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者3:離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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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優雅的環境,精致的美食,這本是綠陽春餐廳的口碑所在。不過這兩點特色此刻卻都淪為了陪襯,音樂的陪襯。
女孩輕柔地拉動著琴弦,像是在控製著一方奇妙的泉眼,那優美的樂曲便從這泉眼中汩汩而出,緩緩浸透了廳堂的每個角落。樂曲的節奏低沉舒緩,帶著些許憂傷的情緒,正如演奏者此刻的心境。
即便是最粗魯的食客也難免被這樣的樂曲打動,他們側耳傾聽著,甚至不敢用力咀嚼業已送入口腔的美食。同時他們的思緒則隨著那些飛舞的音符飄散出去,各自沉迷於一些令人感懷的往事之中。
這就是音樂,一種能夠跨越任何交流障礙的奇妙語言。
而被這語言感染最深的無疑還是演奏者本人,她輕咬著柔軟的嘴唇,緊閉著秀麗的雙眼,似乎要把全身的感官都融入到那根細細的琴弦上。
《離別曲》。
這本是肖邦的鋼琴代表作,她以前極少演奏這支曲子。因為她覺得鋼琴曲改編成小提琴曲之後,一定會損失很多的韻味。
現在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對的,如果你真正理解了一首樂曲,器械上的差別又怎能限製住演奏者的表達?
當這一曲終了之後,餐廳中靜默了片刻。隨後有掌聲響起,先是零散的,但很快便得到了更多的附和。
掌聲越來越熱烈,女孩卻充耳不聞。她隻是默默地坐著,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在她此刻的心境中,即使是全世界的掌聲也抵不上一束散發著淡雅清香的百合花。
半晌之後,掌聲漸漸停息,在一旁候侍的服務生走到了表演台上,他輕輕搭起女孩的右臂,同時歎了口氣勸道:“走吧……那個人今天還是沒有來……”
女孩無奈地睜開了眼睛。她的雙目又大又黑,但卻毫無靈動的神采。她把這樣一雙眼睛轉向了餐廳某個特定的角落,臉上則掛滿了憂傷而又迷惘的神色……
上部
第一章 入獄
二〇〇三年三月二十七日,上午九點三十七分。
這是省城一家頗為高檔的咖啡廳,因為剛過開門營業的時間,所以服務區內隻是孤零零地坐著一個客人。
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他身高大概一米七左右,體型有些瘦弱,略顯蒼白的臉上戴著一副碩大的黑框眼鏡,透出一股很濃的書卷氣息。他的上身穿著一件加長的棉夾克,這在日趨溫暖的早春季節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夾克下則是一條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套在腿上軟塌塌的,一看便是價格低廉的地攤貨。
男子這樣的穿著與咖啡廳的奢雅氛圍頗不合宜,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特意挑選了最角落一個隱秘的位置,神態也躲躲藏藏的,一副自慚形穢的生怯模樣。
女服務生端著托盤走到男子麵前,遞過菜單問道:“先生,您需要用點什麽?”
“不,先不用……”男子擺了擺手,然後又局促地解釋道,“我還在……還在等人。”
女服務員點頭道:“好的。”然後她從托盤裏拿起一杯檸檬水放在了桌子上。
男子連忙把那杯子推開,又重複了一遍:“我在等人,這個先不要。”
女服務員擠出職業式的微笑解釋著:“這是免費的。”
“哦……”男子鬆了口氣,他雙手捧起那杯檸檬水,感激地道了謝,然後送到嘴邊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女服務員暗自好笑,猜想這人一定是個落魄宅男,來到這種場合,恐怕是要和女網友之類的見麵約會吧?口袋裏沒幾個錢,卻要裝出高雅的紳士派頭,這樣的客人也不少,不過像這樣連檸檬水都不敢喝的“小白”,倒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呢。
後來事情的發展似乎印證著小姑娘的猜測。大概十分鍾之後,咖啡廳迎來了今天的第二個客人。這是一個時尚靚麗的女子,大約二十六七歲,正是風韻最為動人的年紀。進門之後她便用目光四下搜尋著,顯然是在找人。很快她看到了蜷縮在角落裏的那個“宅男”,而後者也同時衝著她揮了揮手。
看著對方那副上不了台麵的形象,女子禁不住皺起眉頭。不過她還是邁步走向了那個男子,看起來這兩人之間的確有著一場尷尬的約會。
女子坐下後,服務員又拿著菜單走了過來,女子還沒等她開口便搶先說了句:“我們隻是坐一小會兒,不需要服務。”
服務員應了一聲,在離開前同情地瞥了宅男一眼:很顯然這家夥搞不定那個靚女啊,人家對他厭惡得很呢。
這時又有客人走進了店內,那是兩個商務打扮的男子,一個四十來歲,另一個二十出頭。他們環顧了一圈之後,在靠近店門的位置上相對而坐。女服務員連忙緊走幾步去招呼新客人,把那對奇怪的男女甩在了冷清的角落中。
女子冷冷地看著對麵的男人,一言不發。
男子則有些發愣似的,他直勾勾地迎著女人的目光,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之後他才苦笑了一下,幽幽地問道:“你一定會恨我的,對嗎?”
女人“哼”了一聲:“這還用問嗎?”
“我也不想搞成這樣,是你逼我的!”男子忽然間變得激動起來,他似乎想解釋什麽,但又更像是要發泄壓抑在心中的滿腔憤懣。
“你喊什麽喊?!”女人瞪了男子一眼,後者像是有些怕她,便悻悻地咽了口唾沫,不敢再說什麽。
“好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女人此刻挑了挑眉頭,語氣變得柔緩了一些,她看著那男子問道,“你把照片都帶來了?”
男子點點頭,他拍著棉夾克的口袋,同時反問對方:“你呢?錢帶來沒有?”
女人用一種無奈的表情看著男子,像是想笑又笑不出來似的:“你真的認為我會帶錢來給你?”
男子愕然愣住了:“你什麽意思?我們不是說好的嗎?”
“你真是天真。”女人冷笑著說道,同時她站起身來,做出想要離去的動作。
男子也緊跟著起身,一把拽住了女人的胳膊:“不許走!”
“你幹什麽?!”女人慍怒地嗬斥著,“把你的手拿開!”
“把錢給我!”男子壓著嗓子低吼著。看得出來,他的情緒也很激動,但又生怕這裏的動靜會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女人卻不管這些,一邊掙紮一邊大喊:“放開我!”她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咖啡廳。
吧台處的女服務員瞪大眼睛看過來,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客人間的糾紛。而坐在門口處的那兩個商務男子則迅速起身,一前一後向著角落裏的男女靠攏過來。
女人回眸瞥到這番情形,她忽然間停止了反抗,轉身用譏諷的口吻對那男人說道:“要錢是嗎?你現在向警察要去吧!”
男人一怔,抬頭看著那兩個越走越近的陌生人,他驀地明白了什麽,臉色變得愈發蒼白,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你在逼我……你在逼我……”他絕望地喃喃說道。
女人不屑地挑著嘴角,一副嘲弄的神色。
“我們是警察。”走在前麵的中年男子此刻已不足三步之遙,他掏出自己的證件命令道,“放開她!”
男子咬了咬牙,他不但沒有鬆手,反而拽著女人往角落裏又縮了一步。別看他身形瘦小,體內卻迸發出驚人的力道來,那女人被他拽得一個趔趄,撞翻了麵前的桌子,同時發出了尖厲的驚呼聲。
“放手!”中年警察再次嗬斥,充滿了威嚴。
男子卻變本加厲,反手把女人的胳膊擰轉到背後,同時他的左手一晃,不知怎的竟摸出了一把尖刀,赫然架在了女人的脖頸上。
“退後!你們都給我退後!”他狂暴地嘶喊著,額頭上的青筋根根迸現。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兩個警察連忙停住了腳步,而女人則嚇得噤若寒蟬,先前的倨傲神情在瞬間消散無蹤。
“你不要衝動。”領頭的中年警察換上柔和的語氣開始勸解,“有話好好說,先把刀放下來。”
可男子的情緒已經變得難以控製,他用握刀的手緊緊勒住了女人的脖子,聲音嘶啞且帶著哭腔:“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你把我害得好慘!”
他所說的“你”顯然就是指那個可憐的女人,不過後者卻無法回應,因為她實在被勒得太緊,此刻已臉色通紅,連氣都難得喘上來。
“沒有人逼你……”警察向前方伸出手掌,似乎這樣有助於安撫對方的情緒,“你有什麽要求可以提出來,一切都好商量。”
“我要錢。把錢還給我,把錢還給我!”男子緊張而又狂亂。
“錢是小事。”警察舔了舔嘴唇,“你先把刀放下,一切都好商量。”
“商量什麽?你們是來抓我的,你們早就串通好了,你們就是要害我!”
警察無奈地搖搖頭,軟的不行,他便又在話語中透出些壓力來:“不錯,我們今天就是專門為你來的。你知道嗎?我們早就盯著你了!不過這件事,本來最多是個敲詐勒索的情節,但是如果你還不把刀放下,那就是劫持人質,是暴力搶劫,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敲詐勒索?放屁!放屁!”男子的情緒愈發激動,“你們根本就是一夥的,讓開,給我讓開!”他換了一隻手勒住女人的脖子,騰出手裏的尖刀對著警察揮舞起來。
警察向後退了一步,同時伸手推了推身後的同伴:“你先出去吧。”
年輕的警察心領神會,招呼著愣在一旁的服務員:“走,大家都出去。”於是一群人便亂哄哄地往門外擁去,年輕警察趁機摸出了一個對講機,湊在嘴邊低聲呼叫著:“鬆子北路紅島咖啡店發生劫持人質事件,請求增援,請求增援!”
“你也出去!”持刀男子指著中年警察喝道,同時他的目光被年輕警察的異常舉動所吸引,禁不住憂慮地皺起眉頭,身體的動作也隨之停頓下來。
這或許隻是一個稍縱即逝的瞬間,但對於那些身經百戰的人來說卻已足夠。中年警察突然一個跨步搶上前,雙手反剪住男子的前臂一扭,那尖刀已應聲而落。他緊接著又一個背跨,把那男子瘦弱的身體淩空拽起,結結實實地摔在地板上。
重獲自由的女人驚叫一聲,失魂落魄地向著咖啡館門外衝去。
年輕警察從門外折返回來,他瞪大了眼睛,屋內局勢變化得過於突然,幾乎讓他有些無法接受。半晌之後,他才愣頭愣腦地嘟囔起來:“羅隊,你……你這也太快了吧,我剛叫了增援呢。”
“趕緊取消吧——趁他們還沒出發。”被稱作羅隊的正是省城刑警隊長羅飛,他一邊說著話,動作絲毫不停,很快便把那男子雙手反剪到背後,用鐵銬子鎖在了一起。
男子像一隻剛剛拱出泥土的蟲子,拚命扭動著身體,當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再怎麽掙紮也無濟於事的時候,他開始用額頭撞擊著地麵,同時發出一陣陣如野獸般的恐怖低嗥。
“你幹什麽?!”羅飛也吃了一驚,他連忙強製性地把那男子的脖頸勒起,製止了對方的自殘行為。
男子“啊啊”地叫了兩聲,終於徹底放棄了抵抗。可忽然間,他又放聲痛哭起來,涕淚交流。
羅飛和自己的同事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有些茫然。他們很少看到一個成年男子像這樣的痛哭,就像是全世界的悲傷都壓在了他的身上,全身的血液都要被壓成淚水揮灑出來……
一個月之後。
已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明媚的陽光灑向大地,帶來萬物滋潤的美妙感覺。不過即便是在同一片藍天下,也仍然會有陽光無法照耀到的地方。
遮住陽光的是一圈高聳的圍牆。牆體由半米見方的石料堆砌而成,堅硬、冰冷、巍峨,而牆頭遍布的電網則在陽光下閃耀著陰森的光芒。這堵牆把蓬勃的春意隔絕在外,在體內劃定一片如隆冬般寒冷的孤寂之地。
牆外是荒涼的城郊地區,四周隻見大片的田地,少有人家。此刻一輛藍白色的警用客車正從田地間的小路上漸行漸近,最終停在了那圈圍牆的正南方腳下。
一名武警從客車副駕座上跳下來,手持一份公文向著牆內的方向走去,很快有一扇厚重的大鐵門攔在了他的麵前,鐵門旁掛著白底黑字的碩大牌匾:A市第一監獄。
武警將公文交遞給門外持械的警衛,警衛略略一覽,便指引著他進了不遠處的一個偏門。大約十分鍾之後,大鐵門緩緩打開,那武警從牆內走出,又上車坐到了副駕座上。在上車的同時他說了句:“手續辦好了,送到第四中隊重監區。”
“好嘞。”駕駛員一邊應著,一邊扭頭往身後的車廂瞥了一眼,目光中透出同情與幸災樂禍相交雜的神色。然後他掛擋起步,駕車向著圍牆內駛去。車後傳來“哐”的一聲悶響,卻是大鐵門又重新閉合在一起,再次隔斷了牆外的陽光。
車廂內,兩名全副武裝的武警看押著八名囚徒。囚徒們剃著光頭,各自戴著手銬腳鐐,分成兩排對麵而坐。聽到鐵門關閉的聲音,其中一個戴眼鏡的青年人便茫然地抬起頭來,向著窗外的方向瞥了一眼。
“看什麽看!把頭低下去!”武警嚴厲的嗬斥聲立刻響起,青年人趕緊又低下頭,一臉的惶恐。
圍牆後是一片鱗次櫛比的建築群。司機似乎輕車熟路,在這片建築之間自如地穿梭著。駛離建築區之後,囚車又依次駛過了一片開闊的農場和幾排像工廠一樣的低矮平房,最後停在了一幢孤零零的大樓麵前。
說是一幢大樓,但卻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整個樓體都是灰白灰白的,色彩單調得令人厭惡,建築格局則是極為死板的四方形,外牆麵上不僅沒有任何裝飾,就連窗戶也少得可憐。而且每一扇窗的麵積都很小,最高層的窗欞間也插滿了密密麻麻的鐵柵欄。
最奇怪的地方在於,這幢樓居然完全沒有陽台,這使得大樓從外麵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密不透風的盒子,或者說,更像是一座碩大的陰冷墳墓。
樓前站了三個獄警在等待著。見到囚車停穩,他們便向著駕駛室的方向迎了過來。帶頭的武警下了車,與那三名獄警熟絡地打著招呼。而車廂內則又響起押解員的呼喝聲:“自己把鐐銬打開,拿好包裹,排隊下車!”
說話的押解員打開車廂後門,自己先跳了下去,然後把一串鑰匙扔在囚犯們腳下。囚犯們按照吩咐,各自打開鐐銬後,抱起自己或大或小的包裹排成一列縱隊下車站好。
戴眼鏡的青年人看著眼前那幢蒼白的墳墓,愣愣地不知想些什麽。他的身形瘦弱,混在一排膀大腰圓的凶徒中顯得有些弱不禁風。
過了一會兒,青年人的視線開始漫無目的地四下遊動,最後定在了百十米開外的某個高處。那明顯是一個崗樓,崗位上的武警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這幫新來的“客人”,鋥亮的槍支在陽光下閃著森嚴的寒光。
青年人似乎被那寒光刺痛心尖,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囚車的另一端,兩幫警察寒暄過後開始道別。隨後武警們駕車離去,而獄警們則來到了囚犯們的麵前。
站在中間位置的那個獄警顯然是這三人中的頭頭。他大約三十七八的年紀,個子不算高,但身材挺拔,洋溢著一種精幹之氣。從相貌上來說,他談不上帥氣,但也絕不難看,而他的一雙眼睛則會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那是一對標準的虎目,眼球明亮有神,眼角則在外側向兩邊吊起,透出威嚴且敏銳的氣勢。現在他正用這雙眼睛掃視著眾人,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再凶惡的囚犯也免不了要低下頭去,不敢和他對視。
這樣的效果令他非常滿意,於是他淡淡地說了句:“排好隊,跟著我走。”言畢,便當先邁開了步伐。他的兩個手下則自動散在兩側,監視著囚犯們的行動。
沒有人敢造次,八個囚犯排得整整齊齊,跟著獄警們向大樓內走去。大樓的入口位於東南角上,攔著一道鐵製的推拉門。走過這道推拉門,又在狹窄的走道內拐了兩個彎,這才算真正進入了樓內,而在這裏竟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眾人麵前出現了一個狹長的大廳,麵積大概像是三個籃球場豎著排在了一起。樓內的監室則圍著大廳修建,共計有四層,每一層監室外都有一圈走廊或是陽台。
叫陽台也許並不合適,因為這些“陽台”完全密封在大樓內部,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些許陽光。
大廳一樓正東向的牆上掛著一個電子鍾,時間顯示是下午的四點二十五分,此刻室外應該還是陽光普照的明亮世界,但這幢樓內感覺已經和夜晚無異,必須靠一盞盞日光燈來維持室內的亮度。
一張張麵龐出現在監室門口,透過鐵柵欄向外張望著。這些人都是重監區的常住客,而樓下的“新人”此刻則成了他們眼中的西洋景。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起哄,還有人則“一二一”地幫著新人們喊著前進的口令。
眼鏡男看著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腳步不受控製地慢了下來。
“安靜!”帶隊的獄警大喊了一聲,待喧嘩平息之後,他指揮著新人們在大廳中間站成一排,然後又命令道,“把包裹放在地上打開,外衣也都脫掉。”
囚犯們機械地執行著指令,攤開包裹後開始脫衣。眼鏡男在脫掉外套和長褲之後,動作不免有些猶豫。
“磨蹭什麽?繼續脫。”一個年輕獄警走上前嗬斥了一句,他的手裏提著一根電棍,威脅似的揮了揮。
三樓有人發出怪笑聲:“哈哈,小白臉還害羞呢。”
眼鏡男的臉憋得通紅,顯得尷尬無比。他看看兩邊的同伴,全都脫得隻剩下一條小小底褲。他也隻好無奈地舔著嘴唇,把貼身的襯衣和秋褲通通除去,近乎全裸地忍受著各種無禮的目光。
年輕獄警上前用電棍在包裹和衣服堆裏撥弄著,檢查有沒有違禁物品,而監室裏的囚犯則開始興致勃勃地對新人們的身體發表評論。
“哎,戴眼鏡那小子真白啊,跟個娘們似的。”
“嗯,得好好檢查下,別是個做過手術的二尾子。”
眼鏡男縮了縮身體,恨不能自己能像刺蝟一樣團起來。
圍觀者一陣哄笑之後,矛頭又指向了別處。
“看看排第二那個,文身不錯啊。”
“嗯,老鷹整得還行。”
“行個雞巴,腦袋那麽小,跟個龜頭似的。到了老子手裏,再給丫刺個籠子,丫就老實了。”
被言及的是個高大壯碩的小夥子,滿臉橫肉,一看就是野慣了的。他可受不了這樣的羞辱,立馬轉頭向著話語傳出的方向吼了一句:“孫子,你就等著死吧!”
挑釁者“嘿”地幹笑了一聲,沒有回嘴,周圍則響起零零散散的噓聲。文身男覺得自己占了上風,便得意洋洋地昂起頭,傲然四顧。
不過現場的氣氛卻開始變得怪異,各種聲響逐漸平息,透出一片死氣沉沉的寂靜。文身男納悶地收回目光,忽地心頭一緊,像被火鐐子燙了一下似的。
那個帶隊的獄警正用灼人的眼神死死地盯著他。文身男有些發毛,連忙把視線避開,不過他又不甘心一下子憋了,脖子還在頑強地梗著。
“你們還不認識我吧?”獄警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文身男身上,但說話的口氣卻是在麵向所有的新人。
大家都不說話,隻有個別人搖了搖頭。
獄警便又麵無表情地自答:“我姓張,叫張海峰,是四中隊的中隊長。不過你們隻需要叫我張管教,記住了嗎?”
這次眾新人紛紛響應:“記住了。”但聲音卻參差不齊。
張海峰倒並不在意,他緊接著提出了第二個問題:“這是什麽地方?”
這個問題過於簡單了,反而沒人敢貿然回答。
張海峰便向前走了幾步,目標直指向那個文身男。而他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了文身男的氣場上,後者的腦袋漸漸垂了下來。
張海峰直走到跟文身男臉貼臉的地步,這才停下了腳步。他背著手,把口唇附在對方耳邊又問了一遍:“這是什麽地方?”
張海峰的個頭比文身男矮了不少,他說話的時候甚至要微微踮起腳尖。但他的氣勢已經完全壓倒了對方,文身男瑟瑟地往後躲了一下,同時咧著嘴答道:“監獄。”
張海峰嘿嘿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古怪得很,聽不出是高興還是惱怒。文身男摸不著頭腦,也隻好傻傻地賠著笑了兩聲。不過他的笑聲剛剛出口便忽地扭轉了腔調,變成了一陣鬼哭狼嚎般的慘叫。
他身邊的人都被這瘮人的慘叫聲嚇了一跳,尤其是那個眼鏡男,更是明顯地震懾了一下。定睛看時,卻見張海峰背著的手已經伸到了前方,手裏的電棍正結結實實地戳在文身男的腋下。後者像中風似的抽搐了兩下,然後便蜷成蝦米一般倒在了地上。
“監獄?原來你認為這裏隻是監獄?”張海峰冷冷地瞪著那文身男說道,“難怪你敢這麽放肆。”
文身男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無法言聲,劇烈過電造成的肌肉痙攣讓他的呼吸都變得異常困難。
張海峰上前踢了他兩腳,喝道:“起來,站好!”
文身男不敢違抗,掙紮著爬起來,臉色蒼白。
張海峰不再搭理他,轉而在新人們麵前踱起了方步,並接著先前的那個問題說道:“我告訴你們這是什麽地方——這是四中隊,是重監區!你們來到這裏,說明你們都曾犯下累累罪行。對於你們這些人,我很樂意用最殘酷的手段來懲罰你們。”
張海峰的聲音不大但卻森嚴有力,而他手中的電棍依舊向外伸展著,棍頭劈啪作響。他走到哪兒,相應位置上的囚犯便現出畏縮的神色,生怕他的手往前輕輕一送,自己便要大吃苦頭。
張海峰在眼鏡男麵前停下了腳步,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後者怯生生地咬著嘴唇,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他這副生怯的樣子似乎令張海峰的心情好轉了一些。於是那管教關閉了電棍的開關,換了種語氣又繼續說道:“當然,政府把你們交到我手上,不是讓我來懲罰你們的,而是讓我來拯救你們,讓你們迷途知返,重新做人。政府可謂一片苦心,但你們未必能懂。不過不懂也不要緊,你們在這裏,隻要記住兩個字:服從!我讓你們幹什麽,你們就幹什麽,我不讓你們幹,你們就把尾巴夾在褲襠裏,老老實實地縮著!聽明白了嗎?”
眾人忙不迭地齊聲表態:“聽明白了!”隻有那文身男還沒從電擊後的惶恐中恢複過來,嘴巴囁嚅了一下,卻沒有出聲。
張海峰皺了皺眉頭,伸手一指道:“我看他腦子不夠轉的,你們再幫他醒醒。”另一個獄警便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手裏的電棍劈劈啪啪地再次戳在了文身男的腰間。後者嘶嚎一聲倒在了地上。
獄警跟著蹲過去,電棍一下一下地追逐著那個翻滾的軀體,像是頑皮的小孩用木棍調戲著一隻碩大的蟲子。文身男一邊徒勞地躲避,一邊用變了調的聲音高喊著:“聽明白了!聽明白了!”
張海峰負著手站在一旁,任由那刺耳的聲音折磨著眾人的鼓膜。足有半分鍾之後,他才終於揮了揮手,讓自己的手下停止了這番虐刑。
文身男斜著嘴,涕淚橫流。不過他這次學乖了,不待管教吩咐便用盡力氣爬起來,直挺挺地站回到隊列中。那隻文在他背部的老鷹現在則沾滿了灰塵,變成了一隻灰頭土臉的家雀。
張海峰的目光往這邊蔑然掃了一眼,又道:“我知道你們這些人,在外頭都是橫著走路的,要給你們上規矩恐怕不太容易。沒關係,你們想怎麽野就怎麽野……”
“可不敢野,我們一定會聽從管教的指揮,絕不敢惹管教生氣。”搶著表態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家夥,一雙三角眼賊忒兮兮,一看就是個遍曆江湖的老奸猾。
“生氣?”張海峰卻笑了,他向那老頭走上兩步問道,“你認為我剛才生氣了嗎?”
老頭應變也真是快,立刻賠著笑道:“沒有沒有……您大人大量,肯定不會和我們一般見識。”
“我告訴你,我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很高興。我說:你們想怎麽野就怎麽野,這是真心話——”張海峰眯眼瞧著那老頭,拖著長腔道,“你知道為什麽嗎?”
老頭愣住了,使勁擠著眼睛,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因為我不想讓手裏的電棍閑著!”張海峰猛然提高了聲調,用銳利的目光掃視著麵前這些新收的囚徒,“我每天都要待在這座墳墓一樣的監獄裏,忍受著沒有盡頭的徒刑,這全是拜你們所賜!你們這些渣滓,我恨不能把你們全都電得死去活來!可惜監獄的規章製度不允許我隨便地懲罰你們,我能怎麽辦?我隻好寄望於你們盡情撒野,這樣我才有充足的理由來享受你們的痛苦——就像剛才那樣。”
說話間,張海峰又踱到了那文身男子麵前,用電棍輕輕敲著對方的肩頭:“我要謝謝你。你知道嗎,很多事情都像吸毒一樣,是有癮的。謝謝你,今天讓我過足了癮。”
文身男子幹咽了兩口唾沫,似乎想笑,但那笑容實在比哭還要難看。
張海峰則露出心滿意足般的神情,他衝自己的手下招了招手:“好了,送他們各歸各屋。”
在獄警的指揮下,驚魂甫定的囚徒們抱起自己的衣物包裹,半裸著身體排成一隊,往監室方向走去。當那眼鏡男經過張海峰身邊的時候,後者忽然叫住了他。
“你叫什麽名字?”
“杭文治。”眼鏡男轉過身體,立正答道。
“嗯……”張海峰沉吟了片刻,“我知道你的事情——但既然到了這裏,就要遵守這裏的規矩。你現在是一個罪犯,和其他罪犯一樣,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你明白嗎?”
杭文治答了聲“明白”,但語音卻是無比的酸澀。
“明白就好。”張海峰揮揮手,“跟著隊伍去吧。”
眾人在監區一路前行,每次停下時,便有一名囚犯被送入某個監室中。杭文治希望早點輪到自己,因為僅著內褲在數百號人的注視下來回走動實在是令人尷尬。可現實卻不如人願,杭文治偏偏被安排在最後,直到上了四樓,兩個獄警才在東南拐角處停了下來。其中一個獄警打開了臨近監室的鐵門,努了努嘴道:“進去吧。”
杭文治看了眼鐵門上的編號:424,然後便黯然走進了那間屋子。屋裏的光線有些昏暗,他努力瞪大眼睛調整著自己的視力。
鐵門在身後重新鎖好,同時有個聲音說道:“這小子身子骨細,你們可別欺負他。”
“放心吧,周管教。”屋裏有人笑著回應,“我們不敢給政府添麻煩。”
杭文治的眼睛此刻漸漸能看清周圍的環境,卻見這是一個十來平方米的小屋,進門的左手邊是一個簡易的衛生間,陣陣騷臭味撲鼻而來,右手邊則是一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上鋪躺了個人,下鋪卻空著。
“眼鏡,那就是你的床鋪。”剛才說話的人指著那張空鋪說道,他自己躺在靠裏麵的一張下鋪上,在他對麵還有一張床,下鋪上並排擠坐著三個人。
杭文治示好似的笑了笑,同時在心裏盤算了一下:三張床六個人,看來這個監室現在是“滿員”了。他把包裹放下,然後坐在床上拿起秋褲便要往腿上套。
“你媽個逼的,讓你穿衣服了嗎?”裏麵床上坐著的一個人不幹不淨地罵了起來。這是個非常年輕的小夥子,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雖然麵相稚嫩,但他說話的時候卻斜眉咧嘴的,一臉的痞氣。
杭文治的動作僵在了一半,手裏拿著褲子,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
“你過來。”先前說話的男子衝杭文治招招手,看他怡然躺著的悠閑姿勢,似乎是這個監室裏的老大。
杭文治把秋褲放回床上,半裸著身體走到那男子麵前。卻見對方四十歲左右,矮壯矮壯的身材,左臉頰上立了道刀疤,容貌甚是凶悍。
刀疤臉上下打量著杭文治,像是要把他看透似的。後者無奈而又尷尬地垂著頭。
“你他媽的是啞巴啊?”小痞子忽然從後麵跳過來,劈手在杭文治的腦殼上甩了一巴掌,“還不叫平哥?”
杭文治轉過頭去,神色有些憤然。小痞子立馬瞪起眼睛:“怎麽著,想炸刺啊?”
“嘿,就這小模樣,還挺有脾氣呢,也不想想這是什麽地方。”另一個坐在對麵床上的男子冷笑著說道,聽聲音這正是先前挑釁文身男的那個人。杭文治意識到自己絕不能多說什麽,隻好忍住氣衝著躺在床上的矮壯男子叫了聲:“平哥。”
平哥哼了一聲,算是應了,然後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杭文治。”
“嗯,人挺文,名字也挺文。”平哥又瞥了他一眼,“是文化人吧?一點禮貌都沒有,你就算到別人家裏做客,不也得先跟主人打個招呼?”
“是,平哥。”杭文治倒也認了,又轉過身看著對麵坐著的那三人,“我初來乍到,不懂規矩,諸位大哥包涵著。”
平哥這時指著那三人分別介紹:“這是黑子,這是阿山,這是小順。”他每介紹一人,杭文治便要跟著叫“黑子哥”“山哥”“順哥”。黑子和阿山都是三十來歲的年紀,黑子身高體壯,阿山則要精幹一些,這兩人叫“哥”倒還好,隻是那個痞子“小順”年紀輕輕,自己卻也要叫“哥”,杭文治心中多少有些憋屈。不過既到了這個地方,還有什麽道理可講?
躺在門口鐵床上鋪的男子一直沒有起身,杭文治猶豫著,不知是否也要上前打個招呼。平哥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撇了撇嘴說:“他在睡覺,不用管他。”而黑子此刻則“哼”了一聲,似乎對那人還存著些不滿的情緒。
“哎呀,快開飯了吧?”平哥忽然吸了吸鼻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這麽一說,其他人也都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飯香。黑子的情緒更是大為好轉,興奮地搓著手道:“今天我得有加餐吧?”
“放心吧,肯定有你的。”阿山笑著說,“老張心是狠,但說話還是算數的。就憑你今天的表現,肯定有肉吃。”
小順也跟著附和:“黑子哥那句話可真絕:給丫刺個籠子!哈哈,我一想到就樂。”
黑子得意地自誇道:“話絕是一方麵,最主要是眼睛準。今天這幫新犯,
人太多。我一眼就看出隻有那個文身兒可以挑唆。怎麽樣,被我搶了個頭彩吧?”
杭文治漸漸聽出些味兒。原來入監時老犯們的言語欺淩竟是在張海峰的授意下進行的,其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找出新犯中最“炸刺兒”的那個,然後殺雞駭猴,給其他人一個下馬威。隻可憐那個文身男直到現在還蒙在鼓裏。
見這幾位聊得歡快,杭文治便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自己的鋪位上。這次倒沒人再嗬斥他,他連忙抓緊時間穿好了衣褲,總算擺脫了難堪的境地。
忽聽得頭頂上窸窣聲響,隨即眼前一花,床前平添了一個身影,原來是那上鋪的男子也跳了下來。杭文治連忙站起身來,想打個招呼卻又不知該如何稱呼。
“新來的?”那男子搶先開了口。卻見此人大概二十來歲的年紀,身高在一米八以上,高鼻大眼,臉型周正,額角分明,倒是個獄中難得一見的英俊漢子。
杭文治用力點點頭,同時報出了自己的名號:“我叫杭文治。”
“我叫杜明強。”英俊男子懶懶地伸著腰,像是還沒有睡夠似的。
“哦,強哥……”
“什麽哥不哥的,我有那麽老嗎?”杜明強嬉笑著打斷了對方,一伸手從上鋪床頭摸出個飯盆來,招呼道,“飯車都快到門口了,哥幾個還不趕緊候著?”
“我可算是服了你了。”平哥“嘿”了一聲說道,“吃得下睡得著,你這不是蹲大牢,你這是進了療養院啊?”
“屬豬的唄。”黑子嘀咕了一聲,語氣中頗多嘲諷。
杜明強晃了晃腦袋,反笑著說:“豬有什麽不好的?有幾個人能比豬過得開心?你說是不是,治哥?”
杭文治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和自己打趣,便也賠著幹笑了兩下。
黑子嘴一撇:“好什麽好?挨刀的殺貨。”
這句話盡露鋒芒,已和挑釁無異。小小的監室忽然間安靜下來,阿山和小順都在看著杜明強,像是在等他的反應。平哥則漫不經心地扒拉著自己的手指,擺出事不關己的姿態。
杜明強卻隻是嬉笑,裝作沒聽見一樣。他晃悠悠地走進了對麵的衛生間,片刻後,一陣尿液衝入水麵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同時還有一聲慨然長歎:“唉,舒服啊。”
“這個憋……”小順忍不住偷笑起來,一旁的阿山則皺眉搖了搖頭。黑子感覺自己受了侮辱,忽地站了起來,像是要爆發的樣子。
平哥抬起頭,瞪了黑子一眼。後者籲出一口氣,悻悻地坐了回去。
很顯然,這個杜明強和平哥等人並不是一路。黑子倒是有意挑事,但不知為何平哥卻在中間攔了一道。
便在眾人說話之間,餐車已經來到了424監室的門口。負責送飯的是兩個年邁的無期犯,另有一個管教隨行監護。
管教打開監室鐵門,小順立刻蹦躂著從杭文治的身邊擠了出去,他手裏拿著好幾個飯盆,而平哥、阿山和黑子則端坐未動,看來小順在這幾個人麵前隻是個被使喚的雜役。
送飯人依次往各個飯盆打了米飯,然後又扣上一勺菜。小順忙前忙後地把打好的飯菜送到屋裏,剩下最後一個飯盆時,他特意強調了一句:“管教,這個盆是黑子的。”
管教衝負責打飯的囚犯努了努嘴,後者便單獨拿出一個餐盒來塞到了小順手裏。
“尖椒炒肉絲。”管教瞥了眼監室裏的黑子,“張隊賞給你的。”
“謝謝管教!謝謝政府!”黑子歡欣鼓舞地回應著。小順則屁顛屁顛地捧著那個餐盒,一路送到了幾位大哥麵前。
“呦,好香啊!”杜明強伸著腦袋從廁所裏踱了出來,像是被香氣吊住了鼻子一般。他把飯盆夾在腋下,兩隻手兀自在褲腰間忙碌著。
“豬肉,能不香嗎?”黑子還在有意無意地糾纏著有關“豬”的話題,同時他把那盒菜首先推給了平哥,“平哥,你先來吧。”
平哥當仁不讓,揮起筷子扒拉了足足半盒,然後才揮揮手:“都是你們的了。”
黑子、阿山和小順便把那剩下的半盒肉絲分了個底朝天,其中大頭自然歸了黑子,小順排在最後,分到的菜量少得可憐。
“還有誰沒打飯的?趕緊!”管教在門外催促起來。杭文治給杜明強讓開道路:“你先來吧。”
杜明強笑道:“咱們又吃不到肉,有啥好客氣的?”一邊說一邊打了飯,大咧咧在杭文治的鋪位上坐下。杭文治則最後來到餐車前,盛上了自己的飯菜。那米飯顏色灰白,一勺菜裏隻見白菜和粉條,難覓得半點葷腥。
這樣的飯菜當然談不上美味,再加上杭文治一直心事重重的樣子,所以隻吃了一小半便沒了胃口。旁邊的杜明強卻是另一副模樣,狼吞虎咽沒幾分鍾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份。見杭文治在端著飯盆發愁,他便湊過臉來問道:“怎麽了?吃不進去?”
杭文治“唉”了一聲,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我不餓。”
“剛進來都是這樣,過兩天就好啦。”杜明強頗有經驗地說道,同時他把自己的飯盆伸了過來,“吃不完就給我吧,別浪費了。”
杭文治把剩下的大半盆飯菜都扣在了對方盆裏。杜明強便又呼哧呼哧地大吃起來,既不嫌髒,也不覺得撐得慌。這一通又吃完之後,他去廁所裏胡亂洗了把臉,轉身爬回了自己的上鋪。
“哎,眼鏡,過來!”說話的是小順,他們那邊似乎也吃完了。
杭文治走上前,小順一指幾個人麵前空空的飯盆:“去,把這些盆兒刷了。”
看著對方那頤指氣使的樣子,擱誰也難免要產生些憤恨。而那小子也不過是個欺軟怕硬的角色。不過杭文治是無論如何不想在這裏挑事的,他忍住心中的不滿,將那一摞飯盆收起,默默地往衛生間而去。小順滿足的笑聲在他身後響起:“嘿嘿,有了這小子,我以後總算能得個輕閑了。”
到了衛生間,卻見杜明強的飯盆被胡亂地扔在水池裏。杭文治便順手也一塊刷了,擦幹後送到了對方床頭。不過他的好心後者卻未必能知情,因為杜明強已經倒在了床上,鼻腔中正在發出輕微的鼾聲。
還真是個屬豬的。杭文治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評論了一句。接著他把平哥等人的飯盆也一一洗好送回,當然同樣也未得到半句的謝辭。
小順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杭文治,臉上則掛著不懷好意的賊笑。眼看著那些本該屬於自己的活兒都被對方幹完了,小順把腦袋往床對麵湊了湊,躍躍欲試地問了句:“平哥,開審嗎?”
平哥伸手在小順額頭上拍了一巴掌,道:“急什麽!我也得消消食啊。”
小順揉著腦門,挺無趣的樣子。平哥打出個飽嗝,又道:“先麵壁。”
杭文治雖然聽不懂這些人在說啥,但知道總和自己有關。正揣摩間,黑子已轉過臉衝他吼了一句:“說你呢,麵壁去!”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小順立刻跳過來搡了他一把:“傻啊你?聽不懂人話?上床衝著牆坐好,反思罪行,等待審判。”
杭文治唯唯諾諾地應著,脫鞋坐上了床。小順在一旁罵罵咧咧地指導著他的動作:麵朝裏緊貼著牆壁,打坐般把兩腿盤在一起,還要挺胸收腹抬頭,目不斜視。
這個姿勢一開始還行,時間一長杭文治便有些支持不住,腰酸腿疼不說,眼鏡也被汗水浸滑了,一路溜到了鼻子尖上。偷眼看平哥等人時,卻見他們已經聚在一起玩起了撲克,像是把自己這茬給忘了。
杭文治暗自叫苦,但又不敢懈怠。一旦哪個地方不對惹惱了這幫人,必然還得受到更大的折磨。
這一坐足有兩三個小時,到了約莫九點鍾的時候,監區裏響起了電鈴聲。平哥等人便收了撲克,各自去衛生間撒尿洗漱,杭文治從他們的對話中判斷:該是到了熄燈就寢的時間了。
等這幫人上床睡覺之後,自己就能夠解脫了吧?杭文治自我寬慰著。然而現實卻遠不像他想的那樣簡單。
二十分鍾之後,監室裏的燈滅了,隻有片縷的月光從兩米多高的小窗中透射進來,給監室帶來一層朦朧的亮色。
“行了,開審。”卻聽平哥說了一句,然後便是黑子吆喝的聲音:“眼鏡,別坐著了,上這兒來!”
杭文治從床上挪下來,一瘸一拐地走到裏屋兩張床中間的位置。因為盤坐的時間太長,他的小腿往下已經麻得失去了感覺。
“蹲下。”小順伸出根手指劃了劃,像命令阿貓阿狗似的。杭文治反應略有些遲緩,右腿內膝處便被人踹了一腳,他一個踉蹌,差點跪倒在地上。轉臉看時,踢他的人卻是那個精瘦的男子阿山。此人臉上總掛著一副陰森森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杭文治咬著牙蹲了下去,剛剛有些活絡的腿部又傳來一陣脹痛的感覺。
平哥獨占著一張床,叉開兩腿舒舒服服地坐著。見杭文治一副老實受氣包的樣子,他反而覺得有些無趣,便漫不經心地問了句:“判了多少啊?”
“無期。”杭文治啞著嗓子答道,語氣中透出沮喪和憤懣的情緒。
“呦,能耐啊!”平哥的精神振奮了一下,“說說,犯了什麽事兒?”
這次杭文治卻報以沉默。
“說話!”黑子瞪起眼喝了一聲。
杭文治這才搖了搖頭,似有些恍惚地說道:“我沒犯事。”
“放屁!”黑子一腳踢在杭文治的臀部,“沒犯事你他媽的能在這兒?”
杭文治硬著身體挨了這一腳,然後轉過頭來瞪視著黑子。黑子“騰”一下便上了火,探出手點著對方的鼻子:“我靠,要跟我犯倔?”
杭文治的目光軟了下來,但嘴上卻沒有認輸:“我就是沒犯事——我是被冤枉的。”
“冤枉?”黑子發出一陣怪笑,抬頭看著對麵床鋪,“平哥,他說他是冤枉的。”
平哥冷笑了一聲,臉上的刀疤在夜光中顫動著:“那哥幾個可得商量商量,幫著你平反啊……”
杭文治聽得對方的語氣不善,便索性低了頭不言聲,擺出副愛信不信的姿態。
“平哥,小的也冤枉啊,大老爺可得給我做主。”小順尖著嗓子,學起了戲台上的唱腔。黑子揚起拳頭作勢要揍他:“你個小雜碎。”
“都別鬧了,”阿山冷冷地拋出一句,“聽平哥說話。”監室裏立馬又安靜下來,看來這個阿山雖然不怎麽開口,但講起話來還是有些分量的。
平哥又在扒拉著他那幾根粗短的手指頭,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既然到了這兒,就得認命。什麽冤枉不冤枉的,說給誰聽呢?媽的,進了號子喊冤,早幹什麽去了?有膽子犯事,沒膽子認賬?我再問你一遍,什麽活兒進來的?”
平哥的話杵在這裏,繼續裝啞巴也不行了。杭文治隻好再次試圖去說服對方:“我真的是冤枉的……我被一個女人給害了。”
“我操!”平哥忽然變了臉色,“被女人害了?你小子是不是犯的花案?”
花案就是強奸,是監獄中最令人不恥的罪名。黑子一聽平哥說了這話,上去一腳就把杭文治踹倒在地上:“我說磨磨嘰嘰不肯開口,原來是花案!”
“不,不是……”杭文治忙不迭地辯解。
“還不是?看你小子這麽娘,我早就猜到了。”小順擺出事後諸葛亮的派兒,眼珠子轉了兩轉又分析道,“還給判了個無期,你丫肯定禍害的幼女!”
“真他媽的不是人!”黑子越說越氣,腳丫子不停地往杭文治身上招呼。後者一邊翻滾躲避,一邊兀自在辯駁:“不……我真的,冤枉……”但很快小順和阿山也加入了戰團,他滾到哪裏,一雙雙臭腳就跟到哪裏,踹得他連話也說不齊全了。
出於自衛的本能,杭文治蜷起身體,雙臂在胸前胡亂地遮擋著,偶然環抱之間卻抓住了一條小腿。正巧這時他的後腦勺又重重地挨了一下,他吃痛不過,擰著身體一翻,把懷裏那條腿的主人也一同薅下了床。
“還敢還手?!”被抱住的人正是小順,他氣急敗壞地掙紮著,但很快兩條腿都被抱住,反而坐倒在了地上。
“要瘋啊!”平哥惡狠狠地罵著,湊上前一腳踹在了杭文治的腰眼上,後者立刻弓成了一隻蝦米,兩隻胳膊夾在腋下,再也動彈不得。
小順爬起來,發泄般的又踢了好幾腳。杭文治隻是悶哼著,連抵擋的力氣都沒有了。
“看不出這小子還挺茬。”黑子也起身補了兩腳,然後問道,“平哥,現在怎麽整?”
平哥往床頭一靠,不知從哪摸出根香煙點了起來,他斜眼看著地上的杭文治,吐出口煙圈說道:“既然是花案,那就給他洗洗吧。”
黑子應了聲:“行嘞!”阿山和小順也心領神會,三個人抬起了杭文治,往衛生間的方向走去。
杭文治肋部挨了平哥一腳之後,許久才慢慢地緩過氣來。勉力睜眼一看,隻見自己已經被扔在了衛生間冰涼的地板上,黑子和阿山摁著他的身體,小順卻把手探到他腰間解他的褲子。
“你們幹什麽?”杭文治氣辱攻心,扭著身體喝問道。但他又怎能抗得過三個凶徒的合力?一切掙紮都隻是徒勞。小順扯著他的內外褲子,一下子全都扒了下來。
杭文治隻覺得下體一涼,知道自己最隱秘的部位已經袒露在眾人麵前。雖說都是男人,但這樣的奇恥大辱終令人無法忍受,他什麽也顧不上了,扯起嗓子開始咒罵:“你們這幫混蛋!流氓!”
平哥在衛生間外皺起眉頭:“小點聲,別把管教招來了。”
阿山順手扯了團臭抹布塞到了杭文治嘴裏,後者的咒罵變成了沉悶的“嗚嗚”聲。
“叫你小子不老實!今天哥幾個幫你洗洗幹淨,好讓你重新做人。”小順一邊說著,一邊從水池邊抓起一把洗衣粉,胡亂幾把抹在了杭文治的襠部。杭文治感覺到命根子上傳來的火辣感覺,又驚又怒,兩隻腳像倒風車似的亂蹬起來。小順一個不備,竟被踹了個跟頭。
黑子衝阿山撇撇嘴說:“你過去把他的腳抱住。”他自己則把雙手插到杭文治的腋下,反背著對方的雙手,控製住他的上半身。阿山便騰出手來,趁著杭文治歇氣的當兒,猛地把他的兩腿抱住,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小順再沒了後顧之憂,他跑到水池邊上,在一堆漱口杯裏翻尋著什麽。
“用我的,我那杆新,毛硬!”黑子獰笑著說道。
小順連聲說“好”,等他又轉過身時,手裏已多了杆牙刷。杭文治隱隱猜到了什麽,他驚恐萬狀地瞪大了眼睛,口中發出沉悶的哀鳴。
小順舉著牙刷蹲上前:“奶奶的,讓小爺好好伺候伺候你這二兩爛肉。”說著話,他用左手抓了把水,將杭文治褲襠裏的洗衣粉抹開,然後右手的牙刷便伸了過去,沒頭沒腦地一陣亂捅。
一陣刺骨的辣痛直入心扉,伴隨著足以令人崩潰的屈辱。杭文治緊緊地咬著嘴裏的破抹布,兩行淚水從眼角奪眶而出。
這樣的身心折磨令杭文治完全喪失了時間的概念,他感覺自己在經曆著一個漫長的世紀,直到一個聲音在衛生間門口嚷嚷起來:“我說你們瞎鬧騰啥呢?”
小順停手往身後看去,說話的卻是杜明強,他睜著惺忪的睡眼,像是剛剛被吵醒似的。
“有你什麽事?滾一邊去!”黑子壓著聲音,語氣卻異常凶悍。
杜明強卻梗著脖子不依不饒:“怎麽沒我的事?明天還得趕早出工呢,你們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你大爺的,存心是吧?”黑子早就看對方不爽了,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一個跨步衝到對方麵前,伸手蠻橫地推了一把。
杜明強被推了個趔趄,他扶了把牆才勉強站住,同時咋咋呼呼地喊起來:“哎,你怎麽隨便打人?”
黑子還要上前,卻聽有人在裏屋方向說道:“差不多了,睡覺吧。”
說話的正是平哥,黑子便也不敢再撒蹶子。就在這時,衛生間裏忽然又起了一陣騷動,黑子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人一下撞開,定睛一看,原來是杭文治掙脫了控製,正沒命地向監室鐵門處衝去。
“快抓住他!”平哥從床上跳了起來。黑子如夢初醒,想攔卻哪裏還來得及。杭文治早已衝到了門後,嘴裏的破抹布也被扯掉,他抓住兩根鐵柵欄,把腦袋竭力往門外伸去,同時扯直了嗓子嘶喊起來:“救命啊!救命啊!”
這淒厲的聲音帶著哭腔,在黑夜中聽起來直如鬼嚎一般。監區內那些剛剛躺下的犯人便跟著騷動起來,有抱怨的,有咒罵的,有跟著起哄的,亂成了一團。
“你他媽的,回來!”黑子趕過去用胳膊勒住杭文治的脖子,使勁把他往回拉。杭文治的聲帶被壓住,呼喊聲便被硬生生地掐斷了。但他的雙手像鐵鉗一般死死地扣在門柵上,難以拉動。
小順和阿山此刻也衝到了衛生間外麵,一看這副架勢,阿山低聲招呼道:“別跟他較勁了,趕緊上床!”小順則毫不含糊,幹脆哧溜溜地直往裏屋奔去,他的鋪位在平哥上方,往上爬的時候被平哥狠狠地踹了一腳。
“就你跑得快,奶奶的三個人製不住一個小白臉!”平哥恨恨地罵了一句,他這一腳正踹在小順的襠部,後者痛得直咧嘴,但又不敢反駁啥,隻能愁眉苦臉地滾到了床鋪上。
黑子知道一時半會拖不動杭文治,便也放棄了,鬆開手往自己的鋪位跑去。他和阿山共享一張雙人床,阿山在上,黑子則占據著相對舒服的下鋪。
杭文治失去了束縛,便更加沒命地喊叫起來。不遠處的杜明強苦笑著搖搖頭,也爬上了自己的鋪位。幾乎在他上床的同時,監區內的日光燈忽然間全都亮了起來,把裏裏外外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平哥等人紛紛在床上坐起身,擺出一副茫然無辜的神態看向安置在鐵門上方的監控攝像頭。
燈光讓杭文治的緊張情緒也得到了緩解,他停止了呼喊,隨即又意識到自己仍然光著下身,連忙彎腰先把褲子提了起來。
“424監室,怎麽回事?!”嚴厲的呼喝聲很快在監室內響起。杭文治茫然抬頭,找了半天才看到裏屋靠著通風窗的地方裝著一個擴音喇叭,管教的聲音正是從那裏傳來的。
那喇叭的位置離小順的鋪位最為接近,此刻小順已經靈巧地湊上前去,對著喇叭旁邊的麥克風口說道:“報告管教。這個新收不服政府,抗拒改造,他說自己是冤枉的,喊救命呢!”
“不……不是!”杭文治喃喃地為自己辯駁著,可是他的聲音既小,距離麥克風又太遠,對方根本連聽都聽不到。
管教沒有再說什麽,喇叭似乎也關閉了,隻是燈光仍然亮著,這引起了其他監室的犯人們又一陣抱怨。
杭文治愣愣地站在門口,繼續喊也不是,解釋也不是,他茫然地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
“安靜!”嗬斥聲再次響起,卻是監控室的管教出現在了監室區。隨之而來的還有電棍敲擊在鐵門上“當當當”的聲響,這聲響充滿了威懾力,相應監室的犯人們立刻沉寂下來。
“嘿,來了!”小順衝杭文治壞壞地笑著。黑子則指著斜對麵上鋪的杜明強,擰著嘴唇威脅道:“小子,我警告你,一會兒別亂說話!”
杜明強裝聾作啞地不搭對方的茬。
腳步聲越來越近,聽起來急促而又煩亂。片刻後,值班管教出現在424監室的鐵門外,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個人高馬大的獄警。
下午新人們入監的時候這個管教並不在場,所以他一打眼看見杭文治是個生麵孔,首先便問了句:“你是新來的吧?”
杭文治像見到救星似的連連點頭。
管教沉著臉,又問道:“剛才是你喊救命?”
“是!”杭文治伸手指向裏屋的方向,“他們……他們幾個欺負我!”
黑子小順等人立馬翻臉駁斥起來:
“哎,你胡說什麽呢?”
“誰欺負你了?”
……
“你們都別說話。”管教瞪著眼睛在監室內掃了一圈,製止住混亂的局麵。然後他很快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關鍵,用電棍指了指置身事外的杜明強,道:“你來說說,怎麽回事?”
杭文治期待地看著杜明強,指望對方能幫自己說幾句。可杜明強卻皺著臉,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我哪知道怎麽回事?我一早就睡著了。”
杭文治沒想到對方這樣回答,著急地叫起來:“一開始你是在睡覺,可後來的事情你明明看見了啊!”
“行了行了!”管教覺得這種單方麵的表述毫無意義,他打斷了杭文治的話,反問道:“他們怎麽欺負你了?”同時他的目光在對方身上仔細打量著,但並沒有找到毆打留下的傷痕。
“他們……他們……”杭文治漲紅了臉,先前的遭遇實在過於恥辱,他吞吞吐吐的,一時說不出口。
管教皺起眉頭,眼神中漸漸現出質疑的神色。
平哥估摸著時機合適了,便起身說道:“報告管教。這個新收就是不服政府的判決,非說自己是冤枉的。熄燈了也不肯就寢。黑子是嚇唬了他兩句,但絕對沒有動手打他。”
黑子立刻站起來配合:“報告管教。罵人是我的不對,我檢討……不過這家夥大半夜的喊冤,不但攻擊政府,還影響別人休息,我實在是看不過去……”
“哦?”管教的目光冷冷地盯在杭文治的身上,“你覺得自己冤枉了?”
杭文治咬了咬嘴唇,這個問題似乎幹係到他的人格底線,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肯鬆口。
“是……我是被冤枉的、被陷害的!”他啞著嗓子卻又無比堅定地回答道。
管教“嘿”地笑了起來:“那就是政府錯了,法律錯了?”一邊說著,他一邊掏鑰匙打開監室鐵門,踱到了杭文治的麵前。
杭文治感覺到事態不對,剛想要解釋幾句:“不是政府的錯,是那個女人……”他的話隻說了一半,忽然覺得身體一麻,整個人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
管教的電棍正戳在杭文治的腰間,強大的電流瞬間把他擊倒在地。
“人不做,你偏要做鬼!”管教氣衝衝地罵道,“這號子裏頭凶的、滑的,我什麽樣的沒見過?第一天進來你就敢抗拒改造,作死啊你?”
杭文治癱軟著身體,目光絕望而又悲涼,但他兀自咬著牙齒,喃喃地說道:“冤枉……我冤枉!”
“不服判決你可以上訴啊!都送到號子裏了還喊什麽?”管教不耐煩地嘟囔著,懶得再搭理這個不可理喻的家夥。然後他又大步走到黑子麵前,訓斥道:“有人幹擾監室秩序,你可以向管教報告。誰給你權力罵人了?你是不是以為自己是老犯人,就可以高人一等?”
“報告管教:不敢!”黑子站得筆直以示恭敬,“我就是脾氣急了點,看不得任何歪風邪氣!”
“你脾氣急,我脾氣還急呢!”管教揮起手裏的電棍,做出威嚇的姿態。
“報告管教,我已經知錯了。請管教省電。”黑子一本正經地大聲說道。
管教被逗得一樂:“你態度倒不錯。早有這覺悟,何必費這麽大事?這個新收,你們再好好開導開導他,要幫助他,帶著他共同進步。”
“您放心吧。”平哥再次恰到好處地站了出來,“我向政府保證,424監室絕對不會再出亂子。”
管教滿意地點點頭,又瞥了杭文治一眼,然後便向著監室外走去。杭文治勉力從地上爬起來,神色悲涼卻又一聲不吭——他知道此刻再說什麽都沒有用了。
監室的鐵門重新落鎖,管教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不久之後,日光燈也熄滅了,監區重新陷入了一片夜色之中。而杭文治就這樣默默地站著,任憑無邊的黑暗把自己徹底地淹沒。
“眼鏡,你等著吧。既然咱們這麽有緣,哥幾個一定陪你玩到底。”恍惚中似乎聽見小順的聲音,輕浮的語氣令杭文治又想起了剛剛遭受過的淩辱。
“得了。今兒都睡吧,時間還長著呢。”平哥跟著發了話。
是的。時間還長著呢……長得令人望不到邊際。杭文治頹然倒坐在自己的鋪位上,良久之後,從他所在的位置隱隱傳出被壓抑的啜泣聲。
平哥等人早已心滿意足地睡去。隻有上鋪的杜明強似乎微微地輕歎了一下,不過他也隻是翻了個身,隨即便又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已到了第二天的淩晨時分。反正夜色已經極為深重,整個監區內寂靜一片,聽不到半點的人聲。
小順睡覺前和幾個大哥打撲克,被灌了好幾杯白水。現在睡得正香,小腹下麵卻不爭氣地鬧脹起來。尿意一旦開始滋生便再也控製不住,他隻好慵懶地下了床,一路歪斜著向著衛生間走去。
從窗口透進來的月色拐不了彎,這使得衛生間內顯得尤為黑暗。好在便池所在的位置早已了然於小順心中,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後,幹脆閉著眼睛憑感覺繼續前行。
忽然間腳下一滯,像是被什麽東西給絆了一下。小順詫異地低下頭,卻見便池前橫臥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影。這個意外發現讓他的心一驚,睡意在瞬間散去了七八分。
“誰呀?躺這幹嗎呢?”他咋咋呼呼地嚷了起來。
小順下床的時候平哥就醒了,現在又聽見對方嚷嚷,第一個便搭腔問道:“怎麽了?”
“地上躺著個人。”小順一邊說一邊把身子探到衛生間外瞅了瞅,卻見門口下鋪的床是空著的,他隨即給出了判斷,“好像是眼鏡。”
“搞什麽呢?”平哥不耐煩地咂著嘴,“別吵著老子睡覺!”
“起來起來!”小順折回去踢了地上那人兩腳,但那人卻軟綿綿的毫無反應。小順有了些不祥的預感,聲音也慌了,“平哥,你過來看看吧……好像不太對勁!”
平哥也沒了睡意,他罵罵咧咧地下了床,順手摸了個打火機帶著。等到了衛生間之後,便“啪”的一下打著了火,照亮了監室內這個小小的角落。
卻見便池邊果然蜷著一個人,從身形看來正是今天剛剛入監的杭文治。他俯身衝下,一隻手垂在便池裏,一動不動地趴著。
小順蹲下身,湊近了杭文治細細觀察,在搖擺不定的火光中,卻見暗黑色的液體正從杭文治的手腕部流淌出來,順著便池池壁漫進了排汙口內。
小順伸手探了探那液體,隻覺稠膩膩的還帶著腥味。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麽,立馬驚慌失措地叫起來:“我的媽哎!血!”
“慌什麽!”平哥斥了小順一句,自己則快速地退到了衛生間外。小順也意識到什麽,連忙跟著跑了出來。
“怎麽了,平哥?”黑子坐在床上問道,他看起來剛剛被吵醒。同時睡在上鋪的阿山和杜明強也紛紛坐起。
“我操,死人了!”小順脫口說道,黑子和阿山便都吃了一驚。
平哥倒還鎮得住,他擺了擺手:“別慌,這事和我們無關。小順,趕快報告管教!”
小順“嗖嗖”地爬到自己的鋪位上,按下了喇叭旁邊的呼叫開關。很快對講係統便被接通,管教的聲音傳來:“424監室,又怎麽了?”
“報告管教,死人了!新收那小子死了!”小順戰戰兢兢地匯報著,而他的語音未落,整個監區的燈光又再次亮了起來。
平哥等人早已回到自己鋪位上坐好,杜明強卻一個翻身跳下床,徑直紮進了衛生間裏。片刻後,眾人聽到了他的喊聲:“人還沒死呢,都過來幫幫忙!”
“沒死?”小順鬆了口氣,急吼吼地下了床想過去看看。走到衛生間門口時,他忽然意識到平哥等人都沒有動彈,便又停下腳步回頭張了一眼。
“傻逼,有你什麽事?”黑子不屑地勾著眼睛,“別惹得一身臊氣。”
小順明白黑子的意思,不過他手上已經沾了血,這臊氣是想甩也甩不掉了。想到這層,他隻能硬起頭皮再次走進了衛生間。卻見杜明強已經把杭文治流血的胳膊從便池裏揀了出來,並且按住了對方的手腕動脈。而後者正緊閉著雙眼,臉色蒼白,毫無神誌。
見到小順進來,杜明強急切地招了招手:“快,找塊抹布給我!”
小順撿起地上的抹布扔過去,那正是此前他折磨杭文治時塞進過對方嘴裏的那塊。
杜明強把抹布扯成條,在杭文治的臂彎處打了結,然後又牢牢地紮死。後者的手腕部有一個割裂的傷口,此刻血流得到了有效的遏製。
監室的鐵門被嘩啦啦地打開,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值班管教出現在了衛生間裏。
“怎麽回事?”看到眼前的情形,管教的眉頭皺成了兩坨化不開的大疙瘩。
“是自殺。用眼鏡片割的,”杜明強一邊說一邊指了指便池旁幾塊沾著血跡的玻璃碎片,“血進了便池裏,不知道流了多少。不過從膚色上來看,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
管教揮揮手:“趕緊把人送到醫務室!”兩個跟班獄警隨即走上前來,抬起了杭文治的身體。
“得把他的手舉起來,高過頭頂。”杜明強在一旁指點著說道。
“你懂急救?”管教眯起眼睛問他。
杜明強點點頭:“懂一點。”
“那你跟著幫幫忙。”管教招呼了一聲,然後他又掃了掃屋裏的其他囚犯,“你們幾個老老實實待著,明天別出工了,等待問訊!”
硬邦邦地撂下這句話之後,管教和杜明強等人便忙著搶救杭文治去了,隻把424監室的其他人員又鎖在了狹小的囚屋中。
耳聽得忙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小順擦了把額頭上的虛汗,心有餘悸地說道:“靠,幸虧沒死,這要死了還真是說不清了。”
“你小子傻啊?”黑子臭了他一句,“死了才省心呢,我們又沒碰他。”
小順咽了口唾沫,暗自合計:你倒是沒碰,我在現場那是腳印指紋啥都沒落下,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不過這些話他也就在心裏嘀咕嘀咕,不敢說出來。
“現在還真是麻煩……”平哥也皺起了眉頭,“一會兒張頭肯定得趕過來,等眼鏡醒了,把之前的事情一說,那可夠受的了。”
一想到監區張隊長的電棒,小順立刻露出愁容。先前折磨杭文治的時候數他最積極,而且他也知道,一旦事情被捅出來,屋裏的幾位大哥肯定會把自己推在前麵頂缸,到時候可真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不過憂慮之餘,他也抱著些僥幸:“眼鏡可不敢瞎說吧?他要說了,我們以後還不整死他?”
阿山搖搖頭:“眼鏡還沒被捋平呢。”
小順心中一陣沮喪,他明白阿山的意思:睡覺前他們幾個折騰杭文治,後者可一直沒有服氣。人家當時就扒著鐵門大喊“救命”,幸虧平哥和黑子戲演得好,才把那個糊塗管教給對付了過去。現在杭文治被送到了醫務室,再要說什麽他們可沒法阻止。況且張海峰是什麽樣的角色?這事多半要瞞不過去。
“媽的,要我說,都賴那個杜明強!”黑子恨恨地抱怨開了,“要不是他礙事,哥幾個還不早把眼鏡給收拾了?”
小順一拍手:“真是啊!我們審眼鏡的時候,就是這小子礙手礙腳,結果讓眼鏡炸了包。這會兒眼鏡尋死吧,他又把人給救了。等眼鏡給張頭前後一說,他可美了,隻給咱哥幾個尿了一身騷。”
見有人附和自己,黑子便更加來勁,捶著床板叫囂道:“就該把那小子一塊收拾了。”
阿山也道:“這小子是得辦。要不然這屋裏不太平啊。”一邊說,他一邊抬眼去看平哥的態度。
平哥點起根煙,湊到嘴邊深深地吸了口,暫時沒有表態。
“我早就想辦他了!”黑子有些按捺不住,帶著抱怨的語氣說道,“可好幾次不都是平哥在中間擋著嗎?”
