頑強的麵容,羅飛和慕劍雲忽然間都有些感動。這個已近半百的漢子,他雖然遭受過巨大的恥辱,但他卻從未服輸。這樣一個人,是永遠也不會被任何力量擊倒的。
包廂外忽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三人之間的交談。黃傑遠擺出威嚴的聲音說了句:“進來。”
門被推開了,躁動的音樂聲已經不在,想必是那些酒客們也都散去了吧。先前那個領班小夥子鑽進包廂,衝黃傑遠畢恭畢敬地鞠了個躬,說道:“黃總,今天那個客人的詳細資料我已經打印出來了,您現在需要嗎?”
黃傑遠招招手,“嗯”了一聲。
小夥子走上前,把手裏的幾頁資料遞給了黃傑遠。然後不待老板吩咐,他便很自覺地又退了出去。
“今天的這個家夥,真是很值得關注呢。”黃傑遠一邊看著資料,一邊很認真地說道,“他叫王文超,本市戶口。今年三十八歲,本市人,已經當了十多年的廚師——嘿,廚師,難怪對刀的感覺這麽好!”
羅飛知道他說的就是剛才拿著皮褲上演台的那個矮個男子。到這個酒吧來的人,除了鍾情於暴力和色情之外,還要經曆一個很隱蔽的考驗:對刀功的把握。因為在“一·一二”碎屍案中,將八九斤人肉切成均勻整齊的數百片,對一般人來說是很難完成的。所以黃傑遠在設計那個玻璃箱的時候,特意在刀刃通道上加了些微小的曲折,而他提供的長劍不僅很薄,而且質地脆硬。如果不是經常用刀、手感精良的人,直愣愣地把著長劍往通道裏杵,必然會將長劍頂折。那些能把長劍刺到屏幕上的人,無一不是經常和刀具打交道的熟手。
今天的這個王文超,不僅在性格特征上符合黃傑遠的設定,而且是廚師出身,見慣了血腥,刀功精湛,再加上年齡也與案發的時間段相吻合,難怪黃傑遠會對他如此關注了。
“下一步你準備怎麽辦?”羅飛饒有興趣地問道。
“我會暗中調查有關此人的各種周邊情況。包括他的詳細履曆、他的直係親屬、他的社會評價……當然,最重要的就是他在十年前案發時段的動向。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找到他當年的住所,想辦法進行一次現場勘驗。”
“你已經不是警察了。”羅飛忍不住要提醒他,“你的有些行為可能是非法的。包括……酒吧裏的那種表演……”
“我顧不上那麽多了。”黃傑遠毫不避諱地回答道,“我隻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那個混蛋,等我把他揪出來的時候,就算法律先來製裁我,我也認了!”
羅飛愣了一下。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麵前又出現了一個為了懲治罪惡而甘願冒犯法律的人。他該怎樣去看待對方?難道也要把這個堅定不懈的戰士當作自己的敵人嗎?
他無法回答自己,最終隻能苦笑著搖了搖頭。
黃傑遠似乎看出了羅飛所想,他把身體往前湊了湊,輕拍著對方的肩膀說:“羅隊長,無論如何,你都應該支持我啊。如果我真的抓住了那個家夥,說不定丁科也會就此重出江湖呢!”
不錯。羅飛心念一動:丁科正是因為“一·一二”血案而退隱,如果幫他把這個心病解決掉,他就沒必要再躲藏了吧?所以“一·一二”血案雖然不屬於自己的職責範圍,但從追捕Eumenides的角度來看,他也應該和黃傑遠處於同一陣線啊。
這世界真是複雜。是非糾纏不清,要想堅持某項原則又談何容易?
羅飛思忖了良久,最終也隻好看著黃傑遠說道:“你去做吧——實在有什麽難處的話,我也可以幫你。”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黃傑遠開心地拍了拍手,然後端起自己麵前的那杯涼茶,仰脖一飲而盡。
第十七章 風波再起
十一月二日上午十點整,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因為在黑魔力酒吧折騰得太晚,所以今天的專案組例會也推遲了時間。以羅飛為首,慕劍雲、尹劍、曾日華、柳鬆全都到會。
“柳鬆,先把你那邊的情況給大家說說吧。”這一天來並沒有什麽重大的事情發生,也就是柳鬆盯的那條線上出了些小小的“波折”。
柳鬆便把昨晚杜明強和常凱之間的衝突過程講述了一遍。當他說到用私刑教訓杜明強的那一段時,羅飛特意提醒負責做會議記錄的尹劍:“這些就不用寫進去了。”
尹劍等人都會心地笑了起來。自從“四一八”專案組重建以來,還很少在會議中出現這般的輕鬆氣氛。
“這家夥賤得很,嘴油,鬼點子也是一套一套的。對這種人,就是得收拾!你越狠,他就越老實。”曾日華撇著嘴說道。他在抓捕杜明強的時候也動過手,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很解氣。
慕劍雲輕輕地搖搖頭,似覺不妥,不過想想昨天和杜明強會麵時的情形,對方那副自以為是的嘴臉也確實夠讓人討厭的。
“後來沒再出什麽狀況吧?”羅飛把話題往回拎了拎,以免跑得太遠。
柳鬆回答說:“沒有,後來他就一直乖乖在家裏待著,今天我要把他帶到刑警隊,他也沒什麽意見。我把他安置在休息室了,等我們開完會再放他出去。”
想收就收,想放就放。這倒真的成了被警方操控的誘餌。羅飛點點頭,對這樣的狀況表示滿意。然後他略思索了一會兒,又問道:“晚上休息的時候,你們倆不在一個房間裏,這不會讓Eumenides鑽到空子吧?”
“不會的。”柳鬆很有把握地說道,“那是在九層樓呢!窗外就有監控攝像頭,而且樓外也有我的弟兄暗中盯守。”
羅飛“嗯”了一聲:“這次盯控的時間比較長,你們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人手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再從刑警隊調幾個人給你。”
“不用了,人多的話反而容易暴露。而且——你們那邊的任務也很重。”柳鬆一邊說一邊看向尹劍,顯得話裏有話的樣子。
羅飛當然明白柳鬆的意思,他也把目光轉了過來,直接問道:“尹劍,你那邊有沒有什麽進展?”
尹劍停下記錄筆,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還是沒有韓灝的消息。”
柳鬆沒有說話,但臉上卻現出明顯的不滿情緒。
羅飛也皺起了眉頭:“難道他已經出了省城?”
尹劍無奈地舔了舔嘴唇:“現在……也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
柳鬆重重地“唉”了一聲。以韓灝的本領,如果真讓他出了城,那就像虎入深山,到哪裏再去追尋他的消息?
“我倒覺得韓灝還在城裏。”慕劍雲此刻淡淡地插了一句,“他是不會像喪家之犬一樣溜走的,那不是他的性格。”
羅飛微微頷首:是的。韓灝是個極度自傲且又睚眥必報的人,他怎麽甘心就這樣認輸離去?
“你們還記得前幾天韓灝對他兒子說過什麽嗎?”慕劍雲又提示般地問道。
羅飛心念一動,韓東東那稚嫩的童音回響在耳邊:“他去抓壞人了,一個很壞很壞的壞人。”
那個“很壞很壞的壞人”,自然就是Eumenides!正是他害得韓灝身負血案,不得不拋妻棄子,亡命天涯。
尹劍和柳鬆的精神此刻也不約而同地一振。顯然他們也想起了韓東東的話,同時也明白這句話的含意。
韓灝不但不會離開。而且他就在專案組的身邊,因為他和警方都在追獵一個共同的目標——Eumenides。
不過尹劍很快又露出沮喪的神色:“那他到底會藏在哪裏呢?全市的賓館旅店都排查過了,他的親屬朋友也都盯得死死的。他在省城還能有什麽容身之處?”
羅飛微微地閉起眼睛,他又想起了黃傑遠的“網魚”和“釣魚”理論。韓灝無疑也是一條機敏的大魚,所以警方撒下再大的網也很難捕捉到他吧。在認真地權衡之後,羅飛作出了一個決定:“把針對韓灝的排查和監控暫且放一放吧。”
柳鬆立刻表示質疑:“為什麽?”
“集中所有的精力追捕Eumenides。這樣我們盯死了這條線,韓灝就一定會出現的。”羅飛簡略解釋道,“這就是‘釣魚’理論。”
在場的都是明白人,他們很快就領悟了羅飛的意思。連柳鬆也沒有再說什麽。
見大家都沒有什麽異議,羅飛便又跳到了下一個話題上:“對陳天譙的追查有沒有什麽結果?”
這件事情也是尹劍在負責。他看著羅飛匯報道:“我昨天下午主要就是走訪了這個事,雖然還不知道他現在人在哪兒,但是對他的基本情況都摸清楚了。”
羅飛點點頭,示意他詳細說說。
尹劍便一五一十地說道:“陳天譙,一九三九年生,本市戶口。一直無正當職業。一九八二年因投機倒把被判過三年緩刑。此人能說會道,也就是會忽悠騙人,早年以合夥做買賣,幫助購買緊俏物資,幫助解決工作等名義借錢騙錢,文紅兵也就是在此期間和他發生的債務關係。到他手裏的錢基本上都是有去無回,要是要不回來的。你如果去告他,他也不怕。因為他每次都打借款的欠條,所以警方很難立案,隻能按照民事經濟糾紛進行調解。很多人隻好自認倒黴了,也有被逼上絕境采取非常手段的,‘一三○’案件就是一個例子。後來民憤越積越大,又趕上嚴打,終於把這家夥抓起來,實打實地關了七年。不過他出獄之後本性不改,在一九九五年的時候注冊了一個生物公司搞蝸牛養殖,其實就是一個騙局。”
“什麽?那養蝸牛就是他搞的名堂?”曾日華忽然瞪著眼睛插了一句。引得眾人都把目光投了過來。他可顧忌不了那麽多,又恨恨地罵了句髒話,“他媽的!我父母當年就是養這個蝸牛,虧了不少錢呢。”
慕劍雲這次倒沒有對曾日華的粗俗表現產生反感,她反而帶著同情附和道:“我的鄰居也有養的,那東西真是坑人不淺。”
羅飛因為不在省城,對這件事情了解得不多,便耐下性子聽尹劍詳細解釋:“這件事情當年在省城確實鬧得很大。陳天譙搞的這個公司號稱引進了法國產的白玉大蝸牛,養殖之後可以銷售到國外掙大錢,忽悠民眾參與。一開始人們將信將疑,他就先簽訂回購合同,也就是隻要你養,我就肯定高價回收。這樣就有一小部分人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購買了些幼蟲回家養殖。幾個月之後蝸牛成熟了,陳天譙果然按約回購,於是這批養殖戶都賺到了錢。他們嚐到甜頭之後,當然會擴大養殖規模,想賺更多的錢。同時周圍的人也被帶動起來,加入到養殖戶的行列。於是這個雪球越滾越大,到一九九七年的時候,整個省城有近千戶家庭都在養這個蝸牛,累計購買幼蟲的金額達到了三百多萬元。按照合同條款,這年年底陳天譙的公司要支付近千萬元來回購成熟蝸牛。可養殖戶們卻等不到這一天了,因為一九九七年六月,當陳天譙賣出最後一批蝸牛幼蟲之後,便宣布公司破產,並且從此不知所終。”
羅飛聽明白了,類似的騙局一度非常流行,他在龍州的時候也聽聞過:“這樣的案子應該屬經偵大隊管吧?這個陳天譙攜款潛逃,怎麽這些年一直沒有展開緝捕?”
尹劍答道:“隻能說這個陳天譙太狡猾了。他當時找了個小情人,注冊生物公司都是以那個女人的名義進行的。然後他自己又另外注冊了一個公司。在通過生物公司騙取民眾資金的時候,他又通過一些合法交易,使生物公司背負了自己公司的大量債務。一九九七年六月,生物公司以償還債務的方式把資金全都轉到了陳天譙公司的名下。隨後陳天譙便攜款消失。這樣一周轉之後,從法律上就無法抓住他的尾巴,所以經偵隊隻能以協助調查的名義去尋找他,並不能展開大規模的公開緝捕。”
“那個女人呢?也一塊跑了?”
尹劍“嘿”了一聲:“最倒黴的就數那個女人了。她名義上是生物公司的法人,其實對裏麵的玄機一點都不了解。陳天譙轉移資金、攜款消失,根本就沒和她打招呼。她完全成了陳天譙的替罪羊,因為兩人之間並沒有正式的夫妻名分,所以陳天譙甚至都不需要承擔連帶責任。”
“這家夥真是惡心!”曾日華一想起父母被坑騙過就忍不住要罵兩句,當時確實不知道陳天譙才是幕後主謀,受騙群眾隻堵住了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卻沒有任何資產,即使被判刑,也無法挽回受騙者的損失。
“唯利是圖的典型。”慕劍雲也用鄙夷的口吻給陳天譙下了定義,“這種人眼裏隻有錢,什麽感情、道德、倫理,為了錢全都可以拋棄。”
“所以要找這個人真的很難……”尹劍訴苦一般地說道,“因為我們根本不可能從他的社會關係上獲得突破——隻要認識陳天譙的人幾乎都被他坑過,所有的人都在找他,但沒一個人知道他在哪裏。”
慕劍雲猜測著說:“多半跑到某個二線城市享福去了。他騙來的那些錢夠逍遙好一陣子的呢!”
“花著我爸媽的錢享清福——”曾日華愈發地憤憤不平,“他媽的,別讓我抓住他,否則我讓他下半輩子都別想安生。”
狠話雖然是放在這裏了,可是人海茫茫,又要到那裏去找這個老奸巨猾的陳天譙呢?
由於各個方向上都沒有什麽突破,這場會議顯得有些沉悶。而會議後的一天也在平淡中度過了。
一日無事。
夜色漸深,即便是省城這樣的一線都市,街頭也漸漸地冷清下來。
羅飛獨處屋中,趁著這番清靜整理著自己的思路。
就像這寂寥的夜色一樣,“四一八”專案組的工作也陷入了低潮。近兩天來,他們在各個方向的調查均無突破性的進展,尤其是自己一線,對於那個匿跡已久的丁科,要想追尋到他的線索的確是極為艱難。
可這個丁科恰恰又是掌握著Eumenides身世的關鍵人物,同時也是聯係著專案組和Eumenides雙方視線焦點的紐帶。
而Eumenides自從網吧一役之後便再無聲息,他是否也在麵對著同樣的問題一籌莫展?要知道Eumenides尋找丁科的欲望可比警方強烈得多。
不過此刻的寧靜卻也隱隱透出風雨洶湧的前奏:Eumenides已經給杜明強下了死亡通知單,這意味著在這個月中,他必然會出手與警方展開新一輪的廝殺!
激烈的戰鬥就在眼前。此刻正是雙方休養生息的時機。自己也該放鬆情緒,好好地調整調整才對。
帶著這樣的想法,羅飛便早早地躺在了床上,定下心來安眠休息。此刻他並不知道,一場暴風驟雨已經開始醞釀!
晚十一點二十五分,龍宇大廈內。
位於市中心的這座二十七層的大廈是龍宇集團的總部所在。雖然已近淩晨,但大廈卻燈火通明。十來個身著黑衣、戴著墨鏡的男子守在大廈的入口處,神色威嚴。偶有過往的路人見到這番陣勢,便會忍不住好奇地駐足觀望,但他們也不敢走得太近——龍宇集團名頭實在太響,一般人是無論如何都招惹不起的。
其實不光是大廈門口,大廈內部也是戒備森嚴。在電梯、步梯等通道出入口都有黑衣男子駐紮把守。這種情況又以大廈的第十八層為最。在這一層的樓道走廊裏,每一個拐彎口都布下了守衛,如此層層戒備,一直延伸到走廊末端的那扇安檢門。
這是一道和機場候機入口同樣級別的安檢設備。四名黑衣男子守在安檢門邊,他們鐵麵無私地堅守著自己的職責,不管是什麽人想要通過此門,都不能攜帶任何危險物品。
所有這些戒備措施,曾經都是為了保證走廊盡頭那間房屋主人的安全。這個人就是龍宇集團的創立者,在省城有著“鄧市長”美譽的鄧驊。
如此嚴密的防範現在看起來卻有些“馬其諾防線”的可笑意味,因為這條防線毫無靈活性可言。當鄧驊走出龍宇大廈之後,終究難免喪命於Eumenides的精妙設計之下。
如果他一直躲在這條防線內呢?Eumenides還能否如期完成那份死亡通知?這的確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假設。
隻可惜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律並不接受假設。而鄧驊這個自傲的梟雄當時也不可能如縮頭烏龜般一直躲在自己的辦公室中。於是這條防線的主人終於在防線外受到了殺手的致命一擊。
既然鄧驊已死,這條防線為何又在今晚進入了最高的戒備狀態呢?在大廈一樓的監控中心裏或許可以找到答案。
就像黑魔力酒吧的那個包廂一樣,這個房間裏最引人注目的也是一排排的監控屏幕。因為建築物的規模不同,此處的屏幕牆顯得更為壯觀。屏幕監控的範圍包括了大廈各個出入口,所有的電梯、樓道、走廊、房間甚至是大廈外圍周邊的場麵。可以說,隻要坐在這個房間內,你想了解龍宇大廈內外任何一個角落的動態,都可以從其中某個監控屏幕上找到直觀的展現。
監控室內也站著四個黑衣男子,他們衝著屏幕牆一字排開,每個人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全神貫注地盯著各自麵前的監視器。而在他們身前又擺放著兩張座椅,兩個身穿便服的男子端坐其上。
在這樣的場合中身穿便服往往意味著要比其他人的身份尊貴一些,而現場的坐立狀況也印證了這一點。這兩個坐著的男子中靠左首的年紀在三十歲上下,長方臉型,濃眉大眼,從體形看身高至少在一米八〇以上。另一個看起來略為年長,身形則更加魁梧,幾乎達到了格鬥類專業運動員的水準。這兩人同時關注著最下方正中位置的一塊監視屏幕。在所有的屏幕中,這一塊的麵積是最大的,而屏幕上所顯示的影像無疑也是整座大廈內的重中之重。
那正是大廈十八層盡頭辦公室內的情形。這個處於嚴密保護下的房間原本是鄧驊日常辦公的地方,可是從現在屏幕顯示的情況來看,那似乎卻成了一個臥室。
因為辦公室的麵積很大,所以需要兩個攝像頭才能窺看到室內的全景。那塊監視屏也借此被分為左右兩個部分。左邊的半拉屏幕顯示的是辦公室的東半間屋子,右邊的屏幕則顯示出辦公室的西邊半拉。兩個屏幕合在一塊,恰好便呈現出辦公室的全貌。
卻見屋內也是燈光大亮,除了辦公桌椅等原先就有的擺設之外,在東西兩側靠牆的位置上各多了一張小床。兩個男子分別躺在兩張床上,似乎酣睡正香。因為視角所限,而攝像頭的分辨率又低,所以從屏幕上並看不清那兩人的容貌,隻是兩人身形一胖一瘦,倒是很容易區分。
監控屏幕前那個魁梧的男子剛剛抽完了一根香煙,正把煙屁股摁滅在麵前的煙灰缸裏。煙灰缸中的煙頭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看來屋中人已經在這監控室中熬了很長的時間。
接連抽煙也沒法消除連續熬夜的疲勞,那魁梧男子紅著眼睛,張大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龍哥累了吧?”坐在左手邊的男子淡淡地慰問了一句,同時目光仍然緊盯著監控屏幕,絲毫不敢放鬆。
“還好。”被稱為“龍哥”的大塊頭展開雙手在臉上搓了幾下,眼睛比先前瞪得更大了一些。
“其實龍哥不用這麽辛苦的。這裏有我守著就行,兩個人看和一個人看也沒什麽區別。”
“話是這麽說,可是職責所在,千萬馬虎不得。鄧總已經遇害,如果林叔再有意外,那龍宇集團可真的要塌了天了。”
說到此處,龍哥的目光便看向了顯示屏中的那個胖子,原來那人就是龍宇集團的副總林恒幹。而從龍哥稱呼“林叔”時的口氣來看,他們倆之間顯然有著不一般的親密關係。
左手邊的男子“嘿”地笑了一聲,道:“龍哥是對我辦事不太放心吧?”
龍哥怔了一怔,擠出絲笑容道:“阿華,你怎麽說起兩家話來?鄧總遇害時,很多兄弟都在場,那實在不是你的責任啊……”
左首男子輕歎一聲,不再說話,原來他就是龍宇大廈的主管阿華,同時也是鄧驊生前最信任的保鏢和心腹。
“我陪你一塊熬著,其實並不是覺得你一個人辦不好這個差事。隻是這大廈內的保安係統我也得熟悉熟悉,以後好幫你分擔些勞苦不是?”龍哥拍了拍阿華的肩膀,像是要刻意和對方拉近關係一般。
阿華卻把他的手輕輕推開:“別說了,集中精力吧。”
龍哥癟癟嘴,顯得有些委屈。不過這隻是他裝出來的場麵情而已,在他心裏卻是冷冷地“哼”了一聲:“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就是再不願意,該讓的也得讓出來了!”
阿華的目光仍然不離監視屏,此刻他看了看屏幕左上角顯示的時間,自言自語道:“不到半個小時了……”
“我早就說了,那家夥不可能得手的!”龍哥把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似乎已準備提前慶功,“這樣的保衛措施,他怎麽進得來?除非他真有孫悟空的千變萬化!”
阿華微微搖著頭:“不能大意,越到最後關頭,越要警惕。他很可能就想趁我們最後放鬆的關頭出手……”
“我就怕他不來!”龍哥狠狠地“啐”了一聲,“他隻要敢來,看我不活剝了他,給鄧總祭天!”
阿華緘口不言,他隻是死死地盯著顯示屏。辦公室內的兩個男子仍在沉睡,屏幕上除了不斷變換的時間數字在跳動之外,一切都處於靜止的狀態,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
可阿華卻慢慢皺起眉頭,似乎感受到了某種不祥的氣氛。在他的感染下,龍哥也變得警惕起來,他把身體湊向監視屏,瞪大眼睛看了片刻後,又釋然地舔舔嘴唇:“沒什麽不對嘛,你這麽緊張幹什麽?”
似乎就是要對龍哥的這種態度形成諷刺,他的話音剛落,麵前的顯示屏忽然間黑了。於是他驚訝的聲音又緊跟著響起:“哎,怎麽了這是?!”
“斷電了!”阿華在一旁焦急地回答到。龍哥這才意識到不僅是顯示屏黑了,監控室內的燈也全都滅了,周圍已變成了漆黑一團。
“有情況!”龍哥急乎乎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可一時又不知該往哪裏去,便又茫然地問道,“怎麽辦?”
阿華摸黑跳到了臨街的牆邊,一把拉開了窗戶上的簾子。大廈外的燈光透了進來,使屋內人依稀有了些視線。
可阿華的臉色卻因為這燈光的透入而變得更加陰暗。他沉著聲音說道:“外麵有電!”
龍哥的心也沉了下去。外麵有電,那就意味著大廈斷電是緣於內部的意外情況。
而在這樣敏感的關鍵時刻,這個“意外”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我馬上帶人上去!”龍哥急匆匆地拔腿就往外走,四名黑衣男子中有兩個緊跟在他的身後,另外兩人則原地不動地注視著阿華,等待後者的指示。
“都不要動!”阿華大吼了一聲,像是起了個炸雷。龍哥被吼得一震,很聽話地停住腳步。然後他也木然地看著阿華,思維暫時陷入了停頓。
阿華的神色極為嚴峻,情緒卻毫不慌亂。見到監控室的局麵已被自己控製,他便又摸出一個對講機,開始呼叫在十八層負責警戒的手下:“阿傑?”
很快從對講機裏傳來了回複的聲音:“華哥,我是阿傑。”
“你那裏情況怎麽樣?”
“突然停電了。”
“我知道。”阿華加重語氣,“我問的是,除了停電,還有沒有其他情況。”
“暫時沒有。”
聽到這樣的回答,監控室裏的人都略微鬆了口氣。
“你那裏現在有沒有照明?”阿華繼續問道。
“有兩個兄弟已經從消防櫃裏取到了手電,暫時頂一陣沒問題。”
“很好!”阿華神情嚴肅地誇讚了一句,“不管再發生什麽情況,你們都必須守住辦公室的門,任何人都不準進入,明白了嗎?”
那個叫阿傑的小夥子非常利落地回答道:“明白!”
“有什麽變化隨時和我聯係!”最後又囑咐了一句之後,阿華把對講機放到了一邊。然後他看著站在原地未動的那兩個黑衣小夥子,問道:“你們知不知道大廈裏備用發電機的位置?”
那兩人幾乎同時回答說:“知道!”
阿華果斷地把手一揮:“兩個人一起去!給你們三分鍾的時間!”
兩個黑衣小夥子二話不說,立刻邁開大步便往監控室外衝去。即使在掠過龍哥等人身邊的時候他們也毫不停留,就像對方根本不存在一樣。
龍哥僵在原地,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頗為難看。
阿華這時似乎才想起龍哥還被自己晾著,他轉頭看著對方,然後向前走上了幾步。
龍哥緊盯著阿華,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雖然他身高馬大,年齡也比對方居長,但此刻的氣勢卻已完全被對方壓住,竟連有些抬不起頭的感覺。不過想一想身旁還有兩個小弟跟著,也不能太過 包,他便強撐起底氣說道:“現在情況有變,守在監控室裏還有什麽意義?我們得趕緊上去增援啊!”
阿華走到龍哥麵前後停下腳步,然後他淡淡地問道:“現在沒有電,你們跑到十八樓,要花多少時間?”
“這個……”龍哥露出尷尬的神色,略盤算了一下,他含糊地回答說:“可能得要個三五分鍾……”
“三五分鍾……就算你們真能跑上去,也累得像驢一樣了吧?一路上還黑燈瞎火的,遇上伏擊你們連還手的力氣都沒有!跑上去有什麽用?上麵有幾十號兄弟守著,辦公室兩層鐵門緊閉,鑰匙在我們倆手中,一人一把,我們不動,誰能進得去?慌慌慌,有什麽好慌的?你知不知道,敵人就是要讓我們慌張,我們一慌、一亂,他才有機會!”
龍哥被阿華這一連串訓斥般的說教噎得啞口無言,同時他亦覺得後背處冷汗滲出,禁不住地後怕。的確,現在雖然斷了電,但隻要十八層的弟兄們守住辦公室大門,敵人便一點可乘之機都沒有。如果剛才阿華也隨著自己冒冒失失地跑上去,在半路被敵人打個伏擊的話,那倒真變成給對手送鑰匙去了!
“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龍哥咽了口唾沫問道,口氣完全變成了一個等待大佬指示的小弟。不知他此刻是否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無論是天子還是臣子,都是要靠實力來說話的!
“以不變應萬變。”阿華態度堅定地說道,“很快備用發電機就會開始工作,而在這期間,我們的任務就是各自守住自己的崗位,不讓既定的防禦計劃受到任何外來的幹擾。”
說完這番話之後,阿華率先走回到監控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龍哥也唯命是從地跟了過去,雖然還是和阿華並排而坐,但先前那股子飛揚跋扈的老大做派已蕩然無存了。
阿華又拿過對講機,再次和樓上的阿傑進行聯係。反饋來的消息顯示:樓上的兄弟在得到阿華的指示後,各自守在原地,對那個辦公室的防守仍然是滴水不漏。在這種情況下,敵人也並沒有顯露蹤跡。阿華一邊聽著手下的匯報,一邊轉頭看了龍哥一眼。龍哥服氣地點著頭:果然,隻要己方的防備處驚不亂,敵人便很難找到可供下手的漏洞。
眾人便這樣在黑暗中等待著,雖然隻是短短幾分鍾的時間,但因為精神都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所以感覺竟像幾個小時般漫長。忽然間黑暗終於消失了,廈內的燈光重又亮了起來。
阿華等人同時發出一聲低低的歡呼,知道是派往地下室啟動備用發電設備的手下已經完成了任務。然後他們又把目光聚焦在不遠處的監視屏幕上,要確定被保護的對象是否依然安全。
顯示器的反應比電燈慢了許多。通上電流後也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慢慢恢複到正常的工作狀態。而當屏幕上攝錄的畫越來越清晰地展現出來之後,兩人的眼睛也隨之越瞪越大,像是有點不夠用似的。
龍哥首先“咦”了一聲,既驚訝又恐懼,同時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震諤感覺。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無法適應突然到來的光明,以至於看花了眼睛。帶著這種僥幸的想法,他轉頭看著阿華,而對方的反應卻讓他的心徹底地沉了下去。
阿華駭然地盯著顯示屏幕,雙目圓睜,眼角幾乎都要崩裂了。他仿佛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難為理解的畫麵,就算是白日見鬼的效果恐怕也不過如此。
“這……怎麽可能?!”他喃喃地說道,像是被人當頭猛擊了一棍似的,呆若木雞。
是的。龍哥也覺得這屏幕上的場景根本不可能發生!
可這場景卻又偏偏就發生在他們的眼前!
在那屏幕上,辦公室仍然是大門緊閉,燈光通明,這一切都和斷電之前一模一樣。而在東西兩側靠牆的床上,一胖一瘦兩個男子正在酣睡,他們的睡姿甚至都沒有太大的改變!
這屋子本該就是這樣。除了斷電後又通電之外,不該有任何變化。數十個弟兄守著兩扇緊閉的鐵門,連一隻蒼蠅也別想飛進屋內!
可現在屋裏卻多出一個人來。那個人正邁步向著西側牆邊的單人床走去,像是要刻意炫耀似的,他的右手輕輕地伸向空中,迎著燈光的方向晃了一晃。屏幕上立刻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
阿華和龍哥都是在刀尖上舐血的人,他們太知道這道白光代表著什麽。那是刀刃反光,鋒利逼人,那銳氣似乎已經穿透屏幕,深深地拉在了他們的心底。
“阿華,怎……怎麽辦?”驚愕之下,龍哥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
阿華還沒來得及回答,燈光和顯示器忽然間又全都熄滅了。龍宇大廈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而這一次是更加徹底的黑暗,足以讓每個人的心都沉落到窒息般的無盡深淵!
第十八章 密室血案
十一月三日淩晨零點四十五分。
尖銳的警笛劃破了夜空。來自市刑警隊、特警隊的大批警力正向著市中心的龍宇大廈匯集而來。先期到達的民警拉起了長長的警戒線,把整幢大廈都圍在了警戒圈內。警戒圈外,越聚越多的警車閃爍著紅藍相間的警燈,在漆黑一團的大廈背景下顯得分外刺眼。
從警車上下來的警員個個全副武裝,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沿著警戒圈散開,構築出一條密不透風的防線。龍宇大廈內外的聯係已被這防線完全切斷。
而在警戒圈的核心處,羅飛正帶著直屬參戰人員進入大廈內部。這批人馬在一樓大廳分成了兩路,特警隊的技術人員帶著搶修設備大廈地下的配電室而去,他們的任務是盡快讓大廈的供電係統恢複正常。而羅飛則率領刑警隊的戰士們直奔大廈的第十八層。
雖然是在睡夢中被臨時喚醒,但羅飛的身體卻在此刻爆發出了強勁的機能。他大步如飛地趕在隊伍的最前列,絲毫不遜於身邊那些二三十歲的年輕小夥子。這一方麵得益於他常年不懈的身體訓練,另一方麵則是緣於他精神上強烈的戰鬥欲望。
那欲望來自於一個強大對手的刺激,來自於那個令羅飛刻骨銘心的、泛著血腥氣息的名字:Eumenides!
五分鍾後,眾人登上了龍宇大廈的第十八層。
羅飛並不是第一次到達這裏。上次和鄧驊會麵的場景他記憶猶新。他知道這是一個龐大集團的心髒所在,蘊藏著常人無法想象的權勢和力量。但此刻,當他故地重遊的時候,體會到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感覺。
在警用手電的照射下,羅飛看到眼前出現兩排黑衣男子,他們個個身形魁梧,體格雄壯,可曾經洋溢在他們身上的精氣神卻完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掩飾不住的恐懼和驚惶。他們站在又黑又長的樓道裏,臉上充滿了絕望的神情,像是站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
羅飛等人沿著走廊往樓層的深處走去。十數雙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整齊劃一的響聲,像是吹起了正義莊嚴的戰鬥號角。這響聲驚動了聚集在走廊盡頭的一簇人群,在輕微的騷動之後,人群分開,兩個領頭者從中迎了出來。
“羅警官,你好。”當先的那個青年人打了個招呼,態度不冷不熱。羅飛記得他叫阿華,是鄧驊生前最得力的心腹。在阿華身後的那個人羅飛倒沒有見過,不過此人神色恍惚,方寸已然大亂,料想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角色。
“是你報的案吧?”羅飛一邊問,一邊又向前走了幾步。前麵就是鄧驊的辦公室了,羅飛看著那黑洞洞的門口皺起眉頭——出於某種職業的本能,他已經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是的。”阿華點點頭,“人已經徹底斷氣了。所以我沒有打120,直接報的警。”他的眉頭微微豎起,似乎還有幾分驚愕未能退去。不過他的言談舉止還算沉穩,頗能鎮得住場麵。
“你怎麽知道是Eumenides作的案?”羅飛直指問題的關鍵之處。
阿華沒有正麵回答,他將手中攥著的一張白紙遞給羅飛。
羅飛接過那張紙,身後的尹劍踏上一步,用手電幫他照起光亮。或許是忽然受到強光刺激的緣故,羅飛的瞳孔驀地收縮起來。
那紙張的式樣和紙上墨黑色的字跡他是如此的熟悉,從十八年前第一次見到時起,就永遠不可能忘記!
那上麵寫的是——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林恒幹、蒙方亮
罪行:涉黑
執行日期:十一月二日
執行人:Eumenides
羅飛瞪著那張字條,眼裏幾乎要急得噴出火來。在他看來,這就是一份戰書,來自那個可怕對手的赤裸裸的宣戰書。
可他這次卻錯過了交戰的時間。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三日的淩晨,而Eumenides也如約得手了。還有什麽比這樣的局麵更令人窩火嗎?
