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者外傳: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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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十月三十日。
“怎麽不把窗簾拉開啊?黑乎乎的。”餘婧一進屋就咋呼呼地嚷道。她徑直跑到窗前,三兩下把窗簾拉開,下午燦爛的陽光照進來,徹底改變了視覺上的陰沉氣氛。
原本就坐在屋子裏的幾個男生都沒說話,看來他們已經習慣了餘婧這種自作主張的行為。這個長得文文靜靜的南方女孩,性格卻像北方人一般直爽。
等那女孩在會議桌前坐好之後,她身旁的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才提醒道:“一會兒要放投影的,光線太亮了看不清。”
“等放的時候再說吧。”餘婧應付了一句,然後看著那男生問道,“師兄,你聞聞我身上有味道嗎?”
眼鏡男把鼻子湊上前嗅了嗅,然後滿臉陶醉地大聲讚美:“香!”屋子裏的其他人都跟著笑了起來。
“討厭!”餘婧握起粉拳捶了對方一下,再次追問,“說真的,我身上有沒有死人的味道?”
“什麽死人的味道?那是福爾馬林的味道。”眼鏡男先糾正又反問,“這味道我們身上誰沒有啊?”
餘婧皺起眉頭強調說:“我跟你們不一樣。”
眼鏡男明白什麽了,他報以同情的目光:“你這幾天被折磨慘了吧?”
“那還用說?就泡在死人堆裏了。”餘婧無奈地咧著嘴,“一個女生被發配到病理科,你說算不算世界上最悲慘的事情呢?”
“別抱怨啦,還不是你自己惹出來的禍?”對麵另一個男生勸解道,“熬吧。一般也就兩三個月,熬過來就好啦。”
這男生話音剛落,走廊裏“嗒嗒嗒”地響起一連串鞋跟敲擊地麵的聲音。屋子裏的人就像是得到了某種信號,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不敢再有多言。片刻之後,一個人影走進屋內,男女學生全都站起身來,尊敬地喊道:“莊老師。”
莊老師,一個氣質不凡的女子,身材高挑,容貌端莊。她進屋後便坐在會議桌最前端的位置,同時扭頭往窗口方向看了一眼,直射進來的陽光令她的眉頭微微皺起。
不遠處的餘婧識趣地搶到窗前,把那片窗簾重新拉好,然後才跟著其他同學入座。
莊老師把一疊資料和一部手機放在會議桌上,然後簡潔明了地說了聲:“開始吧。”
作報告的順序早已定好。那個戴眼鏡的男生一馬當先,他操控投影播放提前準備好的PPT,首頁上顯出他的名字:楊哲。
在楊哲講述的過程中,會場氣氛非常安靜,隻有莊老師的手機在中途響過一聲。不過她並沒有立刻查看。
大約十分鍾之後,楊哲的報告結束。莊老師隨後做出點評,她的學生一邊傾聽一邊認真做著記錄。最終莊老師說了聲:“行,就這樣吧。”楊哲便長舒了口氣,如釋重負。
莊老師想起手機似乎有信息,便打開來看了一眼,然後她吩咐楊哲:“我有一個快遞在收發點,你去幫我取一下。”
楊哲拿了莊老師的身份證,離開會議室去收發室取快遞。等他回來的時候,發現第二個作報告的學生正低著頭接受莊老師的批評。楊哲有些幸災樂禍,但他並沒有表現出來,隻默默把取回的快遞盒子連同身份證一同放在老師麵前,隨後便回到自己位置上坐好。
莊老師拿起紙盒看了一眼。那盒子上纏滿了膠帶,一時無法打開。於是她拿著盒子離開了會議室,沒過一會兒她就回來了,手裏多了一把文具小刀。鑒於時間問題,她沒有繼續和先前的學生糾纏。
“我們不要占用大家的時間,你的問題會後單獨再談。”莊老師嚴肅地告誡對方,然後她轉過臉來看著會場上唯一的女孩:“餘婧,你開始吧。”
餘婧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打開PPT。在她開口講述的同時,莊老師開始用小刀去割紙盒上的膠條。
餘婧一邊講一邊用餘光去瞟莊老師,看起來對自己的報告欠缺信心。而事實似乎也在呼應她的憂慮——莊老師的麵色正變得越來越陰沉。
餘婧愈發忐忑,連聲音都有些顫抖。終於莊老師揮手阻止道:“你先別講了!”
餘婧屏住氣,手足無措。她低下頭,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
可是莊老師卻沒有再說什麽。片刻後餘婧抬頭觀察對方的反應,出乎意料,她看到莊老師臉龐蒼白,毫無血色。
在餘婧的印象中,她還從沒見過這個女人臉上出現這樣的神情,她知道這樣的表情絕不是因自己而起。
此刻停留在莊老師視線焦點上的,卻是那隻剛剛被打開的快遞盒子。
第一章 綁架
刀具不太合手,隻能湊合用用。於是就把那個男人的右手用力按在地板上,沿著拇指根部的關節進行切割。
完事之後把斷指拿到眼前端詳。刀口還算平整,看起來很容易接合的樣子。
(1)
報案人莊小溪,女,四十六歲,教授,主任醫師,身兼兩職:省醫學院副院長以及省城人民醫院骨科主任。
莊小溪在醫學院的研究生部帶了五個學生,今天是學生們做期中報告的日子,所以下午她沒有去醫院那邊,而是來到醫學院的這間會議室。
報告於十四點正式開始。在第一個學生作報告的時候,莊小溪的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短信內容是:“您的快遞已放在醫學院收發點。方通快遞。”短信的具體發出時間是十四時零七分,不過莊小溪一直等到那個叫作楊哲的學生作完報告之後才查看了手機。隨後她便委托楊哲取回了那個快遞。
大約十四點三十分,莊小溪打開了快遞的包裝盒,她發現有一截人體拇指封存在冰袋中。除此之外,盒子裏還有一封用A4紙打印出來的文檔、一張足球比賽的入場券以及一個身份證大小的紅色布袋。
文檔內容如下:
李俊鬆已被我控製。他還活著。奉上一截拇指為證。
拇指截斷於今天上午十點二十分,隨後便放入冰袋封存。作為骨科斷肢再植的專家,你應該很清楚:斷指再植手術必須於二十四小時內完成,否則李俊鬆將永遠失去右手的拇指。
你可以用鑽石來交換李俊鬆。我要的是具備收藏證書的克拉鑽,總值至少要達到100萬元人民幣。把這些鑽石用盒子裏的紅色布袋裝好,憑球賽入場券到金山體育場進行交易。
不要報警,否則你將再也見不到你的丈夫。
莊小溪讀完文檔之後思量了一陣,最終她還是撥通了110的電話。記錄顯示的報警時間是十四時三十六分,警方立刻以綁架案立案。五分鍾之後,當地派出所的刑警童迎斌抵達現場並對案件進行了初步調查。隨後莊小溪外出籌錢。十五時零九分,省城刑警隊長羅飛抵達並接手此案。綁架是性質惡劣的大案,警方成立了專案組,現場會議室則被改造成指揮中心,第一次案情分析會便在此處進行。
首先由童迎斌進行匯報:“受害人李俊鬆和報案人莊小溪是夫妻關係。李俊鬆今年也是四十六歲,曾是省城人民醫院腎髒科的主任醫生,也是腎髒移植中心的首席專家。此人於一周前離家後便失去行蹤,手機也處於無法接通的狀態。”
羅飛詢問:“一周前就失蹤了?之前報過案嗎?”
“沒有。”
“沒有?”羅飛露出詫異的神色。
童迎斌解釋說:“這夫妻倆的關係並不好,前一陣正鬧離婚呢。所以李俊鬆離家之後,莊小溪也沒有特意去找。”
“那人民醫院這邊呢?”羅飛繼續問道,“一個主任醫生,連續一周不來上班,單位上也沒人管?”
童迎斌道:“李俊鬆已經被解聘了,最近幾個月都處於失業的狀態。”略頓了頓,他又主動補充說,“解聘的原因是出了起醫療事故,而且死人了。”
醫療事故—解聘—離婚—綁架,聽起來這李俊鬆還真是命運多舛。這一連串的事件是否有所關聯呢?羅飛皺起眉頭,一時間尚難覓頭緒,於是他把思維方向又調整到綁架案本身。
綁匪寄來的那個盒子正放在羅飛麵前。盒子高大約五厘米,大小和一本書相仿。羅飛戴上手套,將放在盒子裏的那個冰袋拿了出來。
冰袋裏盛滿了冰和水的混合物。在冰水中浸泡著一隻小小的塑料袋,塑料袋裏即封存著那根被截斷的拇指。
很明顯,那是屬於一個成年男子的拇指。指頭從第二關節處被切斷,截斷麵光滑平整,斷口處有皮膚回縮的活體反應,並且可見剛剛凝固不久的血塊。
這樣的特征說明拇指是從活人而不是一具屍體上被截斷,即說明被害人至少在被截斷手指時仍然存活。對於一起綁架案來說,這勉強算是個好消息吧。
羅飛又盯著那根斷指看了一會兒,然後詢問道:“現在能確定這指頭是李俊鬆本人的嗎?”
童迎斌道:“莊小溪說能確定。”
羅飛“嗯”了一聲。雖然這根拇指並沒有什麽明顯的特征,但莊小溪和李俊鬆做了幾十年的夫妻,能認出來也不足為怪。其實羅飛挺想問問莊小溪是怎麽認出來的,可惜後者並不在現場。
“這個女人……這麽急著去籌款,現在最重要的應該是配合警方查案嘛。”羅飛一邊嘀咕著,一邊把那個冰袋放回盒子裏。
作為受害人的家屬,籌款這事也無可厚非。但是為了籌款倒把警方晾在一邊,這多少讓羅飛產生一種不被信任的鬱悶感覺。
“我也說了,讓她先等一等,但是……”童迎斌無奈地聳著肩膀說道,“這個女人強得很,我攔不住她。”
羅飛衝童迎斌擺擺手,表示自己並沒有責備對方的意思。不管莊小溪在不在場,警方的當務之急還是要盡快拿一個作戰方案出來。
到目前為止,綁匪留下的線索就隻有眼前的這個盒子。
既然是綁匪主動寄來的東西,想從中找到指紋的可能性實在渺茫。真正有意義的行動應該是通過這個盒子查找出寄送者的身份。
快遞底單就貼在盒子的正麵,上麵留下了寄件人填寫的收發信息。字體全都歪歪扭扭的,仿佛出自幼童之手。羅飛猜測這應該是嫌疑人以左手書寫,目的就是為了隱藏真實的筆跡。
細看那張底單,不僅收件人莊小溪的姓名、地址、電話一應俱全,寄件人的信息居然也有,具體的內容如下:
寄件人:張偉
地址:石塔新村5幢803
聯係電話:158********
不過羅飛立刻意識到這些信息未必有太多價值。因為他知道石塔新村是個十多年的老式居民小區,小區裏都是六層的矮樓,並不存在803這樣的住所。所以這個地址首先就是假的。
所謂“張偉”肯定也是化名了。這個名字的重名率極高,在全國戶籍係統裏至少能找幾十萬個出來,嫌疑人留下這個名字,多半就是想讓警方白費精力呢。
對那個電話的真實性羅飛也不抱希望,但他還是嚐試著撥了一下那個號碼。聽筒裏很快傳出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羅飛略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對身旁的一個小夥子說道:“你查一下這個電話號碼,看看能不能找到機主。”
“好的。”小夥子把那個號碼抄了下來,隨即便開始溝通調查渠道。這個年輕人名叫尹劍,是羅飛的助手。去年他們在追捕連環殺手Eumenides的過程中結識,成了一對生死搭檔。幾個月前那個殺手終於被送進了監獄,而這起綁架案算是對二人的又一次嚴峻考驗。
羅飛這時則掏出自己的手機,開始撥打快遞單上留下的客服電話。雖然單子上的寄件人信息並不可靠,但是如果能找到接收這個盒子的快遞員,或許能從對方口中得到寄件人的某些信息。
電話很快接通。
“您好,方通快遞。”
“我是警察,我有些情況想找你們的快遞員了解一下。”
“哦,好的……請問您具體想找哪一位快遞員?”
“我手上有個快遞單號,我想找到這個接單的快遞員。”
“好的,請問單號是……”
羅飛報出了一串數字,聽筒裏隨即傳來敲擊鍵盤的聲音,看來客服人員正在係統中查詢。片刻之後對方給出了回複:“對不起,係統中查不到這個單號。”
“什麽?”羅飛愣了一下,“你確定嗎?”
“確定。我們公司所有的單子都要入網的,我可以確定:我們沒有接過這個單號的快遞。”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羅飛沉吟著掛斷電話,然後他的目光再次轉向了童迎斌,“你剛才說這個快遞是一個學生取來的?”
“是的,楊哲。”
羅飛給出指示:“我要見他。”
作為案發時的目擊者之一,楊哲一直在附近等待著。童迎斌很快就把他帶到了羅飛麵前。
羅飛衝著盒子努努嘴,問道:“快遞是你取來的?”
“呃……是的。”麵對警察的詢問,楊哲多少有些緊張。
“送快遞的是什麽人?”
“我沒有見到。”
“沒有見到?”
“我是到收發室取的,我去的時候送快遞的人已經走了。”
羅飛明白了,他立刻點頭道:“現在就帶我去收發室。”說話間他已經把盒子裏的涉案物品取出來,交給相關人員保管,自己則拿著空盒子和楊哲出門而去。
前往收發室的路上,羅飛大概了解了醫學院的快遞收發模式。
學院裏的宿舍樓和辦公室不能隨便進入,快遞員無法做到真正的“送貨上門”,於是就形成了這種以收發室為“中轉站”的模式。具體來說,就是快遞員把所有的快遞都存放在特定的收發室裏,然後給收貨人群發通知短信。收貨人看到短信之後便可以去收發室取自己的快遞。
收發室位於學院的綜合服務中心一樓。服務中心的主體是食堂,同時在一樓的東側也設有幾間商鋪。一個叫作張騰的老板租了其中一間商鋪賣書。這幾年實體書店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這個鋪子一度也是門可羅雀。後來張老板一轉念,幹脆和那些快遞公司合作,把書店改造成了學校裏的快遞收發室。快遞公司可以把要送的貨物存放在這裏,要寄件的師生也可以在這裏填單寄件,張老板從中抽取的傭金遠遠超過了經營書店的收入。
抵達收發室之後,羅飛首先亮明了身份。隨後他拿出那個盒子問張老板:“你對這個盒子有印象嗎?”
張老板搖搖頭,然後猜測著問道:“這是從我這兒取走的快遞?”
“是的,就是他取走的。”羅飛指著身旁的楊哲,“你對他有印象嗎?”
張老板看看楊哲,似乎想起了什麽:“嗯,我記得你,下午來取過快遞的,嗯……”他又往羅飛手裏瞥了瞥,道,“沒錯,就是這麽個盒子。”
羅飛繼續詢問:“這盒子是怎麽到你這兒來的,你還記得嗎?”
張老板看看盒子上的快遞底單:“這不是方通快遞送過來的嗎?”
“你確定嗎?”羅飛用強調的語氣追問,“你親眼看到方通快遞員送來了這個盒子?”
“這我可沒看到。”張老板連忙搖手,隨後又解釋說,“我這裏每天都要收上千份快件,方通是做得最大的,每天幾百份,我怎麽可能看得那麽清楚?而且這個盒子也很普通,樣子差不多的快件多著呢。”
羅飛往四下裏掃了掃。這是一間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屋子,大量的快件就堆積在地麵上,粗粗一看果然有不少盒子都很相似。
“每天快件來了吧,就這麽往地上一倒,我根本也不會細看。”張老板用手指指點點地說道,“喏,這一大堆就是方通的,這堆是圓通,這堆是天天,這堆是順達……你那盒子上貼著方通的單子,肯定就是方通送過來的嘛。”
此刻正好有一個學生找到快件後來到了收發室門口。張老板核實了對方的身份,那學生便帶著自己的快件離開了。
“直接就這樣拿走?”羅飛覺得有些奇怪,“不用簽收嗎?”
“簽收單已經讓快遞員統一帶回去了啊。”張老板頓一頓,又詳細說道,“其實按照正規的流程應該由我對這些快件進行簽收,同時將收件記錄登記在冊,等收件人來取件的時候呢,也得在我的記錄冊上簽字,這樣每一步的責任就很清楚了。不過我每天代收的快件實在太多,全都登記的話怎麽忙得過來?所以就簡化啦,就是快遞員把快件放在我這裏,簽收單由他直接帶走,等收貨人來取件的時候我核對一下身份就行。”
“這樣的話不就等於沒有簽收嗎?如果快件丟失了誰來賠?”
“快遞公司賠唄,反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正常丟失快件的賠償標準是運費的三倍,也就二三十塊錢的事,偶爾丟個把件的,他們也不在乎。”張老板解釋了兩句,然後又總結般說道,“說白了吧,走我這邊對快遞公司的確有風險,但這種風險和節省下來的人力成本相比就不值一提啦。”
說話的過程中又有幾個學生進來找快遞,他們各自背著不同的書包,在相應的快件堆裏挑挑揀揀地尋找著。
羅飛凝視著這幾個學生的身影,不知在想些什麽,片刻後他又問張老板:“背包可以隨便帶進收發室裏嗎?”
“當然可以了,我這裏又不是超市。”張老板用琢磨的目光看著羅飛,“你擔心有人偷快件嗎?不至於的,他又不知道別人的快件是什麽東西,偷去有什麽用?而且這個房間就這麽大,空曠曠的,想偷也不好下手啊。”
“哦,我說的不是有人偷東西。”羅飛解釋道,“我想說的是:會不會有人偷偷地帶了什麽東西進來?”
“帶東西進來?”張老板茫然地睜大了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羅飛也沒有繼續解釋,他隻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詢問對方:“今天的方通快遞是什麽時候送來的?”
張老板回憶了一下說:“就在午飯之前,大概是十一點吧。”
十一點,羅飛在心中盤算了一下時間,更加確定了某種猜測。為了保險起見,他又繼續問道:“就是說在十一點之前,方通的這一堆快遞還是空的,對嗎?”
張老板點頭道:“對。”
“不過當天的快遞不一定能及時取完吧?不會有昨天剩下的快遞堆在那裏嗎?”
“我們每天晚上下班的時候,都會把當天剩下的快遞收起來。等第二天的新快遞來了以後,再拿出來堆放在一起。”
羅飛“哦”了一聲,這個話題算是結束了。隨後他開始舉目在屋頂上搜尋:“你這裏裝監控了嗎?”
“我這屋子裏沒裝。”張老板伸手往服務中心入口處指了指,“那邊大門口裝著呢。”
羅飛轉過頭來對身後一名隨行的警員說道:“你聯係一下保衛科,我要調閱那個探頭從今天中午十一點到下午兩點之間的監控錄像。”
離開服務中心的時候,正好遇見尹劍迎麵走過來,小夥子向羅飛匯報說:“羅隊,那個電話查到了,機主就是李俊鬆本人。”
羅飛“哦”了一聲,這個結果不算出人意料。在綁架案中,綁匪經常會使用受害人的手機作為通信工具。那家夥把李俊鬆的手機號碼留在快遞單上,就是在暗示可以通過這個號碼和他聯係吧?
尹劍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關節,所以有些工作不用羅飛吩咐就已經展開了:“我關照技術部門了,隻要這個號碼一開機就通知我們,應該很快就能鎖定手機所在的方位。”
羅飛讚了句:“很好。”然後他把那個快遞盒子交給尹劍,又道,“幫我去做個試驗。”
“什麽試驗?”
“這樓裏有個收發室,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把這個盒子放進快件堆裏——放的時候不要讓別人發現。”
尹劍點點頭,轉身走進了樓內。大約五分鍾之後他又拿著盒子出來了。
羅飛迎上一步問道:“怎麽樣?”
“很簡單啊。”尹劍描述試驗的過程,“我就這樣把盒子夾在腋下,直接進了屋。然後彎下腰假裝挑選快件,隨手就把盒子扔進去了。隻是後來出門的時候被老板攔了一下,他以為我是來取快遞的呢。”
羅飛笑了笑說:“跟我想的一樣,這老板果然是隻管出不管進。”
“羅隊啊。”尹劍大概猜到了對方的用意,“你是不是懷疑這個盒子就是有人偷偷放進收發室的?”
“沒錯。”羅飛招招手,帶著尹劍往保衛科的方向一邊走一邊說,“這個單號在方通的客服係統裏查不到,足以說明送盒子的並不是快遞員,而是另有其人。”
“可是……”尹劍撓了撓頭皮,“方通的內部係統一定可靠嗎?”
“一般來說是可靠的。當然了,我作判斷也不是光憑客服的一麵之詞,其實從時間上也能看出這個盒子不可能是走正常物流的。”
“時間上?”尹劍努力思考著,想要跟上對方的思維。
羅飛提示說:“綁匪聲稱是十點二十分割下了李俊鬆的拇指,而方通快遞員是在十一點左右把今天的快件送到收發室的。”
尹劍一下子明白了:“對啊!如果是正常的物流渠道,從收件到送件,這麽短的時間根本來不及!”
“沒錯。雖然綁匪的說法不一定可信,但是那根斷指可不會撒謊。從斷指的新鮮程度來看,這絕對是今天才切割下來的。今天寄出的快遞,即便是同城派送,也不可能在上午十一點就完成。”
尹劍點著頭總結道:“所以說這個盒子並不是由快遞員,而是由寄件者自己放在收發室的。這個寄件者極有可能就是犯罪嫌疑人。他通過這種手段,既達到了送盒子的目的,又能隱藏住自己的蹤跡。”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了保衛科門口。保衛科科長高小堡親自把羅飛迎到了監控室,相關錄像已經備好待查。
“方通快遞員十一點到達收發室,而莊小溪是在下午兩點零七分收到取快遞的短信。那家夥應該就是在這兩個時間點之間進入收發室。”羅飛對尹劍說道,“我們把錄像分成兩段,我看前一段,你看後一段,快速過一遍,看看能不能發現可疑的目標。”
高小堡自告奮勇地提議說:“我們也來幫著看吧,大家分工細一點,效率更快!”
對方是一片好意,但羅飛對這些保安隊員的業務能力並不信任。因為嫌疑人尚未暴露出任何體貌特征,分析錄像時隻能靠直覺。這種直覺是通過多年的刑偵生涯曆練出來的,保安隊員顯然並不具備。羅飛也不好生硬地拒絕對方,便淡淡一笑道:“也不用分得太細。你們就坐在我倆身邊吧,大家一塊兒看。”
好在這段錄像並不算長,分成兩段,再用快進的模式瀏覽,不到一個小時也就看完了。
不過從錄像中甄別目標的難度卻大大出乎羅飛的意料,因為進出服務中心的人流量實在太大。尤其是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到食堂就餐的師生來往穿梭,絡繹不絕。而且大部分學生都背著書包,如果單論可能性,他們全都是潛在的“送件人”。
這一輪直看得兩眼發花,也沒看出所以然來。羅飛正覺得沮喪時,忽聽手機鈴聲響起。接通後卻是童迎斌打來的:“羅隊,我剛剛和莊小溪聯係了一下,她已經籌好了贖金,正在返回醫學院的途中。”
“好的。”羅飛掛斷了手機。他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招呼尹劍道,“走吧,回指揮中心!”
(2)
走廊裏響起鞋跟敲擊地麵的聲音,隨即便聽見等在門外的學生們紛紛恭稱:“莊老師。”其間還有一個女孩夾雜著叫了聲:“柯老師。”
“指頭在哪兒呢?”有個女人開口問道。當她說話的時候,雖然嗓門不大,但其他人的聲音一下子全被壓了下去。
“收在冰箱裏了。”羅飛聽出回答的人是楊哲。
問話的女人不再多言。“嗒嗒嗒”的鞋跟聲再次響起,向著會議室入口處而來。
羅飛知道問話的人就是莊小溪,他在屋內眯起了眼睛,等待著這個所謂“很強”的女人。
不算漂亮,但具備一種高級知識分子特有的高貴氣質——這就是羅飛對莊小溪的第一印象。這個女人穿了一身墨綠色的呢子外套,小臂上挎著一隻女士坤包,坤包的款式很簡潔,但一看就知道是價值不菲的名牌正品。
女人穿的皮鞋鞋跟不算高,發出那樣“噠噠噠”的聲音說明她走路時的力道很足。進屋之後,她在門邊略微停頓了一會兒,目光則迅捷地在屋內掃了一圈。最終她的視線停留在羅飛身上,但她並沒有主動說什麽,隻是先找了張椅子坐下來。在入座的過程中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把坤包放在自己麵前,雙手環繞形成一種保護的姿態。
雖然滿麵愁容,但她的精氣神並沒有散去。就像是一棵大樹,就算是秋風凜冽、枝殘葉隕,但那堅強的樹幹依然挺拔不倒。
莊小溪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她身後還跟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那男子身材高大,相貌平平且不修邊幅。他穿著一件敞懷的夾克,裏麵的襯衫扣子也解開了好幾顆。就算這樣他還是滿頭大汗,就好像剛剛從運動場上下來似的。
“哎呀,渴死了,有水沒有?”男子徑直走到會議桌邊,抓起一個茶杯就喝,也不管這杯水是否已有其他主人。一氣喝完之後,他滿足地咂了咂嘴,口中卻道,“這茶不怎麽樣,也就能解解渴。”
屋子裏的人本來都在關注莊小溪的,但很快大家的視線便被這男子吸引過去。後者這時才回過味來,“咦”地一聲問道:“這麽多人?你們都是誰啊?”
綁架案須保密偵查,所以羅飛等人都沒有穿警服。要說男子看不出他們的身份也正常,但這樣的問話就實屬有些無禮了。莊小溪感覺到了尷尬的氣氛,便在中間解釋了一句:“他們是警察。”
“哦,是警察。”男子拉出一張椅子坐在了莊小溪身邊,同時嘀嘀咕咕地說道,“警察怎麽不去探案,全都閑坐在這裏……”
就算是羅飛這樣的涵養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一旁的尹劍更是直截了當地叱問道:“你是誰?”
又是莊小溪搶著回答說:“這位是我們人民醫院病理科的主任,柯守勤。”
病理科的主任,說起來也是有點頭臉的人物呢,怎麽卻是這樣一副不正經的尊容?尹劍這麽想著,口氣略略緩和了一些:“我們警方正在辦案,對於無關人員,還請你先回避一下。”
“無關人員?”柯守勤對這話非常不滿,他梗著脖子嚷嚷起來,“我怎麽會是無關人員!?”
莊小溪再次接過話茬:“柯主任和我是多年的好友,專門趕過來幫忙的。我希望他能留下來陪我。”說這話的時候她一直注視著羅飛,很顯然這個女人已經判斷出後者在這幫警察中的地位。
羅飛斟酌片刻,最終衝柯守勤點了點頭:“好吧,你可以留下,但你要遵守紀律。”
莊小溪也轉過頭來囑咐:“別亂說話。”
柯守勤抱著雙臂,身體往椅背上一靠,果然不說話了。
“我是市局刑警隊羅飛,這是我的助手尹劍。案子現在由我負責。”羅飛簡單地做了個自我介紹,隨後便開始詢問,“你籌集贖金去了?”
莊小溪“嗯”了一聲,從坤包裏掏出一個紅色的小布袋放在桌上:“按照對方的要求,已經買了十五顆大鑽石,總價達到了一百萬元。”見羅飛等人的表情有些驚訝,她緊接著又解釋說,“我自己可拿不出那麽多現金,多虧有柯主任幫忙——他幾乎把所有的積蓄都借給我了。”
柯守勤有些得意地扭了一下身體,嘴裏說:“嗨,反正我一個光棍,錢留在手裏暫時也用不到嘛。”
羅飛盯著裝鑽石的袋子看了一會兒——他知道那個袋子也是嫌疑人寄來的。很快他又抬起頭來,目光再次與莊小溪對視。
“你的心情我能夠理解,不過你不應該擅自行動。”羅飛說道,“發生這樣的事情,你首先得聽從警方的安排。”
莊小溪沉默了片刻,反問道:“你覺得我不應該去籌款?”
“是的。你應該在第一時間配合警方展開調查,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莊小溪抬起左手,把手腕上的手表朝羅飛展示了一下:“已經四點半了,銀行五點關門。如果我不提前去籌款,還來得及嗎?”
羅飛攤攤手說:“就是要來不及才好。”
莊小溪皺起眉頭:“什麽意思?”
“不要按時赴約。”羅飛解釋說,“你要想方設法和綁匪周旋,把交易時間推遲。來不及籌款正是最好的借口。在你周旋的時候,警方會用各種手段分析出綁匪的身份和所在位置。你拖延的時間越久,警方破案的概率就越大。”
莊小溪卻拒絕道:“不行。你們不能光顧著破案,還得考慮到李俊鬆的安全。”
“沒錯。”羅飛正色說道,“隻有拖延時間才能保證李俊鬆的安全。”
莊小溪連連搖頭,無法認同對方的說法:“怎麽可能呢?我故意拖延時間,惹惱了綁匪,那邊很可能會撕票的!”
果然是一個很“強”的女人,羅飛知道要說服對方並不容易。他必須講得更詳細一些,以給出足夠充分的理由。
羅飛把身體往前方湊了湊,目光直視著坐在對麵的女人,片刻後他開口說道:“我當警察將近二十年了,其間一共遇到過十七起綁架案。這十七起案件最終全都破獲了,所有的綁匪都被抓住。但我隻解救出八個受害者,你明白這話的意思嗎?”
莊小溪的臉色有些難看:“其他受害者都死了,是嗎?”
“是的。超出一半的受害者都死了,這裏麵包括六個孩子。受害人死了,就算抓住綁匪又有什麽用呢?”在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之後,羅飛又問道,“你知道這九個人是怎麽死的嗎?”
莊小溪搖了搖頭。
羅飛說:“有四個受害者在綁架案發生最初就被殺害了。因為綁匪覺得受害者活著是個威脅,他們害怕受害者逃跑,或者說找不到合適的控製受害者的場所。所以他們直接就撕票了,然後再以欺騙的方式向家屬索要贖金。”
聽到這裏,莊小溪忍不住插了一句:“可是李俊鬆肯定還活著。”
“沒錯,那根手指可以作證。”說到這裏,羅飛的話鋒略微一轉,“對了,你確定那就是李俊鬆的拇指吧?”
莊小溪毫不猶豫地說道:“我確定。”
“那指頭上有什麽特征嗎?”
“沒有特征,但我一眼就看出那就是李俊鬆的手指,我們朝夕相處那麽久,彼此之間太熟悉了。”頓了頓之後,莊小溪又道,“那是右手的拇指,李俊鬆辦護照的時候采過指紋,你們不相信的話,可以去比對一下。”
羅飛“嗯”了一聲,吩咐童迎斌:“你把這事安排一下。”隨後他又向莊小溪解釋說,“我相信你的直覺。不過對於警方來說,一切還是要以證據為準。”
莊小溪點點頭表示理解。
卻聽羅飛繼續說道:“好了,那我們先認定那截斷指就是李俊鬆的。那指頭非常新鮮,斷麵處有明顯的活體反應——這說明李俊鬆至少在今天早上還活著。也就是說,綁匪直接撕票的可能性可以排除了。”
莊小溪咬了一下嘴唇,又問:“那麽在你的案子裏,另外五個受害者是怎麽死的呢?”
“他們是在綁匪拿到贖金之後被撕票的。”羅飛的語氣變得低沉,似乎帶著告誡的意味,“那五起案子裏,受害人家屬沒有選擇在第一時間報警,他們向綁匪妥協並按照對方的要求繳納了贖金。綁匪一拿到錢,立刻就把人質殺死了。”
“為什麽?”莊小溪難以理解地搖著頭,“都拿到錢了,為什麽還要殺人?”
“為了殺人滅口。在綁架的過程中,綁匪和人質之間有過長時間的接觸,為了不讓人質給警方提供破案的信息,綁匪在得手之後就會殺人滅口。”
“你的意思是,隻要我把這些鑽石交給綁匪,那李俊鬆也會被殺死嗎?”莊小溪緊緊地攥著那個紅色的布袋,仿佛是攥住了丈夫的生命。
“也不是百分百的肯定,但這種可能性確實非常大。尤其在這起案件中,受害人的處境更加凶險。”
“為什麽?”
“因為綁匪很可能就是你們身邊的人。對一起綁架案來說,如果綁匪和人質是互相認識的,那綁匪肯定不會讓受害人活著回去。”
這個道理很淺顯,讓莊小溪詫異的是前麵那句話:“綁匪是我們身邊的人?”
“因為綁匪對醫學院的快遞收發模式非常熟悉。”羅飛指了指桌上的快件盒子,詳細說道,“這個盒子並不是由快遞員送來的,而是嫌疑人自己放在收發室的。他利用了中轉過程中的漏洞。所以說這家夥很熟悉你周圍的環境,他對你來說不應該是個完全陌生的人。”
莊小溪怔住了,她的表情似乎在努力思考著什麽。
羅飛由著她想了一會兒,然後問道:“有沒有想到什麽可疑的對象?”
莊小溪苦笑著搖搖頭說:“沒有,我想不出來。”
羅飛略有些失望,隨後他又自我解釋說:“當然了,所謂身邊人的說法也隻是一種猜測。或許綁匪原本對你並不熟悉,隻是他作案的準備比較充分呢?但無論如何,現在就把鑽石交給綁匪還是非常危險的。要想保證李俊鬆的安全,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一個字——拖。在我的刑警生涯中,還從來沒有綁匪會在交易拖延的過程中撕票的。因為人質就是綁匪手中交易的籌碼,當交易還沒有完成的時候,他怎麽舍得把這個籌碼殺掉呢?”
話說到這裏,莊小溪算是完全理解了羅飛的思路。她問道:“可是要怎麽拖?我根本都無法聯係那個綁匪。”
“你試著聯係過?”
莊小溪說:“我打過快遞單上的那個電話,但是關機了。”
“還有一個號碼你打過嗎?就是發短信通知你取快遞的那個號碼。”
“對啊,那個號碼應該也是綁匪的。”莊小溪拿出手機把那條短信調了出來,然後征詢羅飛的意思,“現在打嗎?”
羅飛擺擺手:“別著急,你把號碼報給我,我先讓技術人員查一查。”
莊小溪報出了十一位的數字,羅飛聽完卻皺起了眉頭:“這不就是快遞單上留下的號碼嗎?”
莊小溪“哦”的一聲:“這我倒沒有在意。”
“不是在沒在意的事……”羅飛露出奇怪的眼神,“這個電話號碼不是李俊鬆的嗎?”
莊小溪一愣:“李俊鬆的?你怎麽知道?”
“我們查過機主信息。”羅飛看著莊小溪,“難道這個號碼不在你的通訊錄裏?”
莊小溪的臉色一沉,說:“不在。”
羅飛眯起眼睛,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一旁的尹劍卻按捺不住地追問:“你怎麽會沒有存他的電話號碼呢?”
莊小溪漠然地看了尹劍一眼,說:“我根本不知道他還有這麽一個號碼。”
羅飛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暗示尹劍不要多嘴。然後他又對莊小溪說道:“有些事或許牽涉你的個人隱私,但是為了案情的需要,我們還是得了解一下。”
莊小溪攤攤手,示意羅飛繼續。
“你丈夫是不是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
“我不知道。”莊小溪有些生硬地回答了一句,片刻後她又用手指在自己的手機上敲了敲,冷笑道,“你們去查一查這個號碼的通訊記錄,不就清楚了嗎?”
聽到這話,尹劍終於回過味了:一個男人背著自己的老婆開了一個隱秘的手機號,這個號碼多半就是用來和其他女人聯係的吧?難怪莊小溪的臉色忽然間變得那麽難看。
羅飛吩咐尹劍:“現在就去查。”然後他繼續問莊小溪,“一周前李俊鬆離家就是去找別的女人了吧?你心裏對這事很清楚,對不對?所以你沒有去找他,更沒有報案。”
莊小溪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你們正在鬧離婚,是李俊鬆提出的嗎?”
“不,是我提出的。”說到離婚的事,莊小溪反倒變得平靜了,“我要和他離婚,這事和感情無關。其實是他太軟弱了,我想離婚能讓他變得堅強起來。”
坐在一旁的柯守勤扭了一下身體,似乎想說什麽,但他又顧忌莊小溪先前的囑咐,於是忍住沒說。
羅飛的目光瞥了瞥柯守勤,隨後又轉回到莊小溪身上。離婚?堅強?這個邏輯也挺難理解的。不過羅飛對此無暇深究,隻繼續問道:“那你們的感情到底怎麽樣呢?”
沒想到莊小溪卻反問:“羅警官,你結婚了嗎?”
羅飛一怔,如實說:“沒有。”
“所以你才會這麽提問吧?”莊小溪有些不客氣地說道,“一對夫妻的感情怎麽樣,怎麽可能用兩三句話向別人說清楚?”
羅飛悻悻地笑了笑,自知討了個沒趣。他隻是有些奇怪:李俊鬆在外麵有別的女人,這夫妻倆又在鬧離婚,可莊小溪怎麽還積極籌措百萬巨款去救自己的丈夫?或許就像對方說的吧,這夫妻間的感情外人真是難以揣摩。
既然對方不願提,那就不問了。羅飛把話題重新拉回到案件本身:“綁匪特意把這個號碼留在快遞單上,說明他正控製著李俊鬆的那部手機。他如果要和你聯係的話,應該也會繼續使用這個號碼。”
莊小溪聳了聳肩膀:“可是這個號碼一直關機啊,怎麽聯係呢?”
羅飛胸有成竹地說道:“等過了約定的交易時間,他肯定會開機和你聯係的。”
“你的意思是,讓我不要去球場交易,等綁匪和我再次聯係?”
“是的。等他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就說時間太匆忙,還在繼續籌款。然後你要堅持和李俊鬆通話。這樣既讓綁匪保留期待,同時也要讓他知道,李俊鬆還活著是你們繼續交易的前提。”
“然後你們就可以找機會查出綁匪的身份和下落,對嗎?”
“對。”羅飛感覺這場交談正漸漸走上自己預設的軌道,“比如說通過技術手段對綁匪的電話進行定位。”
莊小溪又問:“那你們多長時間能破案?”
“這個不好說。但隻要你一直拖著不和綁匪交易,我們就能占據主動。時間拖得越久,破案的概率就越大。”
莊小溪沉默著,陷入凝思。當她最終做出決定的時候,那個決定卻出乎羅飛的意料。
“不行。”她搖著頭說道,“我等不了。”
“為什麽?”羅飛非常不解,他感覺自己已經把事情說得很清楚了。
莊小溪回答說:“因為那根手指。我必須在明天上午之前完成斷指再植的手術,如果錯過時間,李俊鬆就會失去他的右手拇指了。”
羅飛輕歎了一聲。這的確是個矛盾:警方的戰術是拖延,可是李俊鬆的那根手指是拖不起的。哪怕警方的計劃再順利,也不敢保證能在明天上午之前解救李俊鬆。綁匪也正是在利用這個矛盾,逼迫莊小溪在限定的時間內完成交易。作為案件的指揮官,羅飛必須把其中的利害關係向當事人講清楚。
“拖延交易,很大可能會讓李俊鬆失去他的拇指;但是如果按綁匪的要求實施交易,那李俊鬆很可能會失去他的生命。拇指還是生命?我想你應該能做出合理的選擇。”
再次出乎意料,莊小溪說:“我選擇拇指。”在一片詫異的目光中,她給出了解釋,“李俊鬆是個外科醫生,如果失去了右手拇指,他的職業生涯就結束了。”
羅飛“嘿”了一聲:“難道職業生涯比命還重要嗎?”
“對李俊鬆來說,是的。”莊小溪極為嚴肅地說道,“因為他已經一無所有了。他僅存的價值,就是他的職業天賦。如果失去了那根拇指,他還不如去死。”
羅飛看著莊小溪,他覺得這不是一個妻子在評價自己的丈夫,倒像是一個嚴厲的母親在苛責自己不成器的兒子。
對方既然抱定了這樣一種另類的想法,羅飛一時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麽。會場上出現了令人尷尬的寧靜。
片刻後倒是莊小溪主動打破了沉默,她反問道:“交易的過程對警方來說不也是一個抓捕綁匪的好機會嗎?”
羅飛聳著肩膀:“確實有機會,不過這種一錘子的買賣風險太大。萬一抓捕失敗就沒有退路了。所以警方的計劃還是要拖……”
“不要說你們的計劃了,”莊小溪打斷了羅飛的話語,“我已經有了自己的方案。”
“你的方案?”
“我按約定去球場交易,你們暗中埋伏。如果有機會抓住綁匪那最好了,沒機會的話,那就讓交易完成。畢竟綁匪還是有可能放過李俊鬆的吧?”
“的確有可能,偶爾也會有遵守約定的綁匪,或者說沒膽量殺人的綁匪。”羅飛無奈地咧咧嘴,“不過那種可能性真的非常低。所以最好……”
“別說了。”莊小溪再次打斷羅飛,“我已經決定了,我必須去交易。我想你們警方也沒有權力阻止我吧?”
羅飛攤攤手,做了個無能為力的表情。他真正感受到這個女人的強脾氣了。
“那你們就趕快設計出一個現場抓捕的方案吧,時間已經不多了。”莊小溪用決斷般的口吻說道,仿佛她才是這場警匪之戰的指揮官。
(3)
本賽季的全國足球職業聯賽已經進入尾聲,來自於省城的球隊以三分之差位居積分榜第二名。今晚球隊將坐鎮主場與聯賽領頭羊展開榜首大戰,這場交鋒的結果很可能將決定本賽季的冠軍歸屬。
如此重要的比賽必然球市火爆,在開賽前三天,所有的球票已銷售一空。
開球時間是晚上八點整,檢票入場的工作則提前一個小時開始進行。
莊小溪排在長長的隊伍中,隨著人流緩慢前行。她手中捏著那張綁匪寄來的球票,票麵上的座位號是D區20排14座,入口處位於金山體育場的東南角。
莊小溪身邊的人都套著深藍色的主場球衣,而她卻穿了一身正裝,與周圍的氣氛格格不入,於是便常有好奇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
大約十九點二十分,莊小溪來到了檢票口。負責驗票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他對每一張票都看得很細,不但查看分區,更要關注票麵上的座號,有時還特意抬頭對著持票人打量幾眼。
通過檢票口之後,莊小溪跟隨人流走向相應的看台。一個身穿保安製服的中年人在看台過道上指揮觀眾就座。當莊小溪經過的時候,兩人的目光有過一次短暫的交流,但隨即又分開。
莊小溪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此時入場的觀眾還不算太多,周圍不少座位都空著。中年保安站在不遠的地方繼續引導人流,目光則時不時地往莊小溪這邊掃一兩下。
與此同時,在D區的檢票口,觀眾仍在不停湧入。有一對情侶來到了檢票員身邊,他們不但穿著藍色的球衣,脖子上還搭著藍色的圍巾,看起來必是主隊堅定的支持者。
檢票員接過球票查驗,隻見兩張票的座位號分別是28排13座和28排14座。檢票員便抬頭看了看那兩個持票人,在他眼前出現的是一對青春洋溢的麵龐。
檢票員笑了,他讚了句:“真不錯。”
“啊?”情侶中的小夥子略帶茫然地問道,“有什麽不錯的?”
“你們是今天的幸運觀眾,可以免費獲得球迷俱樂部的會員卡。”檢票員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掏出兩張卡片,隨遞還的球票一同交給了那個小夥子,“不但以後買票可以打折,今天還可以有獎品領取。”
“是嗎?”小夥子欣喜地問道,“要在哪裏領呢?”
“球迷服務部。”檢票員抬手比畫著方向,“進去後第一個岔口往右拐,走廊右手邊第三個房間。”
“好嘞。”小夥子摟著身邊的姑娘,高高興興地往場館內走去。到了岔口處,其他人都繼續往前走向露天的球場,這兩人則往右拐彎進了一條走廊。
右手第三個房間外掛著醒目的招牌:球迷服務部。房間門開到最大,似乎早就在等待幸運兒的到來。
小情侶直接走進屋內。他們看到兩個工作人員,一個四十歲左右,另外一個二十來歲,兩個人看起來都很精幹的樣子。
那個中年人迎上來問道:“是來領獎品的嗎?”
小夥子點點頭,他出示了手裏的會員卡,詢問道:“有什麽獎品?”
“今天的獎品是球票升級,你們可以到貴賓包廂裏觀看比賽。”
“是嗎?”女孩一聽就樂了,她跟著男朋友追了兩個賽季的比賽了,還從來沒進過貴賓包廂。
中年人主動遞上了兩張球票,這兩張球票被製成了請柬狀,設計印刷都極其精美。在票的正麵印著“貴賓席,非賣品”六個大字。女孩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誇張地大喊了一聲:“啊,還是非賣品呢!”
小夥子則要冷靜一些,他不忘詢問:“貴賓席要怎麽走?”
“在主席台的正上方。”中年人指引道,“你出去以後上二樓,沿著場館回廊往南邊走,到了A區附近就能看到了。”
“A區?不需要出去重新檢票吧?”
“不需要出去,到貴賓席憑票進包廂就行。場館內各區都是通的。”
問清楚了去路,情侶倆便準備轉身離去。中年人卻把小夥子拉住,衝對方手裏指了指,提醒說:“你們得把原來那兩張票換給我。”
小夥子“哦”了一聲,把D區那兩張票塞到了中年人手裏。後者微微一笑,揮手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情侶倆離開之後,屋中的那個年輕人湊到中年人身邊,他看了一眼票麵評價道:“28排,正合適呢。”
中年人點頭道:“快換衣服吧。”兩人迅速脫了製服,各自套上一件藍色的球衣,一下子從工作人員變成了熱情的球迷。隨後他們便離開了球迷服務部,出門左拐,在走廊岔口處混入了D區入場的人流。
經通道進入球場內,28排的那兩個座位在通道口的左上方。兩人拾級而上,找到相應的位置坐好。中年人四下裏掃視了一圈,目光最後往自己的正下方投去。因為球場就在下麵,他的動作顯得非常自然,別人不可能知道,他視線真正的聚焦點卻是坐在20排的那個女人——莊小溪。
中年人正是省城刑警隊隊長羅飛,坐在他身邊的同伴則是他的助手尹劍。
D區門口的檢票員和球場過道上的保安當然也是參戰的刑警隊員,除此之外,還有一名警員正以攝影記者的身份站在球場邊,這名警員操控著一台長焦攝像機,鏡頭同樣對準了D區20排莊小溪所在的方位。
由於莊小溪執意要赴綁匪之約,警方隻好臨時布置了一個陷阱。盡管籌備時間極其匆忙,但羅飛還是竭力將陷阱設計得嚴密而又巧妙,既不能給綁匪留下漏洞,更要將警方暴露的風險降到最低。
因為球市火爆,現場的球票已經全部售出,要想把警方的眼線安插在莊小溪身旁,首先得設計一個換票計劃。於是便由一個靈巧的警員假扮成檢票員,在D區入口處尋找合適的換票對象:首先換來的球票要符合警方的監控要求,其次換票者必須絕對可靠,萬不可與綁匪產生瓜葛。
最終那一對小情侶成了警方選定的目標,當他們拿著內部贈票喜滋滋地前往貴賓包廂的時候,羅飛和尹劍也就得到了兩個能監控現場的絕佳座席。
考慮到球場內的觀眾實在太多,光憑幾個人的肉眼恐怕無法關注太多的信息。羅飛又在球場內正對D區的方位上設置了一台高倍攝像機。這台攝像機將對莊小溪實行全程跟拍,把發生在這個女人身邊的每一個細節都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
到了十九點四十五分左右,觀眾們基本都已入場。每一個看台都是人頭攢動,座無虛席。
羅飛和不遠處的“保安”交換了一下眼色,後者便退到了下方的通道入口處。他的“引導”工作既已完成,就不能在附近繼續轉悠,以免引起綁匪的警覺。
整個金山體育場的看台一共分為二十個區,以英文字母A-T命名,D區位於球場的東南角上,相對來說是個比較偏僻的位置。區和區之間有一米多高的欄杆作為間隔,看台上的觀眾要想跨區流動的話(比如說從D區到A區),先得經由D區的通道口進入場館內部,然後順著館內的回廊找到A區的通道口,再由這個通道口進入A區看台。
每個區域分為上下兩層,每層的兩側都設有通往館內的出入口,也就是說每個區域共有四個通道口。所有的通道口都有保安進行值守。
在D區值守的四名保安已經全都換成了警方人員,他們可通過無線耳麥隨時接收到羅飛的指令。隻要有可疑人員和莊小溪進行接觸,他立刻就會淪為警方的甕中之鱉。
然而羅飛的心情卻難以樂觀,他擔心幕後黑手並不會親自現身。那人很可能會派出一個小嘍囉抑或是不知情的第三者和莊小溪進行接觸,而他自己則躲在暗處觀察。這樣的話,貿然抓人反而會打草驚蛇,而綁匪一旦知道警方插手、交易破滅,撕票的可能性就會大大上升。
更好的方式或許不是在現場動手,而是悄悄盯住和莊小溪接觸的交易者,然後放長線釣大魚,爭取將幕後潛在的操控者也一並抓獲。隻是體育場內外人員眾多,到時候能不能盯得緊也是個問題。萬一讓對方脫了鉤,情勢也會同樣凶險。
總之匆匆赴約絕不是一步好棋,但受害人家屬堅持,警方也隻好配合。因為無論什麽計劃都無法保證人質的絕對安全,如果警方無視受害人家屬的意願,最終人質卻還是遇害,這個責任是誰也承擔不了的。
接下來到底該如何行事?現場抓人還是引蛇出洞?此刻在羅飛心中也未有定數。一切還得隨著形勢的發展,見機而為。
當現場觀眾全都坐定之後,羅飛開始觀察莊小溪身邊的那幾個人——綁匪那邊的交易者很可能就隱藏在這幾個人之中。
坐在莊小溪左邊的是一個胖胖的男子,羅飛覺得他不太可能是交易者,因為那人隨身帶著一個雙肩背包,裏麵鼓鼓囊囊塞滿了東西。沒幾分鍾的工夫,羅飛已經看到他從背包裏掏出了一個漢堡和一袋薯片,另外還有水果、衣服之類的東西被翻出來又塞回去。這應該是個來自周邊城市的球迷,是個大大咧咧的吃貨——羅飛暗暗判斷——他不符合交易者的潛在特征。
莊小溪身後一排坐著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他們是一個小集體,有男有女,很快也被羅飛排除在嫌疑之外。
雙方球員進場了,在中線附近列隊向觀眾致意。很多熱情的球迷都站起身來,向著主隊隊員們揮手歡呼。坐在莊小溪正前方的那個男子端著一個相機想給主隊拍張全家福的照片,但他的鏡頭卻被更前方起身的球迷擋住了。男子不滿地推了前麵那人,雙方由此產生一場小小的爭執。
通過這個細節羅飛也排除了拍照男子的嫌疑——不僅因為那人表現得像是一個真正的球迷,更重要的是交易者不可能在這樣的小事上和無關人員節外生枝。
比來比去,最可疑的對象就屬坐在莊小溪右手邊的那個家夥了。
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一直左顧右盼的,賊頭賊腦不知想找些什麽。有幾秒鍾他在偷偷地觀察莊小溪,當後者轉過臉的時候,他卻趕緊避開了目光。羅飛盯著此人看了一會兒,終於發現了規律,當這家夥的腦袋轉來轉去的時候,視線最終總是停留在附近的某個女人身上。
原來那是一個寂寞的單身漢,借著打量女人來消磨球賽開始前的無聊時光。
坐在莊小溪周圍的人都被排除了嫌疑。難道交易者並不在她身邊?這樣的話,這片看台也許並不是真正的交易地點。
在綁架案實施交易的時候,綁匪臨時更換交易地點的情況並不罕見,有時候甚至會連續換好幾次。作為警方來說,能做的就是盯緊己方的交易人和交易物,畢竟綁匪再怎麽變換地點,最終他還是要現身來拿贖金的。
羅飛對這種變化也做了有針對性的預案。首先,綁匪如果要變換地點,他一定以某種方式通知莊小溪。從現場情形來看,這種方式隻能是手機通信。而手機通信又有兩種可能,電話或者短信。警方隻要及時獲悉通信的相關內容,就能提前在下一個地點布置設伏。
莊小溪此刻正戴著一副耳環,右側的耳環其實是一個竊聽器,信號與羅飛佩戴的耳麥相連。如果有電話進來,莊小溪會把手機放在右側耳邊接聽,竊聽器正好能貼上手機的聽筒。哪怕球場上的噪聲再嘈雜,羅飛也能聽見來電者講述的內容。
短信的話就更好辦了。莊小溪已經提前把羅飛的手機號碼設在通訊錄默認的第一位,如果收到綁匪的短信,她隻要在閱讀的過程中按幾個快捷鍵,信息內容就會立刻轉發到羅飛的手機上。
所以羅飛對變更地點這事並不擔心。一切還是那句話:靜觀其變,見機而為。
晚八點整,隨著一聲哨響,球賽正式開始。場內的氣氛也愈發熱烈。這種氣氛在主隊率先攻入一球時達到了高潮。球迷們歡聲雷動,雀躍不止。羅飛和尹劍也跟著蹦了幾下——既然他們偽裝成球迷潛伏於看台,那也得有點球迷的樣子才行。
隻有莊小溪依舊默默地坐著,她對球賽絲毫不關心,也無須偽裝什麽。
當上半場比賽臨近尾聲的時候,客隊憑借外援球星的個人表演扳平了比分。主場的熱烈氣氛被澆上了一盆冷水,觀眾們的情緒也變得平穩下來。
中場休息,部分觀眾離座來到場館內——或去上廁所,或去購買飲料小吃之類的食品。人員流動起來之後,羅飛便格外緊張,因為綁匪很可能會趁這個機會接近莊小溪。他隻能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不遠處的那個女人。
忽然間,卻聽尹劍在他耳邊說了聲:“那家夥開機了!”
所謂那家夥當然是指綁匪,開機則是指那個留在快遞單上的李俊鬆的手機號。技術人員一直在對那個手機號實施追蹤,現在終於有確切的消息傳到了前方。
羅飛精神一振,忙問道:“能鎖定具體地點嗎?”
尹劍微微側著腦袋,看來正在接收耳麥中傳來的消息。片刻後他繼續匯報說:“地點就在球場內,再具體就沒法判斷了,因為信號追蹤隻能鎖定方圓一百米的範圍。”
方圓一百米,那幾乎已涵蓋了整個球場,所以想通過追蹤信號的方法直接把綁匪揪出來是不現實的。不過綁匪既然開機,說明他就快和莊小溪進行聯係了。這一點早在羅飛的意料之內,他便輕踢了尹劍一腳,提醒說:“留神,馬上要有變化!”
果然,也就是分把鍾之後,莊小溪把手機從隨身的那個坤包裏拿了出來,她並沒有接聽電話,而是用雙手舉在眼前查看。羅飛立刻也掏出自己的手機,沒一會兒就收到了一條短信息。
短信正是來自於莊小溪的轉發,內容是:“到場館內買一杯可樂,在九點半之前喝完,把空杯子留好。”
羅飛立刻通過無線通信向外圍的警員發出指令:“莊小溪馬上要到場館內買可樂,在飲料販賣機附近設伏。”他剛說完,莊小溪已經起身向通道口走了。羅飛便敲了敲身旁的尹劍,大聲問道:“上廁所嗎?”
尹劍心領神會,回了句:“走。”兩人起身跟在了莊小溪身後。此刻場內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這樣的跟蹤並不會惹人關注。
莊小溪從底層右側的入口進入場館,不遠處就有一片商業區,她走過去買了一杯可樂,然後便開始回返。
羅飛和尹劍沒有跟太緊,他們停留在廁所附近觀察。當莊小溪走出通道口的時候,兩人繼續跟了上去,同時羅飛再次下達無線指令:“外圍人員歸位。”
當莊小溪和羅尹二人分別回到座位上坐好之後,下半場的比賽也開始了。按照短信上的指令,莊小溪開始喝那杯可樂。羅飛則揣摩著綁匪的用意:莫非那家夥會讓莊小溪把鑽石放在喝空的可樂杯中?
大約十分鍾之後,莊小溪已經把一杯可樂喝完,她把空杯子拿在手裏,靜靜地等待著什麽。
球場上主客雙方正殺得難解難分,兩邊都創造出了不錯的機會,但誰也沒有把握住。時間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流逝。眼看著比賽已進入尾聲,比分卻依然維持著一比一的僵局。
羅飛的情緒比球場上的隊員們還要緊張,因為警方和綁匪的較量此刻同樣陷於僵局。而不管球場上的比分會不會改變,球場外的這個僵局已然逼近了被打破的邊緣!
二十一點四十分,距離全場比賽結束還有五分鍾的時間。莊小溪忽然又拿起了手機,仍然是用雙手舉在眼前查看。片刻後羅飛也收到了轉發過來的第二條信息:“你現在的椅子下麵還有一張球票。找到這張球票,帶著空杯子,帶著鑽石,馬上前往你的新座位。”
莊小溪彎下腰摸索了一會兒,果然從座椅下摸出了一張球票,她看了眼票麵上的座位號,然後便起身向通道口走去。這次羅飛沒有立刻跟隨,而是先吩咐外圍假扮保安的警員:“莊小溪正前往別的看台。小孫,你先跟一下。隨時匯報目標方位。”因為此刻正是比賽最緊張的關頭,很少有觀眾會離開看台。如果羅飛緊跟著莊小溪離去,很可能會被暗藏的綁匪看出端倪,而保安在場館內走動巡視則很正常。
過了分把鍾,估計莊小溪已走出一段距離,羅飛衝尹劍使了個眼色,兩人離座,選了另一邊的通道口進入場館。守候在通道口的保安見到這兩人出來,便衝西邊的走廊努了努嘴。羅飛會意,帶著尹劍往西邊走去。
片刻後,耳麥中傳來前方警員的匯報:“莊小溪進入K區看台。”
羅飛回複:“你先跟進去,不要太接近,在過道上盯著就行。”隨後他又吩咐其他隊員:“館內人員向K區集結,守住看台出口。阿成,你調一下攝像機的方位,鏡頭要跟住莊小溪。”
負責在球場內操控攝像機的阿成應了聲:“明白。”大約半分鍾之後,又主動匯報:“重新鎖定目標。”
羅飛二人這時已來到了K區看台的入口處,尹劍問了聲:“羅隊,進不進?”
羅飛拿定主意,說:“進。”他們雖然沒有K區的球票,但這時比賽已近尾聲,兩人就算站在觀眾堆裏混一混也沒太大問題。
然而通道口值守的保安卻把羅、尹二人攔了下來:“哎,你們不是這個區的吧,不能進去。”這個保安是場館內的工作人員,並不了解刑警隊的行動。
“我們是警察。”羅飛出示了自己的證件。
“警察?”保安看著麵前這兩人,猶豫地說道,“警察最好也別進去。”
“為什麽?”羅飛有些奇怪。保安有什麽理由阻止警察的進入呢?