“你們幾個看得淺啊。”平哥吐出一串長長的煙圈,沉默片刻後又道,“這家夥可不好碰。”
黑子不屑地翻了翻眼睛:“有什麽不好碰的?不就是個五年犯嗎,能有多大個量?”
平哥伸出左手食指衝黑子點了點:“問題就在這裏。”
黑子擠著眉頭,想不通其中的狀況,一旁阿山倒是沉吟起來,像是品出了些滋味。
卻聽平哥又說道:“四中隊是什麽地方,這個不用我說了吧。”
“重監區啊,全市最惡的犯人都在這兒集中著呢。”黑子揚著頭,好像還挺自豪的樣子。
“嗯,那我們這個監區,和別的監區有什麽不同?”
“那可就慘了……”黑子咧咧嘴,蹦出一句順口溜來,“四中隊,鬼見愁,張頭、墳頭、子彈頭。”
這句順口溜正是在省城監獄廣為流傳的諧語。囚犯們用此來描述四中隊最為“可怕”的三件事情:張頭,即指監區的鐵腕隊長張海峰;墳頭,指的是像墳墓一樣密不透風的監舍大樓;子彈頭,則是說四中隊關押的都是重犯,其中不少人還是等著吃“子彈頭”的死囚。
“四中隊,鬼見愁……”平哥頗為感慨地歎道,“說得好啊,嘿嘿,我在這‘鬼見愁’的地方待了也有十年了,杜明強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五年犯。你們想想,這家夥如果不是個厲害角色,又怎麽會被關在這裏?”
黑子心中一動,明白了平哥的邏輯。以杜明強的刑期完全沒資格進重監區,可他卻偏偏被關了進來,這不正說明他是一個真正的危險分子,必須要靠人人聞之色變的“鬼見愁”四中隊才能製住他嗎?
雖然想通了這層關係,但黑子卻並不服軟,他反倒“哼”了一聲:“就算這小子真是個硬茬又怎樣?我黑子怕過誰了?媽的,他要是識趣,我還給他三分麵子;敢跟我炸刺,我一樣削平了他!”
平哥挑著嘴角看看黑子,似乎對後者的狠勁頗為欣賞,同時他點點頭道:“我本來也是這個意思。這小子入監的時候還算乖巧,哥幾個審他,他也挺老實。後來雖然有點裝瘋賣傻的,但基本的規矩都還擺得住,所以我也懶得理他,圖個大家相安無事。不過他這次可就有點甩大了……”說到這裏,平哥的聲音漸漸變得低沉,他用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搓,將那仍在燃燒的煙頭撚成了粉末,然後又冷笑著說,“既然這樣的話,我們就陪他玩一玩。”
黑子捏著拳頭,現出一副躍躍欲試的興奮神色。他已經在這墳墓一般的監室中憋了太久,正需要找個機會發泄一下呢……
這場議論中的焦點人物杜明強對平哥等人的密謀毫不知情。在監區大樓一層的醫務室裏,值班醫生給杭文治做了簡單的止血處理後,建議將其送入監獄附屬醫院做進一步治療。管教不敢怠慢,帶著一行人出了大樓,又急匆匆往醫院方向趕去。
杜明強負責背負著人事不知的杭文治前行,因為後者體態瘦弱,這個任務對他來說並不吃力。他一路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間或還抬頭看看幽遠的星空,感受這難得的自由氣息。
隻可惜這段旅途實在短暫,大約五六分鍾之後,一幢四層小白樓已出現在眾人麵前。此刻正值淩晨時分,放眼向四周看去,監獄高牆內一片黑暗,隻有這幢小樓內仍然燈光通明。杜明強知道這裏就是監獄中的附屬醫院了。
監獄醫院沒有掛號的流程,病人入院都是隨到隨治。眾人把杭文治送到二樓的外科病房,一個中年獄醫過來了解情況後,立刻著手安排輸血事宜。
犯人的入監材料中配有體檢表,所以很容易便查到了杭文治的匹配血型,一番忙碌之後,一個血袋被連接在杭文治的靜脈血管上,生命的希望隨著血液一起又流回到了病者的體內。杭文治的麵色漸漸紅潤,呼吸也變得勻重起來。
“沒啥大問題。你們安排個人看著吧,等病人醒了再來叫我。”獄醫給值班管教送了顆定心丸,然後便告辭去忙自己的一攤事情了。
管教鬆了口氣,帶著手下獄警撤到門口抽起煙來。杜明強則陪護在杭文治的身邊,負責觀察後者的狀況。
而杭文治的恢複速度印證了獄醫樂觀的預測,管教等人的一根煙還沒抽完,他已經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隨後他的眼珠漫無目的地轉動著,依稀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我……我沒有死嗎?”他吐出一口濁氣,黯然說道,那聲音輕得如遊絲一般。說話的同時,他看到了坐在自己身邊的杜明強。
杜明強衝著他無聲地笑了一下,然後壓低身體,把嘴湊在他耳邊調侃道:“這是個沒有自由的地方,連死的自由也沒有。”
杭文治無奈地搖搖頭,不願再答複什麽。站在門口的管教注意到杜明強的舉動,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煙胡亂掐滅在門框上,一邊邁步過來一邊問道:“他醒了嗎?”
杜明強卻像沒聽見管教的問話,隻是繼續對著杭文治耳語,而這次他的語氣變得極為鄭重:“口風緊點,千萬別說昨晚的事情!”
杭文治的心一縮,“昨晚的事情”……那是他有生以來遭受到的最大的羞辱,為什麽對方不讓他說出來?他凝目看著那個年輕人,似乎心中頗多困惑。
杜明強卻來不及做過多的解答了,因為管教已經來到了床前,他一把將杜明強拉了起來,憤憤然地喝問道:“你幹什麽呢?耳朵聾了?”
“他剛醒,我給他把把脈。”杜明強訕笑著編了個謊。
“你把個屁的脈!給你臉了啊?站一邊去!”管教把杜明強推開,湊上前看了看杭文治的氣色,換了柔和的語氣說,“你現在什麽也別想,先好好休息。”
“哎,張隊!”屋外守候的獄警忽然招呼了一聲,帶著點給屋內報信的意思。值班管教連忙轉過身來,而隨著一陣沉悶的皮鞋聲響,張海峰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病房門口。
“張隊,你來了。”管教肅然打了個招呼,杜明強則低下腦袋,雙手緊貼在褲管上,擺出了立正的造型。
“怎麽回事?”張海峰陰著臉,目光很快地在屋子裏掃了一圈。
“這個新收不服判決,鬧情緒,用眼鏡片割脈自殺。幸虧我發現得早,給救過來了。”值班管教簡單地說了兩句,不但隱去了監室裏犯人爭鬥的情節,還把救助的功勞也攬在了自己身上。
杭文治悶哼了一聲,臉上現出憤懣的神色。照這麽一說,他倒成了沒事找事的麻煩角色,實際上他可是個受盡了委屈的苦主。
張海峰捕捉到杭文治的細微表情,目光一凜道:“恐怕沒那麽簡單吧?”說著話,他已經踱到了床邊,半俯著身直接詢問杭文治:“你自己說說,怎麽回事?”
杭文治怔了一會兒,沒有直接回答,卻略略移開視線去看站在一旁的杜明強。後者也早已把臉偷偷轉了過來,和杭文治目光相交的那一刻,他凝重而又緩慢地搖了搖頭。
張海峰心思敏銳,立刻轉頭順著杭文治的視線看去,不過杜明強此時已經恢複了老老實實的表情,低頭垂手,目不斜視。
“我想不開,我沒有犯罪……我是冤枉的……”杭文治終於喃喃地自語起來,而他的說辭正與先前管教的解釋完全吻合。
張海峰略一沉吟,指著杜明強對那值班管教說道:“你把他先帶到隔壁病房,我一會兒要問他的話。”
值班管教應了聲“是”,而杜明強不待對方推搡,自己乖乖走在了前麵。不多會兒兩人便來到了隔壁空閑的病房中,管教命令杜明強貼著牆角站好,自己則在門口附近來回踱著方步,顯得有些心神不定的樣子。他不得不擔心杭文治曝出睡覺前的監室衝突,這樣他便免不了被扣上“管理不善”的帽子。
不過事態的進展還算樂觀。大約五分鍾之後,張海峰也跟了過來,一進屋他便衝值班管教揮揮手說:“你先回去吧,監區那邊盯著點,別再出什麽亂子了。”
值班管教鬆了口氣,正要招呼杜明強時,張海峰卻又伸手一指:“把這家夥留下,我還沒問他話呢。”
值班管教點點頭,一個人離開了病房。他知道杜明強是個懂規矩的老油條了,應該不會亂說什麽。他剛一出門,張海峰便找了張椅子坐下,兩眼則直勾勾地盯在了杜明強的身上。
杜明強還是老老實實地站著,頭也不敢抬。
“杜明強……”張海峰開口了,“這是你的名字嗎?”
“報告管教,是!”杜明強很鄭重地答道。
張海峰笑了笑,喜怒莫測的樣子。然後他衝杜明強招招手:“你過來,在我麵前站好。”
杜明強順從地走上前,停在了距離張海峰一步遠的地方。張海峰把右手探到腰間,摸出了別在皮帶上的那根電棍。
“你入監有兩個月了吧?”張海峰又問道,語氣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一般。
杜明強則始終保持著同樣的態度:“是。”
張海峰用電棍輕輕敲著自己的左手手掌,微笑道:“我還是第一次找你談話。”
杜明強順竿子爬將起來:“那說明我表現好,從不讓管教費心。”
“哈!”這下張海峰笑出了聲,“從不讓管教費心?你可是最讓我費心的一個!”說話間,他右手抬起了那根電棍,慢慢地向著杜明強的身體伸去。
杜明強暗暗咬了咬牙,不躲不閃,眼看著電棍頭部戳到了自己的左手上,但並沒有電擊的痛感傳來。他挑了挑眉頭,略現出些詫異的神色。
原來張海峰尚未打開電擊開關,他隻是用電棍挑起了杜明強的左手,然後往回一勾,將那隻手勾到了自己眼前。
那是一隻屬於年輕人的手,皮膚光澤,肌肉飽滿,棱角分明的關節透出令人羨慕的力量感。但那隻手卻又遠遠稱不上完美,因為在它的中指部位缺少了最上端的一個指節。
那是一隻殘缺不全的手。
張海峰盯著那隻手看了許久,像是在看一件精美的藝術品,看夠了之後他抬起頭來,饒有興趣地問道:“這是你自己咬掉的?”
杜明強咧咧嘴:“我咬自己幹什麽?是以前打工被機器軋的。”
張海峰抖了抖電棍,甩開了杜明強的左手,同時他頗遺憾地歎了一聲:“你不老實啊。”見杜明強隻是垂著頭不吭聲,他又接著說道,“刑警隊的羅隊長親自關照,要把你送到我的手上。所以有關你的那些傳言,我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
杜明強苦笑了一下,繼續裝他的啞巴。
張海峰的嘴卻不閑著,他斟酌了一會兒,繼續說道:“其實我對你以前做過什麽並不關心,那是你和刑警隊之間的事情。我和你既不是敵人,更不是朋友,你知道我們是什麽關係嗎?”
杜明強搖搖頭,同時表現出洗耳恭聽的態度。
張海峰手中的電棍在兩人之間來回指了指,拖長了聲音說道:“工——作——關——係。你在我這裏服刑,我就要負責把你看管好。你別給我添亂,我也不會找你的麻煩,你明白嗎?”
這回杜明強終於開口道:“明白。”
“很好。”張海峰長長地鬆了口氣,然後用電棍指著隔壁房間問道,“那是怎麽回事?”
杜明強攤著手,神態非常坦然:“和我無關。”
“可是你隱瞞了真相!”張海峰忽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直要和杜明強逼得臉貼臉,“而且你還阻止了杭文治說話!你以為我傻了?看不出來嗎?”
“我沒指望能瞞得過您。”杜明強露出無奈的表情,“但他不能說話,否則他真的活不下去。”
張海峰“嘿”地冷笑了一聲:“你是在拿我的威嚴做人情嗎?”
“他不說話就無損您的威嚴。而且,”杜明強這時抬起頭來,不再躲避對方的目光,“您也不希望再出亂子,不是嗎?”
張海峰眯起了眼睛,似乎心有所動。片刻之後他轉過身去,又將那電棍插回到腰間,然後背著手問道:“你能保證不會再出亂子?”
杜明強聽出對方的態度有了回旋的意思,便趁熱打鐵地說道:“杭文治是個苦主,脾氣又擰,如果用監獄裏的那套規矩去磨他,非把他磨斷了不可。您讓我去開導開導他,他是個文化人,應該能聽勸。”
張海峰沉吟了足有半分鍾,當他再次轉過頭來的時候,終於做出了決斷:“那就先由你陪著他吧。我給你們一個白天的休息時間,明天晚上送你們倆回監區。”
“謝謝管教,謝謝政府!”杜明強接連說了兩句謝謝,情感由衷而發。
張海峰擺擺手:“別廢話了,去吧。”
杜明強鞠了個躬,轉身離開這間病房,又走到了杭文治所在的房間。先前的兩個獄警仍然在門口站著,半是照顧半是看管的意思。而杭文治的狀態又恢複了不少,已經可以保持半坐的狀態了,看到杜明強進來,他的眼睛立刻盯在了對方身上,似乎早就在等待著什麽。
杜明強拖過床頭的凳子坐下,笑嘻嘻地搶先說道:“托你的福,管教讓我照顧你。嘿嘿,這可是難得的美差啊,不用幹苦力,還能混上頓病號飯。”
杭文治沒心情關注這些,他壓低聲音,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剛才為什麽不讓我說話?”
“說什麽?說你昨天晚上被人給揍了?”杜明強把臉湊到對方床前,“你知道這樣會連累多少人?平哥他們,包括值班管教,一個個全都要吃不了兜著走!那個張海峰張隊長,他的手段你難道沒見過?”
“他們活該的!我還得替他們考慮嗎?”一想起昨晚受到的侮辱,杭文治的情緒變得異常激動,甚至控製不住地哆嗦起來。
杜明強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杭文治:“不是替他們考慮,是替你自己考慮。”
杭文治慢慢轉過頭來,臉上掛滿不解的神色。
“如果他們受到一分的責難,那一定會用十分的力氣報複在你的身上。”杜明強伸手在杭文治肩頭輕拍了兩下,歎道,“這就是監獄裏的遊戲規則。”
杭文治愕然愣住,半晌之後,他的眼角漸漸濕潤,帶著哽咽喃喃說道:“你們幹嗎還要救我?這樣的日子,何不讓我死了算了?”
“死了,那就什麽都沒有了;活著,至少還有希望。”杜明強把目光轉向病房的窗口,雖然隔著黑黝黝的鐵柵欄,但是天邊依稀的晨光還是隱隱透了進來。
“希望?”杭文治重複了一遍,嘴角卻掛著冷漠的自嘲,“別和我說希望,這個詞隻會讓我的心滴血。”
“我知道你是個苦孩子。好了,說說看吧,你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冤情?”
杭文治看看杜明強,欲言又止。
“說吧。”杜明強用微笑鼓勵著他,“我會認真聽的。”
杭文治還在猶豫著問道:“你相信我不是壞人?”
“這有什麽不信的……”杜明強在杭文治的腿上拍了拍,意味深長地說道,“在坐牢的不一定都是壞人,壞人也不一定都在坐牢。”
這句話像是點中了杭文治的心窩,他驀然看著杜明強,大有知己難逢的感覺:“你說得太對了!”
“你在外麵是做什麽的?”見交談的氣氛漸漸融洽,杜明強便拉家常似的問了起來。
杭文治很快速地回答:“我在市政設計院工作。”看來他已經徹底撤掉了針對杜明強的心理防線。
“很好的單位啊。穩定,待遇也不差吧?”
杭文治謙虛地一笑:“還不錯。”
“你說還不錯,那肯定是相當不錯。”杜明強揮揮手,很有把握地分析道。
杭文治的笑容卻漸漸變得苦澀:“工作好有什麽用?最終還不是要到監獄裏過下半輩子?”
杜明強陪著他感慨了一會兒,又切入了更深層的問題:“你說是被一個女人陷害的?”
“是的。這個……”杭文治恨恨地咬著牙,憋了半天才在自己的詞庫中找出個罵人的詞匯來,“這個賤貨!”
杜明強抱起胳膊:“不用說,你肯定是被這個,嗯……這個‘賤貨’迷住了。”
杭文治沮喪地點點頭,算是默認了。過了一會兒他又主動解釋道:“我和她是通過婚姻介紹所認識的,我隻看到她出眾的外表,沒想到她竟會是那樣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婚介所?”杜明強咧了咧嘴,那裏魚龍混雜,甚至有很多以騙人為職業的“婚托”,不過他暫時沒有把話說得太絕對,隻是搖頭道,“那裏認識的人的確不靠譜啊。”
“我開始也覺得婚介所不靠譜,可是沒辦法,家裏人催得緊啊。”說到這個話題,杭文治顯得有些尷尬,“不怕你笑話,我當時三十一周歲了,在去婚介所之前還從沒談過對象。家裏就我這一個兒子,父母著急了,我身邊又找不到女孩,隻好去婚介所試試看。”
杜明強“嗯”了一聲表示理解。像杭文治這樣貌不出眾的男子,性格又懦弱內向,在個人問題上的確會有些困難。而他感情經曆一片空白,如果遇到一個漂亮又有心機的女子,無疑會被對方輕鬆玩弄於股掌之上。
“和我說說那個女人吧。”杜明強接著問道,“你對她了解多少?”
“她比我小四歲,沒有工作。據她自己說,她大學畢業之後都在聯係出國,不過一直也沒有成行。現在年紀也不小了,想找個合適的人結婚,安定下來過日子。”
“小四歲就是二十七,大學畢業應該是二十二歲——”杜明強盤算著,“那她也折騰好幾年了。這可不像能安定的人啊。”
“你判斷得很準!”杭文治頗為欽佩地看了杜明強一眼,“後來我的遭遇正像你預測的那樣。不過當時我完全被那個女人蒙蔽了,真心想和她成家,兩個人一起過日子。”
這也在杜明強的預料之中,他點點頭問:“後來怎樣了?”
杭文治自嘲地苦笑著:“後來?後來她又認識了另外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可以幫她出國,於是她就提出要和我分手,我當然不能接受,但是她非常決絕,簡直一點情義都沒有。”
杜明強“嘿”了一聲:“你們之前有情義?”
“有啊。”杭文治認真地說道,“我和她什麽都發生了呢。”
杜明強看著對方那副鄭重的樣子,暗暗感慨:像杭文治這樣情感幼稚的處男,還真以為隻要發生關係就是情投意合了?對方沒準隻是玩玩,排遣些空虛寂寞罷了。
不過這種話又不方便直說,所以杜明強隻好從另一個角度去寬慰對方:“既然什麽都發生了,那分了就分了吧,你又不吃虧。男人嘛,總得經曆一些感情波折才能成熟起來。”
“你說得輕巧。”杭文治瞪眼看著杜明強,“她都快把我的血榨幹了,還讓我怎麽分?”
杜明強一怔,他原先以為杭文治是不能接受情感打擊,一時衝動以致犯罪入獄。現在聽來,這其中似有更複雜的糾葛。略一沉吟,他已猜到了七八分,便皺起眉頭問道:“她騙了你的錢?”
“不光是我的……”杭文治握緊拳頭,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還有我父母一輩子的積蓄,都被她騙走了。”
“怎麽會這樣?”杜明強有些想不通了,男女交往,如果男方涉世不深,在女方身上花錢過度倒也正常,但沒聽說過把父母一輩子的積蓄也搭進去的。
杭文治悲涼地苦笑著:“奇怪吧?嘿,這都是我做的好事啊……那會兒我們交往快半年了,我開始籌劃和那女人結婚。可那女人卻說:要結婚至少得有套房子吧?而且為了保證我們今後的生活質量,這房子至少得三居室,地點也要好,還得全款購入,不能欠貸。”
杜明強咂了咂舌頭:“好大的胃口!”這幾年城市的房價一直在漲,尤其是省城這個地方,要想在市中心購入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需要的資金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緊接著他又猜測道:“你向你父母借錢了?”
杭文治點點頭:“當時我們全家都著急讓我結婚。所以那女人一提房子的事情,我父母就主動表示會支持我們。這樣他們拿出一輩子的積蓄有三十萬左右,再加上這些年我自己攢的十多萬元,我們在市中心買了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
杜明強默歎了一聲,心想這“啃老”啃得可真是徹底。不過現在年輕人要想早早買房結婚,又有幾個能不“啃老”的?
卻聽杭文治繼續說道:“其實買房本身倒也沒什麽。不管我是不是要結婚,這房子遲早是要買的。隻是我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把房產證寫上了那個女人的名字。”
這下杜明強張大了嘴,愕然半天才送出兩個字來:“糊塗!”
“的確是糊塗。”杭文治無意辯駁,“當時那女人對我說,要用房產證上的名字來考驗我對她的感情。嘿嘿,感情,這兩個字當時完全把我給麻醉了,我連一點思考能力都沒有……”
“你父母呢?他們也能同意?”
杭文治咽下一口苦水道:“我瞞著他們辦的,那女人不讓我和父母說,她早把我們一家算得死死的。”
杜明強看著杭文治,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目光中隻有“同情”二字。
兩人相對默然了許久,杜明強才又開口道:“她提出要和你分手,可是房子又不肯還給你,是嗎?”
杭文治黯然垂下眼睛:“她說那是她應得的——彌補她的感情損失。”
“果然是賤貨!”杜明強實在忍不住,憤然罵出了聲。在這兩人的交往中,遭受感情損失的顯然應該是杭文治。他完全能體會對麵那個男人憤怒而又無奈的心情。
“我明白了……”他幽然歎道,“難怪你會犯下那些罪行。”
杭文治卻扭過脖子,斷然反駁道:“不,我沒有犯罪,我是冤枉的。”
“嗯?”杜明強挑起眉頭,做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我無法接受這樣人財兩空的結果……”
“誰也接受不了!”杜明強插了一句,表明自己的立場。杭文治釋然點點頭,繼續說道:“於是我追著那女人索要房款,但她根本沒有歸還的意思。後來我實在沒有辦法,隻好采用了一些非常的手段……”
“哦?”杜明強好奇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懦弱的男人能有什麽非常手段。
杭文治尷尬地停頓了一下,說:“我和她交往的時候,用手機拍過一些照片,涉及她的隱私。我後來就用這些照片做籌碼,要那女人把房款還給我,否則我就把照片發到網絡上去。”
杜明強一猜就知道那是些什麽樣的照片,他也就沒有深問。想想杭文治的手段倒也有兩把刷子,那女人如果不是無恥到一定境界,應該會有所顧忌吧?不過轉念一想,杭文治肯定還是玩不過那個陰險的女人。畢竟結果擺在眼前:這可憐的家夥正在大牢裏蹲著呢。
“後來呢?”杜明強很感興趣地問道。
“後來那女人打電話過來,同意把錢還給我,我們約定了一個咖啡館進行交易。”
“你可不能去。”杜明強馬上做出了判斷,“那一定是個陷阱。”
“你真是比我厲害多了,一聽就明白怎麽回事。”杭文治感慨道,“可我偏偏那麽笨,居然真的去了,而且還很愧疚,覺得對不起那女人。誰知道那女人根本沒想還錢,她報了警。當確定我把照片帶在身上之後,她就發出了信號,讓警察過來抓我了。”
杜明強“嘿”了一聲,算是把前因後果整了個透徹,隨後他斟酌了一會兒,又開始分析道:“如果你不能舉證那女人欠你房款……這話其實不用說,以那個女人的手段,肯定沒給你留下什麽證據。這樣的話,你的行為就符合
‘敲詐勒索罪’了。你索要的房款是四十多萬,屬於數額特別巨大,量刑點估計得在十年左右。”說到這裏,他露出詫異的表情,“哎,你怎麽被判成無期了?”
杭文治伸手撓了撓光禿禿的腦殼,神態囧然地說道:“我……我還動刀子了。”
“你?”杜明強不敢相信似的,“你還動刀子?”
“我身上正好帶了把刀,是我搞設計的時候,用來裁切圖紙的。那時候我看到警察過來抓我,一激動,就把那女人給扣住了。我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讓她還錢。”
“完了,搶劫!”杜明強恍然大悟般拍了拍大腿,“持刀,數額還特別巨大,就算是未遂,也夠判你個無期了。不冤,不冤。”
“我怎麽不冤?”杭文治憤然瞪了杜明強一眼,“我那是索要自己的錢,能叫搶劫嗎?”
杜明強連忙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說從法律的角度看確實沒問題,畢竟你舉不出對方欠你錢的證據啊。”
“那倒是……”杭文治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不過他隨即又不甘心地咬著嘴唇道,“法律?法律就一定正確嗎?”
“當然不一定。”說到這個話題,杜明強深有所感,“法律保護不了所有的好人,更懲罰不了所有的壞人……有的時候,我們必須借助法律之外的力量。”
杭文治似乎感受到了杜明強的情緒,卻又無法理解,隻能茫然問了一句:“什麽力量?”
杜明強沉默不語,他還不想和對方說得太多。可杭文治自己琢磨了一會兒,卻突然冒出一個詞來:“Eumenides!”
杜明強心中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假裝沒聽清似的問道:“什麽?”
“Eumenides,一個網絡殺手,你沒有聽說過嗎?”杭文治現出些興奮而又神秘的表情,“他在網上征集那些法律製裁不了的罪犯,然後施加懲罰。”
杜明強不明所以地搖搖頭:“我不怎麽上網。”
杭文治遺憾地癟了癟嘴,又自言自語般說道:“如果我當時也去網上發帖,不知道他會不會理我?不過他要是真把那女人殺了,好像又有些太過分了……”
杜明強不再接杭文治的話茬,他把目光轉向窗外,不知凝神想些什麽。
此刻天色已經大亮,一縷陽光正從地平線爬上來。
第二章 暴風驟雨
早春時分,正是這個城市最美妙的季節。春風煦暖,泥土芬芳。經過一兩場細雨的滋潤後,柔嫩的樹芽紛紛從枯敗已久的枝頭鑽將出來,給整個城市蒙上了一層如薄霧般朦朧、又如朝霞般蓬勃的醉人綠色。
或許這番美景就是“綠陽春餐廳”命名時所取的寓意所在。
阿華並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家餐廳,也不是第一次見到在樂台中間演奏的那個女孩。去年他的手下阿勝遭遇離奇車禍喪命,阿華曾循著線索一路追查到這裏。當時他了解到阿勝死前對那個女孩有過冒犯,不過他想不出有誰會為這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出頭。
後來他終於有了答案。
一個化名為杜明強的年輕人把女孩的照片推在他麵前,並且托付他照顧這個女孩。
阿華對那個年輕人恨之入骨,但他卻無法拒絕對方的要求。因為對方同時送來的還有一盤錄音帶,在那盤錄音帶中記載了阿華和龍宇集團副總蒙方亮的密謀過程。
因為鄧驊的遇刺,龍宇集團一度陷入了內亂之中。兩位副總林恒幹和蒙方亮都想借機上位,獲得對整個集團的掌控權。而阿華為了保全鄧氏遺孤的權益,暗中篡合蒙方亮除掉了林恒幹,隨後又轉手殺死蒙方亮,這番設計雖然瞞不過刑警隊長羅飛的眼睛,但後者卻無法找到關鍵的證據——那盤錄音帶。
阿華收下了錄音帶,同時也就收下了杜明強的托付。不管他們之間還存在著怎樣的過節,阿華一定要把這個托付完成。
受人之惠,忠人之事。這是阿華的處事準則,因為這個準則,他要幫助杜明強照顧那個叫作鄭佳的女孩;同樣也因為這個準則,他一定要殺死杜明強。
這兩件事情在他看來一點都不矛盾。
所以他又一次來到了“綠陽春餐廳”。
阿華坐在餐廳中最不起眼的角落裏。他沒有點餐,隻是要了一杯酒慢慢地喝著。當那音樂悠悠傳來的時候,他知道了杜明強為什麽會迷上這裏。
這確實是個可以令人安靜的地方,尤其對於那些內心並不安靜的人。
曲聲終了,女孩站起身來,向著樂台下款款地鞠了一躬。同時她睜開雙眼,向著阿華所在的方向看過去。她的眼睛雖大但卻黯然無光。
阿華知道女孩什麽也看不見,他也知道對方並不是在尋找自己。他無動於衷地端坐著,玩弄著杯中的殘酒。當女孩起步往後台走去的時候,他便一仰脖,將那杯殘酒盡數傾入了口腹之中。
半個小時後,女孩出現在距離“綠陽春餐廳”不遠的一家咖啡館中。她坐在那個熟悉的位置上,像是在等待著什麽。她的腳邊趴著一隻乖巧可愛的導盲犬,那是她最親密的夥伴“牛牛”。
幾個月來,女孩和她的夥伴已經習慣了這種沒有希望的等待。不過她還是每天都來坐一會兒,她相信有一天那個人終將出現,如此突然,就像他離去的時候一樣。
女孩靜靜地待了片刻,用耳朵觀察著咖啡館內的人來人往,忽然,她的神情變得專注起來,因為她聽見有人正向著自己所在的方向走來,而且從步伐的節奏和力度來看,對方無疑是個年輕的男子。
女孩的心一陣急跳,但很快又在失望中複歸平靜,因為牛牛忽地立起了身,喉嚨中發出“嗚嗚”的悶哼聲,像是要給主人一些警告似的。
那肯定不是他了,牛牛早已熟悉了他的氣味,見到他隻會歡快地搖起尾巴。女孩告訴自己。在失望的同時,她也露出了困惑和警覺的神色。
“你好。”來人已率先打起了招呼。那聲音聽起來似曾相識,女孩略一凝思便有了些回憶。
“是你?”女孩皺了皺眉頭,她俯下身輕輕地在牛牛腦袋上撫摸了幾下,牛牛重新臥倒在她的腳下,不過雙眼仍然睜得大大的瞪著那不速來客。
“我叫阿華,我們見過一次麵。”來人暗暗驚歎於女孩過人的記憶力,然後又解釋道,“不過我不是因為上次那件事來的。”
女孩輕輕地“哦”了一聲,神色略微放鬆了一些。
“我可以坐在這裏嗎?”阿華看著女孩問道,得到對方點頭許可之後,他在女孩對麵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你找我有事?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女孩心中仍有很多疑惑。
“有人讓我到這兒找你。”
“是他?!”女孩急切而又驚訝地問道。
阿華淡淡地回答:“是他。”
雖然兩人都沒有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但女孩無疑已經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在最初的激動平息之後,她反而茫然愣住了。半晌,她才又喃喃地問道:“他現在在哪裏?”
對方給出了一個不算回答的回答:“他不希望你了解得太多。”
女孩露出一絲苦笑:自己了解得過多了嗎?自己不知道那個人從哪裏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自己不知道他是幹什麽的,也不知道他多大歲數;自己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長相,這難道也算是了解得太多嗎?
可自己為何又如此的在意他?或許就像那個怪人說過的,一切都是“宿命”?然而就在自己最相信那段宿命的時候,他又為何突然間消失無蹤?
女孩有太多太多的疑問,卻被阿華輕輕鬆鬆的一句話便全部堵了回去。不過那句話也並非全無信息,至少女孩現在知道那個人安全無恙,並且對方仍然在關心著自己。
想到這一層女孩便釋然了許多,她轉過了話題的方向:“那你找我有什麽事情呢?”
阿華沒有直接回答,他反問道:“他說過要照顧你,幫你治好眼睛,是嗎?”
女孩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他來不了了——所以他托我幫他完成這些事情,完成對你的承諾。”
“來不了了……”女孩慢慢品味著這幾個字的含義,輕問,“是暫時來不了了,還是別的什麽?”
阿華相信那個人永遠也不會來了,因為那人已經成了自己的甕中之鱉,他又怎能允許對方再繼續活下去呢?不過看著麵前的女孩,阿華卻沒有勇氣把真實的想法表達出來,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含糊地敷衍說:“我不知道。”
女孩垂下了頭,不再說話。直到她又聽見了阿華的聲音。
“我需要你的身份證。”
“嗯?”女孩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搞得有些莫名其妙。
“前一陣我一直在聯係美國的眼科專家,現在一切都安排好了,隻等你去美國做手術。”阿華解釋說,“這兩天我會幫你辦理護照和簽證,所以你暫時得把身份證交給我。”
女孩點頭表示理解,她掏出錢包把自己的身份證拿了出來。阿華接過身份證的時候笑了笑,因為對方如此爽快的舉動無疑在傳遞著一種信任感,他很喜歡這樣的感覺。
當然,這信任感很大一部分該是來源於另外一個男人打下的基礎吧。想到這裏,阿華不免多打量了那個女孩幾眼。
在他麵前是一張秀麗清新的麵龐,流淌著某種脫俗的氣質。
阿華也見過很多美女,但那些女人和女孩相比顯然缺少了某些很重要的東西。阿華不禁有些羨慕起那個家夥了。
在他們之間到底曾發生過怎樣的故事呢?阿華看著女孩,饒有興趣地轉起了腦筋。不過他的臉上仍是一副漠然平淡的表情。
他不喜歡流露出自己的任何情感,這已成為他多年來難以改變的習慣。
與女孩分別之後,阿華開車來到了市中心的凱旋門大酒店。這是省城首家五星級的賓館,同時也是龍宇集團旗下的產業。阿華在酒店的最高層有個專用包房,不過他沒有直接去房間,而是先來到二樓的桑拿部,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然後在桑拿包間內小憩起來。
片刻後,一個服務生輕輕推門進了包間,畢恭畢敬地鞠了個躬道:“華哥,您來了。”
阿華半閉著眼睛“嗯”了一聲。
“叫個小妹來給您按按嗎?”服務生又諂笑著問道,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他便一轉身又走了出去。
這個桑拿部是阿華經常光顧的地方,所以服務生也早已摸清了他的口味。片刻後,他便帶著一個妖冶的女子來到了包間內。
“華哥,您看這個小妹行嗎?”
出乎他的意料,阿華盯著那女子看了半天,最後卻搖了搖頭。
“那我給您換一個。”服務生趕緊把那女子領出包間,又去叫了另一個美女進來。
這女子長腿細腰,發髻高盤,儼然帶著種貴族般的冷豔氣質。
可阿華卻仍不滿意似的,他沉吟了一會兒,對那服務生說道:“這樣吧,你多叫幾個進來,我比較比較。”
“明白!”服務生一貓腰折了出去。既然華哥發話說多叫幾個,他怎敢怠慢?當服務生再次回來的時候,身後呼啦啦跟著一群女孩,幾乎擠滿了整個房間。
“華哥,您看看,有合適的嗎?”服務生小心翼翼地問道,同時心中暗自打鼓,不知華哥今天為何會如此挑剔?
阿華的目光在佳麗群中來回掃了一圈,最後停在了包間角落裏。那兒站著一個女孩,她的個子不高,甚至是有些瘦弱,當其他女孩都在爭先恐後展示自己的風韻時,她卻一動不動地站著,神態安靜。
阿華衝那個女孩指了指:“她。”
服務生順著阿華的指向走到女孩麵前,求證似的問道:“她嗎?”
阿華點點頭。
“華哥今天想換口味啦?”服務生調笑著把女孩往阿華麵前推了推,“去吧。華哥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氣。”
女孩低頭叫了聲“華哥”,同時用手攏了攏自己的頭發。而其他女孩和那服務生則識趣地離開了包間。
阿華細細地打量著她,雖是風塵中的女子,但眉眼間倒確有幾分清麗的氣質。
“你叫什麽名字?”他淡淡地問了句。
“明明。”女孩一邊回答一邊坐到了床頭,柔軟的雙手輕輕按在了阿華的胸膛上,“華哥累一天了吧?好好放鬆一下。”
阿華閉上眼睛,隨著那雙細嫩的小手在他的胸前遊走,他的耳邊似乎又響起了一段段優美柔和的樂曲聲……
或許是明明的服務過於完美,阿華這一晚上睡得格外香甜。當他在賓館包房內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早已大亮。他下床拉開窗簾,讓早春煦暖的陽光照射進來,給人帶來一種懶洋洋的快感。
看看時間,已經是上午九點十五分,阿華知道自己不能享受太久,他還得趕到龍宇大廈,為今天下午即將舉行的一場土地拍賣會做準備。
自從除掉了林恒幹和蒙方亮之後,龍宇集團的權勢便都集中在阿華一人手裏。雖然他自己並不貪戀這些身外之物,但鄧驊的妻兒尚且孤弱,還不能全麵接管集團的事務,所以阿華必須要肩負起多重的職責。
近期地產市場的前景一片看好,也引來了眾多的投資者。下午要拍賣的地皮位於新城開發區,升值潛力巨大。如果能把這塊地搞到手,至少可以保證龍宇集團五年的收益。更重要的是,利用這個項目讓鄧氏妻兒參與進來,培養起忠於他們的新勢力,自己也就可以安心地卸下重擔,一遂鄧總的遺願。
所以阿華對這次拍賣勢在必得,而且他也充滿了信心,畢竟以龍宇集團的實力,在省內有誰能夠抗衡呢?隻是集團內部剛剛經曆過劇烈的動蕩,這或許會給某些窺伺者以可乘之機。
正躊躇之間,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阿華從床頭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卻是一個熟悉的號碼。
阿華接通了手機:“喂,龍哥。”
這個叫龍哥的人物曾是集團副總林恒幹的心腹。鄧驊死後,他本想隨著林恒幹的勢力一舉上位,但怎料林恒幹卻斃命於龍宇大廈之中,龍哥便也隨之沒落。此刻他突然打電話過來,阿華隱隱覺得未必有什麽好事。
“嗬嗬,阿華啊。”龍哥在電話那頭顯出很熟絡的語氣,“有些日子沒見了,想哥哥沒有?”
“嗬。”阿華也略略賠了聲笑,隨後又問道,“有什麽事情嗎?”
“請你吃個飯,旺海酒樓。趕緊過來吧。”
“現在?”
“是啊,我已經在等你啦,不見不散。”
“現在恐怕不行,下午有塊地要招標……”
“我知道。”龍哥打斷了阿華的話頭,笑道,“你以為我找你幹嗎?就是要商量商量招標的事情!”
阿華一怔,暗想:這招標的事情和你有什麽關係?這話雖然沒有直說出來,但龍哥卻像猜到了似的,反而先一步開口堵住了他:“怎麽了,阿華?是不是林總死了,哥哥在龍宇集團就連說話的資格都沒有了?”
對方這句話撂出來阿華便不好再說什麽了。本來林恒幹的死在雙方心中就留下了芥蒂,現在大局初定,阿華並不想再掀起什麽波瀾。進一步考慮,既然龍哥已經說明是要談招標的事情,就不妨過去看看,不管是好事壞事,至少心裏有個準備。
想到這裏,阿華便“嘿”了一聲道:“龍哥這是說的哪家話?我馬上就過來。”
掛斷電話,阿華簡單地洗漱了一下,下樓開車,直奔旺海酒樓而去。半個小時後抵達目的地,遠遠就看見一個身形魁梧的男子正站在酒樓門口東張西望的,此人正是龍哥。
阿華停好車走上前去,衝龍哥打了個招呼。
“這麽快就到了,夠爽快!”龍哥拍了拍阿華的肩膀,“走,到三樓,我已經定好包間了。”
阿華淡淡一笑,隨著龍哥進酒店向著樓上走去。到了三樓剛一拐過樓梯口,忽聽得犬聲大吠,同時一條黑背大狼狗從樓道角落裏躥出來,氣勢洶洶地直撲向二人。
龍哥嚇了一跳,往後連退好幾步。阿華則立刻繃起了身形,做好迎擊的準備。眼看那狼狗就要撲到阿華的身上了,卻聽得有人大喝了一聲:“刀疤,回來!”
那狼狗甚是聽話,立刻掉轉頭向著發話人奔去。他的主人上前一步抓住了狼狗的項圈,順勢在它的脖頸處揉了兩把。大狼狗立刻尾巴亂搖,顯得與那人親熱無比。
“哎呀,高老板啊,你養的這條大狗,真要把人嚇出心髒病來。”龍哥拍拍自己的心口,咋呼呼地說道。
“畜生不懂事,兩位不要見怪。來,裏麵坐吧。”被稱為“高老板”的人招著手說道。此人大約四十來歲的年紀,中等身材,瘦瘦的臉上立著副鷹鉤鼻子,眼睛不大但銳利逼人。
阿華回頭看著龍哥,有些不明所以。
“我說明一下,今天我隻負責請客,高老板才是做東的主人。”龍哥一邊說一邊搶上兩步,來到了二人中間,又一指阿華道,“這是我的小兄弟,阿華。兩位都是道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不用我再詳細介紹了吧?哈哈!”
阿華站在原地沒有動彈,臉色卻漸漸凝重起來。的確,對麵這位高老板無需介紹,因為他早就聽聞過對方的大名。
十年前,當阿華剛剛來到鄧驊身邊的時候,鄧驊就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有一天我被人殺了。你給我報仇,第一個要找的人叫作高德森,在整個省城最有能力對我動手的,非此人莫屬!”
從此阿華便開始關注這個高德森的一舉一動,他對此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副陰森森的鷹鉤鼻子。他還知道,這個高德森也是省城吃遍黑白兩道的厲害角色,他與鄧驊之間遲早會有一場驚心動魄的火並。
不過後來鄧驊的勢力越來越大,高德森卻並沒有什麽大的動作,他在南城自己的地盤上偏安一隅,似乎不願再參與省城內部的爭鬥。最終鄧驊形成了一家獨大的局麵,但他也一直沒有主動去招惹高德森。這個人物也就漸漸被阿華淡忘了。
現在時過境遷,鄧驊已死於Eumenides的設計之下,而高德森卻在此刻突然出現,這意味著什麽呢?
高德森自然能猜到阿華心中的顧慮,他又笑著說道:“我本該親自登門去請阿華兄弟的,但又怕太唐突了,所以才委托了阿龍。阿華兄弟不會見怪吧?”
見對方如此淡然,阿華便也穩穩地回道:“高老板言重了。你做東,我吃飯,有什麽唐突不唐突的?隻要有緣坐在一起,大家都是兄弟。”
龍哥哈哈一笑:“我就說了吧,阿華兄弟是個爽快人!來來來,快進屋坐下聊。”說話間他已攬住阿華的肩頭,引著後者往包廂門口走去,儼然像是半個主人一般。
高德森站在不遠處笑臉相迎,可他身旁的那條叫作刀疤的大狼狗看起來卻不甚友好。那畜生弓起背,兩眼閃著冷冷的幽光直盯著阿華,口中則發出一陣陣短促的惡吠。
“老實點!”高德森輕拍著刀疤的頭部,但刀疤卻不聽話,隻是嗚嗚嗚地叫著,不讓阿華靠近。
“這畜生通人性,它感受到了你的威脅。”高德森看著阿華似笑非笑地說,“你身上有殺氣。”
龍哥也在一旁附和:“高老板,你的刀疤隻是一條狗,我的阿華兄弟,那可是一匹狼!”
阿華微微笑了笑,似乎聽不懂這兩人言辭中的寓意。“刀疤隻是對我不熟悉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側身從那狼狗身邊繞了過去。
“來來來,進屋吧。”高德森再次招呼,“這裏是我的地盤,兩位請隨意。”
龍哥把阿華讓在了最前麵,三人魚貫進了包間。那包間奢華氣派自不用說,房間的中心位置擺了張直徑足足有四米的大圓桌,但桌麵上卻隻陳放著三副餐具。
幾個精幹的小弟早已在包間內伺候著,見到三人進來,便齊刷刷地鞠躬高呼一聲:“大哥好!”
高德森對那些小弟瞧也不瞧,一指餐桌中間的貴賓席位:“阿華兄弟,請上座。”
阿華淡淡回了句:“高老板客氣了。”走上前泰然坐好。高德森又招呼龍哥坐在阿華右手邊,自己則坐在了阿華左手邊的主陪位置。
刀疤也在主人身邊坐好,它的體型龐大,即使是坐著的時候也有一人多高。
龍哥看著那狗咂咂舌說:“早就聽說高老板愛狗,今天才算真正開了眼。這麽純的大黑背,誰看誰不喜歡啊?”
“這狗是我托人從德國帶回來的,跟了我好幾年了,每天光肉就得吃好幾斤。”高德森撫摸著刀疤的腦袋,“你們看它的左耳,那裏有條刀疤,那是兩年前,城南有個混混想暗算我,這狗幫我擋了一刀。”
“好狗啊!”龍哥由衷地讚了句,“怪不得叫刀疤呢。”
刀疤似乎聽懂了人們的誇讚,它坐得愈發筆直,抬頭挺胸,氣宇軒昂。
阿華默默地坐著,似乎對這兩人一狗之間的事情不感興趣。高德森不想冷落了他,便搭話似的問了句:“阿華兄弟對狗不感興趣吧?”
阿華“嗬”地一笑,道:“我是個粗人,不懂養狗,隻知道吃狗肉。”
龍哥似乎被阿華逗樂了,他一邊哈哈地笑著,一邊用手拍著阿華的肩膀,打趣道:“兄弟,這狗肉你可吃不起,像這麽一條純種黑背,身價得好幾十萬呢。”
高德森也笑了,不過他的視點卻集中在阿華的頭半句話上。
“粗人,嘿,粗人好啊。說話辦事直來直去,不用拐彎抹角。我就喜歡和粗人打交道。”如此感慨一番之後,高德森又衝小弟們招招手,“把菜單拿來給阿華兄弟看看。”
一個領頭的小弟連忙湊過來,恭恭敬敬地把菜單遞到了桌前。
阿華卻不伸手去接,隻說了句:“不用看了,客隨主便。”
小弟的動作僵在了半途,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好求助似的看著高德森。
高德森倒也不再謙辭,一擺手道:“那就由我來安排吧。”
小弟便收了菜單,轉而把自己手裏拿著的點菜用的紙筆交給了高德森。
高德森向著兩位客人解釋道:“他們都知道我的習慣。我點菜從來不看菜單,隻是寫幾個想吃的菜,交給後廚去做就行。”一邊說一邊拿起筆刷刷刷地寫了起來。他寫得很快,不一會兒就把下好的單子交還給小弟,囑咐道:“讓後廚抓緊做,快點上菜。”
小弟利落地回了句:“明白。”
高德森又拍拍刀疤:“你也跟著出去吧,我和兩位貴客要吃飯了。”他的語氣極為溫柔,就像在嬌哄自己的愛子一般。
刀疤“嗚”了一聲,搖著尾巴站起來,乖乖地跟在了小弟身邊。小弟亦不再停留,一手攥著下菜單,一手提著刀疤的項圈,領著那大狼狗出門往後廚而去。
片刻後便有服務生把四碟冷菜擺了上來,另有小弟給三位大哥斟上美酒。隻是先前去下單子的那個領頭小弟卻遲遲未回,想必是在後廚盯工吧。
高德森率先端起了酒杯:“感謝兩位兄弟光臨,別的先不說,這杯酒我敬二位,幹了!”言罷便一飲而盡。龍哥道了句:“謝謝高老板!”跟著把杯中酒喝完。阿華也端起了自己麵前的杯子,雖然沒說什麽話,但是酒倒也喝得爽快。
立刻便有小弟上前續了酒,高德森毫不停歇,緊接著又舉起了第二杯。按照酒場慣例,這第二杯酒主人就該提起些話題了。
“這些年大家都在省城,走動得卻不多。所以今天我特意擺下這桌酒,請兩位兄弟過來聚聚。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和兩位兄弟多聯係聯係,以後相互間好有個照應。”說完這番話之後,他一仰脖子,將這第二杯酒又倒入了腹中。
龍哥也隨著喝完第二杯酒,表態道:“說的是啊。大家都在一路打拚,不靠兄弟靠什麽?說句俗的,團結起來力量大嘛!”
阿華隻是跟著喝酒,卻依舊沉默不語。高德森見氣氛有些冷,便放下酒杯,幹脆直愣愣地把話向著對方拋了過去:“阿華兄弟,你覺得呢?”
阿華把空杯子捏在手中把玩了片刻,終於開口道:“相互照應當然是好。高老板年紀比我們倆都大,可得好好提攜提攜我們這兩個小兄弟。”
龍哥一聽這話如此靠譜,不禁臉色一喜,滿口打起了包票:“那是一定的,高老板請我們吃飯,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高德森卻聽出阿華話裏有話,他隻是例行公事般微微一笑,等待對方的下文。
果然,龍哥話音剛落,阿華便又繼續說道:“今天下午龍宇集團會拍下新城的那塊地皮。等地皮到手之後,在工程運作方麵,還請高老板多多指教。畢竟小弟剛剛接手公司的運作,好多事情都還缺些經驗。”
高德森舔了舔嘴唇,陷入了沉默之中,龍哥的笑容更是僵在了臉上。本來這次他們把阿華約來,正是要洽談下午那塊地皮的事宜。沒想到阿華不等他們提出來,便搶先一步展現出對那塊地皮誌在必得的氣勢。這一下就反客為主,反倒讓高德森不好開口了。
一片寂靜中,龍哥跳出來打了個圓場:“哎呀,這件事一會兒再說。來,大家先把第三杯酒幹了。高老板,這杯該我們敬你。”
龍哥剛剛端起酒杯,高德森卻做了個“且慢”的手勢。隨即後者端起自己的那杯酒,沉吟著說道:“阿華果然是個直來直去的漢子……既然你提到了那塊地,那就不妨把話敞開說吧。新城的這塊地,你老哥我也想要。”
阿華端著酒杯迎上去:“那就等下午的拍賣會之後,我請高老板喝酒,給老哥賠罪。”他說話的語氣泰然自若,好像那塊地已經劃歸在龍宇集團旗下一般。
高德森一縮手,把酒杯撤了回來。他喟然輕歎了一聲:“阿華兄弟,我知道龍宇集團一向財勢旺盛,你們要想拿那塊地,恐怕沒人能拚得過你們。不過大家拚來拚去有什麽好?到頭來反倒便宜了外人。你如果信得過老哥,倒不如先聽我說幾句。”
阿華也將酒杯放下。這幾個回合下來,他已隱隱占了些上風,現在既然對方要說話,不妨就靜觀其變。
高德森斟酌了一會兒之後,又繼續說道:“當年鄧總在的時候,龍宇集團要拿地,我想省城沒人敢說個不字。可現在鄧總走了,形勢難免就要複雜一些。東城的王麻子,郊區的彭大炮,還有市區,包括外埠的幾個大老板,現在都對那塊地虎視眈眈啊。在這種情況下,你們即便能拿到這塊地,恐怕價格也未必能那麽如意。”
阿華點點頭,這話他倒也認同。鄧驊死了之後,龍宇集團的威懾力已大不如前,而越多的人參與競標,最後的價格肯定就越高。
見對方接受了自己的言論,高德森的精神為之一振,趁熱打鐵拋出了自己的算盤:“如果我們兩家聯手起來,局麵就大不一樣了。”
阿華微微眯起眼睛:“怎麽個聯手法?”
高德森迎著阿華的目光:“不瞞你說,這些天我已經把其他想要競標的人都搞定了,今天下午,他們隻是過去陪著玩一玩。現在就隻剩下你我二人,如果我們都不往上抬,這塊地的價格就高不了。”
阿華明白高德森的意思,隻是對方對於最關鍵的問題還沒有說明。他不喜歡兜圈子,單刀直入地把這問題拋了出來:“既然我們都不喊價,那這塊地到底給誰呢?”
高德森笑了笑:“你剛才也說了,對工程建設方麵沒什麽經驗。既然如此,不如就把這塊地先交給老哥。然後我們可以一起來做,到時候兄弟你的那一塊,老哥絕對不會虧待了你。”
“這一點我可以擔保。”龍哥拍著胸脯說道,“高老板做事情,該清楚的地方絕對不會含糊。”
“我的那一塊……”阿華細細地品味了片刻,問,“你說的是我個人,還是龍宇集團?”
高德森“嘿”了一聲道:“這又有多大區別呢?照我說,龍宇集團不如就和我旗下的公司合並在一起,集團的資產就算作你們兄弟二人在我公司裏的股份。”
這番話終於徹底暴露了高德森的野心:他竟是要通過阿華和龍哥挖去龍宇集團的牆腳,最終實現將龍宇集團一口吞並的目的。這個思路即便龍哥也是第一次獲悉,他瞪著眼睛,喉頭“咕”的一聲,幹咽下一大口唾沫。
對方的胃口實在太大,可開出的條件卻又足夠誘人!
阿華緊盯著眼前的那杯酒,良久不語。
高德森再次舉杯:“兩位如果不嫌棄高某無能,就喝了這第三杯酒吧!”說完便先幹為敬。
龍哥端起自己的酒,轉眼瞥見阿華仍一動未動,又猶猶豫豫地放了下來。
高德森料到會有這樣的場麵,畢竟此事幹係太大,擱在誰眼前都很難立時決斷。他也不催促,隻是笑道:“看來阿華兄弟對我的誠意還是有所懷疑啊。沒關係,沒關係!”連說了兩句“沒關係”之後,他轉過頭看看身後的小弟:“你們去催催,酒都喝了好幾杯了,熱菜怎麽還沒上來?”
一個小弟小跑著出了包廂,沒過半分鍾便又折了回來,氣喘籲籲地匯報:“高總,大菜已經做好了,正往屋裏端呢!”
高德森點點頭,那小弟又閃到了他的身後。就在這時,一股濃鬱的香味悠悠地飄了過來。阿華一早起床還沒有吃飯,聞到這股香味,腹中倒也是咕咕咕地食欲大起。
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先前去下菜單的那個領頭小弟碎跑著進入了包廂內。他兩臂環抱,托著一個碩大的銅鍋,陣陣香味正是從那銅鍋中散發而至。
高德森使了個眼色,領頭小弟便將銅鍋放在了阿華麵前。卻見裏麵滿滿一鍋,燉的都是通紅油亮的肉塊。另有小弟上前拿起鍋中的舀勺,給三位大哥的碗中各自盛上了一勺肉。
高德森做了個“請”的手勢:“吃吧,千萬不用客氣。”
龍哥早已被那肉香勾起了饞蟲,他夾起一塊肉送入口中,邊吃邊讚:“不錯不錯,高老板手下,就是個廚子也非同凡響啊。”
高德森也夾起一塊肉品了幾口,同時招呼阿華:“阿華兄弟,別愣著啊,這道菜可是專門為你準備的。”
“為我準備的?那我倒要仔細嚐嚐。”見對方如此熱情,阿華也不好太過冷漠,他夾起碗中肉,入口之前又不經意地問了句,“的確是很香啊,這是什麽肉?”
高德森雙目一凜,道:“狗肉。”
阿華一愣:“狗肉?”
“阿華兄弟剛才不是說:不懂養狗,隻知道吃狗肉嗎?所以我就讓手下宰了刀疤,做成這鍋狗肉,請阿華兄弟一飽口福!”高德森用銳利的目光看著阿華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道。
龍哥聽得瞪圓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然後他忙不迭地把口中還未嚼爛的肉通通吐了出來:“這……這是刀疤的肉?!高老板,你,你這又何必?”
“在兄弟麵前,一條狗算得了什麽?”高德森卻把口中的狗肉暢快淋漓地吞入腹中,神色泰然自若。
阿華手裏的筷子停在了空中,他看著眼前這個鷹鉤鼻的男子,終於理解了鄧驊為何會把此人列為自己的頭號對手。如果說此前的交鋒曾讓阿華漸漸輕敵,此刻他的後背卻實實在在地透出一陣徹骨的寒意。坐在自己身邊的這個人,其手段之陰狠毒辣,簡直是聞所未聞!
且不說此人隻為了展示誠意,便把跟隨自己多年的愛犬燉成了一鍋狗肉,更加可怕的是,他隻是通過一張菜單向屬下傳達了自己的命令,而看到菜單的小弟竟沒有提出任何的疑義,可見此人平時言出必行,在眾人麵前早已積累下令人思之可怖的威嚴!
這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惜采取任何手段的凶狠之徒;這是一個為了利益,不懼割肉斷骨的亡命之徒;這是一個賞罰分明養著一幫死忠小弟的野心之徒!無論是誰和這樣一個人為敵,都會是一件極為凶險的事情!
高德森看出了阿華情緒上的變化,他給自己的杯子裏再次斟滿了白酒,舉杯衝著兩位來客敬了一圈,道:“怎麽樣?有了這鍋狗肉下酒,兩位應該不會再空端此杯了吧?”說完之後,他自己又是一幹到底,同時用鷹一樣的目光盯視著身旁二人。
那目光中透出巨大卻又無形的壓力。龍哥被這壓力迫得幾乎喘不過氣,終於,他端起自己的那杯酒慢慢地送到嘴邊,一咬牙,咕嚕一聲喝了下去。然後他轉過頭來,和高德森一起把目光集中在了阿華身上。
良久的沉默之後,阿華這才開口:“高老板的盛情阿華心領了,但這鍋狗肉,我確實是吃不起。”
高德森等到了最終的回複。這回複雖然讓他有些失望,但也沒有太出乎他的意料。長歎一聲之後,他把手中的空杯子輕輕放回到桌麵上,森然說道:“如果這鍋狗肉你不願吃的話,恐怕以後也就沒有給你吃的菜了!”
“我明白。”阿華不再多說什麽,起身道了句,“告辭了。”說完之後也不等高德森答複,竟自行離去了。
“這個……”龍哥被獨自撂在桌上,顯得頗為尷尬,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高德森,“要不,我再去勸勸他?”
高德森擺擺手:“不用了。”他又夾起一塊狗肉,一邊大嚼一邊感慨著,“這麽香的肉有人就是不吃,他自己要餓死,我能有什麽辦法?”
“他不吃我們吃!”龍哥宣誓般的大聲說了句,然後他也夾起碗裏的狗肉,無所顧忌地大吃起來。
當阿華走出旺海酒樓的時候正值中午,陽光明媚,暖風徐徐,可他卻有一種被狂風驟雨重重包卷的壓抑感覺。
即便已經有了種種不祥的預感,但這番狂風驟雨來勢之快之猛,還是出乎了阿華的意料。
下午兩點半,阿華帶著他的團隊來到了普蘭會議中心一層大廳,新城那塊地皮的拍賣會即將在這裏進行。
高德森正坐在拍賣席最中心的位置,他懶懶地叼著一根煙,神態悠閑。而其他的與會者在進入現場之後,都會主動和高德森打個招呼,大家相視一笑,很多事已心知肚明。
高德森並沒有說大話,他確實已經搞定了所有的競拍者,那些人今天來到會場隻不過是當一回陪襯。
“搞定”這兩個字聽起來簡單,實際上卻包含著太大的學問。對不同的人需要用不同的手段,有時候玩的是“錢”,有時候玩的則是“命”。
當然也有一些人,不管你玩“錢”還是玩“命”都沒有用,這個時候就沒法玩了,隻能硬碰硬地去拚“實力”。
高德森覺得自己最大的優點就是總能準確地判斷出敵我雙方的實力。所以他知道什麽時候可以拚,什麽時候不能拚。
鄧驊得勢的時候,整個省城的人都在看著高德森,等著他與鄧驊之間的龍爭虎鬥,但他卻退卻了。隻要鄧驊勢力染指的範圍,高德森從不去爭,因為他知道自己並不具備那個實力。
很多人從此以為高德森不過如此,不過這些人多年來積攢的認識在短短的幾個月內就被徹底扭轉。
鄧驊死了之後,高德森便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實力,他相信在整個省城再沒有人能拚得過自己。
確實,他的實力很快掃平了一切,現在能站在他麵前的就隻有龍宇集團,隻有那個不肯吃“狗肉”的阿華。
當阿華走進拍賣廳的時候,高德森特意起身向對方揮了揮手,他滿臉笑意,像是在和最親密的老朋友打著招呼。
阿華卻隻是略略點了點頭,然後他找了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麵無表情。他不喜歡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情緒,不管是真誠的還是虛偽的情緒,因為很多時候你精神上的弱點正是通過這些情緒傳達給你的對手的。
最重要的是集中精神做好自己的事情。這是阿華此刻正在恪守的準則。而對於敵我之間的分析,他早在出發之前就已經深入地鑽研透徹了。
“這次拍賣的地皮,總麵積是60畝,合計4萬平方米。按照2.0的規劃容積率,這塊地可以建造出來的商品房總麵積為8萬平方米。現在新城地區的商品房均價在3000元每平方米,建築和其他成本1000元每平方米,所以我們花2000元每平方米樓麵費用,理論上是個不賠不賺的局麵。這樣計算下來,這塊地的最高價值為1.6億元。
“不過我們還要考慮新城地區房產價格的增量,根據我們的研究,該地區的房價兩年後至少在4000元每平方米以上,這樣這塊地皮的最高價值可以達到2.4億元。
“這些都是透明的部分,大家都會算,而龍宇集團還有某些隱藏的優勢。事實上,我們可以把容積率做到3.0,這上上下下的關係鄧總當年早已捋平,所以我們可以建設的商品房麵積其實是12萬平方米,折合成土地價值是3.6億,也就是說,3.6億才是我們參與這次競拍的價格紅線。
“考慮到高德森也對這塊地皮勢在必得,所以我們在競價的時候,還可以再突破一些。如果高德森喊到3.6億,我們可以喊4億。這是一個比較危險的數字,很可能賺不到錢,但即使是賠,也在龍宇集團可承受的範圍之內,隻要能打壓住高德森,這個險值得一冒。如果高德森繼續往上喊,我們就不要跟了,等著讓這塊地把他自己拖死吧。”
做出這番分析的龍宇集團首席工程谘詢專家,阿華對他的眼力和計算精準度毫不懷疑。所以今天他來到拍賣現場根本就不用考慮高德森想幹什麽,他隻要按照專家製定的方針來運作,其他的事情隨便高德森怎麽折騰。
高德森還在有一口沒一口地吸著香煙,不知他此刻又在想些什麽?
下午三點,拍賣會正式開始。主持人先是宣讀了競拍者名單,然後又報出了競拍低價1.2億元,同時宣布啟動競價程序。
“1.25億。”前排一個矮胖子最先舉牌。不過隨後就有人緊緊跟上:“1.28億。”這次舉牌的是個中年女子。
“1.3億。”
“1.35億。”
“1.4億。”
……
舉牌報價者絡繹不絕,但報價的增幅卻不大。阿華冷眼旁觀,他知道這些舉牌者隻是在烘托氣氛而已,他們根本不是真正的參與者。
真正的參與者除了自己,就隻有那個坐在人群中吞雲吐霧的高德森。
當那些陪襯基本上都舉了一圈價牌之後,高德森終於開口了。
“1.8億。”他報出了目前為止的全場最高價格。
現場像是得到了某種指令,喧囂的競價聲驟然停歇下來。大家似乎都被這個價格鎮住了,雖然誰都明白1.8億還遠遠達不到競價的上線。
“1.8億第一次。”主持人開始報錘了。
高德森悠悠地吐出一個煙圈,然後他轉過頭來看著角落裏的阿華,他知道隻有那個人還會繼續往上抬價。
果然,阿華在主持人第二次報錘之前喊出了自己的價格。
“3億!”
他的聲音不大但卻氣勢十足。現場立刻響起了一陣騷動,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向著阿華投射過去。他報的價格不僅大大超出了高德森的報價,甚至已經超出了絕大部分人對於這塊地皮的估值,怎能不讓人驚歎三分?