“你們是什麽時候收到這份死亡通知單的?”當羅飛的目光離開字條之後,便牢牢地盯在了阿華身上。
阿華對這樣的提問似乎早有準備,他泰然接住羅飛的目光,回答說:“兩天之前。”
“為什麽不早報警?!”羅飛立刻喝問道。他的雙手用力握了起來,像是聚集了全身的力量卻無處宣泄。
“報警?嗬——”阿華的鼻翼往上挑了挑,顯出一副憤怒、悲傷和鄙夷相交的複雜神色,然後他冷冷地反問道,“鄧總是怎麽死的?”
羅飛愣住了,那種責備的情緒瞬間退去。而阿華還不願就此罷休,他又恨恨地加了一句:“你說,你們警察能幹些什麽?!”
羅飛長歎了一聲,對於對方這番挑釁般的詰問竟無言以對。要知道,在機場的那次戰鬥中,正是警方的行動組長韓灝親手開槍擊斃了保護對象鄧驊。有了這樣不光彩的記錄,阿華等人的確沒有任何理由再相信警方。所以他們才會在收到這份死亡通知單之後,選擇了自行處理,沒有向警方透露任何消息。
阿華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實力。他對鄧驊的守護一度保證了後者在險惡的黑道江湖涉險如夷。如果最後不是韓灝中了Eumenides“借刀殺人”之計,鄧驊說不定到現在也還活著呢。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阿華確實不需要警方,甚至在他眼裏,警方還是幫倒忙的礙手角色。
警方錯過這次與Eumenides正麵交鋒的機會,其苦果完全是警方自己所釀,而羅飛則多少有些為前人背黑鍋的意味。不過事已至此,羅飛也無意為自己辯白開脫。他深知消除對方誤解的最好方法就是用實力重新贏回尊重,別無他路。
於是羅飛不再糾纏那些已經發生的事情,他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到了眼前的血案現場。
“房間裏現在還有人嗎?”羅飛眯起眼睛看著房門洞開的辦公室。那裏本該是最安全的堡壘核心,可現在卻成了一座陰冷的墳墓。
阿華深吸了一口氣,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然後轉頭掃了掃身後的那些黑衣男子,冷語回答說:“我們的人已經全部撤出來了——規矩我懂,既然報警了,接下來就是你們的工作,我不會幹擾的。”
雖然受到了冷遇,但羅飛對阿華這樣的處事態度還是頗為讚賞。人都難免有情感好惡,但隻要做事的時候利落分明,這一點便可算是難得的大將之風了。
尹劍拿著手電往辦公室內探照了一番。那屋子很大很深,從外麵難以盡覽屋內的情形。他便請示著問道:“羅隊,現在要不要進去?”
羅飛沉吟了一下:“稍等一等吧……供電恢複了再進去不遲。”
尹劍點點頭,明白隊長的用意。他們麵對的敵人實在太強大了,所以每一步都要極為謹慎。如果貿然進入漆黑一片的現場,那很可能會給潛伏在暗處的對手以可乘之機。
羅飛看看手表,他進入龍宇大廈已有十分鍾的時間。而尹劍此刻則主動用對講機與特警技術人員進行了溝通,然後他又匯報說:“下麵再有七八分鍾就可以搞定了。”
七八分鍾。隻要外圍把握得住,這點時間並不會讓既有局麵產生太大的變化。羅飛便更加沉住了氣,趁著這當兒,他正好可以先了解一下案發前後的大致情況。
“請你講一講事情的經過吧——從你們收到死亡通知單開始。”他看著阿華說道。他用誠摯的眼神提醒著對方:我們正在麵對一個共同的對手。
阿華咬牙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由沮喪變得堅毅,似乎已醞釀起一股同仇敵愾的勇氣來。然後他開始陷入那段令自己備感恥辱的回憶。
“我是前天中午收到的這份死亡通知單,它是隨著一封匿名信寄過來的。因為鄧總剛剛遇害,我對這封信當然會非常重視,所以我立刻和林總、蒙總進行了聯係,他們也正要找我,因為Eumenides也給他們每人發出了一份死亡通知單……”
羅飛知道林總、蒙總就是剛才那份死亡通知單上的受刑人林恒幹和蒙方亮。這兩人都是龍宇集團的元老人物,Eumenides連下重手,難道是要把龍宇集團徹底摧毀嗎?
在鄧驊十多年的經營下,龍宇集團在省城多個領域都形成了壟斷經營的局麵,其中欺行霸市、以黑養商的情況也不鮮見,Eumenides既然以罪惡的審判者自居,用“除惡務盡”來解釋他的追殺動機倒也合理。
羅飛思忖的同時,阿華並沒有停止講述:“……於是我們就聚在一起商量對策。當時他們兩人都非常緊張,林總曾經有過報警的想法,不過隨即就被我否決了。”
羅飛苦笑了一下:“是的,你根本就不信任警方。”
“這隻是一方麵的原因。”阿華眯起眼睛,目光中透出些狠勁:“Eumenides特意把死亡通知單寄給我一份,這已經是赤裸裸的挑釁,我沒有理由不接招的!更何況他殺害了鄧總,我做夢都想把他親手撕碎!”
羅飛明白阿華的感覺。Eumenides,這是一個令人畏懼但又會渴望與之一戰的對手。阿華自然也不會輕易放棄與他交手的機會。不過羅飛同時也覺得有些沮喪——這次Eumenides沒有把殺戮計劃通知警方而通知了阿華,是否在他看來,警方已經輸得太多,以至於他想要換個對手了?
阿華仍自顧自地繼續說著:“後來林總和蒙總都聽從了我的建議:不報警,借助集團自己的力量來保護他們。於是我們各自調集了最親近的弟兄,同時決定啟用鄧總生前的辦公室作為庇護所。”
“這些人並不全是你的手下嗎?”羅飛插話問了一句,他注意到阿華提及這些人馬的時候,總是說“我們”,而沒有說“我的”。
“有一半是我的弟兄,還有一半是林總的人。”阿華解釋說,“我們雖然都在龍宇集團,但林總也有自己的直屬部門。”
羅飛“嗯”了一聲,表示理解。這麽大的集團勢力,內部分成幾個派係也是很正常的。
“這位龍哥就是林總的心腹。”阿華這時向羅飛介紹身後的那個魁梧漢子,“他和我一起負責保護兩位老總。”
龍哥看著羅飛“哎”了一聲,算是勉強打了個招呼。他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看來還未從主人遇害的打擊中恢複過來。
要間接了解一個人的實力,你可以去觀察他的朋友,也可以去觀察他的下屬。此刻看到阿華和龍哥的表現,羅飛很容易理解為什麽鄧驊能夠在龍宇集團獨大十多年,地位如山難撼。
“說說你們保護行動的具體過程吧。”羅飛把話題引向了最關鍵的情節。
阿華的臉色有些發青。“保護行動”這四個字算是給他留足了麵子。從結果來看,那更像是一場貓捉老鼠般的羞辱鬧劇。而他現在卻又不得不把這鬧劇的經過講給曾被他鄙視的警方。
“死亡通知單上的執行日期是十一月二號。我們在一號晚上八點就把兩位老總請到了鄧總的辦公室裏。兩層防盜門全部鎖好,鑰匙我和龍哥一人保管一把。同時我們在十八層的走廊裏布下了重重護衛——尤其是辦公室門口,更是集中了十多個弟兄把守。除此之外,大廈的各個出入口也布置了看守。我和華哥則各自帶著兩個親信,在大廈一層的監控室裏守候。龍宇大廈裏裏外外的各個角落都裝有攝像頭,所以我們在一層可以看到大廈裏麵所有的畫麵。當然我們重點監視的就是兩位老總所在的那間辦公室。”
羅飛步入大廈的過程中已經見識到了阿華等人布置的嚴密防守。即便是Eumenides,要想單槍匹馬地闖過來也不太可能吧?可是Eumenides的殺戮又偏偏得手了,而且一路上並沒有見到搏鬥的跡象,難道他是從別的通道另辟蹊徑?
阿華像是看出了羅飛所想,進一步解釋道:“那間辦公室是當年鄧總囑咐大廈設計師專門設計出來的,整個樓層隻有一條通道能夠通往辦公室門口。房間內部也沒有任何暗藏的管道能和外界相通。屋內唯一的窗戶位於大廈南麵的牆上,周圍十米的範圍內都是光滑的鏡麵牆壁,就算是世界頂尖的攀岩高手也無法攀附。而在窗戶正上方每隔五米的距離,都會嵌製一排銳利的刀刃,所以也休想從樓頂通過繩索滑降到窗口。”
羅飛皺起眉頭:“既然這樣的話,Eumenides是怎麽進入辦公室的?”
“我也不知道……”阿華露出尷尬而又茫然的神色,“我和龍哥從一號晚上開始就一直盯著監控屏幕,從未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直到一個多小時前,一切都還是正常的。不過在二號晚上十一點三十五分左右,大廈裏的電忽然間全斷了。”
晚上十一點三十五分——已經接近死亡通知單約定的最後時刻。羅飛暗暗想到,Eumenides一定是故意選在這個時段下手吧,經過二十多小時的艱苦守候,阿華等人一定是筋疲力盡,思維和反應能力都已大大下降。
“這時你們應該繼續堅守防線,千萬不能盲目,被對方調動了。”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但羅飛還是忍不住提醒著說道。
“我們沒有亂動。當時樓上的弟兄從消防櫃裏拿到了手電,一直堅守著辦公室的那道門。我則把身邊的兩個兄弟派了出去,讓他們去地下室啟動大廈內的備用發電機。”
羅飛說了聲:“好。”即使是他在現場親自指揮,也一定會是這樣的套路。同時他又猜測著問了一句:“備用發電機也壞了吧?”
阿華點點頭:“肯定也是被人動過手腳了……不過當時還是啟動了一陣,也就是十幾秒鍾的時間,然後就燒壞了。”
“那Eumenides是在大廈徹底黑暗後進入的辦公室?”
“這個……”阿華的眉頭緊蹙在一起,被一些百思難解的困惑折磨得非常痛苦,“備用發電機工作的那十幾秒鍾裏,我們在監控鏡頭裏看到了Eumenides,那時他已經進了辦公室,而我們布下的防線卻完好無損。我實在不知道他是怎麽進去的。”
是這樣?羅飛也感到頗為詫異,不過他暫且不動聲色,繼續往下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大廈又變得漆黑一片,監控鏡頭也斷了。因為Eumenides已經出現,我和龍哥當然不能再坐在一樓等著。我們用最快的速度跑上了十八樓,等我們到達辦公室門口的時候,那兩扇門好好地鎖著,一點異常都沒有。我們連忙把門打開,進到屋裏一看,兩位老總都被割了喉,早已斷氣。可Eumenides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那就毫無疑問了。”羅飛用非常確定的語氣說道,“一定還有別的通道可以出入這個辦公室。”
阿華隻能報以苦笑:“真的沒有。自從大廈建成以後,我就一直負責保護鄧總的安全。如果屋裏還有別的通道,我怎麽會不知道?”
空說無益,這個問題要想得到確切的回答,必須進入現場展開實地勘查才行。
似乎要配合羅飛的思路一般,大廈內的燈光在此刻終於亮了起來。光明驅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帶來了安全和溫暖的感覺。包括龍哥在內的許多人都露出解脫般的表情。
羅飛則立刻向辦公室內看去。視線所及之處,首先看到的是正對門口的那張碩大的辦公桌。辦公桌後的牆上,一扇窗戶赫然洞開。
羅飛看看身旁的阿華。阿華搖搖頭,說了句:“不可能。”
是的,他此前就已經強調過,這扇窗戶的獨特設計使得它根本無法成為出入辦公室的通道口。
屋內的地板上有一些淩亂的血腳印,有幾個一直延伸到門邊。羅飛便皺著眉頭問了句:“你們有幾個人進過屋子?”
“四個。我和龍哥,然後我們倆又各帶了一個小弟。”
羅飛咧了咧嘴,不過也沒有再說什麽。想想當時的情況,四周漆黑一片,Eumenides行蹤不明,隻有四個人進入現場真不算多。看來阿華還是有點保護現場的意識,如果讓那個龍哥來作決斷,恐怕就得一群人蜂擁而入,再多的線索也都被破壞殆盡了。
既然供電已經恢複,那麽現場的各項工作就要盡快展開。羅飛看著自己的部下們,開始下達作戰的命令:“尹劍,你通知特警隊的人進來,把整幢大樓給我徹底地搜查一遍,任何角落都不要放過。”
尹劍敬禮領命:“明白!”
羅飛又轉向阿華:“我們對大廈不太熟悉,可能需要你的人配合一下。”
阿華點點頭:“沒問題。”
接著羅飛對龍哥說道:“龍哥,你把你的人帶到一樓去,先配合我們的同誌做筆錄。”
龍哥哭喪著臉應了一聲。被那個抓不住身影的對手打得一敗塗地之後,他早已喪失了繼續戰鬥的勇氣。而主人林恒幹遇刺,又使得他飛黃騰達的美夢瞬間破裂,他真是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活得這麽憋屈過。
“你們跟我進來勘查現場吧。”羅飛最後看著法醫和刑偵技術人員說道。
眾人進入辦公室,法醫和技術人員立刻找到目標展開了工作。而羅飛則首先向著南邊牆上的那扇窗戶走去。因為在這樣一個封閉的屋子裏,唯獨窗戶赫然打開,這無疑是個極大的異常。而仔細觀察地麵,竟可見幾處血跡從屋內向窗戶邊延伸而去,這似乎更加坐實了羅飛的某些猜測。
可是當羅飛來到窗口之後,他卻又不得不放棄了原先的猜測。因為當他從窗口看出去的時候,他才真正明白阿華說的“不可能”是什麽意思。
沒有任何人能夠通過這扇窗戶對屋內人構成威脅,不管你想用什麽樣的方式。這無疑是一幢經過精心規劃過的建築。首先它的選址就不一般:雖然位於鬧市區,但因為大廈的南邊正好是老城區,所以從這個位於十八層的辦公室向外看去,對麵的空間一覽無餘,在數公裏的範圍內竟找不到一幢能與其比肩的建築。這就保證了站在屋裏的人可以輕鬆俯視眼前的一切,而外人則無法從對麵的空間占據高度上的優勢。
為了防止有人從大廈內部侵入這扇窗戶,大廈的南立麵選擇了光滑的玻璃作為貼牆材料。而以這間辦公室為中心,左右十米的範圍內都沒有同層的其他窗戶。同時整個南立麵被設計成了內凹的弧形,這樣在高層部分就形成了向內部傾斜的牆麵,使人在垂直方向上無法進行任何攀爬。不僅如此,從大廈的二十層往上,每隔一層就有一排亮閃閃的金屬鑲嵌物,看上去像是樓麵裝飾,但經阿華提醒之後羅飛已經知道,那些全都是鋒利異常的刀刃!
可以想象,鄧驊多年來是如何苦心孤詣地躲避諸多仇家的追殺。而正是這間位於大廈第十八層的辦公室給他提供了一個如保險箱般安全的庇護所,讓他在血雨腥風中闖蕩十數年仍屹立不倒!
除非Eumenides像飛鳥一樣長著翅膀,否則他絕對無法從這扇窗戶進出大廈。暗自給出這樣的判斷之後,羅飛隻能重新揣摩窗戶被打開以及那些遺落窗前的血跡所代表的意義了。
也許Eumenides得手之後,首先想到的也是從這扇窗戶脫逃。所以他來到窗前,打開窗戶去尋找線路。那一溜血跡在窗前位置的滴落量最大,正說明行凶者曾在此略有停留。不過他肯定未能如願,必須去尋找其他的逃離方式。
不過這似乎又不符合Eumenides的風格,他在行動之前,一定會對地形了如指掌,怎麽會發生這般臨時抱佛腳的狼狽錯誤?
又或者說,窗戶前的狀況隻是Eumenides刻意要留下的錯誤線索?在此前的交鋒中,這也的確是Eumenides慣用的伎倆之一。如果這樣的話,那Eumenides顯然是想借此掩蓋他真實的退路,那條退路又在哪裏呢?
羅飛把視線從窗外轉了回來,開始打量辦公室內部的情形。
法醫和技術人員正在仔細地做著勘查工作,他們集中在屋子的東西兩側。那裏靠牆的位置分別擺放著兩張單人床。羅飛清楚地記得自己上次前來時屋裏並沒有這樣的陳設,想必是此次給林、蒙二人避難,為了讓他們休息而臨時搬進去的吧。
地板上的血跡都是從西邊那張床上延伸出來的,羅飛一邊像那張床走過去,一邊進行觀察和分析。那些血跡分成了兩路。一路往南直達窗口,血量較少,以圓形血點為主,應該是凶手行凶之後,死者的血液噴濺到他的身上,然後又隨著他的走動滴甩於地麵;另一路則是淩亂的血腳印,從床邊延伸到辦公室門口,多半是阿華等人進屋後,在床邊踩到了死者的血泊,然後又走動所留。
到了床邊。卻見床上仰麵躺著一個身材臃腫的肥胖男子,根據事先了解到的背景資料,他應該就是龍宇集團的二號人物林恒幹。不過此刻他早已氣息全無,曾經的權勢和富貴也都化作了一片煙雲。奪走他性命的是位於他咽喉部位的一條可怕傷口,那傷口既長且深,創麵極為平整,顯然是用銳利的刀片切割所致。他的上半身傾向床外,一條胳膊還淩空懸了出來,創口處的血液正是順著這條胳膊流淌而下,在床前形成了一大片血泊。
法醫見到羅飛過來,便輕聲說道:“現場沒有掙紮和反抗的跡象,應該是一擊斃命,行凶者的手法非常老道。”
把這樣的評價加給Eumenides無疑有些多餘。羅飛一言不發地看了片刻,轉身又往東邊的那張單人床而去。
東邊床上的死者是個又高又瘦的男子,羅飛知道他叫蒙方亮,在龍宇集團中的地位僅次於林恒幹。他的致命傷同樣是咽喉處的一條刀口,和林恒幹不同的是,他遇害時身體的姿勢是呈麵向床內的半俯臥狀,所以在緊貼床頭的東牆麵上留下了大量的噴濺血跡,而床前的地板相對來說則比較潔淨。
羅飛繞到床頭處,對著牆麵觀察了一下血跡的形狀,然後他伸出右手,握拳在牆上重重地捶了兩下。
正在采集痕跡樣本的技術員抬起頭詫異地看著他:“羅隊,你幹嗎呢?”
羅飛搖搖頭沒有說話,他沿著牆壁踱了幾步,然後又是握拳一捶。仍然是觸感堅硬,沉悶無聲,於是羅飛便又搖搖頭,繼續貼牆而行。
技術員看出了些名堂,恍然道:“你懷疑這屋裏有暗道?”
“如果沒有的話,那就真是見了鬼了。”羅飛自言自語一般地嘀咕著。既然Eumenides能無視重重守衛來去自如,而窗外的屏障又難以逾越,那顯然是屋內還有其他通道。同時以鄧驊的多疑秉性,在自己的辦公室藏有一條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秘道也不足為奇。
以前羅飛在抓捕一些毒販子的時候,就經常會在他們的窩點裏發現夾藏在牆壁裏的秘道。所以他今天也如法炮製,希望能有所突破。可是事情偏偏還就真的見了鬼。羅飛沿著牆壁敲了一圈下來,卻絲毫沒有發現秘道的蹤跡。他甚至還蹲在地上把地板仔細研究了一番,那是一片澆鑄得整整齊齊的水泥麵,更不會存在什麽隱藏的出入口。
羅飛很鬱悶地站在屋子中間,覺得這一切實在難以解釋。他甚至有心爬到天花板上去檢查一番,不過他很快就放棄了這個可笑的念頭。且不說那天花板上嵌滿了吊燈,單從那四米多的層高來看,即便那上麵真有開口,又有誰能上得去呢?
羅飛不得不重新展開其他的設想。很快他又有了一些思路,為了驗證這些思路的可能性,他決定找到案發經過的見證者,再了解一些具體的情況。
羅飛暫時離開了案發現場,坐電梯來到了一樓。這層的監控室被臨時設置成警方的指揮部。羅飛進入監控室內,卻見尹劍正帶著幾個刑警坐在監控屏幕前全神貫注地研究案發前後在辦公室內攝製到的錄像。
羅飛問了一句:“阿華呢?”
尹劍聞聲轉過頭:“他帶著特警隊的同誌們搜樓去了。”
“嗯。”羅飛的目光在滿牆屏幕上掃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阿華等人的蹤影。他們正在大廈的第十五層逐屋搜查。
於是羅飛又退而求其次地問道:“那龍哥他們在哪裏?”
尹劍回答說:“在一樓大廳做筆錄呢。”
“你去把他叫過來,我有些事情要問他。”
尹劍應了聲:“是。”轉身出了屋子,不消片刻他就把龍哥帶了回來。
羅飛親手搬了張椅子給龍哥:“坐吧。”他希望對方的情緒能夠盡快平複下來,以便維持一個良好的思考和對話狀態。
龍哥坐是坐下了,但眼神卻漂移不定的,不知道還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那間辦公室,你以前應該很熟悉的吧?”羅飛用拉家常般的口吻問道。
“哦……”龍哥愣了一下,然後怔怔地回答說,“不太熟悉。”
第一個問題就被噎了回來,羅飛禁不住皺起了眉頭。而龍哥這時似乎才回過味來,連忙又補充說:“那是鄧總的辦公室,阿華很熟悉。我隻是偶爾會跟著林總過去一趟。”
“嗯,隻要去過就行——”羅飛又接著問道,“那個房間本來地上鋪著紅地毯,四麵都是水晶玻璃的牆麵,對不對?”
“對。”這次龍哥回答得比較幹脆。
“怎麽現在地毯和牆上的水晶玻璃全都沒有了呢?”
“那是阿華帶人幹的。地毯撤掉了,水晶玻璃也都被砸了。”
“為什麽?”
“不是兩位老總要躲在裏麵嗎?阿華說屋子裏越簡單越好,不要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地毯下麵或許可以藏人,水晶牆麵繞眼睛,到時候會幹擾監控屏幕,看不清楚。所以我們把能撤掉的東西都撤了,隻是加了兩張床進去。”
羅飛點點頭,心中卻想:真實原因恐怕不像龍哥說的這麽膚淺——也許阿華也在疑心那辦公室裏會另有秘道呢!不過不管怎樣,阿華確實是個行事謹慎,思維嚴密的家夥。
“林恒幹和蒙方亮是一號晚上八點住進辦公室的?”
“對。”
“怎麽這麽早?死亡通知單上的日期從二號才開始啊。”
“這也是阿華的主意。他說辦公室裏最安全,早點進去,免得夜長夢多。”
羅飛注意到龍哥回答問題時總是刻意把阿華推在前麵,他能揣摩到對方的心理:因為沒有報警,結果出了兩條人命,所以便盡量把自己往後縮,以便推脫幹係。
“他們兩人進辦公室的時候,你們有沒有仔細檢查室內的情況?”
“這個當然檢查過的。我還把辦公桌的櫃子都打開看了呢。”
鄧驊的辦公桌很大,櫃子裏確實有藏人的可能。羅飛剛才在樓上也檢查過那個桌子,櫃子裏隻是放著些打印紙之類的辦公用品。
“桌子最上麵有個抽屜好像是打不開的?”既然提到了辦公桌,羅飛就順口問了一句。
“那個抽屜的鑰匙隻有鄧總才有,我們當時也沒有打開。”龍哥抽抽鼻子說,“不過那個小抽屜也無所謂吧,就算小孩也藏不進去的。”
這也符合常情:辦公桌最上麵的抽屜一般都是用來保管主人的私密用品,而且那個小抽屜在凶手的作案過程鍾確實發揮不了什麽作用。
羅飛又繼續往下問道:“你們隨即就把門鎖上了嗎?”
“是的,有兩道門,我和阿華每人拿了一把鑰匙。這樣隻有我們兩人同時上樓才能把門打開。”
“那後來你們開過門沒有?”
“就是最後才開的——看到監控器裏有人之後。”
“中間一次都沒有開過?”
“沒有。我們在屋裏備好了幹糧和水,床下放了尿盆。阿華事先就反複強調過:除非那個殺手進了屋裏,否則時間不到,任何情況都不開門。”
“在此期間,你們倆一直守在監控器前麵嗎?”
“是的——除了上廁所的時候離開一會兒,不過那也是輪流去的。而且其他還有好幾個兄弟也在看著。”
“這中間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情況嗎?”
“沒有。”
羅飛並不希望他回答得這麽快:“你再好好想想。”
龍哥做出用力思索的樣子,最後還是搖搖頭:“一直到斷電之前,真的沒有什麽情況。”
羅飛轉頭看向身後的監控屏幕,那裏正在播放辦公室內的錄像回放。卻見屏幕中,林恒幹和蒙方亮二人分坐在辦公桌,似乎在閑談著什麽。
“怎麽樣?發現什麽名堂沒有?”羅飛詢問一直在關注錄像的尹劍。
“暫時還沒有。”尹劍帶著些訴苦的語氣說道,“這錄像實在太長了,將近三十個小時,就是用快進速度來播放,至少也得看到天亮了。”
羅飛揮揮手:“前麵的先別看了,你直接給我切到二號晚上十一點三十分。”
尹劍馬上把進度條拖動到接近末尾的地方,錄像上開始顯示前夜十一點三十分辦公室內的情形。那時距離第一次斷電已經沒有多長時間了。
卻見林恒幹和蒙方亮各自躺在東西兩側的床上,沉睡正酣。
“這兩人怎麽睡得這麽踏實?”羅飛略有些奇怪地問道。
他這麽一說,尹劍也覺得不太對勁。這時已經接近死亡通知單限定的時間結束點,按理說應該是林、蒙二人情緒最緊張也最期待的時刻。他們怎麽會如此安睡如怡呢?
好在龍哥及時給出了解答:“他們下午都吃了安眠藥的。”
羅飛“嗯?”了一聲,以示質疑。
“這也是阿華的主意。他說不吃藥的話,兩個老總肯定都睡不著。這二三十個小時幹熬下來,沒事也得熬出病來。”
這倒也是。林恒幹和蒙方亮都已年近半百,身體狀況和沒法和阿華他們相比。如果在極大的精神壓力下苦熬一天多,那對他們無疑是一種摧殘。還真不如吃點安眠藥,兩眼一閉,什麽也不想地睡上一覺呢。
羅飛便不再糾纏這個問題,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回放的錄像上。此刻辦公室內仍然一切如常,但羅飛等人卻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因為他們知道,詭異的變化很快就要發生了。
屏幕左上角的時間一秒一秒地跳動著,當那串數字走到23:35:12的時候,畫麵忽然出現了一個輕微的跳動,同時時間數一下子變成了23:39:21。
羅飛喊了一聲:“停!”尹劍立刻操控播放器,把畫麵定格在了那個瞬間。
毫無疑問,那將近五分鍾的時間跳躍便是由於第一次斷電的緣故。而當中斷的畫麵再次恢複之後,屋內的情形較之先前已經有了明顯的不同。
首先是林、蒙兩人的睡姿變了,在畫麵切換的瞬間,給旁觀者造成一種兩人都“動”了一小下的錯覺。不過這倒不奇怪:林、蒙二人雖然都吃了安眠藥,但隻是為了輔助睡眠,藥量不會很大,在熟睡中也難免翻身挪動,等等。
但另外的變化就令人側目了,比如說南麵牆上的推拉窗,在斷電前是緊閉的,而斷電後卻已經被打開。羅飛目測那窗戶打開的幅度正與案發現場留下的殘景極為一致。
不過若與畫麵中另外一處場景相比,那莫名打開的窗戶就顯得不足為奇了。
在屋子西側的位置,赫然出現了一個高大男子的身影。他背對著攝像頭,正邁步要往西邊靠牆的那張單人床而去。
“Eumenides!”尹劍像是忽然看到了熟人似的脫口而出。
羅飛明白他的助手為何會如此激動。因為一眼看去,那個身影的確是太過熟悉。此人身材高大健碩,一身輕便的服飾,頭上則戴著一個黑色的絨帽,帽簷壓得極低,正好將臉龐擋住。
這活脫脫便是在德業大廈前殺害韓少虹的那個凶手。當時凶手偽裝成警方的便衣,無論是衣帽打扮還是體形特征,都和此刻出現在屏幕中的神秘男子毫無二致。
Eumenides!隻要是經曆過德業大廈一役的人,立刻就會在腦子裏想到這個令人戰栗的名字!
羅飛沉住氣,他把臉貼近屏幕,想從那畫麵上捕捉到一些更加細節的東西。片刻後他微微搖著頭說道:“手套、鞋套、帽子都戴著……他是不會在些這麵有所疏漏的……”
尹劍也看出了羅飛的描述,這意味著畫中人不會在現場留下任何指紋、腳印乃至毛發。所以警方的痕跡鑒定專家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羅飛此刻似乎已經榨光了畫麵上有價值的信息,他用手指叩了叩桌麵,道:“繼續播放吧。”
尹劍依言按下了播放鍵,屏幕上定格住的畫麵重新運動起來。卻見那戴著黑絨帽的男子一步步地向著西側的單人床走去。他的目光應該是落在酣睡著的林恒幹身上,而他那不慌不忙的姿態活脫脫已將對方當成了一道煮熟的美餐。
更加令人憤然的是,當燈光重新亮起之後,那男子還故意衝著攝像頭的方向揮了揮右手,森然的白光驀地閃過,顯示出他夾藏在指縫中的鋒利刀片。
“這也……太囂張了吧!”尹劍恨恨地說了一句。對方那態勢顯然是一種無聲的挑釁:你們看,上次我就在你們眼皮底下殺了韓少虹,現在我又來了,你們能有什麽辦法?
好在這段令人氣惱的錄像很快便結束了,在23:39:32的時候,監控屏幕一黑,卻是錄像資料已經播到了盡頭。
羅飛知道那是因為備用發電機也損毀了,從錄像最後的時刻起,一直到警方人員修複電路,整個龍宇大廈都陷於一片黑暗之中。
“那家夥到底是怎麽進入房間的?是從窗戶嗎?”尹劍求證般地看著羅飛,他也注意到了錄像畫麵跳躍時那扇窗戶的變化。
羅飛搖搖頭:“那應該是他故意布下的誤導。從現場勘查的情況來看,那扇窗戶根本不可能成為出入口。”
雖然沒有親臨現場,但尹劍對羅飛的勘查結論毫不質疑。他費解地撓撓頭:“那是怎麽回事?屋裏還有其他的通道?”
羅飛卻再次否定了他的猜測:“沒有。”
“那就說不通了啊。”尹劍陷入了深深的迷惘狀態,“唯一的出入口被牢牢地守護著,那家夥是怎麽進出辦公室的?”
龍哥瞪大眼睛,一會兒看看尹劍,一會兒又看看羅飛。這個問題同樣折磨了他許久,他非常期望有人能給他一個答案。
“從理論上來說,他根本無法進出——”羅飛沉吟著說道,“所以,也許他根本沒有進出。”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繞,尹劍琢磨片刻後才品出些玄妙來:“你的意思是……他本來就藏在這個屋子裏的?然後,等阿華他們打開了辦公室又趁著黑暗逃脫?”
羅飛還沒答話,龍哥已經把腦袋搖成個撥浪鼓一般:“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剛才就說了,鎖門前我和阿華仔細檢查過屋子,裏麵肯定沒有其他人。”
尹劍卻有些不以為然:“或許他藏在一個你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呢?那家夥可是經常有些出人意料的手法呢。”
“就那麽大個屋子,難道他能鑽進牆縫裏嗎?”龍哥漲紅了臉反駁,今天他已經夠鬱悶的了,無法容忍別人對這麽確鑿的事情產生質疑。
羅飛這次和龍哥站在了一邊。他摸了摸下巴頦說道:“從現場情況來看,屋裏想要藏人並不容易。所以那家夥在鎖門前就已藏在案發現場的可能性也不大。”
“剛才不是你說他‘沒有進出’嗎?”尹劍被羅飛含混不清的態度搞得更糊塗了。
“‘沒有進出’並不代表他就一直在屋裏。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羅飛頓了頓,等其他人都擺出認真聆聽的態度之後,才煞有個事地說道,“他一直就不在屋裏。”
“可是,這……”尹劍更加結舌了,“有錄像的啊,他確實進屋了,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
龍哥也在一旁附和著點頭,同樣無法接受羅飛的這種假設。
“眼見並不一定為實——因為錄像是可以偽造的。”
“偽造錄像?”尹劍張大了嘴,這一點他真的從未想過。不過以Eumenides的本領,這對他來說倒也並非難事!
得到羅飛的提示,尹劍的思路便清晰了許多,他凝神理了片刻,開始嚐試著分析道:“難道那段凶手潛入屋中的鏡頭是Eumenides事先就錄製好的?當第一次停電的時候,他便通過技術手段,將這段錄像取代了現場的監控信號,從而給旁觀者造成了有人已闖入現場的錯覺。這樣阿華他們就趕緊跑到樓上把屋門打開,而這時Eumenides才趁亂趁黑潛入屋內,完成了對兩位受害者的刺殺。”
羅飛緩緩地點著頭:“雖然有很多細節還難以解釋,但至少這是一個值得推敲的思路。”
龍哥卻再一次提出了抗議:“這也是不可能的!”
羅飛和尹劍同時轉過頭來看著他,龍哥便梗了梗脖子道:“我們進屋的時候,兩位老總就已經被殺了,絕對不是我們把門打開後,凶手才進去的!”
羅飛咂了咂嘴,這裏確實是個問題。此前阿華說過,進屋的一共就是四個人:他、龍哥以及兩個小弟,所以在屋內應該不會出現混亂的局麵。即使Eumenides真的是開門之後跟著混入,也很難在那種情況中下手連斃兩命吧?