保安道:“這裏是客隊球迷看台,你們倆穿這身衣服進去,不是找別扭嗎?”
“客隊看台?”羅飛往通道外跨出兩步,探頭迅速瞥了一眼,入眼處竟是豔紅一片。果然這片看台上的球迷全都身穿著紅色的客隊球衣。羅飛心中一沉,暗暗叫了聲:“不好!”
尹劍也明白了其中的關節,他忙問那保安:“你們這裏有客場隊衣嗎?趕緊給我們換換。”
保安無奈地把手一攤:“我們怎麽會有客隊的球衣?”
“怎麽辦?”尹劍轉過臉來請示羅飛,“要不把球衣脫掉,穿便服進去?”
即便是穿便服,在那一片紅色中還是太紮眼了!羅飛迅速做出決斷,他指著那名保安對尹劍說道:“你和他把衣服換一下,以保安的身份進去。”比賽臨近結束,看台上多出幾個疏導人群的保安並不會顯得異常。
那保安倒也識趣,一聽羅飛這話,立刻就開始脫製服。羅飛自己則撒開丫子,開始往場館的中心入口處狂奔。
不一會兒,耳麥裏傳來尹劍的聲音:“羅隊,我已進入看台。莊小溪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位置,接下來要如何行動,請指示。”
羅飛一邊跑一邊回答:“盯住莊小溪,但無論如何不要暴露身份。如果發現有人和莊小溪接觸,立刻向我匯報。”
“明白。”尹劍頓了頓,又問,“你去哪兒?”
“我去找客隊球衣!”羅飛撂下這句話後,顧不得再多說什麽,隻愈發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對於警方來說,這次行動麵臨著多種結局。
最好的局麵是讓交易完成,通過對交易者的跟蹤找到綁匪的巢穴,將嫌疑人一網打盡,同時解救出人質。
次好的局麵是在現場抓住交易者,這有可能使幕後的綁匪漏網,後續能不能順利解救人質也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
不好不壞的局麵是交易沒能完成,警方沒能抓住交易者,但警方的行動也沒有暴露,這相當於雙方誰也沒占到便宜。
較差的局麵是交易完成,警方沒能抓住交易者,警方的行動也沒有暴露。丟掉贖金的同時也就失去了談判的籌碼,人質的安危取決於綁匪的心態。
最差的局麵是不管交易是否完成,警方沒能抓住交易者,卻在現場暴露了行蹤。綁匪得知警方介入,出於自保的心態,極有可能立刻撕票滅口。
形勢發展到現在,羅飛幾乎可以斷定,那個交易者正身穿紅色的客隊球衣,隱藏在K區的看台裏。而他中途變換看台正是一種極其狡猾的試探手段。
綁匪料定警方在倉促間難以找到客隊的球衣,所以跟在莊小溪之後進入看台,同時又沒有身穿紅色球衣的人很可能就是警方的暗探。通過這樣的辨別方式,綁匪會評估麵臨的風險,如果他覺得安全,他才會上前和莊小溪交易。交易一定會在比賽結束的時候進行,這樣綁匪一拿到鑽石就可以混在退場的人群中逃走。
此刻尹劍和小孫正以保安的身份對莊小溪實施盯守。綁匪有可能會懷疑他們,但並不能確定。他到底會不會如約和莊小溪交易,或許就在一念之間而已。但對於警方來說,即便綁匪繼續交易,最好的那個局麵也很難達到了。
因為尹劍和小孫無法身穿保安製服對綁匪進行跟蹤。在退場時擁擠的人流中,要想跟住對方就必須緊隨在綁匪身後,而這種舉動無疑會使尹、孫二人的警察身份徹底暴露。
所以最多也隻能達到較好的局麵——將交易者現場抓捕。
可羅飛對此並不甘心,他還想創造奇跡,所以他急切地需要一件客隊的球衣。如果能穿上那件紅色的球衣,他就可以混入K區看台同時能夠又不引起綁匪的懷疑。當綁匪完成交易逃跑的時候,他也能夠緊跟著對方走出金山球場。隻要出了球場,擁擠的人群一散開,局麵就盡在警方掌控了。
金山體育場的商鋪裏當然不會有客隊球衣出售,K區看台上的球迷全都是自帶球衣而來。
羅飛曾想到要找個客隊球迷換衣服,但這些球迷現在全都聚集在看台上,他們的觀賽情緒正在最高昂的時候,根本不會走出綁匪所監控的範圍。所以這個方案也行不通。
要想身穿客隊球衣進入K區看台,也許隻有去那個地方了!
羅飛飛奔至場館底層的中心入口,裏麵就是球員的入場通道了。入口處有兩個保安阻攔了一下,但他根本沒理睬,直接衝了過去。
“哎,幹什麽的!”保安追在他身後大喊,“攔住他!”前方把守入場通道的保安聽見呼喊,便蓄勢以待做出了要攔截羅飛的姿勢。
羅飛在球場入口處停了下來,他高高舉起手裏的證件,大喊道:“警察,我是警察!”
保安查看了證件,刑警隊長的名頭讓他們不敢小覷。
“我要一件客隊隊員的球衣,快,趕緊幫我弄來!”羅飛不想讓自己暴露在綁匪的目光中,他指著客隊的替補席向保安發出命令。
保安們愣住了,其中一個問道:“你想要誰的?”他們還從沒見過打著刑警隊長名頭來要客隊球衣的主隊球迷。
“誰的都行!”羅飛哭笑不得地解釋說,“我是在執行任務!”
保安們這才醒悟過來,領頭的那個便快步往客隊替補席走去。這時羅飛的手機振動了一下,又來了新的短信。羅飛連忙掏出查看,短信的內容是:“現在把裝鑽石的袋子放進可樂杯子裏。當接到我下一條短信的時候,你就把可樂杯放在椅子上,然後立刻離開。”
看來綁匪已經準備行動了!羅飛連忙通過無線電向前方警員發出指令:“盯住莊小溪手裏的那個杯子,鑽石在杯子裏!”這時那個保安已經來到了客隊替補席,正在和一個領隊模樣的人交涉。便在此刻,忽聽得球場上傳來兩短一長的哨聲,卻是全場比賽結束了。
場上的客隊隊員紛紛舉臂慶祝,主隊隊員則沮喪地站在原地。而客隊看台的數千名球迷則齊聲發出歡呼。
羅飛有種百爪撓心的感覺,暗暗呼喊:“快點,快點!”他的祈禱似乎真的有效:保安終於拿到了一件紅色的客隊球服,並開始向著球場入口處回返。羅飛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他往外衝出了幾步去迎對方,同時抬頭遠遠地向著K區看台方向眺望。
客隊球迷尚沉浸在逼平強敵的喜悅中,一時還不想散去,而尹劍等人也沒有給出發現綁匪的信息。羅飛心中暗喜:看來還有機會!
然而就在轉瞬之間,K區看台上忽然發生了異動:原本坐在看台中上部的球迷紛紛向著看台下方湧來。他們擠向了第一排座位和前方欄杆之間的那片區域,有很多人甚至來不及從兩側的過道下來,而是直接跨過了前方的座椅往下跳躍而行。
耳麥中傳來尹劍的聲音:“場麵失控。羅隊,請指示!”羅飛知道來不及了,他恨恨地砸了一下拳頭,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地命令道:“如確定綁匪蹤跡,可立即逮捕!”在說話的過程中他的目光掃動,很快找到了客隊球迷騷動的原因。
客隊的頭號球星,那個熱情洋溢的南美人正奔向K區看台的下方,他一邊跑一邊脫掉了上身的球衣,高高地舉在頭頂。客隊球迷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般向著看台最下方擁去,個個揮舞著雙手,翹首以盼。
球星一揚胳膊,把自己的球衣扔上看台,立刻引起了一輪瘋狂的爭搶。而球場邊的羅飛則抓著一件來自於替補席的球衣,轉身折進館內,然後用最快的速度跑回了K區看台的入口處,他停下來稍稍歇了一口氣,匆匆忙忙把紅色球衣套上,同時通過無線電詢問道:“尹劍,現場情況如何?”
“完全失控!完全失控!”尹劍接連說了兩遍,語氣極為沮喪。
羅飛的心一沉,邁步走上了看台。他看到一片紅色的人潮堆積在看台底部,人頭攢動如麻。而在不遠處的球場邊,客隊隊員們正手拉手站成一排,向著球迷們鞠躬致意。
尹劍和小孫分別站在兩側通道的較高處,茫然地看著腳下的人群。
羅飛沒有和尹劍直接碰頭,他擠入了紅色的人群,慢慢向著第一排座位的中部挪去。在頑強開路的過程中,他壓低聲音問道:“剛才發生了什麽?快匯報具體情況!”
尹劍也看到了羅飛的身影,他的情緒略略平定了一些,便把嘴湊到隱形麥克前講述:“球賽結束沒一會兒,莊小溪把可樂杯子放在最中央的座椅上,自己先行離開了看台。這時看台上的觀眾突然都向著前排湧過去,我們根本來不及反應,場麵已經失控!現在杯子裏的鑽石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羅飛不再說什麽,隻繼續分開人群,努力往目的地移動。終於擠到了接近K區看台最中央的位置,羅飛看到了那隻可樂杯。
由於前幾排的座椅上也都擠滿了熱情的球迷,那隻杯子已不知遭受過多少隻腳的踩踏。現在它正躺在兩隻椅麵之間的凹槽裏,身體痛苦地折扁起來,淪為了薄薄的一片。很顯然,杯子裏早已空空如也。
羅飛愣了一兩秒鍾,然後對著麥克說了兩個字:“沒了。”
“那怎麽辦?”尹劍沉默片刻後,提出一個建議:“要不要封住看台出口,展開搜查?”自從局麵失控後他就一直關注著那四個出口,暫時還沒有人從這片看台上離去,所以說那個取走鑽石的綁匪一定還混跡在人群中。
羅飛反問道:“你能鎖定幾個嫌疑目標?”他的意思是:有哪些人在混亂中可能接觸到紙杯的?這些人的範圍能不能鎖定?
“沒法鎖定。”尹劍無奈地說道,“因為所有的人都穿著同樣的衣服,從後麵看根本無法辨別。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所有的人都搜一遍。”
羅飛立刻否定了這個提議:“那就別搜了。這樣抓不到綁匪的,反而把警方暴露出來了。”
尹劍默默歎了口氣,心知羅飛說得沒錯。警方如果封鎖出口展開搜查,綁匪肯定會丟棄鑽石逃跑。這樣雖然能保住贖金,但警方的介入也就暴露了,人質將危在旦夕。
在抓不住綁匪的情況下,就得不惜一切代價隱藏住警方的行蹤。
大約兩分鍾之後,客隊球員回到了場館內的更衣室。K區看台上的球迷也隨之散去。羅飛混跡在這紅色的人群裏,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他知道,這些人裏麵必定有一個是綁匪,那家夥身上正藏著價值百萬元的鑽石。他希望能通過某些不尋常的蛛絲馬跡將其分辨出來。隻可惜他注定無法成功。當數千名身著相同衣服的人在眼前穿梭的時候,不要說不知道任何特征的陌生人,就是要找到你的至親好友也難比登天。
哪怕是羅飛——一個擁有強大觀察力的尋找者,也無法改變這個客觀事實。
第二章 女人
開局很順利,那個最重要的角色也到位了,而且表現得很好。
這是一張大網,進來了就別再想跑。
(1)
“鑽石也丟了,人也沒抓到。你們這幫子警察都是吃幹飯的吧?”柯守勤撇著嘴大聲嚷嚷起來。
這裏是金山體育場的內部會議室,臨時被征用作為警方的據點。當羅飛等人在球場上和綁匪周旋的時候,柯守勤便和其他一些後勤人員在會議室內等候。現在球賽已經散場,莊小溪和羅飛也回到了據點內。得知警方铩羽而歸了,柯守勤立刻拍案而起,一掃下午時分被壓製禁言的窩囊氣。
這簡直是被人指著鼻子訓斥啊!但羅飛等人卻無力反駁,因為他們確確實實是輸了個底朝天。
對手布了一個好局,這個局顯然是經過精心策劃的。而警方的應對如此倉促,失敗也是難免。不過這樣的開脫之詞說了也沒什麽意義。羅飛便假裝沒聽見柯守勤的嘲諷,隻忙著查看警員阿成在現場拍攝到的監控錄像。
倒是莊小溪看了柯守勤一眼,說道:“你別著急,我借你的錢會盡快還給你的。”
“我說的不是錢的事!我是說——”柯守勤連忙把頭轉過來衝著莊小溪,他想要辯解的心情過於急迫,反而變得笨嘴拙舌,“我是說……哎,哎!我的意思你懂的,反正不是說錢!”
莊小溪做了個壓手掌的動作:“那就別說了,坐下吧。”
柯守勤乖乖地坐在了莊小溪身邊。
羅飛調整錄像的進度,在二十一點四十三分零七秒的時候,莊小溪走出場館,出現在客隊球迷聚集的K區看台,羅飛便從此刻開始看起。
攝像鏡頭以莊小溪為中心,覆蓋其周邊五米方圓的區域。錄像可見:莊小溪進入K區看台後,先查看了一下座位號,然後便徑直走到了看台最下方靠中間的位置。她和一個身穿紅色球服的小夥子交流了幾句,那個小夥子起身離開,莊小溪則在空出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羅飛指著屏幕問了句:“這個人是誰?”
莊小溪解釋道:“他占了我的座位,我說了一下他就走了。”
看台最下方的座位是同片看台裏麵最好的,這樣的位置如果空著肯定會被人搶占。所以這個小夥子的出現並不算奇怪。羅飛對此不再多慮,接著看後續的錄像。
莊小溪坐下後把坤包放在小腹和大腿之間。她的右手握著一隻手機,左手則端著那隻已經喝空的可樂杯子。她的拘謹與身邊那群球迷的熱情洋溢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二十一點四十五分十三秒,莊小溪忽然把手機舉到眼前查看。羅飛知道此刻她又收到了綁匪發來的短信,而這條短信當即就轉發給了羅飛,內容是:“現在把裝鑽石的袋子放進可樂杯子裏。當接到我下一條短信的時候,你就把可樂杯放在椅子上,然後立刻離開。”
於是莊小溪把手機放進坤包裏,空出右手取出了那個裝有鑽石的紅色小布袋。她把布袋放進左手的可樂杯中,然後從坤包裏重新取出手機,繼續等待。
又過了兩分多鍾,K區看台上的客隊球迷開始異常地騷動起來,很多球迷都離開座位湧向看台的下方。恰在此時,莊小溪再次舉起手機在眼前查看。
羅飛按下暫停鍵,轉過頭問道:“這是綁匪又給你發短信了嗎?”
莊小溪點點頭。
羅飛道:“你沒有把這條短信轉發給我。”按照事先部署,莊小溪在接到綁匪短信之後應該立刻轉發給羅飛才對。
莊小溪聳著肩膀解釋說:“這條沒必要轉發了,你們應該都能猜到內容。”她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手機遞到羅飛麵前,手機屏幕上顯示出那條接收於二十一點四十七分三十二秒的短信,內容是:“把可樂杯放下,馬上離開。”短信的來源和之前幾條一樣,都是發自於快遞單上所留的那個號碼——但球賽散場之後該號碼就再次關機了,所以警方無法繼續鎖定手機使用者的方位。
最後這條短信的確沒有轉發的必要,因為綁匪在上一條短信的末尾已經說明:“當接到我下一條短信的時候,你就把可樂杯放在椅子上,然後立刻離開。”而後麵這條短信的內容隻是在複述這句話,並沒有值得警方關注的其他信息。
羅飛沒有深究,按下播放鍵繼續觀看錄像。卻見莊小溪看完最後一條信息便起了身,同時將那個可樂杯子放在了座椅上。在這個過程中,有很多身穿紅衣的球迷已經湧到了看台欄杆前的那片空地上,攢動的人影遮擋住攝像機的視線。於是在接下來的畫麵中,羅飛隻能依稀看見莊小溪擠過人群向場館入口走去,而擺放著可樂杯的那張座椅則完全隱藏在眾人身後。
羅飛暗暗搖頭,心知要通過現場錄像來追尋綁匪蹤跡的希望也落空了。在沮喪之餘,他也不免心生訝異:犯罪嫌疑人在整個交易過程展現出隨心所欲的控製力,設計的方案也能配得上“滴水不漏”這四個字。除了已深陷重獄的那個年輕人,羅飛還真沒遇到過如此高明的對手。
“你老在那兒看錄像有什麽用?”一聽這抱怨的口氣就知道說話的人又是柯守勤,這家夥沒沉默幾分鍾就憋不住了,他粗魯地催促道,“快給個主意啊,接下來要怎麽辦?”
“贖金被取走,我們已經失去了和綁匪糾纏的籌碼……”羅飛沉重的聲音說道,“現在隻能通過外圍偵查來尋找綁匪了。”
“那李俊鬆呢?還能活著回來嗎?”柯守勤直言不諱地問道,全然不顧別人的感受。
“對此——”羅飛如實回答,“我不敢保證。唯一慶幸的是,警方在這次行動中並沒有暴露行跡。”說後麵那句話的時候羅飛把目光轉向了莊小溪,很顯然他想用這話來寬慰一下那個女人。
莊小溪立刻抓住了對方的潛台詞:“也就是說綁匪還是有可能會遵守約定的?”
羅飛點點頭:“但願如此吧。”其實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刑警,羅飛此刻已無法樂觀。他甚至有些懊悔,自己為什麽要聽從莊小溪的意見,在倉促間安排下這次行動呢?如果再努力一下,能說服莊小溪采納警方的拖延戰術該多好!
不過莊小溪當時的態度是那麽堅決。在她眼中,一根手指的重要性似乎更勝過李俊鬆的生命。羅飛的選擇本也屬無奈之舉。
“把希望寄托在綁匪的身上?我怎麽覺得這事這麽不靠譜呢?”卻聽柯守勤在一旁冷笑道,“我看你們還是趕緊出去找人吧,別閑坐在這裏了!”
羅飛告知對方:“其實外圍的偵查一直都在進行。”
柯守勤便問:“有什麽線索嗎?”
羅飛搖頭:“暫時還沒有。”
柯守勤“哧”的一聲:“那還是你們沒本事啊!”然後又拿腔作調地反問道,“這事有那麽難嗎?”
莊小溪從對方的語氣中聽出些什麽,便略皺著眉頭詢問:“難道你有思路?”
“當然有啊。”柯守勤咧著大嘴,露出一口難看的牙齒,“其實我下午就想說了,但是你們都不讓我說話嘛。”
這家夥雖然令人討厭,但他和莊小溪夫婦的關係顯然頗不一般,或許他真能提出一些有效的思路?羅飛便用鼓勵的口吻說道:“那你現在說說看?”
柯守勤道:“我覺得綁匪的目標範圍非常小,就在那有限的幾個人之內。”
羅飛“嗯”了一聲,示意對方繼續。一旁的莊小溪也凝起目光專注地看著柯守勤。
柯守勤把臉轉過來和莊小溪對視:“我問你,你平時工作,是在醫學院的時間多呢,還是待在人民醫院的時間多?”
莊小溪回答:“當然是在醫院的時間多。”她身兼醫學院副院長和人民醫院骨科主任兩職,平時的工作重心還是以人民醫院為主,醫學院那邊相對來說要清閑不少。
“那就對啦。其實你最近一周基本上都是來醫院這邊上班啊,隻是今天下午才到醫學院聽幾個學生匯報工作。”說到這裏柯守勤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後才又問道,“你說那個綁匪怎麽這麽巧就把包裹送到醫學院來了呢?”
莊小溪聽明白了:“你是說那家夥事先就知道我今天的工作安排?”
“肯定的啊。”柯守勤充滿自信地說道,“你想想,如果你不在醫學院的話就不能及時收到包裹,那他不就白忙活了嗎?”
羅飛暗暗點頭:這確實是個值得關注的細節!之前他就認為綁匪是熟悉醫學院環境的人,如果加上柯守勤提供的這條線索,綁匪的目標範圍又可以大大縮小了。於是他便向莊小溪詢問:“你今天下午會來醫學院這邊,事先有多少人知道?”
“我的學生、院裏的部分老師,還有醫院骨科那邊的幾個同事……反正不會很多。”
“把他們的姓名和身份列個單子出來。”羅飛一邊說一邊衝尹劍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很利索地拿了紙筆遞給莊小溪。
莊小溪埋頭寫下二十多人的資料,末了說道:“我能想起的就這麽多了。也許這些人身邊的熟人也會間接了解到情況——這個我可掌握不了。”
羅飛拿過單子略略掃了掃,隨後遞給尹劍:“你安排人手,從側麵了解一下這些人的情況。”
尹劍“嗯”了一聲,接過名單正要離去時,卻聽柯守勤又說道:“加上一條重要的判定標準:是不是球迷。”
綁匪基於一場足球比賽對贖金的交易過程展開布局,說明那應該是個了解球場環境、熟悉比賽氛圍的家夥,由此的確可以得出“他是個球迷”這樣的推斷。羅飛衝尹劍點點頭表示認可,同時他凝起目光看著柯守勤,開始重新審視眼前這個不拘言行的男人。
自己之前怕是有點低估對方了,畢竟也是在人民醫院做到病理科主任的人物,這家夥的心思可不像外表顯現的那般粗俗。
尹劍離開會議室的同時,另有一名年輕的警察走了進來。這警察名叫曹琛,正是在外麵摸查的警員之一。他把一張打印紙遞到羅飛手中,同時彎下腰來低語了幾句。
羅飛一邊聽一邊點頭,末了讚了句:“很好。”得到褒獎的曹琛露出愉悅的笑容,繼續外出執行任務去了。
羅飛把那張打印紙轉交給莊小溪,問道:“你對這個女人熟悉嗎?”
打印紙上是一個女人的戶籍檔案。其中一張半身照片占據了將近四分之一的紙麵。照片上的女子正值妙齡,麵容秀麗。
照片下方的個人信息顯示:年輕的女子名叫姚帆,今年二十六歲,戶籍所在地為鄰省的一個地級市。
莊小溪盯著打印紙看了許久,最後搖頭道:“我不認識她。”但她的嘴角卻隱隱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
柯守勤注意到莊小溪表情上的細微變化,便把腦袋湊過來查看。但是他也不認識照片上的女人,幹脆徑直向羅飛詢問道:“這是誰啊?”
“我們排查了李俊鬆的手機通話記錄。”羅飛解釋說,“在李俊鬆名下一共有兩個手機號。其中一個是137開頭的,這個號碼已經開通了十多年,使用頻率很高,應該就是他常用的電話號碼;另一個手機號是158開頭的——就是留在快遞單子上的那個,這個號碼剛剛開通了四個月,在案發前也很少使用,基本上隻和一個138開頭的手機號有過聯絡。可以判斷,李俊鬆之所以開通了這個158的號碼,就是為了和某人保持一種私密的聯係。”
“哦,就是這個女人?”柯守勤的目光又往那張資料照片上瞥了瞥,大聲宣布說,“毫無疑問了,李俊鬆跟這個女人有一腿。”說完他又轉頭看向莊小溪的臉龐。後者此刻正緊繃著臉,看不出什麽表情。
“你雖然不認識這個女人,但是肯定早就感覺到對方的存在吧?所以你一看到照片,就露出了那樣尷尬的苦笑,我都看出來了!”柯守勤還在像蒼蠅一般喋喋不休,直到莊小溪擰著眉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這才識趣地閉上了嘴巴。
羅飛繼續向莊小溪解釋偵查進展:“我們調查了那個138開頭的手機號,機主就是這個叫作姚帆的女人。所以要問問你,對她是不是熟悉?”
“我怎麽會和她熟悉呢?”莊小溪的嘴角微微下撇,露出厭惡的神色。也不知是在厭惡這個女人,還是在厭惡羅飛提出的問題。
的確,李俊鬆特意開通了專用的手機號和姚帆聯絡,目的就是不想讓莊小溪察覺吧?羅飛自己也覺得這問題確實有點多餘,可是既然案件排查到了這裏,不問也不行啊。
莊小溪不願談這個女人,一旁的柯守勤卻又按捺不住地插嘴問道:“你們覺得這個女人和綁架案有關係?”
“李俊鬆是在一周前,也就是十月二十三日的晚上離家的。”羅飛有條不紊地說道,“我們查出他最後兩個電話都打給了姚帆。第一次是二十三日十六點二十七分撥出,通話時間九分鍾;第二次,也就是兩部手機中記錄到的最後一次通話發生於二十三日二十三點零二分,這次通話時間很短,隻有十三秒。”
柯守勤給羅飛這段話標明了注解:“也就是說姚帆很可能是最後一個見過李俊鬆的人?”
“沒錯,從姚帆那裏或許能找到一些更有價值的線索。”
莊小溪生硬地反問:“那你們直接給這個女人打電話不就行了?幹嗎還來問我呢?”
“直接打電話可能會有風險。”
“風險?”莊小溪一時間沒聽明白。旁邊的柯守勤也麵帶困惑,抬起手在自己亂蓬蓬的頭發裏撓了兩下。
“萬一姚帆和綁架案有牽連,直接打電話給她就會打草驚蛇。”
柯守勤“哦”了一聲:“沒錯,給她打電話問李俊鬆的事,等於是告訴綁匪:警察已經查過來啦!綁匪一緊張,或許就直接撕票了!”
聽到“撕票”兩個字,莊小溪的眼皮一跳,似乎被觸動到靈敏的神經。她一反先前的抵觸情緒,主動問羅飛:“那怎麽做才沒有風險呢?”
“最好能找到姚帆本人,和她當麵接觸一下。”羅飛解釋自己的計劃,“如果她在隱瞞什麽,麵對麵很容易識破。必要的話我們也可以立刻把她控製起來,讓她沒機會傷害人質。”
莊小溪道:“那你們應該到她的住處尋找啊。”
“現在還不知道她住在哪裏。”羅飛攤攤手說道,“姚帆是外地戶口,在本市也沒有查到固定的房產。”
“可以查查她的手機通話記錄啊,”柯守勤出主意說,“找個熟悉她的人一問不就知道了嗎?”
羅飛搖搖頭:“這樣還是有泄露消息的風險。現在李俊鬆生死未卜,我們行事要格外謹慎。外圍的各種偵查都在以隱秘的方式進行。如果沒有把握,寧可等待,也不能冒進。”
“等待?”柯守勤咧著嘴,顯得不太滿意似的,“那要等到什麽時候?”
羅飛回答說:“等到明天早上十點二十分。到時候如果還沒有李俊鬆的消息,警方將展開全方位的、大張旗鼓的偵查。”
莊小溪一怔,下意識般問道:“為什麽等到明天十點二十分?”
“因為綁匪在信中提到,他是今天早上十點二十分割下了李俊鬆的手指,而斷指再植的時限是二十四小時。他也正是利用這個時限來逼迫你繳納贖金。現在綁匪已經拿到贖金了,人質對他來說已經沒用。他將麵臨兩個選擇,一種是放人——這意味著綁匪將遵守約定,李俊鬆應該在明天十點二十分之前被放回。”羅飛略作沉默之後,又繼續說道,“當然了,還有一種可能是綁匪毀約撕票——如果綁匪做出這個選擇的話,恐怕一拿到贖金就下手了。”
莊小溪艱難地擠出兩個字來:“是嗎?”
“是的。綁匪既然抱定了殺人滅口的念頭,那當然是越早下手越安全。”
莊小溪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她抬腕看了看手表,離球賽散場已經快一個小時了。她自言自語般呢喃道:“現在還是沒有李俊鬆的消息……”
“你也不用太焦慮。”羅飛又開始勸解對方,“綁匪要放人的話,可能不會那麽快。因為他們還需要一個處理善後的時間。而且綁匪一般會在很偏僻的地方釋放人質,李俊鬆獲釋後想要和外界取得聯係也是需要時間的。但綁匪一定會在明早的十點二十分之前把人質送回,因為這個時間是雙方約好的,如果超過時限,人質家屬報警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綁匪並不願看到這種局麵。”
“所以說我們要等到明天早上,那時才能知道最終的結果……”
羅飛點頭:“是這個意思。在這段時間裏,警方並不會停止對案件的追查,不過在策略上會采取‘外鬆內緊’的方案:就是對外低調,不給綁匪造成多餘的壓力;但是對內要加大工作強度,把握住破案的黃金時段,同時更不會放棄任何解救人質的機會。”
“好吧。”莊小溪認可了對方的思路,“那現在還需要做些什麽呢?”
羅飛看著對方的眼睛:“我想對你進行一次深入的詢問。”
“對我進行詢問?”莊小溪的身體往回縮了一下,眉頭微皺,顯出幾分防禦的姿態。
“不是要針對你。”羅飛解釋說,“隻是想深入了解一些東西,包括李俊鬆的生活狀態和人際圈子等。因為現在熟人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大,從李俊鬆身上著手倒查綁匪,也是一種外鬆內緊的好手法。既然要了解李俊鬆嘛,當然找你聊是最合適的。”
“我明白了……”莊小溪又問,“就在這兒聊嗎?”
羅飛反問:“你想在哪兒聊?”
莊小溪略一沉吟,說道:“去我家裏吧。”
“好的。”羅飛理解對方的顧慮。接下來的詢問或許會涉及一些隱私性的情節,在這樣的公眾場合確實不易進行。如果能回到家中,在一個最熟悉的具有安全感的環境裏,顯然會有利於更深入的詢問。
羅飛還主動提議:“這次詢問除了我,還有我的助手尹劍參加,別人都不需要在場。”
“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吧。”莊小溪率先起身,她抬手捋了捋鬢角的頭發,儀態萬千。然後她又說道,“說實話,我本來也想回家了——我應該在家裏等著李俊鬆。”
柯守勤緊跟著站了起來:“那我怎麽辦?你們難道連我也要排除在外?”
羅飛沒有說話,他看著莊小溪,意思是這個人由你決定。
莊小溪轉過頭來衝柯守勤淡淡一笑:“你今天也很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這話雖然沒有明說,但拒絕對方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柯守勤很不甘心地梗著脖子:“我一點都不累!現在正到關鍵時刻,我怎麽能回去?回去也睡不著啊!”
“睡不著就找個地方喝一杯吧。反正我要回去了。”
“我跟你一起去!”
“柯主任,你是不是有點失禮了?”莊小溪的臉色板了起來,“我要帶一個丈夫之外的男人回家嗎?”
柯守勤憤憤不平地指著羅飛:“難道他不是男人嗎?”
莊小溪想也沒想便頂了回去:“他是警察。”
柯守勤“哼”了一聲,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我很感謝你的幫助。”莊小溪用亦柔亦剛的口氣繼續說道,“但是如果你覺得這樣就能幹涉我的生活了,那我明天就賣掉房子把你的錢還上。”
柯守勤連忙搖手:“別別別,這跟錢的事沒關係!”
“那你就別再跟著我了。”莊小溪頓了頓,又放柔語氣說道,“我知道你是不放心,但是你跟著也沒什麽意義啊。再說了,萬一有了什麽狀況,我還是會及時向你求助的。”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柯守勤也無法堅持了。“那好吧……有事一定給我打電話啊!”他把手插進頭發裏胡亂抓了兩下,懊惱卻又無可奈何。
(2)
位於市中心的百合家園是五年前開發的一處商品房,在省城算是口碑不錯的小區:繁華地段,配套成熟,房屋的品質也很好。
百合家園8幢303室便是莊小溪的住所。一套大三居的房子,足夠給她這般年齡和身份的人提供體麵的居住環境。
屋子的裝修風格簡潔明了,但選料用材都很考究。家具家電也都是頗具檔次的名牌貨。莊小溪招呼羅飛和尹劍在客廳沙發坐了,轉身在飲水機裏倒出兩杯白開水,略帶歉意地說道:“不好意思,家裏平時不來客人,所以也沒準備茶葉什麽的。”
“沒關係,就喝點水。”羅飛接過水杯,目光往四下裏略略打量了一圈。
屋子收拾得很幹淨。但或許就是太幹淨了,反而沒了生活的氣息。一眼看過去,總覺得冷冷清清的,沒個家的樣子。
“想問什麽?”莊小溪坐在兩人對麵,直入正題。
羅飛首先便問:“在你眼裏,李俊鬆是個什麽樣的人?”
莊小溪沉默了一會兒,片刻後她起身說道:“請跟我來。”說完便向著客廳右首的一間小屋走去。羅飛和尹劍也起身跟了過去。
進到小屋裏一看,原來是一間書房。南麵窗下擺著張書桌,北麵貼牆是一排書櫃,西麵和東麵的牆上則掛滿了相框。
“你們先看看這些照片吧,對李俊鬆可以有個直觀的了解。”莊小溪指著西麵牆上的那些相框說道。
牆上的相框有大有小,錯落有致地排列著。相框裏嵌著放大的數碼照片,首先吸引羅飛關注的是中間那張最大的三人合影。
一女兩男,以一家三口的姿態並排站在一起。中間的女人正是莊小溪,站在她左邊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右邊則是一個青春男孩。
那名中年男子顯然就是失蹤的李俊鬆了。
之前羅飛已經看過李俊鬆的戶籍照片,不過那種照片都是千篇一律的姿態和表情,很難看出一個人的內在氣質。相比之下,牆上的這種生活照片顯然更具價值。
照片上那個中年男子身高大約在一米七,身材較瘦,長條臉,腦袋頂上頭發稀疏。不知是不是迎著陽光的關係,他細眯著眼睛,眉頭也糾結在一處,給人一種苦兮兮的感覺。
不過照片上的莊小溪也同樣沐浴在陽光裏,她卻眉眼舒展,神采奕奕。
這兩人雖為夫妻,但骨子裏的氣質差異卻在這張照片中一覽無餘。
莊小溪右邊的男孩看起來大概十七八歲的樣子,個頭比夫婦倆都高。當羅飛的視線移到這男孩身上時,他便很自然地問了句:“這是你們的兒子吧?”
“是的。”
“兒子不在家住?”如果有孩子在家,屋子裏不該呈現出這樣冷清的氛圍吧。
“高中畢業之後就去美國念大學了。”——果然。
“有沒有叫他回來?”
“叫他回來?”莊小溪反問羅飛,“為什麽?”
“家裏出了這樣的事,作為兒子不需要回來嗎?”
莊小溪搖搖頭:“我沒有告訴他,因為他回來也沒有用。他的任務是好好求學。”
莊小溪說話時經常會采用這樣決斷的語氣,很少同別人商議。她的這種作風從那張家庭合影上似乎也能看出來。
一家三口,莊小溪是最矮的,但她卻當仁不讓地站在中間。旁邊的兩個男人都在向她靠攏,三個人體側相貼卻未相擁,可見這種靠攏並不是親密的體現,而是一種對權威的遵從。
羅飛已完全了解這個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這也並不奇怪:如果沒有這種強勢的性格,一個女人又怎能高居省城醫學院副院長之職?
那麽作為男人的李俊鬆,在這樣一個家庭中又是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呢?
羅飛的目光暫時離開那張合影,轉向了西麵牆上的其他照片。這些照片多是一些風景照,有山水、樹木、夕陽等。羅飛雖然對藝術不在行,但是也能看出這些照片拍得頗具水準。他一邊看一邊問道:“這些都是李俊鬆拍的嗎?”
莊小溪點點頭:“攝影是他唯一的愛好,他幾乎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花在這上麵了。”
羅飛“嗯”了一聲,繼續向著那些照片端詳,忽然間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便側過頭來問道:“你們家是不是有輛車?”
莊小溪看著羅飛:“是啊。”
“那李俊鬆一周前離家的時候有沒有開車?”
莊小溪點著頭說:“那車一直都是他開,我沒有駕照的。”
羅飛露出喜色,緊接著提出一連串的問題:“是什麽車型?什麽顏色?車牌號多少?”
“是一輛白色的凱美瑞,車牌號是XAEK282。”
莊小溪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羅飛一直用眼神盯著身旁的尹劍。尹劍會意,先凝神聽完,隨即一點頭說:“記下了。”
“趕快安排人去查吧。”羅飛揮揮手說道,“我要知道這輛車最後到達的地點。”
尹劍拿著手機到屋外通話去了。百合家園的小區門口肯定是有監控的,而這一片地處鬧市,周圍各個交通路口的監控也很多,如果不出意外,應該能順藤摸瓜般查出李俊鬆離家當晚的行車路線。
“你怎麽知道我家有車呢?”書房內的莊小溪忍不住問了羅飛一句。現在很多年輕人都會買車,但是像自己這樣年近半百的人多半還是不會開車的吧。
羅飛伸手指著牆上的那些風景照:“這裏有很多照片都是在市郊拍攝的,那都是些很偏僻的、未經開發的風景區,人煙稀少,也不通公車。李俊鬆經常到這種地方去攝影,我想他應該是自駕出遊的。”
“你的分析很準。”莊小溪讚許地看著羅飛,“其實李俊鬆學車買車,就是為了滿足這個攝影的愛好。”
羅飛做了個無所謂的表情。對於他來說,這樣的觀察和分析根本不值一提。隨後他轉了個身,走向了對麵的東側牆壁,那麵牆上也掛著好多相框,相框裏嵌著的照片卻不同尋常。
“這些是什麽?”羅飛略帶詫異地問道。他還從沒見過有人會把這樣的照片張貼在自家書房。
“這些都是換腎者的X光片。”
“X光片?”羅飛還是不明白這種東西被掛在書房的用意。
莊小溪詳細解釋道:“李俊鬆以前是人民醫院腎髒移植中心的專家,他主刀做過三十二例腎髒移植手術,每一例都很成功。他把這些病人換腎後的X光片都保存下來,掛在書房裏留作紀念。”
“三十二例成功的手術。”羅飛讚歎道,“確實是個值得自豪的成績。”
莊小溪抬起手,在那些灰黑色的膠片上輕輕撫摩了一會兒,然後她回過頭來說道:“現在你該明白了吧?為什麽我一定要保住李俊鬆的手指。”
確實,右手拇指對李俊鬆來說具有格外重要的意義,但這份意義真的值得冒生命風險來爭取嗎?羅飛還是持保留態度。但他已經了解到莊小溪的行事風格,也了解了這個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所以他也沒有多說什麽,自顧自又溜達到小屋北麵,往書櫃裏張望了幾眼,卻見那裏麵碼放的全都是專業類的資料書籍。
尹劍這時回到了書房內。他向羅飛匯報說:“排查監控的人手已經安排好了。另外技術科那邊剛傳來消息:指紋比對結果已經出來了,那根斷指確實就是李俊鬆的右手拇指。”
羅飛看了莊小溪一眼。後者並未顯示出什麽特別的表情,隻把手一抬說:“我們回客廳坐吧。”
三人又在客廳坐下。這次莊小溪先問羅飛:“現在你覺得李俊鬆是個什麽樣的人?”
“內向、專注、敏感。”羅飛根據剛才的感覺給出評價,“他樂於享受屬於自己的小世界,不喜歡受到外人的打擾。”
“沒錯,他是一個孤獨的人。”莊小溪首先讚同了對方的評判,然後又加上自己的注解,“孤獨,而且軟弱。”
“軟弱?”羅飛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莊小溪這麽說了。
“他不喜歡和別人打交道,本質的原因就是害怕。他不懂得拒絕,更不懂得反抗。在當今社會,這種性格肯定是要吃大虧的。別人都在欺負他。可是他寧願把自己封閉起來,也沒有勇氣做出改變。”
莊小溪說話的語速很快,透出一種煩躁的情緒。羅飛禁不住要問:“所以你很討厭你的丈夫?”
可是莊小溪在輕歎一聲之後,卻又給出完全相反的回答:“不,我很愛他。”
“是嗎?”
莊小溪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我和李俊鬆是大學同學,他從來都是一個很特別的人。當年我就被他那種憂鬱的文藝氣息所吸引。這樣的男人在醫學院裏是不多見的。是我主動追的他,結婚後我們的感情也很好。”
“可是聽你剛才的意思,你是希望他做出改變的。”
“這並不矛盾,因為愛情和生活本來就是兩回事。”莊小溪的嘴角輕輕一挑,又特意看著羅飛補充道,“……等你結婚之後就會明白的。”
羅飛確實沒有婚姻的經驗。他隻能尷尬地聳聳肩膀,用試探的口氣繼續詢問:“你是說李俊鬆的性格仍然讓你著迷,可是這種性格已經嚴重影響到了你們的生活?”
莊小溪糾正道:“不是我的生活,是他自己的生活。”
羅飛意識到了什麽:“你在說他丟掉工作的事?”在得到對方點頭認可之後,羅飛再次表示不解,“我聽說那是一次醫療事故,這和他的性格有什麽關係呢?”
莊小溪淡淡地反問:“醫療事故經常會發生,可是有幾個醫生會因此丟掉工作?”
羅飛聽出了言外之意:“那他是被誰給坑了嗎?”
“出了這種事情,或者醫院扛下來,或者找個替罪羊。”莊小溪冷笑道,“不過既然有李俊鬆這樣的軟柿子在,不捏你捏誰呢?”
看來是醫院為了推卸責任,主動把李俊鬆給拋棄了。羅飛“嗯”了一聲道:“在這件事之後,你就覺得李俊鬆必須有所改變?”
“不改變行嗎?他整個人都變得特別消沉。我一直在鼓勵他:‘憑你的業務能力,到哪裏不能發展?’可你知道他說什麽?他居然說:‘我再也不想當醫生了。’這不是自暴自棄嗎?這時我終於明白了,如果他不改掉那種軟弱的性格,那他永遠都不會有出息。”
“為了讓他改變,你不惜以離婚來威脅他?”
“我是真的要和他離婚。”莊小溪鄭重說道,“這不是威脅,而是一種手段。”
“手段?”
“就像國外做父母的把成年孩子趕出家門一樣。”莊小溪打了個比方說,“對於這種過於軟弱的人,你不把他逼到絕境,他是不會振作起來的。”
羅飛理解了對方的用意。以中國人固有的家庭觀念來看,這種對待家人的方式肯定是過於殘酷了。不過在莊小溪的眼中,這或許才是真正的“愛”吧?
見羅飛沉默不語,莊小溪又問:“你不認同我的觀點嗎?”
羅飛無意在這件事情上表明態度,他“哦”了一聲,岔開話題道:“像李俊鬆這樣的性格,應該很少會得罪什麽人吧?”
“他能得罪誰?看見別人恨不能繞著走。”
羅飛開始切入正題:“這起案件中綁匪的目的可能不光是求財這麽簡單。因為一般求財的話,綁匪會以小孩為目標,既容易控製,勒索成功的可能性也大。像這種針對成年人的綁架,背後往往還有其他的因素,比如說人際糾紛、情感糾紛、債務糾紛之類的。綁匪一方麵是要錢,另一方麵也有泄憤或是討還公道的用意。所以我想問問你,在李俊鬆身邊,存不存在這樣和他產生過矛盾的人?”
莊小溪沉吟片刻:“你要我說的話,我隻能想到一個人:就是那個姚帆。”
姚帆也正是羅飛重點考量的目標,他“嗯”了一聲,接著又問:“你以前知道這個女人的存在嗎?”
莊小溪歎著氣說:“我能感覺到……隻是不知道具體是誰。”
“怎麽感覺到的?”
“李俊鬆的行跡變得不太正常。他說是在外麵搞攝影,但我知道肯定有別的事。而且最近兩三個月,他說不清楚的開銷也多了起來。”
“你能掌握李俊鬆的開銷嗎?”
“當然可以。”莊小溪挑起眉頭,似乎這根本多此一問,“李俊鬆的工資卡一直都在我手裏。我一個月一般給他一千塊錢零花。可最近幾個月,他經常找理由額外管我要錢,有時候說是修車,有時候說是在外麵跑多了要加油,還有一次說是在外麵撞到了人,要賠別人的醫藥費。這三番五次的下來,傻子也知道裏麵有問題的。”
“那你沒去查一查嗎?”
莊小溪不屑道:“我哪有這個時間?”
“難道你就這樣放任不管?”羅飛覺得這完全不符合對方的性格。
“管當然要管,但不用那麽麻煩,隻要嚴格控製他的零花錢就可以了。一個月就是一千塊,多了一分錢也不給。如果那個女人還願意跟著他,那我就成全了他們。”
一個月一千塊還能泡什麽女人?這招確實有效。不過羅飛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你不是要和他離婚的嗎?離婚了他分走一半財產,那你還怎麽控製他?”
莊小溪“嗬”了一聲,說:“我們的財產全都在兒子名下。”
羅飛暗自咂舌,心想這女人確實有一套。財產都在兒子名下,那個大男孩肯定也對她言聽計從。這樣兩個人離婚之後,李俊鬆還真是一點財產也分不到。
“說說李俊鬆失蹤那天的情況吧。”羅飛的提問繼續細化,“他在離家前有沒有什麽值得關注的反常表現?”
莊小溪受到羅飛的提醒,立刻說道:“他那天確實挺反常的!”
“哦?”羅飛表現出強烈的關注。
“他居然敢跟我吵架了!這事以前可從沒發生過。”
原來是這樣的反常……一個人忍氣吞聲久了,難免也會爆發一次吧?不過既然說起來了,就不妨聽聽細節。
“怎麽吵的呢?”
“那天我從醫院下班回來,李俊鬆又管我要錢。我當然不給。可是那天他的態度很強硬,居然敢跟我大喊大叫的,還摔了家裏的東西。”
“後來呢?”
“我當然不能慣著他。我把他趕了出去。”
原來李俊鬆是被莊小溪趕走的,難怪失蹤一個禮拜了,莊小溪也沒有刻意去尋找。
“後來你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嗎?包括電話什麽的?”
“沒有。不過他第二天好像回來過一次,趁我上班不在家的時候。”
“哦?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回來之後,發現家裏的首飾少了幾件。我想一定是李俊鬆偷偷拿了賣錢去了。”
羅飛的眉頭卻立刻緊鎖起來。“不……”他沉著聲音凝思道,“這可不一定是李俊鬆幹的!”
莊小溪一怔,隨即回過味來:“你的意思是,也可能是那個綁匪?”
“李俊鬆的手機從失蹤第二天開始就沒有通話記錄了。如果他當時已經被綁匪控製,綁匪拿著你們家的鑰匙上門先偷點東西也是很可能的。”
莊小溪點點頭,神色有些凝重。這麽說的話,這一周來她的家完全處於不設防的狀態,想想還真是叫人後怕。
羅飛先吩咐尹劍:“叫技術科的人上門采集一下,看能不能找到指紋、腳印之類的東西。”然後又對莊小溪說,“丟失的那些首飾,具體的品牌和樣式都記得吧?等下也給我們的技術人員詳細描述描述。”
莊小溪點點頭。旁邊尹劍拿出電話正要撥號的時候,手機鈴聲卻率先響了起來。尹劍接通電話聽了幾句,興奮地向羅飛匯報說:“車找到了!”
(3)
監控錄像顯示:十月二十三日晚七點三十三分,李俊鬆所擁有的那輛白色凱美瑞駛出了百合家園,並右轉由東至西上了雙林大道。隨後這輛車便一直往省城的西南方向行駛,直達市郊。在二十點十一分,白色凱美瑞在郊外的吳唐路上往西拐,就此脫離了城市監控係統覆蓋的範圍。
負責排查監控的民警抱著試試看的心理,驅車從吳唐路往西,沿著凱美瑞最後的行車路徑展開追蹤。結果沒過多久就在附近的楚崗風景區內發現了那輛白色轎車。
楚崗風景區是位於省城郊外的一片森林式公園。公園的核心區域是一片方圓約一公裏的丘陵。丘陵上種滿了各式樹木,同時開辟出多條供遊人漫步的盤曲小道。
公園是完全開放式的,平時沒有工作人員管理,周邊也沒有停車場之類的配套設施。前來郊遊的市民通常會把車輛停在丘陵北側的公路邊。調查民警也正是在這條路上找到了李俊鬆的小汽車。
羅飛對楚崗風景區並不陌生,因為在這裏曾發生過一起連環劫案。
像這樣地處偏僻的開放式公園,也就節假日的白天熱鬧一點,其他時間都比較冷清,到了晚上更是人跡罕至。不過有一些小情侶卻專門挑人少的時候過來幽會。今年夏天有幾個本地混混盯上了這個地方,他們專挑這樣的情侶下手,在短短一周內實施搶劫作案四起,有一名女受害人還遭到了劫匪的輪奸。後來羅飛親自查辦此案,終於將涉案的三個惡棍繩之以法。這起案件經過媒體報道之後,就很少有人會在夜晚來這裏了。
此刻李俊鬆的小汽車就孤零零停在路邊,白色的車身在夜色中格外顯眼。當羅飛走到近前的時候,最先抵達現場的警員羅雲琦便主動上前匯報說:“車輛好像沒鎖。”
“哦?你們開門看過了嗎?”
羅雲琦搖頭說:“那倒沒有。隻是在外麵觀察了一下。”
沒有開門意味著現場的初始狀態很可能尚未遭到破壞。羅飛滿意地“嗯”了一聲,他從羅雲琦手裏接過一支警用手電,從駕駛座一側車窗外向內照射。
果然,車門上的鎖銷是拔著的。車內則空無一人,也看不到什麽異常的狀況。
羅飛這才戴上手套,輕輕把車門打開。然後他探頭到車內打量,很快便有了新的發現——車鑰匙還掛在方向盤下方的鎖孔裏。
羅飛皺起眉頭:車沒鎖,鑰匙也沒拔。這樣的場景說明司機下車的時候並沒有計劃在車外逗留過久。可是這輛車為什麽會在這裏停放了整整一周,而司機本人又杳無行蹤了呢?
難道說這裏就是綁架案發生的第一現場?
目光又在車內細細掃視一圈,暫時沒有更多的發現。羅飛把身體撤出來,轉到車輛尾部打開了後備箱——裏麵裝著車輛維護工具和一個洗車用的鉛皮桶,別無他物。
關上後備箱,羅飛凝著眉頭細細思量。這時尹劍的手機又忽然響了起來,鈴聲因周圍的寂靜而分外洪亮。尹劍生怕打擾到羅飛的思緒,連忙跑開了幾步,到較遠處接聽。
一周前的夜晚,在和莊小溪發生激烈爭吵之後,李俊鬆為何會開車來到這裏呢?是想找個偏僻的地方靜一靜,還是要奔赴某個秘密的約會?
那個叫作姚帆的女人不得不再次進入羅飛的視線。她在二十三日下午四點二十七分和李俊鬆有過一次電話長談,並且在深夜十一點還有一次短暫的通話。而李俊鬆到達楚崗風景區的時間應該在晚上八點十五分左右。如果把這裏認定為李俊鬆失蹤的第一現場,那姚帆在案件中的介入程度恐怕更要超出之前的預料。
那麽找到這個女人,似乎已成為突破此案的首要之急!可是如何才能安全有效地找到對方呢?
羅飛沒有料到,一個驚喜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而帶來這個驚喜的人正是自己的助手尹劍。這個小夥子打完電話之後匆匆趕回羅飛身旁,匯報說:“羅隊,我們剛剛鎖定了姚帆的確切住址。”
“哦?”羅飛訝然道,“怎麽鎖定的?”
尹劍“嗬嗬”一笑,解釋說:“之前在莊小溪家裏談到姚帆的時候,我忽然想到像她這樣的年輕女人,肯定會經常在網上購物吧?所以我先通過手機的基站定位,大致確定了姚帆所在區域,然後又安排警員到快遞公司去查詢近期該區域內的送貨記錄。後來果然查到了,姓名和電話都能對上。具體的送貨地址是明月苑12幢701室。”
“幹得漂亮!”羅飛伸手在尹劍肩頭重重一拍,“我們現在就去會會這個女人!”
尹劍咧著嘴,無法掩飾心中的歡喜。他知道羅飛情緒內斂,對下屬做出這樣的誇獎實屬少見。在享受這份榮耀的同時,他也沒有忘記自己作為一名助手的職責。
“通知技術科的人過來,對車輛內外做一次檢查。”在如此吩咐完羅雲琦之後,尹劍這才緊趕兩步,跟上了羅飛迅捷的步伐。
(4)
明月苑是省城新建成的高檔樓盤,人車分流係統,全封閉式電子化管理,二十四小時物業服務。
羅飛和尹劍抵達明月苑的時間是十月三十一日淩晨兩點三十分,他們首先來到物業辦公室,與值班的保安隊長周曉東進行了接洽。
物業方麵調出了12幢701室的住戶資料,產權所有者是一個叫作吳宇鑫的男子,不過客戶服務單上的聯絡人登記的卻是“姚女士”,聯絡電話也與警方掌握的相符。很顯然,姚帆正是在此處租住了一套住宅。
姚帆在小區內的地下車庫還租用了一個車位,並且登記了一輛車牌號為XA32174的馬自達汽車。地下車庫的電子管理係統顯示,這輛汽車於十月三十日晚間八點四十一分刷卡進入車場。
在周曉東的帶領下,羅飛很快便在地下車庫找到了這輛紅色的馬六汽車。他們湊到車窗邊,開始用警用手電照明向車內查看。
剛看了兩眼尹劍就發現了異常,他壓低聲音緊張地說道:“羅隊,這車有問題!”
羅飛也看到了:在車輛後排右側掛著一副手銬,手銬的一隻銬環扣住了窗戶上方的握手,另外一隻銬環則垂下來呈打開狀態,看起來有人曾經被單手銬在過這裏。而後排座椅上的坐套坐墊也非常淩亂,似乎在那裏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掙紮搏鬥。
羅飛略思索了一會兒,然後他繞到汽車尾部,按住車輛的後廂蓋往下壓了壓,從著力的感覺來看,後廂內應該沒有藏什麽重物。他便揮揮手說:“上樓吧!”
一行三人乘坐電梯來到七樓。由周曉東出麵按響了701室的門鈴,在反複多次之後屋內終於有所反應。
“誰啊?”一個女人在門口詢問,語氣中帶著七分慵懶、三分彷徨。
“物業保安。”周曉東首先報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後又按照羅飛的策劃詢問道,“請問您是牌號32174的馬六車主嗎?”
“是啊,怎麽了?”女人的聲音比剛才清楚了一些。
“您的車剛剛被人撞了,情況還比較嚴重。您趕緊下來處理一下吧。”
女人意外地“啊”了一聲,隨後又道:“你稍等一會兒啊,我換一下衣服。”過了兩三分鍾,房門打開,一個妙齡女子走了出來。
這女子長了一張標致的瓜子臉,長發披肩,羅飛一眼認出她就是戶籍信息中的那個姚帆。
姚帆也看到了周曉東身後的兩名便衣刑警,她先是一愣,隨後便問周曉東:“就是他們撞了我的車?”
周曉東搖搖頭,閃身讓在了一邊。尹劍則上前出示了證件:“我們是警察。”
“警察?”姚帆眨了眨大眼睛,目光中透出幾分驚慌的情緒。
“你的車沒有被撞,我們是來調查案子的。”尹劍把房門完全推開,他和羅飛二人走到了屋內。周曉東則繼續在門外守候。
這是小戶型的一居室,屋裏的裝修很精致。羅飛站定之後,便開始四下裏觀察。
姚帆不自覺地往臥室門口瞟了一眼——那扇門此刻正緊閉著。
“房間裏還有人嗎?”羅飛先問了一句。
“沒有。”
羅飛朝著玄關方向指了指,提醒對方:“鞋架上有一雙男人的皮鞋。”
“哦……”姚帆遲疑了一會兒,解釋說,“那是我男朋友的。”
“可你說房間裏沒有人。”
“對。他今天沒有過來,那雙鞋是他換下來的。”
羅飛繼續追問:“那為什麽沒有拖鞋呢?”
“什麽?”姚帆似乎沒聽懂。
“如果你男朋友經常過來,甚至把換下來的皮鞋也放在你這裏,那你應該會單獨為他準備一雙拖鞋吧?”羅飛不緊不慢地問道,“為什麽鞋架上看不到男人的拖鞋呢?”
“這個……本來是有的,但那雙拖鞋……嗯,太破了。所以我剛剛把它扔掉,準備換一雙新的。”姚帆支支吾吾地解釋著,為了掩飾心虛,她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捋了捋垂下來的長發。
羅飛的目光在姚帆的手腕上停留了一會兒,隨即又轉向了對麵的牆壁。牆壁上掛著一個相框,嵌著大幅的半身照片。照片上的姚帆眼含桃花,酥胸半露,透出十足的風情。
羅飛不再糾纏鞋子的事情,轉而問道:“昨天晚上八點到十點,這段時間你在幹什麽?”
“我在外麵。”
“具體去了什麽地方?”
“沒有去哪兒,就是在外麵開著車兜風,散散心。”
“一個人嗎?”
“是的。”
“說幾條開車途中經過的路吧,我們可以查監控進行核實。”
“哦……我不是在城裏開的,我去了郊外。”
“郊外哪裏?”
“楚崗風景區那邊。我在郊外轉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就回家了。”
羅飛“嗯”了一聲,又繼續問道:“你認識李俊鬆嗎?”
姚帆遲疑了一會兒,含糊答道:“嗯……我們是網友,現實中沒有見過麵。”
“網友會知道對方的名字嗎?”羅飛淡淡一笑,又說,“而且你和他之間有很多手機通話的記錄。”
“是的,他經常給我打電話……嗯,他總想約我見麵,但我一直沒答應。”
“真的沒見過麵嗎?”羅飛的目光再次投向對麵的牆壁,“那張照片是誰給你拍的呢?”
“是我男朋友。”
“嗬,那還真是巧了。”羅飛道,“李俊鬆家裏也掛著很多照片,相框上有圖像店的名號,和你找的好像是同一家呢。”
“是嗎?”姚帆局促地扭了一下身體,強擠出笑容道,“那真挺巧的。”
就在姚帆說這句話的時候,臥室裏忽然發出一聲挺大的響動,好像有什麽東西被撞翻了似的。姚帆立刻敏感地循聲轉頭,臉上再也掩蓋不住驚慌的神色。
羅飛衝尹劍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邁步向著臥室方向走去。姚帆向前跨了一步,阻止說:“那是我的臥室,你不能進去!”不過當羅飛轉過頭來看著她的時候,她便泄氣地縮了回去。
尹劍打開臥室門走進房間內,裏麵果然沒有其他人,隻是朝向樓外的窗戶打開著,原本放在窗台上的一隻花盆打碎在地上。
尹劍走到窗前,把身體探出去查看。卻見一名男子站在窗外的飄台上,後背緊貼著樓外牆,神色緊張不已。
尹劍用手電在男子臉上照了一下,發現這人並不是失蹤的李俊鬆,於是他便叱問了一句:“你幹什麽呢?快下來!”
男子瑟瑟縮縮地從飄台爬回屋內,臉色蒼白。
羅飛和姚帆這時也來到了臥室裏。尹劍匯報說:“這家夥躲在窗戶外麵,鬼鬼祟祟的。”
羅飛轉過頭問姚帆:“他是誰?”