而這也正是阿華想要營造的效果。他深信高德森必將在競拍價格上和自己糾纏不休,既然如此,索性第一次便報出高價,在氣勢上先壓住對方。
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阿華轉頭看向高德森,他的目光極為堅定,傳遞著一種人人都能讀懂的強硬信號。
高德森避開了阿華的視線,他把手裏的煙蒂扔在地板上,用鞋底認真地踩了幾下。
“3億第一次。”主持人又開始報錘。
旁觀者轉移了焦點,他們紛紛看向高德森,等待著他的反擊。
阿華也在等待著,相信高德森不會就此認,而且以此人的本事,他同樣可以在這塊地皮上蓋起超出規劃容積率的房子。所以3億絕不是他們這場爭鬥的終點。
“3億第二次。”
高德森卻隻是埋著頭,他還在和那根可憐的煙蒂較著勁。
有些沉不住氣的人已經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這個不可一世的高老板難道就這樣被阿華一擊拿下?
就連阿華自己也有些納悶了。高德森此刻的表現好像他才是個真正的陪襯,現場將要發生的狀況根本和他毫無關係。
眾人沒有等到高德森的反擊,他們等來的是主持人一錘定音的喊聲:“3億,成交!”
拍賣席上一片茫然,所有的人都是摸不著頭腦的困惑表情。他們想不通高德森花了那麽大的代價策劃了這麽一場拍賣會,難道就這樣甘心給阿華做了件嫁衣?
這時高德森終於抬起了頭,他看著阿華笑了笑,送上了一個祝賀的手勢。
對方的笑容並不是偽裝出來的,阿華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可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而現場的形勢也沒有給他太多的思考時間,主持人已經在台上催促:“請中標的龍宇集團過來簽署相關文件。”
阿華等人起身向著主席台走去。在這個團隊中有律師,有經濟分析員,有理財師,個個都是頂尖的人才。
主持人攤開一疊文件,同時叮囑道:“你們需要在三個工作日之內先繳納百分之十的定金,否則拍賣的結果無效,認購資格頂替給現場第二高的出價者。”
沒問題,阿華掏出鋼筆開始簽署那些文件,同時他吩咐身後的理財師:“給銀行打電話約一下,我們明天過去轉賬。”
理財師自覺地撤到一邊去打電話。兩分鍾之後,阿華簽完了文件,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張驚慌失措的臉。
理財師的電話捏在手上尚未掛斷,他似乎費了很大的勁才艱難說道:“華哥……集團的賬戶剛剛被……被凍結了!”
阿華驀然一震,隨即下意識抬頭往拍賣席中心的位置看去。
高德森依舊悠然自得地坐在那裏,他又新點起了一根香煙,嘴角正挑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當阿華火急火燎地趕到龍宇大廈之後,他才真正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大廈門口停著好幾輛警車,身穿警察製服的人正走進走出,把一台台電腦主機搬到警車上。
留守大廈的屬下向阿華匯報了相關情況:這批警察大概是一個小時之前到的,他們對大廈的辦公區域進行了清場,然後一部分人在清找集團的各種文件,另一部分人則開始搬運辦公室裏的電腦主機。
阿華在十八樓的總裁辦公室裏找到了帶隊的警官,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白淨男子。在得知阿華的身份之後,男子掏出了警官證展示了一下,同時自報名號道:“我們是省城公安局經偵大隊的,龍宇集團涉嫌一係列的經濟案件,請你配合我們的調查。”
阿華當然不會和警方硬碰硬,他隻好乖乖地跟著經偵大隊的幹警們回到了警局。不過他在應付審訊方麵早已百煉成精了,不管警察提出什麽問題,他都以剛剛接手集團事務為由,以一問三不知的態度泰然待之。
不過他內心深處卻越來越感到驚駭,因為那些警察的提問條條都直指龍宇集團曾經的汙點所在。這些汙點如果被查實,整個集團都將麵臨著崩潰的危險。
好在阿華以前一直是以保鏢身份出現在鄧驊身邊,好多事情沒有真憑實據倒也追究不到他的身上。
饒是如此,這一番半軟半硬的審訊也持續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阿華才獲準離開經偵大隊,同時被勒令禁止離埠,隨時聽候傳喚。
與警方全力周旋了十多個小時,即便是阿華這樣精力充沛的悍將也難免有些頭昏腦漲。他直接打了輛出租車往凱旋門大酒店而去,準備好好地睡上一覺。
誰知下了出租車一看,酒店前竟也停著警車,同時酒店大門口還被拉上了警戒線,酒店內的一些工作人員似被趕了出來,正站在警戒線外探頭探腦地張望著。而警戒線內尚聚集著大批的住客,正在接受警察的盤問和搜查,半天才獲許放行一個。
阿華心頭禁不住一陣惱火。如果說龍宇集團本身曆史就不幹淨,警察找上門來無話可說,這凱旋門大酒店可是鄧驊生前特意注冊在妻子名下的企業,除了有些灰色的經營項目之外,別的地方挑不出任何毛病來,現在警方居然把整個酒店都封閉了,他們的權力從何而來?
想到這些,阿華便理直氣壯地走上前,直接跨過警戒線向酒店內闖去。
“站住!”一個警察馬上過來把他攔住,“你幹什麽?”
“我是這裏的負責人。”阿華冷冷地反問道,“你們在幹什麽?”
“你是負責人?”警察上下打量了阿華幾眼,態度變得溫和了一些,然後自我介紹說,“我們是刑警隊的,正在辦案。”
刑警隊?阿華心中更加踏實了。如果是酒店的灰色項目犯了事,那應該是治安大隊的管轄,現在他麵前卻是刑警隊的人馬,那這個案子肯定和酒店本身沒什麽關係。難道是屋漏偏逢連陰雨,哪個不開眼的家夥在酒店客房裏犯了案,以至於引來了這麽多警察?看這架勢,案子怕是不小呢。
正思忖間,酒店大堂內幾個正在盤查住客的警察已循聲往這邊走了過來。其中一人身著便服,看起來當是帶隊的負責人了。
阿華看到那人時不禁愣了一下,而對方也有些意外似的,脫口道:“是你?”
原來那身穿便裝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省城刑警隊的隊長羅飛。幾個月前阿華設計殺死林蒙二人的時候曾和羅飛有過激烈的交鋒,他的殺人手段雖然被羅飛識破,但因為韓灝的死亡,羅飛無法獲得足以給阿華定罪的證據。所以此案一直還懸而未決,兩人之間留著不小的梁子。
阿華剛剛鬆弛下來的神經又緊繃了起來,不過他表麵仍然不動聲色,反而迎上兩步主動握手道:“羅隊長,你好。”
羅飛也場麵化地應了聲好,同時問道:“這裏是你負責的?”在他身邊一個略顯文質的警察正對著阿華怒目而視,此人正是羅飛的助手尹劍,他對阿華逼死韓灝的往事一直耿耿於懷。
阿華點點頭,反問:“出什麽案子了?”
“販毒。”羅飛簡短地回答,“我們跟了一個星期了。”
阿華“哦”了一聲。即使鄧驊在世的時候,也已經好多年沒有碰過毒品了,所以這樣的案子肯定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在這裏交易的?”他又問。
“對。”
“既然羅隊長都出手了,那肯定是人贓俱獲吧。”
“人是抓住了,但毒品還沒有找到。”羅飛轉頭環顧了一下,“不過肯定就在這幢大廈裏。”
阿華苦笑了一下,他總算明白警方為什麽要把這座大廈封閉得嚴嚴實實,大動幹戈。除非他們找到了被隱藏的毒品,否則酒店的戒嚴不會被解除的。
“希望你們快點完事。”阿華不得不提醒羅飛,“我們這裏停業一天,那可是十多萬的損失。”
“我們會盡力的——不多說了,我這裏正緊張呢。”羅飛表達出告辭的意思。
阿華當然也沒興趣留下來看熱鬧,他無奈地搖搖頭,轉身走出了酒店。正想著再打個車回住處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叫他:“華哥!”
阿華轉過頭,卻見一個瘦弱清秀的女孩站在不遠處,正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因為衣著過於單薄,雖然在煦暖的早春,女孩仍然被凍得瑟瑟發抖。
“明明?”阿華認出女孩正是前天晚上給自己“服務”的那個小妹,“你在這兒幹什麽?穿得這麽少。”
明明委屈地嘟起了嘴:“衣服都在酒店裏呢……我也沒別的地方去啊。”
阿華知道新來的小妹都是在酒店內集中住宿,若離開酒店倒的確是無家可歸。他便有些心軟,想了想道:“那你跟我一塊兒走吧。”
“謝謝華哥!”明明的臉色立刻陰雨轉晴,變得比六月天還要快。
阿華伸手攔了輛車,先把明明送到後座,自己正要跟上車時,忽聽得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號碼顯示來電的是夢鄉樓的大堂經理,夢鄉樓同樣是鄧驊生前注冊在妻子名下的餐飲企業,是整個省城屈指可數的幾家高檔酒樓之一。此刻酒店經理忽然打來電話,阿華料想怕是不會有什麽好事。
果然,電話接通之後,聽筒裏傳來焦急的聲音:“華哥,你快過來看看吧,酒店出事了!”
“我馬上就到。”阿華也不細問,直接掛斷電話,同時把明明從出租車裏拉了出來。
“哎,華哥……”明明的臉色倏地一下又變了回去,淚水在眼睛裏打著轉。
阿華掏出錢包,翻出兩百塊錢,然後又解下一串鑰匙一股腦塞給明明:“城裏水鄉19號樓1402,自己過去吧。”說完之後也不等明明反應,便自上車拉好車門,對那司機說道:“夢鄉樓,越快越好!”
十五分鍾後,阿華抵達了目的地。大堂經理早已在門口候了多時,這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叫作馬亮,平時辦事利落得很,若不是真的遇上棘手的事情,他也不至於急著向阿華求救。
阿華問了句:“什麽情況?”腳步卻不停,直接往酒樓內走去。馬亮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速度,一邊跑一邊說著:“早上一開門就來了一幫人,每人占了一張桌子,隻點一瓶啤酒和一盤炒土豆絲……”
小夥子話還沒有說完,阿華已經全明白了,因為那副場景已經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他的麵前:在酒樓的一層大廳內,每一張餐桌前都坐了一個年輕壯碩的男子,他們全都剃著鋥亮的光頭,正就著一盤土豆絲慢條斯理地喝著啤酒。
“華哥,你看他們這副架勢,還有哪個客人敢進來?”馬亮指著那些男子繼續說道。且不說那一顆顆光頭就讓人看著發毛,不少男子還故意卷起袖管,露出胳膊上烏七八糟的刺青,一看就不是什麽正路貨色。而他們吃東西的速度則慢得驚人,每次隻夾起一根土豆絲,照這速度,這盤菜直到晚上打烊也未必能吃完。
“誰是領頭的?”阿華一邊壓低聲音問道,一邊凝起目光在這些人身上一一掃過。光頭男子們也注意到了阿華,不過他們一言不發,隻裝作沒看見似的。
馬亮搖搖頭,表示看不出來。
阿華略沉思了片刻,又低聲吩咐馬亮:“到後廚招呼一下,每桌給加一個菜,多找些服務員同時端上來,大聲報我的名字,就說是我送的。”
馬亮雖然想不明白此舉的用意,但還是很幹脆地應了聲:“好嘞。”不過剛剛邁出去一步,他又折回來問道,“加什麽菜?”
“土豆絲!”阿華不假思索,“他們不就愛吃這個嗎?”
馬亮一溜小跑紮入了後廚,阿華則踱到了大廳前台,把身體半搭在台板上看著那些男子。眾男子毫不在意,你看你的,他們是該吃吃,該喝喝,隻是速度慢得像蝸牛,食口小得像螞蟻。
過了大約有十分鍾,馬亮從後廚出來,湊到阿華身邊道:“土豆絲都準備好了。”
阿華點點頭:“上菜吧。”
馬亮便扯起嗓門,像擴音喇叭似的:“上菜!”
隨著這聲呼喊,一溜服務員排著整齊的隊伍從後廚魚貫而出,每人手裏都端著一盤土豆絲。到了前廳之後,她們各自找好目標將那土豆絲送到了光頭男子們桌前,同時大聲報出了菜名:“素炒土豆絲,華哥送的,請慢用!”
這隊伍足有幾十號人,前麵尚是年輕的女服務員,後麵連膀大腰圓的廚子也上場了,想是端菜的人不夠,又得滿足阿華“同時上菜”的要求,所以隻好拉鴨子上架了。
這一番上菜氣勢恢宏,報菜名之聲此起彼伏,短短十幾秒鍾之內,每個光頭男子的麵前統統又多出了一盤素炒土豆絲。
這個變故顯然出乎光頭男子們的意料,很多人臉上都現出茫然的神色,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付。他們便下意識地轉過臉去,目光齊聚向大廳東南方向四十八號桌上坐著的那名男子。
那男子也是二十來歲的年紀,右臂上文了一株青鬆。唯有他目光不亂,點頭向服務員道了聲謝,然後拿起筷子,從新上的土豆絲中夾起一根送入了口中。
其他男子見狀便穩住了心神,又像先前一樣自斟自飲,隻是他們現在夾菜的時候又多了一個選擇——雖然菜品同樣還是土豆絲。
阿華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他一轉身從前台酒架上取下一瓶白酒,同時告訴馬亮:“給我拿兩個杯子來。”然後他便提著那瓶酒向著四十八號餐桌走去。
右臂文青鬆的男子抬頭瞥了阿華一眼,他看出對方正衝著自己而來,但他仍然不動聲色,隻是一根一根地夾著土豆絲。
阿華在那男子對麵坐下,馬亮緊跟著跑過來,把兩隻酒杯放在了餐桌上。
“這位兄弟怎麽稱呼?”阿華看著那男子問道。
男子終於放下手中的筷子,他毫不示弱地回視著阿華,片刻後才開口道:“賤命一條,沒什麽稱呼,兄弟們都叫我老五。”
阿華點點頭,他打開那瓶白酒斟了滿滿兩杯,自己端了一杯,把另一杯推到了老五麵前:“啤酒對兄弟來說太淡了吧?我這店裏別的不敢說,好酒有的是。來,我請你喝一杯。”
老五嘿嘿一笑:“我可是要天天來的,你請得起嗎?”
“別人能請你喝多少天啤酒,我就能請你喝多少天白酒。”阿華把酒杯往前更推進了一步,話語中透出誘惑的意味,“兄弟,哪種酒好喝,選擇一下吧。”
老五卻變了臉色:“好不好喝是一回事,我願不願意喝又是一回事。華哥既然在旺海酒樓拒絕了高老板的狗肉,為何還要拿這樣無聊的選擇來為難兄弟?難道我老五就長著一副見利忘義的麵孔嗎?”
聽到對方的這番言辭,阿華神色一凜,目光中倒添了幾分敬重的意味。沉吟片刻後,他端起自己身前那杯酒說道:“是兄弟我冒昧了,這杯酒我自罰。”言罷便一飲而盡。
老五的神色也緩和了一些,他回了句:“華哥言重了。”然後自己也喝了一杯,不過喝的仍是先前的啤酒。
既然談不攏,阿華就不再多說什麽,他拿起帶過來的那瓶酒,離席而去。馬亮緊跟著他,一路又回到了前台。
“亮子,打電話給豹頭吧,讓他把兄弟們都召集起來。”阿華把酒放回酒架,淡淡地說道。
馬亮一聽豹頭的名字,兩眼立刻發出了興奮的光芒,他壓低聲音問道:“華哥,要開打嗎?”
阿華點點頭:“打,必須要打了!”
“就是得打!”馬亮躍躍欲試,“這幫孫子,裝逼也不選個地方。一會兒讓他們把吃下去的土豆絲一根根全給我吐出來。”
阿華卻轉頭用目光蜇了馬亮一眼:“你想什麽呢?人家正常吃飯,你打什麽打?而且這是咱們自己的飯店,打了以後生意還能做嗎?告訴豹頭,讓他把兄弟們都拉到皇宮夜總會,我在那裏等著他們!”
“哦……”馬亮也意識到自己的想法過於魯莽,怯怯地癟了癟嘴。然後他便掏出手機,一邊撥號一邊往後廚方向走去。當呼叫被接通的時候,他回頭遠遠地瞪了老五一眼,心中暗暗罵道:“孫子,你等著吧,早晚有你拉稀的那天!”
皇宮夜總會位於市中心的花園廣場。此地據說在幾百年前曾是某位皇帝南巡時的行宮所在。五年前市裏開發了這塊土地,搞成一個大型的花園式休閑娛樂廣場。鄧驊便買下了廣場邊最為上風上水的黃金地段,建起這座夜總會,命名為“皇宮”。
這家夜總會同樣是掛名在鄧驊妻子的旗下。看來即便在鄧驊最為輝煌的時刻,他也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一身所處的危局。所以他在龍宇集團之外專門置辦了三處實業留給妻兒,以備日後的不時之需。
這三處實業正是凱旋門大酒店、夢鄉樓以及皇宮夜總會。
鄧驊當然不會讓妻子真的去管理這三處實業,他把自己這些最保險的家底交給了一個最保險的人來看管,這個人正是阿華。
阿華對鄧氏家族的忠心早已經曆過十多年的風雨磨證,而且他還擁有完全能媲美於那顆忠心的膽識和才智。所以他在召集人馬的時候,直接把地點定在了皇宮夜總會。
從昨天下午開始,接連不斷的風雨暴潮一波又一波地吞噬著鄧驊十多年來苦心打造的基業。這顯然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敵人的攻勢跨越了黑白兩道,從每一個可能的角度侵襲而來。他們的目的非常明顯,就是要把曾經屬於鄧驊的勢力一舉擊得粉碎,然後從省城這個舞台上抹個幹幹淨淨。
看到夢鄉樓裏的那些光頭男子之後,阿華就意識到凱旋門大酒店裏發生的販毒案絕不是什麽巧合,更重要的是,阿華還知道皇宮夜總會也絕不會在這場風暴中獨善其身。所以他很快下了決斷,就把迎擊敵人的戰場選擇在皇宮夜總會。現在離夜總會開門還有好幾個小時,他手下的兄弟們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做好準備。
離開夢鄉樓之後,阿華直接打車趕往了皇宮夜總會。在路上他已經電話通知了夜總會的經理嚴厲,讓他召集場子裏所有的當班人員開會。
像嚴厲、馬亮這樣的經理以前也都是跟著阿華打拚過的兄弟,做起事情來毫不含糊。當阿華來到皇宮夜總會的時候,嚴厲已經集合好場子裏所有的服務生和保安。一大群人在一樓大廳黑壓壓地站成一片,雖擁擠但卻秩序井然,鴉雀無聲。嚴厲則站在這群人的最前頭,他今年三十來歲,看起來比馬亮要沉穩許多。
“給華哥問好!”看到阿華進來,嚴厲扯起嗓子招呼了一句。他年紀雖然比阿華大,但因為地位上的差別,還是習慣以“華哥”稱呼對方。
大廳內兩三百號人便齊齊地大吼一聲:“華哥好!”氣勢倒也驚人。
阿華顧不上搭理這些人,他衝著嚴厲招招手,腳步絲毫不停。後者會意,一路緊跟著阿華來到了經理辦公室。
阿華讓嚴厲關好門,然後正色問道:“這兩天有沒有什麽不正常的情況?”
“沒有啊。”嚴厲下意識地答了一句,看到阿華神色鄭重,又反問道,“華哥,咋了?”
阿華回答得很簡略:“有人要來這裏搞事。”
“誰的人?”
“南城的高德森。”
“讓他來。”嚴厲有些不在乎似的,“我們還怕他了?”
“這次不是小事。”阿華把嗓子壓得陰森森的,“對方是想要吃掉我們。”
嚴厲的眼角抽動了一下,臉色也沉了下來。經營夜總會這樣的場所,平日裏小打小鬧多得很,嚴厲早就習以為常。這個幫那個派也好,打來打去也就是這點事,最後多半是雙方大哥出麵談判,勢力弱的賠點錢,息事寧人。所以他一開始聽說高德森的人要來也並不在意。可現在阿華說得明白,對方這次可是要玩大的,牽涉到兩股勢力間的火並。嚴厲在十年前曾經參與過這樣的火並,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雙方都會有死傷,也免不了有人坐牢挨槍子,而失敗一方的勢力則會被徹底清除,弟兄們的境遇從此落魄悲慘。
片刻的沉默之後,嚴厲眯著眼睛說道:“那我得去準備準備了。你別看下麵人多,能派上用場的也就三四十個,真要幹起來,恐怕還得整點家夥!”
阿華卻搖搖頭:“不,你們千萬別動手。”
嚴厲眨眨眼睛,不明白阿華的意思。
“我們在自己的場子裏,行事一定要非常謹慎。你告訴你的人,把眼睛都擦亮點,看到有進場子的生客,就一個跟一個地盯著。但是記住一條:不管對方怎麽挑事,你們都不要動手。”
嚴厲咂了咂嘴:“這樣也不是辦法吧?對方既然過來了,我們再怎麽忍氣吞聲,他們終究還是要動手的。”
阿華拍了拍嚴厲的肩膀:“這個你們不用管,今天你們的任務就是要受欺負。”
嚴厲幹咽了口唾沫,看起來非常不爽。
阿華並不理會他的情緒,繼續往下說道:“就算對方動手了,你們也要至少忍受一分鍾,同時在這一分鍾的時間裏,把其他無關的客人清出場——這個應該不難吧?”
嚴厲撇撇嘴:“還用我們清?事情真的起來了,他們跑還來不及呢……”
“那就好。”阿華微微笑了笑,又道,“不過我要告訴你,有一些客人是不會走的,他們會和攝像頭一起見證你們被欺辱的場景。等一分鍾之後,對方的人會不小心誤傷到他們,於是這些客人便會替你們出氣。這時候你們可以上去拉拉偏架……”
嚴厲的腦子略微一轉便明白了這些“客人”的來曆,他會意地笑了起來。
“打得差不多了,你就報警。那些‘客人’們肯定會在警察來之前跑得幹幹淨淨,但是那些來找事的家夥,一個也別放走,明白嗎?”
“明白了。”不用阿華說得太細,嚴厲已是心中通透,不過他還有些其他顧慮,於是又多問了一句,“華哥,你找來的那些‘客人’行不行啊,到時候可別壓不住對方。”
“放心吧,”阿華看了看手表,“他們應該一會兒就到,你先去把監控關了,別給警察落下口實。”
嚴厲點點頭,轉身離開辦公室,按照阿華的吩咐一一進行。他首先關閉了監控,然後給手下的服務生和保安開大會,交代了既定的事宜。這邊會議剛剛開完,卻聽見入口處門簾一撩,一個留著長發的男子走了進來。
這男子看起來和嚴厲差不多的年歲,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體型不壯但腰背挺直,走起路來虎虎生風。他的頭發又長又卷,還天然帶著些暗黃的顏色,配著臉龐上那雙往外凸起的眼睛,令人一看就印象深刻。
“豹頭!”嚴厲興奮呼喊的同時搶上兩步,和那男子來了個親熱的熊抱。
“好久沒見,你小子又白了,活得挺滋潤吧?”豹頭在嚴厲的背上拍了拍,緊跟著問了句,“華哥來了嗎?”
“在屋裏呢。”嚴厲一邊說,一邊當先領路。此刻他的心徹底踏實下來了,也明白了阿華的信心所在:既然豹頭到了現場,敢來搞事的人肯定討不了好處。
從十年前開始,豹頭就是鄧驊麾下的頭號打手。在省城黑道上,他多年來一直背負著“單挑無對手”的稱號。而他的實力從發型上便可見一斑。
在黑道上充當打手的人一般都會剃個光頭,這其實並不是在渲染武力,而是為了鬥毆時的需要。在混亂的群毆中,最忌諱的就是被別人拽住了頭發,那時候即使你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施展,難免被人打成個悶葫蘆。但豹頭卻從不在意這個細節,他始終留著一頭飄逸卷曲的長發,而且他的這頭長發在十多年的生涯中從未被別人抓住過。
豹頭在打鬥上的驚人實力使得他多年來一直是鄧氏集團解決暴力問題時的首選悍將。嚴厲曾經也是和他一起並肩作戰的兄弟,但現在兩人各司所長,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見過麵了。這次老朋友來到自己的地盤上,自然別有一番感慨。
不過現在並不是敘舊的時候,嚴厲領著豹頭急匆匆直往辦公室而去。豹頭顯然也知道出事了,從露麵開始神色就一直很鄭重。
兩人進屋之後,阿華把大致情況給豹頭說了說,豹頭一言不發地聽完之後,對阿華道:“沒問題,如果真有人敢上門鬧事,我肯定讓他們回不去。”
阿華放心地點點頭,又問豹頭:“你帶來多少人?”
“二十八個,我沒讓他們進來,都是粗人。”
阿華“嗯”了一聲,他想了一想,又吩咐嚴厲:“你跟豹頭一塊兒去看看,不行的話給兄弟們置辦幾身衣服,有光頭的帶個發套,要不然太紮眼了。”
嚴厲應了,和豹頭一同往屋外走去,同時在心裏暗暗佩服阿華想得周到。
等這一番安排完畢,天色已漸漸擦黑。眼看離夜總會營業的時間越來越近,各路人馬都各就各位,在一片安靜的氣氛中等待著那場即將到來的風暴。
阿華、嚴厲和豹頭移步到了監控室中,他們將在這裏掌控全局。
夜總會每天傍晚六點開始營業,到了五點四十分左右,一個領班模樣的年輕男子敲開了監控室的大門。小夥子先給幾位大哥問了好,然後小心翼翼地看著嚴厲:“嚴總,您出來一下。”
“我出去幹什麽?”嚴厲頗不耐煩地責備道,“這裏沒外人,有事直說。”
領班便如實匯報:“嚴總,場子裏的小妹,今天一個都沒來……”
嚴厲皺起眉頭:“搞什麽呢?月靈來了沒有?”
領班搖搖頭:“也沒來。”
這個月靈正是皇宮夜總會裏帶小妹的媽咪,這樣的人雖然地位不高,但在場子裏的作用卻是舉足輕重。聽說她也沒來,嚴厲知道有些不對勁了,他轉過頭來,憂慮地看了阿華一眼。
阿華卻不看他,眼睛隻盯著那個領班,麵無表情地問道:“給她們打電話了嗎?”
“打了,沒人接。”領班一臉無奈。
“別用你的電話打,從下麵找個人打。”阿華點著手指說,見小夥子還在發愣,他隻好把話補充明白,“這麽大的場子,我就不信沒有服務生和小妹搞姘頭的!”
“趕緊去!”見手下人不開竅,嚴厲顯得有些惱火,加重語氣道,“電話打不通,今天你給老子當小白臉陪客人!”
領班連忙唯唯諾諾地退了出去,五六分鍾後,他又急匆匆地趕回來:“華哥、嚴總,打聽到了……”
“快說!”嚴厲催促著。
“月靈被另外一個場子挖過去了,所有的小妹也都跟著她走了。”
“哪個場子?”嚴厲有些火大。
“是個新開的場子,靠近南城,叫什麽廣寒宮。”
嚴厲和阿華對視了一眼,兩人心中雪亮,這一定是高德森的手筆。他們猜到了高德森會對皇宮夜總會下手,但沒想到是以這麽一種方式。對方沒費一兵一卒,但局麵卻令阿華等人尷尬無比,因為一個沒有小妹的夜總會,簡直就像沒有美酒的飯店一樣無聊至極。
“媽的,挖牆腳,這也太不地道了吧!”嚴厲恨恨地罵起了髒話,然後他咬著牙道,“華哥,這事不能客氣,打上門吧。是他們先壞了規矩,打起來也是我們在理。”
“上門去打……”阿華沉吟著,“隻怕對方早有準備了。”
“反正豹頭都過來了,還怕什麽!我把手下的弟兄也組織組織。今天不開張,把這幫賤人搶回來再說。”
阿華快速地思考了一會兒,轉過頭征詢豹頭的意見:“你覺得呢?”
豹頭卻沒有說話,神色有些尷尬似的。
“你怎麽想的就怎麽說。”阿華幫他寬了寬心,“如果你覺得沒把握,我們就先穩一穩。”
豹頭又沉默了一會兒,這才開口道:“華哥,你今天喊我過來,隻是說幫阿厲看場子的,事先可沒說要去外麵打。而且這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也不太清楚……”
嚴厲一聽這話就有些急了:“別人都已經騎在我們頭上撒尿了,這還有什麽不清楚的?”
阿華對豹頭的話也有些詫異,他搖搖手,示意嚴厲不要著急,然後看著豹頭道:“豹頭,我們有多少年的交情了?”
“十一年。”豹頭不假思索地答道,看來這個數字在他心裏記得非常清楚。
“那還有什麽話不能直說的?”阿華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你那邊是不是有什麽事?”
豹頭想想也敷衍不過去,便說道:“我知道廣寒宮,那是龍哥新開的場子。”
“龍哥的場子?”嚴厲一下子愣住了,他還不知道這裏麵的複雜關係。
阿華也略略有些意外,不過這其中的奧妙對他來說並不難解。隨後他用兩句簡潔的話語把目前的形勢又總結了一遍:“看來龍哥已經和高德森勾搭在一起了,而高德森的目標就是要吃掉我們。”
“我靠!”嚴厲憤憤然啐了一口,不知是在唾罵龍哥還是在感慨局勢的嚴峻。
既然已經開了口,豹頭就不再遮遮掩掩的:“龍哥昨天來和我聊過。他說高德森隻是想和我們合作,合作大家都好,沒必要打個你死我活。”
“合作,合作個屁!這不就是要咱們兄弟給那個姓高的去當王八嗎?”嚴厲不可理喻地瞪著豹頭,“你這腦子是咋地了?連這事都看不清楚?”
阿華卻知道豹頭未必是看不清楚,他眯起眼睛看著豹頭,最後突然笑了。
“龍哥許了你什麽?”阿華淡淡地問道,語氣卻令人無可回避。
豹頭咬咬牙,心一橫說出了實話:“龍哥新開的那個場子,就是要交給我的。”
嚴厲的眼睛瞪成了黑仁大湯圓:“你小子……你他媽的真不是東西,這點好處就把你收買了?”
“是,就這一點好處。”話說到這個份上,豹頭也無所謂了,他和嚴厲對視著,“你當經理有五年了吧?我呢?一直在打打殺殺,我去年老婆剛生了孩子,你或許看不上這點好處,但我,我不能不看。”
這些話倒真把嚴厲給噎住了,他和豹頭當年都是一同拚過來的兄弟。後來自己接手了皇宮夜總會,小他們好幾歲的馬亮也管著個飯店。隻有豹頭一直還在當打手,這倒不是大家瞧不起他,隻是他確實太能打了,誰都沒想過要給他換個角色。怎料到此事卻會成為豹頭情緒上的爆發點。
阿華沒有參與豹頭和嚴厲之間的爭吵,他隻是看著豹頭。等對方說完那番話之後,他這才又苦笑著問道:“既然是這樣,你今天幹嗎還要來?”
豹頭能和憤怒的嚴厲對視,卻不敢去麵對阿華平淡的目光。他低下頭道:“我豹頭並不是無情無義的人,對不起華哥、對不起兄弟的事我不會做的。龍哥從場子裏挖小妹,這件事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你不用解釋了,我明白。”阿華打斷了豹頭的話,“所以我喊你看場子你也來,你想當雙麵膠嗎?兩邊都不得罪?”
豹頭沉默不語。嚴厲呼呼地喘著氣,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良久之後,阿華默歎一聲,說道:“這些年是我疏忽了,沒有把你安排好。事情已經這樣,我現在再想給你場子,也顯得沒意思了。這樣吧,”阿華轉頭看看嚴厲,“阿厲,你到財務室,提二十萬現金過來。”
嚴厲一愣,豹頭更是連忙擺手:“華哥,這不是錢的事……”
“你以為我要用錢買回你的心?你錯了,”阿華搖著頭說道,“心變了,用多少錢能買回來?就算你現在同意留下來,我們還能是以前那樣的兄弟嗎?”
這番話似把豹頭說得也有些心酸,他不安地叫了一聲:“華哥……”
阿華略頓了頓,繼續說道:“隻是這江湖上的事情,是當不了雙麵膠的。你想夾在中間,就會被兩邊的力量一同碾碎。我們十一年的交情,加上我給你兒子的見麵禮,一起算二十萬,你把這錢帶走,不要推辭。你的事業剛剛起步,那些小妹就算是嚴厲對你的支持。以後我們之間一清二白,你好自為之吧。”
豹頭這才聽得明白。原來阿華是用這二十萬買斷了他們之間的交情,以後再要見麵就是兩個陣營的敵人,隻能各為其主,拚死相搏。他愣在了原地,無言以對。
“行了,今天就到這兒吧。嚴厲,你把這件事情辦好。”阿華交代完之後,便獨自一人向著屋外走去。
“我已經三十多個小時沒睡覺了。我太累了,我得休息一會兒。”這是他最後拋下的疲憊的話語。
當阿華走出皇宮夜總會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想到自己的車還停在龍宇大廈門口,他便打了輛的士先去取車。
因為龍宇集團的賬戶已被警方凍結,所有的業務自然也就無法開展。平日裏燈火輝煌的龍宇大廈現在已冷冷清清。阿華下了出租車之後,看著黑黝黝的樓體仰麵長思。這座大廈裏曾經集中了人人為之側目的財富和權勢,如今卻搖搖欲覆,令他獨力難支。
愴然之餘,阿華的嘴角卻又現出笑容,那是一絲如鋼鐵般堅硬的冷笑。他早年隨著鄧驊一路拚殺,什麽樣的驚濤駭浪沒有見過?敵人雖然來勢洶洶,但要想將他打垮,那還早著呢!
正如龍哥說的那樣,阿華是一匹狼,頑強、冷靜、堅韌十足。你可以把他打得鮮血淋漓,但你永遠無法奪去他的獠牙和利爪。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就隨時有可能一舉爆發,咬中對方的致命咽喉。
現在這匹狼需要找個地方休養生息。可是阿華把車打著之後,一時卻不知該去往哪裏。
他的身體很疲憊,可他的腦子卻沉浸在忙亂的思緒中,無法停歇。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既能讓他的身體放鬆,又能讓他的思緒更為流暢地運轉。
若在往常,他會毫不猶豫地前往凱旋門大酒店,享受那間屬於他自己的高檔包房,但現在酒店仍然處於戒嚴狀態,今晚肯定是不能去了。
他也不想回家,像所有單身男人的獨居所一樣,那裏又髒又亂,隻會讓他更加心煩。
阿華便沒有急著離去,他搖下車窗,點起一根香煙慢慢地抽起來。當那煙燃盡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地方。
半個小時後,當阿華來到綠陽春餐廳的時候,女孩的小提琴演奏恰好剛剛開始。阿華仍然選擇了那個偏僻的角落,他點了幾個雅致的小菜,一邊吃一邊聆聽優美的樂曲。
柔和的音符像流水般從耳膜處汩汩而入,然後又滲入血液的循環,向著全身的毛細終端浸漫過去。一種難以描述的舒適感便隨著這樣的過程占領了聽者的全部神經,令人再也顧不上去旁騖一切煩憂。阿華很快就迷上了這樣的感覺,他將酒菜吃完之後,幹脆閉起眼睛仰靠在座位上,就像漂浮在一片溫暖的海洋之中。
他那煩亂的心跳也隨之慢慢地平靜下來。
阿華知道自己來對了地方,他也更加理解Eumenides為何也會迷上這裏。
女孩的演奏漸漸接近尾聲,但阿華卻還未完全過癮。他招手把服務生叫了過來。
“能不能讓那個女孩多拉一會兒?”
服務生禮貌地回絕了他:“不行的,我們的樂師每天都有固定的演奏時間,您想聽的話,可以明天再來。”
“請你幫我爭取一下吧,我是她的朋友,昨天我們還在一塊兒坐過。”阿華一邊說,一邊將一張百元的鈔票塞進了服務生胸前的口袋,這個舉動讓後者無法再拒絕他的要求。
“我幫您問一問,請您稍等。”服務生說完便向著演奏台走去。女孩正在那裏收拾樂器,服務生在她耳邊言語了幾句,女孩想了一會兒,不知回了句什麽,服務生便又往阿華處折了回來。
“不好意思,因為下麵還有別的演奏,所以我們的小提琴手不可能再繼續下去。”服務生躬著腰對阿華說道,當失望的神色剛剛在後者麵龐上浮起的時候,他卻又微笑著話鋒一轉,“如果您願意的話,可以跟著那女孩到後台,她願意為您單獨演奏幾曲。”
阿華也笑了,他抽出兩百塊作為餐費壓在桌子上,然後起身跟著女孩往後台走去。
“謝謝你。”趕上女孩的步伐之後,阿華由衷地說了句。
“你太客氣了。”女孩輕聲回複道,“你幫我安排了手術,我還不知道該如何報答。”
“我隻是受人所托。”阿華如實說道。
“你是他的朋友嗎?”
“不……不是。”
女孩微微張了張嘴,有些出乎意料的樣子。
“我們……”阿華費力地解釋著,“嗯,我們隻是有一個交易。”
“交易?”女孩皺起眉頭,愈發困惑了。
“就是我幫他完成一件事情,他也幫我完成一件事情。”
“哦?”女孩略略側過臉龐,“那他幫你完成的那件事情很難嗎?”
“那件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女孩露出笑容,似乎頗感欣慰。阿華心中一動,猜到了女孩所想。
那人用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來交換對自己的托付,說明自己在那個人心中也是同樣重要吧?
從演奏區通往後台的路並不長,兩人很快就走進了一間小屋中。
“這是我的休息室。”女孩介紹道,“請坐在牆邊的沙發上吧。”
小屋不大,靠牆的地方放著一隻單人沙發,對麵則是一套梳妝台,應該是女孩表演前化妝的地方。牛牛正趴在梳妝台下麵等待著主人,此刻便興高采烈地站起來,尾巴搖個不停。
阿華在沙發上坐好,女孩則摸索著坐到梳妝椅上,然後她把小提琴從箱子裏拿出來,做好了演奏的姿勢。
“你想聽什麽曲子?”女孩問了一句。
因為對音樂並不了解,阿華隻能無奈地答道:“我也不知道。”
女孩想了一會兒說:“那我給你拉一首《沉思》吧,這也是他很喜歡的一首曲子。”
“他懂音樂嗎?”阿華似乎想和那個人比較些什麽。
“他很有天賦。”女孩說完這句話便屏住了呼吸,片刻後,她的右手輕輕一劃,悠沉的樂曲聲從琴弦下流淌出來。
阿華再次陷入那種被海水包圍的感覺中,平靜而又浩瀚的海水,帶著舒適的暖意。他在海水中懶懶地睜開眼睛,看著那個女孩。
因為知道女孩看不見自己,所以阿華的目光可以無所顧忌地直盯在對方的臉龐上。
那是一張近乎完美的臉龐,潔白秀美,而緊閉著的雙目則掩蓋住了這麵龐上唯一的缺陷。
如果那女孩再擁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該是一幅多麽絕倫的美景?阿華忍不住開始幻想對方睜開雙眼之後明眸善睞的樣子,可他自己的視線卻在這個過程中漸漸模糊起來……
於是他的整個人也變得恍恍惚惚的,壓在心頭的很多東西也隨著意識一同消散,最後竟進入了一種完全虛無的境界。這樣的情形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他忽然感覺到有一種奇怪的力量要把自己往海水深處拖拽時,才猛地警醒過來。
“啊!”阿華情不自禁地驚叫了一聲。
“你醒了?”女孩輕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阿華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原來是睡著了。他努力凝起散亂的眼神,看清楚拖拽自己的原來是牛牛。這個小家夥正咬著褲管和他較勁,像是要把他從沙發上拉下來一樣。
阿華模仿女孩的動作,伸手想去摸摸牛牛的腦袋。牛牛卻不領情,一扭身子向著主人那邊跑去了。
“不好意思……”阿華尷尬地笑了笑,“我睡了多久?”
“有半個多小時吧。”
阿華深感丟人:“我這樣的聽眾……真是差勁。”
女孩卻對阿華說道:“不,你是一個合格的聽眾,完全和音樂融在了一起。本來你的心很亂,聽到音樂後便沉靜下來,呼吸也越來越均勻。於是我又換了一首安眠曲,因為我感覺到你很疲憊,你需要睡一會兒。”
原來是這樣……阿華欣慰地鬆了口氣,然後他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我該走了,我已經耽擱了你不少時間。”
“耽擱倒談不上,不過我也不留你了。”女孩用蒼白的目光看著阿華,淡然說道,“因為再漫長的停留,終究也得有離別的時刻。”
城裏水鄉小區位於省城北郊,一條小河從小區的中心部位穿過,使得樓盤開發商有了炒作“水景豪宅”這個概念的資本。五年前,阿華在這裏買了一套小戶型的單身公寓,不過他卻很少住在這裏。
鄧驊遇刺之前,阿華幾乎和他形影不離。所以他早就習慣了在外漂泊不定的生活,那套小公寓似乎隻是他用來堆放私人雜物的地點。
不過今天晚上,他必須要回到這個小屋過夜了。
阿華出現在小屋門口的時候已經臨近午夜,他翻遍了全身卻找不到屋門的鑰匙,這時他才想起來,自己早在上午就把鑰匙交給了那個叫作明明的女孩。
阿華隻好按響了門鈴——他在自己家門口,現在卻像是個來訪的客人。
好在明明很快就過來打開了屋門,然後阿華便傻傻地愣在了門外。
他幾乎要懷疑自己真的是個客人了,因為他眼前看到的景象實在不像是自己的那個“家”。
他的“家”應該是個淩亂不堪的小屋,髒衣服隨處堆掛,地板上落滿灰塵。可是現在卻整潔得像名門秀女的閨房。
阿華知道這翻天覆地的變化隻有一種可能性,他把驚訝的目光移轉過來,盯住了眼前的那個女孩。
“怎麽樣?大吃一驚吧?”明明清脆地笑著,得意非凡。
阿華輕輕地“嗬”了一聲,他走進屋子,在關門的同時問道:“你是在報答我嗎?”
“不。”明明伸手指點著阿華的鼻子,一本正經地回答說,“是你的屋子實在太亂了,亂到任何一個女孩都沒辦法忍受。”
除了鄧驊之外,很少有人敢用手指著阿華的鼻子。當然以前也曾有不知輕重的家夥嚐試過,他們通常會遭遇手腕骨折的下場。
可這次阿華卻忍受了對方的教訓,他甚至還縮了縮脖子,好像真的犯了錯誤似的。然後他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些事情。
“你穿著誰的衣服?”他瞪眼看著明明,後者嬌小的身軀上穿了一件碩大的襯衣,襯衣下擺已經到了膝蓋的位置,幾乎像是件連體短裙。
“從衣櫃裏翻出來的。”明明攤著手說道,“我洗完澡沒別的衣服換。不過你也不吃虧啊,我把你攢了幾個月的髒衣服都給洗了。”
白色的襯衣下,明明玲瓏有致的身段散發出魅惑的光芒。而她的下身似乎隻穿了一件內褲,露出纖長白皙的雙腿。
阿華感到一股欲望在自己的小腹下方燃燒起來,這是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抗拒的欲望,尤其當他們遭遇到外界各種壓力的時候,就更需要通過這種欲望來宣泄被壓抑的情緒。
阿華一把將明明拽到了自己胸前,而女孩猝不及防,她先是“嚶”地驚叫了一聲,隨後她意識到了什麽,便瞪大眼睛看著阿華,呼吸變得沉重而急促。
阿華的手掌在明明的臉龐上撫過,同時他說了句:“你的眼睛真大。”
“漂亮嗎?”明明居然露出了羞澀的表情。
阿華無聲地點點頭,他看著那雙漆黑的大眼睛,心神一陣蕩漾……
第三章 監舍鬥
經過一天的休養,杭文治的身體已無大礙。在監區醫院享用了一頓營養晚餐之後,他被送回了424監室。
四監區的中隊長張海峰親自執行了這次押送,到達監室之後,他讓手下先把杭文治和杜明強留在門外,自己一個人踱到了監室裏。
平哥等人立刻齊刷刷地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喊道:“管教好!”
張海峰掃視著那幾個家夥,暴喝一聲:“好?好個屁!”
平哥等人感覺到空氣中的壓力,一個個噤若寒蟬。小順更是深深低下了頭,連正眼都不敢再抬一下。
“三更半夜的被電話叫醒,連覺都睡不了,還怎麽個好法?!”張海峰又向前走了兩步,扯著嗓門咆哮道,唾沫星子都快要濺到平哥等人的臉上。
張海峰聲音雖然大,但他隻是在強調覺沒有睡好,言辭中並未涉及關鍵的要害,這讓平哥品出了一些意味。後者便把眼睛微微一眯,斟酌著湊上話兒:“張頭,那個新收頭天晚上就自殺,這誰能想到呢?不光您沒睡好,咱們兄弟幾個也是累了一夜啊,現在這麽站著,虛得腿肚子都打瓢呢。”
“你們也知道累?”張海峰斜眼睥睨著平哥,收起嗓門冷語威嚇,“知道累就少給我折騰!”
“我們哪敢折騰?以後哥幾個輪流值班,一定把那個新收照看好。”平哥順坡下驢,積極表明了態度。黑子等人也趕緊跟著點頭附和。
“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就把人交給你負責,如果以後再出什麽狀況,我唯你是問!”張海峰逼視著平哥,陰沉沉地說道。
平哥倒也鎮得住,泰然一笑說:“您就放心吧。我保證他連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張海峰對這樣的回答似乎很滿意,他緊繃著的麵皮慢慢地鬆弛下來,竟似露出了些許的笑意。平哥等人的神經便也跟著放鬆了,但就在這當兒,張海峰卻又忽然瞪起眼睛,壓低了聲音嗬斥道:“你們幾個都給我聽好了!這次的事情我都給你們記在賬上,以後有收拾的時候!別以為你們誰都不開口,我就隻能裝瞎作啞!”
這幾句話說得擲地有聲,其中的含義也清晰得很:這次因為沒人出來說明真相,自己沒理由下狠手,但這筆賬卻是要記下了。以後一旦被抓出茬兒,那就得新賬舊賬一起算個明白!
平哥仍然在賠著笑,但笑容卻已經僵硬了很多。迎著對方犀利的目光,他隻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像被針刺著一般銳痛難耐。
張海峰就這樣瞪著對方,直到平哥終於忍受不了低下頭去,他這才“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監室。
平哥等人眼看著他的背影消失,這才敢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而在門口等待的杜明強卻是另外一副愉快的心情。他豎起耳朵聽到了屋內的那番對話,知道杭文治的安全狀況今後將大大改善,至少那幾個家夥在一段時期內是不敢再折磨他了。
“還不趕緊謝謝管教。”眼見張海峰已經來到了他們身邊,杭文治卻還木愣愣地傻站著,杜明強忍不住輕聲提醒了對方一句。
杭文治幡然蘇醒,向著張海峰一鞠躬,說了聲:“謝謝管教關照。”倉促之間動作僵硬滑稽,像是影視劇中被刻意醜化過的日本鬼子。
“行了行了。”張海峰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們也給我好自為之吧。”
雖然說的是“你們”,但張海峰說話時目光卻隻盯著杜明強一人。後者則嘿嘿一笑,一副若無其事的懶散勁兒。
張海峰不再搭理他們,隻對自己的下屬吩咐了一句:“押進去。”說完便邁著方步離開。留下來的管教把杭文治和杜明強送進監室,隨後也落鎖離去。
“哎呀,又可以睡覺囉。”一進屋杜明強先抻了個懶腰,然後便扶著床往自己的上鋪爬去。
黑子不屑地撇出一句:“真他媽的豬。”
平哥卻對杜明強視而不見,隻是對著杭文治說道:“嗨,你今天可爽了吧?又是睡軟床又是吃小灶的。我們哥幾個可就慘了,在這號房裏提心吊膽地憋了一天。”
聽到這樣揶揄的話語,杭文治心中憤恨交加。不過白天杜明強已反複叮囑過他,回監室之後一定要克製忍耐,否則吃虧的終究還是自己。所以他隻是咬著嘴唇回視著對方,並不言語。
因為丟了眼鏡,杭文治現在看遠處的東西時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目光也因此顯得蒙矓而迷離。小順看著他這副模樣,便壞笑著譏諷道:“嘿,眼鏡蛇變成瞎家雀了。”
“這小子梗是梗點,嘴門子把得倒還嚴實。”阿山算是幫杭文治說了句好話。
平哥也點點頭,抬手衝著杭文治指點著說道:“算你小子聰明。你知道不?這號子裏頭最大的忌諱就是在管教麵前告密!你如果敢瞎說,那兄弟們吃的苦以後都得加倍算在你頭上!”這番話透著狠勁,明麵上是在誇對方,實地裏卻是不折不扣的恐嚇和威脅。
杭文治愣了片刻,像是要找些詞兒回敬對方,但終究還是什麽也沒有說。然後他坐到了自己的床鋪上,仰起頭看著天花板,茫然不知在想些什麽。
或許是張海峰之前的警告起了效果,平哥等人倒也沒有繼續為難他,他們湊在一塊兒玩了會兒牌,等到熄燈之後便各自洗漱睡了。
這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早晨六點,監舍裏的燈亮了起來,同時鈴聲大作。各監舍的犯人們從夢中被喚醒,一邊抱怨著還沒睡夠,一邊爭先恐後地起床往衛生間趕去。424監室裏要數小順的動作最為麻利,他第一個跳下床幫平哥打好了洗漱用水,又擠好牙膏送到了對方床前,然後自己排在黑子和阿山身後等著洗漱。杭文治不願和那幾個家夥湊在一塊兒,就在床上多待了一會兒。和他同樣不著急的還有杜明強,不過後者主要的目的是想多睡一會兒,監區內已經喧囂一片了,他卻還在悠然自得地打著呼嚕。
大概二十分鍾後,有管教人員來到監區,挨個監室地打開牢門,同時拿著犯人名單點名核查人數。杜明強這才下了床,和杭文治一起擠在水池邊草草地洗了兩把。
今天是工作日,整個監區四百多號重刑犯在點名之後全都來到樓下大廳集合。到了六點三十分,六個管教人員押送著這些犯人來到監區食堂集體用餐。
早餐的時間很短暫,六點五十分,犯人們離開食堂,被監送到不遠處的一幢兩層小樓,這裏就是四中隊的工作區了,犯人們每周有五天的時間要在這幢小樓內進行勞動改造。
四百多號人被分到了六個大廠房中,每人一個小桌作為工作台,七點鍾的時候,一天的勞作正式開始。
昨天在醫院休息的時候,杭文治已經聽杜明強介紹了有關勞動改造的相關情況:
同一個廠房的勞作人員被編為同一個班組,配備一個管教監督勞作。同時還會有一個犯人作為班長協助管教的工作,這個“美差”通常都是由通了門路的關係戶霸占著。在班組之下,又按照宿舍關係分成若幹個小隊,每天的勞動任務被平均分配到各個小隊的頭上。而在同一個小隊中,勞動任務再細化到個人的配額時,則完全是由“小隊長”來說了算。
杭文治所在班組的帶班管教姓黃,是個五十來歲的瘦幹男子,平時不愛說話,一般不會主動給犯人找茬,但據說一旦脾氣上來了也非同小可。協管“班長”是個經濟犯,據說以前是某個銀行的小領導,四十多歲,長得白白胖胖的,其他犯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作“大饅頭”。仗著自己在外麵有點門子,加上以前當領導當慣了,“大饅頭”還真把自己這個“班長”當盤菜,動不動對別人吆五喝六的。不過大家都不太看得起他,若不是礙著管教的麵子,他這隻“饅頭”恐怕要三天兩頭就被揍得發酵一回。
在犯人中真正有實權有地位的還是各個宿舍的“小隊長”,那些人一個個都是能服眾的“大哥”級狠角色。杭文治原本猜想424監舍的隊長一定是平哥了,可到了勞動現場之後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杜明強,這個新收就交給你帶著吧,今天你們倆的任務是兩百個,有問題嗎?”待眾人坐定之後,站出來發號施令的人是黑子。他的語氣硬邦邦的,根本沒留出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杜明強無奈地苦笑著,應了聲:“沒問題。”杭文治則是一副釋然的表情,能和杜明強分在一組,對他來說應該是非常理想的結果了。
黑子又繼續分派道:“小順,你年輕,手腳麻利,也拿一百的任務吧,阿山,你八十個,剩下的我和平哥分著。”
小順利落地“哎”了一聲,好像很積極的樣子。阿山則什麽也沒說,隻管自己一個人忙活去了。
“趕緊動手吧。”杜明強拉了把懵懵懂懂的杭文治,“完不成任務的話,晚飯都吃不上呢。”
杭文治有些摸不著底細:“兩百個很難完成嗎?”
杜明強撇撇嘴道:“每個小隊每天的定額是四百五十個,咱們倆就占了將近一半。你還是個啥也不懂的新手,你說難不難?”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很快算清了這筆賬。一共四百五十的任務,自己、杜明強、小順每人一百,阿山八十,敢情黑子和平哥加一塊兒才承擔七十,這也太不公平了吧?想到這裏,他忍不住要轉頭向那兩個“閑漢”白上一眼。
杜明強這時已經把自己的凳子搬到了杭文治桌邊,見到後者憤憤不平的表情,他“嘿”了一聲說道:“你不用看他們,平哥肯定不會自己動手的,黑子是他的親信,能承擔七十的任務已經不錯了。”
果然,平哥隻是抄著手,根本沒有要幹活的意思。原來“隊長”黑子隻是他的管理工具,在這個監舍裏仍然是平哥獨享著至高無上的尊貴地位。
“他們這樣欺榨同舍,難道管教不知道嗎?”杭文治壓低聲音抱怨道。
“管教知道也不會過問的,他們也需要這樣的人。”
杭文治挑起眉頭看著杜明強,好像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後者隻好又繼續解釋說:“像平哥這樣的角色能夠鎮得住同監舍的其他犯人,管教就利用這種人對犯人們進行管理,同時也會默認他們的一些特權。這裏和外麵的世界不一樣,什麽公平、道理是行不通的,這裏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有它自身的運行規則。”
杭文治點點頭,他也不是笨人,對方隻需略略一點,他便能想通其中的玄機:這裏的犯人哪個不是刁蠻難纏的主?隻有以暴控暴,讓平哥這樣的人發揮出管理作用,才能形成一種相對穩定的局麵。如果搞什麽民主、公平,那肯定得亂套不可。
“別瞎琢磨了,趕緊幹活吧。”杜明強再一次提醒杭文治。同時他把自己的勞動用具也搬到了這張桌子上,計有一大疊硬紙、一卷編織繩、一支鉛筆、一個卷筆刀、一把木尺、一個剪刀和一瓶膠水。
監獄裏的勞動項目並不確定,一般取決於外聯的管教能接來什麽樣的活兒。最近一段時間四監區的勞動任務是製作硬紙袋,就是很多商場裏的購物專櫃會免費贈送的那種盛裝小件的手提袋子。
杜明強自己先製作了一個紙袋,借此給杭文治講解了整個製作的過程:先按照特定的尺寸要求用鉛筆在硬紙上畫好製作線,然後用剪刀剪開,折好並用膠水粘起來。
接下來就要到打孔機那裏去打一個金屬環孔,打孔機每個車間配備一台,由專門的技術犯人操作運行。
打完孔之後,在孔眼中穿上編織繩作為手提裝置,這樣一個硬紙袋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完成這樣一係列的工作,一個熟練的犯人大概需要五六分鍾的時間,手腳笨拙一點的則要七八分鍾甚至更長。
“你試試吧。”做完示範之後,杜明強衝杭文治努了努嘴。他自己則抬頭看著牆上的掛鍾,準備給對方計時。
杭文治拿起發給自己的那支新鉛筆,塞到卷筆刀裏轉了十來圈,然後左手抓過木尺就在紙板上比量起來。他的落尺極準,幾乎不用調整右手的鉛筆就直接畫了上去,動作嫻熟無比。
“嗯?”杜明強一見這副架勢禁不住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以前幹過這活兒?”
“我是搞設計的啊,整天都畫工程圖,畫這個還不是小菜一碟?”杭文治說話間動作不停,很快就在紙板上把基準線畫了個清清楚楚,然後他很瀟灑地把鉛筆叼在嘴裏,又換上剪刀開始裁剪。
“對了對了,我倒忘了你原來的行當。”杜明強拍著自己的腦門說道,同時心中頗為欣喜。要知道這製作紙袋最重要的步驟就是畫基準線,杭文治視這個環節為拿手小菜,那無疑將極大地提高他的工作效率。
果然,一個紙袋做完,杭文治隻用了五分半鍾的時間,這對第一次上手的新人來說可稱是個了不起的成績。杜明強咧開嘴,神情大悅:“行了行了,本來我還發愁會被你拖了後腿,現在看來,嘿嘿,你比我做得還快呢!”
杭文治也笑了起來。自從他進入監獄之後,這還是第一次露出如此由衷的笑容。能得到杜明強的讚賞似乎令他非常高興,或許是因為對方幫過他一次,而自己總算找到了某種能夠回報的方式吧。
“得了,我不跟你廢話了,咱們都抓緊幹活吧。”杜明強起身準備回自己的座位,在收拾東西的時候他又叮囑道,“這些工具你可得保管好了,丟失工具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杭文治點點頭:“你放心吧,我這個人不是馬大哈。”
杜明強繼續說道:“尤其是鉛筆,絕對不能丟了,最後不能用的鉛筆頭都得交回去。”
“鉛筆頭還得交回去?”杭文治咂著舌頭,“這也太摳了吧?”
“不是摳不摳的問題,是為了安全。”杜明強鄭重其事地說道,“這裏到處都是亡命之徒,一個小鉛筆頭都能成為傷人的凶器!”
“哦。”杭文治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當鉛筆削尖了之後確實是可以傷人,而在這樣的敏感區域,對這種危險物品的管製一定要非常嚴格才行。他回想起監舍裏配發的牙刷都是短短的手柄,柄頭圓溜溜的,想必也是出於安全的考慮吧。
不僅如此,現在用到的其他工具,不管是木尺、剪刀還是卷筆刀,也全都做了特殊的防範措施:木尺的兩頭是圓鈍的弧形;剪刀套著圓溜溜的塑料殼,像是兒童玩具一樣,其刃口的銳利度也僅能用來剪紙而已;卷筆刀則是一個徹底的兒童玩具,工作部件被隱藏在一個陶瓷做成的玩偶中,鉛筆要從玩偶的嘴裏塞進去卷刨,而筆花則暫存在玩偶的大肚皮中。除非你把玩偶砸碎,否則根本無法接觸到內部的刀刃。
如此看來,這些犯人們唯一能接觸到的危險器具還就是手中的鉛筆了,對此進行苛刻的管理倒也並不為過。
杜明強看到杭文治的表情變化,知道對方對此已經有了足夠的重視。他這才放心離去。此後便各自埋頭忙於自己的工作,無須多表。
在這期間,黃管教搬了張椅子坐在車間門口,執行著自己的監管工作。其實他並不需要太過操勞,因為車間內的四個攝像頭會把即時情形傳遞到監控室,所以很少有犯人敢在車間內興風作浪。
唯一的監控盲區就是車間內的獨立衛生間,出於對犯人隱私權的尊重,這個地方沒有安裝攝像頭。不過那個衛生間幾乎是全封閉的,除了通往車間的大門外,連一扇和外界相連的窗戶都沒有,所以根本不必擔心犯人會經由這個衛生間逃遁到廠房外部。
班長“大饅頭”則背著手在車間內轉來轉去,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看見有誰閑散了一點,他還會上前嗬斥幾句。不過他也就隻敢挑揀些軟柿子捏捏,像平哥這樣的人物就算把二郎腿蹺到工作台上,“大饅頭”也沒膽子說些什麽的。
到了中午十一點半,黃管教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掏出隻哨子“嘟”地長吹了一聲。
車間內響起一陣歡呼,勞作了一個上午的犯人們搖頭伸腳,放鬆著自己疲勞的肌肉和神經。對他們來說,這哨聲比美妙的音樂還要動聽,因為它的響起意味著午飯時間終於到了。
“嘚瑟什麽?都給我安靜,收拾好自己的工具,排隊出門!”“大饅頭”一邊嚷嚷著,一邊趕到車間門口,在門前擺出了四個大箱子,卻是分別用來回收木尺、剪刀、鉛筆和卷筆刀的。
犯人們亂哄哄地排著隊,其間黃管教、“大饅頭”抑或是監舍大哥們此起彼伏地嗬斥幾句,秩序才漸漸地平定下來。
杜明強本想和杭文治一塊兒交還工具,但動作稍微慢了一點,便被幾個心急吃飯的犯人插在了隊伍中間。於是隻好隨著隊伍耐心地往前挪動著。眼看著前麵的杭文治終於排到了隊首,正把手中的工具分別放入那幾個大箱子中。
忽聽得“大饅頭”厲聲喝道:“你的鉛筆怎麽回事?!”
杜明強憂慮地皺起眉頭,他特意向杭文治強調過保管好鉛筆的重要性,難道對方還是出了什麽差錯嗎?
而杭文治則勉力在解釋什麽,聲音怯然而窘迫:“我隻是習慣了,沒事喜歡把鉛筆咬在嘴裏……”
杜明強把上身探出隊伍向前方張望,隻見“大饅頭”手裏攥著杭文治剛剛丟下的鉛筆,一臉厭惡的樣子。而造成他厭惡的原因也很明顯:那支鉛筆的尾部牙痕累累,已經被咬得稀爛不堪。
“好好的一支新鉛筆,還沒怎麽用就被你咬成這樣,你他媽的惡心不惡心?”“大饅頭”用鉛筆屁股戳著杭文治的臉罵道。
杭文治知道自己理虧,紅著臉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以前用鉛筆什麽時候想過還要送還?所以養成了用嘴咬鉛筆屁股的習慣,現在這筆被咬成這樣,對別人來說確實是沒法用了。
“這筆我們可不想碰。‘大饅頭’,你得把這筆留在一邊,下午還給他自己用。”杜明強這時接著茬兒說道。他表麵上是在抱怨,實際上卻是提出了一個可行的解決方案,算是給杭文治解了個圍。
黃管教聽到杜明強這話,便在一旁點了點頭,衝“大饅頭”說道:“就這麽辦吧。”隻要工具沒有遺失,對於這些亂七八糟的小事他也懶得多管。
既然管教發了話,“大饅頭”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他隻好把那支鉛筆單獨甩在箱子的一個角落裏,同時又瞪了杭文治一眼,嘀咕道:“你小子屬狗的啊?幹著活還要磨牙?”