而龍哥接下來的話則讓尹劍更加沮喪:“我是第一個衝進屋裏的。當時我直接跑到了林總床邊,一腳就踩在了床頭的血窪裏。然後我的小弟過來打手電一照,林總脖子被切開,早就斷氣了。根本就不是你們猜的那個情況。”
“如果這樣的話,那Eumenides還是提前進屋了啊!哎,真是從哪個角度都說不通呢……”尹劍搖搖腦袋,像是自我放棄了,隻能用求助的眼神看著羅飛。
羅飛也有些一籌莫展的樣子,最後他像是又想到了什麽,對尹劍說道:“你把那段錄像再放一遍,從第一次斷電前開始。”
尹劍便把錄像往回調了一段,從23:35:00的時候重又開始播放。
羅飛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屏幕的右側。整個辦公室是由兩個攝像頭共同監控的,屏幕右側顯示的正是西邊半拉辦公室的情形。
尹劍也同樣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個區域。因為那裏正是神秘男子出現的地方。
23:35:12的時候畫麵跳了一下,時間隨即切換到了23:39:21。
尹劍把臉貼在屏幕前麵,仔細鑽研後來的錄像是否有造假的痕跡。而羅飛卻已撤過身體靠在了椅背上,口中喃喃地說道:“看來剛才你的那段分析的確是錯了。”
尹劍知道羅飛已經有了結論,便連忙把頭跟過來問道:“怎麽了?”
羅飛無奈地勾了勾嘴角:“那段錄像確實是真的。”
“你怎麽看出來的呢?”尹劍一邊問一邊又轉過頭,再次倒回錄像看了一遍,但還是無法作出有效的判斷。
羅飛提示道:“注意窗戶上方的那個掛鍾。”
“掛鍾?”尹劍看見了,窗戶上方確實有一麵掛鍾,因為窗戶的位置偏西,所以那麵鍾和神秘出現的男子一樣,都被攝進了右側的屏幕中。
可是那掛鍾裏能藏有怎樣的信息呢?尹劍蹙眉想了會兒,忽然心中一動,略有了些眉目。於是他又把那段錄像倒回,再一次研究斷電前後的監控畫麵。而他的想法也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驗證。
“時間!”他用手指頭點著屏幕上的掛鍾,“時間可以吻合的!”
羅飛點點頭,這正是判斷錄像真偽的關鍵所在。
監控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斷電時是23:35:12,備用發電機供電時是23:39:21;仔細辨別掛鍾上的指針,可以看到畫麵跳躍前時間指示在11:33:45處,畫麵跳躍後則指示在11:37:54處。雖然兩個計時器之間存在著誤差,但它們記錄下來的斷電時間間隔卻完全一致,都是四分零九秒。這一點便足以說明這段錄像並無造假的可能。
因為即使Eumenides能通過精巧的設計控製停電的時間,但他絕對控製不了備用發動機啟動的時間。阿華當時派了兩個手下去地下室完成啟動備用發電機的工作,那兩個手下行進的速度是無法預料的。也就是說,這兩個手下在停電後四分零九秒啟動備用發電機,這個時間點毫無確定性。
所以如果Eumenides偽造了錄像,其他的場景都可以模仿得很好,但那個掛鍾上的指針卻無法模仿,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斷電和來電之間的時間間隔會是多少!Eumenides要造假的話,他一定會選擇拍不到掛鍾的左半邊屏幕來操作。以他的謹慎和縝密,絕不應該讓那難以操控的掛鍾出現在偽造的錄像中!
而現在那掛鍾不僅出現在了錄像中,而且掛鍾上的指針變化還能與實際情況精妙吻合,這隻能說明:那段錄像顯示的的確就是辦公室現場的情形,並無造假的可能!
這個疑問到此算是解決了。但羅飛的心情卻輕鬆不起來。因為由此而衍生出來的推論是:在23:39:21的時刻,確實有一個高大的男子闖入了守備嚴密的辦公室。他手中夾著銳利的刀片,正準備展開一場血腥的屠戮!
他究竟從哪裏來?作案後又去了哪裏?這個糾纏不清的問題再次成為了血案中首當其衝的困惑焦點!
這次羅飛沉思了良久仍無進展,腦子卻漸漸發漲。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暫時修整片刻。看看時間,已經過了淩晨三點。他斟酌了一會兒,吩咐尹劍:“你通知一下曾日華和慕老師吧,讓他們過來。我們四點鍾的時候開個現場會議。”
第十九章 現場勘查
十一月三日淩晨四點整,龍宇大廈一層監控室。
“四一八”專案組的現場會議開始了。除了柳鬆因保護杜明強不能前往,其他成員都準時出現在了會場上。
尹劍首先介紹了案發經過,同時把現場的錄像又反複播放了幾遍。對於這樣離奇的入室行刺事件,曾日華和慕劍雲也隻能瞪大了眼睛不說話,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等尹劍說完之後,羅飛開始補充一些外圍已經掌握的情況:“斷電的原因已經調查清楚了。大廈的主供電電纜上被安置了一個定時爆破裝置。爆炸的威力很小,但產生的溫度足以將電纜的絕緣層熔化,導致供電係統短路癱瘓。備用發電機同樣被動了手腳,輸出電纜本來由四組線路組成,其中三組都被事先剪斷,剩下的一組線路無法承受四倍的設計負荷,所以在啟動十幾秒鍾後就過熱燒斷了。”
聽到這裏,曾日華便饒有興趣地晃起了腦袋:“這可有點意思了啊。既然要破壞,他幹嗎不把四組線路都剪斷呢?偏偏要留下一組,怕是另有文章吧?”
“他是故意要讓我們看到後麵的那段鏡頭……”慕劍雲也開始思索起這個問題,“為什麽呢?炫耀?挑釁?或者……這本來就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在你們來之前,我和尹劍有過一些思路——不過,似乎站不住腳。”羅飛頓了頓,又道,“既然大家都在,也不妨討論一下……嗯,我們當時認為,後麵的這段錄像有可能是偽造的。當時並沒有人闖入室內,凶手這麽做的目的,是想誘騙阿華等人把屋門打開,然後他才能趁亂在黑暗中完成刺殺。”
“哎,很有道理啊!”曾日華似乎對這個思路非常認同,他甚至興奮地用手拍了一下桌子。
“哦?”羅飛便就勢問道,“假錄像這種事,從技術來說困難嗎?”
曾日華大咧咧地擺擺手:“一點都不困難。你想啊,我們從屏幕上看到的畫麵,都是從監控設備終端傳過來的電子信號啊。這個終端如果是攝像頭的話,那我們看到的就是攝像頭攝錄到的畫麵。要造假的話,隻要趁著第一次斷電的機會把信號傳輸線拔下來,然後和事先準備好的播放終端連接在一起。等供電恢複之後,監控屏幕上就會顯示你播放的畫麵。”
“嗯——”羅飛聽懂了對方的講解,並繼續引申道,“等備用發電機被燒壞,電力再次中斷之後。我隻要把信號線重新和攝像頭插在一起,這樣監控設備就又恢複常態,而且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曾日華拍拍手說:“沒錯!”
可羅飛卻皺著眉頭,看起來問題並未解決。他又提出了新的問題:“那麽監控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呢?這個也可以造假嗎?”
“這個啊……”曾日華撓了撓頭皮,“這可就不行了。因為屏幕上顯示的是監控係統內部設定的時間,和終端信號是無關的啊。也就是說,不管屏幕上出現什麽樣的畫麵,顯示的時間都不可能變化的。”
“這樣的話,那段錄像就不可能是假的。”羅飛有些失望地癟癟嘴,然後把錄像裏掛鍾顯示的時差問題講解了一遍。
曾日華聽完有些黯然,不過他還不太甘心,片刻後又辯解說:“會不會啟動備用發電機的人是和Eumenides串通好的?隻要把時間掐準,就可以蒙混過關了。”
“這個沒有必要啊。”慕劍雲首先便否決了這個猜想,“兩個攝像頭裏隻有一個會拍到掛鍾,Eumenides要造假肯定會選擇不出現掛鍾的屏幕,何必像你所說那麽費勁呢?”
羅飛點點頭,且又說道:“我也詢問過那兩個去啟動備用發電機的小夥子。他們的敘述並無漏洞,所以顯示屏上的計時器無法作假的話,那麽錄像作假的可能性基本上也就不存在了。”
曾日華悻悻地咽了口唾沫:“那他真的是神仙嗎?來無影去無蹤的。”
“我們肯定還是忽略了什麽……某個思維的死角。”羅飛眯起眼睛,目光像是凝滯在某些看不見的迷霧之中。
會場暫時陷入了沉默的氣氛中。眾人似乎都在凝神思索卻又難得頭緒。就在此刻,尹劍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趕緊一邊接聽一邊退出會場,生怕幹擾到其他人的思緒。但不久之後他重新走進屋內時,卻毫無顧忌地大聲嚷起來:“羅隊,他們找到了Eumenides換下的血衣!”
羅飛立刻站起身:“快,帶我去看看!”
作為龍宇集團的總部大樓,龍宇大廈擁有一個非常豪華的底層大廳。因為大廳的麵積比其他樓層的投影麵積大得多,所以大廈底層單獨向著樓體南麵凸出了很大一塊空間,這片空間的頂部自然就形成了一片露台。這片露台雖然不算高,但也屬於大廈的外頂麵,平時很少有人會到達這個地方。
搜查小組正是在這裏發現了一個無人認領的運動型背包。打開背包的拉鏈,發現包裏裝著揉成一團的衣物,而最上方赫然是一雙浸滿了鮮血的白紗手套。他們不敢怠慢,一邊保護現場,一邊把情況向專案組作了匯報。
五六分鍾後,羅飛等人來到了這片露台。搜查小組往外圍撤開,將核心的區域讓了出來。羅飛帶上薄膠手套,蹲在圈子中心翻看著那個背包,很快他就給出了論斷:“沒錯,這的確是凶手遺留下來的。”
包裏除了手套之外,還有一套血衣,一個黑絨帽,以及一雙鞋套。這些衣物和錄像中那個神秘男子的穿著完全一致。同時羅飛在背包的外夾層中還找到了一柄極為鋒利的刀片,刀片上尚未完全幹涸的血跡昭示了這正是用於殺戮的凶器。
曾日華也蹲在羅飛身邊,此刻他似乎參透玄機地拍著手道:“那這裏一定就是Eumenides逃跑的路線了!”
“嗯。”尹劍附和著點點頭,“他應該是事先準備有一包幹淨衣服在這裏。在作案之後,他先到這個露台上換了血衣,藏好凶器,然後才逃之夭夭的。”
因為身為女性且並不熟悉刑偵過程,慕劍雲一直站在圈外旁觀著。在聽到同伴們的分析之後,她便轉頭四顧,打量起周圍的地形來。
“從這裏逃走倒是容易。關鍵的問題是,他該怎樣才能從十八樓的辦公室到達這個露台?”最後慕劍雲仰起頭看向大廈高層,拋出了這樣的疑問。
確實是如此。如果能到達這個露台,那無論從邊緣的哪個方向往下一躍,便可脫身到大廈之外(五六米的高度對普通人來說或許是個障礙,可對Eumenides這樣的高手就不值一提了)。可是大廈的十八層和這個露台之間卻有數十米的高差,Eumenides總不可能像鳥一樣飛下來吧?
羅飛此刻也站起身,他抬頭看看高處的樓層,然後把目光又轉回到露台上。卻見這個露台采用了“空中花園”式的設計,周圍一大圈都鋪上泥土,做成了綠化帶,裏麵樹木蔥鬱,長勢倒也茂盛。
“去那邊樹木叢裏再仔細搜搜看。”羅飛對搜查小組下達了新的命令。小夥子們立刻分散開來,鑽進了茂密的綠化帶中。
沒過幾分鍾,就有興奮的聲音從樹叢裏傳出來:“這裏有一堆繩索!”
羅飛等人全都為之動容,他們不約而同地向著呼聲傳出的地方跑去。紮到近處一看,果然,在一株小青鬆旁邊堆著大量的繩子,盤錯交織,長度相當可觀。
羅飛彎腰把那繩子撚起一截。卻見那繩子隻有小指般粗細,但質地非常堅韌,應該是專業的戶外攀爬用品。他輕輕咂了一聲,抬起頭向著高處遠遠眺望。
這個動作的暗示意味是如此的明顯,以至於周圍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感覺恍然大悟似的。曾日華更是按捺不住地叫起來:“原來他就是用這根繩子爬進爬出的!”
羅飛卻不置可否。他愣愣地思索著,似乎有很多事情仍是無法理解。
“爬出倒是可以,要爬進那也太難了吧?”慕劍雲也悠悠地表達出自己的困惑。
因為大廈在南向的裏麵是呈內凹的弧形。所以繩索如果從十八層的那扇窗戶懸下來,必然有很長一段是無依無靠地垂在空中。沿著這樣的繩索往下滑溜很容易,但要往上攀爬,所需要的技術和體力就非同一般了。
而羅飛考慮的問題則更多。他收回目光看著曾日華,像是反問一般地說道:“要避開室外的監控攝像,他隻能在停電之後開始攀爬。四分鍾的時間,從這裏上到十八樓,走樓梯都費勁,隻靠這條繩索,可能嗎?而且垂直落差這麽大,這繩索開始怎麽掛上去?最後又怎麽收回來?”
曾日華被問出了一臉愁容,他頗委屈地咧著嘴:“我怎麽知道那麽多?不過Eumenides這家夥,他肯定是有辦法的。”
“既然在這裏發現了繩索,那個辦公室又隻有窗口可以出入。所以Eumenides的基本手法應該可以確定了吧。”尹劍對曾日華表達了支持的態度,“至於他究竟怎麽完成這麽高難度的工作,我覺得可以請教一下特警隊的同誌。”
尹劍剛說到特警隊的同誌,特警隊的人還真就出現了。卻見柳鬆正從大廈二層的出口轉出來,跑上了露台。
羅飛的目力最為敏銳,他首先看到了這個不期而至的同僚,禁不住輕輕地“咦”了一聲。其他人便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而柳鬆則很快就跑到了他們的身邊。
“你怎麽也來了?”羅飛惦記著派給柳鬆的任務,“不是讓你守著杜明強嗎?”
“我把他一塊帶過來了。”柳鬆看起來求戰欲望非常強烈,他簡單地答了一句後便急切地反問,“這裏情況怎麽樣?”
羅飛還是有些不太放心:“他現在在哪兒呢?”
“在大廈裏。周圍都是我們的同誌,肯定出不了事的。”
羅飛這才點了點頭。現在龍宇大廈裏布滿了警察和集團護衛,每個人都在全力搜尋Eumenides的下落。把杜明強安置在那裏,即使沒有柳鬆監防也不致出什麽問題。
曾日華“嘿嘿”一笑,感慨道:“深更半夜的,那家夥倒也樂意跟著你一塊折騰。”
“上次被我教育了一次,現在老實多了。”柳鬆心照不宣地回視著曾日華,對於“教育”這個詞的意義,這兩人是頗有共鳴。
既然柳鬆來了,尹劍正好可以繼續先前探討的思路。他抬起頭指著大廈高處問柳鬆:“你能不能看到十八樓的那扇窗戶?”
柳鬆眯起眼睛尋摸了一會兒:“是不是四周一大片都黑著,就中間孤零零亮著燈的那個?”
“沒錯。”尹劍又低頭指指腳下,“你再看看這堆繩子,能不能用它從這裏爬到那扇窗戶?”
柳鬆咋了咋舌:“這麽高?而且是淩空攀爬……我肯定是不行。”
羅飛又追問了一句:“那你覺得有人能做到嗎?”
柳鬆本想搖頭,但看到眾人都極為鄭重地看著自己,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他猶豫了片刻,換了一種保守的語氣:“嗯……這麽說吧,我們特警隊也會經常進行攀爬訓練,像這樣的徒手懸空攀繩,最多也就是設置二十多米的高度。再高的話,不僅體能上支撐不住,而且繩索會搖擺得很厲害,不好控製。”
羅飛摸著自己的下巴頦,若有所思。柳鬆算得上是特警隊裏的佼佼者了,一身本領未必在Eumenides之下。連他都覺得難以完成的任務,Eumenides真的能在四分多鍾的時間裏就輕鬆搞定嗎?
柳鬆從羅飛等人的神色中窺到了一些端倪。他用難以置信的口吻問道:“難道Eumenides就是這樣進入作案現場的?”
尹劍眨著眼睛,顯得既茫然又無奈:“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隻能這麽解釋了……”
柳鬆再次仰起頭,張大嘴看著那扇窗戶。那裏實在太高了,簡直像夜空中的繁星,遙不可及。因為頭仰得角度太大,血液回湧,柳鬆很快覺得有些頭暈,他用手揉著脖子,沮喪地垂下頭來。雖說還未和Eumenides正麵相遇,但在他心裏像是已然輸了一個回合。
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中,外圍搜索的警員忽然又撼了起來:“羅隊,你們過來看看,這裏有發現!”
眾人精神一凜,連忙循聲走了過去。卻見在露台的西側邊緣處,一個搜索隊員正蹲在樹叢間,認真研究著地上的某樣東西。
走到近處才看清,原來那是一塊白色的塑料泡沫。這本是城市中隨處可見的廢棄物,之所以引起關注,是因為這塊塑料泡沫的邊緣沾染著一小片的血跡。
羅飛一直戴著薄膠手套,直接便把那塊泡沫撿起來仔細端詳。那泡沫薄薄扁扁的,帶著明顯的弧度,形狀看起來像是古代屋頂上那種細長的琉璃瓦片。
“這是什麽?”慕劍雲湊上前,略歪著腦袋問道。
“應該是包裝用的泡沫殼吧——”尹劍猜測著說,“看形狀包的是玻璃杯之類的東西。”
羅飛皺皺眉,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他轉頭對身邊的那個搜索隊員說道:“你從大廈正門出去,往東走二十多米,在馬路邊上應該還有一塊這樣的泡沫——現在就去把它撿過來。”
那搜索隊員立刻領命而去。見身邊其他人都露出困惑的神色,羅飛便淡然解釋道:“我來的時候在門口看到過的,當時沒有在意。不過這兩塊泡沫的形狀挺像的,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線索——希望那塊泡沫還沒有被其他人撿走。”
留意身邊的每一個細節,並且有著過目不忘的神奇本領,這正是羅飛異於常人的所在。不過曾日華對他這次的發現卻有些不以為然:“這樣的包裝垃圾滿街都是吧——很多人都會隨手亂扔的。我覺得不該往西,應該集中力量,沿著大廈往東仔細搜查。”
慕劍雲看看他,似乎在問為什麽,曾日華便又手舞足蹈地解釋:“你看,這泡沫上有血跡啊,而且還很新鮮,顯然就是凶手留下的。這說明凶手曾經到過這個地方,這裏又是露台邊緣,那他應該就是從這個方向跳下露台的,我們得往東邊搜過去才對。”
在他說話的過程中,尹劍已經開始搖頭,並且緊跟著他的話音吐出三個字來:“不見得。”
曾日華瞪著眼睛,有些受到打擊的樣子。而羅飛則是目光一亮,頗為讚許地看著自己的助手。
尹劍感受到了來自羅飛的鼓勵,於是更加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既然凶手已經在露台上換了血衣,那麽他身上的血跡肯定也會清理幹淨,不會在跳下露台時還把血沾染到周圍的物體上。而且這泡沫上的血明顯呈浸漫狀,如果是凶手經過是留下,應該是形成滴落狀的血濺才對。”
對方的言辭有理有據,曾日華不得不點頭以示認同:“嗯,這樣啊……這樣的話,這血跡是怎麽回事呢?”
“我覺得是凶手在換下血衣之前,用手抓起過這塊泡沫,所以手套上的血就染了上去。”尹劍一邊說,一邊伸手過去在泡沫旁邊虛虛地比了一下。果然,如果張開虎口捏住泡沫的話,正好可以在泡沫的一端染上吻合印跡的血痕。
“他拿這個泡沫幹什麽?”曾日華翻起眼睛做出苦思冥想的樣子。就在這時,剛剛被羅飛派出去的那個搜查隊員已經返了回來。
“羅隊,找到了。”他一邊大聲匯報一邊快步走到近前,他手裏捏著一隻大號的證物袋,裏麵裝著另一塊塑料泡沫。
羅飛接過證物袋,和其他人一起細細端詳。卻見這塊泡沫的形狀果然和露台上的差不多,隻是尺寸似乎要略大一點。不過這塊泡沫上並沒有血跡,幹幹淨淨的正常得很。
“把這些東西都拍照,打包,帶回隊裏去。”羅飛先是對尹劍吩咐一番,然後又命令周圍的搜查小組,“你們再辛苦辛苦,把搜查的範圍擴大一點,方圓五十米的範圍內,都要仔細地篩一遍,尤其是大廈的南側!”
眾人各自領命,而羅飛這時又仰起頭來,遠遠看向高處那點孤獨的燈光,不知在想些什麽。他的專案組同僚們也紛紛抬頭,他們眼神中多少有些迷茫,看來他們雖然能跟上羅飛的動作,卻很難跟上他的思維。
良久之後,羅飛的思緒似乎到達了一個節點,他無聲地長吸一口氣,轉頭看著眾人道:“我們回大廈裏看看吧。”
一行人下了露台,首先進入了大廈的一層大廳內。龍宇集團的那些黑衣護衛此刻基本上都集中在這裏,若幹個刑警隊員正忙著給他們做詢問筆錄。而在大廳的會客台邊,有兩個人正相對而坐。
“他們倆怎麽湊到一起去了?”羅飛看到這樣的場麵,不免覺得有些奇怪。
柳鬆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因為那兩個正在交談的男子,一個是阿華,另一個卻是他的保護目標杜明強,後者此刻蹺起了二郎腿,一副得意悠然的模樣。
“我讓你在監控室待著,你跑這兒來幹什麽?”柳鬆快步趕上前,沒好氣地斥問著杜明強。
杜明強放下了二郎腿,神態略收斂了些。不過他還是振振有詞地反駁道:“我們正在做一個罪案現場專訪。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作為一個記者,我怎麽可能在屋裏閑得住?”
柳鬆瞪大了眼睛,隨後趕到的慕劍雲聽到他們的對話,忍不住輕輕一笑,附耳對曾日華說道:“我早就知道這家夥乖乖聽從擺布是另有居心。就他這身賤骨頭,你們以為打兩次就改得了嗎?”
柳鬆伸手把杜明強從椅子上拽起來:“走走走!這是你瞎胡鬧的地方嗎?!”
可阿華卻拽住了杜明強的另外一隻胳膊,同時冷冷地看著柳鬆道:“這位警官,我可不覺得杜先生的行為是胡鬧。作為Eumenides殺戮名單上的對象,他有權利了解事態的進展,而作為一名記者,他也有義務把事情的真相告知給公眾。”
杜明強有了阿華的支持,腰杆兒似乎硬了很多,於是便僵著身體和柳鬆較起了勁:“我是合法公民!這裏是龍宇大廈!隻要主人同意,你們無權限製我們的交談自由!”
“你……”柳鬆雖然氣惱,但在言辭上卻很難敵得過伶牙俐齒的杜明強,他隻好看向身後的羅飛,似乎要等待對方的決斷。
羅飛卻覺得問題的核心在阿華身上,所以他沒有搭理杜明強,而是對阿華說道:“你不該接受他的采訪。他隻是個網絡記者,今天的事情如果在網絡上傳播開,會給公眾帶來恐慌的。”
“我知道他是網絡記者才接受采訪的。”阿華一開口就把羅飛的話頂了回去,“傳統媒體都是被閹割過的,我才不會在他們麵前浪費時間。前幾天電視上不還說Eumenides已死,恐怖殺手的陰影已經消散嗎?哼,你們自己不覺得很可笑嗎?”
羅飛苦笑了一下,他也知道那些媒體的德性,確實是沒幾句真話。
“我們需要在網上亮出自己的聲音,而不是讓Eumenides一個人在那裏唱獨角戲!”阿華反過來試圖說服羅飛,“現在很多網民都把Eumenides當成了城市英雄,可他們是否知道,每一起血淋淋的殺戮都是一起新的罪惡?那些受害者同樣有家庭、有朋友、有深愛著他的人們。這些人的痛苦又去找誰分擔呢?”
這些言語儼然發自肺腑,竟然在場眾人皆有些動容。而杜明強則像是重任在肩一般昂起頭,拍著胸脯說:“我一定會把他們的感受寫出來,讓公眾真正地了解Eumenides。他並不是什麽英雄,他隻是一個濫用正義感的殺人犯!”
羅飛看看杜明強,開始重新考慮這個網絡記者可能帶來的利害關係。其實他也覺得警方在輿論上和Eumenides的對抗有些乏力。自從Eumenides在網絡上發出“死刑征集令”,然後又如約處置了韓少虹、郭美然以及辱師少年這些網絡中的公憤對象,他的名望已越來越高,隱隱已成為網民們寄托正義情感的不二之選。而那篇征集令也被大量地轉貼,令警方的網監部門疲於應付。
古人早有治水之訓。當公眾的情緒已經蓬勃醞釀起來,光靠“堵”是無法解決問題的。或許這時真的應該出現和Eumenides相對的聲音,從另外一個角度引導人們去看到事情的全貌。時代已經不同了,每個人都有自由的思想,讓他們獲得足夠的信息,進而去判斷、去選擇,也許才是真正的輿論控製之道。
想到這裏,羅飛便問杜明強:“你會怎麽去寫這篇報道?”
“放心吧,我肯定不會去渲染凶殺的細節。”杜明強翻著眼皮說道,“我是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記者,並不是刺探隱秘的狗仔隊!我所專注的是案件背後的意義,比如說凶案給受害人家庭帶來的痛苦,等等。”
“那麽對Eumenides給被害人羅列的罪名呢?你怎麽處理?”羅飛最關心的其實是這一點,因為這個問題把握不好的話,網民們很可能又會一邊倒地為Eumenides喝彩。
杜明強“嘿嘿”地怪笑起來:“這正是我這篇報道的精彩之處呢。”見羅飛麵露不解之色,他又拿著賣關子的腔調解釋說:“Eumenides這次給兩個死者定的罪名都是‘涉黑’。可他或許不知道,蒙方亮在十多年前就因為相同的罪名蹲過監獄,直到四年前才刑滿釋放。所以他的罪行已經被法律製裁過,並不需要Eumenides的懲罰。而蒙方亮在出獄之後一心向善,甚至皈依佛教。對這樣一個人,Eumenides有什麽理由舉起他的屠刀?”
是這樣?羅飛心念一動,那Eumenides的這次行刑確實有點濫殺無辜的嫌疑。如果把事實公布於眾,或許真的能讓很多Eumenides的支持者倒戈相向呢。
不過羅飛並沒有把心中的暗喜表現出來。他知道杜明強實在是個太過浮躁的家夥,你誇他三分,他轉眼就會飛起來一丈。所以羅飛仍然板著臉孔,他似乎斟酌了許久,這才作出好大讓步似的對柳鬆說道:“這樣吧,等他把報道寫完,你先拿過來給我看看。我覺得沒問題,就讓他發出去。如果他寫的和今天說的不一樣,那就讓曾日華把他在網絡上所有的發文權限全部封禁。”
柳鬆應了聲“是”,撤手鬆開了杜明強。杜明強懶洋洋地重新坐下,一副勝利者的得意姿態。
羅飛這時再次看向阿華,其實後者才是他來到大廳的目標所在。
“阿華,你叫上龍哥。麻煩你們兩個跟我上樓一趟。”
“有什麽事嗎?”阿華敏感地問道。
“現場的那個辦公桌,有一個抽屜無法打開……”
“那是鄧總的私人抽屜,我也沒有鑰匙。”
“我知道。但是出於辦案的需要,我還是想看看那個抽屜。等下我會把鎖撬開,你們倆最好和我一塊上去,這樣方便一點。”羅飛的話說得很客氣,但顯露出來的態度卻不容置疑。
既是警方辦案的需要,阿華自然沒理由拒絕。況且對方能邀請己方人員一同前往,也算是有禮有節。阿華點點頭說道:“那好吧。”
於是眾人叫上龍哥,又乘電梯向著十八樓而去。這次柳鬆吸取教訓,囑咐樓下的同事看好杜明強,防止他再跑到案發現場添亂。
辦公室內,對屍體的勘驗以及物證痕跡的搜集工作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羅飛等人避開死者所在的核心現場,直接來到了那張碩大的辦公桌前。
再次征得阿華和龍哥的同意後,羅飛指揮柳鬆打開了抽屜上的鎖頭。對於柳鬆來說,這樣的活計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抽屜被緩緩拉開,就連阿華和龍哥也探長了脖子。因為他們也從未見識過鄧總的這個抽屜裏到底會裝著些什麽寶貝。
可那抽屜卻幾乎是空空如也。直到那屜籠把拉到盡頭的時候,才在最裏端顯出一個信封來。
光禿禿的信封,表麵沒有任何字跡。而眾人的心卻不約而同地為之一緊。
羅飛重新帶上取證用的薄膠手套,將那個信封從抽屜裏取了出來。然後在眾人的注視下,他把信封打開,從中抽出一張字條。
在場眾人對這樣的字條早已非常熟悉,他們所關心的無非是字條上這次出現的人名罷了。
卻見這次字條上寫的是——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阿華
罪行:涉黑
執行日期:十一月五日
執行人:Eumenides
屋中出現短暫的寂靜,大家都看向阿華,目光中透露出難以描述的複雜情緒。
阿華緊咬著牙齒,他的眼中隻有仇恨和憤怒,絲毫看不到畏懼的神色。倒是現場另外一個人忍不住驚恐地叫出聲來:“這家夥……他……他是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嗎?”
羅飛等人循聲看去,說話的人卻是龍哥。他的身體瑟瑟發抖,全然配不上那副孔武有力的尊容。
阿華瞪了他一眼:“又不是寫給你的,你怕什麽!”
“遲早也會到我的!”龍哥連說話的聲音也顫抖起來,“先是鄧總,然後是阿勝,這次是林總、蒙總,接下來就是你我,他一個都不會放過的!”
“阿勝?”羅飛忽然警覺起來,“阿勝是誰?”
“阿勝也是鄧總的心腹,前些天出車禍死了。”龍哥忙不迭地回答,似乎把羅飛看成了他最後的救命稻草,“不過當時阿華他們就分析,這很可能也是Eumenides設計的毒手!”
羅飛看看身邊的同僚,神色愈發嚴峻。沒想到撬開這個抽屜之後,竟又牽扯出前後兩條枝節來。這個他原以為會輕鬆度過的夜晚,此刻已將他引入了新一輪激戰的漩渦之中!
十一月三日清晨六時整,省音樂學院內。
當莘莘學子尚在睡夢中的時候,卻有一個女孩已踏著晨露走在校園中。她穿著一襲淡雅的黑白服飾,像是一朵開放在朦朧晨光裏的純淨蓮花。
她步履輕盈,但卻走得很慢,因為她的眼睛從小便失去了視力。她隻能一路跟著那隻名叫牛牛的導盲犬,後者已經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夥伴。
這一人一狗穿過一片大草坪,來到了一間獨立的琴房前。這裏林木環繞,環境清幽,此刻幾乎看不到其他的來往之人。女孩摸出鑰匙,打開屋門走進去。雖然天色仍暗,但她卻沒有開燈,因為那燈光並不能驅走彌漫在她身邊的黑暗。
女孩每天的生活都是從這間琴房開始的。她必須來得很早,因為她並不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她隻是在借用這個屋子。每到八點以後,當本校的學生開始上課活動的時候,她就得踏著朝陽離開。
女孩不舍得有一絲的懈怠,她從琴盒中取出自己心愛的樂器,擺好架勢,稍微凝了凝神之後,便屏上一口氣,悠悠地拉動了琴弦。柔美的旋律如同溪水般潺潺流出,浸潤了這個深秋的清晨。而女孩則緊閉雙眼,陶醉於這個僅屬於自己的音樂世界。當她身體上的缺陷完全被音樂的光芒所掩蓋時,也就是她最美麗的時刻,可惜這樣的時刻卻很少有人能欣賞到。
一曲終了,琴房四周複歸寧靜。原本一直趴在主人腳下的牛牛此刻卻忽然站起身,衝著屋外“汪汪汪”地叫起來。女孩放下小提琴,有些詫異地歪了歪腦袋,凝神傾聽外麵的動靜。在這個時間段,此處應該很少有人過往的。
可今天她卻分明聽見了腳步聲,那步伐沉穩迅捷,而且正向著琴房的方向越行越近。女孩站起身,有些緊張地攥緊了牛牛脖套上的繩索。
腳步聲在琴房門前停下了,片刻後,“咚咚咚”的敲門聲響了起來,並且有個陌生的男子聲音在問道:“有人嗎?”
房門隻是虛掩著,但那人卻沒有直接把門推開,從這一點看來,那男子倒是個頗有禮貌的來客。女孩略略放鬆些情緒,反問道:“你找誰?”
“鄭佳女士在這裏嗎?”男子仍是在屋外問道。
女孩略略猶豫了一會兒,沒有答話,臉上則露出詫異而又躊躇的神情。
屋外人似乎感受到她的疑慮,便又解釋道:“我是送快遞的,雇主讓我在這個時間把貨物送來這裏,交給一個叫作鄭佳的女士。”
女孩終於開口:“那你進來吧。”
屋門被輕輕地推開,女孩聽見那男子走進了屋內。他停在距女孩兩三米遠的地方,帶著祝福的語氣說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有人在網上訂了這隻蛋糕,托我送過來。”
生日?女孩似乎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的,今天確實是自己的生日。隻是最近遭遇至親劇變,她早已把些事忘在了腦後。沒想到居然還有別人在幫她記著。
“是誰訂的?”她很自然地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我不知道。網上訂購可以匿名,我們隻管把貨物送到就行。祝你生日快樂。”男子微笑著說道,而且他的微笑似乎能通過語言傳遞出去,在女孩身邊洋溢出一股暖意。
“謝謝你。”女孩也微笑著回複他。
“那我把蛋糕放在琴凳上了。”
“等等——”女孩聽出了對方話語中告辭的意味,“你要走了嗎?”
男子“嗬嗬”一笑,委婉地回答說:“我還有別的貨物要送。”
女孩咬了咬嘴唇:“你能不能稍等一會兒。我想……請你描述一下那個蛋糕,它是什麽樣子的?我看不見……”
這樣一個請求從這樣一個女孩口中說出來,隻怕任何人都不忍心拒絕。那男子也因此留下了腳步,他看著那個蛋糕認真地說道:“這蛋糕不大,但是非常漂亮。蛋糕是金黃色的,上麵是一層厚厚的奶油。奶油中心用巧克力澆成了一柄小提琴,亮亮的、黑黑的。有好多音符圍著小提琴飛舞,這些音符是鮮紅色的,看起來應該是……嗯,是用甜果醬畫在奶油上的吧?”