姚帆的臉色也非常難看:“他……他是我男朋友。”
“你剛才還說男朋友不在家的。”羅飛衝尹劍努努嘴,“查下他的證件。”
尹劍把手一攤:“拿出來。”
那男人卻說:“我沒帶。”
“少來這套。”尹劍抬手在男人上衣口袋裏一摸,掏出隻錢包,打開錢包仔細翻了翻,還真是找不到證件。
尹劍看著羅飛:“他是沒帶證件啊。”
羅飛微微一笑:“不是沒帶,是藏起來了。你在屋裏找找,肯定有。”
尹劍略略一找,果然在床單下麵找到了一張身份證。證件顯示那男子叫作張凱楓,三十六歲,本市戶籍。
尹劍拿著證件正要送給羅飛查看時,那男子卻突然跪了下來,他抱住了尹劍的大腿,哀求道:“警察大哥,你放過我這一次吧!”
尹劍被嚇了一跳。要說他的年齡比這男子小多了,對方這聲“大哥”實在叫得不倫不類。尹劍深深地皺起眉頭,向羅飛請示說:“羅隊,帶回隊裏處理吧?”
羅飛卻撇撇嘴:“帶回隊裏幹什麽?不夠浪費時間的。”
浪費時間?尹劍深感詫異。這可是在處理一起人命關天的綁架案。這一男一女很可能就是罪犯的同謀,何來浪費時間一說?
羅飛這時又衝著那個叫張凱楓的男人瞪了一眼,說:“行了行了,趕緊起來。你那點破事我們懶得管。”
張凱楓像是得到了特赦似的,忙不迭站起身,退在一旁忐忑不安。
羅飛吩咐了一句:“你就待在這裏。”然後又招呼尹劍和姚帆:“我們出來談。”
三人出了臥室,隻把張凱楓關在屋內。羅飛指指客廳裏的沙發,反客為主般對姚帆說道:“我們坐下聊吧。”
姚帆乖乖地坐到沙發上,羅飛和尹劍也跟著入座。在坐下的同時羅飛又往緊閉的臥室房門瞥了一眼,問道:“那人到底是誰啊?”
姚帆知道是瞞不過去了,隻好老老實實地答道:“是我的客人。”
“就是說你們在從事性交易,對嗎?”
姚帆不說話,算是默認了。一旁的尹劍眨著眼睛,這會兒才品味出眼前這事的真正關節。
卻聽羅飛又繼續問道:“李俊鬆也是你的客人吧?”
姚帆點點頭,同時又忍不住問道:“你們總問他幹什麽?”她瞪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仿佛在說:你們整出這麽大的動靜,不會真的是來掃黃的吧?
羅飛拋出正題道:“李俊鬆失蹤了。”
姚帆“啊”的一聲,臉上現出的卻是如釋重負的表情:“這事跟我沒關係。”
“李俊鬆是十月二十三日晚上失蹤的,在失蹤前的最後兩個電話都是打給了你。一次是當天下午四點多,一次是深夜十一點多,”羅飛看著姚帆的眼睛,“你能解釋一下這兩個電話嗎?”
姚帆道:“那天下午他確實給我打過電話想約我,但是被我拒絕了。”
“哦?為什麽拒絕?”
“因為他沒錢了。”姚帆直言不諱地說道,“事實上他已經欠了我一次服務費。那天又來約我,我問他錢夠不夠,他說能不能先欠著。那我當然不答應了,他再跟我磨嘰也沒用的。”
羅飛暗暗點頭。那天李俊鬆想約姚帆,因為沒錢被對方拒絕。於是晚上李俊鬆便向莊小溪要錢,兩人發生爭吵,進而莊小溪把李俊鬆趕出了家門——這一溜子事兒的邏輯倒是挺清晰的。
“所以說,你那天並沒有和他見麵?”
“沒有。”
“那你去了哪裏?”
“哪兒也沒去,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家裏待著。”
羅飛“嗯”了一聲,又繼續問道:“那天深夜李俊鬆還打過一次電話,那個電話又是怎麽回事?”
“那個電話挺奇怪的。”姚帆微微皺起秀眉,“我接通了之後他卻不說話。所以沒過幾秒鍾我就給掛了。”
“哦?”羅飛凝眉思索了一會兒,又問,“當時在電話裏能聽見什麽聲音嗎?”
“沒聲音,特別安靜。”姚帆頓了頓,又補充說,“但我可以確定電話是通著的。”
莫非那時李俊鬆已經遭到了綁架,他是在被控製的情況下撥打了最後一個電話,所以他沒辦法說話?又或者是綁匪故意按了這個電話號碼,想要誤導警方的視線?羅飛在心中做了幾種猜測,隨後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李俊鬆那晚到楚崗風景區幹什麽?而姚帆昨天晚上也去了楚崗風景區,這裏麵又有什麽關聯嗎?
於是羅飛便問姚帆:“你經常去楚崗那邊嗎?”
姚帆的神情略有些尷尬,她解釋說:“李俊鬆喜歡把我帶到楚崗,然後和我在車裏做。”
原來如此。那天李俊鬆沒能約到姚帆,但他還是去了楚崗,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又約了別的女人?但是他的手機裏麵並沒有其他的通話記錄啊。難道他還有第三部手機?可這完全沒必要吧,另辦手機隻是為了瞞過莊小溪,這種手機有一部就夠用了啊。
這個疑問先放在一邊,羅飛又衝臥室門那邊努努嘴:“那家夥呢?也有這個愛好?”
姚帆道:“今天是我把他帶過去的。我覺得那個地方環境不錯,做好了能留個回頭客。”
“那李俊鬆呢?也是你的回頭客吧?”
姚帆笑了笑,不言而喻。
“你做生意怎麽收費?”羅飛一邊問一邊打量著姚帆,他知道這個女人的價格不會低。
姚帆遲疑了一會兒,說:“一次兩千。”
“李俊鬆一共約了你多少次?”
“挺多的……這幾個月下來,得有好幾十次吧?”
“他有那麽多錢嗎?”羅飛提出質疑,“據我所知,他的經濟是完全被他老婆控製的。”
姚帆點頭道:“沒錯,他老婆很厲害——不過他也藏著一筆私房錢呢。”
“哦?”羅飛有些意外。按莊小溪的描述來看,李俊鬆不是個擅長鑽營取巧的人,沒想到他也會藏著一筆“灰色收入”。這樣看來李俊鬆在姚帆身上花的錢可真不少,直到把自己私藏的小金庫花完了,這才開始編理由找莊小溪要錢的。
卻聽姚帆又說:“李俊鬆在銀行單開了一個賬戶,然後把存折扔了,每次要取錢的時候再去櫃台上補辦,取完錢再把存折扔掉。所以他老婆一直沒發現。”她一邊說一邊笑,感覺這事挺有趣。
羅飛“嘿”的一聲:“你對他的事了解得還真不少。”
“他願意跟我說呀。其實這人挺有意思的,還給我拍照片,帶我去郊遊什麽的。我想他可能真的喜歡我。”姚帆的語氣輕快,帶著一點點炫耀的意思。
羅飛眯起眼睛看著對方:“他是很喜歡你提供的那種特殊服務吧?”
“是男人都喜歡。”說這話的時候姚帆的臉色微微一紅,居然帶出點羞澀嬌柔的感覺來。羅飛完全理解李俊鬆為什麽會對這個女人深深癡迷了。
既然李俊鬆和姚帆的關係如此密切,對警方來說倒又多了一條獲取信息的渠道。羅飛便問姚帆:“除了你之外,李俊鬆還有沒有約過其他女人?”
“應該沒有吧?”姚帆想了想,又搖頭說,“不過我也不敢確定,男人嘛,誰說得好。”
羅飛繼續詢問:“李俊鬆有沒有和什麽人產生過矛盾?”
“要說矛盾的話——”姚帆狡黠地挑起嘴角,“我想和他矛盾最深的就是他老婆吧。”
“嗯。”羅飛鼓勵道,“具體說說。”
“他老婆對他很苛刻啊,而且還嫌棄他,逼著要和他離婚呢。但是李俊鬆又不想離,兩個人好像鬧得挺厲害的。”
羅飛點點頭,又問:“除了他老婆呢?”
姚帆攤攤手:“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總在抱怨老婆,別的事沒對我說過。”
“好吧。”羅飛沉吟了一會兒,覺得暫時沒別的問題,便衝尹劍使了個眼色,說:“差不多了。”
尹劍跟著羅飛站起身來,他揮了揮手中的那張身份證:“羅隊,這事怎麽辦?”
羅飛一撇嘴:“得了吧!”第一他不想在嫖娼的案子上耗費時間,第二沒準哪天還得對姚帆進行回訪,沒必要把關係搞僵了。
尹劍把身份證扔在了茶幾上,姚帆脆生生地喊了句:“謝謝警察大哥。”
“大什麽哥呀?”尹劍白了對方一眼,沒好氣地說道,“我今年才二十五,你都二十六了!”
(5)
“羅隊,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看出姚帆跟綁架案沒關係的?”在回去的路上,尹劍一邊開車一邊問道。
“在地下車庫看到那輛馬六的時候我就有預感了。”
“是嗎?”尹劍頗感詫異,“可我看到那輛車的時候,幾乎認定姚帆就是涉案者。”
羅飛微笑道:“你看到車後座很亂,窗邊還掛著手銬,就覺得李俊鬆曾經被囚禁在那輛車裏?”
尹劍點點頭,其實直到現在,他仍然對車內的情形深感疑慮。
“你隻關注到表象,卻忽略了細節。”羅飛把車窗搖下一小塊,讓外麵清新的空氣透進來,然後他又說道,“我問你,如果李俊鬆曾被那隻手銬銬在車裏,那他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姿勢?”
“他應該是坐在後排右側的位置,然後右手被銬在窗戶上方。”
“這個姿勢很熟悉吧?警察抓捕嫌犯的時候經常這麽銬人的。可你別忘了,這是一起綁架案啊。如果你是綁匪,你會把人質這麽銬在車裏嗎?”
“哦……”尹劍悟出些玄機了。這麽銬著的話,人質完全可以通過敲擊窗戶的方式來引起外界的注意,這對綁匪來說豈不是太危險了?
“還有,當綁匪要把李俊鬆從車裏轉移出去的時候,銬子是應該留在車裏呢,還是留在李俊鬆身上?”
“這個……肯定是留在李俊鬆身上,因為要繼續對他實施人身控製。”
“所以說啊——”羅飛總結道,“這個銬子根本就不是用來銬人質的嘛。很明顯的事情,你不該看錯的啊。”
尹劍有些慚愧地幹笑了兩聲,不過他心中還有疑問:“那車裏為什麽會有手銬呢?而且後排的座套那麽亂……肯定是發生過什麽!”
“確實很亂,但你有沒有注意到那是一種什麽樣的亂呢?”
“什麽樣的亂?”尹劍不太明白羅飛的意思。
“如果是打鬥或者掙紮引起的亂,應該看不出什麽規律的。因為那些動作本來就是雜亂無章的,沒有節奏,也沒有方向性。可你再回憶一下,後排的座套是什麽樣子的?”
尹劍想了一下說:“好像是偏向了一側。”
“有一個明顯的從左側往右側的偏移,並且留下了和座椅平行的條紋狀皺褶。所以我判斷座套之所以淩亂,是由一個持續的、從左往右的橫向作用力造成的。”
“持續的,從左往右的橫向作用力?”尹劍在腦子裏展開聯想,但一時間還是搞不清楚這會是一個怎樣的場景。
卻聽羅飛又問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姚帆的右手手腕?”
尹劍確實沒注意到這個細節,他隻好反問:“怎麽了?”
“她的手腕上可以看到輕微的擦傷痕跡。”
“難道那個手銬是用來銬姚帆的?那是在……”尹劍忽然想到了什麽,他“嘿嘿”地笑了兩聲,沒有繼續往下說。
“姚帆提供的是具有性虐色彩的色情服務。”羅飛把真相說了出來,“所以才特別讓李俊鬆這樣的人著迷。”
沒錯,李俊鬆性格懦弱,而他的老婆又極其強勢,所以他心中一定會積壓很多情緒吧。這時有一個女人被銬在汽車上,以跪姿來接受他的征服,這該帶來多麽暢快的心理刺激呢?
“羅隊,你還真是挺有經驗的。”尹劍嘴上調侃了一句,心中卻著實佩服。之前他為查出姚帆的住址而暗暗自得,現在他知道,自己還有很多東西要學呢。
“一個綁匪在進行贖金交易的當天,怎麽有閑情搞出這樣的風月勾當?”羅飛最後總結道,“所以當我看到姚帆手腕上的新鮮擦痕時,我就完全排除了她涉案的可能。”
“如果姚帆可以排除掉的話……”尹劍突然提出一個嶄新的思路,“那我們是不是要考慮一下莊小溪?”
“嗯。”羅飛鼓勵道,“說說你的想法。”
“姚帆不是說和李俊鬆矛盾最大的人就是莊小溪嗎?也許莊小溪就是嫌棄他了,真的想要和他離婚。所謂幫對方改變隻是借口罷了。可是李俊鬆又死活不肯離,所以莊小溪就自導自演這一出好戲。”
“那她的目的就不會是綁架了,而是謀殺?”
因為離婚不成而謀害自己的丈夫,這聽起來多少有些誇張,不過……尹劍斟酌著說道:“以莊小溪的強勢性格,也不是做不出來吧?”
不管有多大的可能性,既然提起了這個話題,就暫且按照對方的思路往下推導吧。羅飛便道:“那莊小溪必然還有一個同謀。”
尹劍點點頭。從昨天的案件進程來看,莊小溪一個人是完成不了的,必須有同案來承擔看管李俊鬆、切割並快遞手指,以及在球場上配合莊小溪“演戲”等等諸如此類的工作。
“會不會是柯守勤?”尹劍猜測道,“我總覺得那家夥和莊小溪的關係不一般。”
“可是交易贖金的時候,柯守勤一直待在球場的會議室,並沒有到看台上去啊。”
“對啊。”尹劍先是有些沮喪,不過他的思路很快又有所突破,“哎,會不會是這樣:柯守勤隻要負責在會議室裏發短信就行了,而莊小溪最後使了個障眼法——她並沒有把鑽石放進那個杯子裏。”
羅飛回想阿成拍攝到的現場錄像,最後莊小溪是有一個往杯子裏放鑽石的動作的,但是放沒放進去還真不能確定。因為那個裝鑽石的袋子很小,完全可以用手掌遮住。
可是莊小溪有必要整這麽一出嗎?在李俊鬆活著的時候切掉手指,然後偽造一起綁架案出來?如果就是為了擺脫對方,何不直接將其殺死呢?設計這樣一起複雜的綁架案來誤導警方視線,她就不怕弄巧成拙嗎?想來想去,羅飛還是覺得這個思路難以說通。
就在思索之間,汽車已經開回了百合家園。羅飛和尹劍終止了對這個話題的討論,兩人上樓來到了莊小溪的住所。房門是開著的,一進屋就看見有幾個警察正在進行勘查,領頭的是技術科的骨幹警員劉暢。
“有什麽線索嗎?”羅飛判斷勘查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了,便走到劉暢身旁問了一句。
“隻找到半個腳印。”劉暢搖著頭說道,“價值恐怕不大。”
羅飛對這個情況已有心理準備,畢竟首飾丟失已經是六天前的事情了。在這六天裏莊小溪肯定對房間做過多次打掃,即便綁匪曾留下痕跡,此時也很難再恢複。能找到半個腳印已經可以算是意外驚喜。隻是所謂的“價值不大”又是從何判斷的呢?
“腳印是在戶外門板上取到的,你來看。”劉暢這時又把羅飛引到門口,指著門板下方的某個位置說道,“我們本意是想看看門上有沒有嫌疑人的指紋,結果發現了這半個腳印。”
門板是米灰色的材質,要蹲下來細看才能看到那半個腳印,粗略判斷應該是來自於一個男人的前腳掌。門是往內開的,這個腳印看起來就像有人要把門踹開似的。但是盜走首飾的人是用鑰匙正常開門進入室內的,他完全沒必要對著門板來一腳啊。所以這個腳印確實是價值不大,或許隻是哪個路人惡作劇般留下的。
而且腳印的留存時間也很難判斷,因為沒人會在打掃衛生的時候特意擦一下門板。這樣看來,真的很難把這個腳印和發生在莊小溪家中的首飾丟失事件聯係在一起。
羅飛搖了搖頭,吩咐道:“先取下來再說吧。”這時他注意到莊小溪好像不在家中,便問了句:“莊小溪呢?”
劉暢回答說:“去醫院了。”
“去醫院幹什麽?”羅飛不太理解。都這個情況了,難道還想著工作。再說現在剛剛五點來鍾,去上班也太早了啊。
“她去提前做好手術的準備工作。”劉暢給出解釋,“因為時間已經不多了。如果李俊鬆回來的話,要立刻進行斷指再植。”
羅飛“哦”了一聲,這時對麵304室的房門打開了,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從屋裏走了出來。
“哎,出什麽事了啊?”老太太看到劉暢穿著警服,便大聲問了一句。她的精神矍鑠得很,手裏提著個布袋子,看來是要早起出門買菜的。
羅飛心中一動,有些情況正好可以找這老太太聊兩句。
“大媽。”羅飛尊尊敬敬地打了個招呼,然後問道,“您跟這家人熟嗎?”
“不熟。現在的人啊,都是各忙各的。就算是在樓道裏遇見了,也未見得會打招呼呢。”老太太借題發了兩句牢騷,然後又問,“這家出什麽事了啊?”
羅飛簡單地答了句:“男主人被人綁架了。”
“哎喲,這可不得了,該不是得罪什麽人了吧?”別說,這老太太的思路還挺敏捷的。
羅飛沒有搭對方的話茬,他又問道:“在七八天之前,上個禮拜五的晚上,你有沒有聽見這兩口子吵架?”
“上個禮拜……”老太太想了想,“嗯!好像是有那麽一天,吵得還挺厲害呢。”
“都怎麽吵的?”這兩戶門對門的,這邊吵架的聲音如果很大的話,對麵有可能會聽得比較清楚。
“哎呀,這也記不太清楚了呀。”老太太努力回憶了一會兒,“好像先是那個男的在喊:‘你給不給錢?’然後就是稀裏嘩啦的,像是砸了什麽東西。那個男的又喊:‘你幹什麽?你幹什麽?’這幾句我印象最深,因為喊得挺瘮人的。後來又聽見那個女的說什麽‘這事得問你兒子’之類的。別的就不太記得了。”
羅飛點點頭。時隔一周,老太太能說出這麽多就不錯了。從這段回憶來看,莊小溪在描述那場爭執的時候應該沒有說謊。夫妻雙方因為錢的問題產生激烈爭吵,而莊小溪把財產都轉到了兒子名下,所以會用“這事得問你兒子”這樣的說辭來應付李俊鬆吧。
“謝謝您了,大媽。您忙去吧。”羅飛把老太太送到了樓梯口。老太太一路走還一路念叨著:“哎呀,誰家兩口子不吵架呀?你們趕緊把人找回來吧,這日子還得好好過!”
尹劍緊跟著羅飛,等老太太離開之後問道:“羅隊,現在怎麽辦?”
羅飛想了想,說:“去醫院找莊小溪吧。”現在也沒有別的線索,而距離綁匪約定的放人期限隻剩下最後幾小時了。警方所能做的,或許就是和莊小溪一起等待。如果李俊鬆能及時回來,那可算是這起案件所能達到的最好結局了。
於是兩人又驅車往人民醫院趕。到了骨科一打聽,斷指再植的準備工作確實已一切就緒。隨後有值班護士把羅、尹二人帶到了主任辦公室。
莊小溪獨坐在辦公桌前發呆。看到羅飛二人進來,她立刻起身問道:“有什麽線索嗎?”
羅飛搖搖頭。莊小溪歎著氣坐回去,同時她指了指辦公桌對麵的長椅:“你們也辛苦了,休息一會兒吧。”
一夜未睡,莊小溪的臉色明顯憔悴。她的目光轉向桌麵上的一個冰盒,盒子裏盛滿了冰水混合物,用塑料袋密封後的斷指正浸泡其中。
“這根手指的斷麵非常平整,而且一直妥善保存。如果讓我來做再植手術的話,恢複效果一定會很好的。”莊小溪淡淡地說著,也不知是在向別人傾訴呢,還是在自言自語。
羅飛下意識地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快七點了。
莊小溪瞥到了羅飛的舉動,她抬起頭來問道:“時間已經不多了,對嗎?”
羅飛沒有回答,也無須回答。因為這是一個所有人都很清楚的局麵。
李俊鬆必須在十點二十分之前回來,否則的話,不僅他的拇指保不住,就連生命恐怕也已遭不測了!
奇跡會在這最後的三個小時裏發生嗎?
大家都在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悄無聲息地溜走。終於,十點二十分不可避免地到來了。
李俊鬆沒有出現。
莊小溪伸手把塑料袋從冰盒裏拿了出來,她把那根手指攥在手裏,緊緊地,像是在攥住一段生命。片刻後,她的手掌卻又鬆開,然後她用很低的聲音說了句:“他死了。”
她沒有流淚,但她的眼眉、她的鼻翕、她的嘴角,在那些最細微的地方全都透出徹骨的悲傷。那是一種難以偽裝的、隻有在真正失去了至親至愛時才會出現的悲傷。
羅飛被這樣的悲傷深深打動。他看了看身旁的尹劍,用目光告知對方:從此刻開始,徹底放棄莊小溪謀害丈夫的猜想吧!
第三章 賭徒
大幕已經拉開。
具體會產生怎樣的效果,還得看對方的能力。
(1)
約定的時限已到,李俊鬆仍然不知下落。而綁匪也再未傳遞出任何訊息,他們就像同時從人間蒸發了一般。
其實當那枚拇指失去生命力的同時,便等同於宣告了李俊鬆的死亡。羅飛的沮喪並不亞於莊小溪的悲傷,因為對於一起綁架案來說,人質死亡便是最大的失敗,更別說綁匪還在警方眼皮底下成功地獲取了贖金。
一個尷尬的轉機是警方終於可以大張旗鼓地展開案件偵破工作了,雖然這轉機來得如此被動,但是盡快將綁匪繩之以法無疑是警方挽回顏麵的唯一途徑。
首先傳來的是對李俊鬆那輛白色凱美瑞轎車的勘察結果。
車內未見血跡,無打鬥痕跡;在車門、方向盤、擋杆等處提取到的指紋經比對與李俊鬆日常用品上所留的指紋一致;車輛未見毀損,現場無迫停跡象。
這個結果說明:直到李俊鬆下車的那一刻,在凱美瑞轎車內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可隨後李俊鬆又去了哪裏呢?
最初羅飛相信李俊鬆一定是上了另一輛汽車。所以他隨即安排人手調查了楚崗風景區周邊的所有道路監控。監控顯示:從二十三日晚八點開始,直到二十四日早晨七點,一共有七十六輛各類汽車有可能駛入過楚崗風景區腳下的那條案發路段,警方對那七十六輛車一一進行了排查,但是並未發現值得關注的可疑目標。
二十四日早晨七點過後,天色已經大亮,進入景區的車輛數量大增。考慮到綁匪不太可能選擇在天亮之後作案,警方便沒有繼續排查。
難道找車的思路是錯的?那意味著李俊鬆是以其他方式離開的。比如說步行,或者說搭乘自行車、摩托車之類的交通工具。這樣就可以選擇監控覆蓋不到的小路,從而不被警方發現。
既然沒有汽車,綁匪想要強行擄走李俊鬆的難度就太大了。不過以李俊鬆的懦弱性格,如果綁匪以暴力相威脅的話,他也可能會放棄抵抗,自願跟隨對方。
總而言之,楚崗風景區這條線索隻能先放一放。要想打開突破口,警方必須尋找其他的方向。
柯守勤在體育場會議室提出的那個思路也是值得關注的。事實上從十月三十日晚間開始,警方已經拿著莊小溪列出來的名單展開了秘密調查。當李俊鬆的生死確定之後,相關調查的廣度和深度也大大增加。可惜把所有的人全都徹查一遍之後,並未發現誰有值得關注的疑點。
難道綁匪並不在這些直接的知情者之間?這也是有可能的。比如說莊小溪的那幾個學生在二十三日下午要參加會議,這些學生的親朋好友如果知道了這件事,等於也就知道了莊小溪當天的行程安排。因為這個消息本來不是什麽秘密的事情,向外傳播的時候也不會引人關注,所以綁匪或許就是在不經意間掌握了此事,那警方就很難從芸芸眾生之中將其勾勒出來了。
警方耗費大量精力去查的兩條線全都斷了。不過另外一條線上卻有了令人驚喜的收獲。
這條線關注的焦點鎖定在金山體育場K區看台。
十月三十日晚間進行的足球比賽是關係到本賽季冠軍歸屬的一場焦點之戰。當場所有球票在開賽前三天便已全部售空。在全場二十個區總計逾六萬的座位中,K區的三千個座席是專門為客隊球迷預留的。這些球票由客隊的球迷俱樂部承銷,所以警方一度寄望通過倒查銷售渠道來找出那個隱匿在客隊看台上的綁匪。
出於球場安全的考慮(不讓主隊球迷進入客隊區域),客隊球票須憑借球迷俱樂部的會員身份登記購買。但是有不少黃牛也混跡在俱樂部裏展開倒票的生意。大黃牛一次性購買數十張球票,甚至上百張球票,然後再加價出售。下麵還有小黃牛,買個十張二十張的,有人還把球票掛在了網店上。所以很多球票的實際購買者已經無法追查。
盡管如此,警方還是通過客隊的球迷俱樂部聯係上了大批抵達現場看球的客隊球迷。這些球迷全都收到了來自於省城警方的協查通報,通報中告知至少有一名綁匪曾在球賽期間隱藏在K區看台上,希望有人能夠提供相關線索。
到了十一月一日的十六時二十分,果然有一條信息被反饋上來。
一個名叫王誌的客隊球迷反映:當時在他身旁坐了一名奇怪的男子。那男子獨自一人而來,他雖然穿著客隊的紅色球衣,但聽口音卻是省城本地人。王誌原以為他是個沒買到主隊球票的當地球迷,為了看球,隻好買了張客隊球票混進來。可後來他又發現不對,因為那個男子真的在為客隊加油。尤其當客隊打入扳平一球的時候,他甚至還跳將起來,操著省城方言大喊大叫。王誌也正是因此而對他印象深刻。
一個本地人卻在為客隊加油?這確實是一個極不正常的表現,多半是為了掩飾刻意而為。他恐怕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球迷,而是為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來吧?
羅飛很關心比賽結束之後那男子的表現,可惜王誌說比賽一結束整個K區看台都陷入瘋狂,他當時也湧到看台下方去爭搶球衣,對那名男子便沒有繼續關注。
羅飛詢問了王誌的座位號,得知是K區17排36號,那名奇怪的男子坐在他的左手邊,即17排37號。羅飛隨即放下電話,調出了阿成在比賽現場拍攝到的錄像。
在當天的行動中,莊小溪接到綁匪短信從D區看台轉移到K區看台,負責對莊小溪展開跟蹤拍攝的阿成隨即也把攝像鏡頭調整到相應的方位。不過在重新鎖定莊小溪的身影之前,阿成多了個心眼,他調大了鏡頭的覆蓋範圍,花了三四秒鍾的時間把整個K區看台上的觀眾粗略地掃了一遍。短短三四秒中掃過三千人群,這個舉動當時看來沒有太大意義,現在可就不同了。
羅飛根據確定好的座椅號,鎖定了目標男子在錄像中所處的位置,然後將此人的圖像放大到可供識別的程度。因為分辨率所限,圖像放大之後的清晰度已經很不理想,隻不過能依稀看出那名男子的外貌輪廓。
羅飛把放大後的圖像打印成照片,然後便拿著去找莊小溪辨別。
雖然丈夫新遭不測,但莊小溪隻是在昨天請假休整了一下,今天已經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當羅飛和尹劍二人在人民醫院骨科辦公室找到莊小溪的時候,後者正在專心查看一份CT報告。
羅飛把照片遞到對方麵前,心中暗暗驚訝於這個女人的堅強意誌。
莊小溪盯著照片上的男子看了一會兒,沉吟道:“這個人是……”她拖著長長的尾音,想認卻又不敢確定的樣子。
羅飛鼓勵對方道:“憑你的第一感覺,想到誰就是誰。”
莊小溪這才又說:“好像是那個死者的兒子。”
“哪個死者?”羅飛聽得沒頭沒腦的。
“就是那次醫療事故的死者。”
“醫療事故,”羅飛心念一動,“你說的就是讓李俊鬆丟掉工作的那次事故?”
莊小溪點點頭:“那個死者的兒子來醫院鬧過好幾次,我也見過的……這照片看著有點像他。”說完之後她又自言自語般嘀咕道:“嗯,最好讓肖嘉麟看看。”
羅飛問:“肖嘉麟是誰?”
“哦——”莊小溪抬起頭來,“是我們院醫務科的主任,當時那起事故就是他出麵處理的,他和死者家屬最熟悉了。所以得問問他才有把握。”
羅飛立刻提議:“那我們現在就去吧。”
莊小溪說了聲:“好。”三人先後起身,出了辦公室往醫務科而去。
在一家醫院的構建體係中,醫務科相當於行政主管部門,需出麵協調院內院外的各項醫療工作。調查和處理醫療糾紛更是醫務科日常工作的重點之一。醫務科科長往往都是處事得當、八麵玲瓏的領導型人才,也是日後競爭醫院院長的有力人選。
羅飛第一眼看見肖嘉麟,便知道這是個厲害角色。此人四十出頭的年紀,身材偏胖,個子不高。他的臉龐圓乎乎的,一看人先眯起兩隻眼睛,仿佛自帶了三分笑意。在那貌似懶散的眼皮下麵卻藏著一雙靈動的眼睛,從中射出的目光在你周身打量,像X光一般要將你看個通透。
莊小溪向肖嘉麟介紹了羅飛二人的身份和來意,肖嘉麟連忙從辦公桌後繞了出來,緊握住羅飛的手晃了兩下,連說:“辛苦,辛苦!”隨後他又換上一副悲傷的表情,目光在莊小溪臉上逗留了一會兒,感慨道:“唉,李醫生是個好人啊……怎麽會出了這樣的事呢!”
莊小溪沒有接對方的話茬,她衝那張照片撇撇嘴,催促道:“請肖主任幫忙看看吧。”
“好,好!”肖嘉麟把照片接在手裏,細細端詳一番後說:“沒錯,就是那個家夥。”
羅飛精神一振:“你確定嗎?”
“確定,就是他,”肖嘉麟伸出右手食指在照片上敲了一下,報出名字說,“王景碩!”
既然莊小溪和肖嘉麟都做出了相同的判斷,那這事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一個醫療事故的死者家屬出現在案件的贖金交易現場,這意味著什麽?羅飛迫不及待地追問:“你們有他的聯係方式嗎?”
“我有!”肖嘉麟很積極地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裏翻查了一會兒,隨後便報出了一串電話號碼。
尹劍把號碼記錄下來,問羅飛:“現在打嗎?”
“打。就說是送快遞的,單子上的地址看不清楚,找他核實一下。另外問清楚了,他在不在家,不在的話什麽時候回來。”
尹劍點點頭,拿起手機開始撥號。但很快他就皺起眉頭匯報說:“關機了。”
現在是下午五點多鍾,按說正是一個人社交聯絡最頻繁的時段。有誰會在這個時候把手機關閉呢?這個王景碩身上的可疑之處真是越來越多了。羅飛立刻吩咐尹劍:“去查這個人的資料,我要知道去哪裏能夠找到他。”
尹劍應了一聲,退到門外展開相應的安排。這邊羅飛則又問道:“那起醫療事故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發生的?怎麽處理的?我想聽你們詳細講講。”
肖嘉麟和莊小溪對視了一眼,後者衝前者一攤手,意思是你來吧。
肖嘉麟便開始講述:“這個王景碩的父親叫做王鈺,早年間是省外事辦的主任,正廳級,也算是個高幹。前年秋天,老爺子得了嚴重的腎病,在我院腎髒科動了手術,隨後就開始住院治療。老爺子那會兒已經七十九了,體質也不好,所以一直就沒恢複過來。如果是普通人的話,沒準年關都過不了。不過老爺子是高幹啊,就靠各種設備和進口藥物硬撐著。到了去年年底,老爺子實際上已經成了植物人,每周做三次透析,呼吸全靠呼吸機來維持。就這樣又過了半年,在今年五月十二號淩晨,老爺子走了。本以為是正常病逝,但病理檢查做下來,最後的死因卻是呼吸機出了故障。這不就成了醫療事故了嗎?他兒子就不幹了,三天兩頭來醫院裏鬧事。最後沒辦法,一次性賠了他十七萬作為補償。”
羅飛聽了個大概,隨後又問:“這個王景碩多大年紀了?是幹什麽的?”
“四十左右吧。”肖嘉麟咧著嘴說,“自己也不上班,就是個混混。”
“四十左右?”羅飛盤算著父子二人之間的年齡差,猜測道,“那他上麵還有哥哥姐姐吧?”
“沒有。就是個獨苗,中年得子。肯定是從小寵壞了的,要不你想呢?就憑他的出身,但凡爭氣一點的,怎麽能是個混混呢?”
羅飛點點頭。像這樣的高幹子弟,如果幼年時疏於管教,很容易會形成放縱任性的人格缺陷。等家中的長輩退休失勢,這種人沒了靠山,自己又身無所長,往往混得比普通人還不如。
羅飛進一步分析說:“既然他沒有工作,那全靠老爺子的退休金維持生活吧?”
“肯定啊。”肖嘉麟聳著肩膀說道,“老爺子的醫療費實報實銷,每個月還能淨落一萬多的退休金,都在王景碩手裏。所以你別看他是個混混,活得也滋潤呢。”
羅飛皺起眉頭:“那王鈺一死,不就等於斷了王景碩的搖錢樹嗎?”
肖嘉麟說:“沒錯。所以那家夥很難纏的,最開始獅子大張口要一百萬呢。後來我做了很多工作才把價格砍到十七萬——這勉強是個能接受的數字吧,算是息事寧人了。”
羅飛注意到肖嘉麟在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特意看了莊小溪一眼,而後者則板著臉毫無表情。羅飛忽地意識到什麽,便把話頭挑明道:“你所說的很多工作,其中有一條就是解聘李俊鬆吧?”
肖嘉麟並沒有如常人般顯出尷尬的表情,他笑眯眯地解釋說:“我也不想這麽做呀,可是有什麽辦法呢?總得給死者家屬一個交代的。”
羅飛完全能聽懂對方的潛台詞。所謂交代,就是通過解聘李俊鬆來化解對方帶來的壓力。因為把李俊鬆解聘之後,院方就可以把絕大部分責任都推脫在李俊鬆個人身上。難怪莊小溪會認為李俊鬆事實上成了醫院的替罪羊。
即便莊小溪近在眼前,肖嘉麟也能把這番話冠冕堂皇地說出來。羅飛知道自己沒看走眼:這家夥果然是個混仕途的天生好料。他忍不住要問問對方:“你這麽做,醫院的壓力是小了,可是王景碩不就把怨恨都撒在李俊鬆身上了嗎?”
“個人不像醫院嘛,處理方法可以靈活很多。最簡單的,他找你,你躲著他不就行了?醫院可沒法躲。對方天天帶人過來鬧,正常的醫療工作還怎麽開展?”肖嘉麟不緊不慢地說著,擺著一副“有理不在聲高”的淡定姿態。
羅飛知道這種人就是這樣的,你便跟他著急理論也沒有用。隻是有一點羅飛還不太理解:“王景碩就這麽難對付嗎?值得你們舍棄一個主任醫生?”
其實像省城人民醫院這種級別的醫療單位,在黑白兩道上都是有關係的。一般的醫療糾紛應該都能化解。而王景碩隻不過是個沒落的高幹子弟,他有什麽資本能把李俊鬆逼走呢?
“你可別小看這家夥。”肖嘉麟咂著嘴說道,“他有一幫朋友撐腰,很難搞的。”
羅飛想了解得更具體一些:“什麽朋友?”
“都是些混社會的。”肖嘉麟轉過頭來看著莊小溪,“那幫人你也見過的,可不是什麽善茬。”
莊小溪點點頭,臉上仍然看不出表情。
肖嘉麟似乎已經習慣了對方的態度,他衝羅飛嗬嗬一笑,似乎在說:你看,連她也認可了呢。
有一幫混社會的朋友?這似乎更增加了王景碩身上的疑點。這時正好尹劍打完電話回到了屋內,羅飛迎上去便問:“怎麽樣?”
尹劍向對方匯報了解到的情況:“王景碩的父母都已經去世,也沒有兄弟姐妹。有老婆孩子,但是多年前已經離婚。現在他就單身一人在外麵漂著,因為房子在離婚的時候判給了老婆,所以他連固定的住所都沒有。”
羅飛皺起眉頭:“那現在要怎麽找他?”
“我們調查了王景碩手機號,發現他最後一次通話記錄是在十月三十號晚上十點來鍾,通話對象是他的前妻。所以最有可能知道王景碩下落的就是這個叫作徐小緣的女人。另外技術部門已經對王景碩的手機展開監控,如果他開機的話,我們就可以鎖定他的大致方位。”
十月三十日晚上十點來鍾,那不正是球賽結束不久嗎?羅飛在心中暗忖了一會兒,又問:“你沒有給徐小緣打電話吧?”
尹劍道:“沒有。”
羅飛讚許道:“對,別打電話,直接上門拜訪。”說完便帶著尹劍告辭而去。莊小溪也緊跟著他們離開了醫務科,看來她並無和肖嘉麟獨處的興趣。
“你之前怎麽沒有講到這個人的情況?”羅飛見莊小溪跟了出來,便轉頭問了一句。
“嗯?”莊小溪似乎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
“我特意問過你的,李俊鬆有沒有得罪過什麽人,你當時沒想到王景碩嗎?”
“你問這個啊……”莊小溪略略沉默了一會兒,解釋說,“第一,這件事已經過去快半年了,誰想到王景碩隔了這麽長時間還來找李俊鬆的麻煩;第二,如果說得罪病人這種事也算的話,那李俊鬆曾經得罪過的人就太多了。”
第一個理由很好理解:的確,李俊鬆失蹤時已經離開醫院很久了,所以羅飛在最初的分析中也沒往這方麵去考慮,如果不是球場照片中出現了王景碩的身影,對於這條線索的追查恐怕還得往後排。但對於莊小溪所說的第二點,羅飛倒覺得有些奇怪。
“以李俊鬆的性格,也會經常得罪病人嗎?”
“隻要是當醫生的,誰不得罪病人?”莊小溪的嘴角露出苦笑,“這和性格無關。因為很多病人……嘿,怎麽說呢……你不在這個行業裏,恐怕是想象不到的。”
聽這話的意思,似乎醫生和病人之間的對立已經成為一種常態,而且這種對立很大程度是源自於病人的無理糾纏。羅飛想起了近年來各大媒體上經常會出現的那些關於醫患糾紛的報道。他並不願對這些糾紛發表主觀的評論,但醫患關係不斷惡化已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
所以即便是李俊鬆這樣懦弱無爭的醫生,也難免成為很多病人的眼中釘?如果真是這樣,那可供警方排查的線索豈不是又多了起來?
無論如何,還是先從王景碩這個最大的目標開始吧!
(2)
警方資料顯示,王景碩的前妻徐小緣住在市中心的竇莊新村六號樓四單元107室。這套房屋原本登記在王景碩名下,但早年間兩人離婚的時候,房產和小孩都歸徐小緣所有,王景碩淨身出戶。
竇莊新村是一片建於20世紀90年代的老式公房,周邊環境雜亂但充滿了生活氣息。六號樓臨著一條小街,傍晚時分,街邊各色攤點一字排開,熱鬧非凡。
羅飛和尹劍二人開了一輛民用牌照的小汽車,他們在路邊找了個空當把車停好,然後穿過一片熟食攤,來到了六號樓四單元的樓洞前。卻見左手邊107室戶門大開,門邊的白牆上用朱砂筆寫著五個大字:為民縫紉店。
羅飛狐疑地看看尹劍,後者核對了一下樓號門牌,確定地說道:“沒錯,就是這裏!”說完他便走到門口,伸手在門板上敲了兩下,問道:“有人嗎?”
一個女人在屋內應了聲:“有人!”
羅飛和尹劍向裏走了幾步,轉過玄關之後,屋內的大致情況便盡收眼底。
這是一套老式的一居戶型,屋頂很矮,格局也狹小,很容易讓人產生壓抑的感覺。客廳略顯淩亂,破舊的沙發前麵沒有茶幾,取而代之的是一台縫紉機。一個中年女人坐在縫紉機後麵,正在埋頭給一條男式長褲縫褲腳。感覺有人進屋了,女人暫時停下手裏的活計,問了句:“改衣服嗎?”
女人衣著樸素,頭發胡亂紮在腦後。歲月的風霜已讓她的肌膚黯淡無光,但那精致的臉龐還是能隱隱透出女人年輕時的綽約風姿。
女人的相貌和警方資料吻合,羅飛知道她就是徐小緣,於是走上兩步說道:“我們不改衣服,我們是來找人的。”
“找誰?”女人露出警惕的神色,目光盯著這兩個不速之客來回打量。
“你知道王景碩在哪裏嗎?”羅飛在縫紉機前方停下腳步。不遠處的沙發上堆滿了衣服,看起來並無落座之地。
“我不知道!我跟王景碩沒有任何關係!”女人的態度急轉直下,她甚至威脅道,“請你們快走,要不然我就要報警了!”
羅飛和尹劍對看了一眼,他們都沒想到對方會突然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這時尹劍才想起什麽似的,連忙掏出證件說道:“你別緊張,我們就是警察。”
女人驚訝地“啊”了一聲,情緒慢慢緩和下來。隨後她又看著羅飛問道:“王景碩又犯什麽事了?”
羅飛針對女人的語氣反問:“他經常犯事嗎?”
“進看守所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女人苦笑了一下。這時她覺得自己坐著,卻讓兩個警察站著似乎不太妥當,於是起身把沙發草草收拾了一下,招呼說,“你們坐吧。”
就在羅飛和尹劍入座的同時,沙發對麵虛掩著的臥室門往內拉開了一道半米寬的縫隙,有個女孩從門後探出身來,向客廳內張望著。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花季少女,秀麗的麵龐上閃爍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當發覺羅飛注意到自己之後,女孩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然後忽地又把房門關好,如精靈般隱匿無蹤了。
羅飛笑了笑,猜測著問道:“是女兒吧?叫什麽名字?”
“王姍禕——姍姍來遲的姍,禕就是那個‘示’字邊的禕。”講完之後女人又特意補充了一句,“這名字是爺爺起的。”
羅飛誠意讚美道:“名字很好聽,人長得也漂亮。”
徐小緣的眼角微微眯了一下,但短暫的笑意很快消失,隨後她喟然一歎:“有什麽用?終究是個命苦的孩子。”
簡單的情感溝通之後,羅飛切入正題:“你知道王景碩在哪裏嗎?”
徐小緣反問:“他到底犯了什麽事?”
羅飛斟酌道:“我們懷疑他……嗯,現在僅僅是懷疑——和一起綁架案有關。”
“綁架案?”徐小緣的眼睛一瞪,顯得很意外似的,然後她搖頭道,“你們肯定弄錯了。”
“為什麽?”
“不是我看不起他——”徐小緣的嘴角往下方勾了勾,露出頗為不屑的神色,“他也就能弄點坑蒙拐騙的事情,綁架?他可真沒這個出息!”
房間內發出“啪”的一聲,似乎是什麽東西被拍在了桌子上。徐小緣往房門方向看了一眼,又換了種抱怨的語氣繼續說道:“甭管他犯了什麽事吧,隻要你們能抓住他,該勞改勞改,該槍斃槍斃,我也能落個清淨。”
房間裏的女孩抗議般大喊了一聲:“媽!”徐小緣這才閉了嘴。
羅飛輕輕地佯咳一聲,把話題拉了回來:“你不知道王景碩在哪裏?”
“不知道!”因為情緒還沒擺脫先前的影響,徐小緣的語氣有些生硬,“誰能知道他的行蹤啊?結婚那陣都不知道,離了婚就更不知道了!”
羅飛提醒對方:“他在十月三十號——也就是前天晚上給你打過一個電話的吧?”
“打過啊。”徐小緣倒是坦然承認了,不過她緊接著又說,“他是有心情了就打個電話過來,沒心情的時候,你連根毛也見不著!”
羅飛繼續問道:“那他在電話裏說了些什麽?”
“他說最近賺了一筆錢,正好姍姍快過生日了,要買件新衣服給孩子做生日禮物。”提到這事的時候,徐小緣的語氣稍稍柔和了一些。
“賺了一筆錢?”羅飛敏感地追問,“他有沒有說怎麽賺的,賺了多少?”
徐小緣搖了搖頭:“沒說。”
羅飛沉吟了一會兒,又問:“孩子哪天過生日?”
“就是明天。”
“哦?”羅飛精神一振,“也就是說王景碩明天會過來給孩子送禮物?”
可徐小緣卻不屑地冷笑起來:“他的話也能信?他說過的話,連放屁都不如!”
房間裏響起噔噔噔的腳步聲,當房門打開之後,王姍禕氣呼呼地出現在門口,那女孩漲紅了臉抗議道:“媽,我不許你這樣說我爸!”
徐小緣提高語調反問:“還不許我說?我問你,他現在怎麽連電話都打不通了?!”
“反正我爸一定會給我買禮物的!”女孩返身“砰”地把門一甩,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裏。
徐小緣頓時激動起來:“我爸我爸,叫得夠親熱的呀?!一件生日禮物就把你收買了是吧?你的吃喝拉撒,哪一樣他管過?我這樣辛辛苦苦的,最後倒成我的不是了!”她越說越委屈,最後竟流下了眼淚,“全都是沒良心的東西,全都是白眼狼……”
羅飛和尹劍互相看看,表情尷尬。他們都沒有成家的經驗,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對方。不過聽母女倆的這番對話,她們應該確然不知道王景碩此時的下落。
那女人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會兒,心中的怨氣還沒散盡,又抬起頭來對著臥室方向喊道:“就算他給你買了衣服又怎樣?他要真有錢,倒是給你買架鋼琴啊!還有你上培訓班的花費,他拿得出來嗎?全靠我一個人縫縫改改的,什麽時候能攢夠?!”
“嗯——孩子在學鋼琴嗎?”羅飛瞅準話題湊上去,希望能把對方的注意力從家庭糾紛中引開。
女人擦了擦眼淚,轉過來看著羅飛說道:“孩子喜歡啊,從小就學。老師都說她彈得好,是個天才。明年有個全國比賽,想推薦她去呢。可是孩子連台自己的鋼琴都沒有。再說了,參加比賽要專門請老師做一對一的輔導,就靠我開個裁衣店,根本負擔不起的。”
羅飛歎了口氣,輕聲道:“唉,做母親的不容易啊。你確實付出了很多……孩子現在還小,不懂事。等她長大了,自然會感恩。”
徐小緣想聽的正是這樣的話,她也長長地歎了一聲,然後低下頭,一個人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我們就先不打擾了。”羅飛起身準備告辭,同時他又囑咐對方說,“如果你有了王景碩的消息,一定要及時和我們聯係。”
徐小緣點點頭,跟著站起身來。羅飛衝尹劍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向屋外走去。徐小緣把他們送到門口時,忽地又想起什麽,便道:“有一件事,不知道說了有沒有用……”
“哦?”羅飛顯得很關注,“什麽事?”
“前天王景碩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好像是剛剛上了出租車。當時我聽見他對司機說了句:‘去明月樓大飯店’。”
明月樓大飯店——羅飛牢牢地記在心中。即便徐小緣的情報準確,那也是兩天之前的事情了。而之前尹劍曾通過警務係統查詢過全市的賓館酒店,並未發現王景碩的入住記錄。但無論如何,這樣一條線索總是有價值的。羅飛特別伸出手來和徐小緣握了握,真誠說道:“很好!謝謝你提供的信息!”
與徐小緣道別之後,羅飛和尹劍二人離開六號樓,準備前往明月樓大酒店繼續追查王景碩的下落。可兩人來到路邊才發現,他們那輛車的前後各停了一輛小汽車,頂頭卡尾的,竟沒有留下一點騰挪的空隙。
“哎,這車怎麽停的呀?”尹劍正抱怨呢,卻見幾名男子從附近的陰影處晃了出來。這幾人一邊走一邊散開,有意識地把羅飛和尹劍二人圍在了中間。
尹劍一見苗頭不對,連忙撤了一步,把後背貼在車窗上;羅飛也凝神蓄勢,做好了應對不測的準備。
那幾名男子漸漸逼近,在距離二人一米多遠的地方停下來。其中一個身材健碩的男子又單獨向前邁了一步,他甕聲甕氣地問道:“你們是哪兒的?”這人剃著光頭,滿臉橫肉,看起來有些嚇人。
尹劍伸手想要去掏證件,但羅飛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對方先沉住氣。然後羅飛反問麵前的那個光頭:“幹什麽?”
光頭惡狠狠地盯著羅飛看了一會兒,說:“我們老板想跟你們聊聊。”
“聊就聊吧。”羅飛無所謂地把手一攤,“去哪兒?”
“算你識相。別問那麽多,跟我們走就行!”光頭一邊說一邊側身讓開道路,另有一名男子拉開了前方那輛小汽車的後座車門,命令道:“上車!”
羅飛扭頭招呼尹劍:“走吧。”兩人便鑽進了對方的車內。開門的男子進了前方的駕駛室,那個光頭則坐在了副駕位置。趁著汽車發動的當兒,羅飛往窗外看了一會兒,他注意到剩餘的幾名男子以徐小緣的住所為中心散開,各自隱匿到了附近陰暗的角落裏。
汽車駛離了竇莊新村,在市內開了十來分鍾,最後停在了一幢臨街的兩層小樓前。光頭轉過頭來說了句:“到了,下車!”
羅飛和尹劍先後下車,跟著對方那兩人走進了小樓內。開車的男子在一樓停住了腳步,光頭則把羅飛和尹劍帶上了二樓。過了樓梯口往右一轉,前方有間屋子,光頭上前隔著門說道:“老板,人帶過來了。”
裏麵有人回了聲:“進來吧。”光頭便輕輕把門推開,衝身後的羅、尹二人努著嘴說:“進去!”
羅飛和尹劍走進屋內。卻見這是間辦公室格局的屋子,對麵靠窗位置擺著一張寬大的書桌,桌後坐著一個中年男子,那人埋著頭,正在專心致誌地擺弄著一套精致的茶具。
“你們倆坐那邊。”光頭朝屋子右邊的長條沙發上指了指,羅飛二人便坐過去。光頭反手把門關上,自己站在門口,像是個門神似的。
中年男子似乎不知道羅飛等人進來,隻顧繼續玩茶。他往一個小茶杯裏斟入茶水,然後拿起來晃幾圈又倒掉,如此反複幾次之後,這才把最後那杯茶湊到嘴邊,輕輕啜了一口。他閉上眼睛品味了良久,讚道:“好茶!”
尹劍有些按捺不住了,很想發話詢問,但是羅飛一直很沉穩地坐著,他也不好貿然開口。
中年男子終於把茶水吞進了肚子裏,這時他睜開眼睛,目光向著羅飛二人掃了過來。這人的身形原本就高大,再加上坐的那張老板椅又高,目光中便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壓迫氣勢。
羅飛和那男子對視著,目光平淡如水。
片刻之後,男子開口了:“我不管你們的老板是誰。我就告訴你們:王景碩欠了我三十多萬,在他把我的錢還清之前,誰也別來插手。明白嗎?”他說話慢條斯理,但每一個字的口形都咬得很足,似乎要刻意展示出自己體內蘊藏著的強大力量。
見羅飛二人沒有應聲,門口的光頭便嗬斥道:“翔哥問你們話呢,聽見沒有?”
羅飛還是不說話,隻是繼續盯著那個被喚作“翔哥”的男子細細端詳。他並沒有刻意凝聚目光,但那視線中卻帶著某種特殊的壓力。在不知不覺中,翔哥的氣勢竟被他一點一點地壓了下去。
翔哥舔了舔嘴唇,他有點繃不住了,很想把視線從對麵的男子身上挪開,但他又不甘心就這樣輸掉了陣勢,隻好硬著頭皮頑強支撐。
羅飛的嘴角忽然翹了起來,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然後他緊盯著翔哥問道:“所以說,幫著王景碩在人民醫院鬧事的那幫所謂的‘朋友’,就是你們。對嗎?”
翔哥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閃避了一下,片刻後他重整旗鼓,反問道:“你到底是誰?”
“讓我來幫你理一理吧。你是專業放貸的,借了不少錢給王景碩。利滾利算到現在,他還欠著你三十多萬沒有還清。這幾天王景碩聯係不上了,所以你就派人在他前妻家門口守著。今天看到我們兩個去找王景碩,你覺得我們也是他的債主。所以你特意讓手下把我們帶到這裏,想要威脅我們給你讓路,對嗎?可惜你完全判斷錯了,”一口氣說完這些,羅飛終於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我們不是放貸的,我們是警察。”
一旁的尹劍應聲掏出了證件,然後指著羅飛特意補充了一句:“這位是省城刑警支隊的羅飛,羅隊長。”
翔哥先是愣了一會兒,然後連忙起身向著沙發處走過來,一邊走一邊打著招呼:“哎呀,誤會誤會,完全是誤會!”走到近前又彎下腰來,伸手想要和羅飛相握。
羅飛擺了擺手,說了句:“沒關係,坐吧。”
翔哥尷尬地笑了笑,為了挽回點麵子,他轉過來衝著門口的光頭吼了句:“你們怎麽辦的事!不長眼睛啊?”
“翔哥……”光頭蔫乎乎地想要解釋幾句,但他的老板已經不耐煩地揮起了手:“出去出去!”
光頭黯然離去,翔哥這時又掏出一張名片遞給羅飛:“羅隊長,這是我的名片。既然到了我這裏,也是緣分,咱們一定得交個朋友。”
羅飛把名片接過來掃了一眼,卻見正中間最顯眼的地方印著幾個大字:“鼎盛融資,於翔”。
這種社會上的融資公司,說白了就是放高利貸的。這些人借出去的錢利息都非常高,借款人常常會負擔不起。為了追債,他們手下都養著一幫混混,威脅恐嚇之類的事情沒少做。有時候追債追得狠了,甚至會誘發嚴重的刑事案件。羅飛對這些家夥一向是沒有好感的,但是從法律的角度又拿他們沒辦法。因為這些人放貸的時候,都是直接把利息和本金合並起來寫進借條。比如說借十萬,一年期,利息也是十萬,借條裏直接就寫借了二十萬。這樣放貸者拿著借條追債時,警方即便知曉是不合法的高利貸,卻也無法插手。
羅飛把名片放在了茶幾上,用這樣一種拒絕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於翔嘿嘿幹笑了兩聲,拉過一把椅子坐在羅飛身旁,然後湊著臉問道:“羅隊長,你們怎麽也來找王景碩呢?”
羅飛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他反過來問道:“你應該知道李俊鬆吧?”
“李俊鬆?”於翔眨了兩下眼睛,“羅隊長,您提醒一下……”
羅飛微微眯起眼睛:“半年前王景碩的父親死在了人民醫院,當時是你派人到醫院去鬧事的吧?”
“您說這事啊……哎,我們也是沒辦法啊。”於翔訴苦道,“我敢把錢借給王景碩,就是看到他父親的退休金高。結果出了個醫療事故。王老爺子一走,我這邊的債權也懸了是不?總得從醫院那裏要出點賠償來吧?王景碩自己沒那個本事,我出麵幫他搞一搞,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李俊鬆就是當時那個出事故的醫生,被你們這麽一鬧,後來被醫院給解聘了。”
“哦,您說的就是那個李醫生啊?他叫李俊鬆嗎?我真是有點記不清了。”於翔煞有其事地搖搖頭,也不知道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羅飛把話題切入重點:“你們後來有沒有再去找李俊鬆的麻煩?”
“找他的麻煩幹嗎?”
“醫院賠了十七萬,應該遠遠不夠給王景碩還債的吧?你們沒想著從李俊鬆身上再找點?”
“從他身上找什麽呀,人家都被解聘了……”於翔晃著腦袋先扯了兩句,但是和羅飛的目光一接觸,他又心虛地改了口,“嘿嘿,這個……其實找也找過的,但是根本沒用,後來就不找了。”
“哦,為什麽沒用?李俊鬆是個很軟弱的人吧?你們還嚇不住他?”
“嚇是能嚇住,但是他沒錢啊。他家的錢都被老婆管著——那個女人厲害得不得了,根本沒法弄!”於翔咧著嘴連連搖頭,看來是在莊小溪身上吃過苦頭。
羅飛觀察著對方的言語神態,覺得不像是撒謊。再說於翔在莊小溪麵前碰壁而歸,也算是合情合理。
“那就這麽算了?”
“不算怎麽辦呢?”於翔無奈地攤著手,“那個姓李的既沒錢,又沒工作的,他老婆又那麽狠,再搞下去也沒意義啊。我們也是有人力成本的,得講究個投入產出比,對吧?”
“王景碩呢?”羅飛繼續問道,“他有沒有去糾纏李俊鬆?”
“我們都搞不了的事,他能搞得了?”於翔不屑地笑了笑,然後反問羅飛,“這小子犯什麽事了?偷了還是騙了?”
羅飛不動聲色:“為什麽這麽問?”
“這小子這兩天不知從哪兒弄了筆錢,你們刑警隊又在找他,那肯定是犯事了嘛。就憑他那點出息,也就偷啊騙的,搶是搶不了的。”
不久之前徐小緣也對王景碩表達過類似的鄙視。看來王景碩在別人眼中不僅是個無賴,更是個無能的廢物。
另外一個共同點是:徐小緣和於翔都提到了王景碩手裏有一筆錢!這無疑是個值得關注的細節。
羅飛便針對這個細節繼續詢問:“你怎麽知道他這兩天有錢了?”
“因為他開始玩消失了嘛。”
“嗯?”羅飛沒明白這裏麵的邏輯。
於翔解釋說:“我之前不是說了嗎?王景碩還欠著我三十多萬呢。這家夥的態度是破罐子破摔了,要錢沒有,賴命有一條。我們抓住他也沒用,最多就是揍一頓——還不敢打重了,打重了還得花錢給他看病。所以他一般也不避諱我們。不過一旦他手裏有點錢的時候,就會躲起來。”
羅飛“哦”了一聲,又問:“那他有錢的時候會躲在哪兒呢?”