杭文治也不和對方爭執什麽,隻是認錯似的賠著笑,然後又轉過頭來衝杜明強略點一點下巴,以示謝意。
第一次出工,雖犯了點小差錯,但總算有驚無險地度過了。一幹犯人交還完勞動工具之後,又在管教們的押送下來到集體食堂享用午餐。
飯菜雖然簡單,但經過一上午的勞作,犯人們早已是饑腸轆轆,一個個都大口吞咽,吃得分外香甜。
午飯的時間留得比較長。吃完飯之後,犯人們便三三兩兩湊在一起,閑坐著聊天。杜明強便又找到杭文治,給對方講了些監獄中日常的生活規矩。
原來監獄裏也和外麵一樣,實行每周五天工作製。周一到周五犯人們都要進行勞動改造,一日三餐便在食堂裏。周六和周日是休息日,這兩天大部分的管教都不上班,食堂也放假。所以犯人們便隻能整天待在監舍中,所吃的飯菜也是提前準備好的。
杭文治想起自己前天剛到監區的時候,犯人們都在宿舍裏無所事事,晚飯也是有人推著餐車送到宿舍的,原來卻是休息日的緣故。
到了十二點五十分左右,管教一聲哨響,宣布了午休時間結束。犯人們便又排隊來到廠房小樓,開始下午的勞作生活。
黑子給自己分配的任務最少,加上平哥有時候實在窮極無聊了,也會搭手幫他做上一兩個。所以他那邊的任務是最先完成的。不過按照規矩,每個小隊要等四百五十個紙袋全部做完之後,由質檢員檢驗合格,才能獲許離開車間,提前回監舍休息。
阿山不久之後也做完了他那八十個,就和黑子、平哥坐在一塊兒聊天休息。隻剩下杜明強、杭文治和小順仍在埋頭苦幹。這三人的工作效率似乎都差不多,一直到下午五點鍾出頭的時候,整個小隊的任務算是全部完成了。
“行啊,手腳挺麻利的。”黑子用眼睛瞟著杭文治,似乎對他的表現有些驚訝,然後他又踢了小順一腳,“哎,幫我抱著,咱倆驗貨去。”
小順便彎腰把大家做好的紙袋全都抱起來,跟在黑子的身後向車間門口走去。在門後負責驗貨的美差當然又是被“大饅頭”把持著。小順把厚厚的一摞紙袋放在桌子上,“大饅頭”便起身開始檢看。
檢驗的方法倒也簡單,首先看看袋子的粘接、繩扣是否完好,然後拿起一疊紙袋,夾進去一個標準樣品,湊成一堆在桌麵上墩幾下,看看尺寸是否符合要求。“大饅頭”雖然為人討厭,但這活兒幹起來倒是認真得很,想必也是要在管教麵前留下個好表現吧。
平哥懶懶地靠在工作椅上,斜眼看著門口驗貨的過程。片刻之後他“嘿”地冷笑了一聲,說道:“操,好像沒過關啊。”
他這句話說得聲音很大,像是有意要讓周圍的人聽見一樣。杜明強和杭文治本來正在閑聊,聽見這話便抬起頭來,向著車間門口投去關注的目光。
果然,“大饅頭”正板著臉把一部分紙袋從桌子上摔出來,嘴裏還嘟嘟囔囔的,雖然聽不清說些什麽,但肯定是沒啥好話。
黑子也張了張嘴,從口型看應該是罵了句髒話,然後他轉身便往回走,小順則蹲在地上把那些摔出來的紙袋一隻隻的撿起來,看起來有二三十個的樣子。
不一會兒黑子便回到了424監舍的工作區。他用目光掃著杜明強和杭文治,臉色陰沉地說道:“你們倆的活兒不合格,一會兒留下來加班吧!”他的話音剛落,小順也趕回來了,後者把撿起的紙袋摔在杭文治的桌子上,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
杭文治先是一愣,隨即便忍不住問道:“你怎麽知道是我們倆的不合格?”他做紙袋的時候非常細致,自信應該不會出現次品。
“你還敢不服?我們隊裏就你一個新手,除了你還有誰出問題?”黑子瞪著眼睛嗬斥了一句,然後他又衝著杜明強罵道,“讓帶新收是看得起你,你就給老子帶成這樣?媽的,這些活兒你們倆一塊兒補上!”
杭文治隻覺得心中一堵,瞬間便憋起一肚子的怨氣。隻因為自己是新手,就一定會做出次品嗎?再說了,既然是大家一起送檢的時候出了問題,最次也應該是大家一起來承擔責任,怎麽可以如此武斷地把過錯全都推在自己身上?而且因為這個問題還要連累杜明強一起挨罰,這更是讓他接受不了。
“我就是不服!”他終於按捺不住地站了起來,昂著脖子頂撞了一句。
黑子看著杭文治這副模樣,不怒反笑:“嗬,有種啊!覺得有管教給你撐腰了,膽子更肥了是吧?行,我們就看看管教怎麽說,小順,去把管教叫來!”
小順立刻向著門口的方向躥出去,邊跑邊喊:“報告管教,這裏有新收不服管理!”
黃管教也正在關注著這邊的動靜,小順這麽一招呼,他立馬就提著電棍快步走了過來。“大饅頭”則屁顛屁顛地跟在他的身後。
平哥和阿山站起身,擺出恭敬的迎候姿勢。杜明強則無奈地搖搖頭,也站在了杭文治的身邊。
“怎麽回事?”幹瘦的管教問了一句,態度倒還算平和。
黑子匯報道:“這個新收做的活兒有次品,我安排他加班返工,他不服氣。”
“哦。你是新來的?”黃管教打量了杭文治幾眼,然後用解釋的口吻說道,“監獄裏麵生產也是有任務的,做出了次品,就要返工,這是製度。”
“可那些次品不一定是我做的,為什麽要我一個人承擔?”杭文治為自己辯解道,在管教麵前,他也不敢把話說得太絕對,隻是用了“不一定”這個說法。
黃管教倒也不和他爭辯,隻是回頭問了“大饅頭”一句:“這個監室多長時間沒出過次品了?”
“有一個多月了吧。”大饅頭答道,想了一會兒後,又補充,“以前就算出次品,也就一件兩件的,從來沒有過今天的情況。”
黃管教便又轉頭看著杭文治,目光慢慢地變得嚴厲起來,透出股不怒自威的氣質。
杭文治心中一沉,有苦難言。管教想表達的意思已非常明顯:這個小隊已經一個多月沒出過次品了,這次卻一下出了這麽多,而今天恰好又是自己第一次出工,這裏頭的責任幾乎是不言自明。
就算是杭文治自己也難以對這樣的邏輯關係產生質疑。
“你還有什麽說的嗎?”黃管教冷冷地反問道。
杭文治垂著頭,黯然無語。
見對方不再辯駁了,黃管教便滿意地哼了一聲。然後他又看著黑子說道:“這個事啊,你作為隊長也是有責任的。你明知道他是新手,為什麽不多帶一帶他?這樣的生產事故,應該消滅在萌芽狀態嘛。”
黑子立刻胸有成竹地給出回複:“報告管教,我已經安排隊裏技術最好的學員幫助他了,可沒想到還是出了這樣的問題。”
“哦?你安排的哪個?”
黑子指了指杜明強,後者則咧開嘴主動坦白道:“我。”
“你可不夠負責啊。”黃管教透出不滿的語氣。
“他就顧著自己趕任務了!”小順在一旁打起了小報告,“他就給新收做了一次示範,然後就不管了。”
杜明強苦笑著,他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確實是實話。
“管教,這可不關我們的事啊,要罰就得罰他們兩個。”平哥這時也開口了,說話的態度不疼不癢的。
“嗯。”黃管教點著頭拍板,“就讓他們倆留下加班。”
黑子應了聲“明白”,待管教和“大饅頭”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的嘴角才挑起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
杭文治還杵在那裏,有些不甘心的樣子。杜明強拉了他一把說:“趕緊開工吧,這些活兒一個小時都補不完呢。”
杭文治幹咽了口唾沫,雖然心裏老大的不爽,但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愣了片刻之後,隻好又老老實實地操起工具,重新忙活起來。
其他的犯人此刻則紛紛完工,通過檢驗之後都排著隊去食堂吃晚飯了。十來分鍾過後,偌大的車間內空空蕩蕩,隻剩下了杜明強和杭文治兩個人。
寂靜中忽然出現一串“咕咕咕”的輕響,杭文治一愣,隨即明白這是杜明強的肚子在叫喚。他便用同情而又歉意的目光看著對方。
“唉。”杜明強長歎一聲,“今天晚上可要餓肚子了。”
“怎麽?連晚飯都不讓吃了嗎?”杭文治不解地問。
杜明強聳聳肩膀:“食堂可不會等我們,過了點就下班。”
杭文治想想也覺得有些不妙,忙道:“那我們應該先吃飯啊。吃完飯再回來加班不行嗎?”
“管教還等著下班呢,你能讓他等著我們?”杜明強衝著門口方向歪了歪嘴,老黃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已經頗不耐煩。
杭文治輕輕“哦”了一聲,略微理出點頭緒。片刻後他又追問:“那我們一直做不完,管教就一直在這裏守著啊?”
杜明強“嘿嘿”一樂:“管教能有那麽傻?他最多耗到下班的點,六點鍾準時走人。如果我們倆完不成,就要加在明天的工作量上。明天還完不成,晚上接著加班,到時候還是沒飯吃!”
杭文治皺皺鼻子,深刻體會到了形勢的嚴峻,手上的動作愈發快捷起來。不過兩三個紙袋做完之後,他又有話要忍不住說出來。
“我還是覺得這事不對。”
“嗯?”杜明強挑眉看著他,手上動作不停。
杭文治把鉛筆咬在嘴裏躊躇了片刻,說道:“這些次品真的不是我做的。”
杜明強不說話。杭文治摸不透對方的態度,便扒開一個次品紙袋解釋說:“你看,這個紙袋完全是按照畫好的基準線折出來的。既然尺寸不對,那一定是基準線畫得有問題。我第一次上手,要說別的地方出差錯倒有可能,但是基準線絕對不會畫錯。”
杜明強還是不說話,隻是看著對方。
“你不相信?我畫圖畫了多少年了!”杭文治有些著急了,他把叼在嘴上的鉛筆拿下來,刷刷兩下,在廢棄的紙袋上畫出了兩個記號,對杜明強道,“你量量吧,這兩條線之間的距離是三十厘米,誤差不會超過零點五。”
杜明強還真拿起木尺量了一下,果然是三十厘米,非常精準。
“你看,我不用尺都能畫得這麽準,拿著尺還能畫錯了?!”杭文治急迫地要證明自己。
杜明強終於說話了,而他開口的同時臉上則掛著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你還真以為今天的事情是有人做出了次品?”
對方顯然話裏有話,杭文治愣了一下,擺出努力思索的樣子。而杜明強此刻已經繼續說道:“這是黑子他們故意栽贓呢。”
“故意的?”杭文治眨著眼睛,“他們故意做了這些次品,就是想讓我們吃不上晚飯?”
“吃不上晚飯,嘿嘿,那倒無所謂。”杜明強的目光漸漸凝重起來,“隻怕後頭還有好戲呢。”
“什……什麽意思?”杭文治禁不住有些怯然。
“你也不想想,昨天他們那麽折騰你,結果被我給攪黃了,他們能善罷甘休嗎?”
杭文治憤然反問:“可他們還想怎麽樣?張管教不是都警告過他們了嗎?”
“就是芥蒂張管教的警告,他們才會搞出這麽一場戲吧。”杜明強悠悠地分析道,“今天晚上如果監舍裏再起什麽衝突,他們大可以給咱倆栽上一個‘不服勞動改造,蓄意挑釁報複’的罪名。”
是這樣!杭文治簇起眉頭,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露出又氣又怕的神色。杜明強見狀便輕拍拍他的肩膀:“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他們這次主要是衝著我來的。”
杭文治抬頭看著對方,用目光表達著心中的疑惑。
“如果隻是要整你,何必把我們倆編成一組?現在這個陣勢,明顯是要對我下手呢。所以你隻要別頂撞他們,他們應該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聽杜明強這麽一說,杭文治心中反倒激起了一分豪氣,瞪起了眼睛道:“那我就能看著他們整你?他們也不要欺人太甚了,到時候我大不了跟他們拚命,反正我本來也不想活了!”
杜明強微微一笑,對杭文治這番有難同當的勁頭甚是讚賞。不過他隨即又搖頭勸道:“為什麽不想活?好日子還長著呢!再說了,就是要死,也不值得把命搭在這幾個家夥身上啊。”
“那還能怎麽辦?”杭文治神色憤然,“還不都是被他們逼的。”
杜明強仍是微笑,片刻之後他說了一句:“我有辦法對付他們。”
這是極平淡極普通的一句話,但語氣卻無比鎮定,透出十足的把握。杭文治甚至不需要去詢問那到底是什麽辦法,因為對方的目光正在告訴他:這些都是自己沒有必要了解的。
杭文治那顆慌憤亢亂的心便在這句話語中慢慢地平息下來,然後他真誠地、躍躍欲試地說道:“無論需要我怎麽幫忙,我都一定會做到。”
“我隻需要你做到一件事,”杜明強用明亮的眼睛注視著杭文治,緩緩說道,“我要你今天晚上早早上床。隨後無論在監舍中發生什麽情況,你都要老老實實地坐在你自己的鋪位上,不要下床,也不要說一句話。”
真是奇怪的要求,杭文治不解地咬了咬嘴唇,反問道:“為什麽?你是怕有什麽事連累到我?如果你這麽想,那你就太小看我了!”
“我真的沒有這麽想。”杜明強認真地搖著頭,“隻是你不這麽做的話,有可能會破壞我的計劃。所以你現在必須回答我,能不能做到?”
杭文治和對方對視了片刻,終於點頭道:“能!”
經過這番交談之後,杭文治的心情就很難再平靜下來,幹活也幹得不那麽順溜了。杜明強倒像是什麽也沒發生,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有時候還調笑杭文治兩句,說是早知道會影響工作效率,就不把那些話說給他聽了。
到了下午六點鍾,果然像杜明強說的那樣,管教開始催促兩人收拾工具回監室。兩人清點一下加班完成的紙袋,正好是二十個,剩下的幾個明天如果抓緊幹的話,應該可以在晚飯前補完。
無論如何今天的晚飯肯定是錯過了,兩人餓著肚子回到監舍,卻見平哥等人正湊在裏屋,一個個誌得意滿,看起來愜意得很。
押送的管教剛一離開,黑子便怪腔怪調地嚷嚷起來:“嗨,勞動模範回來了啊,大家鼓掌歡迎。”說完自己先帶頭劈劈啪啪地拍起來,旁邊立刻有人跟著附和,使的勁比他還大,不用看也知道,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肯定是小順。
杭文治心裏恨得直咬牙,但他記住杜明強關照的話,隻管坐回到自己的床上,對黑子等人的挑釁像是沒聽見一樣。
杜明強還是一副懶散的樣子,他一邊舒展著筋骨一邊徑直走進了衛生間,看樣子是有些內急。
黑子卻沒有因為對方的隱忍態度而罷休,他站起來晃悠悠地走到外屋,把胳膊搭在上鋪床頭,半俯著身子問杭文治:“怎麽了?沒吃上晚飯有情緒啊?”
杭文治還是不開口,眼睛也不看著對方。黑子不樂意了,往他腿上踢了一腳:“說話啊,你丫的眼睛不好使,耳朵也聾啦?”
卻聽杜明強在衛生間裏搭茬道:“我們沒情緒,肚子有情緒。”
黑子便齜牙一樂,轉頭看著衛生間的方向:“誰讓你們工作態度不端正呢?就你們倆這小樣,明天照樣還得有好幾十件不合格,到時候不光是沒晚飯吃,我還得檢舉你們蓄意抗拒改造。”
衛生間裏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便聽得杜明強“嘿”地笑了一聲,用抱怨的語氣大聲說道:“真是奇了怪了,這屋裏頭也不養畜生,怎麽總是有股子臊味?”
這句話中的羞辱意味清晰無比,聽得屋裏眾人都是一愣。這個杜明強平日裏懵懵哈哈的,好像不管你說什麽他都不太在意似的,今天卻突然拋出如此強烈的措辭,實在是有些出人意料。隻有杭文治知道杜明強是有備而來,一時間既忐忑又期待,心跳也怦怦地加快了許多。
黑子本來就一直看杜明強不爽,這次更是蓄意要修理對方,此刻聽到這樣的話語怎麽可能還按捺得住?再加上對方正好處於監控盲區,他便惡狠狠地罵了句:“你他媽的想死了吧?!”然後便一頭向著衛生間裏衝進去。
杭文治的床鋪正對衛生間,他看見杜明強還在麵對著便池整理衣褲,而黑子已經衝到了他的身後,高舉起右手就要揮拳往他的後腦門上砸。杭文治禁不住大喊一聲:“小心!”
杜明強也不轉身,右手突然往後翻出,像長了後眼一樣準確地攥住了黑子揮擊過來的手腕,然後他順勢一個擺臂,兩個人的身體同時一轉,等停頓下來時已經變成杜明強站在了黑子身後,而黑子的胳膊還被反擰著,狼狽不已。
猛然間局勢失控,黑子不由得發出一聲又怒又駭的怪叫:“我操——”而杜明強則好整以暇,他的左手甚至還在忙活著自己尚未完全打理好的褲腰。
黑子漲紅了臉,使勁掙紮著,可自己的手腕卻像被鐵鉗扣住了一般,絲毫動彈不得。於是他又連聲呼喝:“鬆手,你他媽的給我鬆手!”一方麵給自己壯壯聲勢,一方麵也是向同伴呼叫求援。
平哥雖然看不到衛生間內的情形,但聽聲音知道不對。他向兩邊使了個眼色,阿山和小順同時起身往衛生間方向趕去。
他們剛剛走出兩步,黑子的呼喊聲忽地又戛然而止。寂靜中卻聽到杜明強低聲罵了句:“滾吧!”語氣輕蔑無比。
與此同時,黑子就像在配合杜明強的喝罵一樣,果真從衛生間裏翻滾著摔了出來。他跌倒的位置正好在杭文治的腳下,那姿勢就像是抱著腦袋給對方磕了個頭一般。
阿山和小順一愣,下意識地停住腳步看向黑子。卻見黑子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看起來身體倒是沒什麽大礙,但神情卻沮喪無比。
杜明強悠悠然踱出了衛生間,對黑子等人看也不看一眼。
在監獄裏犯人之間的鬥毆時有發生,最重要的就是要比一個“狠”字。像平哥等人這樣已經形成勢力的團夥,一個人吃了虧並沒有什麽,接下來隻要眾人蜂擁而上,在監舍這麽小的空間內,任對方是三頭六臂也招架不住。所以阿山和小順一見這副架勢,幾乎是同時瞪圓了眼睛就要往上衝。
便在這時令他們萬萬想不到的事情卻發生了。黑子一閃身攔在了三人中間,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別,先別動手。”
這一下變故太過突然,阿山和小順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們看看黑子,又看看杜明強,卻見後者正往自己的上鋪爬去,對身後發生的事情不聞不問,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操。”小順慢慢品出些滋味,他譏諷似的撇著嘴角,對黑子道,“你丫不是了吧?”
“你他媽的才了!”黑子陡然間又暴怒起來,他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竟當胸給了小順一拳,小順猝不及防,被他打了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你打我幹嗎?”小順也惱了,“你他媽的被人揍了,拿我撒什麽氣?”不過罵歸罵,鑒於平日裏的地位,小順倒也不敢去向黑子還手。
阿山完全搞不清局勢,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正在這尷尬的時刻,監室裏的對講機忽然響了。
“424監室,幹什麽呢?別鬧事!”管教的聲音傳了過來。
平哥一直在冷眼旁觀,此刻他終於壓低聲音發了句話:“鬧什麽鬧,還沒熄燈呢!”
這一句話提醒了眾人。確實,燈還亮著,監舍裏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監控的管教看在眼裏。所以一旦離開衛生間可就不太好動手了。阿山便轉頭又走向了裏屋,小順則訕笑著衝著對講機的方向喊了句:“報告管教,我們逗著玩呢。”
“精力過剩是不是?再鬧明天你們隊的勞動任務加倍!”管教在對講機那頭嗬斥了一句,然後便關閉了電波。
小順和黑子也各歸各位,小順一路走,一路揉著胸口被黑子拳擊的部位,不滿地瞥著對方,心想:就算是現在不方便動手,你也不至於給自己人一拳吧。
平哥也在看著黑子,臉色陰沉,目光像是帶著銳刺一樣。很顯然,他對於後者剛才的表現很不滿意。
黑子悻悻地咧開嘴,勉強擠出些笑容給自己辯解道:“媽的,一時大意了,著了那小子的陰招。”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似乎自己也覺得這樣的借口實在是拿不出手。
平哥撇撇嘴:“先坐下吧,一會兒再說。”聲音冷冰冰的。
黑子黯然坐在自己的床位上。在這個監舍中,他的地位僅在平哥之下。即便是在整個監區,除了平哥之外,他也從來沒服過誰。而且他脾氣火爆,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素來是有仇必得現報的角色。這次大家計劃對杜明強動手,也是他先攛掇起來的。可誰能想到他會如此不堪一擊,而且竟一點脾氣也沒有?
此刻不光平哥等人心存疑慮,最為詫異的卻是杭文治。
因為所處的位置最接近事發地點,杭文治清楚地看到了杜明強和黑子衝突時的每一個細節。除了那兩個當事人之外,隻有他知道,黑子後來的表現絕不是顧忌到管教的監控,而是因為杜明強所說的一句話。
當時杜明強反擰著黑子的胳膊,黑子一邊掙紮一邊叫罵,而杜明強則把嘴唇湊到他的耳邊,輕輕地說了句什麽。
杭文治不可能聽到那句話的內容,但他卻從黑子的臉上見證到一種具有震撼效果的威力。當杜明強說完那句話之後,黑子的臉就像被電棍擊中一樣劇烈地抽搐著,同時他的叫罵聲也像冰凍了一樣戛然而止。他渾身的精力都被抽幹了,身體軟軟地變成了一攤稀泥。隨後杜明強隻是輕輕地一腳就把他碩大的身軀從衛生間裏踹了出來。
“滾吧。”當杜明強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語氣幾乎就是在調戲一個幼稚園的孩童。而黑子竟然如此委頓,不要說反抗了,他甚至連憤怒的勇氣也沒有。
杭文治很想問問杜明強,他到底是憑借什麽將不可一世的黑子如此輕鬆地擊倒。但他又牢記著對方關照過的話:什麽都不要做,什麽都不要說。所以他隻能靜靜地等待著,同時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一場好戲才剛剛開始!
此刻屋內誰也不說話,似乎每個人都有心事。唯獨杜明強上床之後不久便又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好像一輩子都睡不夠似的。
時間在一種怪異的氣氛中慢慢流逝,就如同暴雨前那種烏雲壓頂般的感覺,寧靜卻又令人窒息。
終於監區內的電鈴聲再次響起,又到了該熄燈就寢的時間了。平哥等人倒也正常去衛生間洗漱,隻是這一次誰也沒有洗腳換鞋。顯然大家都知道,熄燈後還有一場劇烈的“活動”在等著他們。
小順照例排在這幫人中的最後一個,等他洗完的時候監區內的燈也熄了。他便沒有回自己的床位,而是徑直走到了杭文治麵前。
既然商議了要對杜明強動手,平哥等人自然也是做好計劃的。正如杜明強分析的那樣,白天生產過程中的栽贓隻是“前奏”,作用就是為晚上將要發生的爭端找一個理由,萬一驚動管教了,也好有個說法。而晚上的大戲也是編排好的,首先仍然要在杭文治身上找茬,因為他們此前覺得杭文治更容易被激怒,而杜明強反倒賴兮兮的,有可能會讓人無從發力。
雖然情況在杜明強和黑子衝突之後已經有所變化,但平哥等人並沒有機會再去商討新的策略,一切便仍然按照既定的方案進行。反正隻要挑火了杭文治,杜明強肯定不會坐視不管的。
小順樂得去當這個“先鋒官”,他本來就是個好挑事的主。剛才黑子吃了個憋,反而更讓他躍躍欲試——他平時也沒少受黑子的氣,或許今天倒是個借題翻身的機會。更何況他的身後還有阿山和平哥呢,大夥對付一個杜明強,難道還真能吃了虧?
帶著這樣的想法,小順便直愣愣地對著杭文治說道:“哎,勞動模範,今天交給你一個任務,去把廁所刷了吧。”
杭文治仰麵躺著,不理不睬。
“你他媽的還裝啞巴?”小順罵咧開了,“你信不信我把屎墩子揣你臉上!”
“為什麽要他刷廁所?”上鋪有人搭腔。不出所料,果然是杜明強跳了出來,他翻了個身,臉衝外躺著,一低頭正好和小順四目相對。
“他不刷也行,你來刷啊。”小順按照事先設計好的台詞應付過去。他們的目的就是要盡快把杜明強拖下水。
“為什麽他不刷就是我刷,你們不能刷嗎?”杜明強居然跟小順對起問答來,他說話的語氣極為認真,但杭文治怎麽聽怎麽覺得他是在逗對方玩兒。
平哥等人事先的設計可沒有這麽詳細,小順一時想不出該怎麽回複,麵紅耳赤地憋了一會兒後,這才拋出一句:“操,誰讓你們倆睡得離廁所近呢。”
“你先前不是說屋裏有臊味嗎?把廁所刷刷幹淨,還不是你們兩個靠得近的最享福?”平哥在裏屋不冷不熱地說道。或許是覺得小順語言上鬥不過杜明強,所以他便插進來施了個援手。
“哦,是這樣。”杜明強聞言點了點頭,很嚴肅的樣子。然後他一伸胳膊,忽地從上鋪躍了下來,一下子翻到了小順的身後。
小順嚇了一跳,以為對方要突然動手,連忙向旁邊閃開一步,做好了防備的姿勢。
杜明強卻隻是笑嘻嘻地看著他說:“我這個人很懶啊,你讓我刷廁所我肯定不願意。不過我倒有個更簡單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小順料到對方沒什麽好話,幹脆不搭他的茬了:“媽了個逼的,你廢什麽話,讓你刷你就刷!”
這句髒話卻是個暗號,屋子另一邊,阿山倏地站起身,和小順形成了夾擊杜明強的陣勢。按計劃黑子此刻也要上前幫手,但他卻磨磨嘰嘰地有些猶豫,直到平哥冰冷的目光逼視過來時,他這才勉強站起身,跟在了阿山的背後。
杜明強察覺到異狀,他轉過身看著阿山等人,笑道:“你們這麽緊張幹什麽?我隻是想和小順換換床鋪,這樣刷廁所的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監舍裏的床鋪分配是非常有講究的,鋪位的好壞直接標誌著囚犯在監舍中的地位。杜明強提出要和小順換床,便是赤裸裸地要打壓對方的了,小順立刻便一身暴喝:“我操你媽的,跟老子換床,你憑什麽?!”同時趁著對方轉身露出空當,他便甩開膀子一拳掄了出去。
阿山也毫不含糊,高高地飛起一腳,直接踢向杜明強的麵門,這一腳踢得實實在在,立刻引起了一陣慘呼。
隻可惜大聲呼痛的那人不是杜明強,而是小順。原來杜明強已經一閃身轉到了小順身後,同時他的右手臂勒住小順的脖子一扯,把對方拉到自己身前,結結實實地當了一把擋箭牌。
“我操!”小順幾乎迸出了哭腔,“你們今天都他媽吃錯藥了?盡往我身上招呼!”
阿山尷尬地咽了口唾沫,也不說話,目光卻變得更加凶狠。他攢足了勁,手腳並用地向著杜明強攻去。杜明強也不反擊,隻是把小順拉來拉去便盡數化解了對方的攻勢。小順偌大的一個活人,現在完全成了一隻紙偶似的,不僅毫無自由,還免不了又連挨了好幾下夾心的拳腳,苦罵不迭。
這番滑稽的情形就發生在杭文治的眼前,後者有些忍俊不禁,但又強熬著不敢發出聲響。
“行了,先住手!”平哥終於看不下去了,他喝止住了阿山,同時沉著臉從裏屋的下鋪上站了起來。
“平哥,這小子手硬得很啊,今天恐怕拿不下他,還得從長計議。”黑子湊到平哥身邊,壓著聲音嘀咕道。
阿山剛才和杜明強周旋的時候黑子一直站在旁邊按兵不動。這一切都被平哥看在眼裏,現在聽到黑子說這樣的話,他心頭無名火起,甩手就給了對方一個耳刮子,罵道:“計議你個狗蛋!”
黑子被抽了一個趔趄,臉上火辣辣地燒疼。但他又不敢發作,隻能瑟縮在一旁看著平哥,愁容滿麵。
平哥不再搭理黑子,邁步向著外屋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獰笑著對杜明強說道:“我早就看出你小子不簡單,可真沒想到你能有這樣的身手。”
杜明強便也嬉笑著回複:“平哥過獎了。和弟兄幾個玩一玩,應該還過得去。”
小順看到平哥走過來,就像舊社會的貧農看到了解放軍一樣,痛苦的麵龐上立刻浮現出期冀的神情,語氣也壯了起來。
“你個王八蛋,趕緊把老子放開,別他媽的在平哥麵前作死!”他扭動著身體掙紮喝罵,但杜明強隻是用一隻手攥住了他的左右手腕便已讓他動彈不得了。
“你別擔心,他不敢動你的。”平哥在距離兩人三步開外的地方停下腳步,他似乎在對小順說話,可目光卻一直盯著杜明強,“他是個短刑犯,這樣的人最不敢在監獄裏惹事,他害怕加刑。”
杜明強倒也點頭認可:“你說得不錯,我不想惹事。”
“可我不一樣。”平哥慢慢地眯起眼角,問對方道,“在這個監區裏,每個犯人都怕我,你知道為什麽嗎?”
杜明強嬉笑的表情變成了苦笑,然後他回答說:“我知道,因為你從來不怕加刑。”
平哥點點頭:“我現在是無期,要加也加不了了。我也不指望減刑,所以在這個監區裏,不管是哪個犯人,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隻要不搞出人命,最多就是吃個電棍,關個禁閉,媽的,今天我就豁出去了!”
杜明強輕歎一聲,他很清楚對方說的的確是實情。事實上,不管在哪個監獄裏,獄方管理犯人最重要的手段就是減刑的誘惑。各種良好的表現都有可能獲得積分,而積分達到一定程度便能得到減刑的機會。與此同時,一次違紀就會導致以前辛苦攢下的積分化為烏有。正是在這樣的製度下,犯人們不得不謹小慎微,因為他們的每一次衝動都會進一步拉大自己與自由之間的距離。
可平哥卻由於某種特殊的原因不想離開監獄,所以減刑對他來說沒有任何作用。張海峰的電棍雖然也有攝人的威力,但那終究隻是一時之痛,對於平哥這樣的悍徒咬咬牙還是能挺過去的。因此平哥在監區中受到的約束就比其他犯人少很多,這也正是他能在這個虎狼之地為霸一方的最重要的因素。
“既然你知道這些,那你憑什麽跟我鬥?”平哥見杜明強不吭聲了,便惡狠狠地冷笑起來。笑了兩聲之後,他忽然一轉身,向著不遠處杭文治的床鋪撲去。
平哥的動作迅猛無比,而杭文治又毫無提防,當後者意識到不妙時已經晚了,平哥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把他從床上拽了下來,並且凶惡地反擰住了他的右臂。
杭文治悶哼了一聲,咬牙強忍住手肘處傳來的疼痛感覺。
“阿山,你繼續招呼吧。”卻見平哥自己坐在了那張床鋪上,胸有成竹地說道,“如果他再敢用小順來擋招,我就當場把這小子的胳膊扭斷!”
杜明強知道平哥說到做到,隻好苦笑著搖搖頭,一腳把小順踢開。阿山眼看沒了阻隔,便又蓄足力氣撲向杜明強,兩人纏鬥在了一起。杜明強隻是閃躲招架,並不還手,一方麵他不想把事情鬧大,另一方麵,他也擔心真的惹惱了平哥,後者對杭文治下了重手,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小順被踢出戰團之後,晃了幾晃穩住了身形。一抬頭,卻看見黑子正站在一旁發愣,他便帶著抱怨的口吻招呼道:“看啥呢?大家一塊兒上啊!”
黑子“嗯”了一聲,腳下卻不動彈。小順可不等他,轉身便向著杜明強衝了過去。後者用餘光有所察覺,一側身,帶腳輕輕勾了一下,小順便收不住勢,一個跟頭摔倒在監舍門口。
“真他媽的廢物!”平哥對著小順啐了一口,滿臉的不屑。
小順的自尊被深深地傷害到了,又羞又惱。他知道自己的身手和杜明強實在相差太遠,情急之下也不起身了,直接向著杜明強的腳下滾了過去。後者便抬腳踢向他的胸口,小順咬咬牙,忍著痛不躲不避,趁勢抱住了杜明強的右腳,然後又將整個身體纏上去,想要將對方摔倒。
這樣的打法已和街頭無賴沒什麽差別。而監舍內空間狹小,杜明強倒也無從閃避,雖然他下盤紮得很穩,但腳下纏著大活人,步伐便邁不開了。這下要躲避阿山來勢剛猛的拳腳就困難了許多。
“操,我倒看你三頭六臂,還能挺多久。”平哥在一旁陰惻惻地笑著。杭文治在他的鉗製下努力抬著頭,同樣也在關注著這場近在眼前的打鬥。
卻見阿山又是一個擺拳揮向杜明強的腦袋,後者已經被小順纏在了牆角,在無從躲避的情況下雙手一架,呈十字狀夾住了阿山的右臂,然後他又翻動手腕,將對方的臂膀壓在了自己身前。
阿山用力往回一奪,卻掙脫不開。他幹脆又攥起左拳,拚命一般掄上去,全然不顧自己胸口破綻大開。
杜明強雙手一拉,借著對方掄拳的力量帶著他轉了半個圈,同時他忽然“嘿”地一笑,說道:“方偉山,你忘了太平湖的命案嗎?”
這句話帶著一種神秘的力量,立刻將阿山的身體定在了原地。方偉山正是他的全名,自他入獄後便很少有人提及,現在卻突然從杜明強的口中蹦了出來,令他禁不住心生茫然。而對方的後半句話更是讓阿山極為駭異,他愕然半晌之後,這才忐忑反問道:“你說什麽?”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日淩晨,你和潘大寶在太平湖邊搶劫一個單身男子,結果遭到了對方反抗,你們惱怒之下就殺了這個男子,屍體被拋進了太平湖。”杜明強一邊說,一邊分出精力對付腳下兀自糾纏不休的小順,直到將對方牢牢地踩在牆根之後,他才抬起頭來對著阿山笑道,“這事不是我編的吧?”
阿山瞪大眼睛看著對方,一時間無言以對。他的這副表情顯然是在印證著杜明強的言辭。屋內其他人便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關注的焦點也隨之轉移過來。
“你小子身上還背著命案呢?”平哥喝問了一句。
阿山腦門上迸起幾根青筋,躊躇了半晌之後,他才壓著嗓門說道:“平哥,這事現在說不得!”
對阿山而言,這事當然說不得。他三年前因為連環搶劫案入獄,被判了二十年徒刑,雖然他身上背的一起命案並沒有被警方挖掘出來,但此事卻一直是他的心病。他在監獄中一直沉默寡言,也是有這個原因在裏麵。沒想到此事卻突然間被一個陌生人拋了出來,他心中的震驚確實非同小可。
“潘大寶把我咬出來了?”片刻的沉默之後,卻聽阿山顫著聲音問道。
“他要是咬出了你,你還能活到現在?”杜明強看著阿山,“潘大寶已經死了,這件事情就隻有我一個人知道。”
杜明強說的都是事實。阿山和潘大寶犯下的那起命案警方並未破獲。而杜明強當年受訓成為Eumenides的時候,曾經清理過一批警方的積案,其中就有太平湖命案。杜明強循線索找到了潘大寶,並從後者口中得到了另一個涉案者的名字:方偉山。他給潘大寶下了死亡通知單,而方偉山因為已經入獄,所以便逃過了他的私刑。
這個過程阿山自然無從得知,而他現在也並不關心這些。他隻是咬著牙問杜明強:“那你……你想要怎樣?”
“我本來倒是不想怎樣。不過——”杜明強淡淡一笑,“如果有人整天要追著我打架,你說我會不會覺得很煩躁?”
阿山自然能夠聽懂對方的言外之意。他頹然垂下了頭,轉身茫然地看著平哥。
“媽的,你小子敢當諜報?那就省得老子動手了,整個監區的人都會憋著勁廢了你!”平哥衝著杜明強惡語威脅道。所謂“諜報”,就是把犯人間的秘密出賣給管教的角色,這樣的人在囚犯中間是最遭痛恨的,會被視為囚犯群體中的“叛徒”。
杜明強當然也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他“嗬”了一聲道:“那案子的細節我一清二楚,要想當諜報的話還等到現在?一條人命案,嘿嘿,怎麽也能撈到個重大立功表現吧?”
“不當諜報算你小子識相。”平哥衝阿山招招手,“你過來吧,這架你是打不了了。”
阿山撤到了平哥身旁,兀自有些心神不定。今天這事被杜明強捅了出來,整個監舍的人可全都聽見了。以後不管從誰的嘴跑出點風聲都有可能給自己帶來無盡的麻煩。
見阿山退了下去,杜明強臉上的神色變得愈發輕鬆,他從牆角走出來,打著哈哈道:“打架本來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們應該坐下來談談,你們看,有些事情一談不就清楚了嗎?”
平哥陰著臉,現在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家夥不僅身手了得,心機竟也極深。略沉默片刻後,他冷冷地問道:“你還想談些什麽?”
“之前我就說過了啊——換床。”杜明強晃著腦袋說,“我和小順換換,省得這衛生間沒人打掃,總是一股的臊味。”
“你憑什麽跟我換?”小順從地上爬起來,一副不服氣的樣子,不過他又不敢上前找苦頭吃,隻好在言語上搶些先機,“我可是殺人進來的,你算老幾?”
監獄中囚犯們的地位往往和他們的罪名密切相關,其中便屬殺人犯最受人敬畏。小順以前就喜歡把自己的罪名掛在嘴邊,以此來彈壓那些令他不爽的對頭。這招如果擱在平時倒也好使,但此刻杜明強卻絲毫不為所動,反而蔑笑著反問道:“你也殺過人?”
小順揚起脖子:“廢話,我不但殺過人,而且殺的是大喇叭,你打聽打聽,那可是城東道上鼎鼎大名的人物!”
“哦,你說的是‘九二七’惡性殺人案吧?”杜明強眯起眼睛,像是在回憶著什麽,然後他又不緊不慢地說道,“那是在前年夏天,混跡城東多年的大喇叭在新安商廈的門口被人用東洋刀給劈死了。因為案發鬧市,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所以引起了市民的極大震動。後來查明,原來是道上的另一個大哥想找大喇叭尋仇,就支使本市技校的一個學生混混去做這件事。沒想到那個學生混混下手不知輕重,居然拿把東洋刀從身後直接劈斷了大喇叭的脖子。更荒唐的是,他出發前還讓自己的一個‘小弟’叫上了一大幫技校學生前往助陣圍觀。事情鬧大之後,這個混混和支使他的道上大哥都被判了死刑,而幫他叫人的
‘小弟’也受到牽連,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了十五年徒刑。聽說這個‘小弟’在庭審現場涕淚交流,悔恨不已。他向法官哭訴,自己也是被混混同學欺壓,不得已才去叫人的。看到大喇叭被砍死,他當場都尿了褲子。嘿嘿,沒想到這段經曆也值得吹噓?”
在杜明強的話語聲中,小順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高昂的頭顱也不得不瑟縮起來。他進監獄之後時常以“砍死”大喇叭作為炫耀的資本,但其中的細節卻從沒向任何人描述過。現在被杜明強揭開了老底,那些“資本”就隻能淪為無聊的笑料了。
“媽的,我就說了,就你那樣能殺得了大喇叭?”平哥衝小順撇了撇嘴,厭惡地說道,“你這點出息還真是不配睡裏床的,你就換到外鋪去吧。”
小順苦著臉不敢反駁,他還能說什麽?隻要杜明強不把自己的這段“光榮史”在監舍外宣傳,他就謝天謝地了,哪還能再和對方爭什麽床鋪?
“嗯。”杜明強點點頭,看起來對平哥的這個安排非常滿意,然後他又說道,“我換了鋪,我的朋友可不能留在外屋受罪。這樣吧,就讓他和黑子換換。黑子,你沒意見吧?”
自從晚上衝突發生之後,黑子就一直在裏屋待著,像是不想牽連其中。現在杜明強專門點了他的名,他想裝聾作啞也不行了。於是他隻好往外屋方向走上幾步,笑著說:“不就是個床位嗎?有什麽的,裏屋外屋還不都是一樣睡覺。”
平哥看看杜明強,又斜眼瞥著黑子,忽然罵道:“媽的,你小子是不是也有把柄捏在人家手裏?”
黑子神情尷尬,承認也不是,辯白也不是。
“自己說,怎麽回事?!”平哥瞪起了眼睛,“別他媽的還等別人給你抖出來!”
黑子平日裏雖然跋扈,但對平哥的話從來不敢不聽。現在見平哥動了怒,自己也思忖:到這個地步肯定想瞞也瞞不住了,隻好如實說道:“平哥,是我點了馬三……您知道我犯的事兒,不把馬三點出來的話,我肯定是沒命了……”
黑子是販毒進來的,判了個死緩,後來又改成無期。馬三是以前和他一起混的兄弟,比他犯事早,後來一直在外麵逃亡。此期間黑子便主動幫助照料馬三年邁的父母,這一點讓後者頗為感動。後來馬三被警察抓住判了死刑,行刑前羈押在四監區,沒少誇黑子的好。平哥也是因此覺得黑子仁義,所以在號子裏才格外抬著黑子。現在一聽黑子說是他點了馬三,平哥是又詫異又上火,他沒好氣地追問道:“你不是幫馬三照顧爹娘嗎?把他點了是怎麽個說的?!”
黑子咧著一張苦臉,小心翼翼地回答說:“我在馬三家裝了監聽,他家老爺子用的手機卡也是我悄悄給辦的,所以馬三和家裏的聯絡我都能查到。後來我的事犯了,為了保條命,我就把馬三的行蹤給點了。”
“我操你媽的。”平哥怒不可遏地罵起來,“黑子黑子,你小子果然夠黑啊!你是早就留了一手要壞馬三吧?媽的,老子真是瞎了眼,居然高看你這樣的東西!滾!上廁所門口給我跪著去,今天晚上別沾床了!”
黑子自知理虧,也不敢強嘴,老老實實地跑到廁所門口跪著去了。就連小順都忍不住蔑視了他一眼,心中暗道:“操,諜報,還出賣朋友!”
平哥這時又把目光轉回到杜明強身上,不鹹不淡地說道:“行啊,你小子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
杜明強嘿嘿一笑:“我是一個記者嘛,記者就是打探各種秘密的人,要不是玩過了火,我也不會待在這個牢房裏。”
他這幾句話半真半假。的確,他入獄的原因之一就是犯了非法獲取國家秘密罪,但他對黑子等人底細的了解卻和“記者”身份毫無關係。那是因為他在接受殺手培訓的時候,曾花費大量時間鑽研過省城所有的大案和重刑犯人。這種鑽研既是為他的懲罰尋找獵物,同時也是為了應付日後可能會經曆到的囚徒生涯。
平哥也懶得糾纏這些背後的關節。他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問杜明強:“那關於我的情況,你肯定也打探到不少吧?”
杜明強和平哥對視著,侃侃而言:“你的真名叫沈建平,今年四十三歲。在二十多歲的時候,你已經是省城道上屈指可數的幾位大哥之一。不過十一年前你卻遭遇了人生的滑鐵盧,因為你敗給了一個更加厲害的對頭。那個對頭開始追殺你,你幾乎無路可逃,最後隻好向警方自首,借以躲進重刑犯監區。你知道這裏是全省戒備最為森嚴的地方,即使是那個神通廣大的對頭也不可能在這裏殺了你。從此你就在監區稱霸一方,為所欲為,不但不追求減刑,反而數次加刑直到無期。這並不是因為你不渴望自由,隻是你不敢再離開這個監獄罷了。你在高牆內的囂張其實正反射著你對某個人極端恐懼的情緒。”
平哥默然聽完了這段講述,然後他點點頭,很平靜地說道:“你說的很對,我是害怕那個人,不過這並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事實上,敢於和那個人作對已經是我此生值得自豪的事情了。我隻是想問你,我還有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可以被你要挾的把柄攥在你手裏?”
杜明強撇著嘴,搖頭道:“沒有。”
“那就好。”平哥的語氣變得森然可怖,“今天你踩了我的三個弟兄,不管他們以前怎樣,我終究是他們的大哥。所以這份場子我必須得找回來。現在你拿住了我這三個弟兄的軟肋,我就要了你朋友的一條胳膊,這筆交易勉強還過得去吧?”
說話間,平哥的手腕發力,將杭文治的右臂扭過來。杭文治悶哼一聲,額頭上開始滲出豆大的汗珠。
“等一等!”杜明強做出伸手阻攔的姿勢。
平哥冷眼看著他:“你還有話說?”
“如果你傷了他,你一定會後悔的。”杜明強正色說道,“因為我還給你帶來了一條消息,一條足以改變你生存狀態的消息。”
平哥皺起了眉頭,他相信對方並不是在虛張聲勢。於是他便略略鬆開杭文治的手臂,追問道:“什麽消息?”
杜明強向上湊前一步,他緊盯著平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懼怕的那個對頭,他已經死了!”
“死了?”平哥一下子瞪圓了眼睛,“怎麽死的?”
“被人殺了。”杜明強回答說,“現在可以把我朋友放開了吧?”
平哥臉上興奮的神色卻轉瞬即逝,他不但沒有放手,反而又加了把勁,同時搖著頭冷笑著說道:“你騙我,不可能有人殺得了他!”
杜明強聳聳肩膀,有些無奈於平哥固執的態度。略想了想後,他用手一指杭文治:“你可以問問他。”
平哥揪著杭文治的衣領把他翻過來,雙眼死死地盯著對方,醞釀出一種森嚴的威嚇氣氛,然後才開口問道:“你知道鄧玉龍嗎?”
杭文治愣了一下,有些茫然:“鄧玉龍?”
“就是鄧驊,鄧市長!”杜明強在旁邊補充了一句。而隨著他報出這個名號,監舍裏的其他人也各自露出愕然的神色,因為這名號對他們來說實在是過於響亮了。
“鄧驊我知道。”杭文治這時也連忙回答說,“他確實是死了!”
平哥關注著杭文治說話時的眼色表情,他相信對方沒有說謊。他的手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心中某種激動的情緒已然壓抑不住。他深吸一口氣控製了一下,然後又繼續追問:“他是怎麽死的?你說給我聽聽!敢瞎編的話,我就把你的舌頭拽下來!”
“有一個網絡殺手給他下了死亡通知單,然後在機場候機大廳裏把他給殺了。”杭文治如實說道,看平哥似乎意猶未盡,他又補充了一句,“再詳細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
“網絡殺手?”平哥對這個詞不太理解,他又抬起頭,想從杜明強那裏得到更多的答案,“他是給誰做事的?”
杜明強沉默了片刻,回答說:“他不為任何人做事,他獨來獨往,專殺那些犯了罪卻沒有得到懲罰的人。”
平哥鬆開杭文治,陷入沉思的狀態,片刻後他慨然搖了搖頭,歎道:“外麵的世界變化很大啊……”
杭文治終於擺脫了束縛,他揉著腫脹的手腕,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杜明強。昨天他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後者還顯得對Eumenides一無所知,而他此刻卻又無所不知,這種截然相反的表現中隱藏著什麽呢。
杜明強讀懂了對方無聲的詢問,他隻是淡淡地笑了笑,卻什麽也沒有說。
那邊平哥獨自感慨了一會兒,又開始拋出新的問題:“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去年深秋。”
“媽的。”平哥低聲抱怨了一句,“好幾個月了,高老二也不給我捎個信進來。”
杜明強“嘿”地一笑:“鄧驊死了,現在正是高德森獨霸省城的好機會,他告訴你幹什麽?十年了,你還真以為他還能拿你當大哥?”
平哥沉著臉不說話,心中卻很明白這個道理:不錯,此刻相比起來,他以前的那些“小弟”們可能更希望自己永遠待在大牢裏不要出來吧。
十年了,他確實已經和外界脫離得太久,好多事情都不會再像他記憶中的 那樣了。
這一番思緒上來,平哥已無暇顧及發生在監舍中的這場爭鬥。他默然站起身向著裏屋方向走去。不過他並沒有上床休息,而是站在牆根前抬頭看著腦袋頂上的那扇氣窗。淡淡的月色正從窗口灑進來,和十年來數千個夜晚並無不同之處。可是在平哥的眼中,今晚的月色卻透出了一絲令人既興奮又感傷的別樣光輝。
第四章 阿華的反擊
省城公安局。
刑警隊長羅飛一大早就來到了局長辦公室,和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相對而坐,那男子個頭不高,外形上已留下明顯的歲月痕跡:身材發福,腦門也有謝頂。不過他的雙目中仍然蘊藏著一種無法磨滅的精神,威嚴而又充滿了鬥誌。
這個氣質不凡的男子正是省城公安局的局長宋振東,也是羅飛的直屬上司。他正在和羅飛討論著什麽,從桌上堆放著的案卷資料和兩人臉上的嚴肅表情來看,他們的話題顯然與一起重大的案件有關。
大約在十天之前,羅飛領導的刑警隊得到一條匿名舉報信息,說有一個外號叫作“熱狗”的毒販控製著城北地區K粉和搖頭丸等新型毒品的分銷。羅飛便安排技術人員對“熱狗”進行全天候的監控,而這監控不久之後便有了令人振奮的結果:一個南方口音的男子聯係上了“熱狗”,說是有一批好貨剛剛入境,希望能從“熱狗”手上獲得省城的銷售渠道。這個人雖然是第一次和“熱狗”聯係,但口氣非常大,看起來在行內的背景很深。羅飛意識到案件的重要性,便組織起最精幹的力量投入其中。
南方人和“熱狗”聯絡了幾次之後,雙方約定於三月二十六日上午在凱旋門大酒店進行交易,現場驗貨,現金結算。羅飛亦提前做好周密部署,親自埋伏在交易地點旁邊的客房中。
到了交易日,“熱狗”和南方男子先後來到凱旋門大酒店。南方人帶著三個人高馬大的隨從,每個隨從手裏都提著一隻高檔密碼箱。根據監聽得到的情報,大量的毒品就藏匿在其中的某隻密碼箱中。
毒販也展現出很強的反偵察意識。進了酒店之後,隻有南方人自己如約來到了交易房間。他的三個隨從則各自提著一個密碼箱分散開來,在整個酒店內來回閑逛。而這三人彼此間形成掩護的態勢,警方的便衣沒辦法跟得太緊,隻好先撤出來控製住酒店的相關出入口,形成甕中捉鱉的局勢。
南方人在交易房間內見到了“熱狗”,他隨即拿出樣品供對方驗貨。“熱狗”對貨源的品質非常滿意,接著兩人就準備離開酒店,讓各自的小弟留下來正式完成貨款間的交易。
羅飛知道這正是毒販的狡猾之處:他們事先離開現場,這樣交易時即使被警方截獲,他們也仍有逃脫的機會。而羅飛當然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基於外圍已布置好天羅地網,羅飛果斷下達了出擊的命令。
抓捕過程非常順利。羅飛帶人衝入交易房間,南方人和“熱狗”雙雙束手就擒。而由助手尹劍指揮的外圍力量也將遊離在酒店各個角落的諸“小弟”統統拿下。但眾人也遭遇到一個小小的挫折:在所有的三隻密碼箱中都沒有找到等待交易的毒品。很顯然,南方人的三個隨從已經趁著在酒店內遊蕩的機會將毒品藏了起來。
交易房間裏的樣品已經被“熱狗”傾入抽水馬桶裏衝走,所以必須找到其他的毒品才能證明雙方的販毒行為。羅飛對這個問題並不是很擔心,因為根據監聽信息,毒品肯定被帶到了酒店之內,既然在抓捕過程中沒有嫌疑人離開酒店,那找到毒品隻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於是羅飛便組織警力將凱旋門大酒店圍了個水泄不通,一邊清理所有無關人員離場,一邊展開了細致的搜索工作。在這個過程中,他與阿華不期而遇,這才知道凱旋門大酒店原來是屬於鄧氏家族的產業。
當時羅飛並沒有閑心和阿華產生糾葛,他隻想盡快找到消失的毒品,好給這起販毒大案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然而事與願違,整整一天的搜索卻毫無結果,預期中的毒品神秘地不知所蹤了。
因為凱旋門大酒店實在太大,要想把整個酒店滴水不漏地翻一遍將會是一場非常浩大的工程。羅飛便思忖著轉移突破口,通過審訊的方法從疑犯口中獲得有價值的信息。
麻煩又出現了,所有的嫌疑人都像事先約定好了一樣,不管警方如何詢問,他們全都一語不發。這種態度令警方的審訊人員最為頭疼,因為這實際上形成了一種尷尬的僵局,要想打破僵局,警方必須首先展示出過硬的證據來。
聽完羅飛的匯報之後,宋局長凝眉沉思了片刻,問道:“現在搜索工作還在繼續嗎?”
羅飛點點頭:“我們不可能停下來的——除非找到那些毒品。”
“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宋局長眯起眼睛,“找到應該不成問題吧?”
羅飛明白領導的意思。對這樣涉嫌販毒的大案,公安機關可以對犯罪嫌疑人實施最長時間為一個月的刑事拘留,在這一個月的時間內必須完成初步的偵查,然後向人民檢察院呈報資料、提請批捕。如果到時候還沒找到毒品,那麽公安機關的報捕材料就缺少了最基本的立足點,肯定無法得到檢察院的批準。既然逮捕不了,那一個月拘留期滿之後就隻能放人了。
按理說凱旋門大酒店再大,一個月的搜查時間對警方來說還是很充裕的,找到毒品應該是不成問題。不過羅飛此刻的神色卻不像宋局長那麽樂觀,他右手握起虛拳,用拇指肚和食指的第二個關節輕輕捏摩著自己的下巴,同時話裏有話地回答道:“時間倒是足夠,我隻是擔心這件事會另有玄機。”
“哦?”宋局長的目光閃了一下,“你已經有什麽新發現了?”
既然話題已經點出來,羅飛也就不賣關子,直言道:“昨天晚上我們對那幾個家夥突擊審訊了一夜,有些情況比較反常。”
宋局長的身體往前探了探,表現出關注的態度,而羅飛則繼續說道:“每個犯罪嫌疑人都是被分開審訊的,其間我們運用了一些心理攻勢,比如告訴嫌疑人說:毒品已經找到了,證據確鑿,現在最先開口的人可以作為立功表現記錄在案。可那些家夥居然全都無動於衷,好像這件事情根本和他們無關一樣。”
“那確實是有問題啊。”宋局長沉吟著說道。警方在審訊的時候通常會利用博弈論中的囚徒困境理論對拒不開口的嫌疑人各個擊破,而這種手法也可謂屢試不爽。按理說毒品既然就在酒店裏,這幫嫌疑人應該知道,毒品被找出來是早晚的事情,瞞肯定是瞞不過的。這個時候隻要警方略加引誘,他們應該爭先恐後地爭取立功表現才對,像這樣集體性的以沉默來對抗審訊實在是解釋不通。
“你是怎麽想的?”宋局長很快又詢問羅飛。他知道對方既然主動來找自己,那應該心裏多少是有點譜了。
羅飛用手指輕緩地敲擊著桌麵,凝目道:“酒店裏恐怕根本就沒有毒品,所以這幫家夥才會如此有恃無恐。”
“你的意思是,毒品被藏在了別的地方,並沒有帶到酒店裏去?”
“也不是……我們一直監控著雙方的交易過程,他們說得很明白,就在酒店裏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那你是什麽意思?”宋局長有些糊塗了。
“如果毒品不在酒店裏的話,那說明他們此前商討的細節全都是假的,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宋局長愣了一下,露出愈發莫名其妙的苦笑:“他們在搞什麽?”
“確實很難理解,”羅飛抬頭看著自己的領導,忽然間話鋒一轉,“不過後來我想起在案發現場看到的一個人,於是我有了一些新的猜測。”
“什麽人?”
“阿華。”羅飛報出那個名字之後,進一步解釋道,“凱旋門大酒店是掛在鄧驊妻子名下的產業,而酒店實際的管理者正是阿華。”
宋局長“哦”了一聲,開始品味這個名字背後隱藏的玄機。而羅飛隻是略頓了頓,緊接著又拋出一連串有趣的事情來:“據我了解,在案發的那幾天,龍宇集團正在接受經偵部門的審查,而阿華管理的一座高檔酒樓也遭到了不明人士的騷擾,再加上凱旋門大酒店涉及毒案被封閉搜查,鄧驊遺留下來的產業似乎正遭受到一連串的衝擊,這些衝擊令阿華狼狽不堪。”
“龍宇集團……”宋局長回視著羅飛,透出一種欲言又止的語氣,不過最終他還是決定把一些事情告訴對方,“經偵部門的行動是我部署的,事實上警方對於鄧驊的監控從幾年前就開始了。這些年來我們早已積累了龍宇集團涉足各種經濟犯罪的證據……”
羅飛“嗯”了一聲,雖然沒有說什麽,但目光中卻傳遞出明顯的困惑:既然已監控了好幾年,證據充足,為何會等到現在才動手?
宋局長知道羅飛在想什麽:“鄧驊的案子很複雜,牽涉到的東西太多。所以如果鄧驊沒有死的話,恐怕警方也很難對龍宇集團下手……這一點你應該能理解。”
羅飛在心中默然輕歎,在這個現實社會中確實還有很多事情無法在他認同的規律下運行……從這一點上來說,警方是否應該感謝Eumenides?如果不是他設計殺死了鄧驊,警方對龍宇集團的行動還要拖多久呢?
羅飛控製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沒有深想下去,畢竟他現在要麵對的完全是另外一樁案件,而Eumenides也已經被他親手送進了重刑犯監區。
“不過你說到鄧驊的產業遭受到其他勢力的衝擊,這個情況我就不太了解了。”此刻宋局長又看著羅飛問道,“你是覺得這裏頭會有什麽聯係嗎?”
羅飛點頭道:“很可能是有人想趁著警方對龍宇集團采取行動,借機將鄧驊在省城的殘餘勢力壓垮。”
宋局長略一沉吟,順著羅飛的思路捋下去:“照你這麽說,這起販毒案也根本就是子虛烏有,隻是有人故意要給阿華搗亂?”
“以我十多年的刑警生涯來判斷,隻有這麽解釋才是最合理的。”羅飛很認真地說道,“因為這幫人的目的似乎就是要讓警方一直在凱旋門大酒店搜查下去,即使找不到任何東西也不敢輕易放棄。而對於凱旋門這種規模的企業來說,停業封閉一個月已足以給他們帶來震蕩性的衝擊。”
宋局長翻起眼睛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然後收回目光:“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一定有人在背後遙控了……這個家夥是誰?”
“我還沒抽出時間細查……不過要查的話應該不難,”羅飛很有把握地說道,“那肯定是個想在省城取代鄧驊地位的家夥。”
“嗯。”宋局長把十根胖乎乎的手指揉在一起搓了搓,又問羅飛,“你接下來準備怎麽辦?”
“我想把這幾件事放在一塊兒盯一盯,把幕後的那個人找出來,因為這些事如果繼續發展下去,可能會出問題。”
宋局長的目光敏感地跳了一下。
“我了解阿華,”羅飛解釋道,“別人惹上門來,他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如果警方不及時介入的話,恐怕會出惡性的刑事案件。”
宋局長用手指了指羅飛:“你已經有計劃了吧?說說你具體的想法。”
“我想停止在凱旋門的搜查工作,因為那裏的行動實在是占用了太多的警力。然後我把抓到的那幾個人放掉,但是暗中派人盯著他們,如果順利的話,我很快就能知道誰是這些事件的幕後策劃者。”
“你的目的呢?最終你想達到怎樣的效果?”
“至少可以掌控兩個團夥間可能會發生的火並……更進一步,或許能夠在行動中挖出可以製裁阿華的線索。”羅飛慢慢地凝起眼睛,燃燒起充滿了求戰欲望的火焰。他知道阿華身上至少背負著林恒幹和蒙方亮兩條人命,但因為韓灝在最後關頭主動求死,警方失去了指控阿華最關鍵的證人,而韓灝留下的錄音證據又被Eumenides半路截走,這使得羅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阿華逍遙法外,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煎熬。
宋局長能夠理解羅飛的心情,但他卻不得不給對方潑上一盆冷水:“對凱旋門大酒店的搜查暫時不能停止,因為我們並沒有切實的證據證明這隻是一場騙局。無論如何,你們都要把酒店徹底地搜查一遍,任何角落都不能放過。畢竟這是一起販毒案,是出不得任何差錯的。”
羅飛略顯出些無奈的神色,但他也隻能領命道:“明白。”
“當然,你之前的想法我也不會忽視的。”宋局長又用寬慰的口吻對羅飛說道,“對於有可能發生的惡勢力爭鬥,我會布置治安大隊的同誌進行處理,你隻管放心好了。”
羅飛點頭表示認可。防止尋釁滋事,維護社會秩序,本來就是屬於治安大隊的工作職責,在尚未發生刑事案件的時候自己倒也確實不便插手。不過還有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他覺得必須向宋局長點明一下。
“在查那個幕後黑手的時候,可能需要謹慎一點,尤其是警局內部的保密工作。”
宋局長立刻警惕地皺起了眉頭:“你覺得我們內部有問題?”
羅飛略帶著擔憂的神色說道:“那家夥的行動是經過精心策劃的,並不是一兩天心血來潮的結果。而他的行動時間正好和經偵部門對龍宇集團動手的時間契合,我擔心這並不是什麽偶然……”
“我明白你的意思。”宋局長的臉色也愈發凝重,良久之後才道,“我會關注這件事情。你先下去吧,做好你自己的工作。”
“是!”羅飛鄭重地敬了一個禮,起身離去。
阿華從睡夢中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他聽到一陣輕微的劈劈撲撲的聲音,同時有一股香味飄來,令人饑腸轆轆。他便起身向著這一切的來源之所——廚房走去。
到了廚房門口,卻見明明正在爐灶前忙得不亦樂乎。她拿著一個木頭鏟子翻動著平底鍋中的兩個煎雞蛋。
“你也醒啦?”感覺到阿華的到來,明明忙裏偷閑地轉頭打了個招呼。
“你在幹什麽?”阿華顯得有些茫然,在他的一生中還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場景。
“做早餐啊。”明明伸左手往身後指了指,“櫃子裏頭有牛奶,你自己拿著喝吧。”
阿華難以理解地皺著眉頭,又問:“哪來的牛奶和雞蛋?”
“當然是我買的啊。”明明轉頭瞥了阿華一眼,很奇怪對方怎麽會有這麽多愚蠢的問題。
阿華搖搖頭,離開了廚房。他把客廳裏的窗簾拉開,站在窗後向屋外看去。這裏是整幢大樓的最高層,所以阿華的目光可以看得很遠,他喜歡這樣的感覺。
很多事情必須要去解決,而居高臨下地眺望這座城市時,他便有一種掌控全局的優越感,這使得他無論在怎樣的壓力和困境中都能爆發出最頑強的戰鬥力來。
隨著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明明也走出了廚房,她端著牛奶和雞蛋招呼阿華:“來吃早飯吧,嚐嚐我的手藝。”
阿華的思路被打斷了,他也覺得自己需要些食物來補充一下空蕩蕩的肚子,於是便走到餐桌前坐好。
“快吃吧。”明明把煎好的雞蛋推到阿華麵前,同時臉上閃過一絲忐忑的表情,“哎呀,好久沒做過了,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阿華夾起一隻雞蛋囫圇吞進嘴裏,嚼了三兩下就咽下了肚子——味道倒還不錯。
明明看著阿華狼吞虎咽的樣子,嘴角淺淺地笑了起來。
“你怎麽會做這些事情?”阿華忽然問道。
明明歪了歪腦袋反問:“哪些事?”