女孩側過耳朵傾聽著,她的臉上露出笑意,分明是感受到了那些繽紛的色彩。然後她又問道:“上麵有字嗎?”
“當然有——蛋糕上寫著:祝鄭佳二十一歲生日快樂!”
“落款呢?”女孩期冀著揚了揚頭。
男子這次略遲疑了一下,回答說:“沒有落款。”
女孩輕輕地“哦”了一聲,她蹲下身體,用手輕輕撫摸著牛牛的腦殼。牛牛乖巧地坐在她的腳邊,一邊用腦袋蹭著主人,一邊用慵懶的眼神看著不遠處的男子。
“這是我的導盲犬,它叫牛牛。”女孩柔聲介紹著自己的夥伴。
男子笑了笑,誇讚說:“它看起來很乖,也很可愛。”
“牛牛看見陌生人的時候是很警惕的——”女孩微微側過腦袋,沉吟著說道,“可自從你進屋之後,它就一聲也沒有叫過。”
男子站著不說話,嘴角挑起一絲苦笑。
女孩忽然抬起頭,眼睛正對著男子的方向。男子頗不自在地別了別身體,好像對方真能夠看見自己一般。
女孩就這樣“凝視”著對方,片刻之後,她終於鼓足勇氣,試探著問道:“是你嗎?”
男子長出了一口氣,倒像突然間如釋重負了一般。然後他無奈地搖頭歎道:“你雖然看不見,可我沒有一次能瞞得過你。”
“真的是你?”雖然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女孩心中卻還存著疑慮,“你的聲音怎麽變了?”
“我刻意做了一些掩飾……不想讓你聽出來是我。”男子一邊說,一邊把緊勒在喉彎處的一個塑膠圈解了下來。他用手揉了揉被壓得發疼的聲帶,感覺呼吸順暢了很多。
“現在終於可以輕鬆一點了。”他咧著嘴說道,語調中恢複了年輕人特有的那種陽光和朝氣。
這才是女孩熟悉的聲音。她微笑著站起身,神色頗為驚喜。不過她很快又皺起眉頭問道:“你為什麽要騙我?”
“我不想讓你知道我來過。”既然已被對方識破了身份,年輕人索性變得坦然起來。
女孩敏感地追問:“你怕我會纏上你嗎?”
“不,”年輕人連忙解釋,“隻是……我現在惹了些小麻煩,沒必要讓你擔心,更不想把你卷進來。”
女孩不禁為對方擔心:“什麽樣的麻煩?”
“我能解決的。”年輕人淡淡地答道。他那自信的語調聽起來讓人十分放心,女孩便又笑笑,停止了對這個話題的糾纏。
“請坐一會兒吧,”她向對方發出友好的邀請,“——如果你不用急著離去的話。”
“好吧。”年輕人找了張椅子搬到女孩的麵前,在坐下的同時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不能停留太久。”
女孩理解地點點頭,她也摸索著坐回到椅子上:“你說過你最近會很忙的,我還以為會很久遇不到你呢。”
“今天比較特殊,所以我想辦法抽了個空。”
女孩的眼角微微彎起:“就為了給我送個蛋糕嗎?”
“每個人在過生日的時候,都會希望有人能給自己送來生日蛋糕吧。”年輕人很認真地回答道。
女孩輕聲說了句:“謝謝你。”她的表達雖然簡單,但卻非常誠摯。
年輕人無聲地笑著,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隻可惜那女孩並無法看見,見對方沉默不語,她便又主動說道:“你幫我切一塊蛋糕吧——我今天正好沒有吃早點呢。”
年輕人當然不會拒絕對方的請求。在他心中,照顧這個女孩已經成為自己無可推卸的責任。他起身拆開那個蛋糕,切下一個小小的尖角盛在紙托裏,然後送到女孩的麵前。
女孩聞到了蛋糕的香甜氣息,她深深地吸了吸鼻子,抬手去摸索蛋糕的位置。不過她努力了幾次都沒能準確地找到紙托,她歉意地笑了笑,同時也不免有些沮喪。
年輕人遲疑了片刻,似乎想做什麽但又缺乏足夠的勇氣。不過他最終還是伸出自己的右手,輕輕抓住了女孩的左腕。
“在這裏。”他引導女孩纖白的小手握住了紙托。
“我是不是很麻煩?”女孩癟著嘴問道,但神情卻是快樂的。
“怎麽會?每天都這樣陪著你我都不會覺得麻煩。”年輕人一邊說一邊收回了自己的手,他的指尖上仍然殘存著女孩溫暖和柔香,心神微微有些激蕩,這是他以前從未品嚐過的美妙感覺。
而女孩心中此刻也同樣不太平靜,對方言辭中誠摯的關懷感覺令她的臉頰不由自主地微熱起來。她低下頭,借著吃蛋糕的動作掩飾自己的神色變化。
“好吃嗎?”
“好吃。”
似乎是簡單到有些弱智的對白,但每一個字都在撩撥著兩個人的心弦。隨後他們都不再說話,女孩一口一口地吃著蛋糕,年輕人則在一旁怔怔地看著她。
良久之後,女孩似乎感覺氣氛沉默得有些奇怪,便抬頭問了句:“你在想什麽?”
年輕人從縹緲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我想起了……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吃蛋糕的時候。”他幽幽地說道。
“嗬嗬。”女孩清脆地笑著,彎手背掩住自己的嘴角,“居然會想這個想到發呆?我猜你當時一定是饞壞了吧?”
年輕人卻笑不起來。
“那次是我六歲的生日——”他第一次向別人訴說那段回憶,“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吃到一塊生日蛋糕,我父親很早就答應我,會在生日那天滿足我的這個願望。”
年輕人語調低沉,這讓女孩感受到了一絲不一般的氣氛。同時“父親”那兩個字也讓她莫名地傷感起來。悵然了片刻之後,她輕聲說道:“你父親一定很疼愛你吧?他應該是個稱職的父親,不會讓你的願望落空的。”
年輕人卻搖了搖頭:“不,最後讓我吃上蛋糕的人並不是我的父親……”
“哦?”女孩有些搞不清狀況,她聰明地選擇了閉口不言。因為她感覺到那是對方內心深處某些柔嫩的回憶,如果願意說,他便會說出來;如果不願說,自己還是不要多問的好。
年輕人的眼睛罩著一層迷霧,他似乎能透過時空看到些什麽,但一切卻又如此模糊難辨。十八年過去了,那蛋糕的滋味猶在唇邊:香甜中又透出難以描述的酸澀。
他無法向對方講述太多,最後他隻是緩緩地說了一句:“我父親就是在那一天去世的。”
女孩愕然怔住了。“對不起……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說著,“原來你那麽小就失去了父親……”
年輕人用雙手捂著頭,太多複雜的思緒在他的腦子裏衝撞著,令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忽然,他的手被另一雙柔軟的手握住,一股暖流隨之漫遍了全身。他抬起頭,看到女孩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前,正用雙手輕輕地撫慰著他。
年輕人慢慢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然後他反握住女孩的小手:“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失去父親的感覺了……所以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忍不住想要保護你、照顧你……”
女孩沒有說話,但內心的苦澀中卻在慢慢沁出些甜蜜的感覺。以前她隻是把對方當成一個值得交往的朋友,而這一刻起,她開始覺得相互間有了種同病相憐的親近。
“我該走了,”年輕人忽然站起了身,“我已經逗留得太久……”
女孩點點頭,把手從對方的掌心裏抽出。雖有些不舍,但她確實也需要時間來冷靜一下。
“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情?”在離開之前,年輕人還有些話要說。
“什麽?”
“可能會有人來向你打聽我的情況——不要告訴那些人我們曾經會過麵。”
女孩很爽快地應了下來:“好的。”
年輕人倒有些奇怪了:“你不問問為什麽嗎?”
“你不想說的,我又何必要問?”女孩淡淡地一笑,“反正我相信你不是壞人,總不可能害了我。”
年輕人看著女孩,對方那充滿信任的笑臉卻像刀鋒一樣侵割著他的心靈。他忽然間覺得有些窒息。
“我走了。”他用一種倉促的方式告了別,然後狼狽地、像個逃兵一樣衝出了琴房。
第二十章 泡沫人
早晨十點二十五分,杜明強住處。
柳鬆獨自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忽然屋內傳來一些輕微的響動,他立刻警覺地彈起身,睡意在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柳警官,你也過於緊張了吧。”從臥室來到客廳的杜明強看到對方這副神情,便帶著揶揄的口吻說了一句。剛才的響動正是他走出臥室的時候發出來的。
柳鬆冷冷地看了杜明強一眼,懶得和他多說什麽。這是個不知輕重的家夥,自己沒必要和他一般見識。要知道,嚴密如龍宇大廈一樣的安全措施,Eumenides仍能來去自如地完成殺戮,而自己在這幢普通的民居內執行保護任務,再怎麽小心謹慎也難言為過啊。
杜明強並不在意對方的冷淡態度。他興致勃勃地走過來坐在柳鬆身旁,好像兩人是很熟絡的好兄弟一般。
“來,看看我寫的稿子吧!”他拍著柳鬆的肩膀,把幾頁打印好的稿紙塞到對方手裏。
柳鬆想起淩晨時分在龍宇大廈大廳裏,羅飛和阿華等人曾經商討過在網絡刊發稿件的事情,沒想到杜明強這麽快就寫出來了。他禁不住有些驚訝地瞥了對方一眼。
杜明強明白柳鬆所想,他得意地打了個哈哈:“新聞報道最重要的是什麽?第一是速度,第二是速度,第三還是速度!你睡覺的時候我就在趕稿,現在這篇稿件發出去,不僅有獨家報道的效果,還正好能趕上網民瀏覽的最高峰。你說,這稿子怎麽可能不火?”
柳鬆把杜明強的手從自己肩頭撥開,輕哼一聲說道:“你別興奮得太早了,你這篇稿子能不能發出來還不一定呢!”
“哎!”杜明強一下子急了,“我這稿子的思路都是羅隊長認可過的,你憑什麽不讓我發啊?”
“發不發我們倆說了都沒用。”柳鬆不緊不慢地說,“得給羅隊審查,他說可以了才能發。”
“官僚,官僚至極!”杜明強憤憤地抱怨著,“這樣的體製,能有什麽效率?沒有效率就沒有戰鬥力,難怪你們一直鬥不過那個殺手!”
這最後一句話柳鬆可實在不愛聽,他驀地瞪圓了眼睛逼視著杜明強。後者被這目光刺得一驚,想到曾經吃過的苦頭,他連忙識趣地住了口。
“好吧,好吧……”尷尬地沉默了片刻之後,他似乎作出了讓步,又嘟囔著說道,“那你趕快把稿子送給羅隊長看看吧,可別耽誤了我發稿的時間……”
柳鬆倒也正想回隊裏了解一下案件的進展。於是他一邊看了看時間,一邊說道:“你跟我一塊去刑警隊吧。”
杜明強翻了翻眼睛:“我去幹什麽?羅隊長說可以,你打個電話告訴我不就行了嗎?”
“我的任務是保護你的安全,所以我們倆肯定不能分開。”
“哎呀,你也太教條了吧?外麵不是還有好幾個便衣在守著嗎?我今天哪也不去,我就在臥室裏睡覺——我都快困死了!”杜明強一邊說一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因為折騰了一宿沒有合眼,他的白眼球上已經滲出了很多血絲,看起來的確是疲憊得很。
“那行啊,我也再睡一覺。”柳鬆不動聲色地說道,“等我們都睡醒了再去找羅隊,反正我不著急。”
杜明強瞪眼看看柳鬆,然後他無奈地長歎一聲:“行行行,我玩不過你——你說了算。走吧,去刑警隊。”
柳鬆淡淡一笑,站起身來。
杜明強也跟著起身,他似乎想想又不甘心,低聲抱怨道:“你不著急?等會兒到了刑警隊,你肯定又要一頭紮進會議室去!”
柳鬆的目的已經達到,便不理會他的怨言,隻是催促道:“快走吧,反正我保證把稿件交給羅隊不就行了?你管我開不開會?”
杜明強還在討價還價:“你開會的時候,得找個地方給我睡覺!”
“就在上次那個休息室。”
杜明強把嘴一咧:“那裏又沒有床,怎麽睡?”
“辦公桌夠大了,再給你拿個枕頭。”見杜明強還想再說什麽,柳鬆便又瞪了他一眼,“我在這裏,不也都是睡沙發嗎?”
杜明強咽了口唾沫,雖不忿但又無計可施。因為急切地要把自己的“獨家稿件”發表出來,他隻好乖乖地跟在柳鬆身後,離開住所向刑警隊而去。
到了刑警隊之後,柳鬆先把杜明強安置在休息室裏,由他手下的那幾個便衣特警負責守護。然後他自己便帶著杜明強的那份稿件去找羅飛。清晨時分從龍宇大廈散去的時候,羅飛讓大家各自回去休息一會兒,然後早上九點半在會議室開會。柳鬆估計這會兒應該還沒開完,於是就直接先來到了會議室。
到了屋裏一看:果然,羅飛、尹劍、慕劍雲、曾日華等一幹人都在。他們一個個緊鎖雙眉,盯著堆放在會議桌中心的一些東西,似乎正在滿懷困惑地思索著什麽。
柳鬆不敢打斷眾人的思路,便輕手輕腳地坐在了尹劍身旁的空位置上。羅飛此刻也看到了他,主動開口招呼說:“你也來了?”
柳鬆點點頭解釋說:“杜明強寫了篇報道,我拿來給你看看能不能發——順便了解一下案子的進展。”
“嗯,你來得正好。”羅飛伸手衝會議桌上指了指,“你看看這些東西,能不能找出些玄機?”
柳鬆便定睛看去,卻見會議桌中心白花花的堆了好些塑料泡沫,有十好幾塊。這些泡沫大小各異,但整體形狀都是薄薄的,同時或多或少帶著些弧度。
尹劍把身體湊過來向柳鬆解釋說:“這些都是從龍宇大廈周圍的區域內搜索到的。和我們淩晨時在露台上找到的那塊帶血的泡沫相比,無論從材質還是造型上來看都非常相似,應該是緣於相同的出處。”
“哦?這東西會和案件有關嗎?”柳鬆眯起眼睛琢磨著,不過一時也看不出什麽端倪。
尹劍又繼續補充說:“露台上的那塊泡沫已經做了鑒定,上麵的血跡正是死者林恒幹的。所以現在至少可以確定:凶手在作案後曾經接觸過那塊泡沫。”
“嗯……以那家夥的能力,這種接觸應該不是意外。”柳鬆跟著這思路分析道,“他是用那塊泡沫做了些什麽?”
“不僅是那一塊泡沫,這些泡沫可能都有些問題。”
柳鬆並沒有盲目讚同,他搖了搖頭說:“這倒不一定吧?它們雖然看起來相似,但也許隻是同一種商品的包裝物,被人隨意丟棄之後,恰巧在露台上的那一塊被凶手撿了起來。”
“如果是同一物品的包裝物,為什麽它們散落的地點會那麽分散?這些泡沫雖然都是在大廈南側發現的,但是兩兩之間最遠卻相距了六十多米。你覺得這是怎麽回事?”羅飛看著柳鬆說道,他的語氣和目光似乎都在刻意引導著對方的思維。
“這個……”柳鬆略愣了一下,很快有了思路,“也許這些泡沫是從高處拋落的,所以才會分散得這麽開。”
羅飛點點頭,而在場的其他人也都用讚同的目光看著柳鬆,似乎他剛剛說出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柳鬆在這種氣氛下自然會想得更深,忽然間他終於悟到了什麽,激動地脫口而出:“難道是從案發現場拋落的?!”
“非常可能——”羅飛用手指輕叩著桌麵,“因為從泡沫分散的規律來看,和案發現場的高度以及昨天晚上的風向條件都非常符合。”
柳鬆的思維愈發活躍起來:“那這些泡沫就是作案現場的用具?可這些東西能有什麽作用呢?”
羅飛用目光掃了掃身旁的同僚們,然後略聳著肩膀說道:“我們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答案。”
“我剛才猜想,這些東西會不會是高空攀爬的某種用具?”曾日華開始發表意見,“比如說泡沫的比重很輕,可以產生一定的浮力,等等。不過這方麵我們都是外行,正要聽聽你這個特警專家的意見呢。”
“這種思路……未免太科幻了吧?”柳鬆用了這麽一個誇張的形容詞來表達自己的觀點,“這隻不過是一堆泡沫,在水裏或許能把人的身體帶起來,但是在空氣裏能發揮什麽作用?”
曾日華撓撓頭不說話,自己也覺得難圓其說。
這時柳鬆指著那堆泡沫說道:“我可不可以拿一塊看看?”
“你拿吧。”羅飛沒有阻攔,“這些泡沫技術人員都檢查過了,沒有留下什麽有價值的痕跡。”
於是柳鬆便揀了一塊最小的泡沫拿在手裏,從大小和形狀上來看,這塊泡沫和露台上帶血跡的那塊幾無二致。
就在柳鬆研究泡沫的當兒,卻聽慕劍雲又開口說道:“其實有另外一件事情也很奇怪呢。”
“什麽?”羅飛立刻饒有興趣地追問,慕劍雲已經在會場上沉默了許久,羅飛早就想聽聽她的見解。
“如果這些泡沫的確是作案現場的用具,那凶手為什麽會隨意拋棄呢?從十八層樓的高空拋下之後,泡沫肯定會散落在很大的範圍內,因此而變得不起眼。但是以Eumenides的行事風格,他至少應該把沾染血跡的這塊泡沫帶走吧?我們正是在露台上發現這塊泡沫後才抓住了這條線索,這裏麵雖說有僥幸的成分,但畢竟還是對手的行為首先留下了破綻,而這個破綻他本來是很容易抹去的。”
“這確實是個疑問。”羅飛點著頭表示讚同,“包括露台上那個裝血衣的包裹也十分可疑——把這麽重要的物證留在現場,這實在和Eumenides一貫的作風和水準不太相符。”
“那他為什麽要這樣?”曾日華用手推了推他那副厚重的眼鏡片,猜測著說道,“難道他是要故意誤導我們的視線嗎?”
曾日華的話讓正在刻苦鑽研泡沫玄機的柳鬆有些泄氣,後者似乎有些放棄了。他用左手撐著腦袋,右手反扣抓住泡沫片的一端,然後像打快板一樣用那片泡沫無聊地輕拍著自己的小臂。
柳鬆的這個動作很快引起了羅飛的關注,刑警隊長禁不住深深地蹙起了眉頭。
尹劍悄悄地碰了柳鬆一下,提醒對方注意。柳鬆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把手中的泡沫拿好——他差點忘記這可是現場提取到的證物呢。
不過羅飛關注的焦點似乎並不在此處。他這時已經轉過頭,目光又盯住了會議桌中心處的那堆塑料泡沫。在僵滯了片刻之後,他的眼神慢慢地明亮起來,最後竟開始閃爍起興奮的光芒。
眾人都意識到羅飛一定是發現了什麽,他們的目光也紛紛跟隨過去,想要看出那隱藏在泡沫堆下的玄機。當這番嚐試失敗之後,他們又不約而同地看向羅飛,期待組長能夠幫他們點破迷霧。
羅飛沒有說話,他在眾人的注視下站起身,向著最接近泡沫的桌子邊緣走去。原本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曾日華很自覺地挪開座椅,給羅飛讓出了道路。
羅飛的視線始終盯在那堆泡沫上,目無斜視。到達桌邊之後,他立刻伸手抓出了其中最大的那片泡沫,略一端詳後,將其擺放在會議桌後端的空處。
那片泡沫有半個枕頭般大小,同樣也帶著些弧度。羅飛放置的時候是凸麵朝下,那泡沫便在桌上輕輕地搖晃著,像是一個被翻過來的烏龜背殼。
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但還是不明白羅飛到底想幹什麽。羅飛則不停歇,轉身又從泡沫堆裏揀出了另外一塊大小相仿的泡沫,這次卻是凸麵朝上,兩個凹麵相對,扣在了先前的那塊泡沫上。
眾人看出來羅飛似乎想用那些泡沫拚出在散開之前的原形,不過現在要說那原形是什麽還毫無頭緒。好在羅飛的動作還在繼續,一塊又一塊的泡沫被他抓起後又找到合適的位置落下,片刻之後,所有的泡沫都轉移了地點,而桌上的那個拚圖也終於顯出了全貌。
桌邊的每一個人都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因為此刻在他們眼前出現的情形實在是有些詭異,詭異到讓他們這些警官都難免有些心裏發毛。
那些泡沫組合成的圖案竟活脫脫的是個人形!這個“人”有軀幹,有腰臀,有四肢,但卻唯獨沒有頭顱。在“他”右小臂部位的正是露台上發現的那塊小泡沫,那已然幹涸的血跡印染在“他”的腕部,隱隱透出一股非人間的陰冷氣氛。
“這……這是什麽東西?”曾日華最先沉不住氣,他張口結舌地問道。
羅飛同樣在盯著那個泡沫組成的人偶沉思著,片刻之後,他幽幽地說道:“具體是什麽東西還不好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東西曾經穿過露台上遺留的那件血衣。”
尹劍此刻也看出了一些名堂,他站起身湊近那個人偶說道:“那件血衣的右手袖口處有一大片血跡,位置和這塊泡沫上的血跡正好一致。可以推斷:當凶手行凶的時候,這塊泡沫就穿在衣服裏,所以袖口處的血跡才會滲在泡沫的邊緣。”
柳鬆的思維也被調動了起來:“那就是說,Eumenides當時是把這套泡沫穿在了衣服裏,就像穿著身鎧甲一樣?”
羅飛表達了保守的讚同:“嗯……從目前看來,似乎就是這樣的。”
雖然這個泡沫人偶的原委已逐漸清晰,可曾日華卻有一種越聽越糊塗的感覺,他眨巴著小眼睛問道:“可他這是要幹什麽呢?難道穿上這身泡沫,就能夠飛越十八層樓的高空嗎?”
眾人沉默著,沒有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局麵:羅飛似乎已經挖出了一條令人眼前一亮的線索,可要用來解決困擾他們的謎題時,這線索卻又顯得蒼白無力,甚至是徒勞增添了更多的困惑。
良久之後,羅飛忽然又輕輕地說了一句:“也許他根本就沒有進過那間辦公室。”
眾人都是一愣,沒想到這繞來繞去的,竟把羅飛的思路又轉了回去。可這條思路早已被他自己否定過了呀。
“如果他沒有進過辦公室,那監控錄像裏的畫麵又怎麽解釋?”慕劍雲蹙著秀眉問道。
羅飛立刻給出果斷的回答:“那段錄像是真實的,這一點我們已經討論過了,不應該再有疑問。”
慕劍雲看看周圍的同事,被羅飛自相矛盾般的話語搞得有些茫然。而曾日華的小眼睛迅速地眨動兩下之後,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
“難道那錄像裏出現的根本就是個假人?隻是這個穿著衣服的泡沫人偶?”
這真是一個全新而又大膽的思路,恐怕隻有曾日華這樣的電腦怪才才能想得出來吧?眾人此刻都把目光投向桌麵上的泡沫人偶,想象著這家夥如果穿上衣服,像木偶一樣被操控時會是怎樣的一副怪模樣。
不過羅飛卻不留情麵地把曾日華的想法駁了回去:“你也看過那段錄像,你覺得錄像裏的那個男子像是個假人嗎?”
曾日華用手揉揉鼻子,窘迫地低下了腦袋。確實,那錄像雖然不夠清晰,但反映出來的畫麵還是非常連貫的。畫麵中的那個男子體態自然、動作協調,即便是世界上最先進的電子機器人也無法模擬真人到如此的境界吧?
“錄像是真的,人也是真的,卻又想不出合理的方法進出那扇窗戶。這豈不是形成一個悖論圓圈了嗎?”慕劍雲看著羅飛說道,語氣多少有些幫曾日華辯解的意思。
羅飛像是被這番詰問難住了。他低著頭喃喃自語:“悖論?確實是悖論呢……”說話間,他似乎已經忘記了其他人的存在,隻顧自己抱著肘,在會議室裏來回踱起步來。
在座其他人還是第一次見到羅飛這樣的狀態,他們便都沉默著不說話,生怕打攪到專案組長的思路。而當羅飛終於停下腳步之後,他們又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羅飛卻流露出抱歉的眼神:“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這樣吧,我們先散會,但大家暫時不要離開,等我想清楚之後再一塊討論討論。”
眾人麵麵相覷,對這樣的處理多少覺得有些奇怪。
尹劍作為羅飛的助手,無論如何是要站在隊長一邊的。見大家都有些茫然,他便在中間發揮起潤滑的作用來:“大家都辛苦了。就去休息休息吧,正好要到午飯時間了。我去食堂招呼一下,今天多加幾個菜,慰勞慰勞大家。”
“那好吧,吃完飯再睡個午覺——哎,也確實是累了呢。”曾日華一邊撐著懶腰一邊站起身。他本是個大咧咧的人,不會惦記事,一提吃飯睡覺便自怡然起來。
慕劍雲倒是還想說些什麽的樣子,不過末了她還是微微搖搖頭,跟在曾日華身後一塊出去了。
柳鬆則起身走到羅飛身邊,把杜明強寫的那篇稿件遞了過去:“羅隊,你抽空瞄一眼這篇稿子吧,看看能不能發?”
“嗬,這家夥筆倒挺快。”羅飛一看到那稿子的長度就忍不住歎了一句,然後他把稿件接在手中,卻見標題寫的是《恐怖殺手再度出擊,血腥屠戮卻失公允》。
從標題的基調來看,的確是站在Eumenides的對麵在質疑他的殺戮行為。羅飛比較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又開始細細閱讀報道的具體內容。
文章的結構別具匠心,沒有直接切入發生在昨夜的那場凶殺案,而是從蒙方亮早年的經曆開始著筆。從文中的描述可知,蒙方亮在龍宇集團創立初期曾是鄧驊手下最得力的幹將,而當時在省城尚未形成一家獨大的局麵,為應付來自各方的威脅和挑戰,蒙方亮手上多少便沾了些血腥。後來因為一起故意傷害案,蒙方亮被捕,並且被判處了無期徒刑。
這段文字寫得風生水起,緊張跌宕,頗像是一部濃縮版的江湖風雲小說,料想定能牢牢地吸引住讀者的眼球。而到了蒙方亮入獄之後,便又筆鋒一轉,開始著力刻畫起人物的內心轉變。在杜明強的筆下,蒙方亮獲刑之後便幡然悔悟,對自己曾經犯下的血腥罪行痛恨不已,同時他也積極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贖罪之心,在獄中不僅積極接受改造,而且多次立功,最終在服刑十年後提前獲得假釋,有了重新做人的機會。
如果說獄中這段像是一個苦難者的艱難自贖,那麽接下來的描寫便充滿了溫馨與幸福的意味。蒙方亮出獄後,與離別多年的家人團聚,妻子賢惠,女兒乖巧,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樣子,令讀者也禁不住為他們感到欣喜。而蒙方亮則徹底摒棄了以前的黑暗生活,他甚至皈依了佛教,時常用自己的經曆來教育誤入歧途的年輕人。
這兩段文字都不是很長,而緊接下來便風雲突變,開始切入全文的重點:來自Eumenides的死刑判罰。在簡略介紹了Eumenides的背景之後,作者大量的筆墨仍然放在了蒙方亮的身上。在文中,雖然家人都非常擔憂,但蒙方亮自己卻能坦然麵對來自殺手的死亡威脅,因為他相信自己已經接受了懲罰,改過自新,如果Eumenides了解了這段經曆,一定不會再對他施以毒手。所以他在進入辦公室避難的時候,特意帶上了當年的判決書、服刑期間的立功獎狀、假釋證明以及能夠反映自己心路曆程的日記一本。
從這段描寫來看,杜明強的文章倒是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因為警方在勘驗現場的時候,確實也在蒙方亮的床頭發現了判決書以及日記等物。羅飛本來還有些納悶,現在才知道,原來蒙方亮是想用這些東西來證明自己早已接受懲罰,改邪歸正,以期能獲得Eumenides的寬恕。
看到此處,任何一個中立的讀者都會在情感上支持蒙方亮了,而他們也必然會懷著急切的心情一口氣讀完整篇報道,以解開那最終的懸念:Eumenides會放過蒙方亮嗎?
文章終於進入了最關鍵的橋段,杜明強也把自己的文筆展現得淋漓盡致。Eumenides作案的過程被描寫得驚心動魄、跌宕起伏,其精彩程度簡直可以和最刺激的好萊塢大片相媲美。不過最終的結局卻是令人扼腕的:蒙方亮並沒有能夠打動Eumenides,他仍然被無情地“處決”了。
在細節描寫中,杜明強亦不忘適時地煽情一下,其中給羅飛留下深刻印象的某段文字是這麽寫的:“……蒙方亮的嘴微微張開著,似乎想對行刺他的人訴說些什麽。可他已經不可能再有機會了,鮮血正從他喉部傷口噴湧而出,染紅了放置在床頭的那個日記本。他多年來的懺悔和救贖在此刻都顯得毫無意義,而他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對摯愛家人的眷念也如同日記中的過往一樣,統統都淹沒在了殘酷的血腥之中……”
羅飛輕輕咂了咂嘴,頗感歎服。這文稿雖然並未對Eumenides作出任何評價,但讀來卻無異於一篇暴行受害者的血淚控訴書。即便是最忠實的殺手粉絲團,在看到這篇文章之後,恐怕也得對Eumenides行為的合理性進行反思吧?
一旁的柳鬆倒誤解了羅飛咂嘴的意味。他憤然說道:“我就知道這小子寫不出什麽好東西……我這就把他帶回去,電子底稿也勒令他刪掉。”
“不,”羅飛連忙擺擺手,“讓他發,而且要盡快——把我們隊裏的電腦借給他用好了。嗯,不僅在網絡上要發,在傳統媒體上也要發。去梳理一下報社的關係,讓他們轉一下,總之把聲勢造得越大越好!”
柳鬆對羅飛這般態度缺少心理準備,他的神情不禁有些發愣。
羅飛明白他的感覺,便又笑了笑,壓低聲音,頗有些神秘地補充了一句:“這次弄好的話,也許能夠一箭雙雕呢!”
柳鬆心念一動,知道這裏頭可能大有文章,便正色領命道:“好的,我這就去安排。”
“尹劍,你跟去協助一下。”可能是考慮到柳鬆對刑警隊不太熟悉,羅飛就給他派了個幫手,末了他又叮囑了一句,“你們倆先把這件事處理完,然後過一個半小時,一塊到我的辦公室來。”
尹柳二人便即離去,一同安排杜明強的發稿事宜。隨後尹劍又惦記起自己先前承諾,去食堂給專案組的同僚們加了幾個菜。眾人吃飯的時候,羅飛卻沒有出現,於是尹劍又揀利落的飯菜打了包,準備一會兒帶給他的領導。
吃完飯稍事休息了一會兒,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兩人便往羅飛的辦公室走去。到了門口,卻見門是虛掩著的,尹劍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羅飛立刻在屋內回應道:“進來吧。”
兩人推門進屋,尹劍先晃了晃手裏的飯盒:“你還沒吃吧?給你捎了點。”
羅飛微笑著點點頭,以示謝意。他原本站在窗前,此刻正回身往自己的辦公桌那邊走去。先前在會議室的那堆塑料泡沫已經被他拿到了這張辦公桌上,泡沫旁邊還放著在露台上找到的那隻運動背包。
尹劍看到桌麵已經被占得滿滿的,覺得要把飯盒擠在這堆東西裏麵有些不太合適,就舉起手問了句:“這個給你擱哪兒啊?”
“先放窗台上吧。”羅飛隨意得很,“我一會兒再吃。”
尹劍到窗戶那兒走了個來回,然後問羅飛道:“羅隊,你是不是已經想明白了?”
“哦?”羅飛笑著反問,“你怎麽知道?”
“因為你已經沒有再繼續想了。”尹劍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想事情的時候會全神貫注的,即使有人和你說話,你的眼睛也總在看向別處——不會像現在這樣輕鬆隨意。而對於案子上的事情,如果你沒有想明白,那麽是絕對不會停下來的。”
羅飛聽完對方的這番描述,“嘿”了一聲,不置可否。不過一旁的柳鬆倒是深有同感,他已經擺出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正用期待的目光看著羅飛,準備接受作戰指令了。
羅飛感受到了後者的戰鬥欲望,他上下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小夥子,忽然點著頭連讚兩聲:“好,好。”
這兩句“好”來得未免有些突兀,而羅飛這樣從頭到腳地打量倒像是在看陌生人一般,柳鬆下意識地轉頭看看尹劍,兩人麵麵相覷,都不知道羅飛葫蘆裏又要賣什麽藥。
羅飛轉身把桌上的那個運動背包拖到了自己麵前,然後他打開拉鏈,把包裏的一堆東西掏了出來。這些東西都是案發現場的遺留物,計有運動服一套、黑色帶簷絨帽一頂。衣帽上的物證信息已經由技術人員作了保留,不過除了死者林恒幹的血跡之外,並未提取到犯罪嫌疑人的毛發等特征物。
“來。”羅飛衝柳鬆招了招手,“你把這身衣服穿上試試。”
柳鬆茫然一愣,不過羅飛已將衣服送到了他的麵前,證明他並沒有聽錯什麽。雖然很不理解這麽做的用意,但服從命令卻是警方內部最基本的紀律之一。所以他並沒有多說什麽,將自己的外衣脫去之後,換上了凶手留下的那件運動外套。
柳鬆雖然個子挺高,但體形卻很消瘦。所以這件外套穿在他的身上便顯得有些鬆垮肥大。想到這衣服曾經是凶手所穿,再加上衣服上還殘留著死者的大片血跡,柳鬆不禁擰了擰身體,頗不自在。
羅飛卻不顧及屬下的感受,他又從桌上拿起幾片塑料泡沫遞過來,說道:“把這些塞到衣服裏麵吧。”
那幾片泡沫正是先前拚接成“人偶”上半身胸、背以及兩臂的材料。柳鬆把上衣拉鏈拉開,將這些泡沫片一一塞到身體的相應部位。說來也巧,這些泡沫片竟像是為他量身定製的一般,正好填住了他軀體和外套間那些寬鬆的縫隙。當他再次把上衣拉鏈拉好的時候,他的體型便在泡沫片的襯托下顯得健碩了不少。
羅飛圍著柳鬆的身體轉了兩圈,一邊看一邊摸著下巴,不知在琢磨些什麽。末了他又拿起那頂黑絨帽戴在柳鬆的腦袋上,並且還刻意壓低了帽簷。
做完這些事情後,羅飛自己點了點頭,似乎頗為滿意,然後他衝一旁的尹劍努努嘴問道:“你看看,感覺怎麽樣?”