“多半是找個地方吃喝玩樂,風流快活。但具體去哪兒可就說不準了。”於翔攤著手道,“要不然我們也不至於在他前妻家門口守著呀。”
羅飛想起徐小緣剛見到自己的時候曾有過強烈的抵觸情緒,那種情緒肯定就是來源於逼債者的騷擾。於是他警告於翔:“人家兩口子已經離婚了,這債務上的事情和他老婆孩子可沒關係。”
“這是道上最基本的規矩,我當然懂。”於翔在胸口上拍了拍,像是做保證似的,“我們主要還是在等王景碩。明天他女兒不是過生日嗎?他很可能會來的。”
“他女兒過生日的事你也知道?”羅飛有些奇怪。這事他自己聽徐小緣說過,但是徐小緣沒理由會告訴於翔這樣的逼債者。
“我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於翔得意地笑著說,“幹我們這行的,如果消息不靈通,那還混個什麽?”
“無論如何,”羅飛用嚴肅的口吻說道,“今晚請把你的人撤走。”
於翔愣了一下,然後又趕緊賠著笑說道:“羅隊長,我想欠債還錢應該是合理合法的事情吧?我們又不會亂來的,保證不給警方惹麻煩。”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的人不專業,很容易暴露行跡。而且王景碩對你們這幫人已經很熟悉了吧?所以趕快把你的人撤走,我會派警方的便衣在附近守候。”
“我明白了,我讓他們馬上就撤!”表態之後,於翔又向羅飛身邊湊了湊,試探般問道,“看來王景碩這次犯的事可不小啊?”
“不該你問的事,就別操心太多。”羅飛一句話把對方頂了回去,然後他一邊起身一邊說道:“翔哥,是你把我們帶過來的,怎麽也得把我們送回去吧?”
“哎喲,羅隊長,您就別抽我的嘴巴子了。”於翔忙不迭地搶在前頭引路。走到門外時,卻見那個光頭還守在樓梯口呢,他便撒氣般罵道:“蠢貨,還不趕緊給兩位警官開車去!”
(3)
光頭男把羅飛和尹劍送回到竇莊新村,然後又傳了於翔的命令,將那些在門口蹲點的嘍囉全都撤走。羅飛則叫來了便衣刑警在現場設伏,一番布置妥當,他和尹劍二人上了車,準備去明月樓大酒店先行打探王景碩的下落。
“這個王景碩肯定就是綁匪了!”在開車行進的路上,尹劍論斷般說道。他的語氣中透著大戰來臨前的緊張和興奮。
的確,種種跡象都表明:王景碩就是這起綁架案的最大嫌疑人。
——他背負著巨額債務,對金錢有著迫切的需求;
——他曾出現在交易贖金的現場;
——他和李俊鬆有過尖銳的醫患糾紛;
——贖金交易之後,他立刻打電話給前妻,自稱“賺到了一筆錢”。
綜合以上這幾點,誰還敢說王景碩不是綁匪?
可是羅飛心中卻仍有疑慮。在尹劍作出那個論斷之後,他沉默了兩三分鍾,忽地問道:“他為什麽要躲起來?”
“他犯了這麽大的案子,當然要躲起來啊。”聽尹劍的口氣,似乎這問題根本沒有提出的必要。
“我是說他為什麽要躲著於翔?既然贖金到手了,不是應該積極把債務還清嗎?何必還要讓老婆孩子跟著受牽連?”羅飛沉吟道,“所以說,我們如果把欠債作為他綁架的動機,這裏麵的邏輯就理不通了。可是如果拋棄了這個動機,又很難解釋王景碩為什麽會在半年之後對李俊鬆做出這麽大的動作來。”
尹劍一邊開車一邊琢磨著,片刻後他又提出了一個新思路:“會不會是王景碩和於翔聯手作案呢?因為王景碩沒能力償還巨額債務,於翔便逼著他對李俊鬆實施了綁架。得手之後王景碩想要獨吞那批鑽石,這才玩起了失蹤?”
羅飛搖頭道:“不像。如果於翔和王景碩聯手作案,當我們到徐小緣家裏的時候,於翔馬上就會想到這是警察找上門來了。他們避之唯恐不及,怎麽會主動招惹我們呢?”
尹劍回想和於翔等人接觸時的情形,對方那些表現可不像是裝的。這麽看的話,於翔參與作案的可能性的確不大。因為找不到更好的解釋,尹劍便含糊說了句:“可能另有隱藏的動機吧。”
羅飛也不再多說什麽。憑空猜測是無用的,當務之急,還是要盡快查出王景碩的下落。
晚上二十點三十六分,羅飛和尹劍抵達此行的目的地——明月樓大酒店。
明月樓大酒店位於省城西部的開發區內,周圍是一片新興的商業和娛樂中心。王景碩來這裏的目的多半就是為了享樂揮霍,而明月樓大酒店則是被他選中的落腳點。
在公安內部網絡上,警方並未查詢到王景碩的開房信息。不過這種人很可能會使用偽造的身份進行登記,所以羅飛特意來到明月樓大酒店的保安部,請求協助調查。
保安部長李旭查詢了十月三十日晚間到十月三十一日早晨的開房記錄,一共排查出二十七條單身男子的入住信息。隨即羅飛便根據記錄上的登記時間查看前台的監控錄像,把這二十七名男子全都過了一遍,可惜未能發現王景碩的身影。看來此人並沒有在酒店內住宿。
尹劍猜測道:“也許他的目的地並不是明月樓,隻是打車打到這裏,然後就到別的地方玩去了?”
打車的時候不說真正的目的地,而是報出附近另一個更加出名的建築物,這種情況也是有可能發生的。不過大多數人的習慣還是先報出要去的地點吧,如果出租車司機不認識,這才會繼續說出附近的標誌性建築。可是聽徐小緣的描述,王景碩上車後就直接說了:“去明月樓大酒店。”所以羅飛還不想輕易放棄這個目標,在沉吟片刻之後,他向李旭問道:“你們酒店除了客房之外,還有哪些消費場所?”
李旭回答:“三樓四樓有幾家餐廳,七樓有桑拿浴城,十樓有健身房和足道館,十一樓有酒吧和KTV,另外地下室還有一個遊藝廳。”
尹劍聽完之後立刻提議道:“浴城、足道館、酒吧、KTV,這些都是重點場所,值得好好查一查。”他說的這幾個地方都是有可能提供色情服務的,很容易吸引到王景碩這類的人。
可是羅飛卻揮了揮手,作出決斷說:“先去遊藝廳看看吧。”
於是由李旭帶路,一行三人首先來到了地下室。遊藝廳的大門口彩燈閃爍,營造出一派夢幻般的炫目效果。
穿過大門,卻見碩大的遊藝廳內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各式各樣的遊藝機音效和喧鬧的人聲混雜在一起,此起彼伏。
“這兒生意很好啊。”羅飛加大嗓門說了句。
李旭回答說:“這裏的遊藝設備是全市最好的,有很多人專門跑過來玩。這個點又是高峰期,要是趕上周末的話,更不得了呢。”
羅飛的目光在四下裏看了看,又問:“不牽涉賭博吧?”省城的遊藝廳有一段時期涉賭情況很嚴重,今年年初警方特別組織過一次專項治理行動。羅飛看到這裏也有不少博彩類的遊藝機,故有此問。
李旭連忙表態說:“絕對沒有。我們這裏用的都是最普通的遊戲幣,一塊錢一個,不能回收的。”他一邊說一邊把羅飛引到了服務台,對裏麵值班的小姑娘說道:“拿幾個遊戲幣出來。”
小姑娘遞上幾個遊戲幣,圓圓的,體積比一塊錢的硬幣稍小一點。羅飛拿到眼前看了看,果然是那種通用型的普通遊戲幣。
一般來說,涉賭的遊藝廳都會使用專門定製的遊戲幣。賭客花錢買幣,如果在遊藝機上賭贏了,額外獲得的遊戲幣可以送到服務台回購,從而賺取賭資。而這種通用的遊戲幣店家是不可能回購的,因為這些通用幣誰都可以去廠家購買,價格大概在兩毛錢,如果有人去廠裏買幣再倒賣給店家,那就可以輕鬆地賺取差價了。
所以在年初那次專項治理行動之後,警方特別作出規定,遊藝廳內隻允許使用普通遊戲幣,不可定製,從而堵死遊藝廳涉賭的可能。現在看來,明月樓大酒店裏的這家遊藝廳倒是很好地遵守了警方的規定。
尹劍拿出一張王景碩的照片讓售幣的小姑娘辨認。後者正端詳之間,羅飛忽然伸手在尹劍肩頭一拍,說了聲:“過來!”
尹劍聽對方的語氣不一般,精神立刻緊張起來。他跟著羅飛往服務台右側走了七八步,兩人來到了一個背光的角落裏。這裏可以很好地觀察遊藝廳內的情形,但是別人卻很難看到他們。
羅飛伸手指了個方向:“正對大門的那根柱子旁邊,第三台博彩機——看到那家夥沒有?”
尹劍凝神看去。卻見那台機器前站著一個男子,中等個頭,極瘦,臉色白得可怕,頭發則又亂又長,活像一個營養不良的病癆鬼。
“啊!”尹劍認出了那個人,他驚訝地低呼了一聲,“是王景碩?!”
羅飛點點頭,繼續專注地觀察著什麽。
“現在怎麽辦?抓嗎?”尹劍顯得有些局促。他沒想到這麽快就發現了目標,所以準備不足。
“不,別魯莽。”羅飛抬起手來搖了搖,然後他又提醒自己的助手,“你有沒有看到王景碩身旁的那個人?”
尹劍也注意到了,在王景碩身旁還站著一個年輕的男子,那人身高體壯的,麵相不善。王景碩全神貫注地玩著博彩機,年輕人則陪在一旁認真地看著,他的手裏還拿著個小本。
這時正好一局遊戲結束,王景碩用拳頭在博彩機上砸了一下,看來對遊戲的結果頗不滿意。那個年輕人則低下頭來,在那個小本子上麵寫了些什麽。
“那是他的同伴?”尹劍自言自語地猜測道。羅飛則皺起眉頭,繼續緊盯著那兩個目標進行觀察。李旭這時也走了過來,見到兩名警官神情嚴肅,他不敢打攪,隻是在一旁緊張地等待著。
又是一局遊戲結束,這次博彩機裏一下子吐出了好幾枚遊戲幣。王景碩興高采烈地把贏到的遊戲幣攥在手裏。他身旁的年輕人又開始埋頭記錄,同時張大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羅飛悄然頷首,似乎在心中有了某些論斷。然後他輕輕拉了尹劍一把,招呼道:“出去說話。”
尹劍便和羅飛一同走到了遊藝廳外,李旭在他們身後緊緊相隨。站定之後,尹李二人都看著羅飛,期待著後者的講解和指示。
卻聽羅飛開口道:“這個場子裏有暗莊。”
“暗莊?”李旭露出訝然的表情,他下意識地往遊藝廳內瞥了一眼,“這是……這是什麽情況?”
“有人在利用你們的博彩機開莊設賭。”羅飛解釋道,“具體來說,就是有人在以自己的渠道向賭徒出售遊戲幣,賭客拿著遊戲幣過來玩,如果輸了,這錢開莊的人就掙下了;如果賭客贏了,也可以拿賺到的遊戲幣找莊家兌換現金。因為大家用的都是普通遊戲幣,為了防止有人借機倒賣牟利,莊家會派馬仔跟著賭客,隨時記錄對方的輸贏情況,最後兌換時以馬仔記錄的數據為準。”
尹劍聽明白了:“原來王景碩是上這兒賭博來了,他旁邊的那個人就是莊家的馬仔。”
李旭則忙著辯白道:“開暗莊這事和我們酒店可沒什麽關係。”
羅飛說:“我相信酒店方麵是不知情的,不過遊藝廳裏肯定有工作人員和莊家相勾結。”
李旭表態:“我這就把他們經理叫過來,好好查一查。”
“這事先不著急。”羅飛阻止道,“我們來這裏是為了找人,不是抓賭!”
“這兩件事攪在一起還真有點麻煩呢。”尹劍這時也理出頭緒來了,“如果我們對王景碩采取行動,說不定會和莊家產生衝突,局麵失控就不好辦了。”
羅飛也是這個意思:“所以別在這裏動手,這裏太亂了。”
尹劍詢問:“那該怎麽辦?”
羅飛捏了捏下巴,沉吟道:“得先把那個暗莊揪出來才好。”
“怎麽個揪法?”
“如果我是莊家,我多半會在酒店裏包一個房間,以便和賭客進行遊戲幣的兌換和交易。”
“嗯。”尹劍點頭道,“所以要查一下酒店的入住記錄,看看有沒有長期包房的可疑人員。”
“沒錯。你留在這裏,盯住王景碩。”羅飛先是對尹劍下達了命令,然後又轉過頭來看著李旭,“你這就帶我去查看相關記錄吧。”
於是尹劍留在遊藝廳門口值守。李旭則帶著羅飛來到酒店前台,他們查詢了目前所有住客的登記情況,很快就鎖定了一個重點目標:在1536房間住著一個叫做韋進章的男子,這人已經常住了一個多月。而據客房服務員反映,經常會有陌生人進出這個房間。
羅飛做出決定:“我上去看看。”
李旭主動請纓:“我和你一塊兒去吧。”
羅飛卻擺擺手:“不用了。人多了反而容易打草驚蛇。你還是到遊藝廳那裏給尹警官做個幫手吧。”說完他便一個人向著電梯間而去。
坐電梯上到十五樓,順著牆壁上的指示牌找到1536房間所在的方向——卻是在右手邊走廊的盡頭。於是順著那個方向而行,在經過公共衛生間的時候,卻見有個痞裏痞氣的男子正靠在衛生間門口抽煙。羅飛假作不在意,隻隨意一瞥,繼續往前走。
男子把香煙扔在腳下踩滅,然後跟住羅飛的步伐。兩人這麽一前一後地走了片刻,眼看就要抵達最頂頭的1536房間了,那男子驀地加速超過了羅飛,將其攔下來問道:“哎,你幹嗎呀?”
羅飛賠著笑說道:“是朋友介紹我來玩的,他說要到1536來買籌碼。”
“哪個朋友?”男子上下打量著羅飛,“你讓他一起來。”看樣子他的警惕性還挺高的。
“王景碩嘛——”羅飛咧著嘴道,“他在下麵玩得正high,怎麽肯上來?”
“說這些都沒用。”男子的態度依然強硬,“我們這兒的規矩,第一次來必須由熟人帶著。”
“哦,好的,好的。”羅飛客客氣氣地說著話,忽然間伸右手攥住了對方的胳膊,一拉一轉,那男子便失了平衡。等後者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趴在了走廊的地毯上,一隻手被別在身後,背部則被重重地壓著,動彈不得。
羅飛的左手繞到男子頜下,用臂彎箍住他的頸部,讓他無法出聲呼喊。同時他右手發力,將男子被擒的那隻手掌向反關節擠壓。男子吃痛不過,臉上的肌肉誇張地扭曲起來。
羅飛附耳問道:“疼不疼?”
男子用盡全力,在有限的幅度內拚命點頭。
羅飛又道:“明白告訴你,我是警察。一會兒我問什麽,你就答什麽,不許亂喊。知道嗎?”
這變故完全出乎對方的意料,男子愣住了,一時間不知所以。
羅飛也不廢話,繼續加力扳住對方的手掌關節。等對方痛苦地“唔唔”起來時,他又問道:“聽明白沒有?”
男子的下巴頦兒在地毯上連撞了好幾下,像小雞啄米似的。直到羅飛的兩隻手同時鬆了勁,他才如釋重負般長出了一口氣。
見對方老實了,羅飛便展開了現場詢問。
“你叫什麽名字?”
“孫……孫乾。”
“屋子裏還有幾個人?”
“就一個。”
“是韋進章嗎?”
“對,章哥……”
“你身上有沒有房卡?”
“有,在右邊褲兜裏。”
羅飛騰出手在對方褲兜裏摸了摸,很快找到了房卡。然後他把對方的皮帶解開抽出來,熟練地打了個扣,把對方的雙手反紮在背後。他提著皮帶低聲命令了一句:“站起來。”
孫乾扭著身體勉強起身。因為皮帶被抽掉了,他必須用雙手從屁股後麵抓住褲腰,長褲這才不會向下滑落。
羅飛牽著孫乾來到了1536門前,右手房卡伸進卡槽裏插了一下,房門應聲而開。房間裏的電視機正以很大的聲音播放著一部喜劇電影,空氣中則彌漫著濃重的煙味。
向屋內走了幾步,繞過了門口的衛生間,卻見一名男子正懶洋洋地躺在床頭,手裏夾著根燃了一半的香煙。羅飛認得此人正是開房時登記的住客韋進章。
韋進章也看到了孫乾和羅飛,他滿麵狐疑地坐起身,衝著孫乾問道:“怎麽回事啊?”
孫乾哭喪著臉瞥了羅飛一眼,怯然說道:“章……章哥,他是警察。”
“我操!”韋進章一下子跳了起來,他把手裏的香煙往地上一扔,埋著頭就想往屋外衝。可惜他剛剛跑出去兩步,胸口就挨了羅飛一腳,他的身體像一隻笨重的沙袋,又重新摔倒在了床上。
“韋進章!”羅飛嚴厲地嗬斥道,“你的身份資料警方已經全部掌握了,你還想跑到哪兒去?!”
韋進章一下子蔫了,他癱坐在床頭,擺出一副可憐樣為自己辯解道:“警察同誌,我們就是幾個朋友湊一塊兒玩玩……真沒犯啥大事。”
羅飛先是鄭重告誡道:“到底犯了多大事得看警方的調查結果。”隨後他又放緩了口吻,語氣一轉,“不過我今天不是為你這事來的,我在查另外一件案子。你如果好好配合,也可以算個立功表現。”
韋進章忙不迭地表態:“配合!一定配合!”
羅飛朝窗戶下指了指:“你先坐過去。”那裏擺放著兩隻單人沙發和一套茶幾。
韋進章乖乖地在其中一隻沙發上坐好。羅飛隨手把孫乾往牆角一推,命令道:“你待在這裏別動。”然後他自己也走到窗邊,在另外一隻沙發上坐下來。他拿出王景碩的資料照片,遞到韋進章麵前問道:“這個人你應該認識吧?”
韋進章看了一眼便道:“認識——王景碩嘛,我們平時都叫他王八蛋。怎麽了,他身上有案子?”
羅飛沒搭對方的話茬,繼續問道:“他是你的常客嗎?”
韋進章翻了翻眼皮,似乎在心中計算了一下,然後回答說:“連這回也就第三次吧?他是好賭,但手頭緊,所以也不常來。”
“那這次呢?”羅飛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他手上的錢是不是挺多的?”
“這兩天一共玩了四千多塊。”韋進章評價道,“對他來說可不少了。他前兩次來也就玩個三五百的。”
“你知不知道他身上一共有多少錢?”
韋進章很幹脆地回答說:“一共就是四千多塊啊,已經全都輸光了。”
羅飛“哦”的一聲。
韋進章詳細說道:“他是前天晚上過來的,一直在玩,整整熬了兩天了。其實到今天下午的時候他身上的錢已經輸光了,一共是四千六百塊。後來他死皮賴臉地又在我這兒賒了一千塊,我估計也快玩得差不多了吧?”
“你們的輸贏有這麽大嗎?”羅飛表示質疑,“一塊錢一個的籌碼,兩天能輸四千多塊?”
“這個……”韋進章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老實說道,“籌碼嘛未必就是一塊錢一個,具體多少錢在買的時候會約定好。這兩天王景碩玩的是十塊錢一個的。”
對了,反正有馬仔跟著記賬,所以籌碼的麵值隻要雙方有個約定就行。這麽看來的話,韋進章倒不像在說謊。可是王景碩身上難道真的就隻有這四千多塊錢嗎?這和案情明顯不符啊。
羅飛凝思了一會兒,又對韋進章說道:“一會兒你照我說的去做。如果做好了,你這事我這次就先不追究。”
“要怎麽做?你盡管吩咐。”韋進章一邊說一邊擼起袖子,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羅飛便把自己的計劃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韋進章聽完後直拍胸脯:“你放心吧,這肯定沒問題。”
羅飛又拿手機撥通了尹劍的號碼,囑咐說:“一會兒馬仔會帶王景碩上來,你們什麽也別管,偷偷地跟著。王景碩進屋之後,你們在外圍警戒。”
在羅飛打電話的同時,韋進章起身幫孫乾鬆了綁,然後他命令道:“你去把王八蛋帶過來。就說老子現在沒心情,不想賒賬了。讓他把欠的賭債先還上再說!”
孫乾唯唯諾諾地去了。韋進章又跑回來坐在羅飛身邊,兩人一同等待。
過了大約十分鍾,孫乾把王景碩帶到了屋內。後者兩眼熬得通紅,走路輕飄飄的,已經虛弱不堪。但他的目光卻又透出一種異樣的亢奮光彩。
這個照麵一打,羅飛已經知道:眼前這家夥確實是個嗜賭如命的頹廢之徒。他為何會遭受眾人的鄙夷,為何從一個高幹子弟淪落為市井無賴,為何會欠下巨額外債……這些問題都在這一瞥之間有了答案。
韋進章首先問孫乾:“我們賒給他的一千塊還剩多少啊?”
“沒多少了。”孫乾拿著手裏的記賬本看了一眼,“他又輸了七百二十塊,現在借的錢還剩二百八十塊。”
韋進章衝王景碩翻著白眼:“行了,先把這七百二十塊還上吧。”
“章哥,我沒錢啊。”王景碩向前挪了一步,訕訕地賠著笑,“您讓我再玩一會兒,等我贏到錢就能把賬還上了。”
“滾你個王八。老子沒耐心等了,老子現在要回家睡覺去。”韋進章一邊罵著,一邊對孫乾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一巴掌扇在王景碩的腦後:“你他媽的還不還錢?”
王景碩本來體質就虛,又毫無防備的,這一下被打得直晃悠。孫乾趁勢在他腿彎裏補了一腳,王景碩膝蓋一軟,竟跪在了韋進章和羅飛麵前。
孫乾繼續向前,伸手掐住王景碩的後脖梗子,把對方的腦袋往下方按去。王景碩的身體便向前方蜷了起來,腦袋距離地麵大概隻有十來厘米的距離。
韋進章蹺起二郎腿,用腳尖挑著王景碩的下巴,獰笑著問道:“說吧,什麽時候還錢?”
王景碩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欺辱,他涎著臉皮說道:“章哥,我是真沒錢啊。要不您把我拉到市場上剁了?這一身子肉沒準能賣出個千八百的?”
“都說你是個王八蛋,你還真是個王八蛋啊?到這會兒了還跟我油嘴滑舌的?”韋進章把腳尖捅進了王景碩的嘴裏,惡狠狠地罵道,“操你媽的,我叫你嘴滑!我叫你嘴滑!”
韋進章的腳尖一陣亂捅,王景碩的後脖子被孫乾牢牢按住,他不敢反抗,又無法躲避,隻能閉起眼睛承受,模樣狼狽不堪。
羅飛有些看不下去了。其實對王景碩進行逼債本是羅飛的安排,但他沒想到韋進章的手段如此惡劣。於是他此刻輕輕地佯咳一聲,意思是:差不多行了。
韋進章便把腳撤了回來,那邊孫乾也鬆了手。王景碩揉著後脖子從地上爬起來,齜牙咧嘴地一臉怪相。
“我真他媽懶得跟你糾纏。”韋進章把羅飛設計好的台詞拋了出來,“我問你,就算你沒錢,你身上就沒什麽東西可以抵押的嗎?”
“幾件破衣服,一雙破鞋。您要嗎?”王景碩的身體抖索了兩下,一副標準的無賴模樣。
“誰要你這些破爛?我是說值錢的東西。”
“我哪有什麽值錢的東西?早就換成錢,要不賭了,要不買酒喝了。”
“你好好想想啊。”韋進章換了一種誘惑的口氣,“隻要你拿出好東西來,不但可以把債抵了,我還可以再給你兩三千的,讓你玩個痛快。”
王景碩把手一攤:“我真沒有。”
韋進章看了看身旁的羅飛,用目光在詢問:怎麽辦?
羅飛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間他抬起眼睛,銳利的視線直刺向王景碩的雙目,同時他冷冷地問了句:“你手上不是有鑽石嗎?”
王景碩一怔,然後他的嘴慢慢咧開,那表情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荒誕的笑話。“我手上有鑽石?”他笑得差點要咳嗽,“我手上如果有鑽石的話,那糞坑裏都能刨出金子來!”
羅飛看著王景碩,觀察著對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表情。等王景碩的笑聲平息之後,羅飛轉過頭來對韋進章說了句:“你們兩個先走吧。”
“好嘞。”韋進章痛快地應了一聲,站起來就往外走。孫乾更是如蒙大赦,搶在前麵溜得比兔子還快。
王景碩看看韋進章的背影,又看看羅飛,臉色有些詫異。他似乎弄不明白:這個讓“章哥”都唯唯諾諾的家夥到底是個什麽來頭?
羅飛指了指空下來的沙發,說了聲:“坐吧。”王景碩叫坐就坐,大咧咧地毫不在乎。羅飛這時又撥了個電話給守候在外圍的尹劍,說:“你進來吧。”
片刻後尹劍推門進入了屋內,他拉了書桌旁的椅子坐下來,目光在對麵二人身上掃來掃去的,急切想要知道些什麽。
羅飛先開口了,他向王景碩亮明了身份:“我們是警察。”
“警察?”王景碩先是一愣,隨即便叫了起來,“剛才那家夥是個開賭局的莊家,我在他身上輸了四千多塊,你們怎麽不把他抓起來?”
羅飛知道對方想的什麽心思,便說:“把他抓起來賭資也是要沒收的。然後你們兩個還得罰款。”
王景碩失望地歎了口氣,然後他又晃著腦袋問道:“那你們還有啥事啊?沒事我就走了。”
羅飛道:“當然有事了,我有些問題要問你。”
“快問吧。”王景碩不耐煩地打了個哈欠,“我困著呢,兩天沒睡覺了。”
羅飛便直接切入案情的核心:“你認識李俊鬆吧?”
王景碩在腫脹的眼球上揉了揉,反問道:“誰啊?”
“半年前你父親在人民醫院去世,當時出事故的那個醫生。”
“哦?”王景碩好像想起來了,他咂著嘴問道,“提他幹嗎?”
“你對他很有意見吧?”
“當然有意見了——他把我老頭子給整死了啊。雖說我跟老頭子不親,但每個月一萬多的退休金呢。我跟錢能不親嗎?”
“那你現在和他還有接觸嗎?”
“有什麽好接觸的?我們老死不相往來。”王景碩居然說了個文縐縐的成語,然後又補充道,“我沒錢,他也沒錢,兩個窮光蛋接觸個什麽玩意兒!”
羅飛盯著王景碩看了一會兒,說:“李俊鬆前一陣失蹤了。”
王景碩翻了翻眼皮,麵無表情地吐出四個字來:“關我屁事。”
羅飛又繼續說道:“他是被綁架的。綁匪前天晚上和李俊鬆的家屬進行了交易。交易地點就在金山體育場的K區看台。當時體育場內正在進行一場重要的足球比賽。綁匪趁著比賽結束的混亂當兒,成功地取走了價值百萬的鑽石。”
王景碩把頭轉了過來,他看著羅飛,似乎在琢磨對方話語中的意思。
“有證據表明,你當時也在K區看台上,身穿紅色球衣混跡在客隊球迷中間。而且比賽結束不久,你曾打電話給你的前妻,說是手上搞到了一筆錢,對嗎?”
王景碩再糊塗,這時也聽出味兒了。“哦,你以為我就是那個綁匪?”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轉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不想解釋一下嗎?”
“當然要解釋,”王景碩頓了頓,忽又帶著一絲怪笑反問道,“這可是一樁大案子啊,對吧?”
“綁架,當然是大案。”
“那我的解釋應該很有價值了?”
羅飛點了點頭。王景碩便伸出五個手指:“我也不多要,信息費五百塊。”
這次輪到羅飛愣住了。他還從來沒見過有人會在接受詢問的過程中向警察索要信息費的。一旁的尹劍更是目瞪口呆,他忍不住要提醒對方:“喂,你搞清楚狀況!現在是我們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你如果不想要這個機會,那我們就把你帶回公安局,直接上刑拘!”
“上就上唄。”王景碩無所謂地攤著手,“外麵的世界這麽險惡,我找個有吃有穿的地方休養一陣也不錯。”
羅飛和尹劍對視了一眼,都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要說這麽大的案子,五百塊就算從辦案經費裏支一下也沒什麽。隻是這種錢要給到一個嫌疑對象的身上,這實在是有點遭到敲詐的感覺。
“給你錢有什麽用?”尹劍用嘲諷的口氣說道,“最後還不是賭個精光?”
沒想到王景碩卻嘟囔著說道:“這次不賭了……明天是我女兒生日,說好了要買個禮物給她。”
羅飛心念一動。看來這家夥雖然是個混蛋,對女兒倒還是上心的。也難怪王姍禕會在母親麵前護著他。
羅飛算是給自己找了個接受對方要價的理由,他便點頭道:“那好吧,隻要你能講清楚,五百就五百。”
王景碩把身體往沙發背上一靠,心滿意足。然後他開始慢條斯理地說起來:“這事吧是這麽回事。上個禮拜有人往我家寄了封信,收信人寫著我的名字。我女兒幫我收了,然後轉交給我。信裏麵裝著一張球票和一張彩票。球票就是前天晚上那場比賽的,彩票也跟那場比賽有關,複式投注,麵值兩千塊,押的是兩隊打平。”
羅飛的眉頭皺了起來:“所以你才會出現在球賽現場?你那四千多塊錢就是彩票中獎得來的?”
“就是這樣。我對足球雖然興趣不大,但是手裏捏著這麽大麵額的彩票,怎麽也要到現場來盯著嘛。”王景碩得意地說道,“而且我這一盯吧,還真就中獎了。”
“那你怎麽會有紅色的球衣呢?”既然不是球迷,肯定不會事先準備球衣啊。
“那衣服是進場的時候領的。有人站在看台的入口處,看我沒穿球衣就發了一件給我,不要錢。”
這也說得通,發球衣的應該是客隊球迷俱樂部的工作人員。羅飛又問:“給你寫信的人是誰你知道嗎?”
“不知道,那是一封匿名信。”王景碩翻了翻眼睛,“我就說嘛,誰沒事寄這玩意兒給我?天上沒有掉餡餅的呀!果然,這是有誰故意要陷害我呢?”
羅飛衝尹劍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出門打了兩通電話回來,報告說:“和客隊球迷俱樂部核實過了,那天確實有人給球迷免費發放客隊隊服。另外王姍禕也證實了匿名信的事情。”
“我沒說謊吧?”王景碩把手伸了出來,“可以給錢了嗎?”
“那個信封還在嗎?”即便知道信封上也不會留下什麽線索,但羅飛還是忍不住要問一句。
“不在,當時就扔進垃圾桶了。”王景碩的手指往上挑了挑,示意催促。
羅飛拿出錢包,數出五張百元大鈔遞給對方。
王景碩把錢揣進衣兜裏,伸了個懶腰問道:“這回沒事了吧?我可真撐不住了,困死了。”
“你就在這兒睡吧。”羅飛把一張房卡扔在了茶幾上,“這房應該能住到明天中午。”
王景碩也不客氣,樂嗬嗬地把房卡收了。羅飛則帶著尹劍離開了房間。
一踏上走廊,尹劍就重重地歎了口氣:“線索又斷了!”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羅飛用半是勸慰半是教誨的口吻說道,“以後記住了,任何時候都不要太過樂觀。”
“羅隊啊,這次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覺得不對勁的?我想肯定要比我先知先覺吧?”
“當我看到王景碩是個賭徒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案子很可能不是他做的。”
“為什麽?”
“因為那起綁架案策劃得滴水不漏。綁匪在取贖金的過程中更是排除了一切潛在的風險。一個風險控製意識這麽高的人怎麽會淪為賭徒呢?你看王景碩,他在兩天的時間內輸光了四千多塊,這明顯不符合綁匪的行事風格。”
尹劍一邊聆聽一邊點頭,不過他很快又產生了一個新的疑問:“既然你早就知道綁匪不可能是個賭徒,那在排查酒店的時候,你為什麽首先要去遊藝廳呢?”
“你把這事想複雜了。”羅飛微微一笑,給出了一個簡單的答案,“因為遊藝廳在地下室,當時是距離我們最近的地方。”
第四章 醫院
殺人很容易,麻煩的是如何處理屍體。
(1)
十一月二日。
荷花池是省城境內的一座小湖泊,每年夏季,湖內便開滿荷花,因而得名。在荷花池南側有一片草地,早已成為附近市民休閑散步的絕佳場所。
近幾個月來,草地東側相對平整的那塊區域被一幫愛跳健身舞的大媽所占領。她們每天早晨八點鍾準時在此集合,一番歡跳總要到十點左右才會結束。
今天也不例外,一幫老姐妹們都到齊之後,組織人陸大姐便拿出一個便攜式的播放器,準備開始播放配樂。可是她還沒來得及按下按鈕,卻有另一段音樂提前響了起來。
那是一首很惡俗的歌,在空曠處播放的時候,其最大的優勢在於能製造出足夠的分貝。
“是誰的手機呀?趕快接了。”陸大姐嚷嚷了一聲。然而那幫姐妹們全都掛著一副事不關己的無辜表情。片刻後陸大姐意識到這聲音並不在自己前麵而是在身後,於是她又轉過身來。
身後有一張公用長椅,音樂聲正是從椅麵下方傳出來的。
“誰丟手機了?”陸大姐嘀咕著走過去,她用右手撐著椅麵,慢慢蹲下身。卻見椅麵下藏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裏麵鼓囊囊地塞著不少東西。陸大姐伸出左手把塑料袋往外拉,感覺還挺沉。
幾個愛湊熱鬧的老姐妹這時也圍攏過來。
“這是誰的東西呀?”
“裏麵好像有個手機。”
“正響著呢,沒準就是失主打來的,一接就知道了。”
“合適接嗎?”
“有什麽不合適的?這麽多人看著呢,誰也不是小偷。”
……
在這片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中,陸大姐解開了塑料袋頂部的結扣,她把袋子口拉開,向裏麵看了一眼。第一下似乎沒看明白,於是把袋子繼續往下扒拉,裏麵的東西便更加清晰地呈現出來。
陸大姐像是過了電似的,整個人往後彈開半步,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同時她號哭般的大喊了一聲:“我的個媽呀!”
三分鍾後,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趕到現場拉起了警戒線。但警戒線並不能阻斷人們的好奇心。荷花池畔所有的閑人都在向這邊聚攏,他們圍在圈外,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又過了十來分鍾,羅飛帶著技術人員來到現場。他們分開人群,進入了警戒圈內,一眼便看見黑色的塑料袋散落在長椅邊,袋口露出一團黑乎乎的毛發。
羅飛神色凝重,他蹲到近前,伸手將袋口徹底拉開,袋子裏包裹著的一顆人頭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顆男子的頭顱,雙眼半睜,死不瞑目。他的麵龐上凍結著臨死前的表情,悲傷、驚詫、恐懼、憤怒,多種激烈的情緒交雜在一起,令人過目難忘。
羅飛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轉頭對身旁的尹劍說道:“打電話叫莊小溪過來吧。”
抵達現場後的莊小溪確認了頭顱的主人——正是失蹤多日的李俊鬆。女人站在丈夫的頭顱前沉默良久,她的臉上似乎看不出什麽表情。但羅飛知道,她隻是習慣了將那些柔軟的東西隱藏在堅硬的外殼下。
雖然早已預料到李俊鬆的不測,但頭顱的出現還是讓案件性質發生了重大改變。綁架案變成了惡性殺人分屍案。由於現場一度聚集了太多的圍觀者,荷花池畔驚現人頭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成了全城熱議的恐怖話題。
專案組旋即擴編,由市公安局宋局長親自掛帥。當天下午,擴編後的專案組在公安局會議室召開了第一次案情分析會。除了宋局長之外,出席會議的還有一位重量級的人物。那是一個身形瘦小但儀表威嚴的半百男子。羅飛認得此人正是身居市委常委高位的省城政法委書記唐兆陽。
公安刑偵工作也算是政法委主管的一個分支,但政法委書記親自出席刑偵會議還真是罕見。羅飛不知道這是出於對本案的重視呢,還是另有其他原因,他無暇辨別這些官場之事,當務之急是首先把案情向領導做個清晰的匯報。
“死者李俊鬆,男,今年四十六歲。原為人民醫院腎髒科主任醫生,半年前因一起醫療事故被解聘,此後一直無業。十月二十三日晚間,李俊鬆獨自駕駛一輛凱美瑞轎車至本市郊區的楚崗風景區,隨後失蹤。十月三十日下午,李俊鬆的妻子莊小溪收到一個包裹,包裹內有一枚人體斷指。經指紋比對,這枚斷指屬於李俊鬆的右手拇指。斷指截麵可見活體反應,證明該手指被截斷時李俊鬆仍然存活。寄件人以此威脅莊小溪,要求對方準備價值一百萬的鑽石,於當天晚上在金山體育場進行交易。綁匪對這次交易進行了嚴密的設計,警方的現場布控完全失敗,作為贖金的鑽石被綁匪取走。”
聽到這裏唐兆陽搖了搖頭,似乎心中有些想法。
宋局長察言觀色,他對羅飛做了個暫停的手勢,然後專門向唐兆陽解釋說:“莊小溪希望能幫李俊鬆把斷指接活,所以她拒絕了警方的拖延戰術,執意要求當晚就和綁匪交易。羅飛他們隻好倉促上陣……”
唐兆陽“嗯”了一聲,看看羅飛說:“繼續吧。”
羅飛便接著往下講述:“警方隨後展開排查,從多個角度尋找綁匪的蹤跡,但一直沒能取得有效的突破。今天上午七點五十八分,110話務員接到報警電話,說荷花池畔的草地上發現了一顆人頭。我隨即帶人趕往現場勘查。經莊小溪辨認,這顆人頭正是李俊鬆的。人頭用一隻黑色的垃圾袋包裹。袋子裏除了人頭之外,還有一隻手機和一張紙條。手機是李俊鬆生前所用,綁匪在交易贖金的過程中也是用這隻手機和莊小溪進行聯絡。當時塑料袋被藏在一張長椅下麵,手機則提前設置好鬧鍾。鬧鈴響起之後被現場跳舞的大媽們發現。紙條上則寫著一句話,應該是綁匪特意留下的……”
在羅飛說話的過程中,尹劍一直配合操作著一台投影儀,不斷向與會者展示著現場拍攝到的照片。最後說到紙條的時候,投影屏幕上也適時出現相應的特寫,所以羅飛沒有把紙條上的字句念出來,而是讓大家自行閱讀。
那張紙條上寫的是——
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懲罰。
會場上出現了短暫的寂靜。大家都在沉思著,試圖揣摩出這句留言背後的意義。
片刻後羅飛的聲音再次響起:“紙條上的字是用打印機打上去的,無法鑒定筆跡;技術人員仔細檢查了現場所有的遺留物,也沒有發現諸如指紋之類的痕跡。另外現場位於荷花池畔,周圍缺少道路監控設備,所以排查監控的偵破手法也行不通。”
宋局長接過話頭說:“這意味著我們的對手具有極強的反偵查意識。”
羅飛點頭道:“至少到目前為止,他的所有行動都沒有留下可供警察追查的線索。”
宋局長停頓了片刻,又問:“死亡時間呢?”
“結合死者頭顱的腐敗情況以及近期的環境溫度,法醫給出的判斷是三天左右。”
“三天左右……”宋局長略略一算,“那就是在贖金交易前後。”
羅飛點點頭,進一步分析說:“綁匪很可能在獲取贖金之後就把李俊鬆殺害了。在他的計劃中,恐怕從來沒有給李俊鬆留過活路。”
“這並不是一起單純的綁架案。”宋局長作出了某種論斷,“這是一起兼具勒索性質的報複殺人案。我建議把排查重點瞄準和李俊鬆有過節,尤其是經濟上有糾紛的人群。”
羅飛認同對方的判斷。如果僅僅是綁架然後撕票,綁匪完全沒有必要這樣處理死者的人頭。把人頭留在人流頻繁的市民公園,並且用手機來吸引關注,這明顯帶有強烈的複仇意味。而刻意留下的那張字條更是在向世人宣告些什麽。
其實羅飛之前已經把死者生前的矛盾點作為排查的重點,但那時思路大方向還是落在綁架案上,也就是說綁匪的主要目的是求財;而現在看來這個思路確實要改變了,綁匪的主要目的應該是尋仇,而謀財隻是一個附帶的衍生品。
宋局長又盯著投影屏幕上的字條看了一會兒,他的眉頭慢慢皺起來,呈現出某種憂慮。末了他把目光轉回到羅飛身上:“你們在排查的時候要注意,不光是尋找凶犯,更要防止出現後續的受害者。”
羅飛深吸了一口氣,用低沉的聲音說了句:“明白。”
“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懲罰。”——這“一切”兩個字,顯然不是李俊鬆一個人能夠代表的。
那麽要受到懲罰的有罪之人,除了李俊鬆之外,還有誰呢?這個問題必須引起警方足夠的重視。
宋局長又道:“既然消息已經散開,就沒必要遮遮掩掩的了。我看可以向全市發布協查通報,適當的懸賞也可以。打一場人民戰爭,不管他藏多深,也得把他挖出來!另外在排查中需要用到的人力財力,你不用顧慮,我不給你設置任何上限。”
羅飛應了聲:“好!”領導說出這樣的話,已經表明了不惜一切代價要破此案的態度。這對羅飛來說既是支持,也是壓力。
這一切布置妥當之後,宋局長把臉轉向身旁的唐兆陽,用征詢意見的口氣說道:“唐書記,你看呢?”
唐兆陽沒有直接回應對方,他的目光盯在了羅飛身上。在凝視良久之後,他開口道:“羅隊長,我知道你是一個優秀的警察。你曾破獲很多案子,更厲害的對手你也不懼。所以激勵的話、鞭策的話,我覺得都不用說,我相信你的能力。我隻想解釋一下我今天為什麽會在這裏。”在停頓片刻之後,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因為李俊鬆,他曾經救過我的兒子。”
宋局長補充說:“唐書記的兒子得過尿毒症,是李俊鬆做的換腎手術。手術很成功,恢複得也非常好。”
羅飛挑了挑眉頭,略有些意外。他想起了李俊鬆書房裏的那些X光片,原來其中的某一張就是來自於唐兆陽的公子。
這麽算來,李俊鬆還是唐書記的恩人。羅飛暗地裏苦笑了一下:這案子對他來說,又平添出三分無形的壓力來!
(2)
協查通告
近日本市發生一起惡性綁架殺人案。受害人為一中年男性,身高一米七二,體重六十三公斤。受害人於十月二十三日晚駕駛一輛白色凱美瑞牌轎車(車牌號為XAEK282),於二十點十五分左右抵達市郊楚崗風景區,隨後便與外界失去聯係,轎車則被棄置於楚崗風景區路邊。十一月二日上午,市民在荷花池畔草地發現了受害人的頭顱,而死者身體的其他部位目前下落不明。
經警方推斷,受害人在十月二十三日晚遭到綁架,約十月三十日晚至三十一日之間遇害。
受害人失蹤時上身穿棕黑色男式夾克,下身穿藍黑色西褲,黑色皮鞋。另受害人遇害時右手拇指缺失。
請市民協助提供線索。若所供線索直接幫助警方破案,將可獲得三萬元的獎勵。
協查通告下方還配有李俊鬆的個人照片以及他失蹤時所穿的同款衣鞋的特寫照片。該協查通告已通過各大媒體傳達給省城市民。
與此同時,警方的摸排走訪也全麵展開。案件已被定性為“帶有報複性質的綁架殺人案”,所以排查重點進一步鎖定為李俊鬆生前的矛盾關係。
羅飛和尹劍來到了人民醫院的醫務科,他們要對李俊鬆從業期間的社交狀況進行梳理,包括醫患關係和職場關係。
接待羅飛的仍然是醫務科科長肖嘉麟。針對警方的詢問,他感慨道:“現在的醫患關係確實很緊張。病人和家屬對醫護人員不滿已經成了一種常態。文明一點的投訴,不講理的直接動手打人。我們醫務科每天都要處理這樣的事情,焦頭爛額的。我這個科長更是不好當啊。具體李俊鬆這塊呢,可以查一下醫務科的工作記錄,把和他相關的糾紛和投訴整理出來。”
羅飛點點頭:“那就麻煩你們盡快查一下。”
肖嘉麟安排了一名叫作譚靜的科員著手此事,自己又接著說道:“一般產生糾紛之後,對方都會提出經濟賠償的要求,不過因此就綁架殺人也太誇張了吧。其實大部分的糾紛責任並不在我們醫護方,很多病人的素質特別差,既不懂醫療方麵的知識,又很不講理。還有一些人甚至就是故意要找茬訛錢的。在我的印象中,真正因為李俊鬆的責任而產生的糾紛好像就是兩起。一起就是王鈺死亡的事,還有一起是個誤診。”
羅飛敏感地問道:“誤診那事是什麽情況?”
肖嘉麟說了句:“那事肯定和案子沒關係的……”
“和案子有沒有關係應該由警方來判斷。”羅飛提醒對方,“你隻要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們就行了。”
“好吧。”肖嘉麟攤了攤手,然後開始講述,“被誤診的那個人叫許明普,男的,五十來歲。半年前因為尿血到腎髒科做的檢查,那天給他看病的門診醫生就是李俊鬆。當時李俊鬆給出的診斷結論是尿路感染,簡單地開了點消炎藥就打發病人回去了。後來許明普的症狀持續惡化,不久前他又去紅山醫院做了一次檢查,結果發現得了腎癌,而且已經是晚期了。”
“也就是說,當初尿血的時候其實就是癌症,但李俊鬆卻沒有查出來。結果拖延了半年,病情已經惡化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了。”
“是這個意思。”
“那李俊鬆的責任很嚴重啊?”
“確實嚴重,而且很難理解。腎癌的診斷主要依靠影像學的檢查,符合率高達90%以上。當初檢查的時候特意拍了X光,底片現在也能查到,腫瘤陰影非常明顯。按理說隻要醫生看到了這張X光片,就不該出現誤診的情況,更何況是李俊鬆這樣的腎髒專家。”說到這裏肖嘉麟停頓了片刻,轉了種語氣又道,“我甚至懷疑,這次誤診是李俊鬆故意為之。”
“故意誤診?為什麽?”
“那時候王景碩不是正跟醫院鬧嗎?那會兒院方已經作出決定了,要李俊鬆出麵承擔責任,滿足對方的賠償要求,否則就將他解聘。沒準李俊鬆就是因為這個心生怨恨,所以故意誤診,給院方製造麻煩。”
通過誤診來報複院方?可是出了這種事情,病人最怨恨的對象還是做診斷的醫生吧。以李俊鬆的懦弱性格,他有膽子使出這樣的手段嗎?羅飛對此深表懷疑。可是按照肖嘉麟的說法,如果不是故意的,那又太難理解了。
會不會是精神上受到的壓力太大,恍惚之間才造成了如此嚴重的誤診?因為李俊鬆已經遇害,這些猜測恐怕也難以核實了。不過羅飛此刻更關心的倒是病人的反應。
“那個病人,叫許明普是吧?他有沒有到你們這邊鬧過事呢?”
“當然鬧過。他的情緒很激動的,不過也能理解,畢竟是人命關天的事情。”
“那他提出了什麽要求?”
“肯定是要求賠償啊,而且開口就是一百萬。”
一百萬?綁匪要求的鑽石不也是價值一百萬嗎?羅飛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你怎麽能說這事跟案子肯定沒關係?”他費解地看著肖嘉麟,“照我看這個許明普的疑點很大啊!”
“可是許明普根本沒有作案時間。”肖嘉麟解釋說,“這些天他一直住在我們醫院腎髒科的病房裏,怎麽可能去綁架殺人呢?”
“哦?他在你們這裏住院了?”
“是啊,為了息事寧人嘛。我們開出的條件是立刻安排他入院治療,費用全免。這才把他安撫住的。”
“那他具體是哪天入的院?”
“應該是上上個禮拜五吧?”肖嘉麟拿出手機翻查了一會兒,確定道:“沒錯,就是上上個禮拜五,十月二十三號。”
羅飛的眉頭皺了起來——十月二十三號,那不正是李俊鬆離家失蹤的當天嗎?他覺得這事越來越值得深究一番了,便追問道:“他是怎麽來鬧的,怎麽住的院,整個過程你給我詳細說說。”
肖嘉麟回憶著說道:“許明普是那天下午到醫院來鬧的,先去了腎髒科的門診。門診醫生通知了我們醫務科,於是我們就把他請到辦公室解決問題。他講述了被誤診的事,我們查了當時的就診記錄,包括X光片什麽的都調出來了。結果證實的確是李俊鬆的診療出現了重大失誤。這樣的話我們就隻能接受事實,跟對方談談條件了。許明普提出兩個條件,第一是賠償一百萬,第二是把李俊鬆叫出來。而這兩個條件對我們來說都是無法完成的。當時他的情緒很激動,我也不敢再刺激他,隻能一邊把他穩住,一邊設法和他的家屬取得聯係。到了五點來鍾的時候他兒子許強趕過來了。許強一開始的態度還不錯,配合我們對許明普進行勸解。好說歹說之後,許明普終於同意先跟兒子回家吃飯。這父子倆走了之後,我也下班回家,心想總算把今天對付過去了。沒承想到了晚上十點鍾左右,父子倆又來到醫院大鬧。我連忙也趕回來處理。這次連許強的態度也變得強硬起來。許明普再次提出他的要求,還逼著我給李俊鬆打電話。我當著他的麵撥了電話,李俊鬆沒接,他這才作罷。後來我作出承諾,可以免費對許明普展開後續治療。於是當場就辦了入院手續,此後許明普就一直住在腎髒科的病房裏。”
“你剛才翻看手機就是在查那天給李俊鬆的呼叫記錄吧?”
“是啊。”肖嘉麟把手機展示給羅飛,“具體的呼叫時間是十月二十三日的二十二點四十七分,大概半小時之後我就給許明普辦了住院。”
羅飛也記得:李俊鬆那部常用的手機上的確留有這麽一條未曾接聽的記錄——二十二點四十七分,當時李俊鬆應該已經遭遇了綁架。如果說許明普先綁架了李俊鬆,然後再趕到醫院來鬧事,從時間上來說也是有可能的。雖然說許明普後來一直住院,但不能排除外麵還有同夥,而後續勒索贖金和殺人的過程就是由同夥完成的。如果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許明普的兒子許強顯然值得重點關注。或許他隻是假意把父親勸走,然後父子二人共同實施了對李俊鬆的綁架。再回到醫院時,許強逼著院方交出李俊鬆,其實正是一種刻意而為的障眼法。
因為李俊鬆的嚴重誤診危及到了許明普的生命,這父子倆作案的動機是存在的。可是作案過程中的諸多細節還是很難解釋。
首先,李俊鬆失蹤的地點是楚崗風景區,許明普父子是如何找到對方,又如何實施綁架的呢?最合理的解釋是他們一路跟蹤李俊鬆而來,在偏僻的楚崗找到了下手機會,可是道路監控中並未發現有可疑車輛跟蹤凱美瑞啊。
又或者是許明普父子把李俊鬆約到了楚崗?那意味著他們早就跟李俊鬆聯係上了?當天兩次到醫院鬧事都是為了給綁架案做掩護?可是在和醫院接觸之前先找到李俊鬆,這不僅不合邏輯,從操作上來說也有很大的難度。因為要找出一個半年前給自己診療過的醫生,沒有醫院方麵的配合怎能做到?
另外許氏父子是否有能力策劃並實施這樣一起精妙的綁架案呢?一個重要的細節是:綁架者用王景碩作為幌子來幹擾警方的視線,這說明他不僅知道王景碩和李俊鬆之間的過節,而且對王景碩好賭的秉性也非常了解。許氏父子怎麽會知道這麽多事情呢?難道是綁架得手之後對李俊鬆進行拷問而知?
就在羅飛凝眉思索的時候,科員譚靜已經把涉及李俊鬆的糾紛和投訴資料整理好了。羅飛接過資料略略瀏覽了一遍,發現王景碩和許明普的事情在上麵都有記載。他拿起一支筆把王景碩那條給畫掉了,然後把資料轉交給尹劍,吩咐說:“把這裏麵涉及的人排查一遍,看看有沒有可疑對象。尤其對這個許明普,還有他的兒子,要作為重點排查對象。我要知道他們的職業、性格、口碑,以及在案發時間段的活動證明。”
尹劍點點頭,拿著資料安排人手去了。這邊羅飛又繼續向肖嘉麟展開詢問:“醫患方麵的事先這樣吧。再說說同事關係,李俊鬆有沒有和哪個同事產生過激烈的矛盾?”
“同事之間的矛盾?”肖嘉麟自嘲地笑了起來,“那就得說我了吧?是我把李俊鬆的飯碗給砸了,他肯定挺恨我的。”
“可你沒有理由去報複他。我說的矛盾,指的是有沒有誰對李俊鬆心懷怨恨?”
“你要是這麽問的話……”肖嘉麟沉吟道,“我還真想起一個人來,但我不知道說出來合不合適……”
“沒什麽不合適的,現在是警方在探案,想到什麽說什麽。”
肖嘉麟便吐出了一個人的名字:“病理科主任,柯守勤。”
“柯守勤?他和李俊鬆有過節嗎?”
羅飛對這個人物印象頗深,尹劍更是對其產生過懷疑。現在連肖嘉麟也提到了這個人,這顯然值得關注。
肖嘉麟回答說:“他和李俊鬆是情敵。”
“哦?”
“柯守勤、李俊鬆還有莊小溪,他們三個都是醫學院畢業的。”肖嘉麟進一步解釋道,“李俊鬆和莊小溪是一屆的同學,柯守勤則是他們的師兄。柯守勤一直愛慕著莊小溪,可是莊小溪卻喜歡李俊鬆,這兩人畢業之後就結了婚。但是柯守勤並不死心,他非常看不起李俊鬆,覺得莊小溪終究會離開對方的。所以他一直單身,期待有一天能取而代之。”
柯守勤對莊小溪的確有一種超乎尋常的關懷,這一點很容易看出來,不過——羅飛說出自己的判斷:“好像莊小溪始終沒有變心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肖嘉麟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我隻聽說莊小溪前一陣在和李俊鬆鬧離婚,但李俊鬆死活不同意。”
羅飛目光一凜,他明白對方的潛台詞。
“不管怎麽樣吧,柯守勤對李俊鬆的敵意還是很深的。上次王鈺死亡那件事,如果不是柯守勤捅出來,也不會惹出這麽大的麻煩。”肖嘉麟越說越來勁了,看來他之前所謂的“不合適說”純粹就是擺個態度。
羅飛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那事還和柯守勤有關係?”
“就是柯守勤做的死亡分析報告。”肖嘉麟開始詳解此事,“他是病理科的主任,如果病人死亡,對死亡原因又存疑的,就會把屍體送到他那裏解剖,找出原因。按理說像王鈺這樣的病人,早就隻剩下半條命,死了也就死了。可是王景碩卻不肯善罷甘休,一定要我們解釋清楚人是怎麽死的。那就隻能送到病理科做解剖了。本來都以為是走個過場,隨便找個合理的死因對付過去就行了嘛。王鈺本身是腎病手術入院的,就說腎衰竭,或者其他什麽並發症導致死亡,家屬也不能說什麽。可是柯守勤在報告裏給出的死因卻是呼吸係統衰竭,這不就麻煩了嗎?”
“為什麽麻煩?”羅飛對醫學知識不太了解,所以要問得詳細一些。
“王鈺上著呼吸機呢,一天兩千多塊,就是用來防止呼吸衰竭的。結果人恰恰就是因為呼吸衰竭死了,這裏麵當然就有問題了。”
“哦,所以王景碩就借機鬧起來了?”
“對啊。”肖嘉麟道,“他這一鬧,我們就必須展開深入調查了。像王鈺這樣的重症病人,整套護理係統都配備了電腦記錄儀。於是首先就查詢出事那天晚上的監護記錄,結果發現呼吸機有將近半個小時沒有工作,正是這半個小時導致了王鈺的死亡。這下這件事的性質就徹底變了,成了因呼吸機故障而導致的醫療事故。”
羅飛“嗯”了一聲,這裏麵的邏輯他算是聽明白了,不過他還有一個疑問:“既然是呼吸機的故障,為什麽要李俊鬆負責呢?”
“因為李俊鬆就是那天晚上的值班醫生。”肖嘉麟說道,“像呼吸機這種儀器,沒日沒夜地開著,偶爾出個故障也是難免的事情。隻要值班醫生及時處置,就不會發生病人死亡的嚴重後果。可是那天呼吸機一停就是半個小時,李俊鬆不僅沒有及時處置,甚至還刻意隱瞞了這個事實。他的責任能不大嗎?”
“那後來他自己怎麽解釋這事?”
“就是不負責任唄,沒有緊盯監控記錄,中途開小差去了。然後出了事還想蒙混過關。”肖嘉麟輕輕地一咂嘴,“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果不是柯守勤較真不放的話,這事本來也就這麽過去了。”
“等於是柯守勤一手把李俊鬆推到了泥坑裏?”
“不光是李俊鬆啊,整個醫院都很被動的。不瞞你說,那份報告出來之後,我還專門去找過柯守勤,希望他能做一點調整。但是柯守勤堅決得很,一個字也不肯改。”
所謂“調整”就是出具假報告了。這事雖然不太地道,但在當時的境況下,對肖嘉麟也無須苛責。而柯守勤寧可得罪醫院裏的實力派同事也不肯修改報告,這事倒真有些不近人情了,說得嚴重點,甚至有點“吃裏爬外”的意思。
“他為什麽不肯改呢?”羅飛眯起眼睛問道,“就是要針對李俊鬆嗎?”
“他當然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說法——什麽要遵守職業道德、要實事求是之類的。實際上還不是看人下菜碟?”肖嘉麟的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不易察覺的冷笑,“他如果真的那麽有職業道德,又怎麽會和別人聯手騙保?”
“騙保?那可是刑事案件啊……”職業的敏感性讓羅飛一下子警覺起來,“什麽時候的事?沒有報案嗎?”
“就是這兩天發生的事情,保險公司的調查員昨天剛剛來過,現在估計在做內部調查吧。如果確認騙保的話,肯定會向你們警方報案的。”
既然提到了這個話茬,羅飛便索性問個仔細:“詳細說下吧,關於騙保這事的具體情況。”
肖嘉麟講述道:“這事是這樣:前幾天有個建築工人在作業的時候從高空墜落,送到醫院後搶救無效死了。這個工人生前購買了一份危險工種的人身意外保險,保額大概有三十多萬。他的家屬據此向保險公司提出了索賠。保險公司在調查中發現,死者在事發前有過心口疼痛的症狀,並且他的家族有過心髒病史。於是保險公司就懷疑這次事故其實是死者心髒病發作造成的。按照保險合約,這種情況應屬於免賠範疇。但是死者家屬否認了保險公司的猜測,他們說死者從來沒患過心髒病,所謂心口疼痛隻是過度勞累引發的症狀。雙方爭執不下,隻好讓醫院來做鑒定。這個任務當然就交到了柯守勤手裏。柯守勤對屍體進行了解剖,單獨取出心髒進行病理分析。最後他得出結論,死者的心髒完全正常,未發現任何病變症狀。根據他的報告,死者家屬終於得到了保險公司的賠償。”
羅飛聽完之後反問:“難道柯守勤給出的報告是假的?”