“做飯、洗衣服、收拾房間……”
“這些都是女孩應該會做的呀。”
“我以為你們這些女孩會不一樣,你們應該不喜歡做家務,是那種……”阿華說了一半停住了,似乎不知該怎樣用詞才比較妥當。
“好吃懶做是嗎?”明明幫對方把話接了下去。
阿華不置可否,抓起一盒牛奶,自顧自地打開喝起來。
“你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明明歎了口氣說道,“可是我並不是你想的那種女孩,我做這一行是迫不得已的,我有一個弟弟……”
“別說了。”阿華搖手打斷了對方,“我知道你們每個人都能講出好幾個令人痛心的故事。”
明明鬱悶地咬著嘴唇:“別的女孩都是編出來的,可我的故事是真的。”
阿華無所謂地搖搖頭:“真的假的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因為根本不在乎這些。”說話間他的目光忽然直愣愣停在了明明的胸前。
明明一窘:“你幹什麽?”垂下頭來看時才知道是自己想歪了。她仍然穿著阿華的襯衫,現在胸口處多了一塊大大的油漬。
“不好意思……”女孩歉意地抓著頭發,“家裏沒找到圍裙……”
阿華無奈地苦笑著:“這件襯衫一千多塊,現在被你拿來當工作服。”
“我的衣服都在酒店宿舍裏呢。”明明嘟著嘴為自己辯解道。
阿華盯著明明看了一會兒,他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來,腦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麽。
“怎麽了?”明明被看得渾身不自在,而對方的目光裏似乎閃動著一些寒光,更是讓女孩心中發毛。
“沒什麽。”阿華的思緒收了回來,淡淡說道,“一會兒我帶你上街,給你買兩身衣服。”
明明露出欣喜的表情:“真的?”
阿華點點頭,又道:“不過你得幫我做幾件事情。”
明明滿口答應:“沒問題。”
阿華挑起眉毛:“你不問問是什麽事情?”
“那有什麽好問的。”明明撇嘴一笑,“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阿華半開玩笑般說道:“如果我讓你殺人放火呢?”
明明隻是略微一愣,馬上又說:“那我也去。”
這下輪到阿華愣住了:“為什麽?”
“所有的人都說,華哥最是恩怨分明的人物。所以如果能幫到華哥,不管什麽事情,我都願意去做。”明明微笑著說道,“我想成為你的朋友,因為華哥從來不會虧待朋友。”
阿華便也露出了笑容——那是很少在他臉上出現的真誠而又善意的笑容。
與此同時,在這座城市的另外一個角落裏,某個年輕的男子也剛剛醒來,他睡眼惺忪,神色慵懶,似乎尚未完全擺脫宿醉的酣意。
與阿華的高檔公寓樓相比,男子居住的地方要寒磣了很多。這是胡同裏的一間低矮平房,潮濕而且簡陋,空氣中則彌漫著一種消散不去的黴味。
不過男子對這種窘迫的處境卻不以為意。他並不是一個貪圖眼前享受的人,他要憑借自己的血汗去打拚出一片屬於個人的天地。
他對自己很有信心,而且他覺得在眼前已經展開了一條充滿誘惑的輝煌大道。
三年前他和一幫同鄉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沒人認識他,更沒人看得起他。他甚至沒有一個能讓人記得住的名字,隻因在同鄉之間年齡排行第五,所以後來大家便簡稱他為“老五”。
他當時為這樣的狀況感到深深的羞恥,他發誓要闖出自己的名號。三年過後他做到了,當很多人再次提到“老五”這兩個字的時候,敬畏已經取代了曾經的蔑然態度。
大家都知道,老五是個狠角色。他不怕死,他敢和任何人拚命。
於是有人開始來找老五辦事,從最初裝場麵、打群架之類的小活兒,到後來幫人討債、看場子,老五的名頭越闖越大。終於在一周之前,一個真正的大人物找到了他。
高德森,高老板——道上的兄弟對這個名字早已如雷貫耳。這個大人物專門擺下一桌酒席宴請老五和他的兄弟們。席上高老板不僅端出了好酒好菜,更重要的是,他還擺明了一個機會。
這是一個令老五思來熱血沸騰的機會。如果把握住這個機會,他的人生或許將拉開嶄新的篇章。
“你知道嗎?在十多年前我也沒有名字,大家都叫我‘高老二’。可現在他們改口叫我高老板。老五兄弟,你如果跟著我,不用五年,這省城就是我們的天下。到時候你就不是老五了,所有的人看見你都得叫一聲‘五哥’。”酒至半酣的時候,高德森拍著老五的肩膀說道。
老五便把自己麵前滿杯白酒一飲而盡,然後他隻說了一個字:“好!”
在很多時候,越簡潔的言辭越體現出堅定的決心。老五已經完全沉醉於高德森為他呈現出的美好前景中,同時他相信自己也絕不會令對方失望。
當然他也很清楚,出現在他麵前的將會是一個怎樣可怕的對手。
自老五到省城以來,他還從來沒聽說過有誰敢和華哥作對。不過越是以前沒人敢做的事情,真做起來豈不是越暢快?
而且這個世界上又有誰是絕對碰不得的?就算是阿華的老板鄧驊,最終不也斃命在如日中天之時?
舊的勢力倒下去,也就意味著有新的勢力要站出來。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老五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況且阿華再厲害,他也隻有一條命而已。從這一點上來說,老五覺得自己更具優勢。因為他至今仍住在低矮的貧民區裏,孑然一人。所以他沒有任何牽掛。
老五不怕死,他隨時都可以把自己的這條命拚出去。他相信阿華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所以他便在這場爭鬥中捏住了一張令對方無法招架的底牌。
當老五走進夢鄉樓的時候,他已經揣好那張底牌,做出了最壞的打算。所以他一點也不畏懼。即使當大名鼎鼎的阿華真的出現在他麵前,他也能麵不改色地喝著自己的啤酒,而對阿華送過來的白酒視而不見。
老五知道,在江湖上闖蕩有些原則是不能觸碰的。他已經喝了高德森的酒,如果他再喝下阿華的酒,那兩種美酒就會衝撞成致命的毒藥。這毒藥即使不會燃盡他的軀體,也會腐蝕掉他在道上的名聲。而一旦失去了名聲,他便隻能再次回歸為遭人蔑視的角色。
所以老五便用冷冷的目光迎視著阿華,明確地傳達出無法動搖的敵意。
阿華自罰了一杯酒,然後悄然退下。
這件事被在場所有的弟兄看在眼裏,並且在短短半天的時間內便傳遍了省城。人們議論紛紛:一個叫作“老五”的年輕人拒絕了華哥的敬酒,難道省城江湖真的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刻?
晚上老五離開夢鄉樓的時候,早已有些消息靈通的朋友在等著他。他們簇擁著老五,一定要請他痛快地喝一頓。後者也沒有推辭,他覺得自己現在配得上這樣的待遇。
老五喝得大醉,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這間小屋的。也許是被那幫朋友送回來的?這裏的環境確實有些丟人,不過有什麽關係呢?屬於自己的輝煌時代已經在拉開序幕了。
上午醒來之後,老五沒有立即起床。他懶懶地躺著,透過窗戶欣賞著戶外燦爛的陽光。同時他開始盤算該去哪裏先填一填肚子,因為一會兒又得對著一盤土豆絲耗上一整天呢。
正思忖間,屋外忽然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誰啊?”老五悶聲悶氣地問了句,同時警惕地皺起了眉頭。他這個地方一般是不會有客人到訪的。
“送外賣的。”敲門的人在屋外答道,“有個朋友給您訂好了早餐,讓我們送過來。”
老五鬆開眉頭,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暗想:肯定是昨晚請客的朋友吧,他們的心思倒是挺周到呢。於是他應了句:“稍等啊。”然後起身簡單地套了條褲子,赤膊著往門口走去。
剛剛開春不久,餘寒猶存。但老五習慣光著膀子。他喜歡展示自己強健的肌肉以及胳膊上文著的那株蒼勁的青鬆。
屋門打開之後,老五看見門口站著一個服務生打扮的小夥子。那小夥子看到老五,立刻把一個紙製的快餐袋遞送過來。
老五伸手接過,同時漫不經心地問了句:“是什麽?”
“是您最愛吃的。”小夥子笑嘻嘻地,言辭間還帶著些許神秘。
老五看輪廓原以為是漢堡之類的東西,可接到手裏感覺硬硬的又不太像。他也懶得猜了,直接把袋子裏的東西倒了出來。卻見那東西圓圓的如拳頭般大小,卻是一隻灰不溜秋的土豆,表皮上還沾著泥巴,就像剛從地裏挖出來的一樣。
老五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誰讓你送的?”他瞪著眼睛問道。
“你不是最愛吃土豆嗎?現在給你送到家裏來,你怎麽還不高興了?”伴隨著這句戲褻的話語,又有一個年輕人從屋門外的牆角裏閃了出來,這人皮膚白白的,看起來很文靜,隻是一雙眼睛黑溜溜,又顯得鬼靈得很。
老五一打眼就覺得這人麵熟,略一回想認出對方正是夢鄉樓的酒店經理馬亮。他的心先是一緊,隨即便又沉住氣,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是喜歡吃土豆,不過得到夢鄉樓找個座,就著啤酒慢慢吃。”
“媽的,廢什麽話!”馬亮突然間變了臉色,暴喝一聲道,“小冰,喂丫的!”
小冰正是那個服務生打扮的小夥子,他得到馬亮的命令後,立刻便揮拳掄向老五的麵門,而此刻他的笑容尚且還掛在臉上未曾散去。
老五已經有所提防,他略一側身,伸出左臂格了一下,同時抬腳去踢小冰的下盤。小冰不但不躲,反而又向上搶了一步,硬拚著吃了老五一腳,趁勢和對方糾纏在一起,成了近身角力的局勢。老五雖然體格上更健壯一些,但是在狹小的門廊下一時也占不到太大的便宜。
而這正是小冰追求的效果,因為在他旁邊還有一個馬亮呢。見小冰和老五糾纏不清,馬亮毫不含糊,上去對著老五的肋部就是一拳。老五一聲悶哼,被這一拳打得幾乎窒息。他的身體不受控製地蜷縮起來,手上的力道也失去了。
小冰把老五推到屋裏,馬亮也跟進來,一邊反手關上屋門,一邊罵咧咧地說道:“操你媽的,老子親自上門服務,你還挑三揀四的敢不吃?!”
老五這時略喘過一口氣,他瞪起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馬亮,咬牙說道:“你他媽的有種就把老子打死,要不你就等著我弄死你!”
“靠,茬挺硬啊?那老子今天就成全你了!”馬亮冷冷地笑了一聲,又一拳打在老五的太陽穴上,後者這次連哼也沒哼,身體直接便癱軟了。
小冰把老五放倒在地上,轉頭衝著馬亮咂了咂舌:“馬哥,你不會真把他打死了吧?華哥可吩咐過,千萬別整出大亂子。”
“我有數的。”馬亮把拳頭湊到嘴邊吹了吹,像是牛仔瀟灑地吹著心愛的手槍,“這一拳昏迷十分鍾,不信你拿個表掐著。”
小冰當然不會真的去拿表,他拿出了一根繩子,把老五的手腳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捆完沒過一會兒,老五果然勉力睜開雙眼,幽幽地恢複了清醒。
馬亮早已在旁邊等得不耐煩了,他手裏攥著先前的那個土豆直接往老五的嘴裏塞去:“媽的,愛吃土豆是吧?今天我讓你一次吃個夠!”
老五的頭腦昏沉沉的,一時也不知道抵抗。等他明白是怎麽回事的時候,那土豆已經有一小半塞到了他的嘴裏,感覺又硬又涼,並且掉了一嘴的泥渣子。
老五咬住牙,開始把那土豆往外吐,同時用嗚哇哇的聲音表達著自己的憤怒。
馬亮衝小冰努了努嘴,招呼道:“哎,小樣跟我較勁呢,我還塞不動了。過來幫踹一腳。”
小冰先前被老五踢了一腳,雖然沒什麽大礙,但終是隱隱作痛。現在有機會報複自然求之不得,他亮起鞋底便向著老五嘴上的那顆土豆踹去,老五下意識地縮了下脖子,結果這一鞋底正踹在鼻梁上,頓時眼冒金星,眼淚都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
“別他媽亂動。”馬亮一手掐住老五的脖子,一手兀自扶著那土豆,警告說,“這要踹在你眼睛上,你眼球都得爆了。”
老五“哼哼”了兩聲,想掙紮卻發現手腳都已被牢牢捆住。他隻好無奈地看著小冰再次亮出了鞋底,這一次倒是結結實實,精準地踹中了那顆土豆,老五隻覺得牙關一震,整個口腔都被那土豆撐開,塞了個滿滿當當。
小冰又補了幾腳,直到大半個土豆都塞到了老五嘴裏之後才罷休。老五被撐成了雷公嘴,眼睛瞪得老大,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怎麽樣?夢鄉樓的土豆味道不錯吧?”馬亮看著老五壞笑了兩聲,又轉頭對小冰說道,“把相機拿出來吧,拍照留念!”
小冰隨身背著一個挎包,他此刻把挎包打開,從裏麵掏出個相機,同時像是解釋什麽似的對老五說道:“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到夢鄉樓吃飯,都會和我們經理合個影呢。你昨天也看到了吧,牆上掛的一張一張的。今天算你麵子大,我們經理也得和你照一個。”
“跟他說這些廢話幹啥?”馬亮不耐煩地擺擺手,“趕緊把衣服給他穿上。”
“好勒。”小冰答應了一句,嘴裏卻還是不閑著,“拍照吧你也不能光著膀子啊,太不文明了。你看,我們經理想得多周到,連服裝都給你帶來了。”
說話間小冰一摸挎包,又翻出了兩件衣服抖開來。而老五一見這架勢簡直連肺都要氣炸了,因為那衣服竟是一件吊帶小衫和一條鮮豔的短裙。
小冰根本無視老五的情緒,胡亂把吊帶小衫和短裙套在了對方的身上。於是一個赤膊的健碩大漢便穿上了妖嬈的女人服飾,那副場麵自然是滑稽無比。
“馬哥,你看這身還行嗎?”小冰誠懇地問道。
馬亮上下打量了老五一番,咧著嘴說:“衣服倒是不錯,就是丫的身材差了點。”
“嗯。”小冰點頭表示認同,“得想個辦法整整。”他的目光在屋裏滴溜溜轉了一圈,然後有了些主意。
小冰往屋裏走了兩步,從床頭櫃上拿過一卷手紙來。然後他一邊扯一邊揉搓,用那卷手紙做出了兩個大紙團。
馬亮猜到小冰要做什麽,嘿嘿嘿的隻是壞笑。
小冰也得意地笑著,將那兩個紙團塞到了老五胸前的小衫裏,老五的身材立馬變得“凹凸有致”了。
“不錯啊,你小子現在有點想法。”馬亮讚賞了一句,湊到老五身前蹲下來說,“拍吧!”小冰便拿起相機哢哢嚓嚓地亂拍了一氣。
老五完全能夠想象出此刻自己是怎樣一副屈辱的形象。他又羞又怒,無奈嘴被土豆塞著,手腳又被捆著,就連一點反抗的情緒都無法表達。
看小冰拍得差不多了,馬亮便又擺擺手:“行了,你先出去吧。”
小冰應了一聲,把相機往挎包裏一揣,自顧自地出門走了。
老五看著小冰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然後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現在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已經敗了,而且敗得如此徹底,連一絲一毫的翻身機會都沒有。
因為對方手中已經握住了他最為珍惜的東西。
——他的尊嚴。
老五可以拚命,他甚至可以不怕死,但他唯獨不敢失去的正是那份尊嚴。這是他在這個江湖上唯一值得自豪的東西,如果失去了,他從此便會不名一文。
馬亮完全明白對方心中所想。他拍了拍老五的肩頭,收起笑容,換了朋友般的勸慰語氣說道:“老五啊,我們華哥知道你是條漢子,所以也不想刻意為難你。剛才拍的照片,我們暫且當做私人藏品,不會掛到夢鄉樓的牆上去。”
老五睜開眼睛,閃過些許希望的光芒。
馬亮的目光和老五對了一下,語氣忽又變得森然:“不過省城已經容不下你了,你明天就得離開。”
老五瞪著眼睛,他雖然說不出話,但目光中明顯透出不甘的神色。
“你現在走,換個地方還能混出來。”馬亮不軟不硬地說道,“如果那些照片真的掛出去,嘿嘿,你自己想想,你恐怕就隻能回老家種田了吧?”
老五的喉頭咕的一聲,吞咽下一口唾沫。那唾沫裏混雜著土豆皮上的泥沙,又苦又澀。
馬亮像似讀懂了老五的心思,他伸手給對方胳膊上的繩索解了個活扣,然後便站起身來,怡然自得地揚長而去了。
晚九點許,廣寒宮夜總會。
繁華都市中的夜生活剛剛拉開通往高潮的序幕。在喧雜的音樂聲中,男男女女們盡情狂歡,或暢飲,或歡跳,享受著酣暢的放縱時刻。
對於很多有錢又有閑的男人來說,夜店永遠是獵豔的最佳場所。而那些尚無男伴的年輕女孩正是他們眼中美味可口的佳肴。
此刻在舞場大廳的東北角上就坐著這樣一個女孩。她身形纖弱,獨自一人靜靜地守著一張小桌。舞場上的燈光忽明忽暗,隱約能映出女孩的容顏,卻是淡妝素麵,別有一番清麗的風味。
很快便有不少男人注意到了這個女孩,包括不遠處卡座中的一群小夥子。從裝束打扮來看,這幫人像是一夥遊手好閑的紈絝子弟,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都找到了女伴,唯獨一個剃著毛寸頭的瘦高個仍然是孑然一人。於是眾人便調笑了一番,鼓動那毛寸頭去搭訕這獨坐的女孩。
毛寸頭也是在場子裏混慣了的,當下便嘻嘻一笑,起身從卡座裏拿起兩瓶啤酒走向了那個女孩。女孩倒沒在意,她正用雙手托著臉頰,目光停留在舞池中男男女女晃動不休的身影上,不知在想著些什麽。
“美女,我坐在這裏可以嗎?”毛寸頭走到桌前,用身體擋住了女孩的視線,問道。
女孩用漆黑的眸子看了對方一眼,沒說話但點了點頭。毛寸頭便大咧咧地拉了張椅子坐在女孩身邊,同時豎起大拇指衝自己的同伴們做出了一個炫耀的手勢。
女孩似乎沒想到對方會和自己坐得這麽近,她皺了皺眉頭,挪動身體往旁邊讓了讓。
毛寸頭把手裏提溜著的啤酒放到桌上,然後把其中一瓶推到了女孩的麵前,說道:“我請你的。”
“不用了。”女孩連忙把啤酒又推了回來,“我不會喝酒的。”
毛寸頭有些尷尬。一瞥眼卻見自己的同伴們正壞笑著竊竊私語,顯然是在等著看自己的洋相呢。於是他趕緊又重振精神說道:“那我給你要杯飲料吧。”
女孩卻再一次拒絕了他:“不用,需要的話我會自己叫的。”
毛寸頭並不理會對方的話語,自作主張地揮手叫過服務生,點了一杯橙汁送到了女孩麵前。女孩無奈地撇了撇嘴,把臉轉向了另一邊,以示和對方之間劃清界限。
男人悻悻然地撓了撓自己的毛寸頭,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不過這麽灰頭土臉地回去肯定會在同伴之間落下笑柄,他又無法甘心,揣摩躊躇了一會兒後,他決定使出最終的必殺技。
“你開個價吧,多少錢?”他拖著椅子湊到了女孩身邊,在對方的耳畔說道。
女孩轉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對方反問:“什麽?”
毛寸頭擠著眼睛,嬉皮笑臉地說:“別裝了,不就是這麽回事嗎?今天晚上你陪我,說吧,多少錢?”
女孩瞪圓了眼睛,似乎氣憤得都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了。片刻之後她冷冷地扔出一句:“無聊!”隨即起身便欲離去。
不遠處的卡座裏發出一陣哄笑聲,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在怪叫著起哄。毛寸頭的臉色在這哄鬧中沉了下來,他探出身子一把抓住了女孩的手腕,把對方又拽回到了座椅上。
“你幹什麽!?”女孩一邊斥問一邊掙紮著,不過她實在太過瘦弱,完全無法擺脫對方的糾纏。
“媽的,別給臉不要臉,給我坐下!”毛寸頭板著臉,語氣中透出威脅的意味。
女孩臉上的憤怒轉變成了驚懼的神色,她一邊繼續掙紮,一邊無助地轉頭四顧。很快她看到一個身材健碩的中年男子正衝著這個方向走來。
毛寸頭也注意到了那個男子,不過他倒並不慌張,隻是把女孩的手腕往桌麵下壓了壓。
男子似乎正是衝著這桌來的,他在桌前停下腳步,問了句:“你們在幹什麽?”
“你管得著嗎?”毛寸頭瞪眼看著男子,“我們倆處朋友呢。”
女孩連忙澄清道:“不,我們不是朋友,我不認識他。”
男子點點頭,對毛寸頭說:“你把她放開。”聲音不大,但語氣卻硬得很。
“我靠,你什麽意思啊?找事是吧?”毛寸頭放開女孩,同時站起身和那多管閑事的男子對視著。他已經知道今天很難搞定那個女孩,索性換個渠道把怨氣發泄發泄,全當找回些麵子。
男子輕蔑地看著毛寸頭:“你知道這是誰的場子,敢在這裏惹事?”
“媽的,誰的場子也不好使,你也不在這片打聽打聽,我叫毛寸!”毛寸頭梗著脖子說道,但心裏卻有些發虛了。雖然自己和對方身高差不多,但體型卻柔弱了很多,這要真動起手來恐怕占不到什麽便宜。於是他便刻意加大了音量,同時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同伴們。
卡座內的男女們注意到了這場摩擦,又有三四個小夥子起身向這邊走來。毛寸頭的膽氣立刻壯了,用手指著中年男子的鼻子喝道:“馬上給我滾!”
中年男子也不說話,隻是用目光在周圍眾人臉上掃了一圈。圍過來的幾個小夥子裏當先者穿了件大紅色的罩衫,他和中年男子的目光對上之後便驀然一怔,喃喃叫了聲:“龍哥。”
周圍眾人也都愣住了,一時間竟呆若木雞。對他們這些小混混來說,龍哥這個名字實在太過響亮,他們根本不敢設想自己能在這樣一種局麵下和對方相遇。
這中年男子的確就是龍哥,而廣寒宮夜總會正是他在高德森的資助下新開的場子。由於最近局勢敏感,這兩天他都是親自在場子裏坐鎮。女孩被騷擾的地方正好是在一個監控攝像頭的下方,所以龍哥對事發經過看得清清楚楚。本來對這樣的小事隻要派兩個內保過去就能解決了,但龍哥卻對那女孩頗感興趣,於是他才親自過來查看。
對於這幾個小混混,龍哥當然是不會放在眼裏的,現在見他們已經認出了自己,龍哥便哼了一聲,斜眯著眼角道:“還不走?”
幾個小夥子忙不迭地退了回去。毛寸頭悶著腦袋也想跟著開溜,卻被龍哥伸手攔了下來:“你得等會兒。”
“龍……龍哥,我以前沒見過您,您……您一定海涵。”毛寸頭苦著臉,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打戰了。
龍哥蔑然一笑:“我能跟你一般見識嗎?你配嗎?”
“那您……您這是?”毛寸頭看著對方兀自橫著的手臂,不明所以。
龍哥衝著小桌努努嘴:“這啤酒是你帶來的吧?橙汁也是你要的吧?”
毛寸點頭:“是,都是。”
“扔這兒幹嗎啊?”龍哥忽然把眼睛一瞪,“喝完再走!”
毛寸頭哪敢違背?連忙拿起橙汁就往嘴裏倒,那橙汁鎮得冰涼,一口氣喝下去嗓子都有些麻木了。但他可不敢喘歇,一旁還有兩瓶冰鎮啤酒呢。
與橙汁相比,帶汽的啤酒喝到肚子裏可脹多了。毛寸頭勉強灌進去一瓶便感覺肚子撐得難受,第二瓶拿在手裏實在是有些無力。
“趕緊的,拿著酒不喝,還等著我敬你怎麽著啊?”龍哥冷冷地催促了一句。
毛寸頭咬咬牙,把啤酒瓶對在口中,仰起脖子使勁往下吞咽著。中間好幾次熬不住,喝到肚子裏的酒水又反嗝了出來。即便這樣他的動作也不敢有絲毫停頓,拚著命又把第二瓶酒全部喝完。
“滾吧。”龍哥這才把身體側過一步,臉上帶著奚落般的嘲笑。
“謝謝……謝謝龍哥!”毛寸頭的舌頭含糊不清,一邊說話一邊勉力壓住翻湧上來的酒水。當他快步逃回到自己卡座的時候,終於按捺不住,一張口“哇”地噴吐如泉。
龍哥不再搭理對方,他轉過頭看著坐在一旁的女孩,問道:“你沒事吧?”
女孩微笑著搖搖頭,然後感激地回了聲:“謝謝你。”
“不用客氣。這種地方亂得很,像你這麽漂亮的女孩得格外小心才行。”龍哥一邊關切地囑咐著,一邊很自然地在女孩對麵坐了下來。
女孩又是一笑,帶著點羞澀的表情。不管怎樣,被別人誇讚“漂亮”總能讓一個女人感到開心的。
龍哥又在一旁問道:“你自己來的嗎?”
“不,我跟朋友一塊兒。”見龍哥略有些失望,女孩便又補充說,“是我的姐妹帶我來的。”
“哦。她怎麽把你一個人扔下了?”龍哥好像很替對方抱不平似的。
“她和男人跳舞去了,哪裏還顧得上我?”女孩自嘲地笑了笑,“她就喜歡這樣的場合,我可不太習慣,隻是當個陪客。”
“難怪呢,你的氣質確實不像是來這裏玩的人。”
女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穿著,有點窘迫地問道:“是我太土了嗎?”
女孩上身穿了件白色蕾絲邊的女式襯衫,下身配了條黑色的裙子,齊齊的劉海,長發則直披在肩頭。怎麽看怎麽像是個文靜的女學生。
“你長得非常清純,這身打扮非常漂亮。”龍哥先是誇讚了兩句,然後話鋒一轉,“隻不過在這個環境下就不太適合了。因為這裏的光線很暗,你必須化非常濃的妝,衣著光彩鮮麗,這樣才能吸引更多男人的眼球。”
女孩卻釋然了,她聳著肩膀笑道:“吸引那麽多男人幹什麽?我可沒興趣。”
“你很特別。”龍哥盯著女孩看了一會兒,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抿著小嘴:“我叫小靜。你呢?那些人好像叫你龍哥?”
龍哥點點頭。
“他們怎麽那麽怕你?”女孩歪著腦袋,睜大眼睛好像很好奇的樣子。
龍哥笑了。不經常混夜場的人或許會不認識自己,但是沒聽說過“龍哥”名號的人可確實不多。他愈發確信對麵這個漂亮的女孩是個不諳世事的“雛兒”,而這種女孩在他眼裏無疑是一塊極為鮮嫩的肥肉。
“以後你會知道的。”龍哥給出了一個含糊的答複。他並不想讓自己的身份把對方嚇跑,同時他也知道,要對付這樣的小女孩,保持足夠的神秘感是非常有效的手段。
果然,女孩正用一種充滿探索欲的目光看著龍哥,好像已經被這個男人深深地吸引住了。
“我請你喝一杯吧。”龍哥見縫插針地建議道。
“不行啊,我不會喝酒。”女孩搖著頭說。不過她這次的態度要比先前拒絕毛寸頭時柔和多了。
“我讓調酒師給你調點雞尾酒,很柔和的,很甜,就像飲料一樣。你嚐嚐看,喜歡的話就喝兩口,不喜歡就算了。”龍哥也完全沒有勉強的意思,而他的這種態度反而讓女孩打消了顧慮,後者略猶豫了一會兒,點頭道:“好吧。”
於是龍哥招招手,很快便有服務生走過來畢恭畢敬地等候吩咐。龍哥在服務生耳邊低語了幾句,後者便趕去酒台下了單子。過了一會兒當服務生再次回來的時候用一個托盤端來了滿滿一盤酒杯,每個酒杯裏都盛滿了剛調好的雞尾酒,紅紅綠綠,煞是好看。
“怎麽叫了這麽多啊?”女孩驚訝地問道。
“我不知道你愛喝哪種口味的,所以我吩咐調酒師把拿手的作品都端上來了,你可以慢慢品嚐。”
“我酒量那麽小,肯定喝不下的。”女孩有些苦惱,“到時候豈不都浪費了。”
“浪費就浪費吧,能喝多少喝多少。”龍哥擺出無所謂的態度。他相信自己這麽一說之後,女孩反而會盡量地多喝,因為她一定不好意思辜負自己的“一片好心”。
“那你也喝點吧,我真的喝不了多少。”女孩建議說。
“我一個大老爺們,喝這些幹什麽?”龍哥豪邁地一揮手,衝服務生嚷道,“給我開瓶洋酒,要高度的。”
很快服務生又送上了一瓶高度洋酒,龍哥給自己斟上一杯,舉杯勸道:“相識就是有緣。來吧,為我們的相識先幹一杯!”
女孩便從一堆雞尾酒中挑了顏色最豔麗的那杯迎了過來,碰杯之後她隻是輕輕地酌了一小口,而抬眼卻見龍哥已將一杯洋酒一飲而盡,然後倒過杯子說道:“我這烈酒可都幹了哦。”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了,隻好也將自己的那杯酒繼續喝完。好在那酒果然是甜甜的味道,入口清爽得很。
龍哥笑問:“感覺怎麽樣?”
女孩則實話實說:“味道挺好的。”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的,這酒度數低,比啤酒還淡呢,所以你就放心喝吧。”龍哥一邊說,一邊幫女孩挑出了第二杯酒,“來,嚐嚐這個,這裏麵配了鮮榨果汁,可以美容呢。”
“好吧。”女孩接過酒杯,想了想說,“這杯我敬你,謝謝你幫我把那個家夥趕走。”
龍哥痛快地給自己斟了酒,一口氣喝完。而女孩也跟著喝完了第二杯雞尾酒,她白嫩的臉頰上開始泛起一絲紅暈。
龍哥觀察到女孩的變化,心中暗暗得意。要知道這幾杯雞尾酒雖然入口甜美,但度數可並不像他說的那樣低。這樣一杯杯地喝下去,非得把那女孩喝暈了不可。
果然,兩杯酒下肚之後,女孩的眼神開始有些發飄,話也多了起來。而龍哥則盡情展示著自己浸淫多年的泡妞功力,一邊挑起各種女孩感興趣的話題,一邊頻頻舉杯勸酒。於是兩人你來我往,喝了個不亦樂乎。
不知不覺,女孩竟把端來的雞尾酒全都喝完了,而龍哥這邊也有大半瓶洋酒進了腹中,兩人都已是醉意朦朧。龍哥還想再給女孩要幾杯酒時,女孩卻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她著急慌忙地看了看表,然後苦著臉說道:“哎呀,壞了,宿舍快鎖門了呢。”
“宿舍?”
“是啊,我住學校宿舍的,晚上十一點鎖樓門,現在都十點五十啦。”女孩開始收拾自己的隨身物品,“我得趕緊回去了。”
果然是個大學生啊。龍哥一邊暗喜,一邊按住了女孩的手說:“你急什麽?隻有十分鍾,再著急也趕不回去了啊。”
“那怎麽辦呢?我會沒地方住的……”女孩睜大眼睛,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龍哥便順勢說道:“我家大,有好幾個空房間呢,你今天就去我那裏住一晚上吧,明天我開車送你回學校。”
女孩雖然有些醉醺醺的,但還保持著本能的警惕心理,她把手抽了回來,躊躇著:“這個……不太方便吧。”
“我就是一個人,有什麽不方便的?”龍哥一著急,舌頭也有點大了,“你……你是信不過我嗎?”
“那倒沒有……”女孩漲紅了臉。
“那就走吧。”龍哥探過身子,又一次抓住了女孩的手。這次女孩猶豫了一下,沒有再掙紮,她羞澀地點了點頭。
龍哥大喜,連忙把桌子收拾收拾,攙扶著女孩往夜總會門外走去。女孩開始步履倒還清楚,出了大門冷風一激,腳步便有些踉蹌了,想必是酒勁湧了上來。
龍哥自然是希望對方越醉越好,他急匆匆地把女孩扶到自己的小車裏,安置在副駕駛的座位上。然後自己也鑽進車,打火發動而去。
女孩臉頰緋紅,腦袋斜歪在肩膀上,似要沉沉睡去。龍哥聞著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陣陣幽香,早已是心猿意馬。他狠踩著油門,恨不能一步就飛回到自己獨居的公寓中。
龍哥的住處在省城的東郊。穿過了幾條燈火通明的市區主幹道之後,小車駛入了一條相對幽暗的偏僻路段。這段路位於一座尚未完工的樓盤旁,剛剛修好,還沒來得及安裝路燈。不過道路挺寬的,機動車道和非機動車道之間還隔著一條全封閉的綠化帶,所以開起來倒也舒暢。
在這條路上開了沒一會兒,女孩忽然清醒了過來,她睜眼往四周看了看,叫了聲:“停車!快停車!”
龍哥被嚇了一跳,連忙把車停在路邊,問道:“怎麽了?”
女孩睜著蒙矓的醉眼,神色迷茫:“我……我這是在哪裏?”
看來是喝斷片了……龍哥暗自猜測,同時不得不解釋說:“你們宿舍樓已經關門了,我帶你去我家住一晚上。”
女孩轉臉看著龍哥,忽然從副駕座上探過身,用火熱的雙唇吻住了對方的大嘴。這一下連龍哥都有些猝不及防,不過美女的香吻很快就讓他如醉如癡,於是他便順勢把女孩抱入懷中,盡情地享受起來。
女孩用手捧著龍哥的腦袋,撫摸了幾下,然後卻又向後摸索,將腦後座椅的頭枕悄悄地取了下來。完成了這個工作之後,她忽然掙脫了龍哥的懷抱,用手揉了揉心口嬌喘道:“不行了,我喝多了……我想吐。”
龍哥也怕髒了愛車,連忙從車座旁抽出幾張麵紙遞給對方:“那就出去吐一下吧,我在車裏等你。”
女孩拿著麵紙走下車,旁邊正好就是綠化隔離帶,她站在隔離帶上哇哇地吐了幾口,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回手敲了敲車窗,用撒嬌的語氣說道:“哎,你把車燈關了,現在不許看我。”
龍哥心中暗暗好笑,到底是大學生,臉皮薄,都這個份上了還顧及麵子呢。好吧,不看就不看,反正今天晚上我怎麽都能把你看個透。
這麽想著,龍哥便擰滅了車燈,然後優哉遊哉地把身體往車座上靠去。隨即他發現頭後空空的,靠枕卻不知去了哪裏。
正納悶間,忽聽得“砰”的一聲巨響,車體猛地往前衝了一下。龍哥毫無防備,腦袋隨著巨大的慣性重重地甩向了身後。他隻覺得脖頸處傳來一陣強烈的頓挫感,然後便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龍哥從昏迷的狀態中悠悠醒轉。雖然睜開了眼睛,但他的記憶仍有些模糊,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隻感覺正仰麵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而視力所及的上方則是一片潔白的牆頂。
“阿龍,阿龍,你醒了……”耳邊傳來女人悲傷的呼喚聲,龍哥能分辨出那是自己的老婆。他想轉頭往老婆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但整個脖子卻感覺硬邦邦的,絲毫動彈不得。
“你不要亂動——現在帶著護頸支架呢,想動也動不了。”伴隨著陌生的聲音,一個陌生男子的麵龐出現在龍哥的視線上方。從那男子的白色著裝可見他應該是個大夫,而那人接下來的動作也印證了龍哥的判斷。他翻了翻龍哥的眼瞼,給剛剛蘇醒的病人做一些例行檢查。
“我怎麽了?”龍哥下意識地問了句,同時在腦海中努力搜索著相關的回憶。
“你出車禍了,”那大夫回答說,“你駕駛的車輛被另一輛車追尾,因為沒有頭枕的保護,導致你頸椎骨折。”
龍哥依稀想起了些什麽,而女人在一旁哭泣的聲音讓他有了種不祥的預感,他忐忑不安地追問道:“這會很嚴重嗎?”
大夫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你的右手現在有感覺嗎?”
右手?龍哥確實感覺不到自己的右手在哪裏,他隻能如實答道:“沒有。”
一旁的女人哭得更加悲切,因為她清楚地看到丈夫的右手正被大夫用力捏動著。在發現病人毫無感覺之後,大夫便無奈地輕歎一聲,說:“高位截癱,具體到什麽程度還要做進一步的檢查。”
龍哥的腦子“嗡”的一下,在某個瞬間變得完全空白。而隨即有太多的思緒又蜂擁而至,將他的心口塞堵得近乎窒息。
“阿龍……”女人在一旁哭岔了氣,她幾次想要撲到丈夫身上,但都被旁邊看護的護士扶開了。
龍哥知道自己從此將麵臨怎樣的處境,他絕望地閉上眼睛,兩顆渾濁的淚珠慢慢滾落下來。
病房內一時間無人說話,直到女人的悲泣在護士的勸慰下慢慢停歇,龍哥才又聽見那大夫在對自己說話。
“你現在狀態怎麽樣?”
龍哥轉動眼球,在自己的右手邊勉強勾勒到大夫的身影,然後他茫然地“嗯”了一聲。
狀態?自己已經到了這副田地,還能有什麽狀態?所以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對方的問題。
好在大夫緊接著闡明道:“交警隊的同誌已經在醫院裏等了很久了,他們想向你核實一下事故發生時的狀況,你覺得你現在的狀態可以接受他們的調查嗎?”
“可以。”龍哥想也沒想就給出了肯定的答複。因為他心中也有太多的疑問需要得到解答。
大夫走出了門外,片刻後一個年輕的交警被他引到了病房內。那交警手裏拿著一個文件夾,進屋後便自行拖了張板凳坐在龍哥的床前。
“你叫韓德龍?”警察用這樣一句例行問話揭開了調查的序幕,同時他打開文件夾,拿出紙筆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龍哥答了聲:“對。”同時他再次轉動著眼球——這是目前他整個軀體上為數不多的可受自身掌控運動的器官。
交警看起來麵無表情,他已經見慣了各種車禍,包括許多慘不忍睹的罹難者,龍哥的現狀無法激起他更多的同情。
“車禍發生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嗎?”交警與龍哥的目光斜斜地對了一下。
龍哥想點頭但脖子被護頸支架牢牢地勒著,他必須用語言回答說:“記得。”
“那請你描述一下吧,關於車禍具體發生的過程。”
龍哥便整理著自己的思緒:“我記得我是要送一個朋友回家。開車到半路的時候,我那個朋友想下車嘔吐,我就把車停在路邊等她,然後我的車就遭到了撞擊。”
因為麵對的是警察,而且自己的老婆也在旁邊,所以對很多細節龍哥感覺不方便表述,便含糊帶過了。
隻是警察可不像女人那麽好糊弄。龍哥剛剛說完,那交警已單刀直入地問道:“你們此前喝酒了嗎?”
龍哥猶豫了一下,避重就輕地答道:“我那個朋友喝多了。”
可交警的目標很明確:“你呢?你喝了多少?”
龍哥知道完全抵賴也不現實,就打了個折扣說:“我沒喝多少,大概二兩洋酒吧。”
交警把筆停了下來:“你確定嗎?”
“……差不多吧。”
“你再好好想想。”
“就是二兩左右……最多三兩。”
交警搖搖頭,他沒時間和對方糾纏不清,直接從文件夾裏拿出一張化驗單舉到病床上方:“我們已經對你做了血檢,結果表明事發時你血液中的酒精含量是每一百毫升一百三十二毫克,已經遠遠超過醉酒駕車的標準。你再想想,到底喝了多少。”
龍哥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服軟道:“那可能有半斤多吧。”
交警在詢問筆錄上記下了這個結果,然後他又提出另一個讓龍哥難受的問題:“和你同車的那個女人,跟你是什麽關係?”
“沒什麽關係,就是普通朋友。”
“你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嗎?”
龍哥想了一會兒,終於回憶起來了:“她說她叫小靜。”
“全名你不知道?”
“不知道。”
“哦。”交警嘴角挑起一絲譏諷的淺笑,“你們是在夜總會認識的吧。”
“……是的。”
在龍哥無奈的回答中,女人本已停歇的哭泣又在一種妒怨交加的複雜心態中重新奏響了。
而警察的問話還在繼續:“你們在汽車上親熱了嗎?”
龍哥終於無法忍受了,他很想給對方一個凶狠的瞪視,可惜全身僵硬的狀態卻讓他斜著眼睛鞭長莫及。於是他隻能硬邦邦地扔下一句:“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警察倒不急不惱,隻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進行著:“根據我們的現場勘查,兩車相撞的程度並不嚴重,你之所以會頸椎骨折,主要原因是承受後方撞擊時頭部失去了支撐保護。你的座椅上當時沒有頭枕——你知道頭枕去哪裏了嗎?”
龍哥茫然回答:“不知道。”他想起了自己在車禍發生前也發現了這個問題,那頭枕到底去了哪裏?
見對方說不出來,交警便幫他回答了:“和你同車的那個女人說,你們事發前在車前座上親熱,她覺得頭枕礙事,所以就取了下來——這個說法屬實嗎?”
“……可能是吧,這個我真的不記得了。”龍哥幹咽了一口唾沫,心中覺得無比的窩火。現在回想車禍前發生的一切,那個叫作“小靜”的女人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掃把星”!
“好了。”交警記錄完畢又抬起頭來,“最後一個問題,車禍發生的時候,你的車有沒有開燈?”
“沒有。”龍哥沒好氣地答道。他也不想解釋關閉車燈的原因,因為那些事情前前後後串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是個極為丟人的笑柄。
“那就行了。”交警露出輕鬆的表情,他把詢問筆錄合上,又從文件夾裏拿出幾頁打印好的資料說道,“你剛才的講述和我們此前了解到的情況基本吻合,包括另外兩個當事人以及路邊的幾個目擊者。所以對於這起事故的責任認定應該是很清晰的,我現在就向你宣讀一下交警部門的認定結果。”
龍哥豎起了耳朵,一旁哭泣的女人也靜了下來。雖然知道前景不太美妙,但他們心中還是本能地存在著某種期望。
隻可惜這期望很快就被警察的話語擊得粉碎。卻聽那警察念道:
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第0312號
2003年4月28日23時28分,韓德龍酒後駕駛別克小客車,在東郊東莊路機動車主幹道違章停車,適有饒東華駕駛切諾基吉普車以約六十公裏時速途經此路。由於該路段燈光昏暗,視線欠佳,饒東華未及時發現前方停留的小客車,等他最終發現後雖踩了緊急刹車,但此時距離已非常接近,停車不及,吉普車前部撞在小客車後部,造成小客車內駕駛員韓德龍頸椎骨折、兩車均有損壞的交通事故。
發生交通事故的原因是:韓德龍酒後駕車,屬違反《道路交通管理條例》第二十六條“機動車駕駛員,必須遵守下列規定:(六)飲酒後不準駕駛車輛”的規定;韓德龍在東莊路機動車主幹道臨時停車,屬違反《道路交通管理條例》第六十二條“車輛在停車場以外的其他地點臨時停車,必須遵守下列規定:(三)在設有人行道護欄(綠籬)的路段、人行橫道、施工地段(施工車輛除外)、障礙物對麵,不準停車”的規定;韓德龍臨時停車過程中關閉車燈,屬違反《道路交通管理條例》第六十二條“車輛在停車場以外的其他地點臨時停車,必須遵守下列規定:(七)機動車在夜間或遇風、雨、雪、霧天時,須開示寬燈、尾燈”的規定。
根據《道路交通事故處理辦法》第十九條的規定,韓德龍負事故全部責任,饒東華不負責任。
承辦人:宋海、郭浩田 2003年4月29日
朗讀完這份認定書之後,那交警停頓了一會兒,又問道:“韓德龍,你對認定結果有什麽異議嗎?”
龍哥哀歎了一聲,雖然他此刻悲悶至極,但就這起事故來說確實是找不到對方的任何由頭,他隻好苦笑著回答:“沒有。”同時心中暗暗盤算:白道是走不通了,但不管用什麽手段,也一定要從對方身上榨出些賠款來!
女人這時懵懵懂懂地抬起淚眼問那警察:“全部責任是什麽意思?那個人把我老公撞成這樣,難道他一點錢都不用賠嗎?”
“從法律的角度來說是這樣的。”交警轉頭看著那個女人,目光中終於透出同情的神色來。違章者可以說是自作自受,他的家屬才是最無辜的受害者。
女人低下頭,無奈而又絕望。
“其實不僅他不用賠錢,你們還得出錢給他修車。”警察又繼續說道,“不過對方已經主動放棄了索賠的權利。他甚至希望能夠繞過法律的層麵,給你進行一些經濟補償。”
龍哥眨了眨眼睛,顯得有些困惑。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人?
警察試圖幫他解開困惑:“那人說他認識你。”
龍哥卻愈發地納悶了。饒東華?他對這個名字實在是沒什麽印象,他揣摩著那人是不是也在道上混過,多少知道自己的背景,所以才會積極地花錢免災?
那警察又說:“對方現在也在醫院裏呢。他很想和你談談,表達表達歉意。我看你們倆可以先談談,能談攏就最好了。法律歸法律,人情歸人情,這兩者有時候並不矛盾的,你看呢?”
連警察都是這樣的態度,龍哥還有什麽理由拒絕?他立刻說了聲:“行。”
於是警察就起身到外麵叫人。過了一會兒聽得腳步聲響,應該是一個男人跟著那警察走進了病房。
龍哥無法看到來人的相貌,他隻能依稀感覺到那人似乎繞著自己的床鋪轉了半圈,然後又聽那人極為感慨地歎了一聲:“龍哥啊,你說咱們兄弟之間怎麽會弄出這種事呢?”
這句話就像是銳利的尖針直刺入龍哥的耳膜,他的眼睛驀然間瞪得老大,一副驚愕不已的樣子,同時他口中喃喃地吐出兩個字來:“阿華?!”
來人正是阿華。他負手站在床尾,自嘲地苦笑著:“是我。唉,這麽多年了,連你都不知道我的全名,想起來也真是可悲。”
的確,華哥的名字在道上如雷貫耳,但又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全名原來叫作饒東華?而這樣的情況在江湖上其實是一種常態,大家都忌諱把自己的全名告知予人,相互之間都是以諢名互稱。
龍哥此刻卻無暇去附和對方的這番感慨,他的心胸中正被好幾種巨大的情緒來回衝撞著。原本存留的一些困惑在瞬間得到了解答,而他先前沮喪和悲哀的情緒也立刻被滿腔的憤怒所取代了。
“你是故意撞我的,你設局陷害我!”急劇地喘息了幾下之後,龍哥大聲呼喊起來。
阿華也不反駁,隻是擺出一副無辜的表情看著身旁的警察。
警察幹咳了一聲,用提醒的口吻說道:“韓德龍,你不要亂說,這種話要有憑據的。”在交通事故中,受到傷害的一方如果得不到法律的支持,往往會想盡各種辦法去訛詐另外一方,這種情況他早就屢見不鮮了。
“他和那個女人,他們肯定是一夥的!”龍哥咬牙切齒地說道。
“那個女人我們已經調查過了。有很多人證,包括夜總會的監控錄像也顯示了:是你主動找對方搭訕的,還勸人家喝了很多酒。現在酒駕出事了,你怎麽能把責任都推給別人?而且饒東華主動來看你,態度是蠻不錯的。”警察的語氣略略透出些不滿。在他看來,龍哥的指責不光是要訛對方一把了,他還在公然藐視警方作出的調查結果。
龍哥幹張了張嘴,不知還能說些什麽。警察說的都是事實,的確是自己懷著齷齪的想法主動去接近了那個女人。現在雖然他確信其中必然有阿華的巧妙安排,但自己也隻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阿華這會兒倒說話了:“警察同誌,要不你們先出去一下。我單獨和他聊聊……這種事情吧,有些話有外人在了,反而不太好說。”
警察立刻點頭表示理解:“嗯,那你們先聊聊,我們去外麵等著。”說完他衝著屋裏的其他人也做了個出去的手勢。於是大家便都跟著他向門外走去。
“不,你們別走!”龍哥又大喊起來,“他會害死我的,他要殺人滅口!”
警察立刻駁斥道:“你冷靜點,我就在門口看著,他怎麽可能害你?”
“你們倆是一夥的吧?你是不是已經被他收買了?”情急之下,龍哥有些口不擇言了。而他的這番說辭自然引起了警察的極大反感。
“你胡說什麽?你老婆也在這裏,難道她也被收買了?莫名其妙。”硬邦邦地扔下這句話之後,警察便快步走到門外站著了。醫生和護士也跟了出來。隻有女人猶豫了一會兒,不過她想想還是覺得不能得罪警察,於是就悲切切地勸了句:“阿龍啊,你先和他聊聊看吧,我們都在門口呢,不會有事的。”說完也出去了。
病房內隻剩下了阿華和龍哥二人。阿華慢慢地踱到床頭,把腦袋伸到了床鋪上方,這樣龍哥終於可以不用轉頭就能看見對方了。
阿華用銳利的眼神瞪視著龍哥,然後他輕輕地問了一句:“你還想玩下去嗎?”
就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龍哥卻像聽到了驚雷一般。他的臉頰不由自主地顫抖著,目光中的憤恨突然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恐懼。
還要玩嗎?自己百般得勢的時候尚且如此,現在已經癱瘓在床,還能怎麽玩?對方想要碾死自己,恐怕比碾死隻螞蟻都要簡單呢。
見龍哥如此神色,阿華便把目光收了回去。他一貓腰坐在了剛才警察拖過來的那張板凳上,然後拿起龍哥的右手,一邊擺弄著一邊說道:“你的傷情我詳細問過了。找個好大夫做了手術,再精心的調養,恢複上半身的功能還是很有把握的。如果運氣再好一點,你以後或許還可以拄著拐杖站起來。”
龍哥斜眼看著阿華,不管對方此話的用意如何,在他看來,終究能使黑暗的未來之路又燃起些許希望。
阿華這時把龍哥那隻毫無知覺的右手重新放回到床邊,又說道:“你現在指望誰來幫你?高德森?嘿嘿,他要你這個廢人幹什麽?倒是我們兄弟一場,就算是有些誤會,也不至於完全丟下你不管……”
“行了,你別說了。”龍哥艱難地鼓動著喉結,半晌之後,他長歎一聲,哽咽著說道,“我服了……”
阿華便伸手在龍哥的肩頭拍了拍,那是對方殘存不多的尚有知覺的軀體,然後他又衝著門外揮了揮手:“警察同誌,我們聊完了。您進來吧,沒問題了。”
“沒問題就好。”警察一邊進屋一邊把那張認定書又翻了出來,“那你們雙方就在認定書上簽字吧。”
阿華先簽了字。龍哥已無法完成這麽高難度的動作,還好在警察的協助下按了個手印。然後由老婆作為他的監護人代簽了認定書。這些工作做完,警察便心滿意足地拿著資料回去交差了。阿華則不冷不熱地和周圍眾人閑聊了幾句,沒多久也起身告辭。
剛剛走出病房,還沒拐到樓梯口內,卻見迎麵一個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趕來。那是一個健碩的男子,手裏提著果籃鮮花,一臉風塵仆仆的樣子。
“豹頭。”阿華認出了那人,便搶先叫了一聲。
豹頭一愣,他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阿華。
“來看龍哥啊?”阿華卻像沒事人似的閑嘮著。
“是……華哥。”豹頭尷尬地賠著笑問道,“你剛出來的?龍哥怎麽樣了?”
“廢了。”阿華淡淡地說道,然後他又向豹頭身前壓上一步,特意補充說,“被我撞的。”
豹頭睜大了眼睛,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就在他愕然的情緒中,阿華早已邁開大步,悠悠然地揚長而去了。
阿華獨自走出醫院大門,在路邊稍站了一會兒。很快有一輛白色的轎車從停車處駛出來,開到阿華身前停下。從副駕駛的車窗裏探出馬亮的腦袋:“華哥,快上車吧。”
阿華鑽進了車後排。小車隨即發動。開車的卻是嚴厲,他轉頭殷勤地打了個招呼:“華哥,您這一天可真辛苦了,一夜沒睡吧?”
阿華打著哈欠:“沒什麽,早就習慣了。”他昨天一整夜都在交警隊錄口供,畢竟也是個重大事故,雖然設計得滴水不漏,但人還是免不了要吃些苦頭的。
馬亮在一旁咕嚕起來:“您也是的,這些髒活隨便找個弟兄去做就得了,幹嗎還把自己折進去?”
嚴厲嘿嘿地笑起來:“這你就不懂了吧?就那什麽阿龍能值得華哥親自出馬?華哥要的是這個效果。要讓大家都知道,阿龍對華哥起了二心,華哥就把他給撞廢了,撞了之後還去醫院看他。以後誰還敢不服?”
馬亮露出恍然般的表情,然後他扭頭看著阿華,似乎想從對方身上得到進一步的證實,不過阿華卻默然不語,馬亮便識趣地打住了這個話題。
小車一路穿行,最後停在了夢鄉樓酒店的門口。馬亮搶先跳下車,幫阿華打開了後座車門。阿華下車後先環顧了一會兒,此刻已接近傍晚的飯店,卻見酒店門口不斷地有食客結伴而入,營業秩序顯然已恢複了正常。
阿華衝著馬亮微微一笑,略示讚賞,那邊嚴厲也把車入位停好,三人一同向著酒店內走去。
馬亮早已提前安排好了最好的包間,裏麵酒菜齊備自不用說。而當三人進入包間的時候,裏麵已有一人在等待著他們。
那是個清秀文靜的女子,穿著打扮也很清純。她一邊叫著“華哥”一邊迎上前去,神態中卻又透出一股十足的柔媚勁兒。
“你還別說,真有點大學生的樣兒呢。”嚴厲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那個女子,半開玩笑地讚了一句。那女子正是在廣寒宮夜總會內化名為“小靜”的明明,她昨夜的裝扮行為都是在阿華的授意下完成。龍哥貪酒好色的毛病道上早有耳聞,尤其是容貌清純的女大學生對他最有殺傷力,所以阿華便瞄準對方的弱點定好計謀,果然一擊中的。
明明招呼著三人落座,然後又是端茶又是點煙。她原本就是服務場上混慣了的人,料理這些小事當然是不在話下。
“行了,別忙活了。”阿華揮了揮手,“你也坐下吧,這兒有服務員呢。”
“我的服務員可不如明明伶俐,漂亮程度就更不如啦。”馬亮一邊說著吹捧的話,一邊給明明拉過一張椅子,並且特意安排在了阿華身邊。
看明明坐下之後,阿華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怎麽樣,警察那邊好對付嗎?”
“有什麽不好對付的?就裝得非常害怕,然後一口咬定全都是意外不就完了嗎?”明明頗得意地挑著眉頭,又道,“再說了,誰沒見過幾次警察呀,怕什麽?”
“嘿嘿。”嚴厲看著明明那副樣子不禁莞爾,“行啊。你要是個老爺們以後肯定能混出來。”
馬亮也嘻嘻一笑,卻道:“女人也有女人的好處,華哥身邊需要有個女人。”
明明垂下頭,像是有些害羞似的,同時又用眼角瞥了瞥阿華,暗自歡喜。
阿華卻沒有心思和他們打趣,他看著身旁的明明,神色有些嚴肅。明明很快感覺到氣氛不對,便抬起頭問道:“怎麽了?”
“你明天就離開省城吧。”阿華拋出這句話之後,又轉頭吩咐馬亮,“一會兒你去賬麵上給她提兩萬塊錢。”
明明一愣,臉上的神色瞬間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為什麽要讓我走,我做錯什麽了?”她委屈地問道,眼圈都有些紅了。
嚴厲和馬亮對視了一眼,心中各自有數。卻聽嚴厲笑著解釋說:“華哥這是愛護你呢。阿龍就這麽被撞廢了,你如果再待在華哥身邊,恐怕會有麻煩。”
“我不怕。”明明嘟起嘴說道,“就算我和華哥認識又怎麽樣?又找不到我們事先串通的證據,警察不是都拿我沒辦法嗎?”
嚴厲搖搖頭:“這不是警察的問題,主要是防備高德森那邊。他接連吃了幾個大癟,肯定不能善罷甘休啊,我們幾個倒沒事,你一個女人還是小心點好。”
明明還是那句話:“我不怕!”她睜大眼睛看著阿華,希望對方能夠改變主意。
“別說了,就這麽定了。”阿華的語氣很堅決。其實說到底他還是對明明不太放心,她畢竟是個女人,萬一落到高德森手裏,扛不住威逼利誘那就麻煩了。
明明癟了癟嘴,不敢再說什麽,隻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馬亮見場麵有些尷尬,便出來打了個圓場:“哎呀,隻是讓你先出去避一避,等事情過去了華哥肯定會接你回來。到時候你在華哥心裏的地位可就不一樣啦。”
明明眼淚汪汪地看著馬亮,對方的最後一句話總算讓她找到了一點安慰。
“行了行了,快吃飯吧。”馬亮拿起筷子招呼著,“今天這桌都是夢鄉樓新上的招牌菜,大家嚐嚐怎麽樣。”
折騰了一整天,阿華也確實是餓了。當下便不再多說什麽,隻管大快朵頤。馬亮等人在一旁陪著,其間免不了要暢飲幾杯。明明自己吃得很少,光顧著給阿華倒酒點煙。嚴厲看在眼裏,心中暗自讚許。他本身也是管場子的,對風塵中的女子了如指掌,明明那種體貼入微的勁頭倒的確是情感的真實流露,並無矯揉的做戲感覺。
酒至半酣的時候,嚴厲的手機響了起來。他出去接了個電話,回到包廂的時候臉色愉悅,對阿華說道:“華哥,月靈剛才打電話來了,她帶的那幫小妹們現在都想回來做。”
阿華淡淡地“哦”了一聲,道:“回來就好。”從他的神態看得出,這番變故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呸,牆頭草!還有臉回來?”明明啐罵了一句,一臉的鄙視。
“月靈說先前廣寒宮許給她們的提成比皇宮高五個點,她們一時心熱就過去了,現在想想還是覺得華哥仁義,跟著華哥混才有前途。”嚴厲一邊說一邊笑,自己都覺得這些話實在虛假,最後看著阿華道,“月靈還想當麵給您賠個罪。”
“賠罪倒不用了。”阿華沉吟片刻說,“告訴她們好好幹,隻要她們幹好了,皇宮的提成也不會比其他場子低。”
嚴厲點頭道了聲:“明白。”心中則欽佩不已。如此恩威並施才稱得上真正的大哥風範,自己要學的地方還多著呢。
“豹頭呢?他還沒個說法?”卻聽馬亮在一旁問了句,像是有所期待似的。
阿華立刻搖頭道:“別想他了。豹頭和月靈是兩回事,兄弟情分也能來回倒?”
馬亮不說話,自己喝了杯酒。他以前和豹頭的關係最好,現在弄成這樣難免有些傷感。
眾人又各自吃喝了一會兒,眼看得酒足飯飽,嚴厲便提議道:“一會兒到我場子裏玩一玩吧。媽的,前兩天憋屈壞了,今天得好好放鬆一下。”
馬亮剛想應一聲“好”,忽見阿華沉著臉沒有發話,趕緊把到了嘴邊的喝彩聲又咽了回去。
阿華注意到馬亮的神態,笑了笑說:“你們倆去吧。”
嚴厲看看阿華,又看看明明,似乎明白了什麽,便衝馬亮偷偷使了個曖昧的眼色。不過他的猜測很快就被證明是錯誤的,因為阿華隨即又說道:“不過你們得先把明明護送回去,我另外還有點事情。”
明明仰頭看著阿華,勉力掩飾著失望的情緒。不過她並沒有多說什麽,因為她知道自己根本無力改變那個男人的任何想法。
一個小時之後阿華出現在綠陽春餐廳中。因為剛剛飽餐過一頓,所以他隻是要了一杯綠茶,在柔和的小提琴樂曲聲中慢慢地品味著。
那樂曲像山間的溪流一樣清靈純淨,滌蕩著阿華內心深處的暴戾和血腥。他微微地閉上眼睛,開始撥弄手掌中的一串佛珠。
這佛珠曾經戴在鄧驊妻子的手腕上,那女人每天為自己的丈夫祈禱平安,可惜鄧驊終究未能逃脫Eumenides的死刑懲罰。鄧驊死後,龍宇集團的兩個副總圖謀霸占鄧氏家產,結果雙雙死於阿華的設計之下。鄧妻知道此事後並沒有多說什麽,她隻是把這串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佛珠送給了阿華。
阿華當然明白對方的用意,但他停不下來。就像今天下午,當他聽到龍哥老婆悲傷絕望的哭泣時,他也會產生憐憫和愧疚之情,可他卻仍要板起麵孔用最淩厲的目光去摧毀對方僅存的防線。
這就是江湖,隻有獲勝者才能生存下去。即便因此而血腥累累,不得不撫摩佛珠來尋求片刻的慰藉。
無論如何,這總比讓對手撫摩佛珠來紀念自己要好吧?
演奏終了之後,阿華跟隨那個盲眼的女孩來到了後台。
“你來了。”女孩聽出了他的腳步聲,微笑道,“你今天的心情好像不錯。”
“你能感覺到?”阿華挑起眉頭,驚訝於對方的敏銳。
女孩點點頭:“對於一個瞎子來說,這個並不難。我可以聽到你的呼吸,揣摩你走路時的頻率……還有,牛牛見到你之後的情緒也可以作為參考。”
阿華看了看女孩腳下的那隻導盲犬,小家夥正衝著自己興奮地喘息著。他以前聽說人愉悅的時候身體會發出一種特殊的氣味,被犬類捕捉到之後就可以分享主人的心情。今天看來這種說法還真不是無稽之談。
略作寒暄之後,阿華引出自己此行的正題:“去美國手術的事情,我已經安排好了。你這兩天準備準備吧,大概一周後就可以動身了。”
女孩一怔,心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欣喜、渴望,還有一點點不真實的虛幻感覺。良久之後,她才得以用誠摯的語氣回複道:“我沒想到會這麽快……謝謝你。”
阿華卻不願接受對方的謝意。
“你真的不用謝我。我說過了,這隻是一次交易。”頓了頓之後,他甚至補充說,“從我的角度來講,我還真不想把你送到美國。”
“是嗎?”女孩現出些奇怪的表情。
“你走了之後,我就聽不到這樣的音樂了。”阿華一邊說一邊攤著手表示遺憾,不過對方無法看到他的肢體動作。
“是這樣啊。”女孩笑了,“其實我已經考慮到了,所以特意給你們準備了禮物。”
說話間,女孩從自己琴包的夾層裏摸出了兩張光盤:“這些都是我最喜歡的曲子,我分成了兩張光碟,一張是給你的,還有一張,請幫我轉交給他吧。”
阿華當然知道“他”是誰。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接下了那兩張光盤。
“而且我很快就可以回來了呀。”女孩又說道,“到那時候,我的雙眼是不是就可以複明了?”
“應該沒問題。”阿華的回答很有把握,讓人一聽便充滿了信心。女孩睜大了雙眼,那黯淡的瞳孔中似乎已經在散發著一些光彩。
“那真是太美妙了,我幾乎無法想象。”她用興奮的語調說道。
阿華忍不住問她:“那你現在最想看到的東西是什麽?”
女孩躊躇了一會兒,然後她回答說:“人。”並且特意強調,“三個人。”
“三個?”阿華暗自猜測這裏麵會不會有自己,不過他又不好意思問出來。
好在女孩主動坦白了這個問題:“有一個人是你,另一個人是他。還有一個,是我最想見到的……”
女孩說到這裏,語氣忽然變得凝重起來。而阿華更是一愣,他沒想到那個人在女孩心中居然並沒有排在“想看到的人”中的第一位。
那排第一位的人又會是誰呢?
仍然不需要阿華提問,女孩自己已經繼續往下說道:“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隻知道他是一個凶手,在網絡上他有一個代號,叫作Eumenides。”
“什麽?”阿華無法抑製心中的驚訝,他終於忍不住叫出聲來。
女孩誤解了阿華的情緒,她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你一定也聽說過這個人,對吧?我之所以最想見到他,是因為他殺死了我的父親。”
阿華愈發覺得不可思議,他忽然發現自己很傻,對於女孩和那個人之間的故事,他根本就一無所知!