“感覺……”尹劍搞不清楚羅飛到底想問哪方麵,便很直白地說了一句,“感覺挺像錄像裏那個殺手的。”
這下柳鬆終於按捺不住了,他一抬手把帽子摘了下來,像受了侮辱似的責問道:“羅隊,你們這是幹什麽呢?”
羅飛的神色也變得嚴峻起來。“我有任務要交給你。”他看著柳鬆鄭重地說道。
柳鬆立刻精神一振,剛才的那點不快瞬間已煙消雲散。而羅飛對這任務的描述更是讓他熱血沸騰。
“非常重要的、絕密的任務。”刑警隊長一字一頓地說道,似乎這任務從此刻開始已經在耗費著他全身的力量!
晚八點二十一分。
羅飛來到了綠陽春餐廳的保安部,要求調閱十月二十九日晚上就餐區域的監控錄像。
雖然已經明白了龍宇大廈刺客行凶的手法,而且對下一步的作戰計劃也有了針對性的安排。但羅飛還需要掌握更多與龍宇集團有關的背景資料,以便進一步分析昨夜那場血案發生的更深層次的原因。所以從下午開始,他便一個人出了刑警隊,根據手中既有的幾條線索展開相應的調查。
作為龍宇集團另一個關鍵性的人物,阿勝的意外死亡自然也引起了羅飛的關注。羅飛首先隱藏身份在龍宇集團內部打探到一些民聲,然後他又來到了郊區交警隊,查詢了導致阿勝死亡的那起“意外事故”。
這一查還真的發現了不少疑點,雖然還不能將這起交通事故轉立為刑事案件,但這些疑點已讓羅飛產生了足夠的興趣追查下去。
羅飛還知道了自己並不是第一個對這起事故起疑心的人。據負責此案的交警介紹,在事故的第二天,阿華就曾經非常詳細地詢問過與事故相關的諸多細節,並且還帶走了死者的一件遺物:打火機。
交警隊留有那張打火機的照片,羅飛隻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阿華帶走那隻打火機的原因:在那隻打火機的側蓋上,印著清清楚楚的五個大字:綠陽春餐廳。
於是羅飛便循著阿華的足跡來到了這家位於鬧市區的豪華餐廳,他們的思路也完全一致:首先便要調看事發當晚的餐廳監控。
羅飛很快就在錄像中找到了目標:在餐廳最顯眼的中心位置,阿勝和另外二人觥籌交錯,相談甚歡,而這兩人竟然就是昨夜血案的受害者——林恒幹和蒙方亮。這幅場景令羅飛頗感意外,同時也讓龍宇集團內部的關係顯得愈發錯綜複雜。
羅飛在先前的走訪中已經了解到:鄧驊死後,因為權力衝突的問題,林、蒙兩位副總和忠於鄧家的阿華、阿勝等人似乎產生了些隔閡,阿勝據說還在高層會議上直接衝撞過林、蒙二人。因此羅飛猜測阿勝之死是不是這兩人做的手腳,可從錄像上三人同桌共飲的局麵來看,林、蒙二人和阿勝的關係卻非比尋常。尤其是酒過三巡之時,阿勝更是頻頻舉杯向兩位老總表達敬意,蒙方亮也不時讚賞地拍拍阿勝的肩膀,態度甚為親密。
羅飛據此判斷:阿勝此刻應已被林、蒙二人收買,在這場權力角逐中倒向了更具勢力的一方。如果這樣的話,阿勝之死會不會是出於阿華清理門戶的行為呢?
羅飛很快也把這種可能性排除了。因為在阿勝死後,阿華曾積極調查過此事。從交警隊中刨根問底般的細節搜尋,到後來順藤摸瓜地查看餐廳錄像,都足以證明阿華個人在此事上並無牽連。
那麽阿勝的死究竟又是何人所為?難道真的隻是一場因醉酒引起的交通意外嗎?
帶著這樣的疑問,羅飛耐著性子繼續把那段監控看完,期冀能有一些新的發現。
錄像中的飯局結束之後,林、蒙二人先行離開了餐廳,而阿勝繼續留在桌邊自斟自飲。而後不久,阿勝似乎來了脾氣,他先是衝服務生大喊大叫了一番,然後又站起身衝出了畫麵,像是要追什麽人似的。
“這是怎麽回事?”因為監控錄像沒有聲音,羅飛隻好詢問身旁的餐廳保安部長。
“當時這個客人喝多了酒,衝著我們的小提琴手撒酒瘋。”保安部長解釋道,“不過這事沒鬧起來——我們的人很快就把他勸住了。”
果然,錄像顯示在片刻之後,便有幾個服務生把阿勝又攙回了畫麵之內,後者雖然還在不滿地嚷嚷著什麽,但並沒有人真正和他形成衝突。
羅飛看著這段畫麵,忽然間他好像有了什麽意外的發現,大喊了一聲:“停!”
操控錄像的保安連忙按下暫停鍵,時間定格在了那天晚上的九點三十七分。
“這是什麽人?”羅飛指著畫麵的某處問道。
保安部長幾乎要把臉貼到屏幕上才看到了羅飛所指的身影,那是在離監控攝像頭很遠的餐廳角落裏,一個男子正在往餐廳出口的方向走去,他的臉微微偏轉過來,看著阿勝所在的位置。
“這應該是餐廳裏的其他客人吧。”保安部長不以為意地說道,“有人吵鬧,他往這邊看一兩眼也是正常的。”
羅飛的心卻有些抑製不住地加速跳動著。雖然那個人影在鏡頭中又暗又小,但羅飛一見到他便有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無論此人走路時的氣質儀態還是頭戴簷帽的裝扮,都像極了那個深深銘刻在他腦海中的影像:Eumenides。
羅飛瞪大眼睛,想要從畫麵中獲得更確切的信息。隻可惜拍攝的距離實在太遠,而那人又站在了光線直射不到的暗處,因此實在分辨不出他的細部特征。羅飛略一沉吟,吩咐那保安隊長說:“把那天在餐廳裏值班的服務生給我叫來。”
保安隊長對刑警隊長的命令自然不敢怠慢,他一溜煙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就把兩個服務生帶到了保安部。
可羅飛對他的工作好像還不太滿意:“就他們兩個嗎?”
“我們是輪班製的——”保安隊長連忙解釋說,“現在隻能找到他們倆。”
“好吧。”羅飛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後指著屏幕問那兩人,“你們過來看看,對這個客人有沒有印象?”
兩個服務生同樣把臉湊到了屏幕上,看了一會兒之後,其中一人拍了拍腦門說道:“這應該是那個坐在角落裏的客人吧?那帽子我記得!他給鄭佳送過花,但是卻不肯留名,所以我對他印象挺深呢。”
“鄭佳是誰?”羅飛敏感地挑起眉頭。
“是我們餐廳聘用的小提琴樂手。”保安部長搶著回答,“剛才錄像裏的客人就是在衝她撒酒瘋呢。”
“哦?”羅飛的腦子飛速地轉起來,開始分析這些人物和事件之間可能存在的關係。片刻之後,他又問那個服務生:“你能不能描述一下這個客人長什麽樣子?”
服務生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這個……我沒有看清。”
“沒看清?你眼睛有毛病嗎沒看清?”保安部長責問般說道。
羅飛也覺得難以理解,如果說記不清還情有可原,怎麽會出現看不清的情況呢?
“他坐的那個位置是餐廳角落裏的情侶小隔間,光線特別暗。”服務生對保安部長似乎有些畏懼,很委屈地辯解著,“而且他總戴著個帽子,所以我真的很難看清楚。”
保安部長卻仍有訓斥服務生的理由:“那家夥不是一個人嗎?你幹嗎要把他帶到情侶隔間裏麵?”
羅飛擺擺手將對方擋了回去:“肯定是那個人自己選定的位置,和他們沒有關係的。”
保安部長咽了咽口水不再說話,服務生則用感激的目光看著羅飛,感慨這個刑警隊長雖然官大,態度反而卻和藹得多。
羅飛這時已站起身來,他輕輕在服務生肩頭拍了拍:“小夥子,帶我去他坐的那個隔間看看。”
服務生便當先帶路,引著羅飛來到了餐廳裏。這時剛過晚上九點,就餐的客人們正進入最後的佳境。而在餐廳中心的演台上,一個白衣翠裙的女孩閉目拉著小提琴,悠揚的音符如滾珠般在演台四周的水麵上跳動著,令人怡然沉醉。
見羅飛的目光被那女孩吸引過去,服務生便湊到他耳邊說道:“她就是鄭佳。”
羅飛點點頭:“我們不要打斷她,先帶我去座位那裏吧。”
正如服務生之前說的,那個情侶隔間位於餐廳最角落的位置,燈光幽暗,外麵的人很難看到隔間內的情形。羅飛進去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然後問那服務生:“他當時是不是就坐在這個椅子上?”
“是啊。你怎麽知道的?”服務生有些奇怪地反問道。
“因為隻有坐在這裏才能監看到整個餐廳的全貌。”羅飛知道這個理由對服務生來說有些難以理解,不過他也不想詳細解釋了,便揮揮手說,“沒你的事了,你招呼客人去吧。”
小夥子脆脆地應了一聲,轉身離去。隻留下羅飛一人坐在那隔間裏。羅飛舉目環顧四周,越看越懷疑幾天前出現的那個客人就是Eumenides。因為無論從光線、視線、規避攝像頭以及應急出逃的諸多角度去考慮,這個隔間都是整個餐廳中的不二之選。那個客人恰恰選在這裏用餐,難道僅用巧合就可以解釋嗎?
羅飛慢慢閉上眼睛,有意識地放鬆思緒,試圖把自己帶入到那人當時的情境中。
他為什麽會來到這裏?吸引他的會是什麽?
四周彌散著各色菜肴的誘人香味,而美妙的小提琴曲則像柔風一般輕撫著人們的神經,再疲勞的人進入這樣的環境也能夠很快鬆弛下來。
羅飛忽然心念一動,他想起了慕劍雲曾經對Eumenides做過的個性分析。
“他可能會鍾情於美食,或者是音樂……同時在近期,他可能會對某個人產生不同一般的情感。”
像是在黑暗中的人忽然看見了一縷光芒,羅飛驀地睜開眼睛,目光直投向餐廳中央的演台而去。雖然兩處相隔較遠,但坐在這個角度上,他的視線卻毫無阻隔,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如荷花般純淨美麗的演奏者。
慕劍雲對Eumenides的分析猶在他耳邊回響。
“女人對Eumenides來說更加安全。如果要進一步細化這個女人的特征,她應該是非常柔弱的,柔弱到不可能對Eumenides構成任何威脅,同時她多半在某些方麵與Eumenides有著類似的經曆,這樣Eumenides才會有接近她的欲望,他們能夠產生共鳴,進而發生情感上的交流。”
羅飛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和那個演奏者進行一次交談了!
大約二十分鍾後,女孩完成了最後一曲的演奏,站起來向聽眾們鞠躬致意。羅飛便也起身往外走,準備在對方退到後台的時候順便迎上去截住。
而那女孩卻並沒有急著挪步,似乎還在等待著什麽。卻見先前那個服務生快步趕到了演奏台上,攙扶住女孩的左手。女孩自己用右手拿著小提琴,在服務生的引導下慢慢地往台下走去。
羅飛驀地一愣,隨即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女孩竟是個雙目失明的盲人,難怪她在演奏的過程中一直沒有睜開眼睛。
如此漂亮恬靜的女孩卻不幸身負著這樣的殘疾,格外能讓人產生一種心疼的感覺。羅飛便也三兩步跑上前去,輕輕扶住了女孩的右側胳膊,同時伸手去接那個小提琴:“來,我幫你拿吧。”
女孩循聲轉了下頭,她的眼睛茫然無光,但臉上卻明顯帶出陌生和困惑的神色。
“這位是刑警隊的羅警官。”服務生連忙在一旁介紹說,“他找你有些事情。”
“羅警官……”女孩釋然一笑,似乎對這個稱號有著天生的親近與好感,她放心地將小提琴交到羅飛手中,同時柔聲說道,“不好意思啊,讓你等了很久了吧?”
“沒關係的。”羅飛小心翼翼地跟在女孩的身邊,感覺她就像是一個美麗而又易碎的花瓶,怎麽關愛嗬護都不為過。
一行三人就這樣穿過餐廳,來到了後台的休息室中。扶著女孩坐下之後,那服務生便自覺地退了出去。羅飛先幫女孩把小提琴收好,然後搬過張椅子坐在了她的對麵。
女孩一直在用耳朵關注著羅飛的舉動,待對方坐定之後,她率先開口問道:“羅警官,你是剛到刑警隊不久的嗎?”
“是啊。我上周才調到省城來……”羅飛頗覺得有些奇怪,“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父親以前常給我講刑警隊裏的故事,所以對他的同事我基本上都會聽說過的。”女孩垂下了頭,可能是想起了往事,她的神情顯得有些傷感。
羅飛則更加詫異了:“你父親也在刑警隊工作?”
女孩愕然地抬起頭:“你不知道?難道你不是因為我父親找到我的嗎?”
羅飛被完全搞暈了,雖然很不禮貌,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問道:“你的父親……他叫什麽名字?”
女孩苦笑著搖搖頭,她垂下了眼簾,神色顯得非常失落:“原來是我想錯了,我還以為……”
羅飛也有些尷尬,雖然對方沒有把話說完,但他能猜到八九分。既然女孩的父親也在刑警隊,那麽她一定認為自己的來訪是和父親有關吧。難怪先前一聽說自己的身份,她的態度就立刻變得親近和信任起來。沒想到自己卻連她父親是誰都不知道,這顯然會給她的情緒帶來巨大的落差。
“不好意思……”羅飛隻好表達幾分歉意,“是我沒把話說清楚。”
女孩勉強擠出些笑容,算是接受了羅飛的道歉。然後她用帶著無限眷念和哀思的聲音說道:“我的父親……他的名字叫鄭郝明。”
因為悲傷難抑,女孩說話時的聲音很輕,但“鄭郝明”這三個字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羅飛的耳邊。後者駭然瞪大了眼睛,目光死死盯在女孩秀美的麵龐上。
在餐廳內一邊聆聽音樂一邊等待的時候,羅飛就曾經對將要了解到的情況進行了多種分析和猜測,不過此刻的局麵變化還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這個兼具了美麗和柔弱兩個極端的女孩,她的父親居然會是鄭郝明!
羅飛在十八年前就和鄭郝明相識,因為後者正是Eumenides係列凶殺案的第一代偵破者,同時新一代Eumenides和警方之間鏖戰的大幕也正是從此人身上拉開:是他第一個發現了Eumenides重新活動的序曲,而Eumenides也毫不留情地選擇他作為新一輪殺戮全麵展開的祭祀品。
可羅飛確實不知道鄭郝明有這樣一個雙目失明的女兒,他更不會想到這個女孩竟也被卷到了案件之中!
現在羅飛幾乎能肯定那個出現在監控角落裏的食客就是Eumenides——而且他和那女孩的相識絕非是偶遇,他一定是出於某種動機主動尋找過來的!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蘊藏著大量值得深究的信息,就連羅飛這樣的腦袋也有些承受不住了,他用手揉了揉太陽穴,試圖讓自己的思維變得冷靜下來。
女孩無法看到羅飛情緒上的變化。因為對方許久沒有出聲,她便失望地問道:“你不認識我的父親嗎?”
“不,我們十八年前就認識了。”羅飛飽含深情地說道,“你父親為了查案而犧牲,他是世界上最稱職的刑警,是我們所有人學習的榜樣。”
女孩感受到了羅飛話語中真摯的情感,她微微笑了笑,雖然心中仍有苦澀,但也多了一份身為英雄之女的自豪感覺。
“我應該感謝你們。”她隨後說道,“感謝你們這麽快就找到了那個凶手,我父親的在天之靈也可以瞑目,我也不會像最初那樣悲痛了。”
羅飛一怔,臉上有種發燒的感覺。他知道女孩是受了媒體宣傳的影響,以為前些天被炸死的袁誌邦就是殺害自己父親的真凶。她此刻誠心誠意表達的謝意,在羅飛聽來卻是如此的刺耳,簡直就是在對警方的無能表現嘲弄和譏諷一般。
感覺羅飛再次陷入了沉默,女孩便主動換了話題:“不說我的父親了。你過來應該是有公事的吧?可別耽誤了。”
羅飛躊躇著不知該如何回答。若是其他女孩,他大可直截了當地闡明來意,可現在麵對這個剛剛從喪父之痛中掙紮出來的柔弱女子,他又怎麽忍心告訴對方:那個殺害了你父親的凶手至今仍逍遙法外。
所以他決定撒一個小小的謊:“我正在查另外一起案子。嗯……是一起車禍,不過也有可能是刑事案件。死者出事前在這裏吃過飯,你應該對他有些印象吧?”
“你說的是那個喝醉酒鬧事的家夥吧?”女孩立刻想起來了,“那天我可真被他嚇壞了呢。”
羅飛點點頭:“對,就是那個人。”同時他在心裏醞釀著,怎樣才能既回避“四一八”案件,但又能打探到關於Eumenides的信息。
“你已經不是第一個來問我這件事的了,真是奇怪。”女孩此刻又歪了歪腦袋說道,“如果我父親在的話,或許會狠狠教訓他一頓。可現在像我這樣的弱女子,能把他怎麽樣呢?”
“哦,我們當然不會懷疑你。”羅飛心念一動,順勢把那個彎轉了過來,“我們隻是在關注你的一個朋友。”
“我的朋友?”女孩隱隱意識到什麽,不過臉上的表情卻看不出什麽變化。
“是的。他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應該很喜歡你的表演——因為他曾經特意送花給你。”羅飛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問道,“你和他熟悉嗎?”
女孩搖了搖頭說:“前些天是有人給我送過花,不過他是匿名送的,我並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哦?”羅飛有些不太甘心的樣子,“他從來沒和你直接聯係過嗎?”
“沒有。”女孩再次給出否定的答複,然後又反問羅飛,“怎麽了?那個醉鬼的死會和他有關嗎?”
因為無法看到女孩的目光,所以羅飛很難判斷對方是否在隱瞞著什麽。不過女孩最後的那句關切的問話似乎又透露出一些端倪。羅飛便揣摩著答道:“那倒不是,不過他可能看到了一些事情,所以警方想找他作證。”
“哦。”女孩暗暗鬆了口氣,擺出並不在意的口吻說道,“反正我不認識他。”
羅飛沉吟了一會兒,無奈地搖頭道:“既然這樣的話——看來我今天是得不到什麽收獲了。不過如果以後你有這個人的消息,要及時告訴我好嗎?”
女孩點點頭,心中卻在兀自茫然:要到什麽時候,我才會再有他的消息呢?
第二十一章 血案真相
十一月五日晚八點三十五分。
省城劍河體育場內人山人海,呼聲鼎沸。本賽季全國足球聯賽的首輪比賽正在此進行。由冠名為“龍宇”的省足球隊迎戰另一支國內足壇的勁旅。
阿華端坐在主席台的中心位置。他戴著墨鏡,耳朵上掛著呼叫接收裝備,一臉冷峻嚴肅的神色。很顯然,他的注意力絲毫沒有被精彩的比賽所吸引,因為他正在等待著某種更加驚心動魄的挑戰。
今天正是最新一份“死亡通知單”中Eumenides所宣布的執行日,他的執行對象就是阿華。
Eumenides似乎是專門選中了這個特殊的日子,讓阿華無可躲避的日子。
龍宇集團收購省足球隊已有兩年,在投入大量的資金之後,終於將這支弱旅打造為國內足壇的一支新貴。而今天的比賽正是球隊首次在全國頂級聯賽中亮相。正因如此,這場比賽自然吸引了多方麵的關注。就連龍宇集團的老板鄧驊也早早宣布:他將親臨賽場進行督戰。
可是龍宇集團卻在隨後的日子裏發生了巨大震蕩。先是鄧驊在飛機場命喪黃泉,接著Eumenides又接連發出新的死亡通知單,目標直指集團內其他的高層人物。繼鄧驊之後,兩個副總林恒幹和蒙方亮又同時殞命,有著赫赫威名的龍宇集團竟在頃刻之間麵臨著全麵崩塌的危險!
在這樣的局麵下,阿華決定要挺身而出,作為集團代表出席這場全省注目的足球比賽。
劍河體育場共有五萬四千個座位,在這個夜晚無一虛席。如此喧鬧複雜的環境自然會給殺手提供極佳的作案條件。阿華多年來做保鏢,對局勢的凶險程度比誰都清楚,不過他還是毅然回絕了警方的勸阻。
“我絕不會躲起來當一隻縮頭烏龜的。現在正是集團最危難的時刻,那些被我們打倒過的對手們,正躲在暗處蠢蠢欲動,他們以為龍宇集團氣數已盡了,紅著眼睛想要取而代之!而我就是要通過這場比賽告訴他們:龍宇集團的人還沒有死絕,龍宇也不會畏懼任何對手的挑戰!我要坐在主席台上,看著我的球隊贏得勝利;同時我也要等著Eumenides,等著他來到我麵前,讓我們作一個最後的了斷!”
當阿華鏗鏘有力地說出這番話之後,羅飛似乎亦為之動容。後者不再堅持讓阿華躲在警方的庇佑之下,他決定差遣警力配合阿華在體育場裏的亮相,以攜手迎接來自於Eumenides的血腥挑戰。
警方的便衣以球迷和工作人員的身份散布在主席台周圍的各個角落裏,時刻關注著附近的任何異動。而在主席台上,阿華和他幾個最得力的手下更是嚴陣以待,他們都是在風雨江湖中千錘百煉後的角色,即便Eumenides真的出現在麵前,他們也絲毫不會畏懼。
甚至,他們還在期待著Eumenides的到來。因為他們複仇的怒火同樣需要宣泄!
從表麵看起來,今天的阿華似乎是Eumenides的獵物,可局勢其實要複雜得多,警方和阿華同樣也是等待捕獵的獵手。
主席台上的另外一個人卻顯得有些怪異。他的眼神漂移不定,一會兒看看賽場,一會兒看看四周,一會兒又看看坐在身邊的阿華,神色時而興奮,時而又頗為惶然。
他也是一個接受了Eumenides死亡威脅的人。不過他今天出現在這個場合,卻是緣於他另一個極為自豪的身份:記者。
這個人自然就是杜明強了。
兩天前,他針對龍宇大廈凶殺案所寫的那篇報道發布後,立刻產生了爆炸性的效果。很多讀者在文章的引導下開始質疑Eumenides的殺戮行為。而這正是阿華和警方都希望看到的效果,於是他們便給杜明強提供了更大的方便。杜明強也就趁熱打鐵,緊接著又到蒙方亮家中對死者的遺孀弱女進行了專訪,並借此寫出了一篇催人淚下、極度煽情的悲文。一時間民間輿論紛紛倒戈,Eumenides“黑暗英雄”的形象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在這篇文章的篇末,杜明強亦把Eumenides下給阿華的那份最新的“死亡通知單”公之於眾,同時呼籲Eumenides停止殺戮,應該尋求其他溫和的途徑來解決問題。
阿華對杜明強所做的工作極為滿意,正式聘用後者作為自己向Eumenides宣戰的喉舌武器。這次體育場之戰,他也把杜明強邀請上了主席台,如果Eumenides再次舉起屠刀,那麽杜明強定可根據現場親曆寫出更加動人的文章,使Eumenides進一步飽嚐輿論攻擊的苦澀。
而對於警方來說,此時把杜明強放在體育場主席台上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因為要同時布控保護阿華和杜明強,在警力的調度上難免吃力。倒不如把兩個人安置在一處,這樣便可以集中力量,同時對兩個目標形成最好的保護效果。
杜明強本人對這樣的方案當然是求之不得的。這樣一場全省關注的比賽,普通的記者能進入體育場內報道比賽已屬不易,而他居然能夠坐在主席台上,這絕對是令人豔羨的待遇。而他還很有可能親眼目睹阿華和Eumenides之間的龍虎之爭,對於一個記者來說,就算彩票中了大獎也不如這般幸運吧?
不過當主席台周圍真有異動的時候,杜明強的臉上也會顯出些掩飾不住的慌張。畢竟他自己也是“死亡通知單”上的執行對象,如果Eumenides真的到來,會不會也把他順帶一塊解決了呢?
杜明強時常轉頭去看身邊的阿華,不知是在觀察對方的反應,還是想從對方身上找到些借以壯膽的勇氣?不過阿華的小半張臉都藏在了寬大的墨鏡後麵,既看不到他的眼神視線,也很難分辨出他的表情。
其實這正是阿華刻意要達到的效果。高手過招,敵暗我明,自己任何細微的神情變化都有可能被對手捕捉,進而暴露己方的作戰部署。這時戴上一個墨鏡就可以掩藏住這些信息,不給對手以可乘之機。
所以當阿華坐在主席台之後,他的目光便可以毫無顧忌地掃視四周,從而借助地形上的優勢彌補了敵我之間明暗的對比。同時他的指令亦可隨時通過隱藏在領口中的麥克風傳遞給自己的手下,這些手下有的散布在主席台周圍,還有一些則埋伏在體育場外的金海大酒店裏。
從阿華所在的位置看出去,金海大酒店便赫然矗立在視線的正前方。這家五星級的豪華酒店高三十六層,備有客房兩千餘套,堪稱省城最宏偉的建築之一。酒店與劍河體育場僅有一路之隔,所以如果入住酒店的高層房間,那麽完全可以在房間內盡覽體育場內的全貌。要對體育場的動態進行監控,阿華當然不會忽視這樣一處重要的觀測地點。
同樣看重這塊地點的自然也少不了警方的力量。此刻在酒店二十二樓的2237房間內,三個特殊的客人正站在窗前。窗簾密閉,屋內全無燈光,這使得外麵的人不可能看到窗戶裏的情形,但這三人卻可以通過簾間縫隙向外部觀察。他們時而遠遠地用肉眼統攬全局,時而借助望遠鏡細辨近景,表情嚴肅而專注。
三人中那個佩戴著耳機麥克風的中年男子正是“四一八”專案組負責人、刑警隊長羅飛,在他身邊的一男一女則分別是羅飛的助手尹劍和心理學專家慕劍雲。
從位置上來說,二十二樓正可以對體育場內的主席台形成最佳的觀測角度。所以羅飛等人便把這裏定為了此次行動的警方指揮部。他們在球賽開始前一個小時就秘密潛伏進來,然後一直在這裏密切關注著球場內的動態,同時不斷地與警方其他參戰人員進行著電波溝通。
慕劍雲作為文職警察,並沒有直接參與現場作戰的布置會議。不過上次在市民廣場保護韓少虹的戰役中,慕劍雲曾從羅飛那裏學到了不少警方偽裝布控的技巧。這一次又來到現場,她正好可以利用機會加以印證。
“坐在緊鄰主席台左側看台上,第七排那個手拿小喇叭的男子;還有主隊教練席旁邊的工作人員——這兩個人應該都是我們的便衣隊員吧?”在經過細致的觀察之後,慕劍雲猜測著問道。
“是的。”一旁的尹劍露出些驚訝的表情,“你能看得出來?”
羅飛也轉過頭,忙裏偷閑似的微微笑道:“嗬,慕老師,你領悟得真是很快呢!”
慕劍雲卻皺起眉頭,好像對自己的表現並不滿意。她輕輕咂著嘴說道:“奇怪,我怎麽就是找不到柳鬆在哪裏呢?”
在第一線的參戰人員中,慕劍雲最熟悉的就是柳鬆了。所以她第一個想找到的目標也正是這個特警隊的小夥子。
“柳鬆……”羅飛重新把頭轉向窗外,用目光掃視著偌大的體育場,然後他輕輕地說了句,“現在就算他站在你對麵,你也不一定能認得出來呢。”
哦?慕劍雲心念一動,難道是特意偽裝過相貌?她又把雙眼湊到望遠鏡上,更加認真地搜尋了一遍。不過最終她還是失望地搖了搖頭,仍無所獲。
“他是不是不在體育場裏啊?”慕劍雲忍不住提出了這樣的質疑。不過她的質疑顯得很沒有底氣——這樣的場合,柳鬆怎麽可能缺席呢?況且杜明強就坐在主席台上,這就意味著柳鬆一定就在附近!
羅飛好像要給慕劍雲一個更加明確的判斷。他對著麥克風呼叫道:“002,001呼叫,請回答。”
“在。”雖然耳機裏隻傳來一個字,不過慕劍雲還是能夠聽出那正是柳鬆的聲音。
羅飛問道:“你那邊情況怎麽樣?”
“仍在既定位置設伏,目前為止無異常跡象。”
既定位置?慕劍雲眯起眼睛,究竟是在哪裏呢?
“保持警惕。”羅飛囑咐了一句,態度顯得極為鄭重。
“明白!”柳鬆簡潔有力地回答道,即便是隔著電波,屋內三人也感受到了對方那種蓬勃的戰鬥欲望和堅定的必勝信念。
羅飛無聲地點著頭,臉上則顯出滿意的表情。他需要的正是這樣的戰士!
結束這段通話之後,羅飛看了看時間:球賽已經進入了尾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恨不能把全身的精力都聚集起來。因為他知道:另一場激烈的戰鬥正迫在眉睫!
此時同樣在金海大酒店,位於二十一層的2107房間內也有一名男子正透過窗簾的縫隙關注著體育場內的動態。從背影看來,這是一個高大健壯的年輕人,他穿著一身寬鬆的運動服飾,腦袋上也戴著一頂運動型的簷帽。雖然身處室內,而且天色已黑,但他卻戴著一副墨鏡,好像是可以要遮住些什麽似的。
這名男子早在昨天就定下了這間客房,但他沒有立刻入住,而是到今天下午才姍姍來遲。從出現的那一刻起,他臉上的墨鏡就從來沒有摘下過,所以不管從哪個角度都無法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嘴唇邊留著又濃又黑的短須,不過這短須看起來不太自然,有種突兀地擠成一堆的感覺。
當球賽開始之後,男子就站在窗前從未離開。他的手裏也拿著一個望遠鏡,不時用來察看體育場裏發生的某些細節。
很顯然,這男子正在監控著某些事情,可他是否知道,他自己也正處於別人的監控之中?
在客房的頂燈裏裝著一個隱蔽的攝像頭,其鏡頭正對著窗戶的方向。所以從這男子走到窗前的那一刻起,他的一舉一動就全都被攝像頭拍了下來。這些影像信號通過電纜一路傳輸,最終顯示在一個小小的監視屏幕上。
屏幕前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男子,他穿著一身酒店服務生的服飾,但其眉宇間的冷峻表情卻完全不符合服務生的氣質。他緊盯著麵前的監控屏幕,目光中閃爍著令人膽寒的憤怒火焰。
不過那並不是唯一的監控屏。在這間狹小的屋子裏,類似的監控屏密密麻麻,竟有數百之多。其中2237房間裏警方指揮中心的即景也赫然在列:羅飛等三人正全神貫注地聚集在窗前,似乎對遭受窺視的境地毫無察覺。
另有一個單獨擺放的顯示屏裏卻是在播放體育場內那場比賽的直播。從畫麵上可以看出,此時場上的爭鬥已經到達了白熱化的地步。尤其是身穿白衣的客隊,幾乎是用一種瘋狂的狀態在奔跑、搶斷。
比分牌上的數字也許可以解釋其中的原因。2:1,主隊領先。而比賽的時間已所剩無幾,客隊不得不拚了命想要挽回敗勢。
不過主隊眾誌成城,頑強地抵抗住了對手一波又一波的攻勢,隨著主裁判兩短一長的終場哨響起,主隊的小夥子們終於把勝利的果實留在了囊中。
體育場內的數萬名觀眾隨著哨聲沸騰起來,他們歡呼著、呐喊著,盡情宣泄著心中的狂喜。主席台上的阿華等人此刻也紛紛起身,和觀眾們一起鼓掌,以表達對球隊的祝賀。
球隊的小夥子們深深陶醉在現場的歡慶氣氛中。他們自發地拉起手,走近看台向觀眾們鞠躬致意。這一舉動將觀眾們火熱的情緒徹底點燃,人們紛紛向著看台的前端湧去,有一些狂熱的年輕人甚至跳下了看台,想要和心目中的英雄們來個最親密的接觸。
這一幕幕的場景都被那個身穿服務生製服的男子看在了眼裏,他似乎早就在等待著這個時刻,現在時機終於成熟,他拿起手邊的一個麥克風,沉著嗓音說了聲:“行動!”
球場裏,從看台上跳下來的球迷大部分都被現場維持秩序的警察攔了回去,不過也有個別身手靈活的家夥繞過防衛衝到了球員麵前。球員們也正處於興奮的狀態中,便有人順勢把自己的球衣送給了最先到達的球迷。這個場麵似乎鼓勵了後續者,更多的球迷接二連三地跳下看台,向著球員們衝過去。
這陣勢似乎變得有些不可收拾。球員們也開始發怵了,便匆忙忙地扔下幾件球衣,然後集體向著更衣室退去。現場的警察竭力去阻攔那些狂熱的球迷,但他們的力量在失控的人潮麵前已顯得微不足道。球迷們蜂擁而上去搶奪地上的球衣,一時間現場變得混亂無比。
在這種狀況下,有七八個人忽然從人群中脫離出來,向著主席台的方向全速奔了過去。他們一個個身姿敏捷,步履矯健,一看就不像是普通的民眾。
這一幕變化當然逃不過對麵高樓上監控者的眼睛。在2237房間內,羅飛已經開始呼叫柳鬆:“002,即刻進入一級防備狀態!”