肖嘉麟像是要故意賣個關子,嘿嘿一笑說:“報告是真是假,保險公司很快就會有結論的。”
羅飛皺了皺眉頭,似乎對他這種故弄玄虛的態度有些不滿。肖嘉麟看出了對方的情緒,便又主動做了補充說明:“現在也不能說報告肯定就是假的,不過有件事極為可疑。做完報告之後,需要把死者的心髒放回胸腔內,以保持遺體的完整。而我有可靠的消息證實,柯守勤放回胸腔裏的心髒並不是前兩天取出來的那一顆。也就是說,他已經在中途調過包了!”
“你的意思是,死者的心髒是有問題的,但是柯守勤做了一份假報告,然後又另找了一顆正常的心髒來替代死者病變的心髒?”
肖嘉麟反問:“如果不是這個原因,還有什麽理由要將心髒調包呢?”
如果真有心髒調包這個情節,那還真是想不出其他的解釋。不過,羅飛決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你的‘可靠消息’是從哪裏得來的?”
肖嘉麟閉口不言,隻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
見對方不願回答,羅飛便拋出另一個問題:“用於調包的心髒是哪兒來的?”
“病理科專門有個標本室的,各種人體組織都有,有健康的,也有各種病例標本。要找一顆心髒並不是什麽難事。”
羅飛斟酌了一會兒,又問:“柯守勤這個人,平時的口碑怎麽樣?”
肖嘉麟沒有直接回答,他反問道:“你知不知道他有一個外號,叫作
‘柯鎮惡’。”
“柯鎮惡?是那個武俠小說裏的人物吧?”羅飛所說的是金庸的小說《射雕英雄傳》,這部作品曾經在華人圈裏風靡一時,幾乎無人不知。柯鎮惡的角色在其中是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又臭又硬的,性格很不招人喜歡。
“沒錯,就是那個柯鎮惡。”肖嘉麟笑著說道,“這外號是醫學院的學生給他起的,已經傳了好多屆了。”
“柯守勤也在醫學院裏帶學生嗎?”羅飛想起柯守勤第一次出現就是在醫學院的會議室外,當時聽見有學生曾叫他“柯老師”。
“他自己不帶學生,但是莊小溪經常會把自己的學生派到病理科,跟著柯守勤做實習。”
“哦。”羅飛繼續問道,“柯守勤對學生不太好?”
“如果好的話,會得這麽個外號嗎?學生到了他手底下,地位就跟雜工差不多。什麽髒活苦活都得幹,動不動還得挨罵。甚至連焚燒標本這種事,他都能攤到學生頭上。”
“焚燒標本?就是標本室裏的那些人體標本嗎?”
“嗯,主要是病理標本。事實上整個醫院手術做下來的病變組織,都要送到病理科。先做病理分析,然後還要保存兩周的時間,以備複查。兩周之後標本就要進行焚燒處理。那是最髒最惡心的活了,你找個清潔工之類的幹一幹,不就行了嗎?何必非得折騰學生?有的學生隻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讓她們去幹這種活不是糟蹋人家嗎?”肖嘉麟說到激動之處,頗有幾分憐香惜玉的憤慨。
事實上柯守勤之前給羅飛的感覺也很不好,自以為是,說話處事完全不考慮別人的感受,確實令人討厭。那個“柯鎮惡”的外號還真是活靈活現呢。
這時尹劍從屋外走了進來,向羅飛匯報說:“羅隊,排查的事都安排好了。特別關照了許明普父子,相關的信息應該很快就能報上來。”
羅飛應了聲:“好。”然後又轉回來問肖嘉麟:“許明普這會兒住在哪個病房?”
“腎髒科病房——嗯,應該是在住院部的九樓。”
“能不能麻煩你帶我們過去?”羅飛提出請求,“我想當麵和這個人聊聊。”
肖嘉麟很痛快地應承下來,一揮手說:“走吧。”
(3)
羅飛和尹劍跟著肖嘉麟來到了住院部九樓。肖嘉麟先找到了當值的護士長龍丹萍,請她幫忙查詢許明普的床號。然後他吩咐說:“你把兩位警官帶過去,如果他們有什麽需求的,你要盡力配合。”
羅飛聽出對方要撤的意思,想想這邊也不需要再陪著,便提議說:“你先忙去吧。”
“行。你這邊有事的話,隨時打我電話。”肖嘉麟臨別前又主動伸手,熱情洋溢地與羅尹二人相握。
隨後龍丹萍便帶著羅尹二人往樓層西首走去。羅飛一邊走一邊問道:“這個許明普入院之後就沒有離開過吧?”
“當然沒有。”龍丹萍回答說,“我們這邊是嚴格執行住院製度的。像他這樣的晚期癌症患者,在住院期間是不能隨便離開的,要不出事了誰負責呢?”
“會不會有他偷偷外出,你們沒有發現的情況?”
“即便有,時間也很短。因為每隔兩個小時,我們的護士都會進行一次例行的查房。”
羅飛“哦”了一聲。這樣看來,許明普在住院期間外出作案的可能性顯然就不存在了。
說話間龍丹萍在一間病房停住了腳步。這是一個三人間,護士長指著最裏麵的那張床鋪說道:“那個人就是許明普。”
“謝謝你。”羅飛向龍丹萍道了別,然後帶著尹劍走入病房。他們徑直走向了最裏麵的床鋪,那張床上半躺著一名身穿病號服的男子。那男子膚色蠟黃,麵容消瘦,兩隻眼窩深深地陷在顴骨裏,這樣的外貌讓他看起來非常蒼老,遠遠超出五十來歲的實際年齡。
羅飛知道這正是病痛折磨造成的結果。對於一個腎癌晚期患者來說,他的一隻腳已經踏在了鬼門關裏。而這種悲慘的局麵或許就緣於半年前李俊鬆的那次誤診。
站在病人的立場上,李俊鬆肯定算是個“有罪之人”吧?
男子見到有兩個陌生人向自己走來,眼中露出了狐疑的目光。羅飛感覺到那目光並不友好,甚至藏有某些刺人的東西。
“你是許明普吧?”羅飛走到床前問道。
許明普反問:“你們是誰?”他的態度非常生硬,似乎要拒人於千裏之外。羅飛觀察著對方的反應,他猜測此人可能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過多的挫折使他對外界產生了一種本能的敵意。
“我們是警察。”羅飛亮明了身份。跟在身後的尹劍拖過來兩張椅子,兩人分別坐在了床頭。
“幹什麽?”許明普仍然用那種帶刺的目光看著羅飛,好像隨時準備著要和對方幹一架似的。
“我們來找你,是想問問關於李俊鬆的事情。”
“他的事跟我有什麽關係?”
“你知道我們想問什麽?”
“他不是死了嗎?”
羅飛眯起眼睛:“你怎麽知道?”協查通告上並未提及李俊鬆的名字,就算許明普看到報紙上的照片,他也很難確定這個人就是當初給自己看病的醫生吧?畢竟他們隻在半年前見過一次麵。
許明普回答道:“我聽醫生說的。”他的嘴角帶著一絲冷笑,似乎在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我可不怕你!
羅飛點點頭。沒錯,許明普來醫院鬧過,腎髒科的醫護人員應該都知道他和李俊鬆之間的過節。現在李俊鬆死了,自然會有人把消息透露給許明普。
對方的敵意這麽大,如果直接切入案件的話恐怕會引起更大的反彈。羅飛斟酌了一下,決定采取迂回戰術,先聊聊對方願意說的話題。
“我們並不是懷疑你——你這些天一直在醫院待著,怎麽會和殺人案有關呢?”羅飛露出一個示好般的微笑,又道,“我們隻不過想向你了解一下李俊鬆這個人,具體來說,就是針對半年前誤診那件事。”
“他是個不負責任的醫生,是個混蛋!”許明普用生氣的口吻說道。他一邊說一邊看著羅飛,目光已緩和了許多。看得出來,他此刻的憤怒情緒僅僅是針對李俊鬆的,而且他正試圖獲取羅飛對這種態度的認可。
“我聽醫務科的肖主任說過了,那確實是一次非常嚴重的誤診。”
羅飛這話算是向對方表明了自己的立場。許明普應聲點頭,那意思是:你說的很對!
“當時是怎麽回事呢?”羅飛繼續問道,“你能講講具體的經過嗎?”
許明普撐著床墊,把身體往上拱了拱。羅飛看出他想要坐直一點,便主動幫他把床頭的支架搖高。許明普調整好坐姿,然後開始講述:“那是半年前了,我感覺身體不太舒服,而且小便裏麵帶血,就懷疑是腎出了毛病。那天下午,我讓兒子帶我去醫院查查。我兒子就帶我來了人民醫院,特地找了個腎髒科的專家門診——就是那個李俊鬆。結果他是個什麽專家?盡騙著你花錢,拍X光,這個檢查、那個檢查的,做了一大堆,最後說是尿路感染。我當時就不太相信,但他說得好聽著呢,一口一個沒問題,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就行。我就聽他的話,回去好好歇著,結果越歇身體越差。別的不說,你就看看我現在的臉色,像個好人嗎?後來我實在熬不住了,又去紅山醫院做了檢查,一下子查出是腎癌,晚期!人家醫生說了,半年前尿血的時候肯定已經有了病灶,完全能查出來的。所以我這條命就是活生生被李俊鬆這個庸醫給耽誤了!”他越講越激動,到最後甚至呼哧哧地直喘粗氣。
羅飛認真地聆聽著許明普的講述,等對方的情緒稍稍平定之後,他針對其中的一個細節問道:“當時做了很多檢查嗎?”
“是啊,花了好幾百塊呢,結果什麽也沒查出來……”許明普憤憤然控訴道,“這不是明擺著騙錢嗎?”
羅飛又問:“當時檢查下來的報告單你看了沒有?”
許明普搖搖頭說:“我又看不懂的,報告單都是我兒子拿著。”
羅飛“嗯”了一聲,斟酌著還想再問些什麽時,忽聽身後腳步聲響,似乎又有人走進了病房。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莊小溪帶著一個年輕的女孩。莊小溪似乎沒料到會在這裏遇見羅飛,略帶驚訝地喊了聲:“羅警官。”
羅飛也站起身問道:“你怎麽來這裏了?”這兒是腎髒科的病房,而莊小溪是骨科的醫生啊。
莊小溪抬手指指許明普說:“我找他有點事。”許明普看著莊小溪,臉上露出某種期待的神色。
羅飛有些納悶了,怎麽這兩人好像早就認識似的?
這時又聽莊小溪說道:“你們正在聊嗎?那我等會兒再來?”
“不用。”羅飛搖了搖手,“我們已經聊得差不多了,你來吧。”他一邊說一邊往旁邊撤了兩步,讓開了位置。不過他並沒有要離開病房的意思。
莊小溪也不客氣,直接在羅飛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然後她把手裏拿著的一疊資料遞到許明普麵前,說道:“上次說的醫療資助的事情,我已經幫你申請下來了。這裏是資助協議書,你先看看吧。”
許明普搖著手推開:“哎呀,我看不懂的,一會兒等我兒子來看吧。”
莊小溪問道:“你兒子什麽時候過來?”
“他五點鍾下班,應該快了。”許明普說這話的時候,屋裏幾個人不約而同地都往牆壁上的掛鍾看去,現在已經是十七點二十三分。如果許強下班以後就過來的話,應該是快到了。
“那我就在這裏等他。”莊小溪再次把資料塞到許明普手裏,“你先看看吧,有什麽不懂的我給你講。”
許明普不好意思再推托了,他接過那疊協議書,裝模作樣地翻看起來。
見莊小溪閑了下來,羅飛便在一旁問了句:“這是什麽醫療資助?”
“是一種新型的化療藥物,專門針對腎癌的晚期患者。”莊小溪轉過身來向對方介紹,“這種藥物是國內一家著名的醫藥公司開發出來的,剛剛通過了臨床試驗,藥物的療效很好,但價格也非常昂貴。由於現在正處於推廣階段,所以有一些麵向患者的醫療資助項目。恰好我們醫學院有個教授參與了這種藥物的研製,我通過他的關係,給許明普申請到了一個免費醫療的名額。”
“哦。”羅飛大概聽明白了,他向許明普那邊瞟了一眼,含糊問道:“那他知道你是……”
許明普抬起頭來,迎著羅飛的視線說道:“當然知道。這位莊主任就是李俊鬆的愛人嘛。”他在說“莊主任”三個字的時候,語氣中充滿了尊敬,與先前提及李俊鬆時的態度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莊小溪在一旁說道:“我促成這次醫療資助,也是想彌補一下李俊鬆犯下的錯誤。無論如何,這樣的誤診都說不過去。化療對晚期癌症雖然不能根治,但這種藥物的療效還是值得期待的。”
“莊主任是個大好人啊。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可是莊主任和李俊鬆就完全不同,那家夥配不上我們莊主任。”許明普的情緒有些亢奮,就差直接說出“李俊鬆死得好”之類的話了。
莊小溪笑了笑,但那種笑容非常程式化,根本看不出她內心的情緒。
這時病房門口人影一閃,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走了進來。那人穿了一套工裝,頭發油膩膩地搭在腦袋頂上,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
“你來啦。”莊小溪向來人打了聲招呼,“我正在等你呢。”原來這人就是許明普的兒子許強。
“不好意思,下班的時候稍微耽擱了一點。”許強忙不迭地向莊小溪這邊走過來,經過羅飛身邊時,他下意識地投過一個疑惑的目光。
尹劍的手機鈴聲恰在這時響起,小夥子看了眼來電顯示,低聲對羅飛說道:“排查有消息了。”
羅飛揮揮手:“到外麵說吧。”兩人便往病房外走去,身後則傳來許明普的聲音:“兒子,這協議還得你來看,我是真的看不明白。”
羅飛二人來到走廊裏,尹劍接通電話聽了兩句,回道:“你直接向羅隊匯報吧。”說完便把手機交給羅飛,後者接過來說了句:“我是羅飛。”
電話那頭傳來前方偵查員沈源的聲音:“羅隊啊,你不是交代查一查許明普父子嗎?大致情況向你匯報一下:許明普今年五十四歲,本市戶籍。早年是公交公司的員工,就是開公共汽車的。在十年前因為和乘客打架,被開除了,此後一直無業。據他以前的同事反映,這個人脾氣不好,跟誰都合不來。他老婆也是受不了他的脾氣,離了婚。許強今年二十九歲,是本市農藥廠的工人,今年剛剛結的婚。老婆是本市郊區的,在商場裏當售貨員。我到農藥廠那邊也走訪過了,據說許強平時的表現還不錯,不怎麽惹事。他的工作是三班倒,最近十來天沒有出現過曠工的情況,情緒也很正常。”
“好的。”羅飛掛斷了電話,然後把了解到的情況向尹劍複述了一遍。尹劍聽完之後判斷說:“看來這父子倆應該和綁架案沒什麽關係。”
羅飛也認同對方的判斷。雖然許明普具備作案動機,但這父子倆既沒有作案的能力,更沒有作案的時間。
另一個細節是:十月二十三日的二十二點四十七分,許明普父子正在醫院鬧事,肖嘉麟被迫撥打了李俊鬆137開頭的電話。隨後許明普便被安排入院。而在二十三點零二分,屬於李俊鬆的另一部158開頭電話曾打給姚帆,電話接通了十多秒鍾。即便按照最誇張的猜想:許明普父子在第二次來到醫院前已經完成了對李俊鬆的綁架,他們也不可能一邊和醫院糾纏,一邊還拿出李俊鬆的手機給姚帆撥出一個毫無意義的電話吧?
僅從這個細節就可以排除許明普父子作案的嫌疑了。不過在這父子二人身上還有一些未解的謎團,羅飛也得弄個明白。
從病房門口外打量,許強似乎已經把那份合約看完了,正把手裏的資料遞還給莊小溪。羅飛衝尹劍使了個眼色,兩人又走進了病房內。
“看完了吧?這裏麵需要注意的其實就是三點,我覺得有必要再給你們強調一下。”莊小溪拿著合約對父子倆說道,“第一,晚期腎癌是很嚴重的疾病,任何治療都無法保證痊愈,隻能說盡可能地延長患者的生命;第二,這次資助是帶有實驗性質的,資助方需要在治療過程中回收一些數據,所以你們一旦簽了約,就不能單方麵中止合作,否則就要全額退還已經發生的治療費用;第三,和本次治療相關的支出,包括藥物費、住院費、診療費、護理費,這些全部免除,不需要你們負擔一分錢。但是其他附加的支出——比如說聘請護工、購買營養品或者是和本次治療無關的藥物,這些錢就需要你們自己出了。”
“對對對。”許強點著頭說道,“這三點我們都能夠理解。”
“沒有異議的話,那就簽字吧。”莊小溪把合約翻到了最後一頁,跟在她身邊的那個女孩適時遞上了一支簽字筆。
許明普父子分別在患者和患者家屬一欄裏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合約一共兩套,莊小溪將其中一套交給許強保管,另一套則遞給身邊的女孩,說:“回去轉交給李鐸教授。”
女孩脆生生應了句:“好的。”
羅飛猛然間想起了什麽,看著那女孩說道:“你是柯守勤手下的實習生吧?”
女孩一愣,反問:“您怎麽知道的?”
羅飛說:“三十號下午,柯守勤來到醫學院的時候,你在會議室外麵叫了他一聲‘柯老師’,我記得你的聲音。”
“沒錯,那個人就是我,您的記性可真好。”女孩驚訝地讚歎了一句,然後又自我介紹說,“我叫餘婧。”
“你怎麽沒在病理科?”
“這不是莊老師讓我來取文件嗎?”餘婧解釋說,“李鐸教授就住在醫學院裏麵,我回學校的時候正好可以帶給他。”
“那你一會兒還去病理科那邊嗎?”
“得去啊!必須柯老師那邊確定沒事了我才能走,要不然會挨罵的。”說這話的時候餘婧不自覺露出了怵然的表情,看來“柯鎮惡”的名頭真不是白叫的。
“我正好想要找你們。”羅飛建議說,“你過去跟柯老師說一聲,在病理科等我一會兒,好嗎?”
餘婧嘴裏應著:“好的。”眼睛卻看向莊小溪,似乎在征詢對方的意見。
“你去吧。”莊小溪向女孩介紹說,“這位是刑警隊的羅飛羅隊長,他正在調查李俊鬆的案子。”
“哦!羅隊長好!”餘婧熱情地看著羅飛,目光中流露崇拜的神色。
“行了,我這邊的事結束了,你們接著聊。”莊小溪站起身來,視線在羅尹二人和許明普父子間轉了一圈,隨後便招呼餘婧說:“我們走吧。”
兩個女人離開了病房。這時許強也從椅子上站起來,主動向羅飛打了個招呼:“羅警官,你好。”他的神態看起來有些拘謹。
“坐吧。”羅飛招呼著對方,自己也坐了下來,然後他看著許強說道,“之前我已經和你父親聊了一會兒。我們說到那次誤診的事情,聽說當時做了很多檢查,報告單都是你拿著的吧?”
“是我拿著的……”許強遲疑了一會兒,又說,“可是現在已經找不到了。”
羅飛微微一笑:“你還沒找呢,怎麽知道找不到?”
“已經過了半年了嘛。”許強解釋說,“這種東西又不會刻意保存的。”
羅飛“哦”了一聲,又問:“那你還記得報告上是怎麽說的嗎?”
“不記得了。”許強頓了頓,特意強調說,“反正當時沒查出什麽問題。”
羅飛盯著許強看了一會兒,忽然轉頭對尹劍說道:“你帶煙了嗎?給我一根。”
“煙有啊。”尹劍用提醒的口吻說道,“可是這裏不讓抽煙的。”
“對了對了,這是病房。”羅飛敲著自己的腦袋,好像剛剛想起來似的。隨後他拉了許強一把,說道:“走吧,一塊到外麵抽一根去。”
麵對刑警隊長的熱情邀請,許強也不好拒絕,於是便跟著兩個警察來到了病區外。尹劍掏出香煙發了一圈。羅飛率先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在吐出煙圈的同時,他若有所思地說道:“做了這麽多檢查,如果已經患了癌症,是絕對不會誤診的,對嗎?”
尹劍正把香煙往嘴裏送呢,聽到這話動作便停了下來。他看看羅飛,又看看許強,忽然明白這場煙抽得可是別有深意!
許強的動作也僵住了,他的神色有些猶疑,想說什麽卻又不敢貿然開口。
羅飛的目光轉過來盯在了許強的臉上:“既然報告單都在你手裏,那麽最先得知檢查結果的那個人,一定也是你,對嗎?”
許強愣了一會兒,然後忐忑地試探道:“羅警官,你什麽意思?”
羅飛沒有接對方的話茬,隻是繼續著自己的思路:“十月二十三號下午,你父親來到人民醫院鬧事,因為他在紅山醫院查出了腎癌晚期。他是一個人來的,也就是說,他去紅山醫院做檢查的時候,也是一個人,對嗎?”
“沒錯,他是一個人去的。”這次許強正麵回應了羅飛的提問,並且給出解釋,“因為我對李俊鬆的話深信不疑,所以不肯帶他再到別的醫院做檢查。最後他就一個人瞞著我去了。”
“就算你相信李俊鬆的診斷。但是半年的時間過去了,你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再去做一次檢查才是合理的吧?”羅飛追問道,“你為什麽要阻止你父親呢?”
“嗯……”許強語塞了,隻是拖著長音卻沒有下文。
羅飛又道:“後來院方給你打電話,你趕到了人民醫院。一開始你的態度很好,配合醫院把你父親勸回了家。可是晚上你們倆又殺回來了,這次你的態度變得非常強硬。這中間的變化又是為什麽呢?”
許強道:“我爸脾氣不好嘛,我擔心別鬧出什麽事來,就先把他勸回家了。後來一琢磨,這事也太過分了,所以又帶著我爸去討說法。”
“一開始冷靜,過後又衝動?這事可不合常理。設想一下,當你來到醫院,得知父親因為誤診而到了腎癌晚期,你能冷靜得了嗎?就算不想讓父親惹事,也總得讓院方給個說法吧?還有,既然已經把父親勸回家了,再去討說法的時候怎麽又把他帶過去了呢?這不是和你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馳嗎?”
許強再次陷入了張口結舌的境地。
羅飛默默地看著許強,直逼得對方終於低下了頭。然後羅飛才開始闡述自己的推論:“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李俊鬆根本沒有誤診。他早就查出你父親得了腎癌,並且及時把這個結果告訴了你。可是你想要隱瞞這個結果,就請求李俊鬆編一套謊話來欺騙你的父親。對癌症患者隱瞞病情,這事也很常見吧?李俊鬆又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就幫了你這個忙。所以你後來一再阻撓父親去醫院複查。當得知父親鬧到了人民醫院,你的第一反應是趕緊把他哄回家,因為你害怕李俊鬆出麵把真相說穿。到家之後細細一聊,你才知道李俊鬆已經被院方解聘了。這個變故消除了你的後顧之憂,於是你又帶著父親到醫院鬧事,想借機敲醫院一把。我說的沒錯吧?”
許強沉默不語,不敢抬頭。
羅飛又分析道:“隱瞞病情一般有兩個目的,一種是為了讓病人保持樂觀的情緒,但相應的治療並不會停止;還有一種呢,就是純粹想要放棄治療了。從你父親對待李俊鬆的態度來看,你一直都沒把當初檢查時的實情告訴他吧?因為你的目的就是要放棄治療,如果讓你父親知道了,你根本無法交代。”
許強抬起了頭,他看著羅飛乞求道:“羅警官,這些話你可千萬別跟我爸去說……”
“那你得先對我把真相講清楚!”羅飛態度堅定,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
“真相就是你說的那樣……”許強小心翼翼地瞥了羅飛一眼,神色既尷尬又敬畏,然後他開始為自己辯解,“我也是沒辦法。我爸得了這種病,他又沒有醫保,怎麽辦呢?要治的話也是白花錢。這錢別人家花得起,但我們家花不起啊!現在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你要是把這事捅出來,那……那……”
“不但你父親饒不了你,莊小溪給你們找的醫療資助恐怕也得泡湯,對嗎?”羅飛把對方想說又不便說的話講了出來。
許強苦著臉說道:“我們這種家庭條件,這種病真的看不起。如果沒有資助,這一家子都得被拖垮。”
羅飛歎了口氣。這事雖然不光彩,但對於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群,確實也有著無法回避的難處。
“醫療資助,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我也沒必要插手。而且合同都簽過了嘛……”羅飛用這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然後他又解釋說,“我所關心的,是李俊鬆遇害的案件。所以圍繞他本人發生的一切事情,我都要查清真相——你明白嗎?”
許強連連點頭:“明白,明白……”
羅飛也點了點頭,給這場交談畫上了句號。然後他把手裏的煙頭往垃圾桶裏一丟,招呼尹劍道:“走吧。還有另一件事情,今天也得查個清楚。”
(4)
出了住院樓往北走,穿過一條小路,最終來到一片幽靜的樹林邊。林外矗立著一幢兩層的小白樓——這裏便是人民醫院的病理科。
踏入小樓之後,走廊裏彌漫著福爾馬林的氣味。這是一種防腐液,常用於保存各種有機體。對於醫生和刑警來說,這種氣息往往會和死亡聯係在一起。
因為已過了下班時間,小樓內顯得非常冷清。病理科和醫院的其他科室不同,其工作任務主要是分析屍體和病理標本,從來不會麵對活著的病人,所以病理科的醫生一般都不需要加班或者值班。
在一樓的辦公室裏,羅飛找到了餘婧。這個女孩正如約等待著兩位警察的到來。
羅飛進屋之後首先問了句:“柯守勤呢?”他擔心這個不靠譜的家夥不聽囑咐先走了。
餘婧的回答打消了羅飛的顧慮:“在焚燒房裏處理標本呢。”
“哦?”這個話題一下子引起了羅飛的興趣,“我聽說處理標本一向都是你們這些實習生的活啊?”
“可不是嗎?”餘婧誇張地拖著聲調,像是要在羅飛麵前訴苦似的。
“那今天怎麽……”
“這兩天他又不叫我燒了。誰知道怎麽回事啊?他這個人一向如此,想到一出是一出的。”餘婧壓低了聲音,同時特意往走廊裏瞟了一眼。她的位置就坐在窗戶邊,隻要稍稍探頭就可以看到外麵了。
羅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凝目不知在想些什麽。而餘婧發現走廊裏並沒有出現柯守勤的身影,嗓門又大了起來,她咧開嘴說道:“其實他就是叫我燒我也不會燒的,這活實在是太惡心了……”
羅飛還在想著自己的事。尹劍在一旁接過茬問道:“不燒怎麽辦?他不要罵你呀?”
餘婧調皮地一笑:“我們有我們的辦法嘛。”
尹劍繼續追問:“什麽辦法?”羅飛這時候也抬起頭來繼續聽女孩講述。
“請別人代勞。”
“請誰啊?”尹劍看著餘婧,心想這活沒人願意幹吧,而你一個實習生,在醫院裏又能支派得了誰呢?
“苗師傅,晚上值班看太平間的。隻要每天給他五塊錢,他就樂意了。”
尹劍點點頭。看太平間的師傅,這種人倒是什麽活都肯幹,每天能多筆額外的收入也不錯呢。
羅飛插話問道:“是不是很多實習生都這麽幹啊?”他剛才聽餘婧說“我們有我們的方法”,故有此問。
“隻要是來過病理科的,都這麽幹。”餘婧大咧咧地說道,“這種事都是一代傳一代嘛,我也是從師兄師姐那邊學來的。包括具體的操作方法。”
尹劍追問:“還有具體的操作方法?”可能是查案過程中難得遇上像餘婧這樣的青春女孩,尹劍今天的話也多了起來。
“當然有方法啊。苗師傅每天晚上九點上班,早上六點下班。你不能跟他一個點吧?這個樓沒人值班,每天晚上都會鎖樓門。要進入就得刷卡。我們手裏就隻有一張卡呀,也不能一直放在苗師傅那邊吧?”餘婧故作高深地接連問了好幾句,還沒等對方說話呢,她又開始自問自答,“所以我們就摸索出了一套方法。每天下班前,先把要處理的標本從標本室裏挑出來,一罐一罐地搬到焚燒間旁邊的分析室裏。然後正常把樓門鎖好,但把樓卡藏在樓門口的垃圾桶底下。接著你就可以安心回家啦。晚上苗師傅會過來取出樓卡,他先去分析室,把要焚燒的標本從罐子裏取出來,集中放在一個大桶裏麵。然後再到焚燒間裏處理掉。完事之後苗師傅也鎖好樓門,把樓卡藏在垃圾桶下麵。第二天我們隻要提前一點上班,把那些空罐子搬回標本間就行啦。”
“那怎麽也是走得比別人晚,來得比別人早啊。”尹劍看著女孩,帶出一點同情的語調。
“那怎麽辦呢?誰叫我攤上這麽個苦差事?”餘婧噘了噘嘴,“不過這事也怪我,我要不犯錯誤的話,也不會被發配到這個地方來。”
尹劍問道:“你犯了什麽錯誤?”
一旁的羅飛笑了笑,他發現這兩個年輕人聊起來,自己倒好像是個多餘的。不過這樣也好,自己本來就不愛多說話。而那個女孩顯然是個話癆子,你問到的她說,沒問到的她也說,這種性格倒也挺招人喜歡的。
果然,餘婧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把實驗室裏的無毛鼠弄丟了——是醫學院的實驗室,不是這邊的。本來我在那邊做課題,是研究‘人耳鼠’的。哎,你們知道‘人耳鼠’吧?”
尹劍顯然不知道,隻好求助般的看了羅飛一眼。羅飛道:“好像在新聞上看過,但具體怎麽回事也不太了解。”
餘婧便開始講解:“就是用可降解的材料做一個人耳形狀的支架,然後把牛的軟骨細胞接種在支架上,先經過兩周左右的體外培養,接著在無毛鼠的背上切開一個口子,把支架移植過去。隨後那些可降解的材料就會自行消失,而牛的軟骨組織則在鼠背上生長,最後形成人耳朵的形狀。”
“一個在鼠背上長出來的牛骨耳朵?”尹劍眨著眼睛問道,“這東西有什麽用啊?”
“哎呀!”餘婧瞪了尹劍一眼,似乎在責怪對方愚鈍,“現在是試驗研究階段,所以用的牛骨細胞。如果用人骨細胞呢?誰的耳朵掉了就這樣做一個,到時候把長成的軟骨從鼠背上取出來,在患者腦袋上做個皮下植入,這不等於又長出一個耳朵嗎?這個研究如果做深了,完全可以開辦一家生物醫學工廠,到時候每個人都可以在這家工廠裏預訂到自己需要的組織和器官,更換安裝就像是機械調配一樣簡單。”
“那還真是挺神奇的!”尹劍讚歎了一句,但他隨後又意識到什麽,擔憂地問道,“喂,你不會就是把那隻長了耳朵的老鼠弄丟了吧?”
“差一點!”餘婧吐了吐舌頭,“那天我最後一個走的,忘了關培養箱的蓋子,裏麵的老鼠當然全都跑了出來,在實驗室裏亂竄。直到第二天才發現,我趕緊叫了所有的同學來幫著抓。結果真是運氣好,那隻長耳朵的老鼠居然在桌子下麵的廢液桶裏待著呢。大概是它亂跑亂撞的,正好掉進去就出不來了。所以最後雖然丟了好幾隻老鼠,但最重要的那隻還在。要不然真的慘了——這可是整個實驗室半年來的研究成果啊!”
“還好還好。”尹劍鬆了口氣,“你闖的禍還不算太大。”
“那也不小啦。”餘婧苦著臉,“正好那兩天莊老師心情不好,她一生氣,這不就把我發配到病理科來了嘛。”
尹劍報以同情的目光:“你被發配多久了?”
餘婧略微一算:“有十天了吧?”
十天?尹劍心念一動,嘿嘿一笑說道:“那也算你點兒背。那兩天正是李俊鬆失蹤的當兒,莊小溪的心情好得了嗎?你鬧這一出,正好撞上了她的黴頭呢!”
“誰說不是呢?”餘婧自怨自艾地歎了一聲。忽然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麽,連忙正襟坐好,不敢再多說一句。
一串腳步聲正從走廊那頭傳來,由遠及近。當腳步聲停下的時候,柯守勤出現在門口。他板著個臉,心情看起來不太好。
“柯主任,你好。”羅飛站起身打了招呼,“我們來找你了解一些事情,主要還是針對李俊鬆那起案子的。”
柯守勤悶悶地“嗯”了一聲,目光在屋子裏打量著,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餘婧身上,沒好氣地說了句:“你回去吧,這兒沒你的事了。”
餘婧乖乖地站起身。別看她剛才活靈活現的,到了柯守勤麵前,便老實得像隻兔子。在她走出屋門的同時,柯守勤又看著她的背影嘟囔道:“笨蛋,什麽事都做不好!”
餘婧顯然是聽到了老師的責備。她低下頭,尷尬地伸手攏了一下耳畔的頭發。
當著外人的麵,對一個年輕女孩拋出如此帶有侮辱性的言辭,這似乎有點過分了吧?尹劍忍不住要打抱不平,但旁邊羅飛用目光製止了他的衝動。
柯守勤走到窗邊,一邊拉著椅子坐下來,一邊抱怨道:“你們這些警察也真是的,我想說話的時候不讓我說。我現在沒心情了,你們又來找我的麻煩!”
雖然看不慣對方的做派,但畢竟是在別人的地盤上,也隻好客氣一點。羅飛盡量用委婉的語氣說道:“現在情況又有變化了嘛。你肯定也知道,李俊鬆已經遇害了。凶手不光是圖財,更有報複殺人的動機。所以我們必須把李俊鬆的社會關係徹底清查一遍。”
“我早就說過了,要從身邊的熟人開始查,你們查了嗎?”柯守勤揚著下巴問羅飛,那架勢倒好像他成了這次對話的主導。
真是個得寸進尺的家夥。羅飛覺得再這麽慣著對方隻會越來越被動,他決定轉換策略了,於是便笑著說道:“莊小溪列出來的那份名單,我們全都查過了,沒有發現可疑的對象。不過那名單上似乎還少了一個人,也不知莊小溪是疏忽了呢,還是故意沒有寫?”
“哦?”柯守勤翻了翻眼皮,“誰啊?”
羅飛兜著圈子反問道:“餘婧要回醫學院開會,你作為她的實習老師,對這事一定會提前知道吧?那你等於也知道了莊小溪那天下午的行程安排囉?”
“你的意思是懷疑我?!”柯守勤怒氣衝衝地瞪圓了眼睛,“我那天八點鍾上班,一直在病理科做分析,直到莊小溪打來電話,我才請假陪她出去籌錢。你可以問問科裏的人,是不是這麽回事!”
“所以要調查嘛。”羅飛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們有疑點就提出來,你可以解釋。我們並不是特別針對你。辦案就是這樣一個過程。”
柯守勤的怒火仿佛砸在了一堆棉花上,無從宣泄,隻能賭氣般說道:“那我現在解釋完了,你們可以走了吧?”頓了片刻,又說,“再說那天綁匪取走鑽石的時候,我一直在場館裏待著呢,這事能賴到我身上嗎!”
“你確實沒有作案時間。不過——”羅飛話鋒一轉,“這事也不能排除有多人協同作案呢。”
柯守勤沒想到羅飛還有這麽一茬,原以為固若金湯的防禦一下子又顯出漏洞來。他漲紅了臉憋了一會兒,憤憤然道:“噢,我先綁架了李俊鬆,然後自己借錢給莊小溪買鑽石,再費勁找人把這些鑽石拿走?我這是有病了是吧!”
“聽說你一直對莊小溪情有獨鍾啊。如果說既能掃除情敵,又能在愛人麵前表現自己,倒也不失為兩全其美的妙招呢。”羅飛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語氣,但每一句話都能打到對方的痛處,令其疲於應付。
柯守勤意識到眼前這個家夥是個難纏的對手。他開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當再次開口的時候,他的嗓門沒有那麽大了,同時情緒也沉穩了很多。
“我喜歡莊小溪。這事很多人都知道,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但是,”他認真地看著羅飛,“如果你們以為我想要除掉李俊鬆取而代之,那就大錯特錯了。”
“哦?難道你不想和莊小溪在一起嗎?你這麽多年來一直單身,不就是為了她嗎?而且莊小溪前一陣和李俊鬆鬧離婚,對你來說正是一次好機會吧?”
“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在一起嗎?”柯守勤反問道,“莊小溪的性格誰沒領教過?你們覺得我跟她能過到一塊去?愛情和婚姻根本就是兩回事,我們都是奔五十的人了,這個道理還不懂嗎?我雖然看不起李俊鬆,但我很清楚,隻有他這樣的男人才能陪著莊小溪走完這輩子。至於我為什麽單身,嘿,這根本就是另外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我沒必要回答。”
這番話說出來條理清晰,不卑不亢,和先前的柯守勤判若兩人。羅飛讚許地點著頭:“就是要這樣才好嘛。隻有在這種氣氛下,我們才能把事情一件件地講清楚。”
柯守勤把兩隻胳膊交叉起來往懷裏一抱:“還有什麽事,繼續講吧。”
“說說焚燒標本的事吧。”羅飛說道,“這活以前不是都交給餘婧去幹嗎,這兩天怎麽要你親自動手了?”
“因為她根本沒好好幹。她讓太平間的苗師傅幫自己幹活,每天給對方五塊錢,這事被我發現了。”
“她隻要能完成任務就行了嘛,你管她是自己幹還是雇別人去幹呢?”
柯守勤沉住氣反問:“那你說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也許你隻是不想在半夜時分被苗師傅撞見吧?”
柯守勤聽出了對方的潛台詞:“你覺得我會在半夜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所以就找了個理由,不叫餘婧燒標本了,免得苗師傅半夜過來打攪到我?”
羅飛點點頭,然後又說:“這隻是一種猜測。”
“那就請你說得直接點吧,我半夜在幹什麽?”
“燒一些東西。”
“燒什麽?”
羅飛卻又跳開思路問道:“你具體是什麽時候把燒標本這活給收回來的?”
柯守勤回答說:“三天前。”
“三天前。”羅飛眯起眼睛,“那差不多就是李俊鬆遇害的時間啊。”
柯守勤愣了一下,愕然道:“你認為我在燒李俊鬆的屍體?”
“協查通告已經在全市範圍內發布了好幾遍。可是到目前為止還是沒人發現李俊鬆的軀體,這說明凶手找到了隱匿屍體的好辦法。”羅飛聳著肩膀說道,“正好你們這裏有個焚燒間,我就隨便聯想了一下。”
“你的想象力還真是豐富。”柯守勤冷笑道,“不過這座小樓的入口處可是裝著監控的。現在就請你們到保衛科查一下,看看這幾天夜裏我有沒有過來燒過什麽東西。”
“我也注意到那個監控了。攝像頭是正對這樓門口那條小路的。對於熟悉地形的人來說,隻要從樓的側麵貼著牆根走,應該就可以避開監控了吧。”
“所以即便監控查不到,我也還是不能洗脫嫌疑?”
羅飛攤攤手:“誰叫這事巧了呢?正好在李俊鬆遇害的時間點上,你把焚燒標本的活接了回來。”
“那我可真是個傻瓜!”柯守勤有些慍怒地咧開了嘴,“難道我不能提前幾天嗎?李俊鬆在遇害前一周就失蹤了,我的行動卻一點計劃性都沒有?再說了,就算我想要避開苗師傅,我也不用這麽折騰吧?我完全可以等苗師傅燒完標本之後再進去嘛!何必給自己惹上這麽大一個嫌疑?”
“這麽說也有道理哦。”羅飛捏著自己的下巴,“不過我還是想聽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你為什麽要自己來燒這些標本。”
柯守勤再次控製了一下情緒,然後他嚴肅地看著羅飛,問道:“你知道病理科是什麽地方嗎?”
“是做病理分析和死亡鑒定的地方。”
“沒錯。送到這裏來的,或者是病理標本——我們要根據這些標本做出準確的診斷;或者是屍體——我們要針對屍體做出死因分析。所以這座兩層小樓,雖然從來沒有病人活著進來,但這裏卻是決定病人生死的地點。你覺得那些標本很髒嗎?可是每一個標本都對應著一條鮮活的生命;你覺得屍體可怕?可是我們每個人終有一天都要來到這裏,接受人生中最後一次診斷。這就是病理科存在的意義。我為什麽不能容忍餘婧的做法?因為她侮辱了這個神聖的地方——她用五塊錢把這些標本給賣了,這是對生命的踐踏!”
羅飛沉默著,似乎被對方的這番言辭打動了。片刻後他揮了揮手:“好吧。我尊重你的這種情感,我們換個話題。”
柯守勤抱著胳膊,擺出一副“悉聽尊便”的態度。
“說說半年前你給王鈺做的那次死亡鑒定吧。”羅飛問道,“你為什麽要給出一個對醫院、對同事都非常不利的結果?”
柯守勤的回答非常簡單:“因為這個結果就是事實。”
“嗯——”羅飛沉吟了一會兒,從另外一個角度來切入這個話題,“你知道嗎?王景碩曾經出現在金山體育場的贖金交易現場,不過後續的調查發現,他隻是被綁匪利用了,成為幹擾警方視線的幌子。這一招固然陰險,但也暴露出了綁匪的一些馬腳。”
柯守勤的腦子轉得很快:“綁匪肯定是了解半年前那場醫療糾紛的人。”
“那場糾紛就是你製造出來的,對吧?我這話是有點過分,但很多人都是這麽想的。然後李俊鬆丟了工作,進而導致莊小溪要和他離婚。而王景碩也被綁匪利用。這些事情放在一起的話,總是叫人忍不住去設想它們之間的關聯……”
“沒錯,這些事很像是我一個人做的呢。”柯守勤“哼”了一聲,又說,“不過我明確告訴你,哪怕我能預料到後來會惹出這麽大的麻煩,我也仍然會給出一個真實的結果!”
“這是你的職業態度,是你的原則,從不動搖?”
柯守勤堅定地點了點頭。
羅飛凝視著對方,眼睛慢慢地眯了起來:“既然這樣,那前兩天鑒定的那顆心髒呢?為什麽要調包?”
柯守勤的目光一跳,似乎沒料到對方會提出這個問題。他和羅飛對視了一會兒,反問道:“這事是肖嘉麟告訴你的吧?”
羅飛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我就知道是他。”柯守勤的嘴角一挑,露出蔑笑,“這個小人!他早就看我不順眼了,上個月往病理科安插了一個技術員,特意來盯著我的。心髒這事終於讓他抓住了把柄。”
“你不要解釋一下嗎?”羅飛覺得有些奇怪。麵對自己的詢問,柯守勤一直都在針鋒相對。這會兒怎麽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了?
“有什麽好解釋的?”柯守勤竟然硬邦邦地把羅飛頂了回去,“這事跟你又沒關係!”
“也許很快就有關係了。”羅飛提醒對方,“保險公司已經在進行內部調查了吧?如果他們確信有騙保嫌疑,那就成了刑事案件,到時候還得交到我手上。”
“那就等刑事案件的時候你再來吧。”
“真要等到保險公司報案,那我們可就要對你采取強製措施了。”羅飛搖了搖頭,不太理解對方的態度為何如此強硬。
突然間有人說道:“不,羅警官,這事不是你想的那樣!”說話的人不是柯守勤,而是一個女孩。屋內三人循聲看去,出現在門口的正是餘婧。
柯守勤一怔,隨即凶巴巴地喝問道:“你怎麽還不走?”
“我……我去收拾書包了。”餘婧一邊說一邊展示著自己的背包,不過那個小包顯然不用花這麽長的時間來收拾。女孩多半還是有意要在門外偷聽一會兒吧。
“趕緊走!”柯守勤不耐煩地揮著手,“這裏沒你的事!”
“怎麽沒我的事!”餘婧鼓足勇氣頂撞了對方一句,然後又轉過頭來對羅飛說道,“柯老師並不是有意要調包的。隻是……隻是原來那顆心髒被我給弄丟了。”
“哎呀!你胡說什麽呢?”柯守勤拍著桌子站起來。
心髒怎麽會弄丟?羅飛思念一轉,瞬間已明白了七八分。他看著那女孩問道:“被苗師傅給燒了?”
“是的。”餘婧看看柯守勤,又看看羅飛,怯生生說道,“那天做完鑒定,我把心髒放在了分析室。後來忘了收好,結果和要清理的標本混在了一起。苗師傅也搞不清楚,晚上過來一起燒掉了。”
柯守勤眼見著女孩把真相說了出來,他悶哼一聲,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一旁的羅飛則暗暗點頭:原來如此!這一連串的事情都可以講通了——先是餘婧弄丟了心髒,這便暴露了雇用苗師傅的事情。然後柯守勤才不讓女孩繼續燒標本,同時另找了一顆心髒來頂替。
卻聽餘婧又繼續說道:“我原來以為這事沒什麽大不了的。剛剛才知道保險公司已經在查……但柯老師真的沒有騙保,他出具的報告絕對是真實的。你們千萬不要抓他!”說到最後,由於又急又怕,她的聲音裏已經帶出了哭腔。
“你怕什麽?”柯守勤忍不住又站了起來,“我們每一步檢測都是有記錄的,經得起檢查!隻要我不做虧心事,誰能抓得了我?”
“但是弄丟心髒的事情終究掩蓋不住了吧?”羅飛看著柯守勤說道,“到時候家屬鬧起來,總得有人來承擔責任。”
“這是我的責任,我自己來承擔!”餘婧一邊說一邊勇敢地挺起了胸膛。
“你承擔個屁!”柯守勤一句話就把女孩罵了回去,“你一個小小的實習生,出了這種事情,至少是個記大過的處分。你還想不想畢業了?”
女孩癟了癟嘴,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淚花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這事讓我處理就好了嘛。肖嘉麟這個王八蛋,他也就欺負欺負李俊鬆,他敢把我怎麽樣?”柯守勤豪氣萬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後又對著女孩凶道,“所以說你根本什麽都不懂,就會在裏麵添亂!笨蛋,十足的笨蛋!我真是受不了你!”
餘婧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別哭了!趕緊回去!”柯守勤用不容抗拒的口吻命令道。女孩乖乖地轉了身,抹著眼淚離開了。
柯守勤坐回到椅子上,他平息了一下激動的情緒,然後看著羅飛說道:“羅警官,現在所有的事情你全知道了。你想要讓那個笨蛋沒法畢業嗎?”
羅飛笑了:“我隻是在調查李俊鬆的案件。所以和李俊鬆有關的一切細節,我都要知道真相。至於那顆心髒到底是誰弄丟的——這事和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柯守勤也笑了。這是他麵對羅飛以來,第一次露出如此友善的笑意。
“學生給那家夥起了個外號,叫柯鎮惡。”在離開病理科的路上,羅飛把這事告訴了尹劍。
“嗯,怎麽了?”
“你不覺得很形象嗎?”
“對啊,那家夥對學生可真凶……”
羅飛卻搖了搖頭:“不是凶的問題。你沒看過小說嗎?柯鎮惡雖然令人討厭,但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壞人。”
第五章 活死人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我曾經以為這樣的話語隻存在於詩歌中,現在卻發現生活遠比文學更有意思。
(1)
大規模的排查已經進行了一周,警方仍未獲得實質性的突破。案件的艱難程度超出了羅飛的預想。
這並不是一起無頭案,凶犯已經鎖定為李俊鬆的矛盾關係人,而且案發的時間段也非常清晰。羅飛曾以為:隻要將李俊鬆身邊的人物關係理清楚,對作案的時間和動機展開深入調查,凶嫌應該很快就能浮出水麵。然而事實卻證明這隻是他一廂情願的美好憧憬。
從莊小溪、姚帆、王景碩,再到許明普、柯守勤,李俊鬆身邊的可疑人物陸續登場。謎團一個一個地出現,又一個一個地被解開,李俊鬆生前的命運軌跡越來越清晰,可是他究竟因何而死卻始終難覓答案。
公眾對案件的進展極為關注。在鬧市區驚現人頭這種事對普通市民產生的衝擊力是巨大的,這起案子不破,人們便無法找回失去的安全感。在給警方施加壓力的同時,民眾也積極提供各種援助。一周的時間內,警方共獲得市民提供的線索三百多條,可惜的是這些線索沒有一條能經得起後續的深入調查。
羅飛覺得一定有哪裏出了問題:是警方最初的判斷出現了偏差呢,還是凶嫌以一種極為巧妙的方式隱匿了自己的形跡呢,又或者說是警方的排查還不夠細致,仍然存在著遺漏之處?
伴隨著羅飛的困惑,案件也陷入了困頓。接連數天,警方能做的就是不斷擴大調查範圍,從李俊鬆的矛盾點往外輻射,漸漸覆蓋到所有和他有過社交接觸的人群。這種調查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令整個省城的公安係統都疲憊不堪。
直到十一月十日中午,終於又有一條關鍵的線索被反饋上來。
線索緣自莊小溪家中發生的那起盜竊案。
在李俊鬆失蹤的第二天,莊小溪發現家中的首飾少了好幾件。共計是金項鏈兩條、耳環一對、金戒指一個、金手鐲一個。一開始莊小溪以為是李俊鬆偷偷取走賣錢去了,後來經羅飛提醒,她才意識到可能是綁匪拿著自家的鑰匙上門竊財。於是她將那幾件首飾的品牌款式向警方作了詳細的描述,警方則把相關信息轉達到市內的各個當鋪和黃金收購點。
在隨後的日子裏,警方一度收到過六條舉報信息,也就是說曾有六個人拿著與失竊同款的首飾前來變賣。警方對這六人展開了調查,其中五人能出具合法的購買憑證,嫌疑立刻排除。另有一名男子最初無法說明首飾來源,一度被警方列為重點懷疑對象。但後續的調查發現此人是個慣偷,他出售的金項鏈是從另外一戶居民家竊得,與本案並無關聯。
李俊鬆的頭顱出現之後,羅飛一度對首飾這條線索失去了信心。因為他相信凶犯作案的主要目的並不是為了求財。一個並不缺錢同時又心思縝密的家夥,他怎麽可能貿然將竊得的首飾拿出來變賣呢?
可是案情的進展總是這樣出人意料。
最新出現的舉報者是市區一家金店的老板娘。她聲稱下午有一名男子到店裏,想要出售五件金首飾,而這些首飾的特征與警方在通報中提到的完全吻合。
五件金器的特征全部吻合?這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羅飛立刻帶著尹劍趕到了這家金店,老板娘喬靜向他們講述了事發的經過。
“那個人是十二點左右到店裏來的。來了就說有幾件金首飾想賣,讓我看看能給多少錢。我讓他把首飾拿出來,他就從包裏掏出五件首飾,兩條項鏈,一對耳環,一個戒指,一個手鐲。我一下子就想起警察說的事了,再看那些首飾,越看越像。我想報警來著,可惜當時是中午啊,店裏就我一個人,不好脫身。後來我就琢磨,得想辦法穩住他,讓他把個人信息留下來。於是我就說,這些首飾做工都很漂亮的,光按金價回收不合適,肯定得高一點的。具體能高多少呢,我也說不準,得等我老公回來做主。那人聽了挺高興,但又說他下午趕著有事,等不了太長時間。我就說要不你把姓名和電話留下來吧,等我老公回來了,再給你打電話。那人就用手機給我撥了號,他還說了他的名字叫王獻,三橫一豎那個王,奉獻的獻。”喬靜一邊說一邊掏出自己的手機,調出撥號記錄給羅飛查看,對方留下的是一個以187開頭的手機號。
羅飛吩咐尹劍:“查一下這個號碼。”後者立刻便開始著手此事。
喬靜又道:“我還給那些首飾拍了照片呢,說是要給我老公看的。”她擺弄著手機把照片調了出來,羅飛認真端詳了一會兒,果然與莊小溪失竊的首飾極為吻合。他把手機還給喬靜,同時誇讚了對方一句:“你做得很好。”
喬靜笑嗬嗬地,主動請纓道:“要不我現在就打個電話,看那人什麽時候再過來?”身為金店的老板娘,她不僅人長得漂亮,待人處事也機靈得很。
羅飛做了個“OK”的手勢。喬靜便拿起手機開始撥號,不一會兒,電話那頭似乎有了應答。
“喂,王先生吧?”喬靜熱情地打著招呼,“對,是我。我跟你說,我老公看過照片了,他也覺得這些首飾很好的,可以在回購金價的基礎上,每克另加十塊錢的工費。嗯……你覺得可以啊?那你什麽時候過來……對,現在過來就能付錢……好的,那我們就在店裏等你。”
喬靜掛了電話,告訴羅飛說:“那人說一個小時左右過來。”
羅飛點點頭。這時尹劍那邊也查出了一些結果,趕過來匯報說:“羅隊,電話號碼查過了,是實名登記的,機主就叫王獻,身份證號碼也有了,看起來應該是本市戶籍。”
羅飛“嗯”了一聲,又吩咐道:“再查一下他的戶籍資料。”
尹劍又撥了個電話,把王獻的身份證號碼報給了戶籍管理人員,片刻後對方給出了查詢結果,而這個結果讓尹劍非常意外。他立刻表達了質疑:“什麽?你沒搞錯吧?”
對方回答說:“沒錯啊。係統裏就是這麽顯示的。要不我給你轉到漕河派出所,王獻的戶籍所在地?”
尹劍說了聲:“好吧。”對方便開始轉接,尹劍又和漕河派出所通話一番,末了他掛了手機,眉頭緊鎖。
羅飛詢問道:“怎麽了?”
“查是查到了,確實有王獻這個人。但是……”尹劍搖搖頭,“戶籍資料顯示,這個人已經死了。”
“哦?”羅飛立刻想到了一種可能性,“難道那家夥是冒用別人身份開的手機號?”
“我已經讓派出所那邊把王獻的戶籍照片發到我郵箱裏,這事得請老板娘核實一下。”尹劍一邊說一邊扭過頭來問喬靜,“你這邊有電腦好上網的吧?”
“有的。”喬靜把尹劍引到店裏的電腦前,在尹劍的指點下,她打開了對方的郵箱,下載了派出所那邊剛剛發來的照片。
羅飛也湊到兩人身後查看,照片被點開之後,屏幕上出現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又黑又瘦的,但兩隻眼睛炯炯有神。
“是他嗎?”尹劍看著喬靜問道。
喬靜非常確定地回答說:“就是他!”
“啊?”尹劍眨了眨眼睛,“你沒看錯?”
“我每天看的人多了,怎麽會看錯呢?就是這個人,你看,眉眼這裏有顆黑痣的,對不對?我記得清楚呢!”
照片上的男子右眉間果然有顆黑痣。喬靜連這個細節都能說出來,應該不會認錯人的。
尹劍轉過身來看著羅飛,一臉的茫然,前來變賣首飾的那個家夥,竟然是一個死人?
羅飛也皺著眉頭,一時間猜不透其中的玄機。末了隻好說了句:“先等他來再說吧。”
沒錯,那家夥說了馬上要過來。隻要能把他控製住,一切困惑都可以迎刃而解吧。所以現在實在沒必要胡亂猜測,耐心等待就好。
一小時過去了,已經到了約好的時間,可是那家夥並沒有出現。
在羅飛的安排下,喬靜又撥了那人的電話,準備催問一下。令人意外的是,電話竟然沒撥通。
“怎麽關機了?”喬靜茫然聆聽著手機裏傳來的係統提示語音。
“關機了?”尹劍用不妙的口吻猜測道,“他是不是察覺到什麽了?”
“不會啊,之前還說得好好的……怎麽回事呢?”喬靜把手機拿在眼前,盯著屏幕發呆,恨不能把對方從電話那頭揪出來問個明白。
羅飛也覺得喬靜之前的表現並沒有什麽值得懷疑的地方,可是那家夥為什麽會爽約呢?是那邊臨時發生了什麽意外,還是自己這邊的行動出了什麽問題?
無論是哪種情況,繼續等待已顯被動,必須要主動出擊了!羅飛斟酌了一會兒,扭頭對尹劍說道:“我們得到漕河派出所那邊走一趟。你從附近調兩個人過來,繼續在這裏守著。另外,查一下手機的通話記錄,把那家夥的主要聯係人找出來。”
尹劍按照羅飛的吩咐布置妥當,隨後兩人便驅車往漕河派出所而去。這裏是王獻的戶籍管理單位,要解開此人的生死之謎,必須到此處來尋找答案。
漕河派出所位於省城遠郊,主要管理著漕河村的公安事務。這裏的所長於連海親自接待了羅尹二人。當羅飛說明來意之後,他立刻說道:“沒錯,王獻已經死了。”
“你記得這麽清楚?”對方這麽快給出答案,羅飛覺得有些奇怪。
“我們這邊是農村嘛,戶籍數本來就少。而且這王獻一家子從來都是社區的重點幫扶對象,我印象自然比較深。”
“哦?王獻家裏是什麽情況?”
“唉!”於連海先是歎了口氣,然後開始講述,“這事得從王獻的父母一代說起了。王獻的父親是個爛酒鬼,在外麵什麽本事也沒有,回來就知道打老婆、打孩子。後來他老婆實在受不了了,就趁著做飯的機會下了老鼠藥,把丈夫給毒死了。案子破了之後,王獻的母親被判了無期,這個家就算是完了。那是六七年前的事吧?當時王獻正在上大學,他還有個妹妹叫王蕾,更小了,還是個中學生。出了這事之後王獻就輟了學,一直在城裏打工,供著妹妹念書。他妹妹的成績很好,後來考上了名牌大學。去年不是大學畢業了嗎?按說這兄妹倆算是熬出來了,可沒想到妹妹又得了腎病……”
“腎病?”羅飛頓時敏感起來。李俊鬆正是人民醫院腎髒科的主任醫師,這兩件事之間似乎已隱約透露出一絲聯係。
“是的,腎病。具體的病情我也不太懂啊,反正得住院治療,要花很多錢。王蕾雖然參加了醫保,但是個人承擔的那部分費用也不小啊!於是王獻又得忙著給妹妹籌措治病的錢。要說這兄妹倆也真是可憐……”於連海再次重重地歎息了一聲,“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王獻還死了。”
“怎麽死的?”
“聽說是喝酒喝多了,醉死的。”
“醉死的?”羅飛覺得這死法聽起來蹊蹺。
“是啊。他爸那麽愛喝酒,恐怕他也少不了吧?遇到這麽多不順心的事,借酒澆愁唄。”於連海扯了一大堆,給人一種想著法兒圓話的感覺。
“這事你是聽誰說的?”
“王蕾說的啊。王獻死了以後,他妹妹來派出所辦的手續嘛。”
羅飛盯著於連海看了一會兒,問道:“王獻真的死了?”