女孩這時又想起什麽,連忙解釋道:“你別誤會了,我父親是個警察,是在追蹤那個凶手的時候被殺害的,和他在網上征集到的獵物可不一樣。不過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原諒那個家夥的,我一定要親手抓住他!”
“你知道他在哪裏嗎?”阿華有些慶幸對方是個瞎子,否則自己絕對掩飾不住臉上的驚駭表情。
女孩搖搖頭:“曾經有新聞說他被炸死了。不過後來我知道那是假的,因為他又出手做了幾件案子。”略微沉默片刻之後,女孩又說道,“我希望他不要停下來,直到被我抓住的那一天。”
阿華明白女孩的意思,她絕不是讚同殺手的做法,她隻是覺得,隻要對方不停手就終究有蹤跡可循,而自己也就有了報仇的機會。
阿華看著女孩空洞的眼睛,那裏麵閃動著仇恨的光芒。阿華苦笑著,同時感覺到一絲莫名的寒意。
可寒意中卻又夾雜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快感,如此的怪異……
第五章 失蹤的鉛筆
自那一夜杜明強與平哥等人放手一搏之後,424監舍的人員格局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原本風光無限的黑子地位一落千丈,隻能和小順一起擠在外屋那張臭氣熏天的床鋪上。平哥仍然是監舍老大,但行事風格卻改變了許多,不再隨心所欲、無所忌憚。
杜明強儼然成了監舍的二號人物,不過他除了關照關照自己的朋友杭文治之外,並不願意摻和其他人之間的紛爭。平哥等人自然也不會再去招惹這個什麽都知道的“記者”。
阿山取代黑子成了平哥新的臂膀。雖然有了些實權,但他並不敢像昔日黑子那樣跋扈。他和黑子、小順其實形成了一個相互鉗製的三角關係:每個人都掌握著其他人的秘密,同時自己也被其他人鉗製掌握著。
杭文治的日子就輕鬆了。在這一夜發生的變故中,他並沒有得罪任何人,但是卻成為了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握住了黑子、阿山和小順的把柄,同時對自己卻毫無牽製。即使沒有杜明強罩著他,監舍裏的其他人也不敢再隨意欺淩他了。
這種格局的變化也體現在了此後的勞動安排上。黑子和小順自然開始承擔最重的任務,阿山原本可以輕鬆許多,但他為人低調謹慎,並不願意占便宜落人口實,所以他把省下來的份額給了杜明強,杜明強當然也不獨占,總是順帶照顧一下杭文治。這兩人得個輕鬆,幹完活了就湊在一塊兒閑聊閑聊,關係愈發的親密。
如此幾天倒也無事,不知不覺又到了周末。按照監獄內的管理製度,周末犯人是不用勞動的,這兩天的時間一天用來安排親友探視,另一天則集中進行思想政治學習。
周五晚上便有管教將第二天的探視安排告知了相關犯人。有人來探視的犯人自然喜上眉梢,因為通過這樣的機會不僅可以得到親友們捎來的食品等緊俏物資,更重要的是能享受到一次溫暖平等的情感交流——這正是所有犯人們最渴望得到的東西。
“杜明強,探視時間:上午九點;杭文治,探視時間:上午九點半;鍾小順,探視時間:上午十點。”管教在424監舍前嚷嚷了幾嗓子之後,便又向著其他監舍而去了。
“行啊,記者。你不是說沒人管你麽?這不還是有人來看你了?”平哥躺在自己的鋪位上,用腳往對麵床上鋪指了指——那個鋪位原本是小順睡的,現在已經屬於杜明強。
平哥和黑子、阿山入獄的時間比較長,已經很少會有親朋來探望他們。所以他們便很關注同監舍犯人的待遇,因為一旦有人收到親友送來的食品,按規矩總是要拿一些出來給“大哥”們分享的。小順的家人一直來得比較勤,算是在這方麵對監舍“貢獻”最大的一個。而杜明強則寒磣得很,自打他入獄之後從來沒人來看過他。所以這次的探視安排中出現了杜明強的名字,平哥反而覺得有些奇怪了。
杜明強在上鋪“嘿”了一聲道:“不見得是什麽好事。”同時心中也在暗自思忖:知道自己身份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委實不多,除了“四一八”專案組的那幾個警察之外,就隻有阿華了。明天要來見自己的人會是哪一個?來人又會抱著什麽樣的目的呢?
平哥見杜明強不願多說,也就懶得和他搭腔,轉而去調侃杭文治和小順,問他們是不是有相好的小妞要來。小順涎著臉嘻嘻哈哈地應付著,杭文治卻沉默不語,像是被說中痛處一般。
平哥純屬要尋個開心,於是又撇下杭文治專攻小順。小順被撩撥了幾句之後,情緒也亢奮起來了,開始沒邊沒譜地吹噓自己入獄之前風流倜儻,當時學校裏那幾個“太妹”被他把了個遍,現在還有人要死要活地等著他出獄呢。
黑子正在衛生間裏撒尿,見小順越說越嘚瑟,便一邊拎著褲子一邊出來插話道:“你他媽的吹牛逼吧。就你這包還把小妹呢?我看你裝小白臉給別人舔舔屁股還差不多!”
“我怎麽了?”小順不服氣地昂起脖子,“我在學校也是‘四大金剛’之一,那些太妹們就是整天圍著我轉,怎麽了?”
“怎麽了?就你這小樣毛還沒長齊吧?來,先讓大爺驗個貨。”黑子存心要調戲小順,說話間突然伸出手去,在小順的襠部重重地掏了一把。
以前在424監舍裏,小順也是被平哥、黑子等人調笑慣了的。有時候即便過分一點,他也隻能幹笑著悻悻了之。不過自從那天晚上黑子被爆出“諜報”的身份之後,小順對黑子的態度便有了些潛移默化的改變。此刻再次受到對方侮辱,他這可忍不住了,起身便推了黑子一把:“我操!我驗你個媽的驗!”
黑子萬萬沒想到小順會突然動手,猝不及防下被推了一個趔趄。他的臉色刷的一下變了,惡狠狠地吐出句髒話,搶上一步摟住小順就要揍,小順也不含糊,手腳並用和黑子糾纏在了一起。
“幹什麽呢?都給我住手!”平哥眼見事態有些失控,便從床上坐起來喝道。小順和黑子停了手,但相互間仍然拉扯著衣領,臉紅脖子粗的。
“撒野是吧?”平哥瞪著那兩人,“有閑勁都給我刷廁所去!”
黑子看出平哥是真生氣了,便鬆開了小順解釋道:“平哥,你可看見了,是他先跟我動手的。”
“行了行了。”平哥沒心情給這兩人評判是非,隻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也是的,我跟小順逗兩句,你他媽的瞎摻和啥?”
黑子沒啥話說了,他咽了口唾沫,心情無比沮喪。他在平哥心中的地位顯然已經大不如前,就連和小順發生矛盾,平哥居然也沒有站在自己這邊。
小順見黑子挨罵心中自然是一陣暗爽。不過他也知道自己的斤兩,不敢太過嘚瑟。隻是又橫了黑子一眼,然後便爬到自己床上假裝睡覺去了。
經過這麽一鬧,平哥也沒了玩笑的興致。眾人各歸各床,橫躺著百無聊賴。隻有杭文治盤腿獨坐,眼望著氣窗外的無邊夜色,思緒難平。
第二天一早,犯人們起床之後先吃了早飯,然後集中到監舍前的一個院子裏放風。昨天晚上被點到名的犯人則按照預定好的時間,依次被帶到探訪室裏接受親友的探望。
杜明強是424監舍裏第一個被安排探望的人。當他被帶到探訪室的時候,來客已經等了他一會兒。那人約摸三十歲左右的年紀,長方的臉形,身材高大挺拔,正是鄧驊生前的貼身保鏢阿華。
管教給杜明強解開手銬,然後退到了探訪室門外。
杜明強拖動著腳鐐在阿華的對麵坐下,他隻是默默地看著對方,並不急於說話。
阿華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目光深沉卻又絕不流露出過多的情緒。兩人就這樣對視著,在他們的視線之中似乎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最終還是阿華打破了這份沉默。
“你托我辦的事情,我已經安排好了。”在說話的同時阿華移開視線,開始四下打量探訪室內的陳設格局。
“哦?”杜明強仍然在看著對方,而他探詢的語氣顯然是希望對方給些更加詳細的信息。
阿華便掃了杜明強一眼,繼續說道:“我聯係了最好的醫生,出國的手續也辦妥了,下周就可以出發。那邊的醫院提供全程貴賓式服務,從接機到入院手術都有專門的護理人員負責,我還特別要求配備一名中文翻譯。”
杜明強臉上露出笑容,讚了句:“很好。”不過他並沒有說“謝謝”一類的客套話,因為他們之間隻是在完成一場交易。
阿華自然也很清楚這裏頭的幹係,所以在得到對方的讚許之後他隻是淡淡地反問了一句:“現在我們之間兩清了吧?”
杜明強回答:“是的。”隨即他再次感受到了對方的目光,而這一次的目光中包含著一種灼人的銳利感覺。
“所以我們之間該處理另外一些事情了。”阿華一字一句地森然說道。
杜明強當然知道“另外一些事情”指的是什麽:他設局殺死了鄧驊,對方無論如何都是要找自己報仇的。不過他對此並不反感,他甚至很欣賞阿華的忠誠,所以才會把鄭佳托付給對方——事實證明這是個正確的選擇。此刻麵對著阿華憤怒的目光,杜明強很認真地點了點頭道:“你有這個權利,我會等著你。”
阿華也點點頭,兩人之間便用如此簡單的對話完成了一場生死之約。然後阿華從外衣口袋裏摸出一張光碟放在桌麵上,告訴杜明強說:“這是她托我帶給你的。”
杜明強的心“砰”地劇跳了一下,他眯起眼睛敏感地反問道:“她知道我在這裏?”
阿華注意到杜明強的情緒變化,並且立刻判斷出對方在擔心什麽。他的嘴角挑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同時如實告知對方說:“她並不知道你的情況,她還在期待著視力恢複之後與你相見。”
杜明強鬆了口氣,他把那張光碟抓在手裏,輕輕地撫摩著。
“你給他什麽東西?”押送杜明強的管教一直在探訪室門口監視著室內的動靜,見到這兩人在傳遞物品,他便走上前喝問了一句。
杜明強連忙賠著笑:“隻是一張光碟。”
“我們得先審查一下碟片內容,這是監獄的製度,請你理解。”管教一邊說一邊衝杜明強伸出手。
杜明強無奈地撇撇嘴,將那張光碟交到了管教的手中。
阿華已經完成了此行的使命,見管教正好進來了,他便禮節性地打了個招呼,然後不再搭理杜明強,自顧自起身離去。
杜明強看著阿華走遠,他主動把雙手伸出來,擺出配合管教戴手銬的順從態度。
管教卻笑了:“急什麽?你的探視時間還沒到。”
監獄規定的探視時間是每次半個小時,一般探視雙方都會覺得這時間短得轉瞬而逝,像阿華這樣不到五分鍾就起身離去的情況實在少見。
杜明強有些無奈,他看著管教苦笑道:“那您是什麽意思?我一定要在這裏待夠時間嗎?”
“還有人等著見你呢。”管教說完這句話之後便背著手走出了探訪室,不一會兒一個身著便服的中年男子出現在門口,他和管教點頭打了個招呼,然後進屋坐在了杜明強的對麵。
杜明強看著對方笑了笑,那個人是他的老朋友了,他隻是沒想到對方會和阿華前後腳到來。
“羅警官,你好。”杜明強甚至主動和對方打了個招呼,那人正是省城刑警隊的隊長羅飛,也是親手將自己送入這個監獄的人。
羅飛看起來卻不像杜明強那麽熱情,他首先向對方申明道:“我並不是專程來找你的。”
“哦?”杜明強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你是跟著阿華過來的?”
羅飛點點頭:“我已經跟了他好幾天了。”
“他又犯什麽事了?”杜明強挑起眉頭,顯得饒有興趣似的。
“幫派爭鬥。”羅飛簡略地概括了一句。
“有人想趁勢吃掉龍宇集團?”杜明強猜測道。
羅飛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杜明強便又搖頭輕歎:“胃口也太大了些,搞不好會把自己噎死的。”
羅飛看著杜明強認真地說道:“市內最近已經發生了好幾起摩擦,如果不控製的話,恐怕還要出大事。”
杜明強翻了翻眼皮看著天花板,他雖然身在大獄,但羅飛提供的信息已足夠他展開一些思考。片刻之後他對刑警隊長說道:“阿華肯定知道你在盯他。即便有什麽動作,他不會給你留下證據的。”
羅飛倒也不否認,他苦笑了一下說:“是的,這麽盯下去很難有實質性的突破,而且我們的人也耗不起——所以我隻是想先摸清他的關係網,作些有針對性的防範。”
“嗯,暫時也隻能這樣,”杜明強點了點頭,忽然又看著羅飛問道,“那你為什麽來找我?”
對方既然主動問到,羅飛便不再兜什麽圈子,直入主題說:“為了那卷錄音帶。”
杜明強心知肚明,那是一卷極為重要的錄音帶!當初他為了弄清楚生父死亡的真相,不惜以身涉險潛入到“四一八”專案組內部,並且對警方的動態展開了監聽。其間卻又橫生波折:阿華為了除去野心膨脹的林恒幹和蒙方亮,假借Eumenides之名策劃了一場謀殺。這場謀殺雖然操作得天衣無縫,但前期密謀的過程卻被韓灝偷錄了下來。後來韓灝也被設計身亡,不過他設法把那卷錄音帶寄給了蒙方亮的家屬,以此作為對阿華的反撲。警方接到報案立刻去蒙方亮家中提取這卷錄音帶,隻是這信息卻被杜明強監聽到,後者搶先一步奪走了錄音帶,令警方無功而返。而那卷錄音帶正是製裁阿華的最有力的證據!
見到羅飛提起了這個話茬,杜明強便閉起眼睛微笑不語。這是一個敏感話題,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他不便說太多,否則很有可能把自己也繞進去。
羅飛知道杜明強的心思。對方不說話,他就主動攻擊對方的要害:“我知道搶走錄音帶的那個人就是你。”
杜明強睜開眼睛,用無辜的語氣說道:“對這件事情,我可從沒承認過什麽。”
“是的,你沒承認過,你如果一口咬定不知情,那我也沒什麽辦法。”羅飛攤開手做了個無奈的表示,然後又繼續說道,“不過我以前一直都很奇怪,在這件事上你為什麽要幫阿華?你們兩人的關係,應該是你死我活的狀態才對。直到這幾天我才知道了其中的答案。”
杜明強仍舊隻看著對方不說話。
“你把鄭佳托付給了阿華,對嗎?而你的籌碼就是那卷錄音帶,你以此為交換條件?”
杜明強笑了笑。既然羅飛已經跟了阿華好幾天,那麽有些事情肯定是瞞不過對方的。他斟酌了一會兒後反問道:“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的。你直接說吧,你現在想幹什麽?”
“我也可以和你交換,同樣的條件。”羅飛把身體往前探了探,想凸顯出自己的誠意,“我會幫你照顧那個女孩。”
杜明強不置可否。羅飛則繼續勸說道:“阿華的確是個很盡責的人,他給那個女孩安排的一些事情可能是我無法做到的。但你想過沒有,阿華隨時有可能被仇家殺死,或者被警察抓住,到時候那個女孩該怎麽辦?你應該找一個更長遠、更穩妥的人來照顧她吧。”
杜明強沉默了片刻,然後他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最長遠、最穩妥的人,隻有我自己。”
羅飛一愣,隨即苦笑著搖搖頭。他原本對這次談話的結果頗具信心,可對方這句話一說卻把他的期望一下子澆滅了。而且他清楚地看到兩人間的思路差異出現在哪裏。
羅飛交談的出發點在於:杜明強自己再也無法照顧那個女孩。羅飛認為這個假設是合理的,因為他已經把杜明強送進了監獄裏。可杜明強顯然並不承認這次失敗,他相信自己仍然能夠回到自由的世界,成為那個女孩身旁最穩妥的伴侶。
這樣的思路分歧根本沒有調和的可能。
無奈之下,羅飛隻好試圖從另一個角度去說服對方。
“其實把錄音帶交給警方對你是有利的。你知道阿華不會放過你,而你又在監獄中,你怎麽和他對抗?”
“我和阿華之間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我並不需要警察的保護。”杜明強先是淡淡地拒絕了對方的好意,然後又用滴水不漏的嚴謹辭令說道,“至於你說的那卷錄音帶,即使真的曾在我手中,我也不會在和阿華交易之後還留下一個副本。這不是我行事的風格。”
對方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羅飛知道已無回旋的餘地。他默歎了一聲,起身離去。不過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回頭說道:“如果你改變主意,可以隨時讓管教轉告我。”
杜明強沒有再接對方的話茬。
“不要在任何時候因為別人的勸說而改變自己既定的計劃。”這是老師給過他的教導,多年來他一直謹記在心頭。
羅飛離開之後,在門外等待的管教又進了屋。此刻半小時的探視時間已到,管教給杜明強戴上手銬,準備押送他回到四監區。兩人走出探訪室所在的大樓時,卻見另一個管教正押著杭文治在大樓門口等待著。
“你來了啊?等多久了?”杜明強看著杭文治打了個招呼。
“沒多久。”杭文治咧嘴憨憨地一笑,然後問道,“剛才來探視你的人是刑警隊的羅隊長?”
杜明強回答說:“也不算探視吧,你看見他了?”
“嗯,剛剛從這裏走出去的。”杭文治所處的位置可以看見探訪室的大門,他一定是先看到羅飛離開,然後又看到杜明強被押送出來,所以做出了上述的判斷。
“你也是被羅飛抓進來的?”杜明強猜測到,除了這個原因他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能讓杭文治認識羅飛。
杭文治尷尬地點點頭。而這時押送他的管教在他身邊催促道:“行了,瞎聊什麽呢,還不趕緊進去!”
杭文治便不敢多說,唯唯諾諾地跟著那管教走了。杜明強也不再停留,跟著押送自己的管教一路往回走。到了四監區之後,卻見犯人們仍然在小廣場上放風活動。
這廣場是在監舍大樓東麵用三麵磚牆圍出來的,麵積大概有七八百平方米。廣場中心有個簡陋的籃球場,一堆犯人正聚在上麵鬧哄哄地追搶著一隻破爛不堪的籃球。
管教把杜明強帶到院子裏,關好院門之後給杜明強打開了手銬腳鐐。杜明強不願去球場上湊那個熱鬧,就到角落裏找了個空地坐下來,懶洋洋地享受著早春時分的煦暖陽光。
過了大約二十分鍾,卻聽見管教在大聲呼喊小順的名字。小順連忙從球場上擠下來,一溜小跑來到管教麵前。管教便把手銬腳鐐又給小順戴上——這是四監區的特殊規定,這些重犯隻要走出本監區的控製範圍,原則上都是要重刑加身的。
杜明強知道這是該輪到小順去接受探視了,這同時也意味著杭文治很快就會回到監區中。
果然,小順被帶走後沒多久就看到杭文治被押送回來。刑具去除之後,杭文治也沒有鑽到球場上的犯人堆裏。他站著環顧了一會兒,很快就看到了陽光下的杜明強,於是他便向著對方走了過去。
杜明強給杭文治挪了塊好地兒,熱情地招呼道:“來,坐著歇會兒吧,這兒陽光最好,還有免費的球賽看呢。”
杭文治坐倒是坐了,但他仰頭看著天空,神情黯然得很。
“誰來看你了?”杜明強有意要挑對方多說說話,他知道剛進監獄的人很容易沉悶壓抑,尤其是見過了親友之後。
杭文治垂下眼睛答道:“我的一個同事,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杜明強略感到有些奇怪:“怎麽了?你家裏人沒來?”
杭文治沉默了片刻說:“我媽病了,中風。”他的聲音略略有些嘶啞。
杜明強看著對方,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他可以想象對方此刻的心情,那一定是充滿了自責和愧疚,焦急憤恨卻又無能為力。
良久之後,倒是杭文治又開口了。
“我今年三十二了。古人說:三十而立。嘿,你看我立了個什麽?自己過不好也就算了,還要連累我父母一起受苦……我母親身體一直不怎麽好,這次中風,得有一半的原因是被我給急的,你說我還算個男人嗎,我還有什麽臉繼續活在世上?”杭文治越說越激動,到最後聲音已經明顯地哽咽起來。
“你錯了。”杜明強拍了拍杭文治的肩頭,鄭重地說道,“越是這種情況你越得繼續活下去,這樣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杭文治抬頭看著杜明強,似乎從對方的話語中感覺到了一絲支撐的力量。
“不管受了多大的苦,不管未來多麽絕望,我們都要繼續活著。”杜明強看著杭文治的眼睛,“活下去,為了關心我們的人,更是為了傷害我們的人。”
杭文治目光中閃過一絲困惑,似乎不太理解對方最後那半句話。
於是杜明強又解釋道:“我們多活一天,那些可惡的家夥就會在不安的情緒中掙紮。如果我們死了,這些家夥就徹底解脫了,你明白嗎?”
杭文治深吸一口氣,喃喃說道:“不錯,為了那些傷害我們的人,必須要繼續活下去。”他的眼睛慢慢地眯起來,原本那種自怨自艾的悲涼神色開始轉化成一種堅強的憤怒。
很多時候,憤怒正是支撐一個人度過絕境最強勁的動力。
見對方消極的情緒有所緩和,杜明強便適時地岔開話題問道:“你朋友都給你帶什麽了?”
“就是些吃的,還有點日用品。”
“這個時候還能想著你的人,那才是真正的朋友。你能有這樣的朋友,前半生也就不算太失敗,對不對?”
看著杜明強的笑臉,杭文治也笑了。的確,隻要你認真地去尋找,生活中總有令人溫暖的地方。
“其實我倒希望你的朋友能給你帶副眼鏡來。”杜明強拿杭文治打趣道,“你要是戴上眼鏡,那我們這組的工作效率又能提高個兩三成呢。”
杭文治拍拍自己的腦袋:“剛才心情不好,把這茬給忘了。唉,隻能等下周他過來的時候再說了。”
兩人這般閑扯著,暫時淡忘了那些令人壓抑的現實。這時日頭也越來越高,時間已過了上午的十點半。424監室最後一個接受探視的小順也被押解回來了。他在小廣場裏獨自溜達著,看似漫無目的,但走著走著就來到了杜明強和杭文治的身旁。
杜杭二人看到了小順,不過懶得搭理他,隻顧繼續閑聊。
小順卻是有意要和他們搭訕:“強哥、治哥,你們倆在這兒哪?”
這兩聲哥叫得杜杭二人一愣。自從那天晚上杜明強發飆之後,小順算是服帖了,以後再沒敢在兩人麵前找茬,但這麽親熱地叫“哥”還是頭一遭,杜明強忍不住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對方,揣摩他心裏是不是在打著些小主意。
杭文治則不冷不熱地回了小順一句:“你可別叫我‘哥’,我聽不習慣。”
“不習慣我更得叫啊,每天多叫幾遍,聽著聽著你不就習慣了嗎?”小順討好似的涎笑著,然後也不待別人邀請,自顧自在杭文治身旁坐了下來。
杭文治皺起眉頭問他:“你有事沒有?”
“沒事。剛才家裏人過來,帶了些香腸醃肉,我想先分給兩位哥哥嚐嚐。”
杜明強咧嘴一笑:“不太合適吧?有好東西也應該先孝敬他們啊。”
“他們的我也留著呢。”小順急於表白道,“以前不是跟兩位哥哥有點誤會嗎?我這裏先認個錯,兩位可別往心裏去。以後有什麽用得著我的地方,隻管吩咐。”
小順一邊說,一邊往東南方向張望了幾眼。杜明強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見平哥、阿山和黑子正在那邊湊成了一堆。杜明強心中暗暗明了:小順這家夥機靈得很,眼看著監舍裏格局發生變化,他昨天又和黑子鬧崩了,這是想要找個新的靠山呢。
杜明強懶得蹚這趟渾水,就懶懶地站起身說道:“你們倆先聊吧,我走動走動。”
杭文治見這個架勢起身也想走,卻被小順一把拽住了:“哎,治哥,你怎麽也走,好歹留一個陪我嘮嘮啊。”
杭文治磨不開麵子,隻好又重新坐下。杜明強幸災樂禍地笑了笑,自己溜達到一邊去了。他知道小順這家夥雖然挺賤,但要說他真正有多壞卻也不見得。由他來陪陪杭文治倒也不錯,至少能讓後者的監獄生活多一些色彩吧。
情況果然也像杜明強設想的那樣。杭文治一開始對小順還頗為抵觸,漸漸地兩個人還真聊到一塊兒去了。要知道小順素來勢利慣了,溜須拍馬服侍人都是拿手好戲,這要一一使到杭文治身上,後者一下子也很難扛得住。
兩人正聊得熱火朝天之時,忽然一個籃球飛過來,正砸在小順的腦袋上。小順吃痛,便轉身向來球的方向罵了句:“誰啊,不長眼睛的?”
卻見一人從人叢中走出來,將砸了小順的那個籃球撿在手裏,同時大咧咧地說道:“誰說我沒長眼睛?沒長眼睛能扔得那麽準嗎?”
小順一見那人正是黑子,便心知對方一定是故意的了。看著黑子那副存心挑釁的樣子,小順氣不打一處來。他以前就沒少受對方的欺辱,但地位上的差距讓他吃了虧還得笑臉相迎。現在可不一樣了,他覺得至少黑子已經沒有資格再騎在自己的頭上。
小順往地上啐了一口,挑起嘴角罵了句:“傻逼!”雖然隻是最普通的一個髒詞,但他的神態和語氣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於輕佻的神態中透出十足的鄙視,簡直就是在用語言猥褻著對方。
閑得發慌的囚犯們此刻都圍過來看熱鬧,見小順這一下罵得漂亮,便紛紛喝彩起哄,唯恐天下不亂一般。黑子哪受得了這個?立刻把手中的球又狠狠地向小順砸過去:“我操你媽的!”
小順跳起來躲過了,那球砸在了旁邊杭文治的身上。杭文治看起來不想惹事,隻皺了皺眉頭,沒有多說什麽。小順卻不幹了,指著黑子罵道:“操,有事衝我來,你砸我朋友幹什麽?”
“朋友?”黑子不屑地冷笑著,“你倒挺能攀高枝啊?”
“你他媽的懂個屁!”小順迎著黑子走上前,“有些事我懶得說出來,真要說了,你丫的哭都來不及!”
小順這話可戳中黑子痛處了,後者立刻變了臉色:“就你媽的嘴大是吧?!”說著話,他抬手就是一掌,結結實實扇了小順一巴掌。
小順紅了眼,瘋牛一樣地撞在黑子身上,兩人同時倒了下去。然後便互相糾纏著在泥土地裏打起了滾。幾個回合下來,身體更加強壯的黑子漸漸占據了優勢,他把小順壓住,自己則起身坐在了對方的肚子上。這下小順便全麵受製,一時間反抗不得。
杭文治看到這一幕,下意識地向前走了幾步。可忽地又被一人拉住,回頭一看,正是杜明強。
“你別管了,讓他們鬧去。”杜明強搖著頭說道。在他們對麵的人叢中,平哥和阿山也抄著手,隻顧看熱鬧。反正這裏不是監舍,事情就算鬧大了也追究不到他們頭上。
這時黑子已用手掐住小順的脖子,獰笑著問道:“你服不服?他媽的還敢亂說話嗎?”
小順的臉憋得通紅,目光卻轉過來看著杭文治這邊,艱難地乞求道:“治哥……幫個手啊。”
“我操,你找他幫手?”黑子幾乎要啞然失笑了,“你們還真是王八看綠豆啊,情人眼裏出西施,包惜包……”
就在黑子驢唇不對馬嘴的排比句式中,卻見一個身影搶到了兩個人的戰團中,來人一句廢話也不多說,直接一腳踢在了黑子的肋部。黑子被踢得岔了氣,渾身的力道立刻散了。小順便趁勢掙脫了他的壓製,一挺身反而把對方掀翻在地上。
“今天就讓大家夥都看看,誰才是包!”小順起身之後就衝著黑子連踹了好幾腳。黑子一時無力反抗,隻是茫然地看著剛剛把自己踢倒的那個人,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那人正是在他看來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悶屁的杭文治。
此刻不光是黑子驚訝,杜明強也有些摸不著頭腦。當杭文治擺脫自己向黑子衝過去的時候,他還以為對方最多是要拉個架吧。沒想到杭文治居然上前一腳就踢中黑子的要害,這種火爆勁兒實在與以前的形象判若兩人。
“嘟!”一聲尖利的警笛驅散了看熱鬧的人群,值班管教提著電棍衝進場內喝問道:“幹什麽呢?!”
小順一聽到警笛聲就立刻撤到了一邊,嬉皮笑臉地看著管教說道:“報告管教,我們沒事,鬧著玩呢!”
管教看著躺在地上灰頭土臉的黑子,二話不說,拿電棍就捅了小順一下。小順“嗷”的一聲慘嚎,身體蜷成了蝦米。
“有這麽鬧著玩的嗎?”管教的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很快落在了平哥頭上,“沈建平,你說說怎麽回事!”
“報告管教,真的沒什麽事。”平哥打了個哈哈敷衍道,“就是打球打毛了,球都掉地上了,他們還搶呢。這哪是打籃球啊,都快成橄欖球了。”
黑子這時也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識趣地附和道:“報告管教,我們就是在搶球。小順他不懂規則,抱著球跑。這誰受得了啊?我非得搶過來不可。”
管教將信將疑,不過既然眾人都這麽說了,他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吹了個長哨說道:“給你們點陽光,你們就胡七八糟的燦爛。行了,放風結束,都給我回監舍裏待著去!”
眾囚犯響起一陣唉聲歎氣的埋怨之聲,但也不得不老老實實地開始排隊。杜明強排在杭文治身後,低聲問道:“你剛才怎麽回事?”
“沒怎麽回事。”杭文治回過頭平淡地說道,“我隻是想明白了,什麽事都沒理由讓自己受委屈。誰想傷害我,至少我也得讓他不舒服!”
杜明強咧咧嘴,沒想到自己先前的一席話會讓對方轉變得這麽快。他一時間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擔憂了。
眾人回到監舍之後,黑子和小順之間雖然氣還沒理順,但是有平哥壓著,兩人誰也不敢造次。黑子原本以為可以吃定小順的,但杭文治竟然會幫小順出頭,這實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後自己要以一敵二,那可就占不到什麽上風了,更何況杭文治身後還站著一個高深莫測的杜明強。黑子越想越覺得自己前景黯淡,愁悶不已。
平哥對杭文治今天的表現也頗感意外,回監舍不久就忍不住說了句:“行啊,你小子倒也有種!”
杭文治不搭腔,隻是躺在自己床上不知想些什麽。杜明強反倒有些替他擔心,他從平哥的語氣中聽不出好壞來。不過想想以黑子和小順現在的落魄地位,平哥倒不至於因為這兩人間的摩擦把事情鬧大,於是便也釋然了。
因為今天是周末,監獄裏的值班人員相對較少,食堂也不開火,飯菜都是昨天做好的,到飯點就分配到各個監舍。吃完飯之後,管教便把今天親友探視時帶來的物品分發給了相關囚犯。這些物品無論巨細,全都經過了嚴格的安全審查。
424監舍的杭文治和小順都收到了不少副食品。按照規矩自然要拿出一些來孝敬平哥,平哥和阿山兩人分了,然後又說道:“你們兩個今天讓黑子折了個大跟頭,怎麽的也得表示表示吧?”
杭文治和小順並不是很樂意,但知道平哥有心壓事,也必須得給對方這個麵子。於是兩人又各拿出些美味給了黑子,黑子麵上也過得去,打個哈哈說幾句客套話,心裏真實的想法怎樣可就難說了。
杜明強沒心思去享受舍友們的假日會餐。他掛念著阿華捎來的那張光盤,不知裏麵會是些怎樣的內容,管教又為何遲遲不將那光盤還給自己?
到了下午兩點半,午休時間結束。值班管教們又過來打開監舍,準備帶犯人們到院子裏放風。眾人便排著隊跟著管教魚貫而出,這時卻聽有個管教喊了一聲:“杜明強出列!”
杜明強橫跨一步停在了隊伍之外。
等其他犯人都走出監舍大樓之後,管教走到杜明強麵前,將一張光盤塞到對方手裏:“喏,這是你的東西。”
杜明強鞠了個躬:“謝謝管教。”
管教卻沒有完事,他左手還拿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紙盒子:“還有這個你也拿去吧,這是刑警隊的羅隊長送給你的。”
羅飛?杜明強有些意外,他接過盒子看了看,包裝說明顯示盒子裏應該是個全新的便攜式CD播放器。
杜明強體會到羅飛的苦心,一時間竟有些小小的感動。
管教在一旁觀察著杜明強的反應,對方體現出來的情緒讓他頗為滿意,於是他點了點頭,又說道:“羅隊長有句話托我帶給你,到底誰更可能成為你的朋友,希望你想清楚。”
杜明強沉默片刻,回答說:“我明白。”
“明白就好。”管教揮了揮手,“你也出去吧。”
杜明強轉身向監舍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迫不及待地打開了CD盒的包裝。他把那張光盤塞進了CD機裏,戴上耳機之後按下了播放鍵。
在杜明強步出監舍大樓的那一瞬間,午後的陽光照耀在他的臉上,與此同時,如天籟般的音樂聲也從耳機中流淌出來。
杜明強產生一種如飛翔般的愉快感覺,他癡迷般的仰望著天空,一步步地走進那煦暖的陽光中。在他周圍,其他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似乎都不存在了,他的世界裏隻剩下了陽光和音樂。
他在這樣的世界中徜徉著,幸福得像一枝綿綿細雨中的花朵。當那一曲漸漸終了之時,他戀戀不舍地按下了停止鍵。
他不知道那光盤中一共會有幾首樂曲,但無論他此刻如何的貪婪,他也舍不得一次將整盤光碟全部聽完——那樣實在是太奢侈了!僅僅是這一首樂曲,他覺得自己至少要細細地品味三天!
那該是多麽美妙的三天啊!
“你在幹什麽呢?”突如其來的話語聲打斷了杜明強的暢想,他循聲看去,卻見杭文治不知何時已來到了自己麵前。
“這是我的禮物。”杜明強晃了晃手中的CD機,“請原諒我不能和你分享,因為這禮物對我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杭文治顯然對杜明強手裏的東西並不感興趣。他拉了拉對方的胳膊,壓低聲音道:“你現在有空沒?我想跟你說點事情。”
“怎麽了?”杜明強察覺到對方的神態有些怪異,他一邊把CD機收好,一邊把自己遠遠飄散的情緒拉回到現實世界中來。
“找個僻靜的地方再說。”杭文治用目光在院子裏掃了一圈,然後向著一個冷清的背光角落走去。
杜明強跟上杭文治的腳步。到了牆角之後兩人先後停下來,杜明強用困惑的目光看著對方。
“我想過了。”杭文治開始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說道,“我要出去!”
“什麽?”杜明強皺了皺眉頭,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
“我要出去!”杭文治又說了一遍,怕對方還聽不明白,他停了一會兒之後,幹脆就直說道,“我要越獄!”
“你胡說什麽呢?”杜明強露出難以理喻的表情,他的目光往四周快速地掃了一圈,在確信沒有別人關注他們之後,他又壓低聲音道,“你瘋了嗎?”
“我沒有瘋,”杭文治的神情卻嚴肅得很,“我必須出去。我母親中風了,家裏又沒有積蓄,根本沒有錢給我母親看病。我如果不出去的話,恐怕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見到她老人家了。”
杜明強無奈地翻了翻眼睛,提醒對方:“你出去同樣也見不到她!隻要你一越獄,馬上就會有大批的警察將你所有的社會關係牢牢地盯死。你還指望能看到你母親?別做夢了!隻要你敢和家裏人聯係,鐵定會被警察抓回來的!”
杭文治搖搖頭道:“我沒有那麽傻,我出去以後當然不會和家裏人聯係的。但我會想辦法讓那個女人把錢還給我的父母,隻要能達到這個目的,我死也值了。”
“讓那個女人還錢?”杜明強看著杭文治,“你能有什麽辦法?”
杭文治猶豫了一下道:“我還沒想好……但辦法肯定是有的。我連命都不想要了,我就不信還治不了一個賤女人!”
杜明強瞪起眼睛,像是在看著一個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良久之後他苦笑道:“你真的是瘋了……”
“我沒瘋!”杭文治伸手抓住對方的胳膊,神色有些激動,“是你告訴我的,不能便宜了那些傷害我們的人。是你煽動了我的憤怒,讓我激起了複仇的欲望。現在你又說我瘋了,難道你的那些話根本就不是你真實的想法嗎?!”
“是的,我們不應該放過那些壞人,我們要複仇。但複仇並不是靠憤怒和衝動來完成的,”杜明強伸手在杭文治的腦殼和心口上分別輕點了兩下,“複仇要靠智慧和耐心,你明白嗎?”
杭文治沉默了,他似乎稍稍冷靜了一些,然後他問道:“那按你說的,我該怎麽辦?”
“老老實實地服刑,好好表現,爭取減刑。然後讓你朋友幫你找個好律師,搜集那女人侵吞你們財產的證據,如果能證明那些財產原本就是屬於你的,那麽綁架和勒索的罪名就都可以推翻了。”
杭文治失望地“哧”了一聲:“減刑?再怎麽減也得待個十多年,到時候連黃花菜都涼了!翻案就更不用想,如果能有證據的話,我還至於被送到這個地方來嗎?”
杜明強咧咧嘴,對方說的也的確是實情,他無法反駁。
片刻之後杭文治又問道:“你還有別的建議嗎?”
杜明強搖搖頭。
杭文治便堅定地說道:“那我隻能越獄了!”
杜明強不再說什麽,他一反手拉住杭文治的胳膊,把他從陰暗的牆角裏拽了出來。
杭文治吃了一驚:“你幹嗎?”
“你看看那邊。”杜明強伸手往北邊一指,“告訴我那是什麽。”
誰都看得見,那是一個高高聳立的崗樓。荷槍實彈的武警站在崗哨裏,陰森森的槍管在陽光下閃耀著寒光。
見杭文治不言聲,杜明強便冷笑著繼續說道:“這樣的崗哨遍布於監獄的每一個角落,所有犯人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你跑一個試試?哨兵想要擊斃你比打死隻豬還要容易。”
杭文治深深地吸了口氣,但眼中的欲望卻並沒有熄滅。
杜明強又退了一步說道:“就算你有隱身法,可以避開哨兵的耳目,那又能有什麽意義?要想逃往自由的世界,你還要麵對兩層樓高的監獄圍牆和牆頭密布的電網,想翻越是根本不可能的。當然了,你還可以往南邊跑,如果你能通過指紋驗證的安檢門,你就可以進入前院的辦公區域,不過我要告訴你,那裏不僅到處都是獄警,而且每個角落裏都有密布的監控攝像頭。在監獄的最南邊還有一道戒備森嚴的大鐵門,進出的車輛行人都要接受衛兵嚴格的檢查。別說是一個大活人了,就算是一隻老鼠也別想從那裏溜出去。”
杜明強的每一句話就像是一盆冷水,反複地澆覆著杭文治心中那種不切實際的衝動。最後他用一句話總結說:“這是全省戒備最為森嚴的監獄,近二十年來從未發生過成功越獄的案例,你憑什麽想從這裏逃脫?不是我看不起你,你根本就連四監區都跑不出去!”
這次杭文治沉默了許久,最後他終於開口道:“我知道很難,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幫助我,我們兩個一起逃出去。”
杜明強立刻打斷了對方的話:“我為什麽要跟你一起逃?我隻不過是個五年犯,好好表現的話三兩年就能出去了,我幹嗎要冒著被擊斃的風險陪你去幹這麽一件不靠譜的事情?”
杭文治無言以對,他看著杜明強,黯然道:“我還以為你會幫我的……”
“幫你?我看我是幫你幫得太多了!”杜明強苦笑道,“幫得你冒出了這樣荒唐的想法!”
雖然對方已如此明確地拒絕了自己,但杭文治還是不太甘心,躊躇了片刻之後,他又小聲地說道:“其實我已經想到了一些辦法……”
“那你千萬別告訴我,我會去揭發你的!”杜明強用這樣的言語徹底堵死了杭文治的話頭,然後他一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杭文治獨自一人站在廣場的角落裏,既孤單又無奈。片刻之後,他抬頭環視著那一圈高聳的圍牆,厚厚的石塊和電網隔斷了通往自由世界的道路,即使是初春的煦日照耀之下,也隻能泛起一片令人絕望的冰冷寒光。
隨後的幾天裏,杭文治再也沒有向杜明強提起過類似的話題。沒事的時候他便一個人坐著發呆,不過狀態已和剛入獄那陣截然不同。那種木木的茫然無助的神色從他臉上消失了,他的眼神中開始閃動著一些琢磨不透的光芒,好像總藏著很多心事似的。
杜明強自然能看到發生在杭文治身上的這些變化,但他卻保持著一種不聞不問的態度。事實上杭文治能產生越獄念頭,杜明強細想下來倒也不覺得特別奇怪。很多重刑犯在入獄之初都會有過類似的妄想,而時間會用一種緩慢卻又無堅不摧的力量磨礪著他們,並最終在他們的心頭裹上一層堅硬的繭子。於是那些燃燒的火苗便會失去欲望的氧氣,在殘酷的現實中熄滅、冷卻下來。
時間是最好的老師,杜明強覺得並不需要自己再去告訴對方什麽。在杭文治異想天開的時候他也樂得清靜,獨自沉迷在美妙的音樂世界中。
小順卻有意和杭文治越走越近。其中的原因或許用一句老話就可以解釋: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自從在籃球場邊聯手和黑子幹了一架之後,小順儼然已將杭文治當成了自己最親密的盟友,有事沒事都往對方身旁湊,態度殷勤有加。
杭文治原本對小順就沒什麽好感,現在心裏藏著秘密,更是不想和對方接近。但無奈大家都在一個監舍內,對方笑著臉來磨蹭,他也沒法發作。有時候杜明強看到他疲於應付的樣子不禁暗自好笑,心想:就得讓小順這個攪屎棍子給你搗搗亂呢,要不然你每天胡思亂想的,可別真的走火入魔了。
平哥也注意到了小順有籠絡杭文治的傾向。鑒於這兩人的地位在監舍裏都不高,他也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在這個監舍中平哥他唯一顧忌的人就是杜明強,隻要那家夥不再挑事,其他人是折騰不出什麽動靜的。
當然有一個人非常不爽,這個人就是黑子。那天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小順和杭文治放倒,黑子臉麵無存。以他的性格脾氣,這件事是一定要想辦法扳回場子來的!杭文治有杜明強罩著,黑子不敢動,他隻能在暗地裏瞄著小順——這小子憑什麽和我囂張?無論如何也要治服了丫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表麵平靜,暗流卻洶湧不息。轉眼又到了某個周末,這天杭文治又得到了探視的機會。中午回到監舍之後,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興奮。
“哎,治哥,你朋友又給你帶啥好東西了吧?”小順賤兮兮地湊上來問道。
“確實是好東西,”杭文治賣著關子說道,“不過這好東西對我有用,對你可就沒什麽意義了。”
小順撓了撓頭,想不出對方說的到底會是什麽。不過他的困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午飯後管教把通過審核的探望物品分發到相關人員的手裏,杭文治除了一堆食物和生活用品外,還得到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小盒子。
杭文治打開其中的一個盒子,摸出一副眼鏡架在了自己的鼻子上。自從入獄當天弄碎了眼鏡之後,杭文治就一直生活在一種半朦朧的狀態中。雖然他的近視度數並不算很高,但在行動上仍然會帶來諸多不便。
“喲,又戴上了啊?”黑子搖頭晃腦地評價著,“這才像個樣子,恢複文化人的感覺了。”
小順斜了黑子一眼,道:“治哥就是不戴眼鏡,那氣質也和一般人不一樣。”
黑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操,這馬屁拍的,見著親爹了啊?”
小順歪著脖子正要和黑子捯飭幾句,卻聽平哥忽然開口道:“怎麽弄了兩副來?還想留一副自殺用啊?”
“眼鏡這東西容易壞,留個備用的。”杭文治一邊說,一邊打開另一隻盒子,把裏麵的眼鏡拿出來看了看,覺得沒什麽問題才收起來,壓在了自己的枕頭下麵。
“大夥都用不著的東西,弄那麽多幹什麽?”平哥又撇著嘴說道。杭文治聽出了些話外音,連忙賠著笑把朋友帶來的香腸一類的方便食品奉獻出來給平哥分享。平哥當然就毫不客氣地笑納了,同時給其他人也散發了一些。眾人皆大歡喜,各自享受起“福利”,先前不愉快的氣氛也就此消弭。隻有杜明強對分到手裏的香腸似乎沒什麽興趣,他隨手把美食往床頭一扔,自顧自繼續聽他的音樂去了。
杭文治重新戴上眼鏡之後,不僅日常行動方便了許多,也提高了他工作時的效率。他本來在量圖畫線方麵就有優勢,現在視力也恢複了,製作紙袋當然就更加迅速。杭文治為人老實仗義,在提前完成自己的工作量之後也不會離去,而是繼續留下來幫其他人搭手。他的這番舉動引起了廣泛的好感,就連黑子也不得不領情,漸漸轉變了惡劣的態度。
因為每天都能提前完成工作任務,424監舍也得到了帶隊管教的表揚。衝著這一點,平哥都得給杭文治幾分麵子。不僅如此,甚至協管班長“大饅頭”對杭文治愛咬鉛筆頭的習慣也不深究了。在這個監獄裏,隻要大家勞動任務完成得好,管教的心情就好;管教的心情好了,自然大家都可以過得舒服——這是個最基本的道理,即便“大饅頭”這樣的人也是拎得清的。
轉眼又臨近周末,這天大家照例來到了生產車間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吃完午飯之後,大家剛剛坐定了,卻聽負責抓生產的黃管教在車間門口喊了一聲:“424監舍的,派兩個人出來裝貨!”
犯人們每天生產的紙袋經過打包分裝之後都儲存在緊鄰車間廁所的庫房內,快到周末的時候,廠方便會派一輛大車過來把積攢了一周的成品貨物拉走。按照規定,外界的車輛不能進入犯人集中的生產區域,隻能在剛進監獄大門的辦公區進行等待。所以就需要用人力將貨物從生產車間搬運到數百米之外的大車上。這工作當然也得讓犯人來完成,同時出於安全考慮,每次最多隻能派出兩名犯人,這兩人會足足忙活一整個下午,工作強度又大,是份不折不扣的“苦差”。通常這差事都是由各監舍輪流承擔的,這周恰好輪到了424監舍。
“黑子,小順。你們兩個去吧。”平哥努了努嘴說道,既然是“苦差”,當然得派出監舍中地位最低的兩個人,這是監獄世界中通行不二的規則。
黑子以前可是424監舍的名義“小隊長”,這回被指派去當搬運工,心理上一時有些承受不了,苦累倒還其次,關鍵是麵子可要在整個監區裏折光了。不過平哥發了話,他又不敢公然違背,隻好皺起眉頭找了個借口:“我昨天晚上睡覺落枕,肩背使不了力氣呢。”說話間他還僵硬地梗了梗脖子,煞有介事似的。
小順立刻鄙夷地揭穿黑子的把戲:“盡他媽裝蒜,剛才在食堂聞到飯香,脖子伸得比烏龜還長!這會兒又落枕了?!”
平哥也是心知肚明,當下便黑了臉,正要說幾句狠話壓壓黑子的心機時,卻聽杜明強主動湊過來說道:“得了,黑子去不了,那就讓我去吧。”
平哥斜過眼睛,他並不願意和杜明強頂真,不過自己說出的話如果輕易更改難免有損威信,便甕聲甕氣地反問道:“有你什麽事啊?”
“我就是想出去透口氣,整天待在車間裏。悶也悶死了!”杜明強笑嘻嘻地回答說。他講的倒是實話,而且苦累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麽,反倒可以趁機鍛煉鍛煉許久未曾舒展的筋骨。
平哥猶豫了片刻,忽然想到黑子和小順素來不和,如果放他們兩個結伴出去,搞不好又鬧出什麽亂子來。顧慮到這一層後,平哥便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點頭道:“行吧,那就你和小順去。”
沒想到杭文治這時也跳了出來,主動請纓:“平哥,我也去吧,讓小順歇會兒。”
平哥這次想也不想地瞪起眼睛:“你添什麽亂?你去搬東西了,監舍的生產任務誰來完成?”
杜明強知道杭文治的心情,對方是想方設法要和自己單獨相處。於是他笑了笑,附和著平哥的話語:“你出去幹什麽?就你這小身子板,沒等走到監區外就得廢了!”
杜明強話裏有話,別人感覺不出什麽,杭文治卻聽得清楚。他知道對方仍然對自己提出的越獄想法無動於衷,失望之餘,也隻好悻悻地坐了回去。
小順原指望杭文治能把自己也替下去的,不過一見形勢不對,馬上便甩開了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治哥,這種粗活哪用得著你動手?讓我和強哥去就行了,大家都不是怕吃苦的人,不做什麽偷懶耍奸的髒事兒。”
小順一邊說,一邊興衝衝地站起身,順帶用眼角睥睨著黑子。他這番表演既拔高了自己的姿態,又不失時機地杵了黑子一個難堪。黑子心火燎燒,但自己理虧在先,隻好暫且忍下這口氣去。
平哥對這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耐煩地“呸”了一聲,罵道:“都他媽的別廢話了,快去!”
小順不敢再嘚瑟,乖乖地往庫房方向走去。杜明強優哉遊哉地跟在他身後,似乎所有的明暗紛爭都和自己毫無關係。黑子用眼神勾睖著小順的背影,心中暗想:不管怎樣,老子還不是免去了這趟苦差?你小子也就占了點嘴上的便宜,等老子逮著機會了再慢慢地收拾你!
那邊犯人班長“大饅頭”已經把一輛運載貨物用的手推鐵板車挪到了車間門口。小順和杜明強需要完成的第一步任務就是把一箱箱打包好的紙袋從車間緊裏麵的庫房搬放到門口的鐵板車上。那些紙袋裝箱的時候都壓得嚴嚴實實,每箱的重量足有好幾十斤。兩人全靠徒手搬運,杜明強倒還不在話下,小順可就有些吃力了。因為要在黑子麵前來來往往的,小順又不想丟了麵子,隻好咬牙緊繃著,每把一箱紙袋搬上推車後,便齜牙咧嘴地在車間門外喘息一番,暗自咒罵叫苦。
終於把那鐵板車裝滿,兩人接下來就要把這車貨物運送到監獄中的辦公區域了。杜明強主動往小車的推杆前一站,兩手一張,一個人就把住了整個推車。小順見對方這副架勢,自己也樂得偷懶,隻在旁邊扶著車上的貨物,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意思。獄方這時也專門派來了一個年輕管教,一邊給這二人引路,一邊也起到管理監視的作用。於是一行三人連同那輛裝滿貨物的推車便不緊不慢地離開了改造車間,向著監區之外的天地而去。
出了四監區之外是一片開闊的農場,不少其他監區的犯人正散布在農場中辛勤勞作。這裏視野開闊,無遮無攔,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哨樓上的衛兵看得一清二楚。
事實上,A市第一監獄從外往內可以分成三個區域。緊挨著監獄大門的是一片辦公區,集中了監獄管理幹部的辦公室和一些後勤輔助機構。辦公區往後就是關押犯人的監區了。不過這監區又分成兩個部分。第一、二、三監區關押的都是十年以下的輕刑犯,這三個監區自成一塊,是整個監獄中麵積最大的部分。輕刑犯主要從事一些戶外的勞作,現在杜明強等人正在穿行的就是這個區域。
第四監區因為關押的都是十年以上的重犯,所以被安排在了監獄的最深處。這個區域占地不大,但卻是監獄中戒備最為嚴密的所在。監區犯人的勞動改造也必須在室內展開,以保證這些危險分子隨時都處於攝像探頭的監控之下。在他們外圍的那片農場則可以被視為一個“緩衝區”,即使有重刑犯僥幸逃離了第四監區,他要想穿過這樣一片廣闊的農場時,也一定會被哨樓上的衛兵發現。
三人在田地間穿行。此刻正值暖春時分,微風徐過,帶來一陣陣清新的田野芬芳。杜明強自入獄以來就很少離開那牢籠一般的四監區,現在有機會舒展一下身心,不免有些暗自陶醉。他貪婪地大口呼吸著,耳畔似乎又響起了一連串美妙的樂曲聲。
愉快的感覺總是短暫的。杜明強覺得自己還沒走幾步就已經穿過了整個農場,當威嚴的監獄辦公樓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春風和音樂便雙雙消失無蹤了。
確切地說,這應該是一個樓群,十幾幢建築鱗次櫛比,隔斷了監區和監獄大門之間的聯絡帶。奇特的是,這些建築的外觀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四方形,每一幢建築的外沿都由很多斜邊構成,有的是六邊形,有的是八邊形,有的或許更多。當這些建築非常緊密地排列在一起時,建築之間一條條狹窄的通道就組成了一片曲徑彎繞的迷宮。據說這些通道的構造當初是經過高人指點,符合傳說中八卦陣的原理。不熟悉其中奧妙的人進入樓群之後,走不了幾步就會徹底失去方向感。你不知道該往哪裏去,也不知道每幢樓底部的入口到底在哪裏。如果你沒頭沒腦地亂紮一通,最終不是回到監區農場,就是來到一扇由森嚴武警把守的鐵門前,淪為悲慘的甕中之鱉。
杜明強站在樓群腳下,陽光從高處狹小的間隙中刺射過來,晃得他有些頭暈目眩。而就在此時,他的耳畔也響起了管教嚴厲的嗬斥聲:“亂看什麽?!把頭低下來!”
杜明強知道這是犯人進入辦公樓區時的規矩:必須低著頭走路,嚴禁東張西望。於是他老老實實地按照管教的要求垂下了頭。一旁的小順當然也不敢違抗,兩人推著車,用眼睛的餘光瞄著管教,緊跟著對方的腳步走進了七彎八繞的樓群之中。
一路不知拐過了幾個彎,其間時常會有其他的監區工作人員走過,與帶隊管教熟絡地打著招呼。在這個過程中,杜明強和小順一直保持著謹小慎微的姿態。他們很清楚,這裏不僅是監區管教最集中的區域,而且每個角落都處於嚴密的監控網絡中,是萬萬不可造次的。
五六分鍾之後,忽覺前方一片明亮,有了豁然開朗般的感覺。杜明強心中一動,估計應該是走出辦公樓群了。而管教則在此刻又開口說道:“行了,把頭抬起來吧。”
杜明強舉目四顧,卻見那群辦公樓果然已被自己甩在了身後。從正麵看過去,那些樓宇一幢幢門闊窗明,竟絲毫沒有在監區中看來的那種詭異的壓抑感。杜明強不禁在心中暗暗讚歎樓群設計者的天工匠心,僅僅用樓群的正反兩麵便渲染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辦公樓群距離監獄的大門還有五十來米的距離。這片空地除了做一些綠化之外,主要便是當作停車場來使用。廠方派過來裝貨的大車就停在離樓群出口不遠的地方,一個中年漢子正靠在車前廂上抽著煙,看樣子應該是隨車的司機。
“你們倆趕緊過去裝貨吧,具體的要求聽從劭師傅的安排。”管教一邊吩咐著,一邊衝那個抽煙的漢子揮手打了個招呼,那人正是他口中所說的“劭師傅”。
劭師傅掐了煙,走到車尾把擋蓋卸開。他看起來有五十來歲的樣子,身體倒還健碩,但黝黑的臉上皺痕密布,似乎是經曆過了太多的世間滄桑。
“師傅,您說句話,該怎麽裝?”杜明強把鐵板車推過去,主動問道。
劭師傅卻沒有立刻回答,他自己一翻身跳上了卡車後鬥,然後淡淡地說了句:“你們把箱子遞給我就行,我自己來裝。”
“我們兩個人遞,你一個人裝?”杜明強追問了一句,略略有些不解,這樣的分配顯然並不合理。
劭師傅應了聲:“對。”然後也不解釋,隻是在車上做好了接貨的姿勢。看來他是個不太喜歡說話的人。
杜明強便從推車上抱起一隻箱子遞給劭師傅,為了讓對方少費點力氣,他特意把箱子高高地頂在肩膀上。這樣劭師傅不用彎腰就可以把箱子接走,然後噔噔噔快走幾步,將那箱子碼在了車鬥的緊裏頭。
旁邊小順也開始幫手,他的力氣不足,無法將箱子舉過肩頭,杜明強便會接過箱子幫他完成這個工作。於是很快這三人之間便自然地形成了分工:小順負責把箱子從推車抱到卡車前,杜明強把箱子舉高,而劭師傅則負責在車廂上裝貨。一開始這三人倒還銜接得上。當車鬥裏層的箱子壘高之後,劭師傅的工作量就越來越大了,他漸漸開始跟不上先前二人的節奏。
杜明強眼見著劭師傅往高處壘箱子的動作漸漸吃力,於是他一撐車鬥也跳上了車,對劭師傅說道:“師傅,您下去遞箱子吧,上麵的活兒我來幹。”
劭師傅“嗯”了一聲,有些詫異地看著杜明強。
“我年輕,體力好!”杜明強一邊說,一邊拍了拍自己結實的胸膛。
劭師傅上下打量著杜明強,透出些不太放心的樣子。
“該怎麽裝,有哪些要求,您說明白了就行!”杜明強回視著對方的目光,自信而又誠懇。
劭師傅終於開口了:“先緊著車鬥裏麵壘,壘四層,一定要壘齊。”
“好嘞!”杜明強應了一聲,彎腰從車下小順手中接過一隻箱子,按照劭師傅的要求壘在了車鬥內側。此刻箱子已經加到了第四層,但杜明強壘起來仍是舉重若輕般自如,這一方麵得益於他的身高,另一方麵也印證了他確實有個強健的體魄。
劭師傅看到對方這副利索勁兒,踟躕的臉上終於透出讚賞的神色來。杜明強這會兒又跑回他的身邊,微笑著問道:“怎麽樣?我這活兒還行吧?”
劭師傅點點頭,他也給對方回了一個笑容,不過那笑容隻是略略一綻,隨即便淹沒在滿臉縱橫滄桑的溝壑中了。
“您下去吧,上麵交給我。”杜明強又一次提議。這回劭師傅沒再猶豫,他跳到車下,取代了杜明強先前的崗位。於是三人又恢複了先前的運轉狀態,而這一調整之後,每個人的能力都得到了最大的發揮,整體速度自然要快了不少。也就十來分鍾的時間,平板推車上的貨箱便全部被轉搬到了卡車上。
這樣的工作效率讓在一旁監看的管教都覺得有些意外,他迎上來道:“嗬,今天這活兒幹得夠快的啊?”
劭師傅看著杜明強說:“這小夥子不錯。”
管教和劭師傅已經相處多次,知道這個漢子平時言辭極少。這看似簡單的話語可算是對杜明強相當的誇讚了。自己帶的犯人爭氣,管教自然也有麵子,不過職業的需要讓他不能把滿意的情緒過於明顯地掛在臉上。相反,他還要擺出嚴厲的神色呼喝著杜明強:“還不下來?趕緊跑第二趟啊,早點幹完早點收工!”
杜明強輕輕一躍跳到地上,拉起平板車招呼小順:“走吧。”
小順咧咧嘴,想說什麽又不好開口似的。看杜明強走得暢快,他也隻好緊趕兩步跟上去,一隻手裝模作樣地搭在推車上,出工不出力。
依舊由管教帶路,一行三人穿過辦公樓群和勞動農場,又回到了第四監區的生產車間。平板車進不了車間,管教就在門外等著,杜明強和小順則前往儲藏室開始第二輪的搬運工作。
儲藏室在車間的最裏麵,兩人必須先經過車間內的工作區。黑子看到他們回來,便停下手中的活兒,揶揄著對小順說道:“哎,累不累啊?”
小順也不言語,從額頭上擦下把汗來,經過黑子身邊的時候用力一甩,鹹濕濕的汗點子就像小雨似的灑了黑子一身。
“我操!”黑子罵了起來,“噴什麽騷水?高潮了啊?”
周圍的犯人一陣哄笑,小順黑著臉,氣呼呼地加快腳步紮進了儲藏室裏。等杜明強趕過來的時候,卻見他也不幹活,隻是叉著腰站著,一副氣憤難平的樣子。
杜明強嘿嘿一笑,勸了句:“你跟他鬥什麽氣?趕緊搬箱子吧。”
“媽的,他把我當傻逼呢。”小順恨恨地往外勾睖著眼睛,像是要用目光在黑子身上剜出兩個窟窿似的。片刻後他轉頭看向杜明強,神色則變得有些無奈,說:“你能不能不要那麽積極?哪有像你這麽幹活的?”
“我多幹點無所謂,我自己樂意。”杜明強一邊說一邊甩著胳膊,“哎呀,這多少天沒動彈了?胳膊腿都快鏽住了!”
“你傻啊?”小順瞪大了眼睛,急切地想要給對方灌輸自己的道理,“你幹快了也歇不著。那邊箱子如果早搬完了,我們還得回來粘紙袋,到時候不是讓黑子他們看笑話麽?你看以前那些搬箱子的,哪個不是磨磨蹭蹭地一直耗到晚上收工?”
杜明強明白小順的意思,多幹點活兒也罷了,對方最忌諱恐怕還是在黑子麵前折麵子。他也無所謂蹚這個趟渾水,就笑了笑說:“行,那咱們接下來就悠著點。”
小順卻愁眉苦臉地歎了一聲:“現在可不好悠了,管教的眼睛毒著呢。你剛才就不該跳上車搶活兒,唉,你可真是與眾不同。”
“哦?”杜明強倒來了興趣,反問,“那按你的說法,該怎麽做?”
“都是能躲就躲啊,就算管教吩咐你上車裝貨,你也要裝作不會幹,把那箱子碼得亂七八糟的,這樣那個劭師傅自然就不會叫你繼續碼了。這也不是我的說法,以前大家都是這麽幹的。”
杜明強啞然失笑,他回想起先前劭師傅那種不信任的眼神,此刻終於恍然大悟了。
卻聽小順又繼續說道:“你現在再裝也不行了,誰讓你剛才幹得那麽利索?唉,偷懶都偷不了,跟你在一組可真是倒黴。”
見小順如此鬱悶,杜明強倒也有些歉意了。他想了一想,說:“得了,你也別發愁,一會兒我自然有辦法讓你歇著。”
小順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杜明強點點頭:“不過我們等下幹活的時候還得像先前那樣繃足了勁,不能懈怠,否則可就歇不了了。”
小順見對方的神色不像是在忽悠自己,便應了聲:“行!”