柳鬆沒有回話,而沉默本身正代表著最為緊張的局勢。
房間內的畫麵被攝像頭傳送到了監視屏幕上,不過那個服務生打扮的男子似乎對羅飛等人的狀態並不關心。他的目光一直盯著2107房間的那塊監視屏。
2107房間裏的那個高大男子顯然也注意到了體育場裏發生的變化。他正把望遠鏡貼在眼前,似乎在努力尋找著某個目標。
監視屏幕前的男子看著這一幕,他挑了挑嘴角,像是泛起了一絲冷笑。然後這男子便站起身,快步向著屋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抬起右臂,順手扯了一塊白色的大毛巾搭了上去。這樣僅從裝扮上來看,他便像極了一個正要去給客人更換毛巾的服務生。
“服務生”出了房間,原來這裏是整幢酒店大樓的地下室。他似乎對地形非常熟悉,在向左轉了兩個彎之後就來到了電梯間門口,然後他鑽進電梯,摁亮了前往二十一層的按鈕。
而此刻在2107房間內,難覓真容的高大男子仍在關注著體育場內的動態。他微微移動著手裏的望遠鏡,鏡頭緊隨那幾個衝向主席台的“球迷”。當這些人跑到距離主席台二三十米的範圍內時,忽然又從各個角落衝出多名便衣男子,這些後衝出來的人在數量上具有優勢,他們對那些舉止反常的“球迷”展開了圍捕。“球迷”們也並不反抗,很快就被後來者控製住。而這時阿華身邊的一個手下從主席台上走了下來,他來到了兩群人的中間,似乎在斡旋著什麽。
房間內的高大男子看到這一幕便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他微微偏過頭,雙眉在墨鏡上方糾結成兩團疙瘩。就在這時,從他身後忽然傳來了“嘀”的一聲輕響。
男子意識到那是房門的電子鎖被啟開的聲音,他驀地回過頭來,卻見一個“服務生”出現在房間門口,右臂上搭著一條長長的毛巾。
男子借助走廊裏的燈光依稀看出來者的身形相貌,他喝問了一聲:“誰?”
這聲喝問通過隱藏在衣領裏的麥克風傳輸出去,而接收者正是位於酒店2237房間的羅飛。羅飛“噌”的一下從窗前轉過身來,對著自己的麥克風大吼了一聲:“行動!”
伴隨著這句指令,羅飛和尹劍已同時飛身往屋外衝去。而在金海大酒店門口的馬路上,亦有十多名裝扮身份各異的便衣聞聲行動起來,他們從各個角落向著酒店大門口急速匯集。
而在2107房間內,那個“服務生”將房門推開之後沒有任何多餘的話語和動作,他陰沉著臉扣動了隱藏在毛巾裏的手槍扳機。
槍管上早已安裝好消音器,所以子彈射出的時候隻發出“噗”的一聲輕響。那子彈正擊中窗前男子的胸口,後者沉沉地哼了一聲,往後撞倒在地。
“服務生”成功地將對方擊倒之後,立刻甩掉了手臂上的毛巾,他端著槍搶上前,卻見那男子躺在地上,用雙手捂著胸口,氣息凝滯,痛苦不堪。
“服務生”蹲下來用槍抵住室內男子的腦袋,騰出左手三兩下摘掉了後者臉上的墨鏡和嘴唇邊的胡須,當他看清此人的相貌之後,卻忍不住發出一聲詫異的驚呼:“是你?!”
室內男子瞪起一雙紅眼睛死死地盯著“服務生”,倒著氣息艱難地吐出了對方的名字:“韓……灝!”
是的,雖然屋內光線昏暗,但如此近的距離下,他還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對方的麵龐。這個假扮服務生的男子正是潛逃已久的前任刑警隊隊長韓灝!
韓灝自然也認得躺在地上的那個男子正是熊原最得力的部下——特警隊員柳鬆。他忽然意識到什麽,伸手扯開了對方的衣領,隱藏的麥克風顯露出來。
韓灝臉上的驚訝迅速轉變為焦慮的神色,他站起身撩開窗簾向樓下張望,正看見便衣們紛紛衝入酒店大門的身影。
韓灝咬咬牙,轉身想走,但腳下一滯,卻是被柳鬆抓住了右腳踝。他立刻用槍瞄著後者的腦袋,低聲斥道:“鬆開!”
柳鬆毫不畏懼,圓睜雙眼和韓灝對視著,目光中充滿了仇恨和憤怒。而後者被這樣的目光刺到了心中的痛處,他已經沒有勇氣再扣動扳機,隻是抬起左腳,踢在了柳鬆的額頭上。後者的身體隨之一軟,徹底暈了過去。
韓灝不再停留,疾步向房間外走去。剛剛到達走廊裏,便聽得不遠處的步道樓梯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是有人正從二十二樓趕下來。韓灝不用想就知道來者是誰,他的額頭在瞬間沁出了一排細密的汗珠。
此刻無論往走廊的哪一端逃跑都已經來不及了。情急之下,他用左手裏那張萬能電子門卡打開了對麵2108的房門,一閃身鑽了進去,隨即又把房門反鎖,緊貼在門後從貓眼裏往外窺望。
從樓上急奔下來的人正是羅飛和尹劍,他們早已掏槍在手,隨時做好了戰鬥的準備。不過當二人趕到2107房間的時候,卻發現對手已消匿無蹤,隻剩柳鬆一個人暈躺在房間窗下。
“他跑到哪裏去了?”尹劍轉著圈在屋裏屋外搜尋著,一臉急迫的神色。
羅飛則冷靜得多,他一邊蹲下來檢查柳鬆的傷勢,一邊通過麥克風命令其他的參戰警員:“封鎖住大廈所有的出入口,派兩個人去接管大廈的監控室。”
這時又一陣腳步響起,卻是慕劍雲也跟了過來。見到屋內的情形,她的神色多少有些困惑。
“柳鬆?他怎麽在這裏?”看清楚地上躺著的人之後,她立刻睜大了眼睛問羅飛,“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羅飛顧不上和她解釋。他先伸手指探了探柳鬆的鼻息,然後又用力摁著對方的人中穴,片刻之後,柳鬆悠悠地醒轉了過來。
“羅隊……”小夥子下意識地打了個招呼,當神智略一恢複之後,他馬上又急切問道,“抓住韓灝沒有?”
羅飛搖了搖頭:“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
“他肯定沒跑遠的!”柳鬆掙紮著想要坐起身,但忽然卻又痛苦地咧了咧嘴,用手捂在了胸口處。
羅飛皺了皺眉頭,細一查看,卻見柳鬆運動服的前胸處多了一個彈孔,露出了裏麵黑色的防彈衣。
“媽的……”柳鬆恨恨地罵了一句,“是我大意了,誰想到那家夥一上來就開槍。”
“你先躺好,可能有骨折。”羅飛輕扶著柳鬆的肩膀。雖然小夥子穿了防彈衣,但在那麽近的距離下中了一彈,其效果不亞於受到鐵錘的重擊。
慕劍雲也蹲在一旁關切地看著柳鬆,不過她腦子裏的困惑已是越積越多,終於忍不住又追問道:“韓灝怎麽也在這裏?你們究竟在搞什麽名堂?”
柳鬆看看慕劍雲道:“這都是羅隊的安排,他分析得很準,隻可惜我沒能完成任務。”說話間,他的臉上露出了自責而又懊惱的神色。
正如他所說,剛才發生的一幕其實正是羅飛製定的“引蛇出洞”的計策。
兩天前的下午,當柳鬆在羅飛的辦公室裏接受任務安排的時候,他便聽羅飛詳細地解析了龍宇大廈凶殺案的真實麵目:
“沒有人能夠在案發時段進出鄧驊的辦公室,而現場那段出現神秘殺手的錄像資料也是真實的——”當時羅飛這樣分析道,“這兩者之間似乎形成了悖論,但如果我們死抓住這個悖論不放,卻又能得到一個全新的推斷,這個推斷也許就是解開本案謎團的最關鍵的鑰匙。”
“什麽樣的推斷?”柳鬆看看同在現場的尹劍,不過兩人似乎都想不出什麽頭緒。
於是羅飛便又繼續往下說道:“沒人能夠出現在現場,而現場確實又出現了一個殺手。這隻能有一種解釋:這個殺手本來就在現場之內。”
“可是原來那個辦公室裏,確實隻有蒙方亮和林恒幹兩人啊。”尹劍還是覺得說不通,“現場的錄像記錄從兩個受害人進入辦公室的時候就開始了,一直到斷電之前,這段錄像都是連續的,毫無造假的可能。斷電時現場明明就隻有兩個人,哪裏來的殺手呢?”
羅飛微微一笑,試圖去引導助手的思維:“這又是一個悖論了。我們應該喜歡悖論而不是害怕悖論,因為對於悖論的解釋往往是唯一的,這唯一的解釋就是我們在苦苦尋找的答案。”
“唯一的解釋?”尹劍在羅飛的提示下死摳住剛才悖論出現的那個關鍵點,“斷電時現場隻有兩人,斷電後不可能有其他人進入,但是殺手又確實出現了,那唯一的解釋隻能是——”
說到這裏,他驀地頓住了,那推斷就在嘴邊,可他自己卻覺得這樣的答案實在是過於荒謬,簡直是沒有一點可能性。
旁邊的柳鬆也和尹劍保持著同樣的思路,於是他幫後者把沒說完的話補齊了:“唯一的解釋隻能是:殺手就是辦公室內的兩人之一。”
尹劍瞪大眼睛看著羅飛。羅飛正默默點頭,顯然是認同了他們的這番推論。線索似乎正逐漸清晰,可是道理卻越想越糊塗了。尹劍隻能詫然地搖搖頭:“可是這怎麽說得通呢?辦公室裏的兩個人分明是蒙方亮和林恒幹,他們都是Eumenides的殺戮對象。而且後麵的錄像分明顯示,當殺手出現的時候,這兩個人還都躺在床上酣睡呢。”
柳鬆也皺眉看著羅飛,被同樣的困惑蒙住了眼睛。
“你們的思路進入了兩個盲區。”羅飛挑了挑眉頭說道,“不過這也怪不得你們,因為這兩個盲區本來就是對手刻意設置好的,我也一度百思不得其解呢。事實上,對手這次的計謀非常巧妙,如果不是有一片泡沫沾上了血跡,而這塊泡沫又恰好落在了大廈露台上,恐怕我直到現在也不能找到其中的答案。”
羅飛既然這麽說,那麽那堆散落的泡沫片顯然就是分析案情的關鍵了。尹劍把目光看向了柳鬆,那些泡沫片,包括露台上找到的血衣,現在都被後者穿在身上。
“你還記得自己剛才說的話嗎?”羅飛問尹劍道。
尹劍翻翻眼睛:“什麽?”他說的話太多了,不知道對方指的是哪一句。
羅飛便又提示道:“你剛才說,看到柳鬆穿上這身衣服和泡沫,你有什麽感覺?”
尹劍想起了那段對話:“嗯,我說他看起來很像錄像裏的那個殺手。”
柳鬆的個子很高,但身材卻是屬於精瘦型的。而Eumenides相比起來則要健壯許多。不過當柳鬆把那些泡沫片塞到衣服裏之後,他的體型就和錄像裏的殺手“Eumenides”非常接近了。所以尹劍猛一看柳鬆,便會覺得他很像那個殺手。
羅飛釋然一笑:“那你現在該明白這些泡沫片是幹什麽用的了。”
尹劍愣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般地脫口而出:“有人要穿著這身泡沫片,從而模擬那個殺手的身材!”
羅飛點點頭:“想通了這一點,你也就走出了第一個盲區。出現在錄像裏的那個殺手並不是Eumenides,而是一個體型很瘦,但身高卻和Eumenides相仿的人。”
尹劍和柳鬆對視了一眼,兩人同時吐出了一個名字:“蒙方亮!”
既然前麵已經說到錄像裏的殺手就是原本待在辦公室裏的人,現在又把體型特征限定得如此具體,那答案幾乎已不用多想。蒙方亮既高且瘦,而林恒幹則又矮又胖,在鏡頭前偽裝成Eumenides的那個人必然是蒙方亮無疑!
“可那段錄像怎麽解釋呢?”尹劍的思維又轉了回去,“錄像裏明明顯示案發時辦公室裏有三個人啊?”
“這正是第二個盲區,這個盲區在初期曾徹底蒙蔽了我的視線。”羅飛自嘲般地搖搖頭,然後又話鋒一轉,“不過當我想到錄像中的Eumenides其實是由蒙方亮假扮的之後,這個盲區也就很快被攻破了。你們可以想象,既然蒙方亮當時已經下床假扮成殺手,那麽他所躺的床顯然應該空著才對。可我們從錄像上卻看到蒙方亮仍然躺在床上,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
尹劍興奮地拍了下巴掌:“我明白了——東邊的那段錄像是假的!”
因為鄧驊的辦公室太大,所以需要兩個攝像頭才能監控屋內的全貌。先前羅飛等人懷疑錄像是否偽造時,焦點都集中在殺手出現的西屋情形,但西屋牆壁上的掛鍾卻證實這段錄像確實就是現場的即景。可是現在順著另一條思路理下來,東邊那段看似平淡無奇的影像才是假冒的!當時東側牆邊的那張床本該是空的,錄像中顯示的蒙方亮仍在熟睡的情形隻是一段重複播放的過期圖像罷了。
看起來像假的,其實卻是真的;而看起來像真的,其實卻是假的。這就是曾橫亙在眾人思路上的第二個盲區。
柳鬆沒有參與現場的勘查,所以並不能理解什麽東西錄像之間的玄妙。不過另一個困惑卻無須了解太多案情亦會想到。
“如果是蒙方亮假冒了Eumenides,那麽到底是誰殺了他和林恒幹?”
尹劍略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林恒幹應該就是被蒙方亮殺死的吧?他穿過的那件血衣以及袖口泡沫片上的血跡都可以作為佐證。具體的過程大致如下:在第一次停電的將近五分鍾的時間裏,他換上了作案用的衣服,並在裏麵塞上泡沫片,用以模仿Eumenides的身材。隨後備用發電機短暫的供電顯然也是出於他的設計,因為他需要在鏡頭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背影,從而把警方的思路引導至Eumenides身上;當供電第二次中斷後便是他下手的時候了,由於林恒幹已經服用了安眠藥,所以他可以很輕鬆地用刀片劃破對方的喉嚨;完成了行凶之後,他脫掉血衣塞進運動背包裏,從窗口把背包扔到了露台上,他還事先在露台藏起了一根繩索,這些舉動都是要把警方的思路引向有人入侵作案的歧途;對於那些可能會暴露玄機的泡沫片,他也從十八樓的窗口扔了出去,他以為泡沫片很輕,落在地麵時會定散得很遠,根本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可他沒想到,有一塊沾血的泡沫恰好落在了露台上,而羅隊又有過目不忘的本領,立刻對不同地點看到的兩塊相似泡沫產生了警覺,這個小小的意外竟成了暴露他全盤陰謀的敗筆。”
“這一切都是蒙方亮的陰謀嗎?”柳鬆聽了個半懂非懂,“可是他也死了啊,難道他殺死林恒幹之後,又自殺了?”
尹劍搖搖頭:“他如果想自殺又何必費那麽大的周折?而且從現場來看,導致蒙方亮喪命的那一刀切得非常狠,絕不是自殺者可以做到的;更關鍵的,現場並沒有刀片等凶器遺留,所以自殺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柳鬆困惑地問道:“那又是誰殺了他呢?”
先前在沉思的時候,尹劍對這個問題就有所準備,所以他馬上就回答道:“這麽複雜的陰謀,光憑蒙方亮一個人是完成不了的。他一定還有一個同謀——而這個同謀也就是殺死他的凶手。”
羅飛已經許久沒有說話,聽到此處他終於露出些讚許的神色,問道:“這個同謀是誰,你心裏應該也有分寸了吧?”
“阿華。”尹劍不假思索地吐出了這個名字,然後又詳解道,“既然從窗口進入辦公室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麽要殺死蒙方亮就隻有一種可能:在辦公室大門打開之後,趁著黑亂的環境摸進去行凶。當時最先衝進辦公室的有四個人,分別是龍哥、阿華以及他們各自帶進去的一個親信手下。龍哥兩人進屋後直奔自己的主子林恒幹,而阿華則帶著他的手下往東邊的蒙方亮而去。蒙方亮這時為了掩蓋自己殺死林恒幹的罪行,肯定正躺在床上裝睡吧?他絕沒想到阿華會趁此機會對自己痛下毒手,上演出一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好戲。”
“這樣的話,倒的確可以把凶案發生的過程解釋清楚,可是動機呢?”柳鬆繼續追問,“蒙方亮為什麽要殺林恒幹?阿華怎麽會成為他的同謀?既然阿華是同謀,那他最後為什麽又要把蒙方亮殺死?”
這一連串問題終於把尹劍難住了,他看著羅飛,似乎在尋求後者的幫助。
“具體的動機現在還很難解釋清楚。”羅飛沉吟著說道,“不過鄧驊突然死去,龍宇集團內部正處於一個權力真空期,必然會產生一係列激烈的明爭暗鬥,而這些人又都是黑道出生,如果在爭鬥中采取極端的手段也並不奇怪。”
柳鬆和尹劍都在默默點頭,品出了其中的滋味。隨後柳鬆又顯得有些失望:“這麽說的話,這起案子根本就是龍宇集團內部紛爭引發的凶殺,凶手為了掩人耳目故意扯上Eumenides作為幌子。案件本身和Eumenides毫不相關啊,我們這不是在白費力氣嘛!”
柳鬆一心想要給熊原報仇,對Eumenides和韓灝之外的案件並不關心。更何況龍宇集團的那些人物在他看來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所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然而羅飛卻又眯起眼睛,悠悠地說道:“這案子倒也未必和Eumenides全無關係。”
柳鬆皺起眉頭,露出茫然的神情;就連尹劍也費解地看著羅飛,聽不懂對方話裏的玄機。
從剛才的分析來看,這案子隻是蒙方亮和阿華假借Eumenides的名頭所為,和那個冷血殺手又能有什麽實際的關聯呢?
羅飛掃視著身旁的兩個小夥子:“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隻是要借Eumenides名頭鏟除異己,那麽最後為什麽又會在辦公桌的抽屜裏出現留給阿華的死亡通知單?”
埋頭苦思了一陣之後,尹劍又有了些想法:“可能是為了在細節上做得更加完美吧。”
羅飛饒有興趣地挑起眉頭:“什麽樣的細節?”
“蒙方亮行凶時所穿的衣服和泡沫片必須事先藏匿在辦公室裏。但是在把林、蒙二人鎖在辦公室之前,阿華和龍哥是要對整個房間進行一次徹底檢查的。這樣就隻能把裝衣服和泡沫片的背包藏在那個上了鎖的抽屜中。由於那抽屜是鄧驊的遺物,龍哥當然沒有鑰匙,他也沒有理由對這個抽屜進行強製檢查。而阿華其實是有鑰匙的,他隻要把鑰匙交給蒙方亮,後者就可以在需要的時候取出這些道具了。不過這會留下一處小疑點:警方勘查現場的時候,肯定要把這個抽屜也打開,到時候發現這個抽屜空空的,難免有些怪異。如果警方想到這個抽屜是不是為了裝什麽東西而被清空的,那就很可能沿著這個思路識破蒙方亮偽裝Eumenides的把戲。所以阿華刻意在抽屜裏留下了一封‘死亡通知單’,這樣警方就會認為是Eumenides清空了抽屜裏的東西,而不會在這個問題上過多地糾纏下去。”
“嗯,有點道理。”聽完了尹劍的這番講述,羅飛也點頭表示認可,“這個設計確實能產生你所說的效果。不過,”他的話鋒忽然又一轉,“你覺得阿華留下這份‘死亡通知單’之後,該如何收場呢?如果到了執行日Eumenides毫無反應,他這一招豈不是弄巧成拙了?”
尹劍咧咧嘴,無言以對。
卻聽羅飛說道:“事實上,這起案子比你們現在了解的要複雜許多。龍宇集團的內部爭鬥隻是其中的一個方麵,阿華還想借機完成他另外一個重要的目的:把Eumenides引出來。”
尹劍心中一動,隱隱意識到了什麽。不過他還是下意識地問了句:“怎麽引?”
羅飛不答反問:“你以為阿華讓杜明強寫出那份報道,真的隻是為了在輿論上對其進行攻擊嗎?”
尹劍略略一愣,隨即便反應過來:“他是要激怒Eumenides!”
羅飛點點頭:“不錯。被莫名扣上了濫殺無辜的罪行,然後又遭到輿論的攻擊,以正義化身自詡的Eumenides一定是難以忍受的。他肯定很想把那個假冒自己名頭的家夥揪出來。”
“嗯,所以當那張偽通知單上阿華的執行日到來之際,Eumenides也會來到現場,他要看看到底是誰在敗壞自己的名聲。而這就中了阿華的計謀,後者一定早已設好了圈套,就等著Eumenides上鉤,好為鄧驊報仇雪恨呢。”尹劍順著羅飛的思路繼續分析道。
“如果Eumenides真來的話,我們該怎麽辦?”柳鬆慢慢聽出了名堂,情緒重新高漲起來。
“這正是我要交給你的任務。”羅飛看著柳鬆正色說道,“我要求你穿上這些泡沫片,像蒙方亮一樣裝扮成Eumenides的模樣,在5號那天出現在阿華設計的現場中。”
“我明白了。我穿上這身行頭,Eumenides就會把我當成是假扮他的那個家夥,到時候他一定會來找我的。”柳鬆一邊興奮地說著,一邊低頭打量著自己的身材,那些令人厭惡的血衣和泡沫現在卻有了一種非常合身的舒適感覺。
“你那天的處境會非常危險。”羅飛加重語氣提醒柳鬆,“因為你不光有可能引來Eumenides,你還可能遭到阿華的攻擊!”
柳鬆略一思索:不錯,自己假冒成Eumenides之後,阿華很可能會認為真的Eumenides陷入了他的圈套,從而對自己展開攻擊。不過他不畏反笑:“羅隊,我終於明白你說的那句成語了。一箭雙雕!嘿,讓我穿上這身行頭,到那天或許還真能完成一箭雙雕的漂亮戰役呢。”
看著柳鬆如此高漲的求戰情緒,羅飛卻並不樂觀。他慢慢地踱了兩步,似乎又在沉思著什麽,片刻後他抬頭看向窗外,負手說道:“還有一個人可能也會來,這個人更加是你夢寐以求的……”
“誰?”柳鬆的心一緊,他已經想到了某個名字,但並沒有貿然說出來。
不過羅飛隨即就印證了他的猜測。
“韓灝。”刑警隊長冷冷地說道,這兩個字立刻讓屋內的氣氛變得格外凝重。因為這個名字與屋內三人都有著過於密切的關係。
韓灝,這個省城刑警隊的前任隊長是羅飛的前任,尹劍曾經的上司,同時也是殘殺熊原,令柳鬆恨之入骨的凶手。
“他也會出現?這……這是怎麽回事?”尹劍是導致韓灝逃脫的罪人,所以每每驀然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表情總會有些尷尬。
“我相信韓灝已經和阿華達成了某種同盟。”羅飛緩緩地說道,“阿華能把兩份‘死亡通知單’偽造得惟妙惟肖,能把蒙方亮裝扮得如此符合Eumenides的體型,甚至能如此地道地模仿出Eumenides殺人時的割喉手法,他必然時得到了一個熟悉內情者的幫助,這個人我想來想去,隻有韓灝。甚至於刺殺蒙方亮的行為,我都懷疑是由韓灝親手完成的。要在那種黑暗的環境下無聲無息地將一個大活人殺死,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
尹劍點點頭,對羅飛的分析表示認同。不過他同時也有些不可思議:“這兩人怎麽會湊到一起呢?鄧驊是被韓灝直接開槍打死的,他應該非常痛恨韓灝才對啊。”
“雖然有這樣的過節,但他們仍然有可能聯手。”羅飛解釋說,“因為他們互相之間都有利用的價值,而且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尹劍若有所悟:“我說怎麽就找不到韓灝呢,原來他被阿華藏了起來。阿華利用他來鏟除異己,然後一同對付Eumenides!”
“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柳鬆的嘴角微微挑起,像是在笑,但眼睛裏卻閃爍著鋒利的冷光,“就讓他們都來吧,我等著他們!”
接下來的一天中,形勢變化更加印證了羅飛在這次三人會議中的分析。首先是阿華堅持要出席5號晚上進行的那場球賽,同時他又讓杜明強寫了後續報道,大肆渲染“Eumenides”將在球賽過程中對自己展開行刺的消息。這個時候羅飛已有把握:劍河體育場就是阿華處心積慮想要伏擊Eumenides的地點。
羅飛仔細研究了劍河體育場周圍的地形,很快金海大酒店就進入了他的視線之中。這個酒正對著體育場主席台,是對現場局勢進行觀測和監控的最佳地點。
Eumenides如果前來的話,必然也不會錯過這樣的地點吧。所以阿華布下的陷阱,肯定就設在這個酒店中。羅飛便命令柳鬆喬裝之後進入酒店,在房間中假扮成Eumenides,成為一隻可能引來數條大魚的誘餌。
不過這次任務卻也凶險無比。因為整幢酒店肯定都已在阿華的監控之下,所以警方的力量就不能大規模地進入設伏。除了羅飛三人以保護阿華的名義在二十二樓設立了警方指揮部之外,其他的參戰警力隻能分散在酒店外圍,隨時等候羅飛的調遣。
而與此同時,在體育場內的保護工作還要進行。事實上,進入體育場內的警方力量並不知道這次行動的真正目的,他們接收到的命令就是要保護阿華和杜明強的安全。而在指揮部裏的慕劍雲也被蒙在了鼓裏,這一切都是為了假戲真做,蒙騙過阿華甚至是韓灝的眼睛。
而局勢的發展果然不出羅飛所料。化裝成Eumenides的柳鬆真的引來了韓灝這條大魚!隻可惜在與對方的直接較量中,柳鬆卻沒能占得先機,反而差點喪命在韓灝的槍口下。
這就是剛才那場戰役發生的前後經過。此刻看著柳鬆的自責神色,羅飛反而覺得有些愧疚。他安慰對方道:“是我疏忽了。我應該想到,不論阿華還是韓灝,他們對Eumenides都非常忌憚,很可能一照麵就動手以搶占先機。這樣的話你實在很難和他們對抗,因為敵人現身之前你都要繼續演戲。當你麵向窗口的時候,也就把最薄弱的後背暴露給了對手。你能在這樣凶險的情況下還成功地把信息傳遞出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這時尹劍又“噔噔噔”地跑回了房間內。在羅飛查看柳鬆傷情的時候,他已經跑到兩側的樓梯道裏搜了一圈。
羅飛轉過頭來問了一句:“怎麽樣?”
尹劍沮喪地搖搖頭。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因為剛才那番激烈的奔跑而耗盡了體力。
羅飛站起身走出了2107房間,站在走廊裏向兩側張望著。當初選定讓柳鬆在這個房間裏設誘,從地形上來說亦有所考慮。因為這個房間正處於走廊的中部,離兩側樓道都很遠。而羅飛他們所在的2237房間卻是緊臨樓梯口,一旦接到柳鬆的信號,他們就可以迅速地下到二十一樓,而上鉤的對手想要從走廊中部逃脫就沒那麽容易了。
“他不可能跑得那麽快!”羅飛在心裏盤算了一下,然後他吩咐尹劍,“你讓接應的同誌把電子門卡帶上來。以我站的地方為中心,這兩側所有的房間,要一個一個地仔細搜查!”
很快警方的接應力量便來到了二十一層,而相應的搜查很快就有了結果:就在對麵的2108房間內,衛生間頂部的通風管道入口有明顯的被撬動過的痕跡!
羅飛立刻調閱了大廈內通風管道的布置圖,然後按圖索驥,在管道的各個出入口進行堵截。不過他已經遲了一步,就在兩分鍾之前,韓灝已經從樓層東側消防間內的通風口鑽出來,並且悄悄地潛入了角落裏的貨運電梯間。
兩個身穿黑色西服的小夥子正在那裏等著他,見到他到來,那兩人便恭恭敬敬地迎上前:“韓隊長,華哥讓我們在這裏等你。”
第二十二章 韓灝之死
就像羅飛推斷的那樣,發生在龍宇大廈裏的那場凶殺案正是韓灝和阿華攜手完成的。
韓灝從刑警隊逃脫之後,在走投無路之際恰好遇上了阿華。出乎他預料的是,阿華不但沒有追究他誤殺鄧驊的責任,反而給他提供了避難的場所。他當時就暗自猜測,阿華這麽做必然會另有用意。
果然,阿華很快就說出了他的真實目的:他需要韓灝幫助自己殺兩個人,同時要設計把殺人的罪名推卸到Eumenides的身上。
韓灝一開始斷然拒絕了對方的要求。他雖然已經窮途末路,但是暴烈的性格使他決不甘心淪為別人的棋子。不過當阿華說出他的另一半計劃後,韓灝卻不由得動心了。
假冒Eumenides之名引出真正的Eumenides,從而實現複仇的計劃。這是阿華和韓灝追求的最高目標,正是這個最高的目標把這兩個原本勢同水火的人綁在了同一艘船上。
韓灝和阿華精心策劃了發生在龍宇大廈的那場血案。憑借韓灝對Eumenides的了解,那起案件的每一個細節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像極了Eumenides的手筆。如果不是一塊帶血的泡沫片泄露玄機,隻怕連羅飛也要被他們蒙在鼓裏。
不過到此為止,兩人的計劃才剛剛完成了一半。接下來誘擊Eumenides的行動才是韓灝真正關心的部分。
阿華利用杜明強對Eumenides進行了輿論攻擊,同時利用劍河體育場的特殊地形設下了伏擊Eumenides的陷阱。Eumenides要想找出那個假扮自己的家夥,他就一定不會錯過預約在十一月五日的那場好戲。而正對體育場主席台的金海大酒店無疑是“看戲”的最好地點。所以阿華等人預先在金海大酒店內布下了如天羅地網般的監控設備,隻等Eumenides的到來!
在體育場內衝向主席台的那些男子其實都是阿華的手下,他們這番表演的目的就是要吸引樓上Eumenides的注意力,從而為韓灝的行動創造良機。
然而阿華和韓灝卻低估了警方的力量。他們在監控屏幕裏看到的那個Eumenides,其實隻是羅飛將計就計後,在金海大酒店裏設下的一道精美的誘餌。而韓灝則不幸成了咬鉤的大魚。
當韓灝發現2107房間裏的男子竟然是柳鬆的時候,他便知道是中了警方計謀。好在他反應奇速,在最短的時間內隱匿在對麵的2108房間內,從而為自己的再次脫逃贏得了緩衝的時間。
韓灝躲在房間裏和阿華取得了聯係,後者告訴他,警方已經封鎖了大廈所有的出入口,並且正在接管樓內的監控係統,他必須設法前往樓層東側的貨運電梯,那裏的部分監控設備已被提前破壞,同時會有專人幫助他逃離金海大廈。
很顯然,此刻迎上前的那兩個黑衣小夥子就是阿華派來的“專人”了。
韓灝在黑衣人麵前停下了腳步,然後快速地問道:“我們怎麽出去?”
“我們先坐貨梯到地下停車場。華哥已經在那裏準備好一輛轎車,大廈的停車場有一個隱秘的通道可以通往對麵劍河體育場的地下車庫。警方的封鎖力量不會那麽快控製整個體育場,隻要我們能到達劍河那邊的車庫,你就可以隨著球賽散場的人群出去了。”當先的那個黑衣小夥子把逃跑計劃講述了一遍。
韓灝很認真地聽完,然後他“嗯”了一聲,看來是認為這計劃可行。
“事不宜遲。”黑衣小夥子閃身讓開通路,“趕快上電梯吧。”
韓灝卻反而沉住了氣:“你們先上,我跟在你們後麵。”
兩個小夥子互視了一眼,摁開電梯門鑽了進去。韓灝提著手槍跟在他們身後,一進電梯他便閃到了角落裏,把自己的背部掩藏起來。
大約半分鍾後,電梯到達了地下一層的停車場。門開之後,韓灝仍然等那兩人先出去,然後自己才跟在他們身後。
停車場裏空曠曠的,隻有這三人在快步疾行。
“車停在前麵,拐過這個彎就到了。”當先的黑衣人一邊說著,一邊做出引路的姿態。忽然他又從轉彎口縮回來,臉上的表情變得很緊張。
“怎麽了?”韓灝壓低聲音問道。
“有警察過來了。”那人做出小心翼翼的表情,然後衝韓灝使了個眼色,“快把槍收起來!”