於連海感覺到對方口吻中的質疑態度,他無辜地把手一攤:“這事我騙你幹嗎?”
“可是就在今天中午,有人還親眼看到過王獻。”
“這怎麽可能呢?死人還能複活嗎?”於連海咧開嘴,覺得這事很荒謬似的,片刻後他又猜測道,“或許隻是某個和他長得很像的人吧?”
羅飛沉吟了一會兒,又問:“你親眼見過王獻的屍體嗎?”
於連海搖搖頭:“那倒沒有。”
“那你為什麽確定他一定死了呢?”
“有人民醫院的死亡證明,還有殯葬場的火化證明啊。”於連海攤著手說道,“如果這還不確定,那還要怎麽確定?”
他這話也沒錯。派出所作為戶籍管理單位,就是憑這兩紙證明來判斷一個人的生死的。也就是說,隻要王蕾拿著這兩張證明來到派出所,就可以在法律上將王獻定義為一個死人。
如果這兩張證明是偽造的呢?那就是說王獻並沒有死,隻是戶籍係統覺得他死了。這似乎是針對眼前這場生死迷局的唯一的合理解釋。
可是這麽做的目的又是什麽呢?明明活著,卻要偽造出自己死亡的假象。這實在有點匪夷所思。而且以王氏兄妹的背景,他們真的有能力偽造出這兩份證明,並且能完美蒙騙過派出所這樣的執法機關?
這事真是沒法細想,因為越想謎團就越多。想要破解的話,就必須要找到其中的核心當事人了。
於是羅飛又問道:“王蕾現在在什麽地方,你知道嗎?”
“不太了解。”於連海猜測著說,“她不是生病了嗎?應該在住院治療吧?”
羅飛想了想,又問:“他們的家離這兒遠嗎?”
“遠倒是不遠……你想去看看?沒什麽必要的,那裏已經很久沒人住了。”
羅飛道:“我想去看看。你找個人帶我們過去吧。”
見對方說得很堅決,於連海也不再勸阻了,他主動說道:“那就我陪你們去吧,反正也沒幾步路的事。”
大約十分鍾之後,於連海把羅飛和尹劍帶到了王氏舊宅門前。這是一幢平房,門戶緊閉。羅飛在門把上摸了一下,頓時沾了滿手的灰塵。看來這裏的確是很久沒人居住了。
“王蕾在外麵上大學,王獻一直在城裏打工。兄妹倆這幾年都不回來住的。”於連海解釋了兩句之後,又唏噓道,“這宅子也是個傷心地啊,換我也不願意回來。隻等著過幾年拆遷吧。”
羅飛卻皺起眉頭:“怎麽沒有辦喪事的痕跡呢?”
於連海不解地“嗯”了一聲。
“王獻死了以後,一定要回祖宅裏辦喪事的吧?然後宅子又沒人住,那麽應該會保留當初辦喪事的痕跡才對,可是現在一點都看不出來呢。”
“哦,那可能就是沒辦喪事吧。”於連海頓了頓,又道,“你想啊,這兄妹倆相依為命,哥哥死了,妹妹又得了大病,還辦喪事給誰看呢?多半從太平間直接拖到殯葬場完事。”
這分析倒也有理。可是這樣的話,王獻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就更難判斷了。
不過隨即又有好消息傳來,這次是尹劍的調查取得了一些關鍵性的進展。
那個想要變賣首飾的神秘男子留下了用王獻身份實名登記的手機號。對這個手機號深入調查後發現:男子平時的通話記錄很少,主要聯係人隻有一個。這個聯係人的手機號碼也是實名登記的,機主正是王獻的妹妹王蕾。
略加斟酌之後,羅飛決定先找到王蕾再說。於是他拿出手機,撥通了尹劍查詢到的那個號碼。
“喂?”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沉穩而有力,聽起來不像是個年輕的病人。
“你好。”羅飛試探著問道,“你是王蕾嗎?”
接電話的女人回答:“不是。”
“這個是王蕾的電話吧?”
“是啊。”女人解釋說,“王蕾正在休息呢,我在照顧她,所以幫她接了電話。”
“哦。”羅飛懸起的心放了下來,“那你們在哪裏呢?”
“怎麽了?”
“我想過來看看她,”羅飛撒了個小謊,“我是她的大學同學。”
“我們在人民醫院的腎髒科病房,住院部七樓702房間。”女人痛快地把地址說了出來,然後又問道,“你們大概什麽時候到?”
“我們這就出發。”羅飛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大約半個小時吧。”
(2)
在前往人民醫院的路上,羅飛給肖嘉麟打了個電話。對方是醫務科的主任,如果他能出麵陪同的話,醫院裏很多事情都容易應付。肖嘉麟答應了羅飛的請求,他在住院部七樓和羅尹二人會合,同時他身邊還帶了一名個子高高的男醫生。
“這位是我們腎髒科的郭嘉郭大夫,也是王蕾的主治醫生。”肖嘉麟首先給雙方做了個介紹,“這兩位都是刑警隊的,這位是羅飛羅隊長,這位是尹劍尹警官。”
羅飛和郭嘉握了手,隨後便問道:“王蕾具體得的是什麽病?”
郭嘉吐出了一串專業名詞:“係統性紅斑狼瘡性腎炎。”
羅飛對這種病知之甚少,他隻能籠統地問道:“嗯……這個病嚴重嗎?”
“屬於比較嚴重的腎病了,得長期住院治療。如果預後不好的話,有可能轉化為尿毒症。”郭嘉簡單介紹幾句,最後總結說,“總之是個既費時間又花錢的麻煩病。”
在說話之間,一行人走到702病房前。房門開著,可以看到房間內隻有一張病床,床上半躺著一個女孩,在窗口位置則擺著一張長條沙發,沙發上坐著一個中年女子。
郭嘉帶著眾人走進了病房。羅飛四下裏一打量,發現這病房裏居然還配有專用的衛生間,他驚訝道:“這裏條件不錯啊。”
肖嘉麟道:“這基本上是我們醫院條件最好的病房了。”
“這個房間的住院費可不便宜吧?”羅飛看看肖嘉麟,然後目光又轉向了病床上的女孩。那個女孩應該就是王蕾了,按說她的經濟能力絕對支撐不起這樣的住院條件,而且這種檔次的病房肯定是超出醫保覆蓋範圍的。
“當然不便宜,不過最重要的是人要住得舒服,對嗎?”沙發上的那名女子接過了羅飛的話茬,她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向前迎了兩步,又道,“住院費由我來負擔,所以不用為此擔心。”
羅飛聽出了對方的聲音,正是先前接電話的那個女人。他上下打量了對方幾眼,女人大約四十歲,頗有幾分姿色,穿著打扮也很講究。
羅飛帶著試探的語氣問道:“你是王蕾的親戚嗎?”
“不,我是她哥哥的朋友。”女人也回敬了羅飛幾眼,然後調侃般笑道,“你是王蕾的大學同學?那你長得可有點太著急了。”
“這是刑警隊的羅隊長。”肖嘉麟上前介紹了一句,看他說話的神態,好像跟那女人之前就熟悉似的。
羅飛此行是為了病床上的女孩而來,所以他沒有和那陌生女人過多糾纏,隻自嘲般笑了笑,然後便徑直向著女孩走去。走到床頭之後,他向著女孩問道:“你就是王蕾吧?”
女孩點點頭。她的臉上帶著病色,表情則是怯生生的,顯得不諳世事。
“我是警察。”羅飛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想了解一下關於你哥哥的事情。”
“我哥哥……”王蕾低聲道,“他已經死了。”
羅飛皺起了眉頭:“你知道我想問什麽嗎?”
王蕾瞥了羅飛一眼:“不,不知道……”
“那你為什麽要著急告訴我,說他已經死了呢?”
王蕾低著頭不說話了。
羅飛又繼續問道:“既然他死了,那他的墓地在哪裏?”
王蕾道:“他沒有墓地。”
“沒有墓地?”
“我沒有錢,買不起墓地。”王蕾解釋說,“所以火化之後,我把他的骨灰撒在了長江裏。”
羅飛“嘿”的一聲,顯然不相信對方的說法。隨後他拖著長音,鄭重地問道:“你哥哥真的死了嗎?”
王蕾點著頭,目光卻不敢和羅飛相對。
“王獻確實死了,這有什麽好懷疑的嗎?”那個陌生的女人又過來插話了,她用責怪的語氣對羅飛說道,“你不該這樣對她說話,你會把她嚇到的。她是個病人。”
肖嘉麟和郭嘉也在一旁點著頭,對女人的言辭表示讚同。羅飛也覺得自己有點太著急了,於是便放緩了語氣:“我隻是在向你了解情況,並不是在懷疑你……或者責怪你什麽的。你不用太緊張,好嗎?”
王蕾抬起頭看著羅飛,說了聲:“好。”
“187********。”羅飛報出了一串數字,“這個是你哥哥的手機號碼吧?”
“好像……好像是的。”
“那135********呢?”羅飛繼續問道,“這是你自己的手機號嗎?”
“是的。”
“我們剛剛查了你哥哥的手機通話記錄。他的這個手機號一直處於使用狀態,而且通話最多的那個人就是你啊。”羅飛聳著肩膀說道,“你能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嗎?”
王蕾的目光看向了站在床邊的那個中年女子,像是在尋求對方的幫助。
“187這個確實是王獻的手機號,不過自從王獻死了以後,這個手機就一直在我手裏。”女子對羅飛說道,“所以和王蕾頻繁通話的那個人並不是王獻,而是我啊。”
“這事不對吧?”羅飛凝起目光,“就在今天中午,使用這個手機號的人曾在市區一家金店裏出現過,那個人是個年輕的男子,而且長相和王獻非常相似。”
“你可以撥一下那個號碼試試。”女子建議說,“看看那個手機到底在哪裏。”
羅飛怔了一會兒,然後他拿出手機開始撥打那串號碼。按下呼叫鍵之後,很快就有手機鈴聲響了起來。而那聲音正是來自於女子肩頭背著的一隻小挎包。
女子從包中掏出一隻手機,當著羅飛的麵接通,然後放到耳邊說了句:“現在你相信了吧?”這句話隨即傳到了羅飛手機的聽筒裏,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共鳴效果。
羅飛的臉色僵住了。這部手機明明是那個變賣首飾的男子所有,當喬靜和那男子通話的時候,羅飛在一旁甚至都聽見了男子的聲音。一小時之後這個電話就撥不通了,而現在卻又突然出現在麵前這個女人手中。羅飛開始意識到:這個女人絕不是偶然出現在這裏的,這分明是對手專門針對自己設下的好局!
“你到底是誰?”羅飛眯起眼睛,目光中愈發透出審視的意味。
“我說過了呀,我是王獻生前的好朋友。”
“什麽朋友?”
“這屬於私人話題吧?我可以不回答。”女子不慌不忙地應對著,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態。
對方既然是這樣的態度,羅飛也不想再兜圈子了。他正色說道:“這部手機和一起盜竊案件有關。既然你說手機一直是你在使用,我想請你跟我到刑警隊走一趟。”
“走一趟?”女人鎮靜地反問,“這是什麽概念?”
“法律來講,這叫作傳喚。如果你拒不執行,我們可以依法采取強製措施。”
“依法的話,你沒有權力對我采取強製措施。”女人一邊說,一邊從包中掏出個小本本來。她把小本本遞到羅飛麵前,“看看吧,我是省人大代表。”
羅飛愣住了。呈在他眼前的果然是一本省人大代表證。這意味著要想對這個女人采取強製措施,必須上報省人大常委會批準才行。可是僅憑羅飛手裏的那點證據,顯然鬧不出這麽大的動靜來。難怪對方有恃無恐,擺明了當麵撒謊卻又叫你無可奈何。
眼看局麵僵持,肖嘉麟開始跳出來打圓場:“哎呀,誤會,都是誤會。這位是興隆集團的老總,趙霖趙女士。她怎麽可能是盜竊案的嫌疑人呢?肯定是弄錯了嘛!”
羅飛對興隆集團也曾有所耳聞,知道這是省城一家很有名望的私營企業。眼前這個女人竟然是興隆集團的老總?她怎麽會摻和到這件事情中來?
“羅隊長真正關注的可不是什麽盜竊案,他關注的是王獻的生死問題。”趙霖衝肖嘉麟微微一笑,“可是王獻確實是死了啊。死亡證明就是在人民醫院開的——肖主任,這事你也可以作證吧?”
“沒錯。”肖嘉麟側著腦袋,好像在回憶著什麽,“那是三月份的事吧?那天晚上就是你和王蕾兩人送的急診,王獻喝多了,嘔吐物嗆在了氣管裏。我們雖然全力搶救,但是窒息時間過長,人還是走了。唉,年紀輕輕的,可惜啊。其實我們也希望他沒死,但是人死不能複生,是事實終究還得接受……”
羅飛耳朵在聽肖嘉麟,目光卻一直盯在王蕾身上。女孩隻是低著頭,似乎這一切事情都和自己無關。等肖嘉麟說完之後,羅飛轉過頭來對尹劍使了個眼色,道:“看來確實是我們弄錯了。”
尹劍不明白羅飛的用意,便模棱兩可地“哦”了一聲。
羅飛的目光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忽然問道:“我可以用一下衛生間嗎?”
肖嘉麟立刻回應:“可以啊。”趙霖和王蕾也沒有提出異議。羅飛便走進了衛生間,反手把門帶好。片刻後衛生間裏傳來衝水的聲音,惹人遐想。
尹劍感覺有些尷尬,他不明白羅飛為什麽要急著在這裏上廁所,這畢竟是女同誌的病房嘛,終究有點不方便的。
羅飛從衛生間裏出來,他環視了眾人一圈,賠著笑說:“哎呀,這次多有打攪,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們回去再查一查,看看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說完便招呼尹劍,“我們走吧。”
尹劍跟著羅飛走出病房,肖嘉麟和郭嘉一路陪著,直把這二人送出住院部才止步。
一走到樓外,尹劍便忍不住說道:“那個女人明顯在撒謊嘛,王獻的手機怎麽可能是她在用?就算王獻真的死了,這事也不合邏輯!羅隊啊,你怎麽輕易就向對方示弱了?”
羅飛沉著臉色說道:“對方的力量很大。”
“不就是花錢買來的人大代表嗎?”尹劍不以為然地撇著嘴,“有什麽了不起的?”
羅飛緩緩地搖著頭:“不是人大代表的事……”
“那是什麽事?”
羅飛開始用提問的方式來引導助手的思路:“去金店賣首飾的那個家夥,他既然敢把電話號碼留下來,說明他當時並沒有什麽警惕心,對吧?”
“對啊。”
“後來金店老板娘給他打電話,他正常接聽了,而且答應一個小時之後過來交易。直到這個時候,他也沒有發現異常,對不對?”
尹劍“嗯”了一聲,繼續表示讚同。
“但是一小時之後,那家夥卻失約了,而且他的電話也關了機。隨後這部電話到了趙霖的手裏——趙霖出現在人民醫院的病房,名義上是在照顧王蕾,實際上的目的則是要對王蕾的言行進行控製,這事你應該能看出來吧?”
“沒錯。”
“所以說就在那一小時之間,對方開始意識到警方已經針對他展開了調查。而且他們知道警方調查的突破點第一是那部手機,第二就是手機裏的主要聯係人王蕾。對方立刻展開應對,趙霖就是被派來處理此事的先鋒幹將。”
“你的意思是,趙霖隻是前台人物,背後還有更具實力的角色?”
羅飛點點頭,又道:“對手的實力並不僅僅在於能調動趙霖,事實上還有其他更可怕的地方。”
還有更可怕的地方?尹劍凝眉想了一會兒,依然不明所以,隻好問道:“什麽?”
“你想想看,對方的變化就是在那一小時之間產生的,”羅飛眯起了眼睛,“這期間我們做過什麽?”
尹劍眨著眼睛回憶了一會兒:“我們……我們就是查了一下王獻的戶籍資料啊。”忽然間他意識到什麽,訝然道:“難道風聲就是這時候走漏出去的?”
“有點不可思議,是嗎?”羅飛正色說道,“既然不存在其他的可能性,哪怕是再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們也得認真麵對。”
這就意味著在公安係統中竟然藏著對手的眼線!尹劍怔了片刻,然後給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會不會是於連海?”
漕河派出所是王獻的戶籍管理單位,如果說王獻之死存疑,那身為派出所所長的於連海就難逃幹係。下午尹劍曾給漕河派出所打電話核實王獻的生死,隨後事態就急轉直下。當羅飛和尹劍來到漕河派出所之後,所長於連海的表現似乎過於積極,他總是在主動解釋很多事情,而且去王獻家老宅勘查的時候,於連海也堅持要親自陪同。這些事若不細想也就罷了,要是細想的話還真是充滿玄機!
羅飛沒有正麵回應助手的猜測,他隻是沉吟道:“於連海一直在努力說服我們,想讓我們相信王獻確實已經死了。其實有問題的不光是他,還包括人民醫院的這幫人。”
“人民醫院?”尹劍心念一動,“你是指肖嘉麟嗎?”當羅飛和趙霖在病房中交鋒的時候,肖嘉麟表麵上在調解,但他說出來的話實際上是偏向於趙霖一邊的。
羅飛點頭道:“不光是肖嘉麟,還有郭嘉。”
“郭嘉?”尹劍不太明白,“那個人一直都沒怎麽說話啊。”
羅飛“嘿”的一笑:“他是沒怎麽說話,但是換病房這事,怎麽可能沒有他的參與?”
“換病房?”尹劍愈發糊塗了。
“你真以為王蕾一直在高檔套房裏住著?”
“哦。”尹劍品出些味兒了,“你覺得是臨時調換了病房?”
“不是覺得,是確定。”羅飛看了尹劍一眼,“你還記得我臨走前去了一趟衛生間嗎?”
“是啊。我還奇怪呢——你是有目的的?”
“衛生間裏放著王蕾住院所需的日用品。隻要觀察這些日用品,就可以判斷王蕾是一直住在這裏呢還是臨時換過來的。”
“怎麽判斷?”
“簡單說吧。如果是住了很長時間,那所有的日用品都會放在最方便取用的位置;如果是臨時搬進來的,那所有的日用品都會放在最方便擺放的位置。”
尹劍會意地笑了起來:“沒錯。”這就好比一個人剛剛搬了家,最初擺放日用品的時候會很隨意,怎麽擺起來方便就怎麽來;但經過一段時期的使用之後,很多日用品就會改變位置,漸漸來到最方便取用的地點。這裏麵的差別,隻要細心觀察便不難分辨。
“所以你特意去了衛生間,就是要看看王蕾是真住在這裏還是假住在這裏——結果顯然是假的了。那他們臨時換病房是為了……”
“為了掩蓋真相。”羅飛接過對方的話頭說道,“王蕾一開始肯定是住在普通的多人病房裏。同病房的人會知道很多和她相關的事情。肖嘉麟能夠管住醫護人員的嘴,但是管不住其他的病人。所以必須把王蕾轉移到單人套間,這樣才能徹底切斷這條線索。”
“原來如此!那個郭嘉果然也不幹淨!”尹劍想了想,又提議道,“要不要在七樓的病人中間走訪一下?”
羅飛道:“沒有那麽大的範圍,到709房間問一下就行了。”
“是嗎?”尹劍有些不放心的樣子。
“走的時候我觀察了,隻有709房間空著一張床位。所以那裏就是王蕾原本的病房。”羅飛解釋了兩句,然後又吩咐道,“我們倆就不要去了,那邊的醫護人員肯定會防著我們的。你叫沈源過來吧,假扮病人家屬去了解一下情況。”
尹劍立刻拿出手機,通知了前方的偵查隊員沈源。等他安排妥當之後,羅飛又招呼道:“走吧,我們再去拜訪一個人。”
“誰?”
羅飛不答反問:“在這家醫院裏,最有理由幫助我們的那個人是誰?”
尹劍目光一亮,答案脫口而出:“莊小溪!”
(3)
羅飛和尹劍在骨科主任辦公室找到了莊小溪。他們把王獻的戶籍照片提供給對方,莊小溪盯著照片端詳良久,最後搖頭說道:“我不認識他。”
羅飛覺得有必要給對方一些提示,便指著照片說道:“這人叫王獻,我們懷疑你家裏失竊的那些首飾就是被他偷走的。另外他還有個妹妹叫王蕾,最近一段時間一直在你們醫院的腎髒科住院治療。”
“王獻?”莊小溪咀嚼著這個名字,往照片上又多看了幾眼。
羅飛期待地追問:“想起來了?”
“名字好像有點熟。”莊小溪皺著眉頭,“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但是具體又說不出來。”
羅飛鼓勵道:“你再好好想想。”
莊小溪努力地想了一會兒,最終卻還是搖了搖頭:“確實想不起來……也許是我記錯了吧。”
既然這樣,羅飛也覺得無能為力了,隻好說:“那你什麽時候想起來了,一定要立刻通知我。”
“那是當然。”莊小溪把照片還給羅飛的同時,口中又輕輕地念叨了一遍,“王獻……”
“還有一件事情。”羅飛把照片收好之後,又對莊小溪說道,“我想讓你幫忙查一下王蕾的病曆記錄。她不是在腎髒科住院嗎?我想知道她的治療過程是不是和李俊鬆有過交集。”
莊小溪隨口反問了一句:“這事你讓肖嘉麟幫著查一下不是更方便嗎?”
羅飛苦笑著說:“關於王蕾兄妹好像有很多秘密,肖嘉麟也在有意瞞著我們。”
莊小溪“哦”了一聲,表示理解。
羅飛覺得對方的態度過於淡然,便又問道:“你不覺得這事有些奇怪?”
“沒什麽好奇怪的。”莊小溪聳了聳肩膀,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肖嘉麟的秘密太多了。他是個混仕途的人,撒謊是他必備的職業技能。”
羅飛會心一笑。心想這評價雖然刻薄,倒也不失準確。話說到這裏,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便問道:“肖嘉麟和柯守勤是不是很不好對付?”
“那能對付得了嗎?柯守勤是一點人情都不講的,坐在病理科主任的位置上,三天兩頭地就給肖嘉麟惹麻煩。”
羅飛理解“惹麻煩”的意思,肯定就是病理檢驗啦、死亡分析啦之類的事情,柯守勤隻認真實的結果,從來不會考慮院方的利益。而肖嘉麟是要出麵處理醫患糾紛的,自然會把柯守勤看成眼中釘。
“前些天柯守勤把死者的心髒弄丟了吧?後來那事怎麽辦了?”
“賠錢唄。”
“那柯守勤呢?沒被肖嘉麟扔出去背黑鍋嗎?”
“肖嘉麟本來是想借機把柯守勤免職的。後來柯守勤找到醫務科,他一隻手拿了一大瓶醫用酒精,另一隻手拿了個打火機。見到肖嘉麟之後,什麽話也不說,直接把酒精往對方身上一倒。肖嘉麟嚇得腿都軟了,當場就把處分報告撕得粉碎,扔進了垃圾桶。”莊小溪說起這事,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
羅飛也笑了:“柯守勤這家夥還真是個混不吝,肖嘉麟可治不了他。”
“好了,別說這些沒用的了。”莊小溪站起身來問道,“你要查的那個病人叫什麽來著,王蕾?”
“沒錯,花蕾的蕾。”
莊小溪離開了辦公室,大約一刻鍾之後,她帶回了查到的信息。
“王蕾的病曆是在今年三月十二號建的檔,給他看病的門診醫生叫張瑞,當天便確診為係統性紅斑狼瘡性腎炎。五月十三號她開始入院治療,主治大夫是郭嘉。”她把大概情況介紹了一下,然後總結道,“這麽看來,這個病人跟李俊鬆好像沒什麽關係。”
羅飛聽完之後產生了另外一些疑惑:“這種腎炎不是挺嚴重的嗎?怎麽三月十二號確診,到五月十三號才入院治療呢?”
“這就不好說了啊,有可能是手頭緊,需要時間來籌錢。也有可能是……”莊小溪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事情不方便說似的。
“是什麽?”她越是這樣,羅飛便越要問個明白。
莊小溪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把吞進肚子裏的那半句話又說了出來:“也有可能是醫院不想收。”
“醫院不收,為什麽?”
“因為王蕾是有醫療保險的,她個人隻會承擔一小部分的治療費用,大部分錢則要從醫保基金上劃賬。”
“那怎麽了?”羅飛不懂對方的意思,“有醫療保險不是好事嗎?”
“這事是這樣的,”莊小溪在羅飛對麵坐下來,擺出一副要長篇大論的姿態,“現在不是醫改了嗎?醫療保險的費用不需要病人墊付了,直接從醫保基金上劃賬。這就帶來一個問題:每個醫院每年會分配到一定數額的醫保基金,可是這個數額肯定是不夠用的。如果當年的醫保基金用完了,再收治參加醫保的病人時,治療費用實際上就要由醫院來墊付。這部分虧空得等第二年劃撥基金的時候才能填上。然後第二年可用的基金就更少了,這樣就陷入了惡性循環。到最後醫院就不太願意收治走醫保的病人,因為你收得越多,自己要墊付的錢就越多,這樣整個醫院的流水,包括醫護人員的工資福利什麽的,都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難道因為這個就能拒絕病人,有病也不給看嗎?”羅飛理解了其中的邏輯,但不能理解這樣的行醫態度。
“當然不能明著拒絕,至少門診上來了是肯定給看的。但是牽扯住院的話,那就有一些處理手法了。”莊小溪繼續向羅飛解釋,“因為我們醫院的病床肯定是供不應求的,這樣在收治病人的時候就可以有選擇,自費掏現金的病人肯定會優先考慮,有門路有背景的公費患者也不愁進不來。有的時候哪怕真的沒有床位,也是可以加床的。但是像王蕾這種既沒路子又要走醫保的病人,情況就不一樣了。也不說不收,就說沒有床位,要排隊等著,你能有什麽辦法?”
羅飛聽得直搖頭。醫保改革,治療費不用參保人墊付,直接從基金劃賬,這本來是為了便民的,沒想到執行起來卻變了味。究其根本,還是因為基金總量不足,倒也不能片麵地把責任全都推給醫院一方。
“所以王蕾雖然病情危急,還是拖延了整整兩個月才讓入院?”
“很可能就是這個原因。”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莊小溪也不再避諱,她進一步點明道,“你看看她入院的日子,五月十三號。你還記得吧?就在前一天,腎髒科可是發生了一件大事。”
對方這麽一提,羅飛立刻想起來了:“五月十二號淩晨,王鈺死了!”
莊小溪點點頭:“醫院內部對醫保基金也是有分配的,各個科室都有一定的配額。像王鈺這種病人,一年的花費都要一兩百萬的,這得堵死了多少普通醫保病人進腎髒科的門路?所以王鈺一死,原本被他占據的配額一下子都釋放出來了。王蕾這才得到了入院治療的機會吧?”
“這麽說的話,李俊鬆釀成的那起醫療事故,事實上間接地幫了王蕾一個大忙?”羅飛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似乎找到了李俊鬆和王蕾兄妹的關聯紐帶了,不過這紐帶和案件本身又有什麽關係呢?他一時間仍看不分明。
“可以這麽說吧。”莊小溪頓了頓,又道,“具體醫保資源的調配,那是肖嘉麟管的事,你可以找他去核實核實。不過他多半不會說實話的,這是行業的潛規則,你要是問他,他肯定回答說:哪有這種事?我們從來不會因為錢的問題拒收任何病患。”
羅飛也覺得沒必要再找肖嘉麟核實,他覺得事實已經很清楚了。
這時尹劍的手機響了起來。小夥子接聽片刻,向羅飛匯報說:“沈源那邊已經排查過了,果然有情況。”
羅飛立刻起身:“讓他在住院部門口等我們。”說完便帶著尹劍向莊小溪告別,兩人又趕回到住院部門口。沈源已等在那裏,他手裏提著一袋子水果,看起來就是個來探望病患的普通人,可實際上這人卻是刑警隊中一名得力的偵查員。
羅飛迎上前問道:“什麽情況?”
沈源道:“王蕾的確在709病房住過。我當時假裝是王蕾的同學,到病房裏尋找王蕾。旁邊病床的一個大媽說王蕾剛換了病房,下午搬走的。我就湊過去跟那個大媽搭訕了幾句,大致了解到一些情況。據說王蕾在這邊住院,經常照顧她的人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王蕾管他叫‘哥’。”
“這就對了。”羅飛一拍手道,“王獻果然沒有死。”
“這幫人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尹劍苦苦琢磨,“人明明活著,戶籍係統裏卻成了死亡狀態。而且有那麽多人都在幫著隱藏這個秘密!”
“一定要把這家夥找出來!”羅飛斟酌了一會兒,開始部署接下來的方案,“現在我們兵分兩路:沈源,你就在這裏守著,把702病房盯緊,如果有什麽人來和王蕾接觸,立即向我匯報;尹劍,我們倆這就去排查監控,看看他離開金店之後又去了哪裏。”
於是沈源繼續留在人民醫院的住院樓,羅飛和尹劍則趕往喬靜的金店,那裏正是追蹤王獻行跡的起點。王獻離開金店的時候並未刻意隱藏身形,所以排查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到了晚上七點鍾左右,羅飛已經找出了王獻最後消失的地方——距離人民醫院不遠的一片城中村。
羅飛判斷這裏應該就是王獻的租住地,他一邊在城裏打工,一邊照顧著重病住院的妹妹。於是他們便帶著王獻的戶籍照片在城中村內走訪,並且很快就有所收獲。
“這人我知道。”一個老大爺看著照片說道,“就住在前麵拐角那片,租的老李家一間平房。”說完老大爺還熱心地把羅尹二人帶到了那間平房門口。
平房窗口透出燈光,羅飛上前敲了敲門。
“來了。”屋內有人應了一聲,片刻後房門打開,一名三十來歲的男子站在門後。這男子又矮又胖,顯然不是王獻。
“你好。”羅飛出示了證件,“我們是警察。”
“哦。”男子無所謂地笑了笑,“有什麽事?”
羅飛把王獻的照片遞了過去:“你認識這個人嗎?”
男子瞥了一眼說:“不認識。”
“他不是一直住在這裏嗎?”老大爺對男子的說法表示質疑,然後他又打量了對方兩眼,嘀咕道,“你是誰啊?我怎麽沒見過你?”
“大爺,您記錯了。”男子笑嗬嗬地說道,“一直住在這裏的人是我,照片上這人,我可從來不認識!”
“你胡說!”老大爺有些生氣了,“我年紀是大了點,但腦子還沒糊塗!”
“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問問房東嘛。”男子無奈地把手一攤,“李師傅就在隔壁住著呢。”
老大爺也不含糊,真的來到隔壁開始叫門:“老李,老李。”
隔壁門也開了,房東老李走了出來,他先是跟老街坊打了聲招呼,然後又用審視的目光看著羅飛等人:“怎麽了這是?”
“李師傅——”矮胖男子搶先說道,“您幫我做個證:我是不是一直住在這裏?”
李師傅點頭道:“是啊。”
男子又問:“那我這屋子裏還有別人住嗎?”
李師傅搖搖頭:“這麽小的屋子,哪住得下兩個人?”
男子便轉過身來,看看羅飛,又看看那老大爺:“這下你們相信了吧?”
老大爺愣了一會兒,晃晃腦袋道:“難道真的是我老糊塗了?”
一旁的羅飛卻露出苦笑。他知道老大爺一點都不糊塗,隻是這男子早已和房東串通一氣,故意在蒙騙他而已。
和病房裏的趙霖一樣,那男子也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恨不能要明說似的:我就是在騙你,你又能如何?
毫無疑問,他的身後必然有一股足以支撐這副姿態的強大力量。
羅飛感覺自己麵前出現了一張大網,這網嚴嚴實實地擋住了他的去路。他能感受到執網者的力量,卻無法窺看到對方的真容。
“好吧……看來是我們搞錯了。”羅飛再一次做出了讓步。正當他準備招呼尹劍離去的時候,他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而接下來的這個電話給眼下的尷尬局麵帶來了重大轉機。
打來電話的人是莊小溪,她告訴羅飛:“我知道王獻是誰了——你最好趕快到我家裏來看一看。”
(4)
二十分鍾後,羅尹二人來到百合家園和莊小溪碰了麵,後者把他們帶進了李俊鬆的書房。
在書房東側的牆壁上掛著三十二個相框,每一個相框都代表著一起成功的換腎手術。可以說,這三十二個相框便凝結了李俊鬆一生的職業輝煌。
“我一直覺得王獻這個名字有點熟悉。剛才在書房打掃衛生的時候我終於想起來了……”莊小溪走到牆邊,指著其中的一個相框說道,“你們看,就在這裏。”
羅飛和尹劍湊到近前,莊小溪所指的部位在相框的左下角,那裏有幾行小字,其中最值得關注的兩個人的信息:
受體:唐楠,男,24歲
供體:王獻,男,27歲
最下麵一行還標注了手術進行的時間,正是今年的四月二十三日。
短短的幾行字,羅飛卻看了半晌。他的神色漸漸凝重,末了他轉過頭來對尹劍說道:“你現在就查一下,唐兆陽書記的兒子叫什麽名字。”
尹劍也猜到了對方的用意,他立刻撥打相關電話展開查詢,查詢結果很快就反饋回來。
“沒錯,”尹劍看著羅飛說道,“唐書記的公子就是叫唐楠。”
“李俊鬆半年前給唐楠做了換腎手術,腎源供體就是這個王獻。”羅飛的聲音緩慢而低沉,“現在終於可以解釋了,為什麽王獻明明還活著,在戶籍係統裏卻變成了一個死人。”
“因為我們國家對活體器官移植有著非常嚴格的限製,供體和受體必須是三代以內的親屬。但如果是死後捐贈的話,對供體和受體之間的關係就沒有任何限製了。”尹劍一邊思索一邊說道,他用這種方式努力跟隨著羅飛的思維。
一旁的莊小溪似乎聽不懂了,她問了句:“怎麽回事?”
“我們一直在尋找這個王獻,但是戶籍係統顯示他已經死了。”羅飛簡要地解釋道,“現在看來,他的死亡隻是一種假象,目的就是為了半年前的這場換腎手術。”
“你的意思是,李俊鬆參與了一起非法的器官移植?”
羅飛點了點頭。
“你們剛才說的唐書記又是什麽人?”
“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唐兆陽。”羅飛用手指在相框左下角點了點,“他就是這個唐楠的父親。”
“政法委書記?”莊小溪驚訝地“嗬”了一聲,然後又若有所思般說道,“以他的權勢,要偽造一個人的死亡也不是什麽難事。”
沒錯,羅飛終於看到了隱藏在幕後的執網者——竟然是這個人物!難怪會給自己帶來如此巨大的壓迫感。
莊小溪又問:“那李俊鬆的死會和這件事情有關嗎?”
羅飛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
“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懲罰。”這是凶犯留在李俊鬆頭顱上的字條。
所謂“有罪”,是否就是指半年前那次非法的器官移植手術呢?按這個思路展開的話,有罪者就不光是李俊鬆一人,參與運作這起手術的人全都有份兒,其中當然也就包括唐兆陽。
所以唐兆陽才會驀然出現在專案組的會議現場,因為李俊鬆的死讓他嗅到了一絲不安的氣息。他擔心警方對李俊鬆展開調查時會拔出蘿卜帶出泥,把非法移植的事情給捅出來。他必須對警方的進展時刻保持關注。
當初給王獻辦理假死的手續,於連海肯定是知情者之一。所以當尹劍把查詢電話打到漕河派出所之後,立刻引起了唐兆陽的警覺。於是各路人馬粉墨登場,圍繞著王氏兄妹做足了文章。目的就是阻止警方挖掘出半年前的換腎事件。
那麽王獻呢?難道他就是殺害李俊鬆的凶手?
可以想象,半年前王蕾患了重病,急需一筆治療的費用。王獻救妹心切,情急之下參與了賣腎的黑市交易。在這樣的交易中,賣腎者往往處於弱勢。他們會遭受到層層盤剝,雖然付出了巨大的身體代價,但最終到手的酬勞也就是三四萬的樣子。他們的付出和收入是遠不成比例的,事後心生怨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而王蕾所患的又是這樣耗時耗金的麻煩病,半年過去,當初賣腎的收入恐怕也不剩多少了。這時王獻又要想辦法弄錢,他也沒有別的門路,著眼點可能還是會放在賣腎這件事上吧?
當時拿到的錢那麽少,必須得討還一點公道回來!如果是懷著這樣的心態,那麽綁架、盜竊、勒索、殺人,這一係列的行為似乎都順理成章了。
因為王蕾入院時的糾葛,王獻對王鈺那起醫療事故應該也有所了解,而且他對王鈺父子這種大量占據醫保資源的行徑肯定很不滿吧?這些便為他日後設局陷害王景碩埋下了伏筆。
隻是王獻為什麽會把矛頭對準李俊鬆呢?李俊鬆隻是主刀的大夫,他最該怨恨的,應該是買腎者和那些黑心的中介才對。難道隻是因為李俊鬆軟弱好欺?但是有必要殺人嗎?還把人頭棄於鬧市,這該是怎樣的仇恨?
難道說那起換腎手術中還隱藏著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才誘發了王獻這般瘋狂的舉動?
要想破解其中玄機,看來警方必須把視線轉回到半年之前。
在羅飛進行這番思考的同時,尹劍的腦袋也沒停著。此刻後者提出了一個建議:“要不去醫院查一下當初換腎的醫療記錄,或許能發現些東西。”
羅飛略略斟酌後,搖頭道:“不行!這事肖嘉麟肯定有份兒,現在醫院那邊早就做了防備。我們去調取記錄,不但看不到有價值的信息,反而會打草驚蛇!”
高手過招,講究的是知己知彼、出其不意。現在對方還不知道換腎的事情已經敗露,警方便沒必要給他們提這個醒。要知道,下午自己隻是查了一下王獻的戶籍,立刻就引起對手的強烈反彈,直接導致了後來的步步被動。現在總算有了新的轉機,麵對那個強大的對手,必須格外慎重才行。
尹劍也理解了羅飛的意思。他“嗯”了一聲,向對方請示道:“那現在要怎麽辦?”
“從外圍入手!”羅飛的思緒飛快地旋轉著,邊想邊說,“賣腎這種事,中間肯定有黑中介在運作。王蕾三月十二號確診患病,王獻四月二十三號動的換腎手術,你把王獻、李俊鬆還有肖嘉麟在這期間的手機通話記錄拉出來,看看有沒有共同的聯係人。”
尹劍立刻安排技術人員展開調查。大約十五分鍾之後,一條線索被反饋上來。
張立奮,男,四十五歲。手機號139********,在相應時間段和上述三人都有通話記錄,尤其和王獻、肖嘉麟的通話更為頻繁。
羅飛指示道:“馬上給這人打電話,約他在醫院門口見麵。”
尹劍便拿出手機開始撥號,電話接通後傳來一個嘶啞的男聲:“喂,哪位?”
“是張立奮先生吧?”尹劍早已在心中盤算好了說辭,“我想和你聊聊買腎的事情。”
“買什麽腎?”對方警惕地問道,“誰讓你打這個電話的?”
“朋友介紹的嘛,人民醫院的肖主任。”尹劍報出了肖嘉麟的名號,他相信後者肯定是半年前換腎事件的核心參與者。
果然,張立奮的語氣一下子熱情了起來:“哦,肖主任的朋友啊!您貴姓?”
“免貴姓尹。”
“尹先生,幸會!有什麽事,您說?”
“我親戚等著做換腎手術呢,現在找不到腎源,想請你幫忙啊。這樣吧,我們見麵聊一聊好不好?我這邊不缺錢,價格什麽的隨你說。”
“哎,肖主任的朋友,價格怎麽敢亂說呢?現在就聊嗎?”
“對,就約在人民醫院門口怎麽樣?”
“行啊。附近有家蕉葉咖啡,就在那裏吧。”張立奮報了個具體的地點,看來他對這樣的約見早已是熟門熟路。
“行,那我們就不見不散。”尹劍說完掛斷了電話。旁邊的羅飛把手一揮:“走吧。”
兩人向莊小溪告了別,驅車直奔人民醫院。蕉葉咖啡就在醫院大門往東五十米的位置,兩人入座後沒過多久,尹劍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喂……是我。對對對,我已經到了。”尹劍一邊接電話一邊起身往門口迎了兩步。一個瘦小的中年男子走進來,看到尹劍之後便掛掉手機,然後揮手打了個招呼。
“你好,張先生。”尹劍走到近前,探右臂做出要握手的姿態。
“你好你好。”張立奮也殷勤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隨即他便聽見“哢嚓”一聲——一副鋥亮的手銬落在了手腕上。
進了刑警隊的訊問室之後,張立奮便蔫頭耷腦地縮在禁錮椅內,全然沒了先前那股熱情活絡的勁頭。
羅飛嚴肅地問道:“知道為什麽抓你嗎?”
“不知道啊。”張立奮無辜地晃著腦袋,“你們不是說讓我介紹住院嗎?我這好心趕過來,就被你們給抓了。”
“介紹住院?你還真能賴啊?”羅飛冷笑了一聲,“剛才通電話的時候都有錄音,我們聊得可是買腎的事。”
“買腎?那是你們說的吧?我可沒聽清。”張立奮裝模作樣地眨著眼睛,末了還反問了一句,“我說過買腎賣腎的話嗎?”
羅飛一回想,當時這家夥一直順著尹劍的話頭,關鍵的話語他自己還真是一字未提。看來他也是在道上混了多年的,對付警察的這套手法玩得嫻熟。要想讓這種人開口,你必須得拿出點幹貨出來。
羅飛盯著張立奮看了片刻,忽然提高聲調問道:“王獻你認識吧?”
“王獻?”張立奮模棱兩可地拖著長音,既不說認識,也不說不認識。
羅飛衝尹劍使了個眼色,後者拿著王獻的照片走過去,“啪”的一聲拍在張立奮麵前:“就是這個人,你好好看清楚!”
張立奮瞅了一眼,含糊道:“好像有點眼熟。”然後便抬起頭來,暗地裏揣摩著羅飛的反應。
“別裝蒜了。”羅飛鄭重地提醒對方,“我告訴你,你們那點事是瞞不過去的。警方既然抓你,肯定有抓你的理由。你不說?行啊,那我們就聽別人說——王獻、肖嘉麟,他們知道的事不比你少吧?讓你先說,是給你個機會,你要是不識相,那就等著被人指認吧。”說完他便站起身,擺出一副要撂挑子走人的姿態。
“哎,等等!我再看看,再看看……”張立奮喊了一嗓子,然後又對著照片說道,“嗯,好像是想起來了。”
羅飛重新坐好,冷冷道:“那就說吧。”
“這事不能賴我呀。”張立奮一邊骨碌碌地轉著眼睛,一邊開始講述,“那是肖嘉麟先來找我的,說是手上有個病人要換腎,又沒有合適的腎源,讓我幫忙給找找。我就給聯係了幾個人,其中就有這個王獻。”
張立奮三言兩語說得簡單,裏麵的關節一概不提。羅飛知道這就是老混子的特色,你想讓他們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腦兒交代幹淨是不可能的。必須持續地施加壓力,你壓多少他才能吐多少。
“肖嘉麟為什麽找你,不找別人?”
“我靠著醫院混口飯吃嘛,販個專家號啊、安排個住院床位啊什麽的。”張立奮避重就輕地說道,“也幹不了什麽大事,就是裏裏外外地混個臉熟。”
“你是怎麽找到王獻的?”
“也是他找我的嘛。我當時在醫院裏發了一些名片,他按照名片上的電話打給我的。”
像這種黑中介,經常會在醫院裏活動,發名片招攬生意。王獻應該是陪妹妹就診的時候看到了張立奮的名片,於是便萌生了賣腎換錢的念頭。
羅飛繼續問道:“你知不知道要買腎的是什麽人?”
“這我可不知道。”頓了頓之後,張立奮又補充說,“反正肯定是個不一般的人物。”
“哦?”羅飛眯起眼睛,“為什麽這麽說?”
“這事一直都是肖嘉麟在中間張羅嘛,不是大人物的話,能煩得起我們肖主任?而且他提的一些要求也跟普通人不一樣。”
“什麽要求?”羅飛對這些細節性的東西尤感興趣。
“比如說那邊不要活體移植,要做成屍腎,就是以死人的名義搞捐贈。”
這事羅飛已經知道了:“活體移植不是法律上不允許嗎?必須是三代之內的親屬才行。”
“親屬關係是可以做出來的嘛,這個我們都有路子,也不難的。但是那邊卻不同意,說這事不靠譜,以後容易被人查出來,必須做成屍腎。就是找個剛死的人,買通家屬,偽造一份器官捐贈書,然後把移植的腎算在這個死人頭上。到時候隻要把人一燒,這事就叫死無對證了。這麽做確實更保險,但是要多花一份費用啊。所以一般人都不會這麽做的,沒什麽意義嘛。隻有特別謹慎的人才會提出這種要求。”
羅飛理解這兩種模式的差別。如果假冒親屬關係,萬一日後有人查起來,這事肯定是瞞不過去的。而做屍腎呢,隻要死者家屬不改口,就查不出什麽破綻。唐兆陽身在官場,對這種事尤其謹慎,所以寧可另外多花些錢,也不能給別人留下任何把柄。
不過實際情況和張立奮的描述又不盡相同。按張立奮的說法,應該是找個真正的死人,把王獻的腎算在這個死人頭上。可是警方目前了解到的情況是,王獻自己被直接運作成了死人的身份。這麽做似乎有違唐兆陽的初衷啊。王獻明明活著,隻是在戶籍係統裏顯示了死亡,這豈不是留下了一個大大的隱患?像警方現在查到了王獻的線索,雖然唐兆陽仍有餘力應付,但局麵還是非常被動啊。
羅飛決定要問個明白:“後來你們怎麽把王獻做成死人了?是找不到真正的死人嗎?”
“後來?”張立奮瞪著眼睛,表情頗為茫然,“後來這事也沒成啊!”
“沒成?”羅飛也糊塗了,“什麽意思?”
“沒成就是沒成唄。”張立奮看著羅飛說道,“我找來的那幾個人,隻有王獻能和對方配型成功。但是後續的檢查發現:王獻隻有一個好腎,這事就搞不成了嘛。”
“隻有一個好腎?”這又是一個出乎預料的細節,羅飛追問道,“具體是怎麽回事?”
“咱們每個人不是都有兩個腎嗎?有一個能用的就行。所以有些人才會出來賣腎嘛。但是這個王獻隻有一個腎是好的,另外一個腎有毛病。如果他把那個好腎給賣了,他自己也就活不了多久啦。”
羅飛的氣息變得沉重起來。靜默片刻之後,他沉著聲音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肖嘉麟又讓我再找別人。可惜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合適的。過了一陣肖嘉麟對我說:‘這事算了,別再找了。’那就算了唄。”說到這裏,張立奮又為自己叫起屈來,“所以這事說起來隻能算個未遂啊。我既不是主謀,又沒拿到錢。你們可得秉公處理!”
羅飛覺得胸口壓著塊石頭似的,沉甸甸的,無法呼吸。他沒心思再和張立奮多說,而是起身走到了訊問室外。在深深地呼吸了幾大口新鮮空氣之後,他的氣息才稍微順暢了一些。
尹劍跟在羅飛身後,低聲說道:“這事並沒有算了。他們還是拿走了王獻的腎——唯一的那個好腎。”從說話的聲音聽得出來,他的情緒也非常不好。
羅飛沉默著,半晌之後才露出苦笑。“你知道他們為什麽不去找死人嗎?因為沒有必要!”他轉過頭來看著尹劍,“他們知道王獻很快就會死的,所以沒必要再牽扯更多的人。牽扯的人越少,對他們來說就越安全!”
因為憤怒,羅飛的目光變得有些嚇人。連尹劍也不自覺地躲閃了一下,一時間不敢再多說什麽。
片刻之後,羅飛稍稍平複了一些情緒,他說道:“我要去見宋局長。”
“現在嗎?”尹劍看了看手表,已經是淩晨時分,“是不是太晚了。”
“再晚也得去!”羅飛的語氣如此堅定。哪怕前麵是刀山火海,也無法阻攔住他的去路。
(5)
羅飛直接找到了宋局長家中,兩人在書房展開密談。在聽完羅飛的匯報之後,宋局長臉色凝重。
“這個王獻就是殺害李俊鬆的凶手嗎?”
羅飛不敢把話說得太滿,隻道:“他需要用錢,又具備仇恨李俊鬆的理由。這兩點符合我們之前設定的凶犯特征。而且坑害他的不止一個人,這也可以解釋凶犯為什麽會在李俊鬆的頭顱旁留下那張字條。”
宋局長點點頭,又問:“你現在采取什麽行動了?”
“尹劍已經帶人去控製肖嘉麟了。有了張立奮的口供,我相信很快就能在肖嘉麟身上打開突破口。隻是,”羅飛話鋒一轉,“我擔心時間上會來不及。”
“什麽時間?”
羅飛用提醒的口吻說道:“王獻失蹤已經十多個小時了。”
“你覺得他們會……”宋局長凝起目光,他顯然是聽懂了羅飛的潛台詞。
“他們本來是想等王獻病發後自然死亡的,但現在形勢變化,他們已經等不及了。”羅飛進一步把話挑明,“如果王獻死了,即便我們能把當初非法換腎的事情查清楚,可李俊鬆一案的線索就又斷了。”
宋局長沉默了約半分鍾,然後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撥出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之後,聽筒裏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喂?”雖然已是淩晨時分,但聽對方的狀態顯然並未安睡。
“唐書記啊。”宋局長打了個招呼,然後自報家門,“我是老宋。”
“老宋,”唐兆陽在那邊略微停頓了一下,問道,“有什麽事嗎?”
“最近兒子怎麽樣?”
“挺好的。”
唐兆陽回答完這句之後,宋局長不再應聲,兩人之間呈現出沉默的狀態。終於還是唐兆陽先繃不住了,他反問了一句:“怎麽突然聊起這個?”
“收手吧。”宋局長重重地吐出三個字來,每個字都壓著宛若千鈞的分量。
電話那頭又出現長時間的沉默,最終隻傳來一聲長歎:“唉——”那聲音低沉嘶啞,在筋疲力盡的頹態中又夾雜了萬千難以言述的複雜情感。
王獻其實就藏身在人民醫院附近的一家賓館中,一直由唐兆陽最信任的心腹秘書婁鐸陪護看守。
雙方已經在前日下午談好了條件:王獻服毒自殺,唐兆陽則負責王蕾的後續醫療,不僅保證把女孩的病治好,且承諾日後會給她安排一份體麵的工作。
王獻自身已病入膏肓,對這樣的條件欣然接受。唐兆陽那邊已經疏通好所有關係,隻等把王獻帶到殯葬館,就地自盡,就地焚燒。當王獻真正死亡之後,半年前留下的那個漏洞也就不存在了。
但是王獻提出了一個要求:在死之前他必須再見妹妹一麵。正是這個要求給警方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由於沈源一直在人民醫院監視王蕾,婁鐸始終沒有找到讓兄妹倆碰麵的機會。最後隻好在附近的賓館先住下來,繼續等待時機。
淩晨時分,唐兆陽接到了宋局長的電話。幾句簡單而又明了的對話之後,他知道大勢已去。
警方全麵掌控局勢,自唐兆陽往下,所有的涉案人員都被控製住,王獻也得到了解救。在他隨身攜帶的挎包裏,警方搜出了莊小溪家中失竊的那幾樣首飾。
隨後王獻被帶到了刑警隊訊問室,羅飛終於和這個“活死人”有了第一次麵對麵的接觸。
坐在羅飛麵前的是一個又黑又瘦的男子,右眉間有顆非常顯眼的黑痣。正是這個特征讓喬靜能夠一眼將其從戶籍照片上辨認出來。
和戶籍照片上那副炯炯有神的模樣不同,現在這個男子全然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他的目光黯淡,滿臉病容。
羅飛知道生命正在慢慢離開這具年輕的軀體,這是半年前就已注定的悲劇,更是一場被刻意操控的可怕罪惡。
王獻也在偷眼打量著羅飛,他的眼神中帶著三分迷茫、七分惶恐,這種表情讓人很難將其想象成一個既縝密又狠毒的殺人凶手。
“這些首飾是從哪裏來的?”羅飛一開口便切入了最核心的主題。
王獻回答說:“是我撿到的。”
“在哪裏撿到的?什麽時候撿到的?”
“就在我住的出租屋裏——前天吧。”
“在出租屋裏?”
“是啊,前天下午我從醫院照顧完妹妹,回到家一開門就看到地上有個信封,大概是從門縫裏塞進來的。”王獻詳細說道,“信封裏就是這些首飾。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房東的,就問了一下,但房東說不是他的。”
“所以你就拿著這些首飾到金店裏去變賣了?”
“我妹妹治病要花錢啊。我想反正也找不到主人,就……就先賣掉救救急吧。如果找到主人了,那我肯定同意還給人家。”王獻的態度很誠懇,像是要急於彌補過錯似的。
羅飛盯著對方看了片刻,又問:“你認識李俊鬆吧?”
“李大夫,我知道啊——”王獻黯然垂下頭,“是給我做換腎手術的。”
“你恨他嗎?”
“恨他?為什麽?”王獻眨了眨眼睛,試圖尋找其中的邏輯,片刻後他似乎想明白了,便搖頭道,“不,我不恨他。賣腎這事是我自願的。”
“可是你隻有一個好腎。賣掉這個腎,就等於把自己的命也賣了!”
“誰知道會出現這種情況?”王獻露出苦笑,“再說了,我當時實在沒錢,如果不賣這個腎,我妹妹的命就沒了……”
羅飛從對方的前半句話裏聽出了一些玄機,便追問道:“你在手術之前,不知道自己隻有一個好腎吧?”
王獻搖搖頭:“我當然不知道。”
羅飛又問:“你覺得李俊鬆也不知道?”
王獻愣住了。他知道對方這麽問肯定是有原因的。茫然半晌之後,他淒然一笑:“原來他們早就知道了……難怪,難怪李大夫會那麽問我……”
“他問你什麽了?”
“那天臨進手術室的時候,李大夫有點心神不定的樣子,後來他反複問了我好幾次:如果要用我的命去換我妹妹的命,我願不願意?我當然說願意。現在回想起來,大概他已經知道我賣了腎之後就會死吧。”王獻用一種淡淡的語調訴說著,帶著哀傷,帶著無奈,卻唯獨感受不到憤怒。
羅飛再次問道:“你不恨他嗎?”
王獻再次給出否定的回答:“有什麽好恨的?我都說過了,為了救我妹妹,我死也願意的。再說李大夫後來還幫了我那麽大的忙。”
“幫忙?”羅飛心念一動,“你是指幫你妹妹入院的事情?”
“是啊。當時我已經有了錢,但是腎髒科的病房已經住滿了,而且前麵還有很多人在排隊呢。後來李大夫主動提出來,說他會幫我解決這個問題的。結果沒過幾天,醫院真的肯收我妹妹了。我想一定是李大夫找關係打了招呼。”
羅飛卻知道事實並非如王獻所想,他暗暗吸了一口冷氣。難道王鈺的呼吸機停擺並不是出了故障,而是李俊鬆故意為之?因為李俊鬆在換腎事件上對王獻心存愧疚,所以用這種方式來彌補自己的罪過。而王獻渾渾噩噩的,對這其中的關節竟絲毫不知。
羅飛暫時停止了訊問,他輕輕拉了一把尹劍,低聲道:“出來說話吧。”
兩人走到室外。尹劍已經猜到羅飛想說什麽,便率先開口道:“你覺得不是他做的?”
羅飛搖搖頭:“多半不是。不過還得核實清楚,你安排一下,找王蕾,709病房的那兩個病友,還有出租屋的房東詳細問問,徹底查明王獻這些天的行蹤。必要的時候,要調取相關監控進行核實。”
“好的。”尹劍其實已經在心中認定李俊鬆之死跟王獻無關了,所以雖然答應了羅飛的安排,但他還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那家夥到底搞什麽?”
所謂“那家夥”,指的當然就是隱藏在暗處的血案元凶。
“如果我們晚一步,王獻就死了。”羅飛沉吟道,“如果王獻死了,那他就不會再有給自己解釋的機會。”
尹劍的腦筋轉了兩下:“你的意思是,凶手故意栽贓王獻,讓警方懷疑王獻就是凶手,同時又能引來唐兆陽的勢力,假手對王獻實施滅口。王獻一死,他就有機會逍遙法外了?”
羅飛沉默了良久,末了他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這聲歎息顯得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但除了這個猜想,他又實在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釋了。
後續調查證明王獻的確和李俊鬆之死無關。自從王蕾入院以來,王獻的生活就在出租屋和醫院病房這兩點一線之間徘徊。這個事實得到了醫護人員、王蕾同房病友以及出租屋房東的諸多口證,亦有醫院方麵的監控加以佐證。總之王獻涉及綁架殺害李俊鬆的嫌疑已基本可以排除。
李俊鬆之死懸案未破,非法換腎案的曝光再一次引起了民眾的極大關注。警方對涉案人員展開審查,最終案情披露如下:
今年二月初,唐兆陽之子唐楠被確診患上了尿毒症,需換腎進行治療。因為唐家沒有合適的親屬能夠提供腎源,於是便把目光投向了非法的腎交易市場。人民醫院的醫務科主任肖嘉麟積極籌措此事,他委托黑中介張立奮尋求腎源。張立奮隨後找到了六個有意賣腎的年輕人,其中就包括王獻。而這六人中,隻有王獻的生理指標能和唐楠實現完美配型,於是王獻就成了提供腎源的不二人選。
肖嘉麟又找到了換腎專家李俊鬆,遊說後者為唐楠實施換腎手術。在高額酬金和權勢力量的雙重作用下,李俊鬆接受了這個任務。不過在對王獻進行深入體檢的時候,李俊鬆卻發現這個賣腎者身體內隻有一隻好腎。他把這個情況及時通報了肖嘉麟。肖嘉麟隻好委托張立奮繼續尋找新的腎源,可是後續的尋找並不順利。合適的匹配者始終沒有出現,而唐楠的病情已經不能再拖延了。
最終肖嘉麟做出決斷,讓李俊鬆摘掉了王獻唯一的好腎,以供手術之用。手術非常成功,唐楠的生命得到了挽救,而王獻則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把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
從案件進程來看,肖嘉麟當屬本案的主謀。其行為已然觸犯刑法,必將受到法律的製裁。
唐兆陽聲稱對非法換腎之事並不知情,因為他所看到的材料都是合法的。這種解釋顯然得不到公眾的認可。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紀委開始對唐兆陽立案調查。這時唐兆陽的諸多違紀、貪腐問題陸續浮出水麵。其中最嚴重的就是興隆集團一案。集團老總趙霖身為唐兆陽的情婦,多年來通過控製招投標的方式,非法侵吞大量公私財產。此案目前已移交至檢察院審查起訴。
在對相關涉案者口誅筆伐的同時,公眾也對王蕾兄妹的遭遇寄予了極大的同情。由於李俊鬆本身也是涉案者,這種同情在很大程度上甚至衝淡了大家對那起綁票殺人案的關注。很多人認為李俊鬆正是因為此事而“有罪”,所以他的遇害不但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反倒顯得有些解氣了。
在媒體的呼籲下,公眾積極對王蕾兄妹展開了救助。人民醫院為了挽回影響,也宣布對兄妹實施終身免費醫療。在各方的關懷和支持下,王蕾的身體日漸好轉,但王獻的病情已然無可挽回。
一個多月之後,就在新年來臨的前夕,王獻病逝。
第六章 凶手
無論用什麽方式都別想逃脫懲罰。哪怕是死亡也不可以。
(1)
十二月三十一日。
王景碩一覺醒來,也不知到了幾點,隻覺得頭痛欲裂、幹渴難忍。他搖搖晃晃地走下床,拿起桌上的一隻水壺,可是那壺輕飄飄的,裏麵一點水都沒有。於是他又出了屋,跑到隔壁的公用水房,把嘴湊到自來水龍頭上,“咕嘟咕嘟”地猛灌了一氣。
涼水從喉口流過,在緩解幹渴的同時,也帶來一陣冰冷的刺痛。但王景碩並不在意,他又把整個腦袋伸到龍頭下方,用冷水去喚醒自己早已麻木的思維。
五塊錢一斤的劣質白酒,每次喝完都會在第二天帶來巨大的不良反應,但是又忍不住不喝。
思維稍微清醒一些之後,王景碩回到了自己屋裏。他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時間:中午十一點四十分。
王景碩走到衣櫃前,想挑一套得體的衣服,可所有的衣服都皺巴巴的毫無光彩,最後他隻能選出一套稍微幹淨點的穿在身上。整理妥當之後,他帶著手機出了門。先在陰暗的走廊裏穿行了一陣,接著往上爬一層樓梯,終於來到了地麵。戶外陽光燦爛,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還沒來得及呼吸幾口新鮮空氣,手機便接連響了好幾聲。王景碩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前妻發來的短信,於是他直接回撥了對方的號碼。
片刻後,聽筒裏傳來徐小緣質問的聲音:“你幹什麽呢?!電話打不通,短信也不回!”