“那就開工吧。”杜明強一邊說一邊抱起一隻箱子,小順也不含糊,緊跟而上,兩人又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勞動狀態中。
把箱子裝滿平板車用了二十多分鍾,推著車趕路又用了十多分鍾。當一行三人再次來到了辦公樓群前的停車場時,劭師傅已經在車鬥旁等了他們近一個小時。
“趕緊裝車。”管教催促道,“別讓師傅老等著你們。”
小順齜牙咧嘴,似乎是疲憊不堪了。
劭師傅看到杜明強二人忙碌不歇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了。他建議說:“要不先歇會兒?今天進度還可以,不著急。”
“他們不用歇。”管教立刻否了回去,“早點幹完回去還有別的活兒呢。”
小順擺出副苦臉,可又不敢說什麽,隻好用眼睛勾著杜明強,心裏免不了又埋怨了對方一遍。杜明強裝作沒看出來,自顧自跳上車鬥,招呼道:“來吧。”
小順想到杜明強此前的囑咐,便咬緊牙堅持著。好在接下來三人傳箱子接力,他算是強度最小的一個環節。杜明強雖說任務最重,但他的動作一直矯健如初,像是有用之不盡的精力。在三人的配合下,不消多久,這第二板車的箱子便又卸去了大半。
“小夥子,把這車裝完了,休息一會兒吧。”劭師傅遞箱子的時候看到杜明強額頭也開始滲出汗珠,便再次提出建議。
“裝完了就休息不了囉。”杜明強一邊壓低聲音說道,一邊用眼睛瞥了瞥站在不遠處抽煙的管教,然後他又轉回頭,故意加大嗓門反問劭師傅,“師傅,您累不累,要不要歇會兒?”
劭師傅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連忙也大聲回答說:“哎呀,是不行了,得歇會兒。我這體力還是和你們年輕人沒法比啊。”
管教聽到了這邊的對話,他把煙屁股扔到地上踩了踩,然後揮揮手衝自己的犯人說道:“得了,你們兩個也跟著歇會兒吧。”
小順歡呼了一聲,一屁股坐到平板車上,用身體靠著車上剩餘的箱子,擺出躺在沙發上一樣的姿勢。杜明強則跳下車鬥,對劭師傅點了點頭,誠摯地說道:“謝謝了,老哥。”
劭師傅掏出盒煙,衝杜明強挑了挑:“來一根吧?”
杜明強搖搖手,笑道:“我不會。”
劭師傅便自己點上了,他深吸一口又美美地吐出來,然後他問杜明強:“小夥子,你是什麽案子進來的?”
杜明強躊躇了片刻,給了個含糊不清的回答:“我沒有別的路可走,因為有些事我是必須要去做的。”
劭師傅倒不深究,他眯起眼睛看著杜明強:“我相信你是迫不得已的,你和其他犯人不同,你不是一個壞人。”
杜明強自嘲一笑:“都進了第四監區了,還不是壞人?”
劭師傅把香煙湊到嘴邊又吸了一口,然後悠悠地說道:“監獄裏可不一定都是壞人,就像壞人也不一定都在監獄裏一樣。”
杜明強心有所動,但他把自己的情緒隱藏了起來,隻是看著遠處的高牆電網沉默著。
“不管怎麽說,你幹活可麻利得很。”劭師傅跳開了話題,他伸手在杜明強肩頭拍了拍,“我和管教說說,以後這裝車的活兒都讓你來幫我幹。怎麽樣,你願意嗎?”
杜明強回答得很幹脆:“沒問題。”
劭師傅欣然點點頭,又說道:“不過你下次可別幹得這麽快了。這裏是監獄,幹多了也拿不到加班工資。”
杜明強被逗得一樂:“劭師傅,我剛見你的時候還以為你不怎麽愛說話,沒想到侃起來也是一套一套的。”
劭師傅“嘿”了一聲:“有用的就說說,沒用有什麽好說的?以前來幫著裝貨的那些犯人,不夠讓我生氣的呢,還跟他們說什麽?倒不如省點勁自己多幹兩把。”
兩人便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著,雖然身份境地大不相同,但相聊倒也頗為投機。不知不覺中一根煙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劭師傅掐了煙蒂,拍拍手問杜明強:“怎麽樣,開工吧?”
杜明強說了聲:“好。”然後招呼一旁的小順。小順也知道休息的時間不能太長,否則讓管教等得不耐煩可就不美了。於是他也痛快地從平板車上跳起來。無論如何,這番休息之後,疲憊的筋骨還是舒鬆了許多的。
接下來再幹活時,三人之間便漸漸地有了更多的默契。小順和杜明強回監區搬箱子的時候總是積極表現,在管教麵前留個好印象。到了裝車的時候,劭師傅則會適時地提起休息,讓兩人不致太過勞累。在這樣不緊不慢的節奏中,到下午五點鍾左右恰好把一車的貨物都裝滿了。
劭師傅和眾人道了別,鑽進駕駛室開著卡車往監獄門口駛去。到了監獄的大鐵門前,有哨兵過來先對車輛進行了一番檢查,然後才打開電動開門的裝置。
小順推著平板車一步三回頭,趁著大鐵門緩緩開啟的當兒,貪婪地向著外麵的世界瞥去。
“看什麽呢?”管教嗬斥道,“那是你瞎看的地方嗎?”
小順連忙把脖子縮回來,同時表功一般的舉手說道:“報告管教,我發現了一個安全隱患!”
“哦?”管教停下腳步,“你說說看,哪裏有隱患了?”
小順說:“剛才那個裝貨的卡車就是隱患!如果有犯人和開車的師傅串通好了,藏在車上的貨物裏麵,那不是就可以混到監獄外麵了?”
管教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小順:“你想法倒挺多啊?想越獄了是不是?”
小順可憐兮兮地苦著臉,為自己辯解道:“我哪有這個膽子?我要真有這個想法就不會說出來了嘛。”
管教也是存心要詐唬小順一下,見對方裝得乖巧,便又笑罵道:“你懂個屁。大門口那兒裝著紅外熱像儀呢,所有車輛進出的時候都要過一遍。別說是個大活人了,就算是隻老鼠也別想混出去。”
“紅外熱像儀?”小順不太理解這幾個字的意思,眨著眼睛問了句,“能透視的啊?”
“差不多吧。”管教懶得跟他多說,應付似的解釋道,“隻要你是個活人,都能測出來。”
杜明強在一旁卻聽得明白。紅外熱像儀的主要用途是監測環境中的溫度分布,因為人的體溫正常情況下都會比環境溫度高,所以如果車鬥裏藏著活人,在熱像儀的顯示屏上就會呈現人形的熱源反饋。有了這樣的設備,犯人們想要潛伏在來往的車輛中越獄就難比登天了。
小順又回頭往監獄大門的方向張了幾眼,不知還在瞎琢磨些什麽。就在這時管教身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後者掏出手機先看了眼來電顯示,隨即便按下接聽鍵,對著話筒說了聲:“喂,張隊?”
電話那頭很顯然就是四監區的負責人張海峰了。年輕管教聽對方說了幾句之後,臉色驀地變得嚴肅起來,他凝目盯著小順,目光銳利逼人。
大約兩三分鍾後,管教掛斷了電話,然後一步步地向著小順走過來。
“管教,張……張隊有什麽指示?”小順預感到有些不妙,震懾於張海峰的威力,他說話都有些結巴了。
管教喝了聲:“站好!”
小順連忙抬頭挺胸,站得筆直。
管教很嚴肅地問道:“你有沒有藏什麽東西?”
“藏東西?”小順似乎愣了一下,然後茫然地搖搖頭,“沒有啊……”
管教也不和他磨嘰,直截了當地命令道:“把所有的衣兜都給我翻過來!”
小順毫不含糊,利利索索地把衣兜、褲兜全都翻了個底朝天。裏麵確實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管教卻還不罷休,又伸手在對方周身上下拍捏了一遍,不過仍然沒什麽發現。於是他沉吟了片刻,然後轉過身來,目光又盯住了不遠處的杜明強。
杜明強機靈得很,立刻也站得筆直,同時主動將衣兜、褲兜掏了個幹幹淨淨。管教當然不會客氣,走上前又是一通拍捏,甚至連褲襠這樣的隱秘角落都不放過。可結果依舊令人失望,他並沒有找到任何可疑的東西。
管教拿起電話給張海峰回撥過去。
“喂,張隊……我搜過了,暫時沒有找到……好,我明白。”
感覺自己已渡過了眼前這關,小順的膽子又大了起來,等管教掛斷電話後,他便在一旁試探著問道:“管教,出啥事了麽?”
管教一揮手道:“先回車間再說!”
往回走的路上,管教的腳步又快又急,這無疑印證了確有某些意外的變故已經發生。而當三人回到生產車間時,杜明強更加明白,這意外還是頗為嚴重的。
四監區所有當班的管教幾乎都集中到了車間門外,包括監區中隊長張海峰。這個被犯人們稱作“鬼見愁”的威嚴男子正鐵青著臉和身旁的生產負責人老黃說著些什麽。老黃神情尷尬,帶著種犯了錯誤般的窘迫和鬱悶。
負責監管杜明強和小順的年輕管教主動走到張海峰麵前匯報道:“張隊,兩個犯人我帶回來了。”
張海峰往外瞥了一眼,然後低低地喝了聲:“再搜一遍。”
立刻有下屬上前,一人對付一個,把杜明強和小順貼麵按在牆上。然後又是一陣上下搜查,將這兩人的周身都摸了個遍,但還是什麽也沒有找到。
年輕管教一邊見證著同事們徒勞的努力,一邊在張海峰身旁小聲地嘀咕著:“我剛才都搜明白了,確實不在他們身上。”
張海峰“嗯”了一聲,微微一甩下頜道:“把他們倆帶進去吧。”
杜明強和小順跟著管教進了車間,卻見犯人們都已起身離開了工作區,貼著牆根整整齊齊地站了兩排,而黑子則獨自一人蹲在隊伍的最前麵,兩手抱著頭,一副倒黴不堪的衰樣。
小順張眼瞟著黑子,目光中露出幸災樂禍的得意神色。黑子這時也抬起頭來,正好與小順四目相接,他立刻恨恨地盯著對方,似乎有無窮的怒火正噴薄欲發。
“你們倆趕緊入列站好!”管教的催促打斷了這兩人之間無聲的交鋒。小順和杜明強找到自己監舍所在的區域插進隊列。原先就站在隊伍中的杭文治特意擠了擠位置,讓杜明強站在了自己的身邊。
杜明強站定之後便悄悄地問了句:“怎麽回事?”
“黑子的鉛筆丟了。”杭文治頓了頓,又補充道,“他今天剛領的新鉛筆。”
兩人雖然都在壓著聲音說話,但管教還是注意到了此處的動靜。後者立刻伸手一指,嚴厲地嗬斥道:“不準交頭接耳,老實點!”
杭文治趕緊恢複標準的站姿,目不斜視。杜明強則微微蹙起眉頭,在心中盤算著事情背後的玄機。
在四監區這個極度敏感的區域內,犯人勞動時用到的鉛筆素來便是嚴格管製的物件之一。要知道關押在這裏的大部分囚犯都是身負重案的亡命之徒,削得銳尖的鉛筆在他們手中很可能就是一件殺人奪命的利器。所以大家工作的時候,所有的鉛筆都是現用現領的,下班前必須把鉛筆交還才能離開車間,即便是一個小小的鉛筆頭也不能帶走。
事實上,四監區在鉛筆的問題上曾經有過血案教訓。大概在一年之前,有一個犯人把領到的新鉛筆一折兩段,將前半截偷偷帶回了宿舍。因為他下班的時候正常交還了後半截鉛筆,管理人員沒能發現這個隱患。結果沒過幾天,那半截丟失的鉛筆便在一次鬥毆事件中插進了另一個犯人的眼眶。所幸那半截鉛筆不長,受害者隻是瞎了一隻眼睛,並未有性命之虞。即便如此,四監區所有的管教都因此背負了或大或小的處分,尤其是監區中隊長張海峰,更是失去當年所有評優評先的機會,此後的仕途也難免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有了這樣的前車之鑒,四監區對於鉛筆的管理便愈發嚴格。每個犯人在開工前領鉛筆的時候都要記錄下所領鉛筆的實際長度,然後下班時要用交還鉛筆的長度與記錄長度進行對比,按規定兩者間的差額不能超過兩厘米,以此避免有犯人帶走半截折斷鉛筆的情況再次發生。
根據記錄,黑子今天下午領到的恰好是一支全新的鉛筆,這支鉛筆如果被誰帶到了車間之外,其殺傷力足以在監區中製造出一起命案了。
不過一支新鉛筆的長度足足接近二十厘米,它又怎麽會在監管如此嚴密的生產車間內憑空丟失呢?聯想到黑子和小順此前的積怨和衝突,此事背後的隱情的確是耐人尋味。
就在杜明強這般思忖的當兒,卻聽得腳步聲響,眾管教簇擁著張海峰來到了車間內。
犯人們一個個站得筆直,臉上則擺出一副痛苦而又無辜的神色。他們全都能揣摩到張海峰此刻的心情,誰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去觸犯這個“鬼見愁”的黴頭。
黑子更是深深地埋著頭,像是隻受了驚嚇的鴕鳥一般。負責生產監督的黃管教此前已經讓他嚐了一番電棍的滋味,現在張海峰親自到來,不知還有什麽恐怖的懲罰在等待著自己。
無論如何,該來的終究是躲不過的。皮鞋跟敲擊水泥地麵的聲音越來越近,最終那串沉重的腳步停在了黑子的麵前。
黑子猶豫了片刻,然後壯起膽子抬起視線。他看見張海峰正居高臨下地盯著自己,目光冷靜得讓人覺得可怕。
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冷靜,就好像暴風雨來臨前死寂般的海麵一樣。黑子隻敢略略一瞥便又被刺得低下了頭去。在他眼前是一雙黑黝黝的皮鞋,而他腦袋的高度還夠不到對方的膝蓋。
張海峰開口了:“你再說一遍,鉛筆是怎麽丟的?”他的聲音也是高高在上的,帶著種令人無法逃避的壓迫力量。
“我去上了個廁所,把鉛筆放在桌子上的……回來的時候就不見了。”黑子唯唯諾諾地回答說。
張海峰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又問:“你上廁所用了多長時間?”
“沒多長時間,”黑子咧了咧嘴,“我拉了泡屎,也就是三五分鍾吧。”
“三五分鍾?”張海峰拖著長音反問道,顯然對此頗有質疑。
黑子有點心虛了,猶豫片刻後又改了口:“也可能不止……我這兩天腸胃太幹,拉屎可費勁了。”
張海峰沒心思跟他扯這些閑話,隻是追問:“到底多長時間?”
黑子想了想說:“最多不超過十分鍾。”他這次語氣堅定,說話的同時還抬眼看了看張海峰,顯得很誠懇似的。
張海峰卻突然抬起腳,厚重的皮鞋底子踹在了黑子肩頭,後者“哎喲”一聲摔了屁股墩,挨踹的部位更是吃痛不已。不過他也是個老犯油子,立馬便爬起來重新在張海峰麵前蹲好,動作利索得像個不倒翁一樣。
對方如此的表現,倒讓張海峰無法再下腳了。他便沉著臉色罵道:“不超過十分鍾?你騙誰呢?!監控錄像清清楚楚,你是三點三十五分進的廁所,三點五十七分才出來,足足二十多分鍾!你是拉屎啊你還是生娃呢?”
張海峰可不是在唬對方。當他得到車間裏鉛筆丟失的報告後,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了事發前後的監控錄像。按照黑子的說法,既然鉛筆是在他上廁所的時候丟失的,那麽在這段時間內曾經接近過黑子工作台的人應該就是拿走鉛筆的嫌疑人。可不巧的是,黑子的工作台恰好位於車間內兩條縱橫通道的交叉點上,不時有犯人來來往往,拿著粘好的紙袋到後麵的打孔機上進行打孔。而裝在車間門口的監控攝像頭雖然視野廣闊,但清晰度卻不盡如人意,隻能看到人員來回走動,無法分辨更加細小的動作,到底是誰從桌上拿走了那支鉛筆實在難以判斷。
同樣是由於錄像清晰度的關係,從畫麵中根本看不清桌子上有沒有鉛筆,所以也無法排除黑子賊喊捉賊的可能性。而黑子在廁所裏一待就是二十多分鍾,這顯然是不合常理的,經驗豐富的張海峰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疑點。
聽說張海峰已經查看過監控錄像,黑子知道敷衍不過去了,隻好苦著臉說道:“時間是長了點……可我真的是腸胃太幹……”
“便秘是吧?”張海峰衝門口招招手,“來兩個人把他帶到醫務室去,找東西把肛門撐開,好好通一通!”
“別啊,張隊!”黑子連忙告饒,他深知如果這樣去了醫務室,那身心可得同時遭受重創了。
張海峰冷冷反問:“你還說不說實話?”
“我說,我說。”黑子憋了半天,終於鬆口了,他漲紅了臉道,“我就是……就是想女人了,自己到廁所裏爽了一把。”
居然是這樣一個猥瑣的原因。即使在如此緊張的氣氛中,犯人間也禁不住響起了一陣哄笑。甚至有幾個管教也忍耐不住,暗自低頭背身來掩飾自己忍俊不禁的神情。
張海峰瞪著眼往四周環顧了一圈,把笑聲壓了下去。
“我就是打了個手槍,真的沒幹別的。”黑子再次抬起頭,信誓旦旦地說道。反正丟人也丟到家了,他現在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這理由倒是說得通。犯人們在監獄裏打手槍自慰是非常普遍的情況,而看黑子的神態也不像是臨時編出來的瞎話。張海峰負著手沉吟了一會兒,然後向外踱出了幾步,轉頭看向貼著牆根站著的那兩排犯人。
有人低下了頭不敢和張海峰對視,但也有人故意抬著目光,好像要證明自己問心無愧似的。
張海峰輕咳一聲潤了潤嗓子,衝著眾人開口說道:“四監區所有的人現在都在這裏了。鉛筆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消失,你們裏麵一定有某個人知道那支鉛筆去了哪裏。現在我給這個人一次機會,你自己把鉛筆交出來,我可以給你最低限度的懲罰。”
車間內靜悄悄一片,無人應聲。先前抬頭的人此刻也把眼睛垂下去了,生怕自己的目光會引起張海峰的某種誤解。
“現在把鉛筆交出來的話,我隻會讓他吃一頓電棍,外加一周的禁閉。”張海峰又補充說道,這樣的懲罰其實已經非常嚴厲,但此刻從他嘴裏說出來卻帶著種輕描淡寫般的意味。
依舊沒有人說話,所有的犯人都深深地低下了頭,躲避著周圍管教們射過來的灼人目光。
張海峰也沉默了,他知道在此情境下大家都需要一個思索的時間。而這個時間越長,某些人便會承受到越大的壓力。
四監區的生產車間從來沒有這樣寂靜過,靜得似乎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簡直要叫人窒息。這種滋味令每一個犯人都備感煎熬。
良久之後,終於有人忍耐不住了。從牆根裏傳來一聲大吼:“誰拿的?趕緊交出來吧!別他媽的連累大家一塊兒受苦!”
說話的人卻是平哥。他在犯人間素來地位不低,說起話來倒也別有一番氣勢。
靜默被打破之後,密不透風的壓力似乎也被撕開了一個口子。犯人們稍許恢複了一些生氣,有人在一旁輕聲附和,而更多的人則東張西望地看著別人,試圖通過自己的觀察發現些什麽。
隻是對於那支鉛筆卻依舊無人提及,所有的人都無辜得像個剛剛出生的嬰兒。
張海峰忽然笑了,“哧”的一聲,帶著輕蔑和嘲弄的意味。這笑聲立刻讓整個車間再次安靜下來,犯人們的目光齊齊地集中在張海峰身上,誠惶誠恐。
“我知道拿走鉛筆的那個人是怎麽想的。”張海峰開始慢悠悠地說道,“他肯定把那支鉛筆藏在了某個隱秘的地方。所以他會想: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自投羅網。隻要鉛筆不是從我身上搜出來的,就沒有證據證明是我拿的。就算連累大家一起受罪,也總比我一個人吃大苦好。”
這番分析很是貼切。能進入四監區的犯人幾乎全都是奸猾無比的角色,審時度勢、見風使舵是他們的拿手好戲。既然管教們已經看過了錄像卻還沒找到鉛筆的下落,那麽鉛筆丟失的細節在錄像上肯定是看不清楚的。所以拿走鉛筆的那個家夥必然會抱定死不開口的決心,張海峰再厲害,找不到目標又能如何呢?最終的結果要不就是不了了之,要不就是大家跟著他一起背這個黑鍋。
眾犯人自然也想得清這個道理。當下就有人開始牢騷抱怨,或者低罵“真不是個東西”,或者憤然呼喝“敢做敢當,別他媽的做個縮頭烏龜”!而每個人都是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表現出自己在這件事情中可是受了十足的委屈。
張海峰冷眼旁觀,等這番騷動平息之後,又接著說道:“鉛筆不會憑空消失的,它必然藏在某個地方,而這個地方不會超出你們的活動範圍。所以我想把它搜出來也不是什麽難事吧?”
犯人們紛紛點頭附和。有人說:“那麽長的一支新鉛筆,怎麽可能找不到?”還有人則積極表態,希望管教們立刻便開始搜查,不要再浪費大家的感情和時間了。
張海峰卻擺了擺手,看起來並不著急,他在犯人們麵前來回踱了幾步,然後指著車間門口的攝像探頭說道:“那裏的攝像頭時刻都在工作,整個車間都能被拍進去。當然了,我們的設備清晰度有限,從屏幕畫麵上無法看到那支鉛筆。不過你們每個人的活動過程都是可以看清楚的,隻要我搜出了那支鉛筆,難道我就判斷不出是誰把它藏起來的嗎?”
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而其他的管教們聞言心中都為之一亮,不錯,隻要搜出了鉛筆,再結合錄像盯死藏鉛筆的地方,那肯定有所發現的。畢竟藏鉛筆可不像從桌麵上拿走鉛筆那麽容易,嫌疑人必然會在錄像中留下一些異常的動作和反應。
“好了。”張海峰這時停下腳步,轉身再次掃視著麵前的那幫犯人,“現在是最後的機會,自己把鉛筆交出來,吃一頓電棍,關一周的禁閉,這是最輕的懲罰。如果讓我找出來是誰,那等待著你的就是最重的懲罰,重得超出你們任何人的想象!”
重刑犯們大部分都知道電棍和禁閉的滋味。電棍戳在身上,能夠讓人的周身像抽筋一樣產生強烈的痙攣劇痛,那種疼痛能讓你口水橫流,大小便失禁;而關禁閉則是另一種精神上的懲罰,遭受這種懲罰的人會被關在一間狹小的黑屋子裏,沒有光線,沒有聲音,全身所有的感官幾乎都失去了作用,就像被封死在冰冷的墳墓裏一樣。即便是最堅強的人一個星期下來,心頭也會被磨起一層厚厚的繭子。
“一頓電棍,一周禁閉”這尚且是最輕的懲罰,那犯人們的確無法想象“最重的懲罰”究竟會是怎樣。
未知的東西是最恐怖的。而這種“無法想象的懲罰”會給犯人帶來一種怎樣的壓力,亦可想而知。
於是這些凶悍的重刑犯一個個噤若寒蟬,哪怕是百分百無辜的人額頭上也不免沁出了一層細汗:萬一那鉛筆在自己的工作台附近被找到,那可真是有苦難言了!
可是在這樣的壓力之下仍然沒有人肯說出那支鉛筆的下落。大家隻是在這種靜默的氣氛中等待著,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
張海峰的視線從犯人們的臉上依次劃過,一整圈下來無人應聲。該說的話都已經說盡,張海峰知道再耗下去也不會有什麽意義了,於是他便衝著身旁的屬下們招了招手:“你們都過來吧。”
除了把守著車間大門的兩個武警之外,其他十來個管教全都圍向了張海峰身邊,他們一個個神色肅穆,靜候隊長下達戰鬥的指令。
張海峰首先吩咐道:“老黃,你帶一個十人隊負責室內的搜查,八個人在車間,一個人去廁所,一個人去儲藏室。不要放過任何角落,隻要是有可能藏下整支鉛筆的地方,都要仔細地過一遍!明白嗎?”
“明白!”老黃咬著牙應了一聲。他是生產車間的負責人,對於目前的局麵難辭其咎,別看他平時有些懶洋洋的,現在的求戰欲望卻是無比強烈。而他對於車間的角角落落都非常熟悉,要想在他眼皮底下藏起支鉛筆可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
張海峰又轉頭看向一個三十來歲的管教:“王宏,你帶兩個人在車間外圍搜查。重點是窗戶附近,至少要覆蓋到半徑二十米的區域,明白嗎?”
這個王宏是四監區的副中隊長,也是張海峰手下最為得力的幹將。他為人沉穩,平時就不愛多說話,此刻便點點頭,然後伸手挑了兩個人:“你,你,跟我走。”因為要進行室外的搜索,所以他找的都是視力敏銳的年輕人。
“小陳。”張海峰最後問道,“剛才裝貨時你們走的應該都是規定的路線吧?”
小陳正是帶著杜明強和小順裝貨的那個年輕管教,他非常確切地回複道:“都是規定的路線,一步也不會亂。”
“那兩個犯人在相關時間段有沒有什麽異常舉動?”張海峰又問,所謂“相關時間段”自然是指黑子上廁所之後到小陳對杜明強和小順進行搜身之前。
“我一直盯著呢,沒發現什麽異常。”
“很好。”張海峰略讚了句。這樣的話,即使是杜明強和小順拿走了鉛筆,他們也無法把鉛筆丟棄到偏離規定路線太遠的地方。張海峰便又胸有成竹地吩咐說:“你帶五個人,沿途仔細找一遍,重點是那些有可能藏東西的路段,比如說田埂綠化帶之類的。如果人手不夠的話,到其他監區調一些輕刑犯幫著一塊兒找。”
“明白。”小陳招呼了五個人向車間外而去。從工作量來說,他負責的區域是最大的。不過隻要把一、二、三監區的犯人們組織起來搞個地毯式的搜索,他相信那支鉛筆隻要在自己的區域內,就一定不會漏過。
一番井井有條的安排之後,所有的管教們都即刻行動起來,投入到對那支失蹤鉛筆的搜尋工作中。張海峰則搬了張椅子,麵對著那兩排犯人坐下來。他蹺起二郎腿,把電棍掂在手裏把玩著,目光飄忽不定,不過不管怎麽遊離,他的視線至少會盯住不遠處的某一個犯人。
大部分犯人不敢和張海峰對視,在對方的目光中垂下了頭。張海峰見此情形便冷冷一笑,高聲道:“都把頭抬起來,看著我!”
犯人們隻好又抬起目光,硬著頭皮去迎接張海峰的視線。張海峰知道必然有某個人的心裏正藏著秘密,當管教們進行搜索的時候,這個人無疑會承受越來越大的壓力。一個人的嘴可以撒謊,但他的眼睛卻很難撒謊,張海峰希望通過目光的交鋒就把這個家夥找出來。
在一場場的對視中,張海峰最為關注的就是424監舍的那幾個人。從位置上來說,這幾個人離黑子最近,要想偷取鉛筆也是最容易的。而杜明強和小順還有外出的機會,嫌疑點更是進一步上升。而這幾個人此刻的表現也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都給張海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平哥是424監舍的老大,在入獄之前他更是江湖上為霸一方的“大哥”級人物。他的目光中帶著種與生俱來的凶狠和霸氣。當然在麵對張海峰的時候他會刻意收斂自己的目光,但他的天性仍然在眼底閃動著,那是一匹狼,即便披上了羊皮,也不足以掩飾他血腥的狼性。
阿山站在平哥身邊,與後者相比,他的目光顯得有些呆滯。事實上,他的整個人都透出一種木訥的氣質。據張海峰的觀察,阿山平日裏的話語也很少,在一堆犯人中,他似乎永遠都是最不會惹人注目的那一個。
但張海峰深知阿山的本性絕不像他外表看起來那樣老實。這是一個搶劫重犯,手段凶狠,而且是累犯,這樣的行徑顯然與他的表象不符。張海峰猜測這家夥一定是作了某種偽裝,他不想讓別人注意到自己。
在監獄裏刻意低調的人通常都會身負著某種秘密,或者是背有尚未查出的積案,或者是處心積慮在策劃著越獄一類的陰謀。不過這兩種情況都引不起張海峰的興趣,首先他無所謂什麽積案不積案的,那是刑偵隊的工作,而要在四監區策劃越獄在他看來則是癡人說夢。張海峰現在想到的是:阿山既然喜歡裝老實,那他應該不會去偷鉛筆。換個角度來說,張海峰相信拿鉛筆傷人的事情絕對不會發生在阿山身上。
如果按照這個思路繼續往下分析,小順倒是值得特別關注一下。這小子自己沒幾分斤兩,但素來喜歡狐假虎威地惹是生非。而且他這個年紀的半大小夥子做事情往往不計後果,偷盜鉛筆給自己壯膽、甚至行凶都是有可能的。
想到這節之後,張海峰便把目光轉到了小順身上。卻見後者正偷偷地用眼角去瞥蹲在地上的黑子,臉上似有興奮的神色。張海峰皺了皺眉頭,剛要發話時,小順已經把目光收了回來。見到“鬼見愁”正盯著自己看呢,小順嚇了一跳,脖子立刻勾縮起來,像是陡然間矮了一截似的。
張海峰暗自搖了搖頭。小順雖然沒什麽出息,但也算是個油滑伶俐的角色。如果真是他拿走了黑子的鉛筆,此刻不該是這樣一副按捺不住的表現。
轉頭再看看黑子,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這家夥都要比小順老辣得多。張海峰知道黑子原本是該吃槍子的,因為出賣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才撿回一條命來。此人不但手段卑鄙陰險,心思也著實縝密得很,這監獄裏的犯人如果有誰站在了他的對立麵上,恐怕很難討得了好處。
這樣一個家夥現在卻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委屈無助,一臉的惶恐。這使得張海峰不得不懷疑他這副表情的真實度有幾何。無論如何,黑子在廁所裏一待就是二十多分鍾,而他到底幹了些什麽也沒人能夠證明。所以“賊喊捉賊”的可能性到目前為止是無法排除的。
在424監舍中,還有一個人頗值得關注,這個人便是新近入監的杭文治。從管教的立場上來看,這人原本是一隻羊,可這隻羊現在卻落入了狼群中。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那羊呢?就一定會甘於忍受狼群的欺淩?剛入監的那天晚上杭文治鬧自殺,誰都能想出那是什麽原因造成的。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往往心高氣傲,別看他表麵上什麽也不說,仇恨或許已在他的心底瘋狂滋長。如果那支鉛筆真是他拿走的,恐怕比落在其他任何人手上都更危險。因為他既然已經自殺過,那他的報複也會是不計後果的。換句話說,在這個人身上一旦出事,就必然是大事。
不過倒有一點又讓張海峰不那麽擔心,杭文治畢竟是個剛入監的新人,並沒有太多對付管教的經驗,而且他的本性也不是奸猾之輩,應該玩不出太多的詭計陰謀。即便是他拿走了那支鉛筆,他又能藏到哪裏去?恐怕不需要大張旗鼓的搜查,隻是管教的審問他就應付不了。
張海峰一邊想一邊特意關注著杭文治的表現。杭文治的視線雖然在看著他這邊,但眼神卻是空空的,像是有些神不守舍。半晌之後,杭文治才突然意識到張海峰正在觀察著自己,他伸出一隻手下意識地撓了撓頭,好像頗為茫然的樣子。
他在想別的事呢,張海峰在心中判斷。這麽看來的話,杭文治應該和鉛筆的丟失無關,否則他又怎會在管教們大肆搜查的同時心存旁騖?要知道,杭文治從未離開過廠房,如果他偷了鉛筆必然還藏在這間屋子裏。管教們就在他的麵前忙活,他可以裝作不在意,但絕對不會有心情去想別的事情,除非他已經確信這裏的搜查不會對自己產生任何影響。
放棄了對杭文治的疑點之後,張海峰最終把關注的焦點集中向了那個叫作杜明強的家夥。這是四監區多年來接收的第一個輕刑犯,僅這一點便足以證明他不是尋常的家夥。對於此人的背景張海峰多少也了解過一些——杜明強並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應該叫作文成宇。據刑警隊長羅飛所說,此人是一個神秘的殺手,做下了許多轟動性的案子,甚至連雄霸省城多年的鄧驊也是死於他的設計。不過這些罪行並沒有得到法律上的認定,在真偽性上還存在著疑問。張海峰對此其實並不是很在意——他和羅飛本沒有什麽交情,而且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如果這些事情是真的,可羅飛卻隻能把他送到監獄裏待五年,這難道不是警方的失敗嗎?
雖然存有這樣的質疑,但張海峰還是接受羅飛的委托把杜明強收納在自己的監區中。無論如何,刑警隊長既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至少體現了對自己的信任和尊重。同是一個大係統內的同事,該給的麵子還是要給的。而且張海峰並不覺得這件事情有太大的負擔,他對自己的控製能力充滿了信心:不管你在外麵如何興風作浪,到了四監區來,即便你是條龍,也得給我蜷著!
杜明強入監之後的表現倒也中規中矩,不僅沒有帶來額外的麻煩,甚至比其他很多犯人都要老實得多。張海峰漸漸相信,這家夥的確是個聰明的角色。
在四監區,那些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從來不給管教添麻煩的囚犯是最聰明的——這是張海峰時常掛在嘴邊的邏輯,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能理解這個邏輯。因為那些不老實的、惹麻煩的,最終都會加倍去吞食自己釀造出的苦果,聰明人怎會去做這樣得不償失的傻事?
不過張海峰有時也會擔心,這個杜明強是不是過於聰明了?他的那種“老實”或許隻是蒙蔽自己的一份把戲?因為從羅飛的描述來看,這家夥可絕不是任人擺布的角色。據說此人還特別善於演戲,曾經變換身份潛伏在眾多警界專家的身邊,居然能不被發覺。
所以張海峰特意提醒自己,在觀察杜明強的時候一定要多留一份心眼出來。據老黃反映,今天安排搬運外勤的時候,本來是讓黑子和小順去的,但是杜明強主動要求替換黑子。這個不太正常的表現背後是否也隱藏著某種不太正常的動機?隻是杜明強要那支鉛筆幹什麽呢?他在監區裏麵是從不惹事的,沒聽說和誰結過什麽梁子……難道他要在監區裏麵繼續執行自己的殺手計劃?可這也說不通啊,這裏的犯人都已經被法律製裁過了,他再動手豈不是多此一舉?而且這裏嚴密得像個籠子一般,他敢在這裏行凶,不等於找著法給自己加刑嗎?一個聰明人是絕對不會這麽幹的。他總共隻有五年的徒刑,規規矩矩地耗個兩三年,早點出去有什麽不好?
或許這鉛筆在杜明強眼中還有別的用處?張海峰試著想了會兒,卻沒有理出什麽新的頭緒。躊躇了一會兒後他忽然心中一驚:自己的思路在杜明強身上竟變得如此猶疑不定,好像連個穩妥的落腳點都找不到似的,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現象。於是當他凝神向杜明強看去的時候,目光中便多了幾分警惕和戒備的神色。
杜明強本來在看著別處,不過他很快就感覺到了張海峰的關注,於是便移目向著後者對視過去。他的這雙眼睛與其他的犯人明顯不同,其根本性的區別在於,別人都是一種接受審視的態度,或無辜、或膽怯、或鎮定、或彷徨;而杜明強的目光中卻包含著某種銳利的東西,竟似在審視著別人。即便是張海峰和這樣的目光甫一相交也禁不住防禦般地緊縮了一下瞳孔。隨即杜明強好像知道自己有些失禮,目光中的犀利感覺在瞬間消失了,那雙眼睛變得如鄰家小弟般淡淡無奇。張海峰便趁勢反攻過去,想要從對方的眼神中挖出些隱秘來。可惜他的努力卻是徒勞的,因為杜明強的眼睛像是罩上了一層輕紗,已蒙矓得看不出任何情感。
張海峰就如同被人用針不痛不癢地刺了一下,待要發力還擊時,卻又打在了一團棉花上,這讓他略微有些惱火。不過此刻的局勢讓他無暇在旁枝末節上牽扯精力,他現在首要的目標還是把那支鉛筆找回來。
和杜明強的對視已無望獲得什麽進展,張海峰又轉移目光去看廠房裏的其他犯人,不過一整圈掃下來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發現。看來拿走鉛筆的那個家夥要不就是自詡勝券在握而有恃無恐,要不就是極擅演戲,能夠將自己慌亂的情緒藏得極深。
一番攻心戰未能取得預料中的效果,張海峰隻好把希望另托別處。他從椅子上站起身,開始巡視屬下們的搜查工作。卻見四中隊的老少管教一個個毫不含糊,他們各自分工劃片,然後又搭配成一張縱橫交錯的立體網絡,搜索的觸角就如同瀉地水銀一般漫遍了車間內的每個角落。隻要是有可能藏匿那支鉛筆的任何事物,大到桌椅機器,小到紙堆鞋帽,全都拆翻幹淨,徹底清查。
這番搜查整整持續了兩個小時,從黃昏時分一直耗到了天色大黑。結果卻再一次讓張海峰失望,車間裏裏外外就差要把地皮都刨開了,隻是那支鉛筆卻依然不見蹤影。
這時在外圍搜尋的兩組人馬也陸續回到了車間內,同樣兩手空空,毫無發現。張海峰聽完下屬們的匯報,臉色愈發的陰沉難看。他半晌沒有說話,然後又轉過身來用目光死盯著麵前的那兩排囚犯。
犯人貼牆站了近三個小時,一個個早已腰酸背疼,肌肉僵硬,像打了敗仗的殘兵般歪斜不堪。不過此刻看到張海峰轉過了臉,他們忙又強撐著身體站好,生怕在這個節骨眼上觸犯“鬼見愁”的黴頭。
張海峰的視線掃來掃去巡視一圈,最後落在了杭文治的臉上,他微微挑了挑下巴說道:“杭文治,出列!”
杭文治好像完全沒料到管教會突然點到自己的名字。他驀地一愣,然後才反應過來,連忙大聲回應:“是。”同時邁步走到了張海峰的麵前。
“你跟我走,我有話要問你。”張海峰冷冷地看著杭文治,麵無表情。屋內其他人則紛紛把目光集中過來,有人備感詫異,有人暗自猜測:難道這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竟是盜走鉛筆的疑犯?
張海峰也不向眾人解釋什麽,說完那句話之後便自顧邁開步伐往屋外走去。杭文治連忙快步跟上,旁邊的黃管教也湊上前來,追著張海峰問道:“這些犯人怎麽處理?”
張海峰頭也不回地說:“今天晚上加班吧,誰也別休息了。”
不能休息的人當然也包括黃管教自己。老同誌知道犯了錯誤,他尷尬地揉了揉鼻子,轉身向囚犯們傳達隊長的指令:“今晚不休息了,加班幹活!”
犯人們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抱怨聲,他們痛苦不堪地活動著筋骨,顯得又累又乏。
張海峰這時已經走到了車間門口,騷動讓他停下了腳步,如塑像般木然站立著。
“總得先吃飯吧,肚子都快餓扁了。”小順嘟囔了一句,他的話語帶起了周圍四五人的附和。
張海峰突然轉過身,眯著眼睛問道:“誰想吃飯?”他的聲音不大,但那陰森森的寒意卻立刻把騷亂的囚犯們嚇得一個個噤若寒蟬。所有的人都老老實實垂下了頭,不敢再有半句怨言。
“行了,都他媽的各回各位,準備工作!”老黃忍不住也罵了句髒話,他平時對這幫犯人算是和氣的,但今天自己受到牽連,這份委屈總得找個地方發泄出去。
犯人們沒精打采地走向各自的工作台,準備展開這一夜額外的辛苦勞動。唯有杭文治一人跟著張海峰走出廠房,融入到監區的夜色中。
天色已黑,監區內的警戒措施愈發嚴密。數盞大功率的探照燈矗立在崗樓高處,射下道道光柱,使得地麵明晃晃的如同白晝一般。杭文治懂得規矩,俯首垂眉不敢亂看,隻管緊隨著張海峰的腳步。
兩人一路往南,穿過了四監區外圍的農場後,那片布置如八卦陣形的辦公樓群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尚未及走近,倏地一道強光照射在兩人身上,同時有個聲音喝問道:“什麽人?”
杭文治感覺到自己正處於強光的中心,而周圍則是白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見。這讓他覺得自己像個赤裸裸的任人審視的嬰兒。與此同時,張海峰則掏出證件向著光源來處展示了一下,大聲說道:“四監區張海峰,帶個犯人問話。”
“是張頭啊?這麽晚了還沒撤呢?”樓上警衛回複了一句,他操控著探照燈,刺目的強光頓時變得柔和了許多。
“撤不了啊。”張海峰苦笑著搖搖頭,然後示意一旁的杭文治,“走吧!”
兩人來到樓內,張海峰直接把杭文治帶到了三樓,這裏標號為311的房間正是四監區的中隊長辦公室。
進屋之後張海峰找到自己的辦公椅坐下來,杭文治則停在了門口不遠處。這也是監獄裏的規矩,犯人在管教辦公室接受問談的時候,不能走得太近,必須和辦公桌保持至少三米的距離。
不過張海峰今天卻故意要打破這樣的規矩,他衝杭文治招了招手道:“你走近點,到桌子前麵來。”
杭文治老老實實地向前跨了幾步,和張海峰隔桌相對。
張海峰把身體靠向椅背,兩手交叉起來墊著腦袋,看起來想要放鬆一下筋骨。不過他的目光卻一直緊緊地盯在杭文治的身上。
杭文治仍然深深地低著頭,他似乎有些太守規矩了。
“你入監多長時間了?”片刻之後,張海峰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
杭文治立刻回道:“有一個多月了。”
張海峰“嗯”了一聲,又問:“這一個多月,有什麽感受嗎?”
杭文治的嘴角微微一動,卻沒有發出聲音。這個問題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事實上,所有的犯人在麵對類似問題的時候都會異常謹慎,他們必須先揣摩出管教的心情和用意。張海峰對此當然也是心知肚明,看到杭文治躊躇不決的樣子,他便“嘿”地一笑,又用提點的口吻說道:“聽說你的勞動表現不錯。”
有這樣的話打底,杭文治的情緒便放鬆了許多。他連忙順著話茬回複:“我就是認真幹活,別的也沒啥特殊表現。”
“嗯。”張海峰點了點頭,“認真,有這兩個字就行啊。至少說明你心無旁騖,能踏踏實實地接受改造,沒有去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杭文治沒有多說話,他抬眼偷偷瞥了瞥張海峰。這個被犯人們稱為“鬼見愁”的中隊長把自己單獨帶到辦公室,難道就是要扯這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嗎?
卻聽張海峰輕輕地歎了一聲,又道:“就這一點來說,我或許都比不上你呢。”
這次杭文治幹脆抬起頭直視著張海峰,心中的詫異難以掩飾。他不明白,自己和對方之間難道存在著任何可比性嗎?
“監獄可不是什麽好地方,尤其是四監區,簡直是糟糕透了。”張海峰皺起眉頭,似在解釋,又似在抱怨。
杭文治打心底裏附和對方,但他又不敢表露得太明顯,隻是小心地陪著話道:“您也不喜歡這裏?”
“鬼他媽的才喜歡。”張海峰吐出句粗話,然後他又翻起眼皮看著杭文治,“你不過剛來了一個月,我已經在這裏待了十多年。不過我這時間還不算是最長的,你知道最長的是誰?”
杭文治想了想,道:“當然是那些無期犯了,具體誰待的時間最久……我還不知道。”這話說起來難免有些悲涼,因為他自己就是“無期犯”之一。
“所有的無期犯最後都能改成有期,在監獄裏最長也不會超過二十年——”張海峰一邊說一邊失望地擺了擺手,嫌棄對方並沒有抓住自己的語義,然後他又自己給出答案,“在這裏待得最久的人是老黃,他從二十二歲參加工作,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多年了。”
杭文治說:“你們都是管教,和我們坐牢的犯人可不一樣。”
張海峰幹笑了一聲:“嘿,管教……你以為管教就舒服?每天都在這樣的環境裏上班,再好的人也會被磨出精神病來。像老黃這樣一幹三十多年的,那才叫真正的無期徒刑呢!”
因為無法揣摩對方的用意,杭文治隻能再次沉默不語。
卻見張海峰也默然了片刻,忽又說道:“我知道你們怕我,叫我‘鬼見愁’。這名字可不好聽啊。”
杭文治連忙辯白:“這都是一些嘴欠的家夥胡亂叫的……”
張海峰打斷對方:“你不用解釋,這名字不好聽,但是好用!我如果也像老黃那樣溫不拉嘰的,怎麽管得了你們這幫人?”
杭文治苦笑了一下,算是尷尬地表示附和。
張海峰歇了一口氣,語氣忽又變得柔和起來:“其實我也是個普通人,有正常的家庭,有正常的生活。在外麵,沒有人會怕我。我有一個賢惠的妻子,還有一個好兒子。我兒子今年十二歲,馬上就要升中學了……”
杭文治抬頭看著張海峰。當對方臉上那種堅毅冷酷的表情融化之後,顯露出來的本色人物的確隻是個普通的中年男子,他平靜而疲憊,完全就是個在家庭中承擔著溫馨壓力的男主人。
不過這種變化隻是短短一瞬間的事情,堅硬的麵具很快又罩在了張海峰的臉上:“隻是我要在這個地方工作,就必須做出一些改變,你懂嗎?”
杭文治點點頭。他知道任何人在這個地方都要有所改變,哪怕是管教也必須如此,否則就無法正常地生存下去。
張海峰停頓了片刻,又說:“這十多年來,我在四監區的工作一直很出色,所以領導也在考慮我的工作變動。如果順利的話,半年之後我就能調到監獄管理局,舒舒服服地坐機關了。”
杭文治的目光中略有些驚訝的神色。幹部的調動升遷應該是個敏感的話題,怎麽對方居然會和自己說起這個?
杭文治的心理變化都在張海峰的掌控之中。後者此刻冷著麵龐,難辨喜怒,他的目光則長時間地盯在杭文治的臉上,直到對方怯然垂首之後才又說道:“我本來沒必要和你說這些話的——不過我覺得你和其他犯人都不一樣,你應該是個懂道理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杭文治趕緊“嗯”了一聲,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
張海峰點頭道:“明白就好。因為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我希望能用另外一種方式和你交流,我希望你能夠站在我的角度上來理解我,而不是被動承受那些粗暴的命令和管製。”
杭文治適時地抬起頭來,用目光表達著自己的受用和真誠。
張海峰看起來非常滿意,便用交心般的口吻繼續說道:“我今年三十八歲了,這對男人來說是個非常關鍵的階段。如果有些事情處理不好,我可能也會像老黃一樣,一輩子待在四監區。”
杭文治討好似的賠著笑:“您剛才不是說了嗎?領導已經準備把您調到管理局了。”
張海峰卻沒什麽笑容:“我還說了,那是順利的情況。如果不順利的話,毛也別想!所以在這段時間內,誰也別給我捅出什麽亂子來!”
杭文治心頭一緊:這繞來繞去的,終於要說到正題了。
張海峰這個時候又不說話了,他再次長時間地看著杭文治,那目光中的壓力就像凝固的空氣一樣,一層層不斷累加在後者的肩頭,令後者如蒙針氈。
良久之後,張海峰才再次開口,他的言辭極為簡短:“說吧,怎麽回事?”
杭文治立刻搖頭道:“我不知道。”
張海峰的眼睛眯了起來,目光也變得更加銳利。
“你真的不知道?”他沉著聲音反問。
在對方越發洶湧的壓力之下,杭文治這次顯出了些許猶豫,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卻又很難開口。
張海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再次加重語氣:“你是個聰明人,你不會不知道的。”那口氣三分像是鼓勵,七分又更似威脅。
“我……”杭文治的額頭隱約沁出了細汗,欲言又止。
“知道什麽就說什麽,吞吞吐吐地幹什麽!”張海峰陡然間怒喝起來,而杭文治對這聲暴喝毫無準備,竟不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驚魂略定之後,他苦著臉道:“沒有把握的事情,我不敢亂說的……”
張海峰重重地吐了口氣,表達著對杭文治的不滿。不過轉念想想,對方的顧慮倒也可以理解。畢竟在四監區這個地方,如果胡亂說話得罪了人,杭文治今後的苦日子恐怕就很難熬出頭了。
張海峰決定來個拋磚引玉,點點對方,也算給這個文弱的家夥先打一管強心針。於是他便慢條斯理地反問了句:“那支鉛筆,不是杜明強拿的,就是小順拿的,我說得對嗎?”
張海峰前麵恩威並施的鋪墊早已做足,現在把話撂到這個份上,更是讓後者難以躲閃,杭文治自忖不能再矯情,連忙順竿子附和道:“我猜也是的……”
見對方終於開口,張海峰心中有了譜。他倒也不著急了,用一種貓捉耗子的遊戲心態問道:“哦?我看你猜得挺準啊?你倒說說看,怎麽猜的?”
“該搜過的地方都搜過了,那支鉛筆卻一直都沒有找到。我想隻有一種可能,就是……”說到關鍵處,杭文治還是有些吞吞吐吐的,“嗯……就是杜明強或者小順趁著裝貨的機會,把鉛筆夾在貨堆裏,然後被運到監獄外麵去了。”
這也正是張海峰對此次事件的判斷。不過他臉上卻沒有什麽表情,像是不置可否的樣子。杭文治便更加不踏實了,連忙補充說:“這隻是我的猜測,您最好再確定一下。”
張海峰翻了翻眼睛:“怎麽確定?”
“您可以讓送貨的師傅把車開回來,然後仔細搜搜今天裝的貨,如果能找到那支鉛筆就好了。”
“好什麽?”張海峰硬邦邦地反駁道,“你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四監區出了亂子是吧?”
杭文治詰口無言。的確,張海峰現在最怕的就是出亂子,如果按自己這個方法去做,這亂子簡直就是越捅越大了。
“一支鉛筆,如果真是到了監獄外,那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張海峰開始沉吟起來,片刻後他再次逼視著杭文治,“我隻是想知道,到底是誰動的這支鉛筆,杜明強還是小順?他們動這支鉛筆的目的是什麽?”
杭文治保持著謹慎的語氣:“按照我的感覺,應該是小順。”
“為什麽?”張海峰明顯地興奮起來,他感覺離自己想要尋找的答案已經越來越近了。
“因為小順和黑子最近有些矛盾,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隻有小順才有理由去做。”杭文治漸漸說開了,神態也變得越來越自如。
原來如此……張海峰暗自整理著思緒。如果小順和黑子確實有矛盾的話,那今天這件奇怪的事情就可以解釋了。憑實力小順肯定鬥不過黑子,而前者又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搞些不齒的小伎倆進行報複也屬正常。
這樣的情況倒是讓張海峰鬆了口氣,至少那支失蹤的鉛筆不會惹出更大的麻煩。不過作為一個監區的管理者,犯人們之間的矛盾也是不容忽視的隱患,掌控不好的話,很可能會爆發出令人難以預料的惡果。所以隻是略略輕鬆了片刻,張海峰便又緊抓著這個話題追問道:“小順和黑子之間是怎麽回事?”
杭文治斟酌了一下,知道有些事情可不能說得太詳細,於是便把這兩人產生矛盾的緣由含糊帶過:“黑子總是找茬欺負小順,小順又不太服他,所以就……”
張海峰點點頭:不錯,黑子素來嘴碎,沒事就喜歡撩撥別人,專是個無事生非的角色;而小順雖然在監區裏地位不高,但虛榮心卻特別強,這兩個人之間發生罅隙倒也是合情合理。
杭文治看見張海峰麵沉似水的樣子,忽然間有些憂慮,說了一半的話不再繼續,轉而試探著問道:“如果這事真是小順幹的,您準備怎麽處罰他?”
張海峰眼睛一愣:“這事和你有關係嗎?”
杭文治怯然縮了縮脖子,咽下一口苦水:“張管教……您如果罰得太狠了,我怕小順會記恨我……”
“我有數的,你怕什麽?”張海峰不為所動,“況且這事和你有什麽關係?你就是不說,我難道就查不出來了嗎?”
杭文治不敢再說什麽,心中卻深感對方純屬站著說話不腰疼。自己被單獨帶到管教辦公室,如果隨後小順就受到重罰,自己回到監舍怎麽可能說得清楚?
“行了,這事我會處理好的。”張海峰知道杭文治心中不爽,但也懶得多說,他衝對方招了招手,“你搬張椅子坐過來,我還有別的事情找你。”
“嗯?”杭文治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張海峰指了指辦公桌對麵的那個空位,再次強調說:“你把那張會客椅搬過來,坐在這裏。”
杭文治確信自己的耳朵沒出問題,便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搬到了辦公桌前,然後他探著身子坐下,卻隻敢有半個屁股落在椅麵上,保持著十足的謙卑姿態。
要知道,任何囚犯來到管教辦公室接受問詢的時候,都隻有遠遠站在一邊的份兒,像杭文治這樣能獲準接近辦公桌已屬難得,現在張海峰居然進一步恩賜他平等就座,這簡直有點要折殺杭文治的意思。所以後者不僅沒有覺得幸運,反倒是更加忐忑難安了。
見杭文治老實坐好,張海峰打開身旁的抽屜,從裏麵抽出一頁紙遞到對方麵前,說:“你看看,這幾道題你會不會解?”
杭文治連忙把那張紙接在手中,定睛一看,原來卻是張試卷,他略略掃了掃卷子上的試題,心中已有了幾分猜測,不答反問道:“這是您兒子做的試題?”
張海峰點點頭,又追問:“你解得了嗎?”
“能解。”杭文治這次給了個確切的回複,然後又評價說,“不過這些題對小學生來說還是挺難的。”
“這是奧數卷子,是我托人從市裏培訓班搞出來的。我兒子明年要進行升學考試,聽說數學卷最後會有一道奧數附加題,雖然不計入總分,但這道題會成為給尖子生劃分檔次的參照。我想讓我兒子上全市最好的中學,你明白嗎?”張海峰解釋了一通。自從對方坐下之後,他身為管教的威嚴便卸去了,現在頗有點和朋友拉家常的感覺。
在這種情況下,杭文治緊張的情緒自然也得以放鬆。他甚至衝著張海峰微微一笑表示理解。要上最好的中學,就要有最好的表現,所以即便是一道附加的奧數題也絕不可錯過。
“不過這些題我兒子以前沒接觸過,我也不會解。”張海峰這時攤攤手,顯出一副無奈的表情,“我看到你的檔案,你曾是名牌大學理工科的高材生,所以我才想到找你過來看一看。”
這個過程對方不說杭文治也能猜到。他也不急於炫耀什麽,隻是又仔仔細細地看了遍卷子,然後自信滿滿地說道:“這份卷子對我來說應該沒啥問題。”
“好。”張海峰衷心地喝了聲彩,滿臉笑意。
“那我現在就解題嗎?”杭文治表現出躍躍欲試的姿態。
“現在解也行。”張海峰沉吟著說道,“不過我更希望你能當麵給我兒子講講,這樣效果才好。”
杭文治對此也表示讚同:“能當麵講當然好。不過,我現在的身份,怎麽當麵講?”
張海峰其實早已經籌措好了,立刻便回答道:“我可以讓我兒子過來,你就在我的辦公室給他講。”
杭文治當然毫不含糊:“隻要您覺得合適就行,我一切聽從管教的安排。”
“那好,就這麽定了。”張海峰頓了一會兒,又補充說,“不過有一點我還得和你商量商量,因為我兒子隻能在周末過來,而周末是你們法定的休息時間,如果你不願意這個時間被占用的話,你可以拒絕我。”
說起來是“商量”,但這“商量”純屬冠冕堂皇的套話,隻是為了表明張海峰並未刻意去違反監獄內的管理條例。事實上杭文治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即使真有,他也不會傻到放棄這樣一個討好管教的機會,轉而毫無必要地去得罪對方。所以後者幾乎沒作什麽考慮,立刻便配合地回答說:“我是自願放棄休息時間的,這種事情對我也有幫助,我可以溫習溫習文化知識。”
這番玲瓏的言辭令張海峰備感滿意,後者“嗯”了一聲,說:“那你就把這張卷子帶回宿舍,提前準備準備。不過一會兒你還是先去車間加班——我知道你平時表現不錯,這種場合最好還是不要缺席,這也是在保護你。”
“我明白的。”杭文治很識趣地站起身,往遠端撤開了兩步,恢複到畢恭畢敬的姿態。
張海峰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個內部號,很快就有一個年輕的值班下屬走進屋來:“張隊,有什麽事嗎?”
“你把這個犯人帶回車間參加勞動。”張海峰揮手指示道,“另外,把424監舍的黑子和小順逮出來,每人關十天禁閉!”
“是!”年輕管教應了一聲,甩頭瞥著杭文治,“走吧?”
杭文治老老實實地邁步走在頭前,心中暗自思忖:黑子和小順吃了這通嚴罰,以後兩人的關係勢如水火自不用說,隻是自己夾在中間,又不知會是個什麽局勢?
不過無論如何,今晚還是不虛此行,有了給張海峰兒子補習奧數的機會,自己的某些計劃或許又能加速前行了!
第六章 蘭花計
豹頭已經好久沒穿過西服了,因為他覺得那套衣服穿在身上很不方便——別手別腳的,連走路都邁不開步子。尤其對他這種經常需要和別人動手毆鬥的角色,這般衣著實在是一種累贅。
不過今天豹頭卻破天荒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西服,雖然還有些不習慣,但他心裏的感覺卻不錯。因為這衣服代表了某種身份上的變化。
他已經不再是一個純粹的打手了,他有了更高層麵上的“工作”,這份工作需要他裝扮出一副西裝革履的體麵形象。
他甚至還有了屬於自己的名片,名片上那行燙金的小字可以隨時向別人宣告他的身份:通達城市房屋拆遷有限公司總經理——錢要彬。
當昔日的小弟改口喊出“錢總”的那一刻,豹頭忽然發現這西服穿在自己身上竟是如此的合體,原先那種緊繃繃的不便感覺在瞬間消失無蹤了。
他很希望能把這身行頭長久穿下去,不過他也很清楚,能不能實現這個願望還有賴於自己的努力。
這個總經理的頭銜是高老板封賞給豹頭的,而後者必須用實際表現來證明自己配得上這個頭銜。
證明的機會就在眼前。
“新城的那塊地皮拿下來已經有些日子了,到現在拆遷協議還沒有簽完。你過去看一下,和對方好好談談,盡快把這件事情辦妥了。否則拖延了開發工期,我們的損失可就大了。”
高德森對豹頭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不緊不慢,但後者卻能清楚地感受到話語中滲透而出的壓力。對於搞地產開發的人來說,“釘子戶”正是令他們頭疼的第一道門檻,如果因為拿不到拆遷協議而延誤工期,那開發方每天都將麵臨著數以萬計的經濟損失。
自從高德森的勢力涉足地產開發以來,通達拆遷公司便成為高氏集團下屬的強勢機構。公司前任總經理姓胡,據說曾參軍打過越戰,是個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亡命角色。以前但凡有“釘子戶”出現,隻要老胡出麵和對方談談,再大的麻煩也會迎刃而解。唯獨這一次,老胡卻被新城那塊地皮給絆住了腳——有一家住戶據說是軟硬不吃,拆遷協議便遲遲未能齊全。眼看著預定的開工日期漸漸臨近,高德森有些坐不住了。他撤掉了老胡,委派豹頭作為新的總經理去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
高德森相信豹頭的實力,更相信豹頭的欲望。這是一個長久以來被鄧驊低估的角色,他曾經獲得的地位和他的能力遠不相符。所以當高德森將豹頭收入麾下之後,他一定會迫切地想要表現自己,越是困難的任務對他來說才越是開胃。
老胡都沒辦成的事情,如果豹頭出麵搞定,那對後者來說將是一戰成名的機會,即使是一名新人,日後他在高氏集團的地位也會變得不可動搖;但反過來說,如果這件事豹頭辦不好,他恐怕就再難獲得高德森的信任了。
這樣的利害關係豹頭心中最清楚不過。所以在出發前往新城開發區之前,他已經進行過充分的思考。
以往豹頭解決問題最常用的方式是靠拳頭,不過現在他已經穿上了西裝,他明白動腦子比動拳頭更加重要。
豹頭了解過那個“釘子戶”的基本情況,他知道那人並不是原先的戶主,此人隻是在兩個月前剛剛購入了那套房屋而已。從時間上算起來,此人購買房屋正是在開發地皮拍賣後的第二天,這裏麵顯然蘊藏著某些信息。
根據豹頭的判斷,此人收購房屋的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趕著拆遷的機會大撈一筆。這對開發方來說當然不是什麽好事,但如果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卻也不是什麽壞事。
對方既然是衝著撈錢的目的而來,那麽在拆遷時他的要價必然要比正常的房主高出不少,至少要滿足一個足夠的差價區間吧?這個差價應該就是拆遷公司麵前最主要的障礙。不過此人這般操作,足以說明他是一個有經濟頭腦的商人,既是商人,行事必然要堅持利益至上的原則,這樣的話豹頭在思考問題的時候便有了一個清晰的思路。
對於一個商人來說,利益的大小由兩部分構成:收入和成本,兩者之差即是利益的淨值。現在對方在拆遷協議上獅子大開口,無非是想提高收入的數額,你如果總是去想怎樣滿足他的胃口,那就錯了,因為商人的貪心是無止境的,你根本無法真正地滿足他。
你必須從另一個角度去解決這個問題。
當你不想改變對方的收入時,你還可以改變對方的成本。如果這個成本足夠大,大到令對方堅持的收入都變得毫無意義時,一個理智的商人一定會做出戰略改變的,這個改變多半會導致一個雙贏的局麵。
商人決不會拒絕雙贏,他要的隻是自己不輸就好。這就是豹頭解決眼前問題的思路基礎。
不要去想該怎麽滿足他,而是怎樣增大他的成本,增大到令對方無可忍受的程度。豹頭相信自己能找到適當的方法,畢竟他也曾在鄧驊手下打拚了十多年,還是學到了很多東西。
每個人都有自己最在意的事物,這個事物就是他最難以割舍的成本。有人貪財、有人愛名、有人戀情、有人守義……所以對不一樣的人要有不一樣的處置方法,隻要看準了他最在意什麽,你就能控製住他的成本。
所以當豹頭出發前往新城開發區的時候,他最迫切的願望就是趕緊和對方見上一麵,他要親自找出能拿捏這個“商人”的死穴。
從市中心驅車前往開發區用了大約四十分鍾的時間。作為原先的郊區鄉鎮,這裏的建築多半以低矮的平房為主。隨著近幾年土地開發熱潮翻湧,這個相對偏僻的地段也成了一塊香餑餑。高額的拆遷補償讓不少當地“土著”一下子搖身變為富翁,在這樣的背景下,難免有人鑽眼打孔地想要摻和進來分上一杯羹。
豹頭已提前和房主約好了今日的談判。行至半路的時候,小弟撥通對方的電話再次確認,那邊倒也爽快,直言早已做好準備,就等著他們來呢。
豹頭心中更覺有譜,至少對方看起來也很樂意解決這個問題。接下來無非就是個討價還價的過程而已。
汽車開到一片平房民居外,因前方巷道狹窄,無法再繼續開入了。豹頭等人下了車,有個小弟伸手往前方一指說:“錢總,就在這條巷子裏了,58號。”
“嗯。”豹頭左顧右盼地掃了一圈,對身邊的手下們說道,“你們幾個就在車裏等我吧。”
立刻有小弟提醒這個新來的老總:“錢總,那家夥麻煩得很,還是人多一點比較保險。”
豹頭笑了:“人多有什麽用?我們又不是來打架的,是談判!一張嘴還不夠嗎?人多了,反而沒有誠意。”
小弟們隻好賠著幹笑幾聲,心中多少有些嘀咕。豹頭的名號他們以前都有所耳聞,知道他是省城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打手,今天第一次跟著這位大哥出來辦事,人家卻隻想著談判。這還有什麽好談的呢?能談的話以前胡總早就談定啦,又何必有勞您老人家出馬?