韓灝皺起眉頭,他貼到牆邊,左手握拳慢慢地探出拐彎口。在他的手腕上戴著一塊手表,鋥亮的鏡麵正好可以映照出牆那邊的情況。
卻見對麵的路上空曠曠的,並無其他人經過。韓灝心念一動,連忙轉過身,正看見靠近自己的那個黑衣小夥子已經掏出一把尖刀,向著自己的左邊腰眼猛刺過來。
韓灝暗叫一聲“不好!”身體一縮,躲過了腰眼處的薄弱部位,那尖刀略略一斜,刺進了他腋下的肋部。韓灝悶哼一聲,轉身反肘,硬生生用自己的肋骨卡住了刀刃,同時將那個黑衣人的整條胳膊別轉擒住。
另一個黑衣小夥子見同伴失手,亮出尖刀也想加入戰團。但韓灝緩過突襲的致命招之後,豈能再給對方機會?第二個黑衣人還沒來得及上步,韓灝已抬起右手,“噗”的一聲,槍響彈出,正中對手的眉心。那家夥哼也沒哼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先前刺傷韓灝的那個黑衣人雖然半邊身體已被製住,但仍自頑抗。此刻他飛起左腳踢向了韓灝的麵門,韓灝不讓反迎,一邊跨步向前一邊把對方的身體拉向自己。當兩人幾乎麵對麵貼上的時候,對方飛起來的那一腳就毫無發力的餘地了。而韓灝則順勢屈膝,狠狠地撞在了對方下身要害處,那黑衣人“嗚”了一聲,像蝦米一樣躬起身體,再也動彈不得。
韓灝抖開左手,那黑衣人慢慢地向地上跪去。韓灝則收起手槍,一咬牙,將嵌在肋骨裏的那柄尖刀拔了出來,隨即便又順勢向著那黑衣人心口紮去。他這一連串的動作毫無停頓,當刀插入對方身體、直入至柄的時候,那黑衣人的雙膝也不過剛剛著地。
韓灝看也不看對方,轉身離開戰場,向著停車場深處走去。因為肋部的傷口鮮血浸出,他一邊走一邊撩起外衣衣擺,在肋下緊緊地紮了一個結。
足足走出了二三十米,才聽見身後“撲通”一聲,卻是那黑衣人的屍體栽倒在了地上。
大約五分鍾之後,警方的搜查力量也來到了這個地下停車場。兩具屍體赫然橫臥在他們眼前,帶隊的刑警連忙把情況匯報給羅飛。片刻之後,羅飛和慕劍雲、尹劍三人抵達了現場。
一看到那兩個死者的穿著,羅飛就知道他們是阿華的手下。兩個人的死因一個是被利刃刺中了心髒,另一個則遭受了子彈穿腦的待遇。羅飛查驗了中彈者額頭上的那個彈孔,判斷出槍彈的型號,然後他確定地點了點頭:“是韓灝幹的。”
“也許他就躲在這個車庫裏呢。”尹劍用警惕的目光向四周掃視著,“柳鬆發出信號之後,我們的人立刻便封鎖了大廈所有的出入口,包括這個車庫。所以他不可能出去的。”
羅飛向前方踱了幾步,然後蹲下身來凝視著地上的一處滴落狀血跡。尹劍等人也跟著圍上來。
“他受傷了!”有人輕輕地叫了一聲。
“以我的位置為中心,向四麵擴散搜查,每一輛車的後備廂都要打開。如果發現了新的血跡,要立刻向我報告!”羅飛起身向眾人下達了作戰命令。
眾人立刻散開,保持作戰隊形,兩兩一組互相掩護著展開了搜查工作。七八分鍾之後,這番搜查卻出現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結果。
“羅隊,這裏還有一個出口!”行進到東南角落裏的一組警員忽然大聲說道。
羅飛心一沉,連忙快步趕到了那個角落裏。果然,車庫的東牆在那裏有個四米來寬的開口,悠長悠長地不知通往何處。
“這個出口為什麽沒有控製住?”羅飛轉過頭斥問跟在身後的尹劍,語氣有些嚴厲,因為封鎖大廈出入口的戰鬥安排正是通過尹劍布置下去的。
尹劍的表情則顯得茫然而又委屈:“這個……大廈的竣工圖裏沒有這個出口啊?”
羅飛皺了皺眉頭:“你確定?”
尹劍立刻答道:“這個我敢打保票的!”
因為知道阿華必然會提前對整個大廈進行監控,所以警方事先就沒有安排力量對大廈進行實地摸排,而隻是調取了大廈的竣工圖。這一點經過了羅飛的認同,羅飛也了解尹劍的工作作風一貫細致,應該不會出現錯漏的情況。可這裏卻分明又多了一個沒有布控的出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過事已至此,最重要的還是盡快作出應急的安排。羅飛命令那兩個發現了出口的刑警:“你們倆從這個通道搜出去。一定要保持警惕,隨時通報!”
“明白!”那兩名刑警立刻領命而去。
羅飛緊跟著又吩咐尹劍:“你向大廈內部人員了解一下,這個出口是什麽情況!”
尹劍很快就找渠道弄清楚了相關的信息。原來這條通道在當初確實沒有,隻是後來街對麵的劍河體育場修建地下車庫時,從那邊引了一條通道過來,這樣就相當於把兩個車庫給打通了。不過這條通道平時都不開放,隻有當劍河體育場有重大比賽了,車位吃緊,這才會把通道內的路障清除,開通金海大廈的內部停車場以緩解體育場那邊的壓力。
搞清楚狀況之後,羅飛的神色變得愈發嚴峻。因為這意味著韓灝很可能已經沿著這條通道進入了體育場的地下車庫。而現在正是球賽散場的人流高峰期,警方要想在短時間內重新控製住局勢談何容易!
尹劍跟在羅飛身後,他咧著嘴,顯得極為沮喪。韓灝的上次脫逃就和他的大意有關,沒想到這一次周密的計劃又會因為自己在布控上的一個小疏漏而功虧一簣。想到柳鬆還在行動中負了傷,他真是不知道該如何向對方交代才好。
不過羅飛的思路並沒有因這個挫折而停頓下來,他很快又調整出了新的作戰方案。
“馬上增派警力前往體育場車庫,調閱各個出口近二十分鍾內的監控錄像,凡是在這個時間段離開車庫的汽車都要進行跟蹤調查。另外通過警民網絡發布協查信息,重點是出租車電台、小型旅館、藥店以及診所,除了先前公布過的體貌特征外,再加上一條:他的上身部位有明顯的刀傷!”
聽完羅飛的這番部署,尹劍黯然的情緒又稍稍振奮了一些。雖然韓灝很有可能已經逃出了警方布控的範圍,但他畢竟是身負刀傷的窮途末路之人。而阿華的手下被殺,這說明韓灝和阿華臨時建立起來的同盟關係已徹底破裂。在這樣的情況下,韓灝還能跑到哪裏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在外圍重新鎖定他的蹤跡了。
此刻在劍河體育場內,因為隊員們已經退入了更衣室,所以球場上的歡慶也漸近尾聲。度過一個激情的勝利之夜後,球迷們各自結群,心滿意足地離場而去。
而在主席台前方,那幾個從球迷堆裏衝出來的男子已向警方便衣解釋了他們的身份。他們自稱都是阿華的手下,此前一直暗藏在看台上保護阿華的安全。後來看到球場內局麵失控,他們關心阿華的安危,所以才急匆匆地往主席台奔跑,沒想到卻引起了警方人員的誤會。
主席台上的阿華自然對事情的真相心知肚明。他安排下這幕好戲,實際上是要給金海大酒店的韓灝創造更好的下手機會。可他沒想到2107房間裏的神秘男子竟然是警方人員,當韓灝通過麥克風把行動失敗的信息傳達過來的時候,他就知道事情已經大大的不妙了。
為了掩蓋龍宇大廈凶殺案的內情,阿華當然不能讓韓灝落到警方的手中。不過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幫助韓灝逃脫,那兩個安排在金海大酒店裏的黑衣人的任務就是殺掉韓灝,不管後者的行動得手與否。
從時間上來看,那兩個手下和韓灝早該相遇了,但阿華卻遲遲得不到反饋的消息。他漸漸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也許自己還是太小看那個家夥了。畢竟他也曾是警界中有著赫赫威名的人物,隻派兩個人過去太不保險了!
不過事已至此,懊惱也不會起什麽作用。還是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回去好好想一想怎麽應對警方的盤問吧。
帶著這樣的打算,阿華便站起身來,同時衝著杜明強說了一句:“我們也走吧。”
“那個Eumenides,他怎麽沒有來呢?”杜明強晃著腦袋左右四顧,顯得有些失望的樣子。
“也許他放棄這次行動了。”阿華淡淡地說道,“不過你不用擔心,今天發生的其他事情也足夠你寫出一篇精彩的稿子。”
杜明強一聽這話便來了勁:“是嗎?那你一定要給我透露些內幕啊。”
阿華不再接他的話茬兒,向著主席台後麵的貴賓通道走去,杜明強連忙也站起來跟在他的身後。相應的保鏢和警方便衣亦暗中圍著他們拉起了一張保護網。
一行人從貴賓通道往下行,來到了位於地下室的停車場。此刻正是散場的高峰期,而警方又在出口處設了排查崗,所以等待出場的汽車已經排起了很長的隊伍。
阿華一眼便看到羅飛也在停車場中,便走上前去故作姿態地問道:“羅警官,這是怎麽回事?”
“韓灝出現了,他還殺死了你的兩個手下。”羅飛冷冷地說道,“我們正在搜索他的蹤跡。”
“韓灝?!”阿華露出驚訝的表情,心中暗暗痛罵手下的無能。不過他同時也鬆了口氣:如果警方現在還沒能抓住韓灝,那以他的能力,肯定已經跑出監控區了。自己雖然是龍宇大廈凶殺案的主謀,但殺林恒幹是蒙方亮動的手,殺蒙方亮又是韓灝動的手。隻要警方抓不住韓灝這條線索,那他們就沒有任何證據來指控自己。
“我們一定會抓住他的。”羅飛緊盯著阿華,這句話像是故意要說給他聽一樣。
“我倒建議你們直接把他擊斃,免得抓住他之後,又讓他給跑了。”阿華不軟不硬地暗頂了一句,然後他又微微一笑,“好了,羅警官,我不耽誤你們的工作。今天我的球隊贏了,我要找個地方好好地慶祝一下。”
說完這些話,阿華便轉身向著自己的汽車走去。負責保護他的便衣頭子湊到羅飛身邊問道:“羅隊,我們還要繼續跟著嗎?”
“跟!”羅飛不假思索地答道。現在雙方都已亮出了底牌,他也沒必要再遮掩什麽,於是便又補充解釋說,“不過不是保護他——並沒有人要殺他。你們現在的任務是給我看好他,因為他和前天的案子有牽連。隻要我們找到韓灝,下一個拘捕的目標肯定就是這個家夥。”
便衣點點頭,然後又指指站在不遠處的杜明強:“那個人怎麽辦?”
羅飛皺皺眉頭,感覺頗有些麻煩。阿華的“死亡通知單”是偽造的,可是杜明強的那一份卻是貨真價實出自Eumenides的手筆。現在柳鬆剛剛受傷,如果不安置好這個家夥,讓Eumenides趁亂得手,那對警方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先把他留在我這裏吧。”羅飛略考慮了一會兒後說道。現在這裏是警方力量最集中的區域,自然也就是相對來說最安全的區域。
杜明強對羅飛的這個安排也毫無異議,對他來說,哪裏熱鬧就要往哪裏鑽。看到停車場內警方這種如臨大敵般的架勢,他終於按捺不住地問道:“羅警官,這裏又發生案子了嗎?是不是Eumenides來了?”
羅飛沒時間搭理他,這時對身邊的便衣使了個眼色。那便衣會意,吩咐手下把警方的車輛開出來,一會兒要緊跟在阿華身後。
阿華此刻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車邊,他以前都是給鄧驊開車的。現在鄧驊已死,但他親自開車的習慣還沒有改變。他的手下們自然不敢坐在他開的車上,都各自散開去找來時的車輛。
阿華掏鑰匙打開了車門,然後一貓腰鑽進了駕駛室內。他把鑰匙插進鎖眼正準備打火的時候,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勁:車裏的後視鏡以及車兩邊側視鏡的角度都有些不太正常,明顯不是自己離車時的狀態。
阿華意識到車輛已經被人動了手腳,禁不住在心裏暗叫了一聲:“不好!”就在此時,原本直立著的駕駛座椅忽然向後倒了下去,阿華猝不及防,身體也跟著躺下。當他反應過來想要再彈起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一隻有力的胳膊環過來勾住了他的脖子,同時另一側冰冷的槍管也貼在了他的腦殼上。
阿華從後視鏡裏瞥到了偷襲者的容貌,他先是一驚,不過很快就穩下心神,帶著幾分譏諷的語氣說道:“韓隊長,沒想到你還在這裏,我還以為你早就跑出去了呢。”
埋伏在阿華車裏的人正是韓灝,他的手指正搭在手槍扳機上,冷笑著說道:“我受傷了,就算跑出去也沒有用,倒不如留下來和你作個了斷——你讓他們都退後,如果有一個人走進這輛車五米之內的範圍,我就開槍!”
韓灝後半句話是針對車外人說的,阿華上車後的異常狀況已經引起了便衣和黑衣手下的注意,他們正詫異地向著汽車圍攏過來。因為韓灝事先便調整好了後視鏡和側視鏡的角度,所以他藏在車後座的時候,可以看到車外各個方向的情形,而車外人卻看不到他。
“你們別過來,韓灝在車裏!他有槍,我被他劫持了!”阿華搖下前駕駛室的車窗,大聲地喊道,“所有人退到五米之外!”
已經接近汽車的人連忙停下了腳步,而遠處的羅飛等人則快步趕來,眾人圍著汽車形成了一個圓圈,他們都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愕不已。
“很好。”韓灝陰森森地讚了一句,“你如果早這麽識相的話,也不至於落到現在的境地。”
卻聽羅飛在車外喊話道:“韓灝!請你馬上放下武器,舉起雙手走出汽車,這是你唯一的出路!你也是警察,應該清楚,你就是劫持再多的人質,警方也不可能對你妥協的。”
羅飛的話語坦誠而又嚴厲,刺得韓灝頗不自在地挪了挪身體。他肋下的傷口因此而受到牽拉,疼得他輕輕地“噝”了一聲。
“你傷得不輕啊。”阿華“嘿嘿”地幹笑了兩聲,“看來我的手下還不算太過膿包。”
“你敢出賣我?!”韓灝恨恨地說道,“任何一個出賣我的人,我都要讓他付出代價!”
阿華卻“哼”了一聲:“我們之間談不上出賣不出賣吧?你應該清楚計劃失敗的後果,況且你還開槍打死了鄧總,我有足夠的理由殺了你。你還活著,算是我沒有把事情做好而已!”
韓灝微微一愣,倒也認同了阿華的說法。他又緊接著說道:“既然這樣的話,你也別怪我心狠了。我要殺你的理由同樣充分。”說話間,他的手腕更加發力,冷冰冰的槍管把死亡的氣息直壓到了阿華的腦袋裏。
阿華卻並不慌張:“你沒有直接開槍打死我——說明你還想談判。既然這樣的話,就痛快點提出你的條件吧。”
“談判?”韓灝冷笑起來,“你真是太小看我了。我還沒有開槍,是因為你尚未充分體驗到死亡的痛苦。我會給你一點時間,讓你去回憶你的家人,回憶你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東西。當你覺得舍不得離開的時候,我才會送你離開!”
聽著這樣冰冷刺骨的話語,阿華亦不禁有些愕然了:“這就是你的目的?你放棄了逃跑的機會,被警方重重包圍,就是要讓我飽嚐臨死前的痛苦嗎?”
“是的。”韓灝咬著牙說道,“這就是你冒犯我的下場。”
阿華苦笑了一下:“那我們真是不一樣。我也殺過人,可那隻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手段,我殺人的目的從來不是要讓對方痛苦。”
“這是我的風格,你可以不習慣,但是你必須承受!”韓灝再次冷笑,他似乎已經品味到了一絲複仇的快感。
阿華輕歎了一聲,然後他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車外的羅飛見韓灝並不回複他的喊話,便開始安排疏散無關群眾,同時布置包圍的警力。到了這個局麵上,韓灝已經是甕中之鱉,絕對沒有再逃脫的可能了。
杜明強亦在警戒圈外關注著事態變化,他一臉興奮的表情,仿佛已經看到自己的新聞稿再次成為網絡關注的焦點。
眾人就在這樣的氣氛中僵持了片刻。而韓灝知道自己不能等太久,如果特警隊的狙擊手趕到現場,他在這個小小的汽車內不管怎麽躲藏都是無濟於事的。
“你的美好回憶該結束了。”他一邊對阿華說著,一邊繃緊了握槍手指上的肌肉。
“那你的回憶呢?”阿華忽然淡淡地應了一句,“你就從來不想嗎?”
韓灝略微一愣:“你什麽意思?”
“你的妻子和兒子,你好像已經忘了他們。不過我可沒有忘,這幾天都是我在幫你照顧他們。”阿華的語氣很平和,像是在和對方拉家常一樣。
韓灝的心卻劇烈地翻湧起來,他手腕發力,恨不能要把槍管戳到對方腦袋裏,同時低吼道:“他媽的,你想耍我嗎?!”
阿華並不和韓灝爭辯什麽,隻是自顧自地說道:“東東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隻可惜他年紀太小,還不能保護自己。所以這幾天我特意派了幾個兄弟,一直在暗中照料著他。”說到這裏,阿華的口氣略略一凜,“不過如果我死了,兄弟們沒人看管,還能不能那麽盡力保護貴公子的安全,這可就說不好了。”
對方話語中威脅的意味昭然若揭,而攻擊的目標又是韓灝心中最薄弱的環節。韓灝隻覺得胸口一痛,像是被人用重拳擊在了柔嫩的心尖上。一種無法抵抗的虛弱感覺在瞬間漫遍了他的全身,把他先前那種強硬的優勢擊得粉碎。良久之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澀然將這口苦水咽進肚子裏,然後嘶啞著嗓子問道:“你……你想怎麽樣?”
阿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說過,我不喜歡傷害別人。所以單從情感上來說,我也絕對不願去傷害你的兒子。但是有些時候,我必須采取某種手段來完成一些事情,現在就是這樣。我安排好了一切,看你自己怎麽選擇。”
韓灝臉上浮現出一種如死灰般的黯然表情。他一生自視甚高,好強爭勝,性格也極為暴烈,屬於吃不得一點虧的角色。然而最近卻連遭挫折,先是被Eumenides設計陷害,後來又屢屢敗在羅飛手上,心中的憤懣實在是無以複加。今天在落難時遭到阿華的暗算,終於把他的滿腔怒火燃燒到了頂點,所以他才不顧一切地要來找阿華報仇。其實他也知道,阿華和自己本就是相互利用的關係,又何談什麽出賣不出賣?隻是他的火暴情緒已經到了必須發泄的地步,所以才抓住阿華這個目標不放。可他卻不曾想到,阿華竟也把自己算計得死死的。這一大圈兜下來,他輸了個一敗塗地,連與對手爭個魚死網破的機會都沒有!
想到此處,他的憤怒和仇恨全都轉化成了冰徹全身的悲涼,兩行淚水不自禁地從眼角處滑落下來。如此獨自神傷片刻,他似乎拿定了什麽主意,轉頭在椅背上擦幹淚水,然後又搖下後座的車窗,向著車外大聲喊道:“警察在哪裏?我要和你們談判!”
羅飛向前走上一步:“我在這裏,你有什麽想法就和我說吧。”
可韓灝卻拒絕了他:“不,我隻和尹劍談判,你讓他上車來。”
羅飛皺起眉頭,一時揣不透對方的用意。而此刻尹劍已經主動搶到了他的身前,請求道:“羅隊,你讓我去吧!”
羅飛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被助手眼中熱切的求戰欲望所打動。“去吧。”他伸手在小夥子肩上拍了拍,又壓低聲音說道,“把槍帶好,我現在授權你,可以采取任何緊急措施。”
尹劍微微一愣,他很明白“任何”兩個字意味著什麽。由於此前犯過錯誤,他一直盼望著能有機會重新證明自己。可他畢竟也和韓灝有著多年亦師亦友的關係,現在陡然到了這一步,他的心中難免有些悵然。
不過任務既已接下,於法於理,他都再無其他選擇。尹劍很快便回過神來,他鄭重地回答了一聲:“是!”轉身向著圈子中心的那輛汽車走去。
到了車邊時才看清裏麵的情形:卻見正駕駛室的座椅被放倒,阿華仰麵躺著;韓灝則半臥在後排座位上,左手緊摟著阿華的脖子,右手則拿槍抵著對方的腦門子。看到尹劍之後,韓灝便衝著副駕駛的位置努了努嘴,說了聲:“進來。”
尹劍繞到了副駕室這邊,打開門側身坐進了車內。他的右手看似自然地搭在腰間,其實正悄悄地握住了手槍的槍柄。
他的這個小動作沒能逃過韓灝的目光,後者“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道:“你就大大方方把槍掏出來吧,藏來藏去的有什麽意思?”
尹劍咬咬嘴唇,掏出槍瞄準了韓灝的腦袋:“韓隊,對不住了。你最好現在就放下槍跟我出去,免得讓我為難。”
韓灝嚴厲地瞪了尹劍一眼:“你在執行你的任務,有什麽對不住的?!應該是我對不住你!”
尹劍怔了怔,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樣的話語。
“上次我從刑警隊逃走,肯定給你留下不少麻煩。今天我還給你一個機會,你開槍吧!”
“不,”尹劍斷然搖搖頭,“我不會這麽做的,我隻想把你帶走。”
韓灝“嘿”地冷笑一聲:“把我帶走有什麽用?你現在隻有向我開槍,才能挽回你上次留給別人的壞印象。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給我爭點氣好不好!”
尹劍卻仍然隻是搖頭:“你把槍放下吧……不要逼我。”
見到兩人如此,阿華竟在一旁歎了口氣說道:“韓隊長,沒想到你居然會有這麽一個優柔寡斷的徒弟。”
韓灝氣呼呼地悶哼一聲,訓斥尹劍道:“做事情要有魄力,這樣才能最快地達到自己的目標。你看我,如果不是當年……”
這句話他說了一半卻又咽進了肚子裏。他的本意是想提及當年在雙鹿山公園的時候,如果不是自己當機立斷擊斃周銘偽造現場,又怎能化罪為功,早早登上刑警隊長的高位?可是轉念一想,自己今天的這步田地也正是在那一刻埋下的種子,這人生的起落無常,實在是令人百感交集,唏噓難抑。
韓灝用力晃了晃腦袋,似乎要把這些不快的記憶全部拋到九霄雲外。然後他板著臉對尹劍說道:“你以前在我手下的時候,我如果說要做什麽事情,有沒有言出未行的時候?”
尹劍不假思索地答道:“沒有。”
“那你現在給我聽好了,一會我數三下。三下結束如果你不開槍,我就會開槍打死阿華,然後打開車門往外衝。到時候我會死在亂槍之下,而阿華的手下會找東東報仇……”
“不,你千萬不要衝動!”尹劍焦急萬分地勸阻道,“這是最壞的結果!”
“你明白就好!”韓灝最後瞪了尹劍一眼,然後他開始計數,“一……”
尹劍大喊:“不要!”
韓灝毫不理睬,繼續往下數著:“二……”
尹劍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湧,頭皮幾乎要炸裂開來。
“三……”
槍聲響起:“砰!”
如同百米運動員聽到了發令一般,羅飛等人立刻向著槍響處蜂擁而去。不過很快他們就全都駐足停在了車邊。
阿華已經從車內坐起,毫發無損。在他身旁的副駕座上,尹劍仍然保持著射擊的姿勢,但神情卻如木雞般呆滯。在他視線的焦點上,韓灝一動不動地仰臥著,鮮血正從他的額頭汩汩流出。
“這是他給你上的最後一課。”阿華起身的時候,看著尹劍輕聲地說了一句。而尹劍似乎許久之後才聽見似的,茫然地轉頭問道:“你說什麽?”
“你的心太軟了——在這一點上,你真該好好地向你師父學學。”阿華一邊說一邊離開了那輛汽車。車外的空氣如此清新,他忍不住大口大口地暢吸起來。
十一月六日淩晨一點十三分,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隊訊問室。
“要說的我都已經說完,現在我可以走了嗎?”阿華一邊問,一邊抬腕看看手表。
羅飛坐在阿華對麵,他一言不發地盯著對方,目光銳利得像刀尖一樣。阿華卻不為所動,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顯得身體雖然疲憊,但精神卻很放鬆似的。
羅飛身邊的一個小夥子也在咬牙看著阿華,他臉上的肌肉輕輕地抽了一下,某種情緒已忍不住要爆發出來。
小夥子正是尹劍,在他身上難得顯出這樣的暴脾氣。不過羅飛恰到時機地輕輕拍拍他的胳膊肘,將對方的滿腔衝動按了回去。
尹劍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然後他咬著自己的嘴唇,不知在想些什麽。
羅飛此刻收回目光,他把尹劍記載的詢問筆錄拿起來遞到阿華麵前,說道:“請簽字吧。”
阿華笑了笑:“我是個粗人,寫不好字,還是按個手印吧。”說話間,他自行打開桌麵上的一盒印泥,把右手大拇指伸到裏麵蘸了蘸,然後用力在詢問筆錄的最下方摁出一個清晰的指紋。
他這一連串的動作熟絡無比,就像在自己家中喝口水一樣簡單。要知道,從十來歲的時候開始,他就是各個拘留所的常客,經他畫過押的筆錄恐怕得以三位數字來計算了。
做完這一切,阿華便站起身泰然自若地向著屋外走去。他剛一走到門口,立刻就有兩個等候的小弟迎上前,給他披上了抵禦夜寒的風衣。修長的風衣把他的身姿襯得更加高大挺拔,而他的步履也蒼勁有力,不再像為人保鏢時那樣謙恭謹慎。在一係列的風雲突變之後,這個鄧家的仆人已隱隱成為龍宇集團的首腦人物。
羅飛等人目送著阿華的背影,心中都有股說不出來的別扭滋味。尹劍更是很不爽地問道:“羅隊,真就這樣讓他走了?”
“不讓他走又能怎麽樣?”羅飛的語氣顯出些無奈,“韓灝死了,我們找不到任何證據,最多拘他二十四個小時。”
“那就先拘他二十四個小時!給他上點陣勢,詐唬詐唬他,沒準能套出點什麽呢!”
羅飛搖搖頭:“肯定沒用的。這種人什麽場麵沒見過?拘了他卻拿他毫無辦法,反而挫了我們自己的銳氣。”
尹劍歎了口氣,不甘心但又無計可施。
“今天就到這兒吧。大家都辛苦了,早點休息。”羅飛站起身收拾自己麵前的文件、手機,忽然他又想到了什麽,轉頭對尹劍說道,“還有一個艱巨的任務,隻能交給你了。”
“什麽?”
“去慰問一下韓灝的家屬吧。帶兩個隊裏的老同誌一塊兒去……就說他是在協助警方追捕Eumenides的時候殉職的。”說話間,羅飛摸出錢包,把裏麵大額的鈔票都點了出來,“這裏有一千多,算我個人的心意,隊裏有誰願意出的也可以出點。組織上的撫恤金,我會盡量去爭取……”
尹劍接過那疊鈔票,同時眼角一燙,幾顆淚珠不自覺地滾落下來。
羅飛知道尹劍對於自己親手射殺韓灝的事實難以釋懷,他輕歎一聲,把手拍在小夥子的肩頭:“你是韓灝最信任的人,所以他才會讓你上車。而能夠死在你的槍下,對他來說是一種最有尊嚴的結局,你明白嗎?”
尹劍點點頭,閉上眼睛控製住剩餘的淚水,同時他的雙手牢牢地握成了拳頭,似乎體內有某種驚人的力量將要迸發出來!
第二十三章 虎狼之約
十一月六日上午九點整,刑警大隊會議室內,“四一八”專案組的作戰例會正在召開。
在討論議題之前,羅飛首先詢問了柳鬆的身體狀況:“你的傷怎麽樣了?”
“斷了一根肋骨,打上繃帶就沒什麽事了。”柳鬆的腰杆兒挺得筆直,像是要印證自己的言語一樣。昨天他受傷之後,隻在醫院裏待了一個晚上就跑了出來。
“還是多休息兩天吧。”尹劍在一旁勸告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可馬虎不得。”
“現在正是關鍵的時候,我這邊不能歇。而且這點小傷我們訓練的時候都常會發生,真的不礙事的。”柳鬆一邊說,一邊衝尹劍友好地笑了笑。他已經得知韓灝被尹劍射殺,對後者的態度便有了近乎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羅飛無聲地點點頭,現在的局勢錯綜複雜,的確不是歇氣的時候。然後他又問了句:“杜明強那邊的情況怎麽樣?”
“剛才我了解了一下,說是還在屋裏睡覺呢。我已經囑咐過現場的兄弟,在我回去之前,不要讓這家夥外出。”
羅飛“嗯”了一聲,他知道那些依賴網絡的人往往都是這種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生活習慣。昨天柳鬆受傷後,他最擔心的就是Eumenides會趁機完成對杜明強的刺殺。現在柳鬆及時回歸,他的後顧之憂算是少了一塊。
“好了。”羅飛準備切入正題,“昨天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這也印證了之前我對龍宇大廈凶殺事件的案情猜測……”
“羅隊長,你不覺得我們知道得太晚了一點嗎?”慕劍雲忽然打斷了羅飛的話頭,而她的語氣中明顯透露出不滿的意味。
羅飛皺了皺眉頭,對這樣的反問似乎沒有準備。而會場上其他人的目光此刻也都紛紛聚焦在慕劍雲的身上。
“我和曾日華都是專案組的成員。可我們卻沒有及時得到這次作戰部署的真實信息,我覺得這已經影響到了我們作為一個團隊的戰鬥力。”慕劍雲繼續說道,同時她轉頭看看曾日華,想要求得到後者的支持。
曾日華立刻會意,便也附和著說道:“嗯,嗯……這確實是有些不妥啊……我反正是從不出現場的人,倒也無所謂。不過慕老師如果早點參與進去的話,她也許能猜到韓灝會搶先動手,這樣早作預案,或者安排一些相應的心理陷阱,一開始的局勢就不會那麽被動了。”
這話說得確實有道理。二話不說就開槍正符合韓灝的一貫作風,如果讓慕劍雲介入,或許真的事先就能分析出來。不過對於這次隱秘的行動安排,羅飛也是有著自己的考慮,他正想說幾句的時候,柳鬆卻搶過來接住了話茬兒。
“這次行動有個很特殊的地方,就是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受到對手的監控。而不管Eumenides還是韓灝,都是經驗十足的厲害角色,任何一個微小的破綻都可能暴露我們精心布置的陷阱。而慕老師對於伏擊戰並不熟悉,所以我們就沒有告訴你作戰的細節。事實證明,這個效果還是可以的,連韓灝都上鉤了。至於我的受傷,這也是戰鬥中常有的事,並不算意外。”因為韓灝伏法,昨夜的行動對於柳鬆來說有著很大的成就感,所以他的評議便完全站在了指揮者羅飛的立場上。
慕劍雲卻無法接受這套說辭:“如果這樣的話,你們可以不要讓我去現場啊。讓我像個傻瓜一樣地跟在後麵,很有趣嗎?”想起昨夜自己完全被蒙在鼓裏的尷尬表現,她頗有些生氣地瞪起了眼睛。
“這個……”柳鬆猶豫了一下,轉頭看向羅飛,似乎不知道剩下的話當說不當說。
“怎麽了?”慕劍雲的目光在羅飛等人身上掃來掃去的,一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堅定表情。
既然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似乎也沒有必要再遮掩什麽。羅飛便坦率地倒出了自己當時真實的想法:“實際上我就是刻意這麽安排的,讓你在不知情的狀態下參與現場作戰。因為你的現場經驗很少,所以對手在監控的時候,肯定會把你作為最主要的觀察目標。這樣的話,我和尹劍身上的壓力便會小很多。而你並不知道我們真正的作戰方案,你的一舉一動都會非常自然,正好可以把對方的思路引到我們設計好的方向上。”
“原來我隻是一個道具,你們行動時的道具……”慕劍雲默然地咬著嘴唇。從行動計劃上來說,這是一步妙招,可是自己被置於這樣的角色,她又實在憋了滿腹的委屈無從宣泄。
羅飛也沉默不語,他能感受到對方的情緒。一個充滿了自尊心的好強女人對羅飛來說並不陌生。也許他應該想辦法把這個關節繞過去的,可他又實在不習慣麵對著自己的同誌撒謊。
良久之後,慕劍雲苦笑著歎了一聲:“真是可怕的控製欲……你需要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裏嗎?其他的人,都隻能成為你的工具?”
羅飛無言以對,他無法否認對方關於控製欲的指責。是的,他喜歡操控一切,別人很難左右他的想法。但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他隻是想讓事情達到最好的結果而已。
現場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便在這時,尹劍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尹劍看了一眼號碼,一邊接起一邊對羅飛解釋說:“是外圍的偵查員。”眾人的目光都隨之轉移到他的身上,算是找到了一個結束先前話題的契機。
而尹劍像是要配合大家的這種變化一邊,在接聽了幾句之後,語調和神色都變得興奮起來。
“什麽情況?”羅飛預感到有了新的線索,對方剛一掛斷手機,便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蒙方亮的老婆打電話報警,說她今天收到了一卷錄音帶,裏麵的內容可以證明阿華才是龍宇大廈凶殺案的主謀!”尹劍一邊說一邊躍躍欲試地搓著手,恨不能立刻就要衝出去,把阿華捉拿歸案。
“哦?”羅飛也猛然一震,略一思索後便給出一連串的指示,“告訴那個女人,讓她在家裏待著,千萬不要出門,等警方的人上門來提取證據。你通知最近的派出所,派幹警先過去,我們立刻出發!”
“是!”尹劍響亮地應了一聲,然後便急匆匆地衝出去,率先準備車輛去了。在他看來,正是阿華逼迫韓灝慘死在自己手中,所以他對抓住阿華的渴望絲毫不亞於Eumenides。
“柳鬆,你還是去盯著杜明強那邊;曾日華,你負責信息聯絡;慕老師……”羅飛看著慕劍雲的時候言語稍微遲疑了一下,“……你還是跟我們一起行動吧。”
慕劍雲癟了癟嘴,顯得先前的不滿尚未散盡。不過她還是站起身說了句:“那就走吧。”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會議室。到了樓前廣場上,正看著尹劍把警車停了過來。兩人抓緊時間上了車,尹劍一踩油門,警車向著公安局大院外疾馳而去。
開出去沒到五分鍾,尹劍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喂”了一聲,很快便把手機遞給羅飛:“東郊所的110,已經到現場了,你跟他們說吧。”
羅飛點點頭:“你專心開車就好。”然後他把手機放到耳邊,先自報身份道,“你好,我是刑警大隊羅飛。”
“羅隊啊?你們現在在哪裏呢?”電話裏傳過來的聲音有些嘶啞。一線的110刑警因為處理的事情非常瑣碎,所以聲帶經常會處於過疲勞的狀態。
“我們正在路上,還有二十分鍾到現場吧。”
“你有沒有派其他人過來?”
“沒有其他人了。”羅飛警惕地皺起了眉頭,“怎麽了?”
“事主說剛才已經有警察來過,並且把錄音磁帶已經拿走了。”
羅飛心往下一沉:“那肯定是假冒的!你們立刻就地展開追查,我們盡快趕過去!”
一旁的尹劍雖然開著車,但耳朵一直豎得老高。聽到羅飛的這番話,他知道現場出了狀況,不待對方吩咐便把油門又往下深踩了幾分。車子的引擎發出一聲低吼,加速向前竄去。
十多分鍾後,他們終於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位於市郊靜安花園別墅區的蒙方亮住所。卻見門外停著110的警車,一個矮矮胖胖的民警正在車邊打著手勢。
尹劍把車停在110旁邊,還沒熄火羅飛便跳了下去。
“是羅隊嗎?”胖民警迎上來打著招呼,“我是這片的負責人,我姓吳。”
羅飛來不及寒暄,直切主題問道:“現在什麽情況?”