王景碩懶洋洋地回複了一句:“地下室沒信號。”
徐小緣重重地“哼”了一聲,又問:“女兒的演出你到底去不去?”
“肯定去啊……”王景碩嘟囔著說道,“這不還沒到時間嗎?”
聽到這個回答之後,徐小緣的情緒稍稍好轉了一些,她再次督促道:“一點半來接孩子,別遲到了!”
“知道了。囉唆死了!”王景碩不耐煩地掛掉了電話。
一點半,時間還早。他先溜達到附近的麵館,要了一大碗湯麵。急急忙忙地吃完,感覺身體舒坦了許多,這便騎上那輛破舊的電動車,向著竇莊新村而去。
到了前妻的住所,徐小緣正在客廳裏忙著裁補衣物。臥室的門虛掩著,屋內傳來悠揚的鋼琴聲。王景碩和前妻對了一個眼神,兩人都懶得說話,徐小緣繼續忙著手上的活,王景碩則自顧自地坐到沙發上等待。
直到鋼琴曲終了之後,徐小緣才又抬頭,她衝臥室方向喊了一聲:“姍姍,你爸來了。”
“哎!”屋內響起歡快的回應,片刻之後,王姍禕出現在客廳裏。
王景碩起身迎過去:“走吧。”
女孩盯著王景碩瞅了一會兒,嗔怪地說道:“爸!你怎麽沒刮胡子!”
“剃須刀沒電了。”王景碩伸手在下巴上摸了一把,“哎呀,無所謂啦,是你演出,又不是我演出。”
徐小緣在一旁發出“切”的一聲,表達出對前夫的蔑視和不滿。王景碩對此毫不在意,隻催促著女兒:“走吧。”
“媽,我們走了啊。”王姍禕和母親打了個招呼,然後便跟著王景碩走出了住所。兩人共乘一輛電動車,向著省城文化館而去。
今天是省城少年藝術中心匯報演出的日子,王姍禕將會上演一曲鋼琴獨奏。女孩已經為此準備了很長時間。到了目的地之後,王姍禕去後台準備,王景碩則坐在觀眾席上等待。
演出以集體舞蹈開場,然後是幾曲獨唱。到了三點半左右,終於輪到王姍禕上場了。女孩在後台脫掉了外套,露出裏麵所穿的一件大紅色的毛衣。那毛衣顏色鮮麗,映襯著女孩的青春麵龐,格外嬌豔動人。
王景碩認出那正是自己買給女兒的生日禮物。他伸手在發根裏撓了撓,摳下一片脫落的皮屑,然後用指尖自豪地彈了出去。
鋼琴聲響了起來,優美寧靜,如泉水般慢慢沁入王景碩的心田。不知道為什麽,那音樂讓他忍不住開始回顧自己的人生。
他曾經是人人豔羨的官宦子弟,但他並不快樂,因為他覺得自己活得就像是一隻木偶。他的人生是被設計好的,從小到大,一步一步,從學習到工作,所有的事情都出自於父親的安排,他從來沒機會做出自己的選擇。他討厭這種生活,他想要反抗,但父親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壓得他根本喘不過氣。
這種矛盾在他二十二歲的時候終於到達了頂峰,因為那年他愛上了一個女孩。
女孩來自於南方,熱情,漂亮,充滿了活力。她在省城經營著一家小小的服裝檔口,憑自己的能力收獲財富,創造未來。
王景碩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被這種生活所吸引,進而為那個女孩而迷醉。他想要和女孩在一起,他希望對方能帶著自己掙脫牢籠。
毫無懸念地,他的想法遭到了父親的無情壓製。父親早就給他安排好了職業,現在又要安排他的婚姻。
徐小緣正是父親給他選中的妻子,當時她是一個小學教師,是世人公認的好職業。
王景碩不敢正麵反抗,他隻能用自己的方式來鬥爭。
你給我安排了職業,那我就不好好工作,整天吊兒郎當,遊手好閑;你給我安排了婚姻,那我就不好好生活,整天吃喝嫖賭,五毒俱全。
父親在位的時候,局麵尚能維持。當父親退休之後,一切都不同了。
王景碩開始徹底放縱,他不但搞丟了自己的工作,還挪用妻子收到的學費去賭博,導致徐小緣也被開除了公職。隨後便是無休止的家庭戰爭,直到雙方離婚。
王景碩的人生成了一片廢墟,但他一點都不惋惜,因為這樣的人生從來都不是他想要的。
你不給我我想要的,我就毀掉你想要的——這就是王景碩對父親的報複。
不過即便是如此荒蕪的人生,也仍然存在著一抹亮色。這抹亮色就是王姍禕。
王景碩疼愛女兒,除了緣於本能般的父愛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女兒不是王鈺安排好的。
王鈺想要個孫子,可徐小緣偏偏生出了一個女孩。王景碩覺得這個女孩就是老天賞賜給自己的親密戰友,值得他用整個生命去關懷和寵愛。
所以王景碩雖然是個混蛋,但他和女兒之間的感情卻一直都不錯。即便是窮困潦倒之時,他也會惦記著女兒的生日禮物,而女兒進行匯報演出的時候,也會首先邀請父親到場觀看。
一曲終了,王景碩站起身來,旁若無人地鼓掌叫好。台上的王姍禕向著父親瞥了一眼,神色雖有些尷尬,但眉眼間卻是洋溢著溫暖的笑意。
演出散場之後,父女倆又騎上了那輛電動車。王姍禕在後座上緊緊摟著爸爸的腰,天氣已經冷了,前麵的那個男人雖然不算偉岸,但終究也能擋住迎麵吹來的寒風。
電動車駛出了文化館,剛剛要拐上大路的時候,突然間一個急刹車停了下來。王姍禕輕輕地“啊”了一聲,抬起頭查看情況。卻見車頭前攔著一個剃著光頭的男子,那人身材健碩,表情猙獰。
光頭男抓住王景碩的衣領:“走吧,翔哥可找了你好幾天了。”
“我跟你們走。”王景碩回過頭來看了女兒一眼,道,“不過先讓我把孩子送回去。”
光頭男卻道:“兩個一塊兒走!”在他說這話的同時,一輛麵包車開過來停在了父女倆身邊,麵包車的後廂門從內拉開,裏麵的人首先把王姍禕拖到了車上。
“你幹什麽呀?”女孩被嚇得大哭起來,高喊道,“爸爸,爸爸!”
光頭男冷笑著問王景碩:“你走不走?”
王景碩別無選擇,他把電動車停好之後,主動鑽進了麵包車內。光頭在後麵重重地關上了車門,然後自己上了前麵副駕駛的位置。
王姍禕躲在父親懷裏,身體瑟瑟發抖。王景碩輕撫著女兒的肩膀,口中安慰著:“別怕,別怕。”可是他自己的臉色卻已經變得蒼白起來。
麵包車把父女二人帶到了那幢兩層小樓。在二樓的辦公室裏,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在品茶。王景碩認得這個附庸風雅的家夥就是自己的債主於翔。
於翔抬頭瞥了眾人一眼,然後衝光頭揮了揮手,道:“把孩子先帶出去。”
光頭把王姍禕強行拉出了小屋,另外兩個打手則牢牢地控製住王景碩。
於翔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香茶,同時他用眼神往辦公桌對麵的木椅子勾了勾。那兩個打手會意,便把王景碩按在了那張椅子上。
女孩的哭聲從屋外傳來,令王景碩心神難定。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看著於翔說道:“翔哥,您是條敞亮的漢子。可今天做的這事真有點不講究啊。”
於翔把手裏的茶杯放了下來,慢條斯理地說道:“沒錯。冤有頭,債有主。你的前妻跟你已經離了婚,按理說她們母女倆跟你的債務沒關係。我們可以到她們那裏找人,但絕不能向她們逼債。這是道上的規矩,誰也不能壞了規矩。”
“就是這話嘛。”王景碩賠著笑說,“您先讓我把孩子送回去,然後我再回來。咱們之間的債,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於翔陰著臉不說話。他新倒了一杯茶,慢慢品完之後才又開口:“可是首先壞了規矩的那個人,好像是你啊。”
王景碩一愣:“翔哥,您這話是什麽意思?我……我聽不懂。”
於翔冷冷說道:“你欠了我的債,有了錢卻不還給我,倒用在了女兒身上。這不等於是拿著我的錢去補貼你的女兒嗎?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從你女兒身上把這錢給找回來?”
王景碩眨了眨眼睛:“我都窮得叮當響了,哪有什麽錢用在女兒身上?”
於翔把那隻空茶杯捏在手裏,一邊把玩著一邊說道:“兩個月前,人民醫院的李俊鬆被人綁架,他老婆給綁匪送去了價值一百萬的鑽石。聽說你當時也曾出現在贖金交易現場?”
王景碩怔了怔:“這事您也知道了?”
於翔瞪了對方一眼:“我的眼線多著呢!”
“這純屬誤會,是有人栽贓陷害。”王景碩為自己辯解道,“我去現場是為了看球,因為有人給我寄了一張球票,還有一張大麵額的彩票。我這人就喜歡賭,您說我能不去嗎?”
於翔嘿嘿一笑,反問對方:“那這事還真是夠離奇的啊?你說我是信,還是不信呢?”
“您信不信都是這麽回事啊。再說警察早就來找過我了,如果我真是綁匪,還不被逮進局子裏?”
“警察來找你的時候,”於翔把手裏的空茶杯往桌麵上一拍,“有些事情他們可不知道。”
“什……什麽事?”
於翔眯起眼睛看著對方:“你女兒新買了一架鋼琴,而且還報了一對一的藝術培訓班。總計下來花了好幾萬塊,這錢從哪裏來?”
“您說這事啊?”王景碩連忙解釋說,“這都是她媽出的錢,跟我無關。”
於翔繼續逼問:“你的前妻開了家裁衣店,隻不過勉強能維持生活,她哪來這麽多錢?”
王景碩把手一攤:“這我就不知道了。”
於翔冷笑道:“她既沒有兄弟姐妹,在外麵也沒有別的男人,這錢不是你給她的,還能從天上掉下來?”
“您覺得是我拿了那些鑽石,所以才有錢資助他們娘倆?”王景碩苦笑道,“可我真沒有啊!您要是真不信,那我也沒有辦法。”
“既然你沒有辦法,那我就幫你想想辦法。”於翔“哼”了一聲,對屋中那兩個手下說道,“把他女兒帶進來。”
一個手下奉命走到屋外,不一會兒和光頭一同把王姍禕帶進了屋內。王姍禕叫了一聲:“爸爸!”她的手腕被光頭死死攥住。王景碩想要起身時,也被屋中另外一個打手按了回去。
於翔一撇嘴道:“把她外套脫了。”光頭便開始動手去扒女孩身上的外套。王姍禕尖叫著掙紮,旁邊的打手也上前幫忙,很快女孩便被兩個大漢製服,動彈不得。
“你們幹什麽!”王景碩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起身向女兒那邊衝去。但他隨即便感到腰間一痛,卻是被人從側方狠狠地踢了一腳。正趔趄之間,膝蓋又給人踹了一下,於是便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人倒地之後就再也沒有爬起來的機會,因為一腳又一腳不停地踹過來,頭、胸、腹,無一幸免。直到他因疼痛而蜷成了一隻蝦米時,暴行才告停止。
王景碩痛苦地呻吟著,勉力睜開眼睛向牆角看去。隻見女兒的外套已被脫去,露出了裏麵那件紅色的毛衣。女孩被兩個大漢牢牢地抓住,她已經完全被嚇傻了,表情呆滯,甚至都忘記了哭泣。
於翔站起身來,手裏拿著一把剪刀。“你要是真沒錢,我也不會逼你,但你如果有錢不還,那就是故意要砸我的場子。你不還,他也不還,我放在外麵的兩千多萬還怎麽討要?所以我今天就要讓你明白,為了這兩千多萬,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於翔一邊說,一邊向著女孩的方向走去。王景碩掙紮著想要去抱對方的腿,但他剛剛探出一隻手臂就被踹到了一邊。
於翔走到了王姍禕的麵前,他用欣賞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對方一圈,然後伸手揪住了那件紅色毛衣,微笑道:“很漂亮啊。這麽漂亮的毛衣,哪兒來的?”
女孩沒有說話,於翔忽地加重語氣大吼了一聲:“我問你呢?毛衣哪來的?!”
女孩被嚇得打了個哆嗦,戰戰兢兢地回答說:“是我爸……我爸買給我的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於翔獰笑起來,“那是用我的錢買的,你懂嗎?”
女孩搖了搖頭,拚命咬著自己的嘴唇,試圖克製住心頭的恐懼。於翔這時將女孩的毛衣高高拉起,右手則持著剪刀在毛衣上亂鉸一氣。沒過片刻,那毛衣便被鉸得支離破碎,掛在女孩身上像是一塊殘破的抹布。
於翔扔了剪刀,又來到王景碩麵前,他蹲下身,用手掌侮辱般地拍著對方的臉頰,邊拍邊說:“我給你三天的時間,把你欠的錢全部還清。你不還也無所謂,我就把你送給你女兒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奪走。今天是毛衣,明天是鋼琴,後天是她的學業,再後天我就毀了她的人生。我的目的不是要你這幾十萬。實話告訴你,我不缺這點錢。我就是要讓所有的人看看,有錢不還會是個什麽樣的下場!”說完這些話之後,他站起來一揮手道:“送他們回去!”
光頭男把王景碩父女又送回到文化館門前。在騎電動車回竇莊新村的路上,王姍禕一路哭泣,王景碩則一路無言。直到兩人在樓道口分別之際,王景碩才哽咽著說了句:“孩子,爸對不起你……”
王姍禕沒有回答,隻擦著眼淚轉身離去。
一個小時之後,王景碩獨自回到了那座小樓。他走進於翔的辦公室,主動說道:“翔哥,我想明白了。我願意用那些鑽石來抵債。”
於翔好整以暇地喝完一杯茶,這才說道:“早幹什麽去了?拿出來吧。”
王景碩恭恭敬敬地走到桌前,他的右手伸進懷裏摸索著。於翔放下茶杯,向前方探著身體,他很想看看價值一百萬的鑽石是個什麽模樣。
可是王景碩掏出來的並不是鑽石,而是一柄鋒利的雙刃尖刀。他抓住對方的衣領,手裏的尖刀直往其胸腹處紮去。一刀、兩刀、三刀……於翔的鮮血噴湧在王景碩的臉上,令後者容貌猙獰,猶如魔鬼。
(2)
一月一日。
羅飛和尹劍來到了竇莊新村六號樓107室,這裏是王景碩前妻徐小緣以及女兒王姍禕的住所。
雖然是新年,但這個家庭裏並無喜慶的氣氛。
徐小緣招呼兩位警官坐下,然後又轉頭對自己的女兒說道:“姍姍,你回屋裏去吧。”
“我不。”女孩賴在沙發的角落裏不動身。
“我和兩位叔叔要說事情。”徐小緣再次催促說,“快回屋去。乖。”
“我要看電視。”女孩用遙控器打開了客廳裏的那台老式電視機,她的態度極其執拗。
徐小緣無奈地搖著頭,有點拿對方沒辦法的意思。
“就讓她在這兒吧。”羅飛在一旁勸道,“孩子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不用再瞞著她。”
徐小緣歎了口氣,自己在縫紉機旁的椅子上坐下來。然後她開口向羅飛問道:“會槍斃嗎?”在她問話的同時,王姍禕拿著遙控器對準電視機按了幾下,把聲音給調小了。很顯然她的注意力並不在電視節目上。
“應該不會,”羅飛回答說,“他的認罪態度很好,而且死者也有嚴重的過錯。這些事法庭在量刑的時候都會考慮到的。”
徐小緣鬆了口氣,說了句:“那就行了。”
羅飛又補充說:“如果能賠償受害人的損失,那刑罰還可以更輕一些。”
“他要是有錢賠償的話,至於去殺人嗎?”徐小緣“嘿”的冷笑了一聲,“多判他幾年也好,在監獄裏頭待著,也強過整天在外麵惹是生非。”
王姍禕把手裏的遙控器往沙發上一摔,借以表達對母親的不滿。徐小緣卻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也難怪,這麽多年來,這個女人早已被王景碩折騰得筋疲力盡了。她對前夫僅存著一點情感,隻滿足於不讓對方被槍斃就好。
羅飛沉默了一會兒,話鋒一轉道:“我們今天過來呢,其實是想向你了解另外一些事情。”
徐小緣“嗯”的一聲,以待下文。
“是這樣的,據受害人一方反映,你們最近有一些大額支出,這種支出明顯超出了你們的收入水平。受害人因此才加緊對王景碩逼債,最終釀成了悲劇……”
“怎麽了?”徐小緣不等對方說完便插話道,“那些是我的錢,跟王景碩根本沒關係。”
“你誤會了。”羅飛把手抬在胸前,做了一個安撫對方情緒的手勢,“我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了解一下,你這些錢是從哪裏來的呢?”
徐小緣非常生硬地拒絕道:“我沒必要告訴你。”
對方的態度令羅飛有些意外,斟酌片刻之後,他再次勸說道:“我們隻是了解一下……如果有些事情涉及隱私的話,我們一定會幫你保密的。”
“我不會說的。”徐小緣的語氣極為堅定。看來她那副執拗的性格比起女兒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羅飛也沒什麽好辦法。對方既不是犯罪嫌疑人,這事和案件也沒有直接的聯係,所以警方沒有任何理由對徐小緣采取強製手段,說不說的全憑對方自願。
羅飛轉頭看看身旁的尹劍,想從助手那裏尋求一些幫助。可是尹劍的目光卻盯著對麵的電視機,似乎那裏有些事情更值得關注。他感覺到羅飛看向自己了,便拱了拱對方的胳膊,說道:“羅隊,你看電視上的那個女人,是不是……”
電視裏正在播放一檔婚戀交友性質的綜藝節目。這是本地衛視主打的一個品牌欄目,在國內都有著很高的收視率。欄目組每期都會請來二十四位風姿各異的女嘉賓,這些女嘉賓正是該檔節目的最大看點。
現在屏幕上出現的是八號女嘉賓的特寫,此人長著一張標準的瓜子臉,長發披肩,是個十足的美女。
羅飛一眼就認了出來,脫口而出:“姚帆?”
沒錯。雖然這女人的妝容打扮都已改變,但毫無疑問,她就是那個曾和李俊鬆有過親密接觸的風塵女子:姚帆。
“你們認識她呀?”王姍禕轉過頭來,好奇地問道。
“以前見過一麵。”尹劍含糊地應付了一句,有些事情還真是不方便對這個小姑娘明言。
“她現在可紅了,有自己的經紀團隊,聽說馬上還要拍電影出唱片呢。”王姍禕的語氣中帶著三分羨慕。
“我看她不是什麽好東西。”徐小緣給女兒潑上一桶冷水,“就知道賣弄風姿,根本不是真心來找對象的。”
“到了舞台上就是要展現自己嘛。”王姍禕對母親的態度頗為不屑,“要不然別人紅不了,就她能紅呢?”
其實很多女嘉賓上節目本來就不是為了找對象,她們本來就是混演藝圈的,對這些人來說,這檔節目就是一個自我宣傳的平台。這些內幕羅飛也聽說過,他更知道,要想在節目中得到更多的包裝和推廣,身後還得有推手助力才行。看姚帆這個樣子,恐怕是傍上了強勢的金主?這事細想倒也不奇怪,姚帆相貌風姿都是頂尖的,又豁得出去。在這個社會裏,她所缺少的隻是一個上位的機會。
借著討論電視節目的機會,之前僵持不下的尷尬局麵算是自然化解了。既然徐小緣對那筆收入的來源絕口不提,羅飛知道再耗下去也沒什麽意思。
如果說那批鑽石確實為王景碩所得,那徐小緣母女恐怕也會涉案,王姍禕對於球票來源的證詞就不太可信了。而王景碩寧可魚死網破也不肯歸還債務,難道是要犧牲自己來補貼妻女,以挽回從前的過失嗎?
無論如何,在李俊鬆一案懸而未決的情況下,必須把王景碩這條線索重新拎出來理一理了。既然徐小緣閉口不言,為今之計,首先是加強對王景碩的審訊力度,第二也要從外圍對王家三人展開進一步的排查。
打定主意之後,羅飛便叫上尹劍,兩人向徐小緣母女道別。在走出樓洞口的時候,尹劍問了句:“殯葬館那邊還去嗎?”
今天是王獻下葬的日子,媒體專門組織了悼念活動。作為捅破換腎案件的功臣,羅飛和尹劍也在組織者的邀請之列。
羅飛看了看時間,還來得及,便道:“去吧。”對於那個舍身救妹的苦命人,羅飛也確實有意去送對方最後一程。
於是兩人驅車來到了殯葬館。悼念儀式已經進行到了尾聲,與會者正排著隊向王獻的遺體作最後的告別。
羅飛和尹劍從組織者那裏領了鮮花,走過去排在了告別隊伍的最尾部。站在他們前麵的是個身材不高的男子,那男子感覺到後麵有人,便回頭看了一眼。羅飛發現那人戴著帽子和口罩,像是刻意要遮擋住自己的容貌。
悼念的人把鮮花放在王獻的靈柩上,寄托哀思。王蕾則站在靈柩的正前方,神色悲傷而又肅穆。隊伍便在這樣的過程中緩緩前移,最後終於來到了尾部。尚未給死者獻花的人,除了羅尹之外,就隻有那個戴口罩的男子了。
男子走到靈柩邊,把獻花鄭重放好,然後他退後一步,給死者深深地鞠了三個躬。他的眼睛從口罩和帽子的夾縫中露出來,目光中飽含著極為複雜的情緒。
鞠完躬之後,男子又向著王蕾走去。之前也有很多人會專門過來安慰一下死者的妹妹,所以男子的這個舉動並未引起太多的關注。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旁觀者頗感詫異。
男子在王蕾麵前停下腳步,然後他悄聲說了句什麽。這句話讓王蕾的情緒出現了很大的波動,女孩抬手捂住了嘴,眼眶中則淚光盈盈。
男子又對著王蕾鞠了個躬,當他身體挺直的時候,王蕾向前走上一步,抓住對方的胳膊輕輕一拉,那男子如同木偶般轉了個身,把背部暴露在王蕾麵前。
女孩半跪下來,把臉貼在男子的後背腰間,她的淚水涔涔而下,打濕了男子的衣襟。
旁觀者議論紛紛,不知是發生了什麽事。但看到王蕾的情緒如此投入,一時間卻也無人敢上前打攪。
足足過了一兩分鍾,王蕾才站起身來,拿出塊手帕開始擦拭自己的眼淚。那男子則埋頭向靈堂外走去。有幾個記者想攔住他采訪幾句的,都被他伸手推開。他的腳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眾人之外。
“排在我們前麵的那家夥好奇怪啊。”從悼念現場離開之後,尹劍第一句話就說了這事。很明顯他是想征詢羅飛的看法。
羅飛直接給出了答案:“那個人是唐楠。”
“唐楠?”尹劍醍醐灌頂般拍了腦門一下,“啊,沒錯!他的身體裏有王獻的一隻腎,難怪王蕾的情緒會那麽激動。”隨後他又感慨道,“沒想到這種場合他也敢過來。”
“這說明他知道感恩,知道愧疚,多少還是有點擔當的。”羅飛也點著頭評價道。看王蕾的反應,女孩似乎也接受了對方的歉意。王氏兄妹和唐氏父子,不管之前的恩怨如何,作惡者已經得到了懲罰,而王獻生命的一部分則會在唐楠體內繼續存活下去,這對王蕾來說也算是一絲慰藉。
在回刑警隊的路上,羅飛沒有再說一句話。他抱著胳膊,腦袋仰靠在副駕駛的頭枕上,雙目緊閉。
尹劍一度以為對方是睡著了,直到停車之後,眼見羅飛還是不動彈,他便喊了聲:“羅隊。”
羅飛“嗯”了一聲,但他仍然閉著眼睛,保持著之前的姿勢。
尹劍用提醒的口吻說道:“到隊裏啦!”
羅飛卻隻是淡淡地吐出兩個字來:“盲點。”
“什麽?”尹劍有些糊塗了。對方這副樣子,他也不好自行下車,隻能繼續留在駕駛座上,滿頭的霧水。
卻聽羅飛又道:“這麽長時間的排查,投入了這麽多人力、物力,李俊鬆身邊所有的關係無一疏漏,甚至向全市民眾公開征集線索,可是卻得不到一條有價值的信息,這說明什麽?”他略微停頓了一下,自問自答,“這說明我們的工作中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盲點。對手就躲藏在這個盲點中,不把這個盲點擊破,再大的投入也毫無意義。”
“是啊。”尹劍附和著對方的說辭。可是這個問題已經困擾警方整整兩個月了,他不明白羅飛為何要在此刻突發感慨。
就在尹劍彷徨之際,羅飛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閃爍,炯炯逼人。然後他轉過頭來,用低沉的卻又難以壓抑的興奮語氣告知自己的助手:“我已經找到了那個盲點!”
“盲點?”尹劍精神一振,“什麽盲點?”
羅飛沒有急著向對方解釋,他拿出手機給餘婧打了個電話。電話接通之後,羅飛問那女孩:“上次你說過你曾經把實驗室的無毛鼠弄丟了,我想問問,那件事具體是在哪天發生的?”
餘婧查詢了實驗室的工作記錄,然後告訴了羅飛一個準確的日期:“是十月二十四號,我一早來到實驗室的時候,發現老鼠都跑出來了。”
羅飛“嗯”了一聲,又問:“你能確定這事是你的責任嗎?”
餘婧道:“前一天晚上我是最後一個走的,第二天一早老鼠就丟了。肯定是我走的時候沒把培養箱關好嘛。”
羅飛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他繼續問道:“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清晰地記得自己沒有關那個箱子?”
“肯定不記得啊。”餘婧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我要是記得的話,那不就成故意的了?”
“好的,我明白了。謝謝你。”
這個電話讓羅飛更確定了某些猜測,他轉過頭來對尹劍說道:“去人民醫院,是時候揭開真相了!”
挑戰讀者
挑戰者問卷:(滿分120分)
1.是誰殺害了李俊鬆?(10分)
2.羅飛所說的“盲點”指的是什麽?(10分)
3.除了頭顱之外,李俊鬆剩下的屍體去了哪裏?(10分)
4.“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懲罰”,其中“有罪”指的是什麽罪?(10分)
5.“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懲罰”,其中“一切有罪之人”指的是哪些人?(答對一人加5分,答錯一人扣5分)
6.鑽石在誰的手裏?(10分)
7.以下事情哪些與案情無關:病理科丟失的心髒、實驗室丟失的無毛鼠、李俊鬆家中門板上的腳印、莊小溪和許明普簽署的資助協議、唐楠與王蕾的深情擁抱、徐小緣來曆不明的神秘財產、姚帆在娛樂圈上位?(10分,多選少選均無分)
8.十月二十三日深夜姚帆為什麽會接到那個無言的電話?(10分)
9.第二章引言中“開局很順利,那個最重要的角色也到位了,而且表現得很好”,最重要的角色指的是誰?(10分)
10.第六章引言“無論用什麽方式都別想逃脫懲罰。哪怕是死亡也不可以”,這句話在針對誰?(10分)
(3)
羅飛想找的人是莊小溪。不巧的是莊小溪正在進行一個手術,所以他和尹劍隻好先在骨科主任的辦公室裏等待。
辦公桌上放著一疊資料,羅飛拿起來看了看,原來是關乎某個病人的整套診療記錄,包括症狀分析、會診討論記錄以及手術方案等。閑著也沒事,他便饒有興趣地翻閱起來。
病人是某工廠的一線員工,在工作時因操作不慎,右手拇指被重型器械砸中,導致整個拇指粉碎性損傷,再無接合可能。經會診討論之後,院方給出的手術方案是,從患者的腳上截取一根大腳趾,移植到受創的手部,用以替代拇指的功能。從手術的時間安排來看,這正是莊小溪此刻在做的事情。
足足等了一個小時,莊小溪才從手術室裏出來。她進屋之後首先表達了歉意:“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她的聲音雖然有些疲憊,但嘴角卻帶著笑意。
羅飛根據對方的表情猜測道:“手術很成功吧?”
莊小溪點點頭:“還算順利。”
“這就是說,病人以後會有一根用大腳趾做成的拇指?”
莊小溪正在飲水機前接水,聽到這話她回頭瞥了羅飛一眼,問道:“你看過桌上的資料了?”
“是的,挺有意思。”
莊小溪繼續轉過身來接水,同時解釋說:“那個病人如果失去了拇指,就沒法繼續工作了。他的工作以體力活為主,沒那麽精細的要求,所以接上一截大腳趾也夠用。”
“怎麽沒有捐獻手指的呢?”尹劍在一旁插了句話。
“捐獻手指?”莊小溪拿著水杯,一邊喝一邊走向自己的座位,“你是說把別人的拇指移植到病人的手上?”
“是啊,經常聽說有捐獻器官、捐獻眼角膜什麽的,怎麽從來沒聽說過捐獻手指呢?按說這種需求也不小啊。而且手指的移植手術應該比器官移植簡單多了吧?”
“因為排斥反應。”莊小溪坐下來解釋說,“對於現代醫學來說,移植手術在技術上並不困難,不管是移植器官還是移植手指。難的是如何克服移植之後的排斥反應——你知道排斥反應吧?”
“大概知道一點。”尹劍道,“就是人的身體會本能地對外來器官產生排斥吧?”
莊小溪點頭道:“主要是免疫係統在起作用。當我們的身體上移植了外來器官之後,免疫係統會把這些器官當成是入侵者,於是在人體內就會發生一場激烈的生物戰爭。其結果不僅會導致移植器官的壞死,更有可能誘發致命的炎症。所以說我們做移植的時候,主要的難點不在於手術過程,而在於術後如何抑製排斥反應。現在已經有了各種各樣抗排斥的藥物,這些藥物的工作原理就是要抑製免疫係統的功能。這樣在保護外來器官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會對人體正常的生理功能造成傷害。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在醫學上是不讚成移植外來器官的。”
“哦。”尹劍明白對方的意思了,“也就是說移植手指不是不能,而是不值得。為了一根手指終身服用抗排斥的藥物,這事得不償失。”
“沒錯。所以我們截取病人自身的大腳趾來做這個手術,這樣就不會出現排斥反應了。”
“那眼角膜移植是怎麽回事啊?”尹劍又追問道,“在我印象中這事好像挺容易的?”
“沒錯。眼角膜移植可以說是最簡單的器官移植,因為正常角膜既沒有血管,也沒有淋巴管,因而被稱為人體中的‘免疫赦免區’。也就是說,免疫係統對眼角膜是不起作用的,所以即便人體移植了外來的眼角膜,也不會產生排斥反應。”
尹劍點著頭說:“明白了。”
莊小溪把目光轉過來看著羅飛,口風一轉:“羅隊長,你們到我這兒來,不是為了討論這些醫學知識吧?”
“當然不是。”羅飛笑了笑說道,“我們是為李俊鬆的案子而來。”
“哦?”莊小溪的眉頭微微一蹙,“有什麽新線索了嗎?”
羅飛“嗯”了一聲說:“我們想見一個人。”
“誰?”
“許明普。”羅飛先是吐出了那個人的名字,然後又道,“他的治療現在是你在負責吧?”
“負責治療談不上。許明普是腎癌,我是骨科醫生,專業上不對的。”莊小溪解釋說,“隻不過那個資助協議是我促成的,所以由我來監控治療的進程。說得簡單點,我就是個中間人,負責協調醫院、患者以及資助方三者之間的關係。”
羅飛提出了具體要求:“那你帶我們去見一見許明普應該沒問題吧?”
“那當然沒問題。”莊小溪頓了頓,又道,“不過他目前的狀況並不適合進行長談。”
羅飛猜測道:“他的病情惡化了嗎?”
“現在已經進了重症監護室。”莊小溪介紹說,“因為是腎癌晚期,要想治愈是不可能的。我們的資助隻是盡可能地在延長他的壽命。目前看來,這種藥物的效果還是很明顯的。如果不是靠這藥物在支撐,許明普早就死了。”
羅飛再次請求道:“不管怎麽樣,先帶我們過去看看吧。”
“好的。”莊小溪站起身,“你們跟我來吧。”
羅飛和尹劍跟著莊小溪來到了重症監護室外。莊小溪給打了個招呼,護士拿來清潔隔離衣和專用鞋套,三人換好衣鞋之後又特意洗了手,然後才走進許明普所在的病房。
許明普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一見到他的狀態,羅飛就知道莊小溪所謂“不適合長談”的說法絕無誇張。
和兩個月前相比,許明普最大的變化就是瘦了。那可不是正常的瘦,而是一種觸目驚心的、病態的瘦,瘦得皮包骨頭,瘦得眼窩深陷。任何人隻要看上一眼,都會知道這肯定是個病入膏肓的絕症患者。
感覺到有人來訪,許明普的目光向這邊轉了過來。他隻有眼球在動,而且那種轉動極為緩慢,似乎耗費了全身的力量。
羅飛三人走到了病床邊,莊小溪建議說:“你們最好用提問的方式和他交流,讓他做出‘點頭’或者‘搖頭’之類的動作。因為他的身體狀態,現在連說話都很困難的。”
羅飛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後他把身體往床頭探了探,輕聲問了句:“許明普,你還認識我嗎?”
許明普和羅飛對視了一會兒,羅飛注意到他臉上的肌肉緊繃著,嘴唇也在微微顫抖。
“我是刑警隊的,你還記得嗎?”羅飛又問了一遍。
許明普的嘴唇慢慢開啟,他想要說什麽,但並不是在回答對方的問題。他的舌尖在兩排牙齒間彈了一下,隻吐出一個字來:
“疼——”
那是一種極其嘶啞的、怪異的聲音,仿佛聲帶被銼刀磨過了一樣。雖然隻有一個字,但這聲音刺入耳膜的時候,卻傳遞出一種足以令人窒息的痛苦。
饒是羅飛,也免不了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像是要躲避什麽似的,他本能地挺直了身體,神色愕然。
許明普的目光又開始轉動,片刻後停在了莊小溪身上。然後他又說了一遍:“疼——”這次他的語氣似乎在哭泣,而目光中則充滿了乞求的神色。
莊小溪的臉上卻沒有什麽表情,等對方把那個顫抖的長音吐完之後,她說了句:“癌症晚期的病人,沒有不疼的。”她的語氣是如此淡然,感覺就是在陳述一個極為平常的事實。
羅飛在一旁提議:“不能用點止痛藥嗎?”
“病情到了這地步,普通的止痛藥已經沒什麽效果了。”莊小溪解釋說,“好的止痛藥又不屬於我們這次協議的資助範圍。”
“你是說……”羅飛欲言又止。
可是莊小溪卻偏要將羅飛咽下去的話說出來:“他兒子舍不得花錢,隻要是自費的藥物,他都不肯用。”說話的同時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許明普的臉上。很顯然,這話就是特意說給這個病人聽的。
許明普的眼角垂了下來,眼神中露出死灰般的絕望。當他再次啟動雙唇的時候,他不再喊疼了,而是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一聲悲歎。
“你們想問什麽的,抓緊點吧。”莊小溪催促羅飛,“一會兒該到治療時間了。”
羅飛沉默了一會兒,最後他搖了搖頭說:“不用了,我們還是去你的辦公室吧。”
於是三人離開重症病房,又回到了骨科主任的辦公室。各自落座之後,莊小溪看著羅飛問道:“你們新找到的線索和許明普有關嗎?”
羅飛沒有回答,他的一隻手搭在桌子邊緣,指尖輕輕地敲擊著桌麵,不知在想些什麽。
見羅飛不開口,莊小溪便轉目看向了尹劍,試圖從後者那裏尋找答案。可是尹劍卻和對方一樣摸不著頭腦——他隻知道羅飛已經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但這個突破口到底在哪裏?羅飛並沒有明言。
所以在此刻,尹劍隻能對莊小溪做了個抱歉的表情,於是兩人又一同把目光聚焦在羅飛身上,等待著後者的解答。
羅飛終於開口了,他抬起頭來看著莊小溪,慢悠悠地說道:“所以說,李俊鬆早就死了,對嗎?”
莊小溪的眼睛微微地眯了一下,她的麵部表情沒有太大的反應,隻是目光變得敏銳起來。
或許沒有反應本身就是最大的反應,因為正常人在聽到羅飛這句話之後,腦子裏都會立刻蹦出一個大大的問號!至少尹劍就是如此,他困惑地問道:“早就死了?什麽意思?”
羅飛轉過頭來看著自己的助手,他的嘴角略略向上一挑,微笑道:“這就是我說的盲點。”
尹劍費力地眨了眨眼睛,他完全悟不透其中的玄機。
“我們一直以為李俊鬆死於十月三十日至十月三十一日之間,也就是體育場贖金交易完成之後,而他被綁架則是在十月二十三日晚間。我們所有的排查都是圍繞這兩個時間點展開的,這就是我們耗費大量精力卻徒勞無功的原因。”羅飛娓娓說道,“我們一開始就錯了,李俊鬆真正的死亡時間是在十月二十三日,不僅比我們原先的判斷提前了整整一周,甚至更早於我們所認為的李俊鬆的失蹤時間。這就是說,李俊鬆的死亡完全發生在我們調查的時間段之外,這怎麽能查得出結果呢?”
“什麽?李俊鬆在失蹤之前就已經死了?”
“是的。雖然還沒有切實的證據,但隻要把後來發生的那些事全部理清楚,你會發現這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可是……”尹劍暫時不在意什麽合理不合理,他首先要問的是,“李俊鬆的死亡時間是有明確證據的呀?難道所謂的合理解釋能推翻既有的證據嗎?”
羅飛反問:“什麽證據?”
“那個手指,還有後來出現的頭顱。”
“好吧。那就先說說頭顱。”羅飛稍事停頓,然後用一種提問的方式來引導助手的思維,“我們要判斷一具屍體的死亡時間,會有哪些辦法?”
“可以參考的指征有很多,具體的有超生反應、眼球變化、屍僵屍斑、胃容物以及腐敗程度等。”尹劍侃侃而言,他雖然不是法醫專業的,但作為一名科班出身的刑警,這些基本的刑偵知識還是信手拈來。
“你說得很全麵。”羅飛先是誇讚了對方一句,然後又詳細展開分析,“超生反應、眼球變化、屍僵屍斑,這三個指征適用於死亡短期內的精確判斷。因為這些變化是很快速的,很短的時間差別都能呈現出不同的特征。我們以這些指征來判斷死亡時間,可以精確到小時的單位。可惜任何事情總有利弊兩麵,這種快速的變化往往在一兩天之內就進行完了,對於死亡時間稍微久一點的屍體,這些指征就沒有用處了。”
尹劍點點頭,對羅飛的說法表示認同。
“胃容物的事就不討論了,因為我們隻看到了死者的頭顱。胃容物在這個案子裏是不存在的。”羅飛接著說道,“而李俊鬆的頭顱出現的時候,那些短期指征都已經固化,不再具備參考價值。判斷其死亡時間的唯一辦法,就隻有觀察頭顱的腐敗程度了。”
尹劍猜到了羅飛的意思:“難道凶手在這裏使了個障眼法?”
“所謂屍體腐敗,其實就是細菌對屍體進行生物分解的過程。所以頭顱的腐敗程度,本質上就是微生物群落繁衍的程度。這個指征和兩個變量有關:一個是溫度,一個是時間。如果這個頭顱之前一直處於冷藏狀態,而法醫卻以外界的環境溫度來進行判斷,那判斷出來的結果肯定會大大短於實際的死亡時間了。”
“如果被冷藏過的話,頭顱的狀態應該會發生變化吧?”
“如果冷藏的溫度過低,那確實會發生明顯的變化,尤其腦組織,這種變化法醫一眼就能看出來。但如果溫度不是過低的話,比如說在五至十度之間,那頭顱本身是不會有什麽變化的。當然了,在不同的溫度下,頭顱上培養出來的細菌種類會有差別,如果對菌群進行生物學分析或許可以發現這種差別。可惜在這個案子裏,法醫並沒有做這樣的分析。”
在正常情況下,法醫的工作就是調用教科書上的經驗表格,根據不同的氣溫和腐敗程度來判定死亡時間。微生物分析並不是必要的手段,尤其在這起案子裏。因為從頭顱上判斷出的死亡時間完全符合警方的預期。那個預期來自於另一個強有力的證據——手指。
尹劍現在就要談談手指的事情:“那手指呢?總不能造假了吧?那個手指是十月三十日下午出現的,很新鮮,斷麵上可見活體反應。指紋鑒定也證明這個手指就是李俊鬆本人的。這足以說明李俊鬆在十月三十日當天還活著,他怎麽可能死於十月二十三日呢?”
羅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頗為感慨的語氣說道:“就是這個盲點,一直遮蔽了我們的視線。如果不是看到了殯葬館那一幕,恐怕現在都想不明白呢。”
“殯葬館?”尹劍眨著眼睛問道,“你是說唐楠和王蕾?”
“當時王蕾把臉貼在唐楠的腰間,因為對方體內有王獻的一隻腎。對王蕾來說,這似乎是哥哥生命的一種延續。而此刻王獻的屍體就躺在不遠處。你看,這是一個多好的提示……”說到這裏,羅飛故意停頓了片刻,然後又加重語氣說道,“人死了,但他的腎還活著。”
尹劍愣了一會兒,當他品出對方話語中的潛台詞之後,便訝然張大了嘴:“你的意思是,李俊鬆已經死了,但他的手指還活著?難道凶手把他的手指移植到了另外一個人身上?”
“未必是另外一個人啊。因為要找另一個人的話,動靜就太大了,恐怕很難把秘密藏住。”羅飛看了尹劍一眼,又問,“你不覺得醫學院的那幾隻無毛鼠丟得有些奇怪嗎?”
“是有些奇怪啊。”尹劍微微皺起眉頭,“不過也沒有細想。”
“培養箱沒有關,無毛鼠全都跑了出來,可最重要的那隻人耳鼠偏偏掉進了廢液桶裏。這事也太巧合了吧?作為刑警,我們可不能輕信巧合。”
尹劍跟隨著羅飛的思路:“那是有人故意放走了那些老鼠?為什麽?”
“為了掩人耳目。有人急需使用無毛鼠,直接偷走一隻的話,必然會引起其他人的警覺,幹脆就把所有的老鼠都放出來。不過那隻人耳鼠的價值太大,所以特別安排它進了廢液桶,以避免無謂的損失。”
尹劍“啊”了一聲,像是想起了什麽:“難怪你之前要問餘婧……”
“那件事根本不是餘婧的責任。有人利用了餘婧那種大大咧咧的性格,她一看到老鼠跑出來了,立刻就相信是自己忘了關培養箱。”
有人利用了餘婧!尹劍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莊小溪。
莊小溪在一旁已經很久沒說話了,見尹劍關注到了自己,她便攤了攤手,鼓勵般說道:“很有意思,請繼續討論。”
尹劍的目光又回到羅飛身上,他一邊思考一邊說道:“偷走老鼠是為了做移植手術?把李俊鬆的手指移植到老鼠身上?這可能嗎?好像太誇張了吧?”
“聽起來有些誇張,其實也不是很玄妙的事情。這在醫學上屬於異種移植的領域。其實早在一九〇五年,法國就進行了世界上第一例異種移植手術。當時是將兔子的腎髒植入了腎衰竭的兒童體內。手術很成功,兒童存活了十六天,最後死於排斥反應引發的肺部感染。此後世界各地都展開了相關研究。最著名的是一個俄國醫生,他通過手術把黑猩猩的睾丸切片植入老年男子的陰囊內,據說植入人體的性腺組織可以持續作用一兩年,這個人一生中一共完成了約兩千例這樣的手術。一九九五年,美國的一個帕金森症患者接受了豬神經細胞移植手術。醫生將八隻豬胚胎從母豬體內取出,並從每個胚胎中提取少量腦組織,放入患者腦中的受損部位,出院後病人的行動能力大大提高。”羅飛一口氣舉了三個例子,然後轉頭看著莊小溪說道,“莊老師,我說的沒錯吧?”
“沒錯。”莊小溪頓了頓,又道,“其實還不止這些。近些年來,以動物作為供體的移植手術屢有報道,不光有你所說的腎移植,還有心髒、肝髒移植等。隻不過手術後病人的存活時間都不長,所以目前僅限於研究,還遠遠達不到應用的範疇。”
“主要的難題還是無法克服排斥反應吧?”
莊小溪點點頭,然後用誇讚的口吻說道:“沒想到羅隊長對醫療知識也這麽了解,而且還是這麽冷門的領域。”
“因為上次聽餘婧說起人耳鼠的事情,覺得挺有意思的。後來就特別查閱了有關異種移植的資料。我們做刑警的嘛,雜七雜八的知識都得了解一些。”羅飛感慨道,“如果不是有這方麵的知識作基礎,誰能把李俊鬆的手指和丟失的無毛鼠聯係在一起呢?”
“可是……”尹劍在一旁仍有質疑,“即便異種移植是可能的,但是怎麽把人的手指移植到老鼠身上呢?人的手指和老鼠的指頭也相差太大了吧?”
“不一定要對位移植啊。剛才的手術不就是把腳趾移植到拇指根部嗎?老鼠的後腿和人的手指大小差不多吧?而且關節處的組織構造也相似,所以要做移植的話,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人的手指和老鼠的腿關節縫合在一起。”羅飛猜測一番之後,再次征詢莊小溪的意見,“莊老師,你覺得呢?”
莊小溪笑了笑,給出四個字的評價:“很有創意。”
“以莊老師的技術水平,獨自完成這樣的手術不算難事。”羅飛繼續說道,“而且你們那個實驗室就是做相關研究的,各種器材、藥品應該是一應俱全。”
莊小溪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
尹劍看看羅飛,又看看莊小溪。他似乎明白了些什麽,但細細一想時,卻又覺得混沌一片。
聽羅飛的意思,正是莊小溪把李俊鬆的拇指移植到無毛鼠的身上,達到一種“人死了,手指還活著”的效果。難道殺害李俊鬆的人就是莊小溪?那後來發生的“綁架案”豈不成了莊小溪自導自演的鬧劇?
而羅飛接下來正要說到綁架案的事情。
“其實並沒有人綁架李俊鬆,炮製所謂‘綁架案’的目的就是為了展示那根一直‘活著’的手指,從而混淆李俊鬆真實的死亡時間。”他首先拋出了這個論斷,然後用探討的口吻對尹劍進行講解,“其實對於那起綁架案,有幾個細節我始終覺得有問題。比如說綁匪發短信讓莊老師去取快遞,這個時間的選擇便令人不解。綁匪在信件裏說了不準報警,但他卻偏偏要在眾師生開會的過程中發來短信,這不是增大了案情外泄的概率嗎?而我們早就得出結論:綁匪事先就知道莊老師在當天下午的行程安排,所以才會把包裹放在醫學院的收發室。既然如此,他為何不把行動提前呢?如果莊老師在到達醫學院之前就收到短信,那她來學校之後就會自行去取包裹吧?這樣才能達到保密的效果啊。而綁匪的做法,倒像特意要讓這個包裹被更多的人看見。
“另外再說說贖金交易時的問題。綁匪的設計環環相扣,看起來精妙無比。可是有一件事情他是萬萬控製不了的,那就是現場比賽的比分。如果當時主隊獲勝了,客隊的球迷就不會那麽激動,那綁匪又該怎樣才能取走那些鑽石呢?”
“這兩個細節也許並不起眼,但綁匪曾展現出極其縝密的心思和超強的控製力,相比起來,這兩處不起眼的疏忽就令人困惑了。”
拋出這兩個問題之後,羅飛隨即又開始自問自答:“如果說這起綁架案根本就是莊老師一手策劃的,那這些困惑也就迎刃而解了。首先她就是要在一個眾目睽睽的場合下收到短信,打開包裹,發現拇指。甚至包裹都不是她本人取來的,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洗清她的嫌疑。試想一下,如果沒有這些見證,光是自己說收到了一個包裹,而這個包裹在快遞公司還查不到,警方肯定會產生懷疑吧?
“對於球賽的比分,莊老師也並不在意。因為她設計綁架案的目的是為了送來李俊鬆的手指,後麵的表演隻是要把這場戲做足。如果K區看台沒有出現混亂的場麵,那就不讓綁匪取走鑽石。接下來的劇本可以解釋為綁匪看破了警方的陷阱,進而殺害人質泄憤。總之不管出現什麽結果,都不會影響到後續的計劃。”
羅飛娓娓道來,在提到“莊老師”這個稱呼的時候,語氣中仍然保持著應有的尊敬。莊小溪既沒有去打斷對方,更沒有做任何辯駁,她隻是穩穩地端坐一旁,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
尹劍夾在這兩人中間,就好像是平靜水麵上的一葉扁舟。他感受到兩股暗流正在水麵下方激烈地碰撞著,而他自己根本無法掌控那隻小舟的去向。他隻能盡量去吸收羅飛傳遞過來的信息,使出全部腦力去消化溶解,以期能跟上對方推演的步伐。
當羅飛把這幾段話說完之後,尹劍的思維也有所進展,便問了句:“那柯守勤呢?他和這事有關係嗎?”
之所以提到柯守勤,是因為尹劍覺得莊小溪不可能一個人完成這樣的策劃。至少她需要一個給自己發送短信的幫手。因為不管是在醫學院會議室還是在金山體育場,莊小溪都是在見證之下接收到“綁匪”所發來的短信的。如果沒有幫手的話,這事該如何完成?而最有可能成為莊小溪幫手的人就是柯守勤,首先柯守勤和莊小溪的關係不一般,另外在金山體育場的時候,警方已經定位到發送短信的手機就在場館內,這正好和柯守勤當時的活動軌跡相吻合。
可是羅飛卻否定了助手的猜測:“柯守勤和這事應該沒什麽關係。而且我相信莊老師沒有尋找任何幫手,因為她是一個控製欲極強的人,做這樣一個精密的策劃,任何幫手在她眼中都是靠不住的。”
沒想到莊小溪卻插話道:“羅隊長,你說錯了。我是有幫手的。”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發表自己的看法。
“哦?”羅飛詫異道。
莊小溪微笑道:“我的幫手就是你。”
羅飛的表情由詫異變得恍然,他苦笑著點了點頭:“沒錯,我就是你的幫手……不過我事先並不知情,所以叫作‘棋子’或許更準確一點吧?”
莊小溪搖頭道:“哪有能跳出棋盤的棋子?”
這兩人一唱一和,仿佛在打啞謎似的,直叫旁邊的尹劍滿頭霧水。羅飛見到他那副茫然的樣子,便道:“我們說的幫手和你說的不是一個意思。你想的是有誰在現場幫莊老師發送短信,對嗎?”
尹劍點點頭。
羅飛道:“沒有人幫她,所有的短信都是她自己發出去的。”
“啊?”自己給自己發?在醫學院開會的時候或許可以偷偷操作,但在金山體育場的時候,莊小溪的一舉一動都處於攝像機的監控之下,她怎麽給自己發?尹劍的腦子轉動了一會兒,若有所悟地問道:“難道是用軟件設置了自動發送的功能?”
“應該就是這樣吧。事先編輯好短信內容,用軟件設置好發送的時間。然後隻要把手機藏在包裏,就可以自己給自己發送短信了。”羅飛看著莊小溪,說完之後還問了對方一聲,“對嗎?”
莊小溪靜靜地坐著,沒有回答。不過看她之前的態度,不回答似乎就代表著默認。
可是尹劍仍有疑慮:“不對啊。要說前幾條短信可以事先設置好自動發送的時間,可是最後那條短信沒法弄啊。因為那條短信必須在現場球迷發生混亂的同時發出,而這個時間點在事先是無法判斷的。”
尹劍說的是“綁匪”命令莊小溪離開看台的那條短信。具體內容是:“把可樂杯放下,馬上離開。”而就在莊小溪離開的同時,客隊球迷正蜂擁往看台下方而來,這才營造出一種局麵失控、鑽石丟失的效果。如果莊小溪是事先設置好自動發送短信,那她怎麽可能在時間上設計得這麽精準呢?
羅飛看著尹劍,眉頭微微一挑:“你忘了一個有趣的細節嗎?在體育場的時候,前麵幾條短信莊小溪都及時轉發給我,唯獨這最後一條信息卻沒有。”
是的。尹劍想起來了:為了及時掌握“綁匪”的動向,羅飛曾要求莊小溪收到對方的短信之後,立刻就轉發給警方。前麵幾條短信莊小溪都如約照做了,可是最後一條短信卻沒有轉發。她當時還給出解釋說:“這條沒必要轉發了,你們應該都能猜到內容。”這個理由倒也成立,所以警方也沒有深究。現在看來,這件事竟然別有玄機!
尹劍細細回憶當時的錄像畫麵,忽然間心念一動:“我想起來了!莊老師在收到最後一條短信之前,曾有一個把手機放回包裏的動作。本來她是右手拿著手機,左手拿著可樂杯。後來她把手機放進包裏,空出右手取出了裝鑽石的紅色小布袋,接著把布袋放進可樂杯,再把右手伸進包裏取出了手機。想必在這個過程中,手機已經被調包了吧?後來取出來的其實是用來發送短信的那部手機!因為兩隻手機的型號一模一樣,所以我們在錄像中無法分辨。她把後來的手機拿在手裏等待機會。當看台上的球迷開始騷動的時候,她便用這部手機發送了最後一條短信,而這個動作在我們看來好像是在接收短信一樣。而她自己的手機這個時候已經放回了包裏,所以最後這一條信息就無法向警方轉發啦。”
“沒錯。”羅飛用讚許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助手,又道,“她當時就是使了一套魔術般的手法,放回包裏的呢,其實不光有她自己的手機,還有另外一樣更加重要的東西。”
尹劍立刻明白了羅飛的意思,脫口而出:“鑽石!”
“她假做了一個放鑽石的動作,左手把可樂杯的口部向身體內側傾斜,這樣她的右手湊近杯口的時候,那個布袋子正好能被可樂杯的杯體遮住。借著這個掩護,她把布袋藏在了手心裏,隨後她又把右手伸進包裏,放回鑽石,取出了第二部手機。”羅飛一邊說一邊用兩隻手交替比畫著,末了又道,“你還記得裝鑽石的那個小袋子是什麽顏色嗎?紅色的,和可樂杯的顏色完全一樣,這也是為了防止穿幫而做好的準備。”
是的。布袋特意選擇了和可樂杯相同的顏色,這樣在鏡頭中就難以辨別,萬一在手法上沒有形成完全的遮擋,此舉便能大大降低穿幫的風險。
事情似乎越來越清晰了,那些貌似微不足道的細節,經羅飛的指引之後,竟一一成為揭示真相的佐證。可是尹劍依舊不敢相信莊小溪就是案件的真凶,他看著坐在辦公桌對麵的那個女人,腦子裏又浮現出一個場景。
就在兩個月之前,十月三十一日的早晨。當時莊小溪也是坐在這個位置,她的手中攥著屬於李俊鬆的那根拇指。當“綁匪”約定的期限一到,莊小溪黯然說了聲:“他死了。”她的表情是那麽的悲傷,直叫人觀之垂淚。
尹劍忍不住想要提醒羅飛一下。於是他用胳膊肘拱了拱對方,壓低聲音說道:“你還記得莊小溪那天的表情嗎?可不像是裝的!”
“當然不是裝的。”羅飛用正常的聲調說道,“那個表情不是正好能印證我們的推測嗎?”
尹劍“啊”了一聲,他撓了撓頭皮,看起來對這話無法理解。
“那天的十點二十分,是給斷指做再植手術的最後時限。超過這個時限之後,可以認為這截斷指已經死亡。而當時李俊鬆的生死並沒有得到確認。可是莊老師卻顯得如此悲傷,這多少有些奇怪吧?按照正常人的情感,怎麽會輕易放棄對愛人生還的希望呢?”羅飛用自問自答的方式說道,“究其原因,其實莊老師早就知道李俊鬆已經死了,所以握在她手裏的不隻是一枚斷指,更是愛人留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絲生命啊!”
尹劍愣了片刻,他再次回憶當時的情境,漸漸領會了羅飛所描述的那種情感。可是這樣的話,另一個更大的悖論就呼之欲出。
“既然莊老師對李俊鬆如此眷念,她怎麽可能是殺害丈夫的凶手呢?”尹劍一邊說一邊用同情的目光看著莊小溪,仿佛要為對方辯護似的。
“當然不可能。”羅飛聳了聳肩膀,反問道,“我什麽時候說過莊老師是凶手?”
“啊?”原來羅飛並不認為莊小溪是凶手?尹劍鬆了口氣,但他心頭的困惑卻絲毫沒有減少,“既然莊老師不是凶手,那她為什麽要這樣誤導警方呢?”