“我看了事主家的監控錄像,是兩個人,穿著假冒的警服。就在我們到達前幾分鍾過來的,應該還沒有跑遠,因為我們確認異常之後,首先就聯絡了門衛,他們並沒有看到這兩個人離開。這是個高檔小區,圍牆上有防護網,爬不了的。”
正說著呢,胖警察手裏的對講機傳出了呼叫的聲音:“老吳老吳。”
胖警察把對講機放到嘴邊,簡潔幹脆地說:“講!”
“找到人了,在假山區。”
“把人控製好!我們馬上過去!”胖警察一邊回複,一邊邁步向別墅右邊拐過去。別看他身形笨拙,但走起路來卻一點也不慢。羅飛等人自然不需招呼,快步跟在他的身後。
胖警察對小區的地形非常熟悉,在一幢幢別墅間左右繞了幾繞,很快就來到了小區中心的假山景觀區。卻見幾個年輕的110巡警正把兩個剃著寸頭的小夥子死死地按在地上。這兩人身穿劣質的冒牌警服,衣衫不整,看起來狼狽不堪。
“沒錯,就是這兩個家夥!”胖警察興奮地喊了一聲,然後又問了一句,“東西呢,找到沒有?”
“沒呢。”一個年輕的巡警氣呼呼地回答說,“這兩個小子嘴還挺硬,還敢跟我胡說亂攪的。”
“嘴硬?”胖警察蹲下來,連頭發帶耳朵地抓起一個寸頭小夥子,“少跟我來這套。告訴你,對付你這樣的,我辦法多了去了。老老實實把東西交出來,省得到了所裏吃苦頭!”
“哎喲,我的大哥,我的親哥哎!”小夥子齜牙咧嘴地叫喚起來,“我可沒胡說,那東西真的被別人拿走了。我還以為是你們的便衣呢,手那麽硬!”
一看這兩人的造型,再加上開口就叫“大哥”的範兒,羅飛確信他們是阿華手下的混混。這些人撒謊已如家常便飯,很難從他們的語氣神態辨別真假。他想了想,下命令道:“把他們帶到小區的監控室裏去,把錄像調出來,讓他們對著錄像解釋。”
“好嘞。”胖警察揮揮手,讓兄弟們把那兩個小夥子拽了起來,同時皮笑肉不笑地喝道,“你們要是解釋不清楚,今天晚上就讓你們掉層皮!”
因為是富人聚集的別墅區,所以靜安花園裏的監控錄像幾乎覆蓋了小區的每個角落。那兩個冒牌警察的行蹤也在錄像中完完全全地展現出來。
九點三十五分,這兩人從一輛白色寶來轎車裏鑽出來。穿著警服向著幾十米外的蒙方亮住所走去,在騙得事主打開房門之後,他們隻進屋待了兩分多鍾就匆匆離去。很顯然,此時他們已經將錄音帶騙到了手中。然後他們便一路走向小區內的假山區域。據他們自己解釋,這是想躲在假山裏更換並拋棄警服,從而能夠順利地從小區裏潛逃出去。不過在這時的錄像裏,卻有另外一個男子悄悄地跟在了他們身後。
“是他?”尹劍驚呼出聲,似乎這個男子的出現比錄音帶被騙走還要令人吃驚。
羅飛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兩人同樣都是麵沉似水。雖然因衣帽遮擋,看不清那男子的相貌,但從他的裝扮和體型姿態來看,赫然竟是Eumenides。
接下來錄像中的場景證實了寸頭男子的說法:那個疑似Eumenides的男子跟蹤二人來到假山之後,迅速出手將他們擊暈,然後又從他們身上摸走了什麽東西,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這個人,我們在進入小區的時候還看見過他,他就是從我們警車旁邊走出去的!”胖警察指著畫麵懊惱地說道,“早知道我們警惕一點,當時就把他扣下來了!”
羅飛卻隻是搖搖頭,心中有話不便明言:且不說這個人的行動根本不可能讓你抓住任何疏漏,即便你們真的發現有異,就憑你們幾個,又怎麽可能留得住他?
胖警察還在躍躍欲試的樣子:“要不要去追這個家夥?”
“被他拿走的東西是追不回來了。”羅飛淡然卻又無奈地說道,“我們還是找找事主,看看她有沒有翻錄備份吧。”
尹劍也在搖著頭,無聲輕歎。因為他知道,事主在第一時間選擇報警,情緒激動之下還想到留底備份的可能性實在小之又下。而他最為鬱悶的是,那個家夥怎麽又會橫出一手,牽扯到警方和阿華的較量中來?
晚八點三十七分。
天子山莊別墅區是全市最豪華的私人住宅區,風水上乘,建築奢華,安保嚴密。鄧驊的住所就位於該別墅區的中心地段,隻有這樣的位置才能彰顯出“鄧市長”在省城的尊貴地位。
此刻在這幢三層別墅的大廳內,氣氛多少有些寂寥。別墅主人的遺像供奉在尚未撤去的祭壇上,大廳四周則裝點著諸多的黑緞白紗。
大廳正中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素衣女子,她眉目清秀、身姿姣好,雖然已過了芳華之齡,但顰笑之間仍透露出獨特的氣韻。一個半大的男孩依偎在她身邊,他們都在用略帶迷惘的目光看著坐在沙發側位上的一個三旬年紀的男子。
那男子正是阿華,他的身體坐得很直,腰臀也隻是半搭沙發的邊緣。這副拘謹的模樣和他這幾天在外界的威風大相徑庭。
不管他獲得了怎樣的權勢和地位,隻要他來到這幢別墅的時候,他就隻是一個仆人——十多年前,阿華第一次見到鄧驊的時候,他便牢牢地記住了這句話。
現在坐在他對麵的正是鄧驊的遺孀孤子,在外人看來,這或許隻是一對孤弱無助的母子罷了,但在阿華眼中,他們卻是自己的主人。麵對主人,他永遠都要保持一種謙卑的姿態。
“你好像有點累,這些天都沒有休息好吧?”鄧妻對阿華說道,語氣淡淡地,像是在問候一個非常親近的家人。
“是有些忙——不過終於都忙完了。”阿華一邊恭恭敬敬地回答著,一邊捧出幾份打印好的文件,用雙手推放到鄧妻麵前的茶幾上。
女人把文件拿在手裏翻看了一下,她還沒有習慣那些條條文文的東西,便又用依賴的口吻問道:“這是什麽?”
“股份轉讓文件——”阿華解釋說,“我已經收購了林總和蒙總生前所持的公司股份,現在龍宇集團的所有資產都屬於您和小公子的名下。”
鄧妻先是笑了笑,欣慰而又釋然,不過她隨即又微微皺起眉頭:“我對公司的業務一竅不通,鄧箭又還小,這些資產在我們手裏不要糟蹋了才好。”
“這個您不用擔心,我會聘請最出色的職業經理人來打理公司的業務。您隻管培養小公子好好上學,等他學成之後就可以接管公司的業務。”阿華說到這裏,卻見主人的眉頭仍未舒展開,便又補充道,“您放心吧,我會管好那些人的。隻要我活著,龍宇集團就永遠姓鄧!”
鄧妻看著阿華,似乎品出了對方話語中堅定而又凶狠的意味。片刻後她轉過頭拍了拍身旁的鄧箭,柔聲道:“兒子,你先上樓看書吧。媽媽和華哥再說幾句,一會兒就來。”
鄧箭點點頭,起身向樓梯口走去。阿華也跟著站起來,微微躬著身體目送對方離去。
“你坐下吧,”鄧妻招呼著阿華,“我們當你都像自家人了。我和鄧驊脾氣不一樣,你在我麵前不用那麽大的規矩。”
阿華口中答應著,但直到鄧箭的身影消失之後,他才又重新坐回到沙發上。
鄧妻又開始翻看手裏的那幾份文件,這次她看得很細,直到五六分鍾之後才把文件放下。然後她轉目向阿華凝視了片刻,忽然問道:“你對我說實話吧,林恒幹和蒙方亮,他們到底是怎麽死的?”
阿華的目光微微垂了一下,默然看著自己的腳尖。他知道自己沒有權利在主人麵前撒謊,他必須找一個合適的措辭。良久之後他抬起頭來,鄭重地說道:“他們都想得到不該得到的東西,所以他們才會死。”
鄧妻輕輕地歎了口氣,說:“或許我不該多問的……鄧驊以前總是告誡我,該男人去處理的事情,女人不要管。隻是很多事情,有因就有果,我一直都相信……可他從來不聽我的……”說到這裏,女人的聲音有些哽住了,她看著不遠處鄧驊的遺照,淚眼蒙矓。
“我的命本來就是鄧總給的,”阿華深吸了一口氣,淡淡地說道,“隻要是為了鄧家,不管有什麽樣的果,我都認了。”
看著對方那堅定的表情,鄧妻知道自己已不可能改變這些男人的行事方式。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忽然又說道:“把你的手給我。”
阿華愣了一下,不知道對方想幹什麽。不過他還是遵命抬起右手,伸到了女人麵前。
鄧妻從自己的右手腕上擄下一串佛珠,然後輕輕套在了阿華的手腕上。“記住我的話吧。”她最後又囑咐了一聲。
十一月七日淩晨一點三十七分,阿華躺在賓館的床上,他微微閉起雙眼,呼吸急促而疲憊。
一個妖冶的女子赤著身體湊過來,她用手輕撫著阿華的胸膛,調笑著說道:“帥哥,想什麽呢?”
阿華卻不搭茬兒,他展開手臂將那女子推開,然後抓過床頭的外衣,掏出錢包來扔在對方的身上,冷冷地說道:“自己把錢數好,穿衣服走吧。”
女子撇撇嘴,頗有些無趣的樣子。她不明白這男人為什麽變得這麽快,剛才還熱烈如火,轉眼間卻已冷淡得像冰川一樣。
好在他付賬的時候倒不磨嘰。女子這麽想著,嘴角又挑起了一絲笑意。她翻開錢包,從中數出一疊百元大鈔,然後便抓著錢開始穿衣服。她的動作麻利得很,而且要穿的衣服又實在不多,所以不到一分鍾的時間就已收拾妥當了。
“帥哥,別忘了我啊。下次想玩的時候給我打電話。”女人在床頭櫃上放下一張名片,扭著腰肢離開了。
阿華把手伸到枕頭下摸索了片刻,找到了此前刻意摘下的佛珠——如果在做那件事的時候還帶著佛珠,他覺得會是對女主人的一種褻瀆。
幾小時前,當女主人將佛珠戴在他手上的時候,他完全能體會到對方的良苦用心。但他隻能在內心深處回應以淡淡的苦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很久之前,他也曾奇怪過: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要殺鄧總?後來他漸漸地明白,他們所處的世界就是這樣,或者你殺了別人,或者你被別人所殺——這就是他們的規則。
當林恒幹和蒙方亮第一次顯露出吞沒龍宇集團的野心時,阿華便知道和這兩人的關係再無調和的可能。如果不搶先把對方踩在腳下,那麽自己就必然會被對手打入地獄。
作為鄧驊生前最信賴的手下,阿華的選擇是毫無懸念的。他表麵上不動聲色以穩住對手,暗中則開始策劃致命的攻勢。他知道自己絲毫不能大意,因為他的地位並無法同兩位副總相比,一旦出手不中,便很難有翻身的機會!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蒙方亮暗地裏竟也有自己的算盤。他主動找到了阿華,表達了對林恒幹越權行為的反感,同時他還暗暗透出口風,有意聯合阿華一同“做掉林恒幹”。
阿華當然明白,蒙方亮這樣的態度絕不是出於對鄧氏家族的忠心,他隻是不甘心為林恒幹奪權作嫁衣罷了。
林、蒙二人都是鄧驊早年間打江山時的生死弟兄,而蒙方亮的地位一度還在林恒幹之上。隻是後來蒙方亮獲罪入獄,再出江湖已物是人非。鄧驊在世的時候他倒不敢有非分之想,於是便暫時蟄伏下來,在集團裏謀了個閑職,似有退隱之意。
現在鄧驊突然死亡,龍宇集團出現巨大的權力真空,蒙方亮的野心便也重新騷動起來。這些年林恒幹越來越不把他放在眼裏,他心中早已積怨頗深,隻是勢力所限,難以發作。而那天集團高層在龍宇大廈會晤之後,蒙方亮敏銳地捕捉到了阿華對林恒幹的不滿,他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
借著為鄧家除患的名義,聯合阿華鏟除林恒幹,然後自己便可以順理成章地登上龍宇集團的第一把交椅——這便是蒙方亮心中的如意算盤。阿華接受了蒙方亮的暗示,兩人開始密謀鏟除林恒幹的計劃。蒙方亮得意地認為自己是操控全局的棋手,但事實上,他卻隻是阿華兩指間輕拈的一顆棋子而已。
這時候另一顆棋子的出現為阿華的行動提供了更大的便利。那天晚上,阿華在自己的場子裏偶遇走投無路的韓灝,於是一個借刀殺人的想法開始在他心中醞釀成形。
阿華給韓灝提供了避難的場所,韓灝則幫阿華策劃了假借Eumenides之名殺死林、蒙二人的計謀。同時他們也想通過這樣的方式激怒Eumenides,把這個共同的仇人引出來。
一切運籌完備之後,阿華找到了蒙方亮,告訴對方:他已經偽造了Eumenides的“死亡通知單”,將借此理由把林、蒙二人關在同一間辦公室裏。到時候蒙方亮便可以借助錄像上的機關,假扮成Eumenides殺死林恒幹。
蒙方亮對這個計劃很感興趣,不過一些具體的細節他還不太放心。
“我已經老了,要想幹淨利落地殺掉一個人並不容易。”
“我到時候會安排你們在休息之前服用一些安眠藥。這樣你動手的時候,林恒幹會睡得像個死人一樣。而且你事後不用回答警方的任何問題,因為你當時也‘睡著了’。”
“Eumenides的‘死亡通知單’是發給我們兩人的,最後卻隻有林恒幹一個人死了,這一點怎麽解釋呢?”
“你已經坐過牢,現在是一個改邪歸正的好人,所以Eumenides不應該把你的名字列在通知單上。你在熟睡的時候,把那些能彰顯清白的材料放在床頭。Eumenides看到了這些材料,所以他臨時放棄了處決你的想法——這樣的解釋不也合情合理嗎?”
聽了阿華的這番回答,蒙方亮最後的顧慮也被打消了。他完全按照阿華的設計執行了對林恒幹的謀殺。得手之後,他將血衣等物從窗口拋下,然後回到自己的床上,繼續“熟睡”。
可是到這一步為止,阿華的計謀才完成了一半。他已經知道蒙方亮是比林恒幹更加凶惡的虎狼之徒,他又怎能容忍對方酣睡在鄧家的側榻上?
於是阿華帶著韓灝登場了。當辦公室的大門被打開之後,龍哥和手下毫不意外地直奔林恒幹而去,而韓灝則迅速摸到了蒙方亮的床邊。作為曾經的刑警隊長,韓灝殺人的手法極為利落,清醒狀態的蒙方亮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響便被他割斷了喉管,那傷口衝著內牆,甚至連一滴鮮血都沒有沾染到他的身上。
一夜之間,龍宇集團的兩大老總同歸黃泉,龍宇集團裏再也沒人有能力威脅到鄧箭母子的安危。
此後在劍河體育場,雖然Eumenides沒有中計現身,但阿華成功地借警方之手除掉了韓灝。他本以為這個計劃已經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但沒想到昨天卻又另生波瀾。
阿華此前也擔心奸猾的蒙方亮會留有後招,所以他提前就在蒙家別墅裏安裝了竊聽裝置,以監控蒙家的動態。他甚至還專門安排了兩個小弟在蒙家小區內隨時候命。這樣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他們就可以搶在警方之前化解危機。
危機還真的出現了。昨天上午,蒙方亮的妻子收到了一封定時投遞的快件,快件內裝著一盒磁帶。磁帶中錄製的內容赫然竟是阿華與蒙方亮密謀時的對話。
阿華知道這必然是韓灝的手筆。可以想象,韓灝偷錄了這份證據,如果在體育館的行動中他被阿華算計而喪命,那這份證據便會在第二天寄到蒙方亮的家中。而由蒙方亮的家人報警,日後阿華手下的兄弟便不會把這筆賬算到韓灝妻兒的頭上。
阿華布置在靜安花園的兩個小弟發揮了作用。他們假扮成警察,趕在110到來之前騙走了那盒錄音帶。可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另外一個神秘的男子卻又突然出現,將錄音帶悍然奪走。
阿華隱隱猜到那個人是誰,但他卻猜不透對方的用意。可不管怎樣,隻要那盒錄音帶流落在外,自己的每一天都會像睡在炸藥包上一樣。他實在不喜歡這種感覺,即使在女人身上瘋狂地發泄也無法排解他的鬱悶。
誰知道那包炸藥什麽時候會被引爆呢?阿華閉著眼睛沉思著。最後他歎著氣放棄了,因為那實在是個令人無法捉摸的家夥。
阿華把佛珠戴到手腕上,然後起身向衛生間走去。他要好好地洗個澡,洗去身上的血腥和疲濁。
阿華這個澡足足洗了有十五分鍾。洗得渾身的筋骨都舒展開來,軟綿綿的受用十足。然後他走出衛生間,想到套間的客廳裏去泡杯熱茶。
他剛剛走出臥室,渾身鬆軟的肌肉忽然間緊張起來。因為他看見客廳的沙發上竟端坐著一個黑影。那黑影見到他出來,還主動地悠然說道:“茶已經泡好了,坐過來喝一杯吧。”
“你是誰?!”阿華警惕地把身體往後縮了一縮。
黑影微笑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找到我嗎?”
“是你?!”阿華看著那個高大的男子,他驀地明白了什麽,眼睛裏似要冒出火來,同時他的雙拳也慢慢握緊,擺出了搏命一擊的姿態。
“你不要緊張。”男子自顧自地端起茶喝了一口,“如果我想對你動手,我根本就不會坐在這裏。”
是的,既然他能夠進來,那麽能對自己下手的機會實在太多。現在他這樣安坐如怡,顯然是有其他的用意。想到了這一層,阿華便也放鬆了一些。他迎著對方走過去,坐在了那黑影的對麵。
阿華記得客廳裏原來是開著燈的,可現在卻是黑暗一片。而那不速之客又壓低了帽簷,顯然是不想讓自己看清他的容貌。
在沉默中僵持了片刻後,阿華冷冷地問道:“你想幹什麽?”
男子放下手裏的茶杯道:“做個交易。”
“交易?”阿華咬著牙說道,“我們之間隻有生死,沒有交易。”
男子淡淡一笑:“生死歸生死,交易歸交易。華哥在道上混了那麽多年,應該拎得清吧?”
阿華“哼”了一聲,但並沒有反駁對方的說法。於是那男子便從口袋裏掏出一件東西推到阿華麵前:“這是我的籌碼。”
阿華的瞳孔驀地縮起。桌上的東西是一盒錄音帶,在這種場合下,他當然清楚裏麵錄的是什麽內容。
這盒錄音帶是阿華的死穴,也是警方正在苦苦追尋的與“龍宇大廈”凶殺案相關的鐵證。阿華終於知道那男子為何如此有恃無恐,因為他的確手握著一份極具分量的籌碼。
“那你的開價呢?”阿華沉住氣問道。
男子的態度變得嚴肅起來:“幫我照顧一個人。”說話間,他的手掌翻開,露出了掌心中扣著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個柔弱而又美麗的女孩,似乎有些眼熟。阿華略略回憶之後,想起自己在追查阿勝之死的時候曾經見過這個女孩。
“為什麽要我照顧她?”他眯起眼睛問道。
“因為你本來就是一個保鏢。”男子帶著讚許的微笑說道,“而且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保鏢會比你更加盡職。”
雖然對那男子有著刻骨的仇恨,但能夠得到對方的讚許還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情。阿華的臉上有了些笑意,不過他仍有疑問:“你自己照顧不了她嗎?”
“我已經把握不了我的命運。”男子沉默了片刻,然後用一種帶著迷茫的語氣說道,“我不得不去驚擾一個可怕的人,我不知道這麽做會有怎樣的後果——但我必須去做。所以我必須把一些事情先托付好。”
阿華緩緩地點點頭,看來是認可了男子的說法。然後他伸出手去,將那張照片收了起來。
“你要我怎麽照顧她?”
“她的眼睛瞎了,我希望你能安排她去美國做個手術。這個要求對你來說並不困難吧?”
“你的籌碼配得上這個要求。”阿華把桌上的錄音帶也拿了過來,同時又多問了一句,“這帶子還有複製品嗎?”
男子“嘿”了一聲:“我們在做交易。交易,以誠信為本。”
阿華點點頭,道:“成交。”
男子微笑著說了聲:“謝謝。”
阿華忽然間卻又變得麵沉似水:“現在我們兩清了。”
“我明白。”男子也收起了笑容,鄭重其事地說道,“下次見麵的時候,我們之間便隻有生死。”
“很好。”阿華也端起了一杯茶,他輕輕地啜了一口,忽然又問道,“你說的那個可怕的人是誰?”
“怎麽了?”男子挑起眉頭反問。
“你欠我一條命——”阿華冷冷地回到,“所以我不希望你死得太早。”
男子慢慢地舔著嘴唇,似乎僅是說出那個名字也需要莫大的勇氣。良久之後,他終於才吐出那兩個字來:
“丁科。”
第二十四章 疑凶繪像
十一月七日上午七點十七分,刑警大隊辦公室。
除了柳鬆之外,“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齊聚在會議桌前。在座的還有一名編外人員:前刑警隊隊長,現黑魔力酒吧的老板黃傑遠。
還沒到正常的上班時間,所以眾人臉上多少都帶著些生物鍾被打破後的疲憊。尤其是黃傑遠,在他的作息時間表裏,此刻應該剛剛進入酣睡的狀態。
每個與會者麵前的桌子上都擺著兩樣東西:一杯上好的濃茶和一疊厚厚的文件資料。
“很抱歉這麽早就把大家召集過來。”主持會議的羅飛簡單地打了個招呼,隨即便轉成嚴肅的口吻,“但這次情況非常緊急,大家盡快調整一下,把最佳的工作狀態拿出來。”
說完這些話之後,他便轉頭吩咐身旁的尹劍:“開始吧。”
尹劍打開了手邊的投影開關,將一幅掃描好的照片文件投放到會議室正前方的白幕上。一段似曾相識的文字便呈現在了眾人的眼前。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一·一二碎屍案凶手
罪行:故意殺人
執行日期:十一月七日
執行人:Eumenides
“這份死亡通知單是今天早晨六點二十分投遞過來的。”尹劍解釋說,“羅隊立刻就通知我安排會議,和大家商討對策。”
看著這份最新的死亡通知單,眾人便明白了羅飛口中“緊急”兩字的含義:通知單上的執行日期正是今天!這意味著警方與Eumenides之間新一輪的較量已迫在眉睫。當然,這份通知單上值得關注的地方並不隻在時間上。
曾日華首先撓著頭皮,發表了自己的困惑:“‘一·一二’碎屍案?嘿,這案子的凶手在哪裏?”
“這就是我們首先要麵對的問題。”羅飛正色說道,“而Eumenides留給我們的時間,最多也隻有不到十七個小時了。”
羅飛話語中的邏輯非常清晰,警方要想阻擊Eumenides,必須先找到“一·一二”碎屍案的凶手,而這項工作隻有在今天完成才有意義。因為Eumenides的死亡通知單還從未有過虛言,他這次下手的時間絕不會超過十一月七日的午夜二十四點。
“十七個小時……我們首先要破掉一樁十年時間都破不了的案子,然後還要找到那個凶手,接著再針對Eumenides布置相應的作戰計劃……”曾日華誇張地咧咧嘴,“這,這怎麽可能呢?”
會場上其他人也均麵麵相覷,沉默不語。的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分析,這都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唯有羅飛依然保持著堅定的眼神:“不管怎樣,對方既然發來了挑戰書,我們就隻有全力迎戰。而我從警這麽多年,早已明白了一個道理: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情。”
這番鏗鏘有力的話語像是給眾人注入了一劑強心針,每個人的精神都振奮了不少。而尹劍也跟在後麵附和著說道:“羅隊說得不錯。既然Eumenides能找到那個凶手,我們為什麽不可以?我們所掌握的資料和信息,無論如何都不會比Eumenides少吧?”
“Eumenides……”黃傑遠此刻緩緩搖著頭,“……你們確信他真的找到了‘一·一二’案件的凶手?”他正是因為“一·一二”案件被免職,此後十年苦苦追凶卻毫無結果。如果Eumenides這麽輕鬆地就找到了凶手,那對於他的職業尊嚴簡直是一種難以接受的侮辱。
羅飛很理解黃傑遠此刻的感受,他隻能用一種委婉的方式提醒對方接受現實:“Eumenides從來不會在死亡通知單上撒謊的,這一點我想在座諸位都能夠達成共識。”
慕劍雲等人都無聲地點著頭。黃傑遠又愣了片刻後,沮喪而又茫然地長歎了一聲。
“這家夥,我說最近幾天怎麽銷聲匿跡了,原來是去查‘一·一二’案件去了。”又聽曾日華晃著大腦袋說道,“不過他搞這個案件幹什麽?是要分散我們的注意力,還是故意炫耀,嘲笑警方的無能?”
慕劍雲立刻反駁曾日華的論點:“這個階段他不會有閑心搞其他案子的,他隻關心自己的身世。他去追查‘一·一二’案件的真凶,我覺得隻有一種可能性:從這起案件中或許能夠牽扯出丁科的下落。”
曾日華瞪著眼睛,似乎有些不太理解的樣子。於是慕劍雲又繼續解釋道:“當年正是因為‘一·一二’案件的壓力,所以丁科才徹底歸隱。而Eumenides想要查清楚生父被射殺的真相,必須找到丁科。所以他會想到以
‘一·一二’案件作為突破口吧?”
曾日華“哦”了一聲,然後又琢磨片刻,說道:“那他怎麽個意思?殺了
‘一·一二’案件的真凶,那丁科也就沒必要再藏匿起來了嗎?”
“如果丁科的退隱確實是因為無力破解‘一·一二’案件,那這個思路是可以說得通的。困擾自己多年的血案凶手被別人殺死了,無論從好奇心和壓力釋放的角度,丁科都決不會毫無反應吧?”說到這裏,慕劍雲略停頓了片刻,然後又換了一個角度分析道,“當然,我們也不能忽視第二種可能,丁科的退隱或許和‘一·一二’案件中某個深層次的隱秘有關。如果是這個情況,那Eumenides隻要挖出‘一·一二’案件的真相,借此找到丁科就更有把握了。”
“是啊。”曾日華連連點頭,對慕劍雲的這番理論非常認同,“這麽說的話,我們也應該早點把視線對準‘一·一二’案件才對啊。現在讓Eumenides占了先機,我們可就被動了!”
羅飛輕歎了一聲,神情顯得有些無奈。事實上早在幾天之前他就已經一路追查到黃傑遠的酒吧,甚至已經針對“一·一二”血案的細節展開過一些探討。隻是後來半路又突然殺出了龍宇大廈凶殺事件,使得自己不得不分心去對付韓灝和阿華這兩個難纏的角色。現在雖然後一起案件的事實已基本明朗,韓灝也伏法了,但Eumenides卻趁著這個間隙漁翁得利,將角逐的步伐搶在了警方的前頭。
不過現在糾纏於這些感慨是毫無意義的,至少Eumenides並沒有自顧自絕塵而去,他還是給警方留下了追趕的機會——具體能不能趕上就要看警方自己的實力了。想到這裏,羅飛便決定抓緊把眾人的思路引向正題,於是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好了。目前的局勢大家都已經明白,別的話也不用多說——我們必須用最短的時間鎖定‘一·一二’案件的真凶。困難是存在的,畢竟這起案件已經過去了十年,而且在座的大部分同誌對案情並不是很了解。所以我特意把當年的卷宗全都複印好了,每個人一份。我給大家半小時閱讀這些資料,半小時之後,我們再集中討論。”
說完這些話之後,羅飛首先帶頭拿起自己麵前的那堆資料翻看起來。其他的與會者也紛紛仿效,會場上一時間變得靜謐無聲。
雖然同為專案組員,但各人在翻看資料時的表現均有所不同。羅飛因為此前便已看過一遍,所以他現在隻是一邊凝思,一邊按照思路的進展挑選相應的段落重點研讀;在他身邊的尹劍則要細致得多,他一頁一頁地按順序翻看,一邊看還一邊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麽;同樣是一頁一頁地翻過去,曾日華閱讀的速度卻很快,隻有在翻到案發現場那些極度血腥的照片時,他才會齜牙咧嘴地多看幾眼;慕劍雲卻又和曾日華截然相反,隻要遇到有照片的章節,她都幹脆閉上眼睛直接跳過,即便如此,隨著閱讀的深入,她的呼吸還是變得越來越急促,像是有些承受不住的樣子。
在所有的人當中,心情最複雜的閱讀者當屬黃傑遠了。這些資料大部分都是當年他親手整理出來的,現在重新翻看,每一頁都會把他的思緒帶回到曾經的記憶中。那是一段夾雜著憤怒、屈辱和無奈的歲月,這些糾結的情感直到現在仍在折磨著他。沒過多久,他的注意力便完全脫離了手中的資料,目光也怔怔地定在某個虛無的焦點上,不知在想些什麽。直到他聽見羅飛的聲音在叫自己,才從一片惘然中掙脫過來。
“老黃,你對這案子最了解了,所以就請你先講講吧。”半個小時已經過去,羅飛正看著黃傑遠說道,“時間緊迫,大家不可能看得太細——有了你的基礎,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黃傑遠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同時理了理自己的思緒。然後他便把案件的一些細節、以前專案組總結出來的信息以及自己後來創辦黑魔力酒吧的思路認真地講解了一遍。在座者知道從他嘴裏得到的信息量恐怕比那一整疊的資料還更具價值,所以一個個都在側耳凝聽,不敢有隻言片語的疏漏。
對於很多內容,羅飛和慕劍雲已經是第二次聽聞。不過這次的狀態卻和前些天在黑魔力酒吧時截然不同。當時他們隻是把這起案件當作是追尋丁科下落時遭遇的一個插曲,所以隻是一聽而過,並未展開針對性的深入思考。現在再聽時,卻是承受著Eumenides施加的緊迫壓力,他們腦子裏的每一個細胞都被調動了起來,全速運轉著,竭力在重重的迷霧中尋找到光明的方向。
尹劍和曾日華也在跟隨著黃傑遠的講述蹙眉沉思,尤其是後者拋出重金屬音樂的殺人理論時,他們更是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終於等到黃傑遠講完,曾日華率先按捺不住地嚷嚷起來:“對對,你說的那種音樂我在網上也聽過,真的是很變態的!我覺得能喜歡這種音樂的人,心理上多少都有些疾病吧?所以你說這音樂有可能就是殺人的媒介,我非常認同。嘿嘿,我還說呢,你怎麽會去開了那樣一個酒吧,原來是別有深義的啊!佩服佩服。”
慕劍雲瞥了曾日華一眼,覺得對方的廢話稍微多了些。曾日華識趣地停住了口,卻聽慕劍雲問黃傑遠道:“老黃,上次我和羅隊在酒吧的時候,你好像是鎖定了一個廚師——後來調查的情況怎麽樣?”
黃傑遠搖搖頭:“應該不是他。十年前案發的時候,他的女兒正好出生。我從多方麵了解過了,那一陣他整天都在家中照顧妻兒,並沒有作案的時間。”
“那麽這麽多年的時間裏,你就沒有找到一個各方麵條件都符合的可疑對象嗎?”曾日華又忍不住插口問道。
黃傑遠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確實是一個都沒有。本身能在酒吧裏通過刀功測試的人就很少,偶爾有通過的,要不就是作案時間不符合,要不就是不具備作案環境……”
“等等。”曾日華打斷了對方的話,“我覺得這個地方有點問題呢!你為什麽一定要找刀功非常精湛的對象?即使那些肉片非常薄,難道不可能是用切肉機一類的工具製作出來的嗎?”
“用切肉機的話,就不太符合作案者的心理描述。”說這句話的卻是慕劍雲。
“哦?”曾日華飛了飛眉毛,做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因為把死者的屍體切成肉片,這本來就是一種變態的行為。凶手一定是在殘害屍體的過程中享受到了某種快感,所以才會實施這樣的行為。如果使用切肉機的話,他所得到的快感就大大地降低了。”
“你的意思是,單單把屍體做成肉片對凶手是沒什麽意義的?他要的就是親自動手去切的那個過程?”
慕劍雲點點頭:“沒錯。”
“這……這真是……”曾日華咧著嘴憋了半天,擠出幾個詞來,“畜生……不,應該是魔鬼!”
“其實未必需要從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也能排除使用切肉機的可能性。”黃傑遠此刻又接著說道,“因為用了切肉機的話,所有肉片的厚度應該都是均勻的,但是現場找到的卻不是這樣。那些肉片有薄有厚,一看就是由人手工切成的。”
“是這樣啊……”曾日華一邊嘀咕著,一邊從資料裏翻出一張堆滿肉片的照片,湊在鼻子前麵細細端詳。坐在他身邊的慕劍雲原本一直關注著前者的舉動,此刻連忙把目光轉移開去,不願去接觸那些血腥的畫麵。
“確實如此呢。”片刻之後,曾日華把照片放回到桌上,帶著些悻悻的語氣說道。
羅飛很久沒說話了,但他一直在關注著曾日華等人的討論。此刻他又探過身去,把曾日華丟下的照片撿過來,看了片刻之後,他的目光凜了凜,似乎有了些想法。
“你們的思路或許都是對的。”他依次看了看慕劍雲和曾日華,“但結論卻未必正確。”
“嗯?”慕、曾二人同時用困惑的目光回視著羅飛。
卻聽羅飛又繼續說道:“如果他隻是用切肉機切了部分的肉片,其他的都是用手切的呢?然後把兩部分摻在一起,也能造成厚薄不均的感覺吧?”
黃傑遠愣了一下,反問:“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又用手又用切肉機的,從他行為的目的性上來說,本身就無法統一了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