“當然是為了掩護真凶,讓對方能夠逃脫法律的懲罰。”
“真凶到底是誰?”尹劍接連提問。他已經沒有耐心自己去思考了,他隻想盡快得知所有的答案。
可羅飛卻不直接回答,他繼續引導對方:“莊老師費了這麽大的周折,那她的掩護一定是非常必要的。你可以想一想,這個掩護對誰的影響最大?或者說,有誰原本具有很大的殺人嫌疑,但是當李俊鬆的死亡時間被混淆之後,這個人的嫌疑就完全不存在了?”
尹劍忽然想到了一個人,便試探著問道:“難道是……許明普?”
許明普認定李俊鬆因不負責任而造成嚴重的誤診,這種誤診已經危及他的生命。所以他對李俊鬆極為仇視。而就在李俊鬆失蹤的當天,許明普曾兩度到醫院鬧事,並且點名要找李俊鬆討說法。按照正常的思路,此人的作案嫌疑是非常高的。但是許明普在十月二十三日晚間住院,此後便一直沒有離開過病房。警方認為他不具備作案時間,因此才排除了他的嫌疑。如果說莊小溪偽造了李俊鬆的死亡時間來蒙蔽警方,那她此舉莫不是為了許明普而量身定製?而且羅飛剛剛還特意去重症監護室見了許明普,這也從側麵給了尹劍一些暗示。
“沒錯,就是許明普。”羅飛肯定了助手的猜測,“事實上,隻要我們跳出死亡時間的陷阱,這個答案可謂呼之欲出呢。許明普十月二十三日到醫院鬧事,當天晚上李俊鬆便失蹤,這也太巧合了吧?我想再次強調:作為刑警,我們不應該輕信任何巧合。”
“那麽許明普是在兩次去醫院的間隙殺害了李俊鬆?”尹劍順著羅飛的思路往下整理,“嗯……那天李俊鬆是十九點三十三分開車離家,大概二十點十五分到達楚崗風景區。而許明普第一次離開醫院是十八點左右,第二次回到醫院則是二十二點左右。這樣算起來,作案時間倒是吻合的。可是許明普是怎麽在楚崗找到李俊鬆的呢?在道路監控裏並沒有看見有人在跟蹤李俊鬆的車輛,而李俊鬆的手機裏也沒有和許明普的通話記錄啊。”
“對於那輛車,有些事情你不覺得奇怪嗎?”羅飛反問自己的助手,“首先,李俊鬆為什麽要去楚崗?那天姚帆已經拒絕了他的邀約,而他的手機中也沒有和其他女人的通話記錄。他大晚上的到那個地方去幹什麽呢?其次,李俊鬆是怎麽從楚崗消失的?不論是綁架還是遇害,在現場周邊和道路監控中都看不出一點端倪,這也太蹊蹺了吧?第三,為什麽車鑰匙會留在車上?按照正常的駕駛習慣,把車滅火之後,緊跟著的動作就是把鑰匙拔下來吧?哪怕是短暫下車,也沒有把鑰匙留在鎖孔上的道理。除非是某些特殊的職業習慣……”
聽到這裏尹劍突然明白了什麽,脫口而出道:“公交車司機!許明普原來的職業是公交車司機。隻有公交車司機在交班的時候會養成滅火卻不拔鑰匙的習慣。”
羅飛點點頭:“所以說,那個開車到楚崗的人並不是李俊鬆,而是許明普。這就能解釋我們關於那輛車的所有疑問了。首先,為什麽要去楚崗?因為要營造出一種李俊鬆開車外出隨後失蹤的假象。當時是夜間,隻要車內不開燈,道路監控便無法分辨駕駛員容貌。但是如果被拍到駕駛員下車離去的畫麵,那就很容易發現這個人並不是李俊鬆。所以許明普必須在一個偏僻的、附近都沒有監控的地方下車離去。如果特意找這樣一個地方,又擔心會引起警方的懷疑,所以就選擇了楚崗。因為楚崗本來就是李俊鬆慣常和女人約會的場所,這樣就能誤導警方的視線,掩蓋住躲避監控的真實目的。李俊鬆怎麽消失的也就不必解釋了,因為他根本就沒去楚崗嘛。許明普下車之後,直接步行走出了景區,對於一個行人來說,要想避開附近路口的監控是非常容易的。把車鑰匙留在鎖孔上,第一符合許明普的職業習慣,另外也說明駕駛員具備不想再使用此車的心態。”
尹劍一邊聽一邊點頭。如果那晚開車的人是許明普,那許多細節上的疑問確實都能迎刃而解。他又深入問道:“當時李俊鬆已經遇害了?那命案應該是發生在李俊鬆家中?”
“是的。”羅飛用提示的口吻說道,“你仔細想想門上的那個腳印,還有那天爭吵的細節,其實這件事還是很明顯的。”
“腳印?”尹劍若有所悟地說道,“那腳印就是許明普留下的吧?應該是屋裏人開了門,發現來了不受歡迎的客人,想要把門關上的時候,卻被人強行踹門而入。”
“那個腳印已經存檔了,回頭做一下技術比對就能知道答案。我相信這事錯不了,誰會沒事用腳去踢別人家的門呢?你說的情景可能性是最大的。”
“那爭吵又是怎麽回事?”尹劍努力回憶了一會兒。按照隔壁大媽的證詞,那天晚上隔壁兩口子發生嚴重的爭吵,這和莊小溪的描述是一致的。而大媽還提到了幾個細節,首先是男的在喊:“你給不給錢?”然後稀裏嘩啦的像是砸了東西。隨後男的又喊:“你幹什麽?你幹什麽?”據說這幾句喊得非常瘮人,給大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後聽見女的說什麽“這事得找你兒子”之類的話。
“難道爭吵的雙方並不是李俊鬆和莊老師,而是李俊鬆和許明普?”尹劍給出了自己的猜測。
羅飛點頭道:“李俊鬆在莊老師麵前一向是服服帖帖的,怎麽會因為要錢的事情突然和對方吵起來了呢?而且李俊鬆要錢的目的是要去和姚帆約會,這本來就是心虛的事情,他的態度不可能那麽強硬。莊老師之所以說兩人間發生過爭吵,隻是為了掩蓋事情的真相,也就是許明普的暴力行為。隔壁大媽說,她聽見有男的在喊:‘你給不給錢?’說這話的人其實不是李俊鬆,而是許明普,他在向李俊鬆討要賠償金。李俊鬆顯然不會答應對方的要求,所以後來又聽見很混亂的聲音,像是稀裏嘩啦在砸東西,這就是許明普在行凶了。當時李俊鬆大喊:‘你幹什麽?你幹什麽?’憤怒和恐懼讓他的聲音極度扭曲。大媽隻是覺得瘮人,卻沒有想到這聲音和先前說話的並不是一個人。而說‘這事得找你兒子’的確實是莊老師,她這話是對許明普說的,意思是誤診這事得找你兒子。”
尹劍又問道:“可是許明普怎麽會找到李俊鬆的住所呢?”
“應該是肖嘉麟告訴他的。許明普到醫院鬧事,以肖嘉麟的風格肯定會把責任全都推到李俊鬆身上,甚至把李俊鬆的家庭住址也告訴許明普。後來許強來了,為了息事寧人,他多半也會說這事跟醫院沒關係,要怪隻能怪李俊鬆。從醫院離開之後,許明普要去找李俊鬆算賬,許強肯定以各種理由阻攔。於是許明普就瞞著兒子一個人來了。在李俊鬆家中,許明普索賠不成,憤怒之下將對方殺害。隨後莊老師便展開了龐大的布局。在莊老師的安排下,許明普先是開著李俊鬆的車前往楚崗,然後又回到醫院繼續鬧事。這裏麵還有一個值得玩味的細節:在醫院裏,許明普逼著肖嘉麟給李俊鬆打電話。這個電話的呼出時間是當晚的二十二點四十七分。當時李俊鬆的兩部手機都在莊老師手裏吧?莊老師看到這個來電之後,就知道許明普已經到了醫院。於是她在二十三點零二分用另一部手機給姚帆撥了一個電話,正是這個電話給許明普創造了一份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羅飛侃侃而談,如抽絲剝繭般,將那起命案的真相一點一點地展現出來。原先那些令人困惑的疑點全都有了合理的答案。正如他在最開始說的那樣:“雖然還沒有切實的證據,但隻要把後來發生的那些事全部理清楚,你會發現這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尹劍完全認同了這個解釋,現在他隻有最後一個問題了:“莊老師為什麽要幫許明普呢?難道她也相信是李俊鬆的誤診耽誤了對方的病情?所以她認為李俊鬆有罪,要通過這種方法來替丈夫贖罪嗎?”
“這怎麽可能……”羅飛搖了搖頭,然後反問道,“你真的以為莊老師是在幫許明普?”
“難道不是嗎?她不僅幫對方掩飾罪行,後來更聯係了免費的醫療資助。而且許明普對她的態度也是畢恭畢敬的,把她當成恩人一樣。”
“許明普當然把莊老師當恩人,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對方的真正目的。你還記得那份資助協議的具體條款嗎?就是莊老師特意向許明普父子強調過的那幾條。”
尹劍陷入回憶。莊小溪當時拿著手裏的合約,特別向許氏父子強調了三點內容:“第一,晚期腎癌是很嚴重的疾病,任何治療都無法保證痊愈,隻能說盡可能地延長患者的生命;第二,這次資助是帶有實驗性質的,資助方需要在治療過程中回收一些數據,所以你們一旦簽了約,就不能單方麵中止合作,否則就要全額退還已經發生的治療費用;第三,和本次治療相關的支出,包括藥物費、住院費、診療費、護理費,這些全部免除,不需要你們負擔一分錢。但是其他附加的支出——比如說聘請護工、購買營養品或者是和本次治療無關的藥物,這些錢就需要你們自己出了。”當許氏父子表示認可之後,莊小溪這才讓二人在合約上簽字。
尹劍又想起不久前在重症病房裏看到許明普的情形。他漸漸明白了什麽。而當這最後的真相浮出水麵的時候,尹劍的頭皮在隱隱發麻,他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竟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畏懼的感覺。
一個多麽可怕的女人!如此強勢,如此縝密,如此決絕!
“答案早就在那張紙條裏了,隻不過我們都受到了慣性思維的影響。”羅飛注意到尹劍的表情變化,他頗為感慨地說道,“‘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懲罰。’這句話所宣告的正是布局者的行事動機。有罪,是什麽罪?懲罰,是懲罰誰?因為這張紙條是伴隨著李俊鬆的頭顱一同出現的,我們想當然地認為李俊鬆就是受到懲罰的有罪之人,所以所謂
‘有罪’一定和李俊鬆曾經做過的某件錯事有關吧?尤其是非法換腎的案子曝出來之後,這種猜想似乎更得到了印證。可細細一想,這裏麵仍然存在著邏輯漏洞。如果說‘有罪’就是指的非法換腎之事,從李俊鬆到唐兆陽,一切有罪之人確實都受到了懲罰。可是王獻在這個過程中也差點被唐兆陽滅口啊。萬一王獻真的被滅口,那布局者自己不也成了有罪之人嗎?而且在換腎事件中,李俊鬆的惡意是最小的,為何他卻承受了最殘酷的死亡懲罰呢?這事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有問題。現在終於明白,原來所謂‘有罪’指的是謀殺李俊鬆之罪,而要懲罰的對象就是那些傷害過李俊鬆的人啊。所以在這起案子裏,王獻的生死並不重要,李俊鬆的生死才是問題的核心。這個核心是一個強勢女人對懦弱丈夫的疼愛,就像是自己不爭氣的孩子,即便有諸多不是,也容不得別人來傷害他。而當愛人死去之後,哪怕殫精竭慮,也必須對所有的罪人施加懲罰。”
聽到羅飛說出這樣一番話,坐在對麵的莊小溪微微挑起嘴角,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那是一種發自於內心的會意的微笑,如同一個曲高和寡的孤獨者終於遇到了畢生的知音。
第七章 懲罰
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懲罰。
(1)
十月二十三日。
莊小溪回到家裏的時候心情很不好,即便李俊鬆做好了熱騰騰的飯菜在等著她,她也沒給對方什麽好臉色。
李俊鬆陪坐在莊小溪身邊,他看起來有些心神不寧,好像有什麽話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
當晚飯快要吃完的時候,莊小溪首先開口了:“今天下午有個病人來醫院鬧事,是衝著你來的。”
“衝著我來的?”李俊鬆的表情有些茫然,“我都半年沒上班了。”
“就是半年前的事,說是你誤診了,人家是腎癌,你給看成了泌尿係統炎症。現在病人已經到了晚期。”莊小溪說話時的態度很嚴肅。
“是那件事啊?”李俊鬆想起來了,忙解釋說,“那可不是我誤診,是病人的兒子不想花錢看了,特意叫我說成炎症的。”
莊小溪微微皺起眉頭:“是這麽回事?”
“我騙你幹嗎?當時是拍了X光的,那麽明顯的腎部陰影,我能看不出來嗎?”
李俊鬆的委屈並未換來妻子的同情,莊小溪用埋怨的口吻說道:“你這人就是一點原則都沒有,別人叫你幹嗎你就幹嗎,每次到最後都得給別人扛黑鍋。上次那事教訓還不夠嗎?”
所謂“上次那事”,指的就是給唐楠唐公子換腎的事情。當時王獻被查出隻有一個好腎,李俊鬆本來是不同意繼續進行手術的。但是在肖嘉麟的壓力下,最後他還是屈服了。為了給自己贖罪,換腎手術之後李俊鬆開始積極幫助王蕾兄妹。可是由於王鈺占用了大量的醫保配額資金,肖嘉麟一直不同意接收王蕾入院治療,直到王鈺意外死亡之後,這個尷尬的局麵才得到了化解。
王鈺的死亡正是李俊鬆刻意為之,這事雖然沒有點破,但包括肖嘉麟在內的一些局內人均心知肚明。事實上無論是考慮醫院的財政負擔,還是考慮對更多病人的合理救治,王鈺的離世都是有益無害的事情。更何況王鈺早就成了一個植物人,他和兒子王景碩之間也沒有任何情感,所以他的死亡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更像是一種解脫。
可是執拗的柯守勤卻偏偏給出了一份對院方極為不利的死亡分析,這就給了王景碩借題發揮的機會。於是肖嘉麟便選中李俊鬆這個軟柿子狠狠地捏了下去,絲毫不念及後者曾幫他完成換腎手術的情麵。
這些事李俊鬆都曾對莊小溪說起過,原本是想得到妻子的安慰。可莊小溪卻認為事情的重點都在於丈夫太過軟弱,他從來不會拒絕別人,所以隻能一次又一次地傷害自己。而剛剛發生的“誤診”風波又一次證明了這一點。
“管他什麽教訓不教訓的。”李俊鬆嘟囔道,“反正我已經不當醫生了,隨便他們怎麽鬧吧。”
莊小溪重重地歎了口氣,她放下碗筷說道:“不當醫生你還能幹什麽?你還不到五十歲呢,後半輩子就準備吃軟飯了嗎?”
“我也不能算吃軟飯吧。”李俊鬆為自己辯解道,“這麽多年來工資都是上繳的,所以家裏的財產也有我的一份啊。”
莊小溪一句話就把對方頂了回去:“現在家裏的財產都是兒子的。”
李俊鬆的表情有些沮喪。沉默片刻之後,他終於鼓足勇氣提出了心中的要求:“給我點錢吧。”
莊小溪瞥著對方問道:“幹什麽?”
“嗯……相機壞了,得去修一下。”李俊鬆早已編好了理由,“大概要兩三千塊的樣子。”
“你對相機倒是重視得很嘛?”莊小溪冷笑道,“拍照這事能當飯吃嗎?”
“拍好也能掙錢啊,給雜誌社當特約攝影記者,收入也不少呢。”李俊鬆努力地遊說對方,“而且這個工作特別適合我,隻要把照片拍好就行,不需要去和亂七八糟的人打交道。”
“那你就用你的照片賣錢去吧,想從我這裏要錢是不可能的。”莊小溪的語氣非常強硬。
其實莊小溪並不反對丈夫玩攝影。細說起來,當初李俊鬆能吸引莊小溪的芳心,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身上具備一種浪漫的藝術氣息。之所以今天如此決絕,是因為莊小溪知道丈夫要錢的目的並不是為了修相機。
最近一段時期,李俊鬆經常找各種理由要錢,這早已引起了莊小溪的警覺。一個月前,趁著李俊鬆熟睡的機會,莊小溪檢查了對方的隨身衣物,結果在攝影包的夾層裏發現了一隻從未見過的新手機。手機裏保存著一係列的通話記錄和幾條往來短信。所有的通話記錄和短信都指向同一個陌生的號碼。雖然那個號碼並未標注姓名,但還是很容易看出對方是個女人。
因為那幾條短信的內容正是男女之間在商量約會的事情,而且他們約會的地點是在楚崗風景區,如此偏僻的場所暴露出某種曖昧的暗示。
當一個妻子發現類似的秘密之後,正常情況下都會拿著手機向丈夫發起質問。但莊小溪覺得這種做法太過醜陋,甚至是一種無能的表現,而且她也沒這個閑工夫。她根本不需要向對方再詢問什麽,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幹脆利落地加以解決。
莊小溪把家庭財產全部轉移到兒子名下,然後向李俊鬆提出了離婚。李俊鬆當然不同意,但莊小溪心意已決,在她看來,這個自己深愛過的男人已經病入膏肓,必須用這種方式切斷對方的一切退路,這個男人才有可能獲得新生。
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李俊鬆再以什麽理由向莊小溪要錢,後者都是絕對不會答應的。李俊鬆也認清了這個事實,所以被對方拒絕之後,他也沒有過多爭辯,隻是垂頭喪氣地坐著。
過了一會兒,門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卻是有人到訪。李俊鬆起身走到門後,他也沒問來人是誰就直接把門鎖打開了,這時門板被人從外麵狠狠地踹了一腳,猛地向內彈開,李俊鬆猝不及防,被撞了一個趔趄。
粗暴的來客擠身來到了屋內,此人正是許明普。
當確診得了晚期腎癌之後,許明普的情緒完全被憤怒和絕望所占據。在他看來,自己的生命已經被那個誤診的庸醫延誤了,他必須向對方討要一個說法。許明普首先前往人民醫院大鬧了一番,不過院方說當初做出誤診的醫生李俊鬆早已被解聘,那個負責人還給了許明普一個地址,讓他去李俊鬆家中找對方說理。
隨後兒子許強趕到,把許明普勸離了醫院。許明普表麵上聽從了兒子的勸告,心中的憤怒卻絲毫未減。事實上許明普就是這樣的性格:暴躁易怒且睚眥必報。多年前他曾因一件很小的事情和乘客發生毆鬥,進而丟掉了工作。現在由於庸醫的誤診導致他身患絕症,這口氣要他如何咽得下去?
於是許明普瞞著兒子來到了李俊鬆的住處,在踹門而入之後,他終於和這個害了自己性命的“庸醫”直麵相見了。
李俊鬆穩住身形,他一開始並沒有認出對方,便詫異地問道:“你是誰啊?”不遠處的莊小溪也吃了一驚,從餐桌邊站起身來。
“你不認識我了?”許明普咬著牙說道,“我可認識你!就是你這個庸醫,延誤我的病情,害我得了絕症。”
李俊鬆明白了原委:“是你?你怎麽找到這兒來了?”看著對方那副惡狠狠的表情,他的臉上露出怯意,便回頭瞥了莊小溪一眼,想要尋求妻子的支援。可莊小溪此刻已平靜下來,她淡定地說了句:“這是你惹出來的麻煩,你應該自己解決。”
“我當然要找你!”許明普向著李俊鬆一步步地逼近,“我明明是腎癌,你說是炎症。拖延半年下來,現在已經沒救了!你把我害得這麽慘,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這……這是誤會啊——”李俊鬆急切地解釋道,“是你兒子叫我這麽說的。”
“你放屁!我兒子怎麽會害我!”許明普伸手揪住了李俊鬆的衣領子,“我告訴你,你別跟我廢話,拿一百萬出來,少一分都不行!”
遇到這樣不講理的家夥,李俊鬆一籌莫展,他哭喪著臉說道:“我哪有一百萬……我的錢都被老婆管著,我自己就是個窮光蛋。”
許明普的目光轉到莊小溪身上,說了句:“那就讓你老婆掏錢。”
莊小溪冷冷地回應道:“我正在跟他辦離婚呢,他隻能淨身出戶。我怎麽可能為他掏錢?”
許明普被這樣的回答惹惱了,而他的怒火自然要撒在李俊鬆身上,於是他便攥住對方的衣領狠狠地推搡了幾下,怒吼道:“你給不給錢?!你給不給錢?!”
李俊鬆掙紮著扭過頭來,看著莊小溪說道:“你也不能一點都不管我啊……”他的語氣中充滿了哀求的意味,可他這副懦弱的模樣隻會令旁觀的妻子更加失望。
“你的事要我來管?你還算個男人嗎?你要有點出息,就該把這個家夥從家裏趕出去!”莊小溪說完這話便轉身走進了臥室,她把臥室門反手一關,徹底闡明了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
要尋求妻子的幫助是不可能了,李俊鬆心中一片悲涼。他用力掰開許明普的雙手,憤憤說道:“我真的沒錢。而且這事明明賴你兒子……”
“你放屁!”許明普根本聽不進任何解釋,他抬起手來抽了李俊鬆一記耳光。再軟弱的人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委屈,李俊鬆也著惱起來,他奮力反抗著,和許明普撕扯在了一起。兩人的身體撞在餐桌上,飯碗餐碟嘩啦啦地摔了一地。
李俊鬆畢竟要年輕一些,片刻後他終於掙脫了對方的糾纏。兩人都已經筋疲力盡,他們相隔一兩米遠,麵對麵地站著,氣喘籲籲。
“你出去。”李俊鬆抬手指著門口說道,“這……這是我的家。”
“你……你不給錢是吧?”許明普倒著氣息問道。他的眼神凶狠,絕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
李俊鬆說了句:“一分也不給。”
“那好吧。”許明普把手按在胸口,做了一個積蓄力量的動作。片刻後他往懷裏一掏,手中赫然多了把鋒利的尖刀,然後他陰森森地說了句:“既然你不肯給錢,那就給命吧!”說話的同時他已搶上一步,用刀尖向著李俊鬆的心窩處刺去。
這個變故完全出乎李俊鬆的意料,他淒厲地叫喊起來:“你幹什麽?!你幹什麽?!”但僅僅兩聲過後,這叫喊便無力持續。因為那刀尖正紮在了他的心髒上。李俊鬆捂著心口,痛苦地倒了下去。
叫喊聲驚動了臥室裏的莊小溪,她有些坐不住了,便走出房間查看狀況。眼前的情景讓她大吃一驚:李俊鬆癱倒在地板上,氣若遊絲,許明普則站在一旁,手裏提著把鮮血淋漓的尖刀。
“李俊鬆!”莊小溪低呼了一聲,搶上幾步蹲在了丈夫身旁。李俊鬆最後看了妻子一眼便徹底沒了氣息。他的雙目半睜,臨死前的表情全都凝結在那張臉上,悲傷、驚詫、恐懼、憤怒,交雜在一起,令人永生難忘。
莊小溪抬起頭瞪視著許明普:“你殺了他?為什麽?!”
許明普冷笑著說道:“他把我害得這麽慘,又不肯賠錢,隻能一命抵一命了。”
“你的命跟他沒關係。這事得找你兒子!”莊小溪憤怒地說道,她很少會用這麽大的聲音和別人說話。
“關我兒子屁事!”許明普執拗地堅持著自己的觀點,麵對莊小溪憤怒的目光,他一點也不害怕,反倒輕蔑地一笑,說道,“你報警吧。”
莊小溪下意識地反問了一聲:“什麽?”同時她開始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
“殺人償命唄。你快報警吧,我不會跑的。”許明普把尖刀往地上一扔,然後從旁邊拉過一把餐椅,竟大咧咧地坐了下來。
莊小溪明白了什麽,片刻後她站起了身,但她並沒有報警,反而是走到門口,首先關上了那扇一直處於敞開狀態的房門。
許明普臉上那副張狂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摸不著頭腦的茫然。
“如果報警的話,你會被判處死刑的。”莊小溪折返過來說道。
“死刑就死刑唄。我不怕,”許明普咧著嘴,把心裏話說了出來,“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可是我能救你。”莊小溪非常認真地看著許明普,她用強調的口吻說道,“我的意思是,我能治你的病。”
“這怎麽可能呢?我得的是晚期腎癌。”許明普並不相信對方的話。
“我知道有一種藥,專門針對晚期腎癌患者,臨床的療效非常好。”
許明普皺著眉頭:“是嗎?我怎麽沒聽說過?”
“這是一種新藥,剛剛通過臨床實驗,現在還處於推廣階段。”莊小溪頓了頓,又道,“我手上有關係,可以幫你申請醫療資助項目。就是說用這種新藥幫你做治療,完全免費的,你隻要配合資助者記錄下治療數據就行。”
“哪有這種好事?”許明普用質疑的目光盯著莊小溪,“再說你為什麽要幫我?我剛剛殺了你的男人。”
“我是醫學院的副院長,手裏才會有這樣的渠道。至於我為什麽要幫你,”莊小溪解釋說,“是因為你先幫了我。”
許明普愈發聽不明白:“我怎麽幫你了?”
“你殺了他。”莊小溪指了指李俊鬆的屍體,“我正在跟他鬧離婚呢。本來他有可能分走一半的財產,現在我什麽都不需要給他了。”
“哦?”許明普將信將疑。不過鬧離婚這事剛才就聽這女人說過。而且這夫妻倆的關係確實不妙,先前發生爭執的時候,這女人可一點都沒向著自己的老公。這樣看來,難道她現在說的話是真的?
莊小溪觀察著許明普的表情,她知道對方的心思已經慢慢地活動了。這毫不奇怪,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尤其在這種洪峰沒頂的絕望時刻,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沒有理由放棄的。於是莊小溪又趁熱打鐵般說道:“而且他確實延誤了你的病情。所以我想幫你聯係那個資助項目,就算是我作為一名醫生,盡力彌補一下病人的損失吧。”
“你……你也是醫生?”許明普說話時的口氣有了明顯的改變。
“是的,我兼任著人民醫院的骨科主任。我姓莊,叫莊小溪。”
“莊主任,你的醫德和你丈夫相比,簡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啊。”許明普接受了對方的說辭,他向莊小溪投以感激的目光,然後又用厭惡的目光看了一眼躺在地板上的李俊鬆,“難怪你要跟他離婚呢,這種家夥根本配不上你!”
這時莊小溪又提醒對方:“不過要想治病的話,你可不能被警察抓走。”
“那怎麽辦呢?”許明普的臉上布滿了懊惱的愁容,“我已經殺人了啊……”
“是的,而且警察很容易就會找到你。因為你今天剛剛去醫院鬧過事,大家都知道你要找李俊鬆算賬。現在李俊鬆死了,警察首先就會想到你。你來的時候也沒做任何掩飾,小區門口的監控錄像肯定拍到了你的畫麵。有了這些證據,你肯定扛不過警方的訊問。”
許明普的眉頭緊皺在一起,愁成了兩團疙瘩。這時他又聽莊小溪說道:“不過你隻要照我說的做,警察就不會來找你。”
“真的?”許明普目光一亮,閃耀著期冀的光彩。
“我何必騙你,我是真心要幫你的。”
“那我該怎麽做呢?”許明普已經完全陷入了對方的節奏。
“首先你得盡快離開這裏,不過不能以你自己的身份,得以李俊鬆的身份。”
許明普困惑地眨著眼睛:“以李俊鬆的身份?這是什麽意思?”
“你別問那麽多了,一切就照我說的做吧。”莊小溪指示道,“現在你先把外麵的衣服都脫了,嗯,鞋子上也沾了血,也得脫掉。然後到水池那邊,把你手上的血跡洗幹淨。”
許明普依言而行,莊小溪則前往臥室,從衣櫃裏拿了一套李俊鬆的衣服出來。她把其中一套交給許明普,說:“把這衣服換上吧。”
許明普換上了李俊鬆的衣服,莊小溪又找了一雙鞋給他穿上。然後她問了句:“你會開車嗎?”
許明普道:“會啊,我以前是公交車司機。”
莊小溪點點頭:“那就好。”她現在要營造出李俊鬆離家出走的假象,既然許明普會開車,這個局就可以做得更完美一些。
“樓下有一輛白色的凱美瑞轎車,車牌號XAEK282。這是李俊鬆的車,你一會兒就開著這輛車離開。你要把車開到郊外的楚崗風景區,在那裏下車,然後步行走出來,注意要避開路口的監控探頭。走到能打到車的地方了,你就打一輛車,去人民醫院繼續跟他們鬧。可以把你兒子也叫上。鬧的時候要逼著醫院裏的人給李俊鬆打個電話。我說的這些,你能記住嗎?”
許明普點點頭,眼神卻有些彷徨。於是莊小溪又重複了一遍,並讓許明普進行複述,確定對方完全掌握之後才放心。接下來她又細細地想了一會兒,覺得還得做些其他的準備。
莊小溪又拿出另一套李俊鬆的衣服,這套衣服是最近新買的,人民醫院那幫人應該都沒見李俊鬆穿過。同時她還拿來了一副醫用手套、兩個夾文件用的鐵夾子、李俊鬆的車鑰匙以及一個購物所用的厚厚的塑料袋。
莊小溪把手套遞給許明普,說:“你不能在車上留下自己的指紋,所以先把這個戴上。”當許明普戴上手套之後,她又說道,“不過等你開車的時候,你就得把手套摘下來。你知道為什麽嗎?”
許明普搖搖頭。
“因為在路上會有監控攝像頭。你坐在車裏別開燈,攝像頭就拍不到你的臉。但這副白手套在監控裏肯定會非常明顯。警察看到你戴了手套,就會懷疑你是不是有意想隱藏自己的指紋,進而會懷疑你的真實身份。如果讓警察猜到李俊鬆並沒有離家出走,那他們就會調整調查方向,到時候你的行蹤就瞞不住了。”
許明普“哦”了一聲:“可是我不戴手套的話,指紋不就留在方向盤上了嗎?要不我下車的時候把方向盤擦一遍?”
“不行。擦過的話方向盤上就沒有任何指紋,同樣會引起警方的懷疑。所以要用到這個東西……”莊小溪指了指那兩個鐵夾子,“你上車之後先把擋位什麽的都調整好,然後把這兩個夾子夾在方向盤上,一邊一個。開車的時候把手套摘了,用手握住這兩個夾子來操控方向。夾子是黑色的,監控裏不可能看出來。注意,這一路都不要用手去碰車輛的其他地方。到了楚崗,你再把手套戴好,然後取下夾子,開門下車。下車後別急著往外走,先把衣服換了——知道為什麽要換衣服吧?”
許明普往自己身上指了指,說:“這套衣服已經被監控拍到了,我可不能穿著它去醫院。”
莊小溪“嗯”了一聲,又道:“把換下來的衣服、手套還有夾子都裝進這個塑料袋裏,再添兩塊石頭,把塑料袋紮好,扔進楚崗邊上的半山湖。接著就可以去醫院了。最好能當場辦理住院,而且一住下就別再出來了。其他的事情自有我來安排,明白了嗎?”
許明普點頭道:“明白。”
莊小溪把車鑰匙交給許明普,然後把那套新衣服和兩個鐵夾子裝進塑料袋裏,一並交給對方,說道:“你現在就走吧。”
許明普把需要用到的東西一一接在手裏,他頗為動容地感慨道:“莊主任,您這麽為我著想,您可真是我的恩人哪……”
莊小溪揮了揮手:“先別說這些了,快走吧。”
(2)
許明普離開之後,莊小溪還要繼續處理很多更重要的事情。
首先要做的就是為李俊鬆的死亡製造一個合適的時間。
醫學上的死亡其實從來都不是一個統一的概念,最常見的區別就在於腦死亡和心髒死亡之分。
長久以來,人們習慣把心髒停搏作為判定人體死亡的標準,這個標準其實頗具爭議。
有些人曾出現短暫的心髒停搏,但經搶救之後,心髒又重新恢複跳動,在這種情況下,如若草草判定其死亡並放棄搶救,豈不是白白害了一條性命?
還有一些人,雖然心髒仍能維持跳動,但大腦早已失去了一切意識。如果這些人永遠都不可能蘇醒,那他們還算活著嗎?就像王鈺,他的生存除了白白耗費寶貴的醫療資源之外,還有其他的意義嗎?
所以有學者提出了腦死亡的概念。即判定一個人死亡的標誌是起整合作用的腦功能,特別是腦幹功能的全部停止。到目前為止,這個概念已被全世界八十多個國家和地區所接受。
不管是心髒死亡還是腦死亡,其本質都是生命的死亡。除了生命死亡之外,還有組織死亡的概念。
有的時候人還活著,但是身體的一部分組織卻已經壞死;有的時候人已經死了,但身體裏的組織卻依然活著。
就拿躺在地板上的李俊鬆來說吧,他的呼吸已經停止,腦電波也不再活動,也就是說,無論從心髒死亡還是腦死亡的標準來看,他現在都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死人。但在這個死人身上,卻仍然有很多組織在繼續存活。這種現象在醫學上叫作超生反應。
人死後兩小時內,幾乎所有的肌肉受機械刺激後均可發生收縮反應,尤以肱二頭肌為甚;死亡兩小時後,則多半隻能引起打擊處肌肉收縮。直到死亡超過五小時之後,這種肌肉反應才宣告停止。
人死後四小時內,在眼球結膜囊內滴入依色林或阿托品等藥物,可發生相應的縮瞳或散瞳反應。如將藥物直接注入眼房內,則死後二十小時內仍有反應。
汗腺的超生反應則更加長久。在腎上腺素、阿托品等藥物作用下,人死後三十小時內均可出現出汗現象。
上述超生反應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當一個人的生命死亡之後,他身體上的很多組織仍然活著,並且能夠在一定的條件下保持運轉。當然了,隨著心髒停搏,血液循環停止,這些組織最終也會因為缺氧而陸續死亡。這個時間一般不會超過二十四個小時。
如果在一個人死亡後不久,將某些仍然存活的組織從他的屍體上取下來,然後再移植到另外一個活著的生命體上,那這些組織又能得到血液的供給,它們便有可能脫離原先的生命而長久地存活下去。
人死之後的器官捐贈正是利用了這樣的原理。當一個人死亡之後,可以把有用的器官捐贈出來,移植給那些需要的人。這樣既能拯救其他病患,又能讓自己的生命以另外一種方式延續,豈不是兩全其美的事情?
現在莊小溪要做的,就是一件類似於死後器官移植的事情。而她所針對的器官是李俊鬆的右手拇指。
之所以選擇右手拇指是因為這個器官具有強烈的辨識度,日後隻要對比一下護照上的指紋,便可知道這截拇指確然來自於李俊鬆的身體。
莊小溪去廚房拿了一柄菜刀,刀具不太合手,隻能湊合用用。於是就把那個男人的右手用力按在地板上,沿著拇指根部的關節進行切割。
完事之後把斷指拿到眼前端詳。刀口還算平整,看起來很容易接合的樣子。
莊小溪從冰箱裏取了一點冰塊,在保溫杯裏製成冰水,接著把取下來的手指用塑料袋包好,放置於冰水中。這種方式能夠最大限度地延長手指的體外存活時間。
接下來就要出門了。屍體先留在地板上吧,等回來後再慢慢處理。眼下最緊迫的是給那截斷指找一個歸宿。
如果能移植到另外一個人的身上,手術的成功性必然最大。可是倉促間到哪裏去找這樣一個人?即便能找到,也不利於隱藏秘密。所以莊小溪優先考慮的,還是醫學院實驗室裏的那些無毛鼠。
異種移植會有更高的難度,這個難度主要體現在排斥反應上。不過移植的目的隻是為了讓手指獲得供給,而對受體的預後並不在意。所以這個問題也就不太嚴重了。
莊小溪騎著電動自行車來到了醫學院,隨身攜帶的除了那枚斷指之外,還有李俊鬆的兩部手機。
已經晚上九點半了,到明早之前都不會有學生到實驗室來,留給莊小溪的時間是足夠的。於是她便開始進行手術準備。
這本來就是研究異體移植而專用的實驗室,各種器械和藥物一應俱全,無毛鼠也是特別適合此類手術的物種。
莊小溪選了一隻生命力最旺盛的無毛鼠,其後肢徑圍正好與李俊鬆的斷指相仿。注射麻醉針劑之後,將老鼠固定在手術台上。這是一次精細的手術,必須在顯微鏡下完成。因為不光要縫合肌肉組織,更要對兩者的血管和神經進行接合。血管接合之後,生命循環所需的氧氣才能通過血液輸送給李俊鬆的手指;而神經接合之後,日後二次切割時才能產生設想中的活體收縮反應。
手術過程中李俊鬆的手機響了起來,莊小溪看了一下來電顯示:電話是肖嘉麟打來的,於是知道許明普已經如約來到了人民醫院。這個電話當然不能接聽,過了十來分鍾之後,她拿出李俊鬆的另外一隻手機,準備給許明普創造一份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莊小溪沒有刻意選擇通話對象,直接回撥了儲存在記錄裏的那個號碼,她把聽筒湊在耳邊,第一次聽到了那個女人的聲音,這讓她的情緒稍稍有些激動。掛斷電話之後,花費了半分鍾的時間慢慢平息下來,這才繼續進行手術。
此後便沒有任何打擾,直到二十四日淩晨兩點多,皮下組織終於縫合完畢。莊小溪將斷麵皮膚對合好,在切口線上均勻地塗抹了一層醫用膠水。
這種醫用膠水的主要成分是氰基丙烯酸烷基脂,在體液、血液中陰離子作用下,氰基丙烯酸烷基脂將聚合成固態物質,呈膠膜狀與創麵緊密鑲嵌,形成直徑2~3微米的纖維纏繞,以網狀結構將傷口組織牢固地黏合,其強度遠遠大於傷口的自然拉力。同時該網狀結構可阻止血球、血小板通過,在凝血酶和纖維蛋白元的共同作用下產生凝血狀態纖維蛋白,起到迅速止血的作用。
僅僅五秒鍾之後,膠水已經凝固,切口完美黏合,這就宣告了手術的順利完成。現在這個實驗室裏有兩隻奇怪的無毛鼠,一隻背上長了人類的耳朵,另一隻則在後腿部長了人類的拇指。在莊小溪看來,這兩隻無毛鼠同樣珍貴。
莊小溪將人指鼠放入特製的無菌盒中,又拿了足夠的抗排斥藥物,準備帶回家中照料。為了掩蓋這隻無毛鼠失蹤的真相,她特意將培養箱打開,讓所有的無毛鼠都跑了出來。不過那隻人耳鼠是萬萬不能弄丟的,所以專門把它捉住,放進了桌邊的廢液桶裏。
回到家中已近淩晨四點,莊小溪卻沒有一點睡意。她看著躺在地上的那具屍體,悲從中來。
這是一個懦弱到令人痛恨的男人,他或許根本不配成為一名丈夫。但無論如何,自己一直深愛著他,從未改變。現在他死了,隻有自己能幫他討回公道。
是誰造成了男人的死亡?是誰利用男人的懦弱對他展開肆無忌憚的欺淩?這些人全都應該受到懲罰!
許明普自不必說。除了這個人之外,莊小溪首先想到的就是肖嘉麟。正是他把李俊鬆從人民醫院趕走,最後又把許明普引到自己家中。這個人一次又一次把李俊鬆當成棋子,並最終導致了後者的死亡。
另外還有王景碩和於翔,這兩人的無恥糾纏導致李俊鬆被解聘,試想一下,如果李俊鬆仍然在人民醫院上班,那許明普來鬧事的時候,肖嘉麟就不可能一腳將這個皮球踢開。到時候找到許強當麵對質,誤會自然可以解除。所以說王景碩和於翔也要對李俊鬆的死亡負責。更何況這兩人後來還曾找上門來鬧事,那副可惡的嘴臉比起許明普也好不了多少。
再細細思量時,莊小溪又想到了唐兆陽。在那起非法換腎事件中,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如果不是他施加壓力,李俊鬆何至於昧著良心去做那台傷天害理的手術?不做那台手術,李俊鬆又何必去管王蕾兄妹的閑事?不管那個閑事,李俊鬆又怎麽會離開醫院?所以深究起來,這個唐兆陽其實就是李俊鬆後來那一係列噩運的源頭。
可是唐兆陽的勢力是如此強大,隻憑自己斷然無法與其對抗,必須借助外界的力量才行。莊小溪細細思量之後,做出了某個決定。
她把李俊鬆的屍體轉移到衛生間,然後割下了死者的頭顱,放在冰箱冷藏室內保存。隻要溫度別太低,這個舉措足以誤導法醫對死亡時間的判斷。
隨後莊小溪繼續構思自己的懲罰計劃,而她的懲罰對象中又多了一個女人。作為一名妻子,對這個女人的厭惡和憎恨是不需要理由的。莊小溪現在還不知道這個女人的名字,但這點小小的困難並不會給她的懲罰計劃帶來太大的障礙。
早晨八點半,莊小溪接到了學生打來的電話,學生匯報了實驗室裏的狀況:培養箱未關,跑失了三隻無毛鼠。莊小溪趕往實驗室,餘婧想當然地認為這一切都是她自己釀成的過失。於是莊小溪便把餘婧發配到了人民醫院病理科,為焚燒李俊鬆的屍體做好鋪墊。
殺人很容易,麻煩的是如何處理屍體。
通過分屍拋棄的方法也可以對屍體進行處置,但這種處置方式會帶來兩個問題:第一是掩蓋死亡時間的難度會大大增加(冰箱冷藏室可裝不下一整具的屍體);第二是分屍這個行為會提示警方,凶殺案發生在一個令拋屍者非常被動的地點,所以才要用這種方式對屍體進行二次拋棄。考慮到這兩個問題,還是要把屍體燒掉才好。
從過往學生的口中,莊小溪早就得知柯守勤會讓實習生負責焚燒過期的病理標本,她對學生和苗師傅之間的小把戲也心知肚明。而這一點正是可被利用之處。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莊小溪分割了李俊鬆的屍體,然後分批次帶往人民醫院病理科進行焚燒。她每天淩晨四點出發,到達病理科的時間大約在四點二十分,這時苗師傅早就完成了焚燒標本的任務,正在太平間的值班室裏呼呼大睡。莊小溪從垃圾桶下方找到門卡,焚燒完攜帶的屍塊之後再將門卡放回,整個過程隻需耗費半個多小時,絕對不會被早起上班的餘婧發現。
將李俊鬆的屍塊(除了冰箱裏的頭顱)全部燒完之後,莊小溪將住所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徹底清除了命案發生的痕跡。不過她並不知道許明普曾在門板上踹過一腳,所以她遺漏了印在門外的那個腳印。
十月二十四日白天,在實驗室處置餘婧的過程中,莊小溪聽到幾個男生在討論即將於周末展開的那場球賽,於是她心中開始出現“贖金交易”計劃的雛形。她不是球迷,但她有足夠的耐心去研究一場球賽。她認真觀看了以前的球賽錄像,並且查閱了很多資料,在這個基礎上,她的計劃漸漸完備起來。
莊小溪從網上購買了三張球票,把其中一張連同彩票一起寄給了王景碩。把這個賭徒拖入迷局,既可以幹擾警方的視線,本身也是懲罰大計劃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另外兩張球票,一張會隨“綁匪”的包裹寄給自己,另一張則折疊起來藏在坤包裏,到了球賽現場以夾帶的手法假裝從座位下取出。
十月二十八日,醫用膠水形成的保護膜自動脫落,接口處的疤痕隻有細細的一條縫。由於這幾天頻繁注射抗排斥的藥物,無毛鼠的免疫係統遭受了嚴重破壞。它的身體狀況持續惡化,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不過莊小溪估計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應該能支撐到周末,她的既定計劃無須更改。
十月二十九日,莊小溪製作了一個快遞包裹,裏麵包了一本書。晚間時分她來到醫學院收發室,借機將這個包裹混雜在方通快遞堆內。隻要沒人冒領,這個包裹在快遞堆內保留到明天毫無問題。
十月三十日,球賽當天,計劃正式展開了。
莊小溪把人指鼠帶到了人民醫院。十點二十分,她在自己的辦公室內對李俊鬆的拇指進行了二次切割。切割沿著接口處的疤痕進行,切口平整,看不出已經縫合過一次的痕跡。而斷麵處出現了組織收縮的活體反應,足以證明一周前的那場手術在技術上是多麽的完美。
莊小溪把切下來的拇指存放在冰袋中,隨後又製作了一個包裹,這個包裹在外觀上和昨天放進醫學院收發室的那個一模一樣。
午後,莊小溪前往醫學院參加學生的期中報告會,她把新做的包裹藏在了自己隨身攜帶的坤包裏。到達學院之後,莊小溪首先把包裹放在自己辦公室的抽屜中,然後才來到報告會現場。她的挎包裏這時放有兩隻一模一樣的手機,一隻是自己用的,另一隻則安裝著李俊鬆偷辦的那張以158開頭的手機卡。
158的那隻手機設置了自動發送短信,十四點零七分,短信準時發來。莊小溪隨即吩咐楊哲去收發室幫自己取回快遞。楊哲取來的當然是昨天製作的那個包裹,莊小溪拿到包裹之後沒有拆開,她起身去了辦公室,表麵看來是拿來了一把小刀,實際上卻是把手裏的包裹和辦公室抽屜裏的包裹調了包。十四點三十分左右,莊小溪在會議室裏打開包裹,李俊鬆的拇指在眾目睽睽之下出現了。
按照既定計劃,莊小溪首先報了警,然後便外出籌備“綁匪”所要求的百萬鑽石。為了把這場戲做得更真實,她還特意向自己的老朋友柯守勤求助。兩人湊齊了百萬元的現金,購買了十五粒收藏級別的大鑽石。隨後他們回到了醫學院會議室,和承辦此案的刑警隊長羅飛碰麵。
隨後在金山球場上演了“贖金交易”的好戲,大致過程正如羅飛日後分析的那樣。莊小溪設計這場戲主要有兩個目的:第一是讓警方對“綁匪”的存在深信不疑;第二是要驗一驗羅飛的成色,因為在她的懲罰大計劃中,警方力量會成為一個最重要的幫手。
好在開局很順利,那個最重要的角色也到位了,而且表現得很好。這是一張大網,進來了就別再想跑。
(3)
十月三十日晚上,羅飛拿來姚帆的照片讓莊小溪辨認,這正是後者期盼的效果——她終於知道了那個女人的名字。
莊小溪自己藏起了幾件金首飾,並向警方報失,這幾件首飾在日後將成為重要的道具。
十月三十一日早晨,莊小溪帶著李俊鬆的拇指來到醫院辦公室,當著羅飛和尹劍的麵,她與愛人殘存的生命做了最後的深情告別。
在莊小溪的計劃中,這天應該是“綁匪”殺害李俊鬆的日子,所以從十月三十一日開始,莊小溪每天都會查看冰箱中的那顆頭顱。在低溫的環境中,那顆頭顱正在緩慢地腐敗。
十一月一日下午,警方查到了王景碩的線索。莊小溪隻是辨認了一下照片中的那個人像,除此之外並沒有多說什麽。說得太多難免會露出破綻,她希望羅飛自己去查出王景碩背後的那個支持者。大幕已經拉開,具體會產生怎樣的效果,還得看對方的能力。
十一月二日淩晨,發現那顆頭顱的腐敗程度已經能符合設計好的死亡時間。於是頭顱從冰箱裏拿出來,乘著天沒亮棄置於荷花池畔。為了能吸引到更多人的關注,特意把李俊鬆的手機和頭顱放在一起,並設置好了定時鬧鈴。頭顱在恰當的時間被發現了,並且在全市範圍內引起了極大的轟動。當各大媒體紛紛發布協查通告的時候,警方的辦案壓力可想而知。莊小溪希望這種壓力能夠衝破唐兆陽帶來的阻力——這就是她要把愛人頭顱公布於眾的真正目的。
十一月二日下午,莊小溪幫許明普促成了那個醫療資助項目。許明普感激涕零,視對方為再造之恩。在協議簽署之前,莊小溪將其中三項最重要的條款一一點明,但許氏父子根本想不到這些條款背後的意義,他們異常痛快地在協議上簽了字。
從十一月三日開始,對許明普的化學治療正式拉開了帷幕。治療的進程由莊小溪一手控製。
搞定許明普的事情之後,就該牽出複仇計劃中最大最重的那條枝蔓了。這條枝蔓中的關鍵人物就是王獻。如果說李俊鬆是一個已經死了的活人,那王獻就是個仍然活著的死人。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曾經以為這樣的話語隻存在於詩歌中,現在卻發現生活遠比文學更有意思。
莊小溪開始對腎髒科病房內的那對兄妹展開跟蹤,很快她就鎖定了王獻的暫住地——位於人民醫院不遠處的一片城中村。這種地方幾乎沒什麽監控設施,這讓她的後續行動變得異常簡單。
十一月九日下午,趁著王獻在病房裏照顧妹妹的機會,莊小溪來到了王獻的住所外。她把裝有金首飾的信封從門板下方的縫隙裏塞進了那間出租屋。其他的事情,隻要留給羅飛解決就好。
羅飛也沒有讓莊小溪失望。半年前的那起非法換腎案被一舉破獲,從唐兆陽往下,涉案之人全都得到了懲罰。在案件最關鍵的角力時刻,李俊鬆頭顱帶來的輿論效果起到了重要的助推作用。
十一月二十日,在一次社交宴會中,莊小溪遇見了省衛視的導演謝庚栩。謝導是那檔著名的婚戀交友欄目的負責人,他的兒子今年六月份參加高考,填報的誌願正是省城醫學院。在謝公子入學的過程中,莊小溪曾幫了對方一個大忙。這次見麵之後,謝導對莊小溪極為熱情,首先是感謝對方的幫助,同時也希望對方在學校繼續給予兒子特別的關照。
於是莊小溪趁勢請求對方幫一個小忙,她把姚帆的手機號碼給了謝導,說道:“這是我的一個晚輩,叫作姚帆,是個年輕的女孩,長得挺漂亮的,但目前的境遇很不好。我挺想幫幫她的。聽說你們那個交友欄目挺火,能不能邀請她一下?她的條件不錯,也放得開,隻要給個機會,肯定能混出頭。”
謝導滿口答應:“這就是我說了算的事,一點問題都沒有。明天我就讓編輯給她打電話。”
莊小溪又道:“你們別說是我在幫她。因為這女孩對我有點誤會,如果知道是我,可能會拒絕你們的。所以你們得想個辦法替我隱瞞一下。”
“這個太簡單了。”謝導哈哈一笑,“我們就說是星探提供的資料。星探嘛,消息靈通,無孔不入的。”
兩周之後,莊小溪便在那檔欄目中看到了姚帆的身影。不得不承認,那個女孩的條件確實出色,台風也壓得住,一下子就成了全場矚目的焦點。在謝庚栩的牽線下,很快又有經紀團隊和姚帆取得聯係,女孩得到了專業化的包裝,她在娛樂圈的發展前景一片光明。
莊小溪眼看著姚帆一步步走紅,她沉住氣,告訴自己不要著急。
李俊鬆死後,莊小溪徹底整理了丈夫的遺物。她在丈夫的錢包裏發現了一張相機儲存卡。把卡連到電腦上一看,裏麵竟然全都是姚帆的性愛照片,場景淫穢放蕩,不堪入目。莊小溪知道這些照片足以令一個女孩身敗名裂了,但她並沒有急著出手,因為當時的姚帆還隻是一個普通路人。
一個默默無聞的女孩,這樣的照片被公布出來也不會流傳太廣。而且和網上那麽多的色情圖片相比,這些照片就不算什麽了,大部分人看過也就看過了吧,誰又會往心裏去呢?所以要讓這些照片產生足夠的效果,必須先讓姚帆進入公眾的視線。
現在姚帆已經有了一定的名氣,但她還在繼續折騰,她還要出唱片、拍電影。那就讓她折騰吧。莊小溪耐心地等待著對方,等待她走上人生的最高點,等待她受到最多人的矚目。隻有到了那個時候,莊小溪才會把照片複製成若幹個,丟棄在最熱鬧的公眾場所,或者匿名寄給一兩個娛記也好。總之她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姚帆是個怎樣的女孩,這就是對方應得的懲罰。
十二月中旬,莊小溪開始著手清理懲罰計劃中的最後一條枝蔓——王景碩和於翔。王景碩是個負債累累的賭鬼,於翔正是他的債主。莊小溪很清楚這種賭鬼和債主之間的生態關係。如果欠債人真的一無所有,債主拿他也就沒什麽辦法。但如果欠債人有錢不還,那債主一定會使出各種手段來逼債。所以莊小溪要做的,就是讓這個一無所有的欠債人看起來有錢,債務雙方的矛盾會因此而變得不可調和,魚死網破便是最終的結局。
十二月二十日,莊小溪來到了徐小緣的家中,隨身攜帶著十萬元的現金。她告訴對方,自己是李俊鬆的妻子,因為李俊鬆造成了王鈺的死亡,所以想給予徐家母女一定的補償。補償以贈予的形式進行。徐小緣在莊小溪事先準備好的協議上簽了字,然後收下十萬元的現金並打了收條。那份協議上有一個最關鍵的保密條款:“受贈方不得向第三者透露此贈予事項,否則此贈予協議即告無效,受贈方必須向贈予方退還全部現金。”
莊小溪又給於翔寄了一封匿名信,告知了王景碩涉綁架案的內情以及徐小緣母女的經濟變化。於翔之前就曾從羅飛口中了解過此案,因此他對匿名信中的內容深信不疑。於翔開始滿世界尋找王景碩,最終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將其截獲。隨後雙方發生了激烈衝突,而這一切全都符合莊小溪的預想。
對於首惡許明普來說,他所麵臨的懲罰則最為殘酷。
化療能維持許明普的生命,但同時也對他的身體造成了巨大的傷害。而晚期癌症帶來的疼痛更是令人無法忍受。許強不願購買鎮痛的自費藥品,許明普便隻能在痛苦中幹熬。
每天下班之前,莊小溪都會來到重症監護室,她會坐在許明普的病床前,靜靜地看著對方。她看著那張因疼痛而扭曲的臉龐,看著那雙因絕望而無光的眼睛,她在一種特殊的平靜中享受著複仇的快感。
有一次,許明普用盡全身的力氣擠出一句話來,他說的是:“求求你……讓我死吧……”
莊小溪默默地搖了搖頭。他們是簽過協議的,治療必須進行下去。
無論用什麽方式都別想逃脫懲罰。哪怕是死亡也不可以。
尾聲
“收手吧。”
宋局長曾對唐兆陽說過的那三個字,現在以同樣的口吻從羅飛口中說了出來。然而莊小溪的反應卻和唐兆陽截然不同。她非但沒有慌亂,反而衝著羅飛微笑起來,然後她反問了一句:“憑什麽?”
“你的行為已經觸犯了法律。”羅飛用告誡的口吻說道,“首先你幫助許明普逃脫法律製裁,這已經構成了包庇罪;另外你謊報綁架案的行為也要接受相應的治安處罰。”
“哦。”莊小溪盯著羅飛看了一會兒,然後問道,“你有證據嗎?”
“現在還沒有,但是要找的話也不難。”羅飛開始列舉,“隻要對你的住所做一次血跡檢測,肯定能發現命案殘存的痕跡;排查十月二十三日的監控,可以發現許明普進入小區的錄像;另外許明普作案時用的凶器應該是在路上臨時買的吧?這個也能排查到。所有這些加起來,還不夠讓許明普開口的嗎?”
“讓許明普開口當然不難。”莊小溪淡定地說道,“可是許明普目前的身體狀況這麽糟糕,如果家屬和醫生都反對的話,你們警方也不能采取強製措施吧?”
羅飛沉默了片刻,回答說:“確實不能。”
許明普目前隻是犯罪嫌疑人,不管警方掌握了多少證據,也需要經檢察院起訴、法院審判之後才能給對方定罪。所以在查案階段,許明普作為一名公民的基本人權仍然受到法律的保護。
“作為許明普的主管醫生,我現在正式告知你們,我的病人不可以受到任何打攪。”莊小溪頓了頓,又認真地說道,“我想許強肯定也會支持我的決定。”
羅飛歎了口氣,他知道莊小溪所言不虛。如果許明普罪名確定,接下來就牽涉民事賠償的問題。這是許強絕對不願看到的,所以他寧可讓父親承受生不如死的煎熬,也不能讓警方揭開案件的真相。
“如果你們無法給許明普定罪,那我的包庇罪也就無從談起了吧?”莊小溪繼續說著,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態,“還有所謂的報假案,也全都成了不足為憑的猜想。”
是的。許明普的案子定不下來,對莊小溪的所有指控也就無從談起。所以即便羅飛已經看破了對方計劃中的全部玄機,那個女人卻仍能露出淡定的笑容。
一切仍在莊小溪的掌控之中。
要想挽回局麵,或許隻能用另外的方法試一試了。
“你覺得自己有資格對他們實施懲罰嗎?”羅飛忽然用嚴肅的口吻問道。
莊小溪愣了一下,反問:“我沒有嗎?”
“你覺得他們傷害了李俊鬆,可是你呢?這麽多年來,你不也是一直淩駕在李俊鬆的頭上嗎?你能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還不是利用了他的懦弱性格?”羅飛步步緊逼般問道,“再說得具體一點,你真的認為李俊鬆的死亡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嗎?”
莊小溪不說話了,她臉上的表情變得沉重起來。
“所以你有什麽資格對別人實施懲罰呢?”羅飛繼續發問,“你自己其實也是有罪者之一啊!”
“是的,我也是有罪者……”莊小溪囁嚅著,片刻後,有兩顆淚水在她的眼角打起了轉兒,她悲傷地說道,“可是我已經永遠失去了愛人,這樣的懲罰難道還不夠嗎?”
這是羅飛第一次在這個女人的眼中看到淚水,他知道隻要這淚水滾落下來,再堅強的女人也會回歸柔弱的本性。
可是那淚水僅僅是在打轉,一直到最後也沒有滾落。當淚水終於風幹,女人重新披掛起堅硬的外殼,她看著羅飛,用異常決斷的口吻,一字一句地宣告道——
“我決不會收手的,因為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受到懲罰!”
二〇一四年四月四日,初稿於揚州
二〇一四年五月六日,修潤於揚州
(完)
後記
不記得是哪一年了,看到了一條有關醫患糾紛的新聞。
當時有一名男子得了癌症,他兒子和醫生串通起來隱瞞了病情。後來男子的身體狀況持續惡化,他便自己去另一家醫院做檢查,結果查出來已是癌症晚期。這名男子當即買了一把刀,到第一家醫院把那個“誤診”的醫生砍成了重傷。
行凶者對法律的製裁毫不畏懼,因為他本來就活不了多久了。
於是我就想,要怎樣才能懲罰這樣一個有罪之人呢?——這便是本文的創作出發點。
可是我已經永遠失去了愛人,
這樣的懲罰難道還不夠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