不過想想也就罷了,他們可不敢違抗老大的意願。於是在諸小弟略帶困惑的目光中,豹頭獨自一人向著巷道的深處走去。
行了大約有百十來米,標著58門牌號的小院已跳出在眼前。看著那個數字,豹頭愈發相信對方是個商人。58,諧音正是“吾發”,此人在一片小區中專門挑了這個小院,肯定就是討的這個彩頭。
院門是虛掩著的,並未落鎖。豹頭上前在門板上輕叩了兩下,院內卻無人應聲。考慮到剛剛還有過電話聯係,豹頭也懶得磨嘰,直接伸手把門一推,邁步來到了院內。
這是一個不算很大的四合院,總共有四間平房構成,中間圍出的泥土地卻被主人打理成一個小花園,種著些看不出名堂的花花草草。一個男子背對著院門而立,手中提著一隻水壺正在澆花,看起來很專注的樣子。
“請問你就是這裏的房主嗎?”豹頭停下腳步問了一句。
“你們來了?”男子一邊反問,一邊悠然轉過身來。
“我是通達拆遷公司的……”豹頭的自我介紹剛剛說到一半便愕然停住了,因為他認出那澆花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皇宮夜總會的經理嚴厲,也是他曾經的兄弟。
嚴厲卻未顯出任何的驚訝,他甚至還笑嘻嘻地調侃了一句:“我知道,你是通達公司的錢總。嘿嘿,新官上任,兄弟還沒來得及趕禮,錢總可不要見怪。”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情況,豹頭事先所有的預想都在瞬間變得毫無意義。他的腦袋像是過了電一樣,各種思緒飛速地運轉起來,片刻之後他終於穩住了心神,也笑著回複道:“什麽錢總不錢總的,你還是叫我豹頭吧。趕禮更是罵我的話,倒是我應該請大家喝酒啊。”
這番對話聽起來仍像是兄弟間的調笑,但那笑容背後已經沒有了曾經的親密感覺,也沒有了相互之間熱情的擁抱。
“身份不同了,稱謂當然也得改改。”這時嚴厲又看著豹頭說道,言語中隱隱透出些其他意味。小院中的氣氛也因此變得尷尬起來。
豹頭微微怔了一下,然後有意岔開話題:“你怎麽沒在打理夜總會,跑到這兒澆花來了?”當然了,他這句話純屬明知故問——嚴厲出現在這裏,顯然就是專門等著自己來的。
嚴厲輕輕地搖了搖頭,隨即又是一歎,顯得頗為感觸:“我在這裏種花可有一陣子啦,隻有你不知道。唉,你是太長時間不跟兄弟們聯係了……”
的確。自從龍哥出事之後,豹頭自知和阿華等人已難容水火,從此便再無任何往來。現在嚴厲既然把話題挑起來,豹頭便順勢接過話茬道:“哦?那今天倒是趕巧了,咱們兄弟正好能聊一聊。”
“好啊!”嚴厲一拍即合,他放下了手中的水壺,招呼豹頭說道,“來來來,現在聚一次不容易,就在我這兒好好坐坐。”
豹頭順著嚴厲招呼的方向瞥了一眼,卻見院子的蔭涼角早已擺好了一張小桌和幾張矮凳,顯然是有所準備。他一時還想不透對方想賣什麽藥,暗忖坐下來聊聊倒也好,至少也算個緩兵之策。
於是兩人便一前一後坐在了小桌前,那小桌緊挨著院內的花園,頭頂搭著竹棚,幾綹藤蔓從花園裏爬上來,半遮住陽光,營造出一份頗為雅致的所在。
坐定後發現,雅致的還不光是院落內的景致。在小桌上居然還擺了套紫砂茶具,胎質細膩,造型精美。嚴厲端起茶壺,淺淺地斟了兩杯清茶,說道:“這是上好的龍井,來,品品看。”
豹頭有些啞然失笑,他翻眼看了看嚴厲:“我們兄弟以前都是喝酒的,怎麽今天改成喝茶了?”
“以前是以前。”嚴厲一本正經地回答說,“現在你已經是錢總了,喝酒豈不是太俗?必須喝茶才能體現出你的身份和品位,來,我先敬你一杯。”
說話間,嚴厲端起自己麵前的茶杯一飲而盡,雖說是在喝茶,但那姿勢做派卻與喝酒毫無二致。喝完之後,他甚至還“滋”地拉了個酒尾巴,像是回味無窮似的。
嚴厲這副附庸風雅的樣子令豹頭覺得頗為有趣,後者於是也舉起茶杯說:“好,我陪你幹了。”然後將杯中的茶水囫圇吞下,那龍井到底是個什麽滋味卻是一點都沒品出來。
“好茶啊。”嚴厲偏偏還要晃起腦袋,大讚了一聲。
“你的愛好什麽時候變了啊,又是養花,又是喝茶的?”豹頭饒有興趣地問道,“我記得你以前隻喜歡喝酒玩女人啊。”
嚴厲似乎就等著豹頭問這句話,他馬上把手裏的茶杯輕輕放回桌上,壓低聲音說道:“這件事說起來話可就長了,要追溯到半年之前……”
“哦?”豹頭看著對方那副神秘的樣子,好奇心還真是勾了起來。他擺出洗耳恭聽的姿勢,兩人似乎都把先前的對立狀態拋到了腦後。
嚴厲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自己點上一根,然後又作勢要扔一根給豹頭,豹頭卻搖搖手說:“不用,我還是一邊喝茶一邊聽你講故事。”
嚴厲便深吸一口煙,吐出一串煙圈之後說道:“半年前,我在情感世界中再一次受到傷害,這件事你應該知道的吧?”
豹頭依稀有點印象,當時有個女孩經常光顧嚴厲的場子,一來二去這兩人就好上了,不過這種事情本來就不靠譜,沒多久兩人便又分開,各奔東西。
“你說的就是那個天天泡夜場的女孩?這種女人有什麽好留戀的?玩玩也就算了,你還真在意了?”豹頭有些不解地看著嚴厲。要知道後者是個出名的感情混子,手上過女人就像換衣服一般頻繁。
“話是這麽說,但我這個人重情義啊。”嚴厲蹺起二郎腿,把胳膊搭在腿上彈了彈煙灰,然後抬眼仰望蒼穹,哀怨滿麵地說道,“當她對我說出‘分手’兩個字的時候,真的是深深地觸到了我脆弱的內心最深處。”
豹頭新倒了一杯茶,剛剛要喝,便領教了嚴厲這番雷死人不償命的深情表演。他一口氣沒憋住,被水嗆了喉嚨,止不住地連連咳嗽。
“怎麽了?你不相信?”嚴厲瞪眼看著豹頭,感覺深受侮辱似的。
豹頭努力調整好氣息,敷衍了兩句:“我信,我信……行了,你別跟我扯這些了。趕緊說正題吧,你怎麽會跑到這裏來種花?”
“你別急啊,事情得一件一件地說。”嚴厲又抽了口煙,不緊不慢地說道,“我這不是感情受傷了嗎?變得特別頹廢,整天靠酒精度日,連場子也不想看了。華哥一看這樣不行啊,就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出去走走,散散心。我一想也是,我嚴厲大好男兒,不能就這麽廢了吧?所以我決定聽華哥的話,出去旅遊,就這麽地,我就來到了雲南。”
眼見對方三兩句話一跳,話題卻又到了千裏之外的雲南,豹頭心中暗自無奈。但看嚴厲那副神態知道催也沒用,隻好耐下性子繼續聽他閑扯。
“到了雲南我想玩點什麽呢?四處一看,發現那邊山多,行了,那就爬個山吧。我心情不好,不願意往人多的地方紮,於是就在昆明郊區找了座不知名的野山,一個人在山裏麵瞎轉悠。那座山不算很高,不過山上的樹特別密,有的地方幾乎連路都沒有。要叫別人是肯定不敢亂走的。但是我不在乎啊,我當時的心情恨不能就死在山上算了。所以我是哪兒荒往哪兒紮,就這麽三五一遛,忽然竟來到了一個山溝溝裏。”
“山溝溝?”豹頭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對方的話頭又要扯到哪裏去了。
“嗯,山溝溝,不過可不是一般的山溝溝,是個特別特別漂亮的山溝溝。”嚴厲非常認真地說道,“那山溝溝裏麵開滿了鮮花,不但漂亮,而且清香撲鼻,簡直就像是到了人間仙境一般。”
豹頭未作評論,他很懷疑是否真有這樣一個所在,不過又想:昆明被稱為春城,花多倒也正常。難道嚴厲就是被這個開滿鮮花的山溝所打動,所以才有了現在這些雅致的愛好?
豹頭很快就知道自己想簡單了,因為嚴厲的故事還在繼續。
“當時我完全被這片美景迷住了,就在山溝裏漫步觀賞,甚至忘記了時間。等快到黃昏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該回去了。可我隨即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已經找不到進山時的路了。”
“哦?”
嚴厲看出豹頭有些不太相信,便解釋道:“你大概不知道那個山溝溝是什麽樣的,它被兩座山夾著,四周全是特別特別密的樹林子,辨不清方向。其實我來的時候走的也不是正兒八經的路,那裏根本沒有路,就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豹頭“嗯”了一聲,也不琢磨啥了,且看對方究竟還能胡掰些什麽出來。
卻聽嚴厲又繼續說道:“我在山溝裏轉來轉去,越轉越迷糊。日頭越來越低了,我心裏就有些著急,這要是天一黑,山裏這些毒蛇猛獸,誰受得了啊?得趕緊想個辦法才行!就在這時,我忽然聽見不遠處有水流的聲音,心裏一動:有了!那水聲肯定是一條溪流,我隻要順著溪流往下遊走,應該就能夠從山穀裏穿出去吧。於是我就順著水聲傳來的方向找過去,走了大概有三四十米,果然看到了一條小溪。更讓我驚喜的是,小溪邊居然還有一個人!”
“嘿。”豹頭純屬附和般地問道,“什麽人?”
“是個老頭。不過當我走近之後,我的驚喜卻又變成了憂慮。因為那個老頭躺在小溪邊上一動不動,看上去像是死了一樣。”
豹頭皺了皺眉:“是個死人嗎?”
“如果是死人,我就不會說‘像是死了一樣’嘛。”嚴厲不滿地糾正豹頭的邏輯,“那老頭沒死,隻是昏過去了。而且我很快就知道了他昏倒的原因:他的左手烏黑一片,手背靠近虎口的地方還有兩個細小的牙痕。”
“被蛇咬了?”
嚴厲點點頭:“當時我可不敢含糊,立刻用嘴幫他吸毒。開始吸出來的都是烏黑烏黑的臭血,腥得要死。不過漸漸地那血的顏色越來越淡,味道也基本正常了。”
“那你是救了這個老頭一命了?”
“完全這麽說也不對,我隻是救了他半條命,還有半條命是他自己救的。”
豹頭顯出不太理解的樣子:怎麽叫作救了半條命呢?
嚴厲說:“我幫老頭吸完毒之後,他就慢慢醒過來了。不過他的左手還是腫得很厲害,身體也動不了。看到我在他身邊,老頭一開始還很奇怪,我把前後經過對他一說,他連說:幸運,幸運。然後他又囑咐我趕緊幫他采幾副草藥來徹底清除體內的蛇毒。可是我對草藥什麽的根本一竅不通啊!於是老頭就向我口述需要的草藥是什麽樣的,我則在附近的草叢中尋找。這個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利用手機的照明功能終於把那幾副草藥一一找齊。老頭把那些草藥有的生吃了,有的嚼爛了敷在傷口上。哎,效果還挺快,左手眼瞅著就消了腫。我又給他打來一些溪水喝下去,老頭終於可以自己站起來了。所以說他能活下來,一是有我幫他吸毒,二是他自己知道怎麽采藥解毒,我們倆各起了一半作用。”
“那麽是這個老頭把你帶出山溝溝了?”豹頭猜測著問道。
“老頭能走之後,我就請求他把我帶出山溝。不過老頭卻告訴我,我已經遠離了唯一的出口,今晚肯定是走不了了,隻能將就著到他家裏去住一個晚上。明天他再送我出山。”
“他就住在山溝裏?”豹頭有些意外,他記得嚴厲剛剛說過,這個山溝幾乎是與世隔絕的。
“是啊。當時我也非常奇怪,因為那個山溝根本不像有人煙的樣子。不過當時我也沒有別的選擇,隻好跟著那老頭走了。我們一路走一路聊,我這才知道,原來老頭已經隱居了十多年,在這個山穀裏,除了他之外,果真再沒有其他人了。”
豹頭覺得這個故事越聽越離奇:“他一個人住在山溝裏幹什麽?”
“幹什麽?”嚴厲嘿嘿一笑,“就和我在這個小院裏幹的事情一樣。”
“養花?”豹頭心中一動,這兜了一大圈的,總算是兜回來了!
“是的。這老頭無子無女,孤身一人。十多年前看破了世事,所以才找到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專心養花。那天傍晚他到山穀裏尋找有沒有新的花種,沒想到被毒蛇給咬了,這才有了和我的一段偶遇。”
“那你現在也是受了他的影響,喜歡養花了?”
“也談不上喜歡。我養花可不像老先生那麽高雅,我的目的實際上是很世俗的——”說到這裏嚴厲又伸手往花園裏一指,問豹頭說,“哎,你看看我種的這幾株花,知道是什麽品種嗎?”
豹頭搖搖頭,他對花草之類的東西根本是一竅不通。更何況嚴厲所指的就隻是幾株細細的幼苗,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嚴厲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不懂,其實我開始也不懂,不過我可以先告訴你,這幾株花都是那個老頭送給我的。”
“嗯,你救了他的命,所以他送你幾株花作為報答吧?”
“有這個意思。不過我當時救人純屬仁義,根本沒想要什麽報答。甚至那老頭肯收留我一夜,我已經感激不盡啦。”嚴厲一支香煙早已抽完,這時覺得口渴了,便拿起桌上的茶壺直接嘴對嘴地灌了一通,好好的一壺龍井被他糟蹋得淋漓滿襟,完事之後他抹了抹嘴,又開始說道,“老頭的家是一個用木頭壘成的小屋,四周用籬笆圍出一個院子,院子裏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朵。我到他家的時候是晚上,還看不清楚,隻聞到花香撲鼻。等第二天早上迎著朝陽一看,那真是傻了眼。我跟你說吧,那絕對是你這輩子都沒見過的美景。我永遠也忘不了,而且也永遠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當時我就傻傻地站在院子裏,那種感覺就像是個終於見到了裸體女人的處男。”
豹頭斜眼看著嚴厲,心道:媽的,這小子的比喻雖然粗俗,但情境倒是貼切得很。
嚴厲意猶未盡地點起第二根香煙,邊抽邊說:“我不知道傻看了多久,連那個老頭來到我身邊都沒發覺。直到老頭問我說:‘哎,小夥子,你也喜歡花嗎?’我清醒過來,傻乎乎地回答了一句:‘這些花太好看了。’老頭哈哈大笑,看起來很高興,然後他又對我說:‘小夥子,我看你本性不壞,我們倆又有緣分。這樣吧,這些花裏麵你最喜歡哪些?我送給你!’我哪會養花呀?連忙搖手婉拒,老頭倒來勁了,一定要我挑,最後好像我不挑就不給他麵子似的。我沒轍了,心想:那就好賴挑幾個吧。但我又不願意奪人之美,於是就故意去尋找最普通的花兒。我大致看了一圈,覺得在東邊角落裏有幾株花兒挺不起眼的,葉子細長細長,花朵則非常小,顏色也不豔麗,看起來倒跟野花似的。我就伸手一指說:‘得了,我就要這幾株吧。’
“那老頭一聽就愣住了,問我:‘小夥子,你懂花?’我說我一個粗人懂什麽。老頭又問:‘那院子裏這麽多花,你為什麽單挑這幾株呢?’我實話實說:‘我覺得這花開得小,肯定不是什麽好貨,被我養糟蹋了也不可惜。’老頭一聽又開始哈哈大笑,笑得都快咳嗽了。笑完了他說:‘小夥子,我們可真是有緣啊。你挑得好,挑得好!不過這幾株花目前在這山穀裏都是絕版,我還舍不得給你。’我有點不樂意了,心想:你讓我挑的,挑完了又舍不得給,這不是逗我玩嗎?老頭也看出了我的不滿,趕緊又說:‘小夥子,你別生氣。今天你來巧了,剛好這些花兒剛剛育了種子,我就把這些種子送給你吧。你拿回去好好種,也能長出一樣的花兒來。’我說行吧,種子也好,揣兜裏就帶走了,要是花株我還得發愁怎麽捧回家呢。
“於是老頭就回木屋去了,一會兒出來手裏多了個小布包。打開小布包,裏麵又是五個小小油紙包。油紙包裏就是花種子了。隻見每個紙包還寫著字,分別是:滿江紅、天雨流芳、大唐鳳羽、金沙樹菊、荷之鼎。”
豹頭趁著嚴厲歇氣抽煙的工夫,插話問道:“這些都是花的名字?”
嚴厲吐出一長串的煙圈:“對。當時老頭指著那幾株我挑好的花朵,讓我一一識別記憶。我哪有心思記這玩意?就想了個偷懶的方法:用手機把那幾株花都拍了照片,然後按老頭的說法分別給照片命名。我想,以後我自己的花種出來了,對著照片一比,不就知道叫什麽名字了嗎?”
豹頭笑笑:“嘿,這方法倒是不錯。”
“可那老頭還不算完,又拉著我講解這花要怎麽種。嘰裏呱啦說了一大堆,還逼著我必須背下來不可。我就是不背,老頭沒辦法,自己寫了張紙條給我,囑咐我一定要保管好,並且按照紙條上寫的步驟操作,絕對不能有錯。”嚴厲一邊說,一邊掏出張紙條遞給豹頭,“喏,就是這張,你看看,是不是很麻煩?”
豹頭接過來,卻見那紙條上寫著:
培植步驟:
1.一個月之內將花種入盆,盆中花泥按黃沙土四份、鋸木屑四份、河沙二份進行配備,在20度的溫房中培育,保持60%的濕度,如此一個月之後,當有幼苗出土。
2.幼苗出土後將盆中花泥置換成塘泥。即從魚塘中將泥挖出、曬幹,然後打碎成細粒,用以栽培。仍在溫室中保持相同的溫度和濕度進行培育,如此再過一個月之後,幼苗當長到十厘米的高度。
3.幼苗長到十厘米之後需離開溫室,移植到天然環境中。此天然環境必須是竹根泥係。即需要將幼苗栽種到曾經生長過多年竹叢根部的泥土之中。以天然之陽光雨露進行撫育,不可施任何化肥農藥改變土壤性質。如此三年之後,幼苗當能長成,花開可期。在此過程中需悉心嗬護,花開前萬萬不可再次移苗,否則花苗無法適應土性改變,前功盡棄。
的確是很麻煩——豹頭粗粗地看了一遍,暗自想到。而且要三年之後才能開花,費那麽大勁幹嗎?
“你回來就按照這個步驟做了?”豹頭狐疑地問道。以他對嚴厲的了解,對方是不會有這個耐性的。可是現在那幾株花苗就在自己麵前,嚴厲這麽大費周折地養花,隻怕是別有用意。
“一開始我可沒這個雅興。”嚴厲果然搖頭說道,“我離開那個山溝溝之後,又在昆明市裏玩了幾天,心裏的憂鬱慢慢散了。於是我就回到了省城,和兄弟們大喝了幾頓,生活基本上又回到了正常狀態。那包花種被我隨便往抽屜裏一塞,養花的事情早就被拋到腦後了。”
豹頭知道其後必有轉折,主動問道:“後來呢?”
“後來,”嚴厲把煙屁股扔到腳下踩了踩,欲言又止,片刻之後,他衝豹頭詭異地一笑,說,“我拿個東西給你看看。”
說罷嚴厲起身走進了西首平房,不一會兒又踱出來,手裏卻拿著幾份報紙。他把其中的一份放到豹頭麵前,用手指在上麵重重地點了點。
豹頭凝目看去,卻見嚴厲手指之處乃是一篇配圖新聞,標題是《天價蘭花1株千萬5人保鏢》,標題下則是新聞導語:昨日上午,第8屆亞太蘭花大會正式開幕,其中,一株來自雲南省大理,名為“素冠荷鼎”的蓮瓣蘭估價1500萬人民幣,成為大會上的天價蘭花。這株天價蘭花不僅有透明玻璃框保護,更有五名保安圍在周圍當起保鏢。去年曾有買家出價1000萬人民幣,主人都沒舍得賣。
一株蘭花價值1500萬?豹頭先是覺得不可思議,然後他又一愣,翻眼看著嚴厲:“你什麽意思?” 嚴厲伸手往褲腰裏一摸,掏出手機來調了兩下,同時興奮地說道:“那天我無意中看到了這條新聞,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你看看我在老頭家拍的照片吧,和這篇新聞裏的配圖比一比,你就全明白了!”
嚴厲調出照片之後,就把手機壓在了那份報紙上,新聞上的配圖和手機中的照片兩相比對,結果已昭然若揭。
那是兩朵幾乎一模一樣的花兒,都有著淡青色的花朵和纖細的腰肢,而嚴厲手機中的照片還配著當時老頭告訴他的花名:荷之鼎。
“這……”豹頭的腦子一時間有些不夠轉了,“這不太可能吧?”
“我一開始也覺得不可能。我在山溝溝裏麵看到的那幾株小花,怎麽能和亞太大會上的天價蘭花相提並論?可這兩幅照片又實在太像了。於是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專門去拜訪了國內一個著名的蘭花鑒賞大師,我把手機裏的照片給他看了,你猜他怎麽說?”
豹頭幾乎是下意識地接了一句:“怎麽說?”
嚴厲往前探著身體,把聲音壓到了最低:“大師說,這五張照片裏的花兒,正是蘭花中最為頂級的五個絕品!其中任何一株拿到市麵上的話,身價都不會低於亞太大會上的那株蓮瓣蘭。”
豹頭已經說不出話了,他轉頭看著不遠處的那幾株花苗,實在不敢相信它們居然都是價值千萬的寶貝。
“你現在看那些花苗能看出什麽名堂?三年之後才能開花呢。”嚴厲揮揮手,把對方的思緒拽回來,繼續說道,“我從大師那裏出來之後,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家中,打開抽屜一看,還好,種子都還在。而此時距離我和老頭分別已有四個星期,但恰好還沒夠一個月。於是我趕緊按照老頭說明的步驟進行養植。一個月之後,五株幼苗終於從花盆裏鑽了出來,你能想象我當時的心情嗎?我看著這些花苗,簡直比親兒子都可愛!”
豹頭看著嚴厲那副誇張的神態,從最初的驚訝中漸漸冷靜下來。他越想越覺得這事實在是過於蹊蹺,不過對方一路講到此刻,底牌尚未完全翻出,於是他便沉住氣,配合地問道:“那後來呢?”
“那還能怎樣?我就當養兒子一樣養著這幫寶貝唄!又過了一個月,該到了移株的時候了,按照老頭的囑咐,我得找一個生長了多年竹叢的天然環境,把這幾株花苗移過去。這樣的泥土由於竹鞭、竹根的竄生,結構疏鬆、排水良好;又因為竹葉和竹筍的腐爛,具有適宜的肥力,最有利於蘭花的生長。我找來找去,終於讓我找到了這個院子。這家原來的主人最喜歡竹子,花園裏的竹林已經長了七八年。我立刻出高價把這個院子買下來,把竹子通通拔光,為我那五株寶貝幼苗騰出地方。從那天起我就一直住在這個院子裏,全心全意地守著這幾株花苗。”嚴厲一股腦說完之後,長長地出了口氣,像是大功告成了一般。
豹頭終於品出了個中滋味,他盯著嚴厲看了半晌,然後冷淡地問道:“那你還要在這個院子裏住多久?”
“至少三年。”嚴厲攤開手,顯得很無奈似的,“那老頭說了,在開花之前絕對不能再次移苗,否則前功盡棄啊。”
“哦。”豹頭把嚴厲的手機拿起來玩了片刻又放下,說,“也不一定那麽絕對吧?你可以問問那個老頭,把院子裏的土一塊兒移走不行嗎?”
“也許可以吧,誰知道呢?”嚴厲向著天空翻了翻眼睛,“關鍵是我再也找不到那個老頭了,當時我在山裏誤闖誤撞,根本沒有路啊。所以我不敢冒險,隻能嚴格按照老頭寫的方法去做。你要知道,萬一出了差錯,對我來說可是好幾千萬的損失啊。”
豹頭忽然間笑了起來,不過那笑容古怪得很。“你剛才說了很多,我幫你總結一下吧。”他也把身體往前湊了湊,直視著嚴厲說道,“你在一個無法找到的地點,遇見了一個誰也沒見過的老頭,老頭給了你五顆三年後才會開花的種子,現在你把這五顆種子種在了這個院子裏,然後你告訴我,它們每一顆都價值千萬,而且絕不能挪動?”
嚴厲伸手在頭皮上撓了撓,擠著眼睛說道:“聽起來是有點荒唐啊?不過人生就是這樣嘛,荒唐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你還別不相信,這事都上了報紙啦。”
這也上報紙了?豹頭還沒來得及質疑,嚴厲又扔過一份報紙來:“你也該改改習慣啦,平時多看點報紙,或許也能像我一樣,人生就此改變。”
這次卻是一份剛剛出版的省城晚報,在副刊的頭條赫然印著大標題《本市男子深山奇遇,老宅堅守稀世幽蘭》,在標題下方,筆法靈動的記者用整整半個版麵向讀者描繪了嚴厲剛剛講過的那個離奇的故事。
豹頭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他知道上報本身代表不了任何事情。以阿華的能耐,請個槍手記者易如反掌,而記者本身也對這樣的奇聞軼事充滿了興趣,他們不會去操心故事的真偽,他們隻關心讀者的眼球。
但是對大多數見識寡薄的市民來說,報紙卻代表著一種流行在市井中的權威。這樣的故事登報之後,將會以驚人的速度在民眾之間口口相傳,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精彩談資。嚴厲說出的那個故事能不能證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沒人能對其證偽。在這樣一個浮躁的社會裏,人們熱衷於此類一夜暴富的傳奇,在真假都無法證實的情況下,他們會傾向於相信這個被報紙所刊登的故事。於是在即將到來的地皮爭奪戰中,那幾株蘭花已經事先為房主贏得了民眾的心理支持,即占據了某種無法捉摸卻又極其重要的優勢。
這確實是一步好棋,超出常理之外卻又精彩無比。豹頭端起茶杯輕輕地喝了一口,那清香的龍井此刻卻透出苦澀的感覺。
良久之後,豹頭決定鼓起餘勇做最後一搏。
“的確是好花呀。”他看著那幾株瘦骨嶙峋的幼苗,咬牙說道,“可你不覺得種在這裏太危險了嗎?有多少人會眼紅?還有多少人會妒忌?恐怕要不了幾天,就會被人衝進來砸了搶了!”
“這個問題提得好!我早已有所準備,”嚴厲欣然打了個響指,然後衝著右前方的屋簷一指,“你看——”
豹頭無聲輕歎,他看到了裝在屋簷下的那個監控攝像頭。
嚴厲笑嘻嘻地講解:“二十四小時監控,超大容量錄像儲存。誰要是敢來搞破壞,我就第一時間把拍到的錄像發送給媒體,讓全市人民給我做主。當然了,我自己也得防著,看見這幾間大瓦房了吧,以後我帶的兄弟就和我住在一起,幫我看花。”
文的武的都有了,麵子裏子也全占著——這幾乎已是滴水不漏的防禦。豹頭亂糟糟地想了許久,實在是無計可施。最終他不得不回到他事先擬定好的“商人”思路上來,勉力硬起了頭皮問道:“兄弟,我也不跟你繞圈子了。你知道我為什麽而來,你先開個價吧,動這個院子要多少?”
“錢總啊,你說這話可就沒意思了。”嚴厲驀然間變得嚴肅起來,“你以為我在這裏是要和你談錢?談錢有意義嗎?這裏五株蘭花,一株一千萬,怎麽談?”
豹頭無言以對,他甚至有些後悔提出這樣愚蠢的話頭來。因為對方根本不是商人,他要的也斷然不是雙贏的結局,他的目的就是要讓對手慘敗,哪怕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眼見氣氛有些尷尬,嚴厲卻又換上笑臉以顯地主之誼。他一邊端起茶壺給豹頭續滿龍井,一邊說道:“其實我也不想為難錢總。話說回來,你背後還有高老板的麵子哪。我保證,這個小院我隻用三年,三年之後免費奉送。不光如此,到時候我那五株寶貝花兒,高老板隨便挑一株走,權當我的謝禮了。你覺得怎麽樣?”
嚴厲的口氣真誠無比,但句句話都像銼子一樣磨得豹頭耳根生疼。後者斜眼看著那幾株價值“千萬”的花苗,恨不能現在就衝過去一腳腳踩個稀爛。不過他還是按捺住了。
他知道自己麵對的敵人是多麽強大,任何衝動都有可能導致最慘痛的結果。在這個問題上,龍哥已有前車之鑒,他豹頭決不可重蹈覆轍。
一切還需要從長計議……
當嚴厲和豹頭在小院裏圍著那幾株蘭花斡旋角力的時候,阿華正坐在省城公安局經偵大隊的一樓大廳內。他默默地注視著廳堂正中懸掛的國徽,神色間透出一絲無奈的落寞。
作為鄧驊生前最得力的心腹,阿華曾親眼見證了龍宇集團的鼎盛和輝煌,那個時候他深深地相信:屬於鄧氏家族的榮耀將在省城永遠地延續下去。
然而隻過了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一切全都變了。就像是泰坦尼克號撞上了冰山,越是龐大的軀體,當它沉沒的時候,其頹勢便越是無法扭轉。
而帶來轉折的那次致命撞擊無疑便是鄧驊的遇刺,龍宇集團從此失去了擎天之柱。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內亂外患接踵而至,幾乎令阿華毫無喘息的機會。
首先是兩個副總顯出狼子野心,為了保全鄧氏家業,阿華不得不用最極端的方式進行處理。那件事情開展得雖然順利,但還是被羅飛從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阿華深知,這個靈敏如獵狗一般的刑警隊長一旦盯上了獵物便絕不會輕易放棄。自己也就注定要時刻麵對一個極為可怕的對手。
內亂甫定,真正的狂風暴雨又席卷而來。這一輪的打擊不僅突然,而且是全方位的立體進攻,來勢凶猛無比。公安局經偵隊出手對龍宇集團的舊賬進行查處,集團的資產被凍結;與此同時,虎踞南城的高德森趁勢殺來,從各個領域對忠於鄧驊的勢力進行了傾軋式的打擊。
高德森的攻勢顯然經過了周密的策劃和籌備,不管是攻擊重點還是攻擊時機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阿華有些猝不及防,在最初的幾個回合內呈現出一邊倒的潰敗趨勢。不過後者很快便展示出自己的實力,他略退兩步穩住陣腳,隨後開始組織反擊。鄧驊雖然已死,但多年來叱吒省城的那些幹將們仍然聚在阿華周圍。當他們身處絕地之時迸發出來的力量是驚人的。高德森的攻勢被遏製,甚至在某些局部已經形成了逆轉。而今天落在嚴厲身上的那步棋阿華尤為滿意。他相信那幾株蘭花一定會成為卡在高德森咽喉部位的一根魚刺,令其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隻要拖住了那塊地皮的開發周期,光是欠銀行的貸款就可以把對手的屁股燒爛。
真正令阿華無從招架的是來自於警方經偵隊的強大壓力。由於鄧驊在世的時候幾乎不讓阿華插手集團內部的管理事務,所以後者對公司運營中的很多玄機並不知曉。這樣經偵部門展開調查的時候,他當然也就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防禦。阿華隻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角色眼睜睜地看著經偵警察一步步深入龍宇集團的核心隱秘,陷於一種大廈將傾又無力支撐的無奈感中。
如果鄧總在世的話,事情斷然不會如此——那些警察甚至都無法邁入龍宇大廈一步!阿華每每想到此處時,都會對某個人產生咬牙切齒般的痛恨。他一定要讓那家夥去給鄧總陪葬,一定!
阿華的這番思緒直到一個中年女子從扶梯走下來的時候才被打斷。那女子長相秀美,體格柔弱,她緊緊地蹙著眉頭,愁容滿麵。在她身後則跟著一個戴眼鏡的年長男子,那男子氣度沉穩,臉上則看不出什麽表情。
阿華站起身,快步向著那一男一女走去。到了近前時,他稍稍停在女人身體的右前方,關切而又恭敬地問道:“夫人,沒什麽事吧?”
那女子正是鄧驊的遺孀,也是阿華此刻的主人。去年阿華鏟除了龍宇集團的內亂之後,鄧妻便成了集團內的頭號股東。這次警方徹查龍宇集團的曆史賬目,鄧妻免不了也要接受傳喚和詢問。
鄧妻沒有說話,她隻是輕輕地擺了擺手,看起來非常疲憊。阿華立刻識趣地側過身:“夫人,您先上車休息吧。”語畢,他在前頭開路,將鄧妻引到了警局門前。
早有伶俐的小弟將汽車開了過來,阿華上前拉開後座車門,護著女主人上車。開車的小弟則鑽出駕駛室,衝阿華鞠躬叫了聲:“華哥。”
阿華點點頭:“你自己打個車回去吧。”但凡有主人在車上,阿華必須要自己開車,這是他身為奴仆最基本的忠誠表現。
小弟遵命離去,阿華沒有立刻上車,他轉身看著那個戴眼鏡的年長男子,道了句:“馮律師,辛苦你了。”
馮律師非常職業地微微一笑:“應該的,這是我的工作。”
阿華便也不再寒暄,切入正題問道:“情況怎麽樣?”
“問題很多,”馮律師坦言,“而且警方掌握的證據也很充分,所以情況不太樂觀。集團公司可能會被吊銷,同時麵臨巨額罰款。公司的部分高管需要承擔刑事責任。”
阿華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尤其是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立刻敏感地追問:“會不會連累到夫人?”
馮律師搖搖頭:“那倒不會,夫人並不是公司實際的管理人員。還有一點你也不要擔心,罰款隻限在公司內部,公司破產之後,不會波及夫人的個人資產。”
阿華沒有再說什麽,他伸出手去和對方握了握,神態間卻帶著離別的意味。
早在鄧驊在世的時候,馮律師就是龍宇集團的首席法律顧問,阿華相信他的能力,也相信他的忠心。可事態發展現在已不受任何人的左右,龍宇集團和馮律師也到了該分手的時刻。
馮律師體會到了阿華的情感,他輕輕一歎,拍拍阿華的肩頭,用長者般鼓勵的口吻說道:“不要太沮喪了,你前麵的路還長著呢——留得青山在啊。”後者加大手掌上的握力作為回應,然後兩人無語分別。
阿華打開車門鑽進駕駛室,他把兩手搭在方向盤上,但卻沒有立刻開動汽車。片刻的沉默之後,後座位置的女子聽見了阿華略帶哽咽的聲音:“夫人,阿華無能,龍宇集團……保不住了。”
鄧妻苦澀地一笑:“這和你有什麽關係?該來的總會來的……”
阿華的手在方向盤上狠狠地攥起拳頭:“我決不會放過他們!”
“誰?”鄧妻抬起頭問道。她看見了阿華右手腕上戴著的佛珠,暗紅色的珠子和因憤怒而迸起的青筋形成了鮮明的色彩反差。女子想起佛珠正是自己送給阿華的,後者一直佩戴在身上,但他又為何無法領會佛珠中蘊涵的慈悲呢?
阿華並未感受到鄧妻的目光所向,兀自恨恨地說道:“那些害死鄧總的人,那些想要把龍宇集團搞垮的人,他們欠下的債,我一定要讓他們用血來還!”
“還債?”鄧妻輕輕地反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鄧驊的死其實也是在還債?”
阿華顯然對這樣的問題毫無準備,他愣住了。
鄧妻歎了口氣,不願把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開車吧,該去接鄧箭了。”
鄧箭是鄧驊的兒子,也就是阿華的少主人。此刻已臨近下午放學的時間,的確該出發往學校趕了。
阿華啟動汽車,這一路尚未趕上晚高峰,行駛還算順利。到達學校門口的時候,放學的學生還沒出來。因為學校規定家長接送孩子不能進入校園之內,所以阿華便靠著路邊把車停好,耐心等待。
學校大門前已經聚集不少來接孩子的家長。其中兩個身穿黑衣的男子非常惹人注目,他們身體強壯,年齡不過在二十來歲,一看就不像是有孩子的人。這兩個男子看到阿華的車靠過來,便略略迎上一步,同時鞠躬示意。
鄧妻注意到這個細節,便問阿華:“他們是你的人?”
阿華點點頭說:“這兩天我們對敵人壓得也比較狠。我怕他們狗急跳牆,所以加強了對小公子的保護。”
一聽說兒子可能陷於險境,鄧妻臉上立刻閃過明顯的憂慮:“你們一定要這樣打來打去的嗎?”
阿華知道女主人的心情,很多事情也的確很難向女流之輩解釋。斟酌了一會兒之後,他說道:“危險肯定是有的,但我也是為了鄧箭的將來著想。現在龍宇集團雖然垮了,但我們還有幾處集團之外的產業,隻要能打垮敵人的這波攻勢,就能留住東山再起的機會。”
“是的,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你可以把敵人打敗,你能重振鄧家的勢力,有了你,鄧箭甚至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鄧市長’……”鄧妻不間斷地說完這些話,然後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反問,“可你以為這就是我們想要的嗎?”
阿華有些困惑了,他從後視鏡裏看著自己的主人,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鄧妻卻不再看著阿華,她把頭轉向了車窗外。此時放學的時間已到,孩子們歡快地走出校門,或三三兩兩結伴而去,或親昵地奔向早已等候在校園外的父母。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嗎?”鄧妻再次問道。
阿華不知該回答什麽,他搖搖頭,然後也把目光轉向漸漸熱鬧起來的學校大門。人群熙來攘往,他從中努力尋找著鄧箭的身影。
“我隻想要一種安定的生活,我想讓鄧箭能像其他孩子一樣,開開心心地玩耍,自由自在地上學放學。你能幫我做到嗎?”鄧妻苦笑著,用一種哀求似的口吻對阿華說道。
阿華扭過頭來,愕然看著自己的女主人。他從未想過對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這要求看起來如此普通,但卻又如此艱難。
鄧妻和阿華對視著,這半年來的坎坷波折早已令她身心俱疲,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話一定會讓阿華感到傷心和局促,但她還是忍無可忍地說了出來,看著對方忠誠而又茫然的麵龐,女人心中的情緒終於壓抑不住,淚水漸漸洇住了她的眼眶。
而在車外,被他們等候已久的鄧箭終於走出了學校大門。那兩個黑衣小夥子立刻迎上前去,把鄧家少公子和他身邊的小夥伴們隔絕開來。然後他們一人一邊護在鄧箭身旁,扶著鄧箭向不遠處的汽車走去。他們實在過於警惕,腳步也實在太快,以至於孩子的動作顯得有些身不由己,倒像是被自己的家仆“綁架”了一般。
當鄧箭被匆匆“押”上車之後,他仍未從惶恐的情緒中恢複過來。直到母親的手輕輕摸在他的額頭,孩子才如釋重負般叫出一聲:“媽媽。”
鄧妻把兒子摟在懷裏,不讓對方看到自己如墜珠般滾落的淚水。
阿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幕場景,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般憋悶難受。他根本不用回答,母子倆驚惶的表情已讓答案昭然若揭。安定的生活……這恐怕是每個江湖人心中永難企及的奢望。即便在鄧驊如日中天的時刻,他也得躲在龍宇大廈嚴密的防衛體係中,根本無法像平常人一樣去享受安靜的陽光和自由的空氣。現在鄧氏大廈搖搖欲墜,己方和對手的纏鬥正到了最慘烈的時刻,處在旋渦中心的人又怎能安定?
車內三人保持著一種窘迫的沉默,片刻之後,倒是鄧妻首先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她抬手擦了擦眼角,輕聲道:“算了,我就是隨便說說……你也別想太多了,送我們回家吧。”
阿華無言地轉過頭,啟動汽車而去。這一路他開得很慢,像是藏著很重的心思似的。街道邊的行人建築從車窗前悠悠滑過,呈現出一種莫名的陌生感,阿華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了,他隻知道很多事情正在改變著,以一種無從逆轉的方式。
將主人送回住所之後,阿華驅車來到了夢鄉樓。當他進入最裏間的隱秘包廂時,嚴厲和馬亮早已在等著他了。
“有什麽情況嗎?”阿華入座的同時問道。之前嚴厲已經向他匯報過和豹頭周旋的前後經過,他現在這麽問,是想知道對方是否已出了新的應對。
“對方軟啦。”嚴厲“哧”地蔑笑著說,“剛才豹頭又打電話過來,說高德森想約你見個麵,好好聊聊。”
“哦?聊什麽?”
“聊合作。高德森還說了句狗屁不通的話,說是要送給你的。”
阿華不動聲色地追問:“什麽話?”
“他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隻有愚蠢的人才會去做一件沒有利益的事情。”
“我呸!”一旁的馬亮淩空啐了一口,“現在來說這些廢話了?龍宇集團都被他整成這樣了,還合作?誰他媽的給誰當這個孫子?”
阿華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嚴厲:“那你怎麽回答他的?”
“那還能了?”嚴厲翻著眼皮道,“我說我們現在沒本錢合作,隻有幾條賤命,準備全押上去玩一玩!”
“對,大不了整個魚死網破!”馬亮一邊附和著,一邊咬牙瞪眼,躍躍欲試。
手下兄弟的這番表現本是阿華最欣賞的精神狀態,但此刻他的心卻隨著“魚死網破”這四個字猛地收縮了一下。
是的,他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狀態,在腥風血雨中拚殺,寧死也不會在對手麵前低頭。可他們是否曾真正深入地思考過:這樣的戰鬥到底是為了什麽?如果他們捍衛的主人連一份寧靜都無法安享,那他們的行為意義何在?他們到底是忠心的仆人,還是多餘的累贅?
嚴厲看出阿華心中似乎有所糾葛,他揮揮手示意馬亮先不要激動,然後看著阿華試探地問道:“華哥,你是怎麽想的?”
阿華搖著頭不說話。這些事情他自己都沒有想明白,他能對手下的兄弟說什麽?難道他要說:“我們的主人不想讓我們打打殺殺的,她隻想要一種安定的生活。”那兄弟們一定是無法理解的,他們根本不知道安定的生活是什麽,更不知道這種安定能有什麽樣的價值。
就連阿華自己也不知道。在他十多年的江湖生涯中,他從來沒有安定過。他隻知道成王敗寇,隻知道有敵人就要去戰鬥。
“這還有啥好想的?我們已經掐住敵人的脖子了,難道還有放手的道理嗎?”馬亮仍是粗咧咧的,隻顧表達自己的想法,完了之後他有些不耐煩地站起身,“得了,別在這幫孫子身上扯閑蛋了,我去讓後廚弄幾個菜上來,咱們陪著華哥喝點。”
“好。”阿華也想從這番痛苦的思索中擺脫出來,便點頭表示讚同,隨即他又補充了一句,“就來點啤酒吧,現在非常時期,誰也別喝多了。”
“明白。”馬亮出去吩咐了一番,不消多時便有服務生將炒菜啤酒送進包廂。阿華倒也確實餓了,於是便甩開筷子吃喝起來。
吃了一會兒,馬亮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說道:“哎,華哥,我前兩天聯係了一個拉小提琴的,要不要叫過來助助興?”
“嗯?”阿華一愣,一時間沒明白他在搞哪出。
馬亮解釋說:“前一陣你不是喜歡聽小提琴嗎?我也找了一個,音樂學院的,肯定不比那個瞎子差。以後你要聽,直接上我這兒來,不用再去什麽‘綠陽春’了。”
阿華聽明白了。馬亮倒是一片好心,那個會拉小提琴的盲女鄭佳現在正在美國接受手術治療,他怕阿華因此聽不到中意的演奏,所以特意又去音樂學院找了個替代的樂手。
可是馬亮又怎會知道那個盲女的神秘背景?那種空靈純淨的音樂又豈是一般人能夠替代的?
阿華不方便過多解釋,又不想打擊了馬亮的熱情,便淡淡一笑說:“好啊。不過下次吧,今天我們兄弟幾個喝酒,別讓外人掃了興。”
“也好。”馬亮痛快地端起酒杯,招呼大家,“來,走一個吧。”
嚴厲也端起杯子,卻在調侃道:“馬亮啊,你可是一點都不懂音樂。有我們兩個俗人陪在旁邊,再好的音樂也是白扯啊。”
馬亮翻翻白眼:“我不懂,你懂?”
嚴厲認真地說道:“以前我們都不懂,不過我這些天養花喝茶的,品位已然遠遠超出你的境界。”
馬亮“嘁”了一聲,很不服氣。不過他又當真對阿華說道:“華哥,回頭我弄個單間給你布置布置。你啥時候想聽音樂了,我把樂手找來,你們單獨一個房間,誰也不得打擾。”
阿華笑道:“別瞎折騰,嚴厲這是逗你玩呢。”言罷舉杯說,“喝吧。”三人把杯中啤酒一飲而盡。
雖然事先說好了別喝多。不過兄弟幾個一坐下來總得盡興,一兩個鍾點過去後,每人悠著悠著也喝了有好幾瓶。好在這三人的酒量都不小,啤酒度數又低,多撒幾泡尿也就沒了。
正喝到酣美處,阿華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掏出電話看了眼來電顯示,神色間似乎有些意外。
“誰啊?”嚴厲警惕地問道。
馬亮則罵了句:“不會又是豹頭吧?媽的,兄弟做不成了,還老來掃咱哥們的興。”
阿華搖搖手,看來情形並非如馬亮猜測。前者猶豫了片刻之後,終於接通了手機。他把聽筒緊貼在耳邊,好像不想讓別人聽見對方說話似的。嚴厲和馬亮也乖巧,隻顧自己喝酒,耳朵便不往那邊去了。
阿華一直在聽對方說話,自己隻是間或性地“嗯”“嗯”兩聲,幾分鍾之後通話完畢,他掐了手機,自言自語般問了句:“今天是我的生日?”
嚴厲和馬亮對視了一眼,心想:是不是你的生日你自己不知道,還問我們?
此刻阿華卻又自己點了點頭。的確,今天正是他的生日。不過像他這樣的江湖人,對生日什麽的原本就不在意,最近事情又多,更加把這個日子的意義拋到九霄雲外了。
嚴厲從阿華的表現看出那通電話並不是什麽說不得的事情,便再次問道:“誰啊?”
阿華回答說:“明明。”他咧著嘴,無奈中又帶著些溫馨的感覺。
“明明?”嚴厲一樂,“這小妞還真是挺有良心,居然還記得你的生日?”
“明明是個不錯的姑娘。”馬亮抬起手指晃了晃,像是在下某個定義似的,“那次我把她送走,她都沒肯要那兩萬塊錢,仗義!我看她對華哥是一片真心。”
嚴厲也點點頭:“可惜她不在省城了,要不叫過來一塊兒喝酒。”
阿華收起手機說:“她回來了。”
“回來了?什麽時候回來的?”馬亮露出驚訝的神色。把明明送走的事情正是他負責的,怎麽對方回來了也不給自己打個招呼?
“就是今天,剛到。”
嚴厲一揮手:“在哪兒呢?趕緊叫過來啊。”
阿華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躊躇片刻說:“她在我家裏等我呢。”
“哦——”嚴厲拉長聲調,斜眼瞥著馬亮。馬亮心領神會,嘿嘿嘿地隻顧喝酒。
“行了。”阿華輕輕咳嗽一聲說,“今天酒喝了不少了,我看就這樣吧?”
馬亮立刻苦著臉:“別啊——我之前都和嚴厲商量好了,吃完飯一塊兒去他場子裏……”他的話音未落,卻被嚴厲一巴掌拍在腦門上:“去你丫的,誰和你商量好了?我一會兒還要上網找MM聊天呢。”
“行行行,你們都有活動,就我一個人,我喝死算了。”馬亮拿起一瓶啤酒咕嘟嘟地對著口吹起來。
阿華知道自己貧不過這兩個小子,便也不再多說什麽,隻收拾好隨身物件,自顧自起身離去了。
這一路打開車窗,涼風一吹,酒勁過去了大半。到了小區樓下把車停好,鑽出車門後下意識地抬頭往樓上看了一眼,這一看卻忽然體會到了某種從未經曆過的感覺。
隻見十四樓屬於自己的那間單身公寓破天荒地亮起了燈光,那燈光透過橘黃色的窗簾映出來,在黑夜中折射出如早春一般的暖意。
阿華呆呆地站在樓下,長久地注視著那盞暖暖的燈光。他的心中似乎有一股清冽的溪流慢慢地滲透出來,洗滌著他周身的僵硬筋骨。
有一個女人正在自己家中,她開著燈,在深夜裏等待著自己的歸來。
阿華的眼睛慢慢變得有些模糊,他終於體會到什麽叫“安定”的感覺,他也懂得了為什麽有人會如此迷戀這樣的感覺。
他就這樣站著,沐浴在那片溫暖的燈光中,這個片段最終成為了他整個人生中最美好也最痛徹心扉的回憶。
直到手機鈴聲再次響起,才把阿華從這番恍惚的情緒中喚醒。
來電屏幕上顯示的正是那個能給他帶來溫馨的名字。
阿華接通電話,他努力用平靜的語調來掩飾自己的情緒:“喂。”
“你在哪兒呢?怎麽還沒回來呀?”明明在電話那頭用嗔怒的語氣責問道。
“馬上就到了,正在樓下停車。”阿華的笑容無聲無息地滲透在了他的語氣中。
“好吧。”明明很容易便原諒了他,“那我準備點生日蛋糕啦,如果蠟燭燒完了你還沒有回家,我就永遠不再見你了。”
阿華等對方先掛斷了電話,他沒有立即上樓,而是繼續站在樓下不知想著什麽。而樓上小屋的燈光在這個時候熄滅了,顯然明明已經做好了點燃蠟燭的準備。
阿華又凝思了片刻,然後他拿起手機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振鈴響了幾遍之後,聽筒裏傳來嚴厲的聲音:“華哥?有什麽事嗎?”
“給豹頭回個電話吧。”阿華說道,“我要和高德森見麵聊聊。”
“什麽?”嚴厲顯然有些摸不著頭腦,“跟他還有什麽可聊的?”
“照我說的去做吧。”阿華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又不容抗拒。
“那行……”嚴厲隻能應了下來,然後又問,“華哥,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阿華有些匆忙地掛斷了手機,因為他看見有三個男子正從自己的麵前經過,其中一人穿著物業的製服,另外兩人則提著工具箱,一副修理工的裝扮。
“怎麽了?電梯又壞了嗎?”阿華略皺著眉頭問了一句——這個單元的電梯已經出了好幾次毛病,而要徒步爬上十四樓實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物業連忙解釋道:“不是……是單元裏的監控攝像頭壞了,需要重新更換。”
阿華以前一直負責龍宇大廈的安保工作,對監控攝像係統也比較了解,於是便又多嘴追問:“怎麽回事?電路出問題了?”
“不是電路的問題,是攝像頭被人故意打壞了,也不知道是哪個混蛋幹的。”物業牢騷滿腹地抱怨著。
被人故意打壞的?阿華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一共壞了幾個?”
物業恨恨地回答:“一到十四樓的全壞了!”
阿華的心立刻“咯噔”一下,他沒有任何遲疑,蹭地便往電梯間衝去。然而電梯卻正好剛剛上行,要想再次回到一樓至少還需要兩三分鍾的時間。
阿華掏出手機,一邊回撥明明的號碼一邊又衝到了樓洞外,他看著十四樓那扇黑乎乎的窗戶,心頭撲通通地狂跳個不停!直到明明接通電話的那一刻,他的心率才稍稍降低了一些。
“喂。”明明剛一開口便被電話那端的阿華搶過了話頭:“趕快出來,離開屋子!”
“怎麽了?”明明被對方的語氣嚇了一跳,“我正要點生日蠟燭呢!”
“別管了,趕快……”阿華的話語忽然間停住了,打斷他的是明明驚恐萬狀的尖叫聲:“啊!”幾乎與此同時,十四樓的窗戶“砰”地爆裂開來,一團熾熱的火苗從窗口噴湧而出,像地獄獵犬的舌頭一樣鮮紅而又邪惡。那橘黃色的窗簾轉瞬間便被火苗吞噬,化作了無盡夜色中的片片飛塵。……
阿華在人民醫院的重症監護室外等了整整三天三夜。他幾乎沒有吃任何東西,僅靠著少量的飲水維係著自己的生命。到第三天的清晨,醫生終於帶來了他期盼已久的消息。
“病人醒了。”
“醒了?”阿華一時不敢完全相信,當他拚死衝入火場把明明背出來的時候,他記得那已經是一個看不到任何生命跡象的軀體。
“是的。”醫生再次給出肯定的回複,“病人的求生欲望很強……不過她的病情並不樂觀。”
不知是不是激動或者其他強烈的情緒在阿華的心胸間翻湧著,令他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起來。
“你進去看看吧。”醫生走到阿華身邊,鼓勵對方說,“病人很希望見到你,或許你能夠支撐她繼續堅持下去。”
阿華深吸一口氣,他明白醫生的意思,他知道自己首先要以一個最堅強的姿態出現在病人眼前。
當阿華準備好之後,他邁開大步走進了病房內。雖然他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思想準備,但出現在他眼前的慘狀還是讓他不忍卒睹。
嬌柔美麗的女孩已經成了醜陋的怪物。白嫩的皮膚被燙黑龜裂,烏黑的長發被燒光了,鼻頭殘缺,嘴唇歪斜,原本纖細的手腳此刻也變得浮腫不堪。
或許唯一沒變的隻有那雙眼睛,仍然清澈透亮,但配在那副恐怖的麵容上反而顯得愈發的怪異。
那雙眼睛正努力斜轉過來,注視著逐漸走近身前的阿華。
阿華不知該說些什麽,他隻是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不讓痛苦和憤怒在麵龐上表現出來。
“華哥……”女孩的聲音微弱而嘶啞。
阿華搖搖手阻止對方:“你好好休息,不要說話。”
可女孩卻不聽話,她隻是歇了口氣,便又掙紮著開口道:“是我闖禍了嗎?”
“不……不是你。”阿華的右手背在身後緊緊地捏成拳頭,“是他們……”
女孩眨了眨眼睛,她聽明白了。不需要阿華說得太細,她自然知道“他們”指的是哪些人。
“我……我不應該回來的。”片刻之後,女孩用閃動的目光表達著自己的惶恐和愧疚,“我應該聽你的話。”
看到女孩這樣的目光,阿華心頭如被鋼絲攪動般疼痛難忍,他必須把實情告訴對方:“不,我說了和你沒關係。他們要的人,本來是我。你隻是恰好提前到了那裏。”
女孩恍然“哦”了一聲,然後她長出一口氣,似乎心中的某塊石頭放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又聽見阿華的聲音:“是我連累了你。”
女孩看著阿華,目光有些疲倦,不過她還是攢足力氣說道:“華哥……你不要難過……我……我很高興。”
什麽?高興?阿華無法理解。他懷疑對方是不是傷重糊塗了,可是女孩說話時的神情卻又偏偏如此真摯。
“我很高興。”女孩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她解釋說,“因為……我不在那裏的話,他們……他們就會害到你。”
當領悟到對方的意思之後,阿華的身體不受控製地震顫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一個瀕危之人最真實的話語,那份情感如沉甸甸的巨石一樣,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行了。”醫生不知何時來到了阿華身後,“不要和她說太多的話,先讓她休息吧。”
似乎要配合醫生,女孩的眼皮慢慢垂下,她再次陷入沉沉的昏睡之中。
阿華退到了病房外,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頭上密汗涔涔。
嚴厲和馬亮也在病房外守候著,看到阿華出來,他們連忙迎了上去:“華哥,明明怎麽樣了?”
“死不了。”阿華斬釘截鐵般地說道,“我不會讓她死的!”
嚴厲和馬亮各自鬆了口氣,他們如此信任阿華,而對方的語氣又是如此堅定,相信即便是閻羅王也不敢抗拒。
嚴厲似乎還有別的事情,待阿華的氣息漸漸平複之後,他才吞吞吐吐地說道:“華哥……有一件事情,我想……我想你最好知道一下。”
阿華目光一凝:“說。”
“那天晚上你讓我給豹頭打電話,我就打了。這兩天高德森回了好幾個電話找你,說要和你約個時間……”
一聽到高德森的名字,阿華的目光忽然變得如刺刀般尖利嚇人,嚴厲也下意識地往後瑟縮了一下。不過出乎後者意料的是,阿華居然又伸出手說道:“把手機給我。”
嚴厲連忙掏出手機遞過去。
阿華按了幾個鍵,正是撥通了高德森的號碼。
“喂。”聽筒中傳來沉穩得有些狂妄的聲音。
阿華則恢複了他一貫的狀態,語氣淡淡的:“我是阿華。”
“阿華兄弟啊?”高德森在那邊熱情地笑起來,“怎麽才給我回電話呢?我們早該聊聊了。”
“你已經是一個死人了。”阿華仍是淡淡的語氣。
“什麽?”高德森好像沒聽明白。
阿華掛斷了手機,他相信對方已經聽到自己說的話,那就足夠。他並不需要去解釋什麽,在他看來,他隻是在陳述一個無比簡單的事實而已。
第七章 小順之死
鉛筆丟失的風波給四監區帶來一場不大不小的震蕩。整個監區的犯人們都遭受牽連,辛苦加了一個通宵的班。眾人怨憤之餘,無不期待那個“始作俑者”能被快速而精準地揪出來,到時這家夥不僅將受到“鬼見愁”張海峰的嚴厲懲罰,其他犯人所吃的苦頭也必須要讓他盡數償還。
可事情的結局卻讓大家有些失望了,那支失蹤的鉛筆一直也沒有找到,這使確定作案者缺少了最關鍵的證據。最終張海峰隻能囫圇行事,對黑子和小順各施以禁閉十天的處罰。這兩人都是大喊冤枉,苦得像竇娥一樣。但張海峰的命令又有誰敢違背?能免嚐一頓電棍已經不錯了。
對於黑子受罰很好理解,畢竟鉛筆是從他手裏弄丟的,無論如何他都負有責任;而小順無憑無據地也被關了禁閉,那些心中伶俐的也能猜出個大概,料想這事多半和黑子小順之間的矛盾有關,張海峰現在找不到證據,幹脆就各打五十大板,也算是表麵糊塗心底清楚的公平之舉。
在這次事件中,另外一個引起眾人關注的角色就是杭文治。他被張海峰叫去單獨麵談,隨後小順和黑子便受到處罰,前者難免會有當了“諜報”的嫌疑。不過據杭文治自己說,張海峰隻是想讓他幫著解幾道奧數題。這個說法也是有據可依的,杭文治回到監區的時候確實帶著一份奧數卷子,而且同行的管教也特別吩咐平哥,要給杭文治創造良好環境,以讓他安心研習卷子上的那些試題。
有了管教的關照,況且還是張頭交代的事兒,平哥自然不敢怠慢。當晚加班的時候平哥就把他的任務量都分給了杜明強和阿山。杭文治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客氣了兩句,結果平哥反而瞪眼不悅道:“我怎麽分你們就怎麽做!磨嘰什麽?你趕緊把這卷子解好了,也能給咱們監舍爭回點麵子來!”
平哥說完這話,阿山和杜明強立刻都表示讚同。要知道,這次黑子和小順出事,424監舍的其他人——尤其是平哥這個號頭——多少也要擔待些關係。現在張海峰委托杭文治解題,這對大家來說可是一個討好對方的最佳機會。隻要杭文治把這個任務完成好了,便可大大減輕眾人麵臨的壓力。
見舍友們都這麽說,而且態度的確誠懇,杭文治也就不再推托,便在這喧鬧的廠房內靜心鑽研起習題來。原本用來製作紙袋的鉛筆此刻正好成了他手中解題的工具。這些麵對小學生的奧數題對杭文治來說本沒有什麽難度,不過要用小學生掌握的知識水平來解答卻要費些周折。他邊想邊算邊寫,一份卷子用了三個多小時才全部解完。隨後他又在心裏盤算了一番到時講述的思路,直到確信每個細節都已滴水不漏了,他便習慣性地把鉛筆叼在嘴裏,雙手交叉反抻了個懶腰,舒散著麻木的筋骨。
“完工了?”平哥注意到他的舉動,斜著眼問了句。
杭文治微笑著點點頭,頗有些自得。
杜明強和阿山也都向這邊看過來。阿山依舊沉默寡言,杜明強卻調笑道:“好嘛,今天這鉛筆是招了誰了?要不就是死不見屍,要不就得被人啃爛了屁股。”
杭文治聞言略顯一絲尷尬,連忙把鉛筆從牙齒間取下,卻見那半截鉛筆的屁股果然已經被他咬得糟爛不堪。杭文治看向杜明強苦笑著,然後又自嘲地搖搖頭——咬鉛筆屁股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越是專注費心時便咬得越狠。這一套卷子解下來,這半支鉛筆遭受的苦難可謂罄竹難書。
平哥現實得很:“弄完了就幹點活兒吧。”
“行!”杭文治痛快地應了一聲。起身從杜明強和阿山的工作台上各取回了一疊尚未加工的原料。平哥的任務本就不多,一直慢悠悠地做著,也不需要他再來幫忙。
這晚加班一直持續到清晨六點,犯人們這才被允許回到監舍休息。這天是星期六,本是大家放風活動的時間,可經過一夜的操勞之後誰還有這個精力?除了早先就安排好有親友探訪的紅著眼睛強自支撐等待,其他犯人都在監舍內倒頭大睡,直到中午有人來送飯了才陸續起身。
到了下午兩點多鍾的時候,有管教來到424監舍門口,衝著屋內嚷了一嗓子:“杭文治!”
杭文治正躺在床上閉目小憩,聞聲便跳下床來,衝著門口立正:“到!”
管教隔著門問話:“張頭問你準備好沒有。”
杭文治連忙回答:“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就跟我走吧。”管教一邊說一邊打開了監舍鐵門。杭文治從床墊下摸出那張寫滿解答過程的試卷,出門跟著管教而去。
待那兩人的背影從視線中消失之後,杜明強感慨了一句:“嘿,這張頭還挺著急啊。”
“自己兒子的事情,能不著急嗎?我看你這年紀也沒成家,有些事還不懂。”平哥躺在床上晃著腳丫子,用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說道。同時他也在心中暗自慶幸,得虧自己有先見之明,昨天讓杭文治連夜答完了試卷。如果因為昨晚派活兒把這事耽誤下來,“鬼見愁”肯定又要責怪自己不明事體了。
杭文治這一走就是四個多鍾點,直到晚上七點左右才回來。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此行應該頗為順利。
平哥卻要端一端派頭,故意問道:“怎麽樣?你小子沒露怯吧?”
杭文治“嘿”地一笑,反問說:“怎麽會呢?”自打入監以來他一直活得憋憋屈屈的,今天終於顯出了自信的神色。
“沒露怯就好,別他媽的給我丟人。”平哥話裏話外都在標榜著自己的老大地位。
杜明強這時也從裏屋桌角邊探出腦袋,招呼杭文治道:“趕緊來吃飯吧,晚飯給你留著呢。”此刻已過了監舍裏的飯點,其他人都已經吃完了。
沒想到杭文治卻說:“不用,我已經吃過了。”見眾人神色詫異,他又補充解釋,“在張隊辦公室吃的,張隊給訂的盒飯。”
“待遇不錯啊。”平哥說這句話陰陽怪調的,辨不出喜怒。
杜明強可高興了,他把原本要推給杭文治的飯盆端在手裏說:“你真的不吃了?那這份飯可就便宜我們啦。”
杭文治人也實在,沒多想什麽,笑笑說:“你們吃了吧。”
杜明強便把飯盆高高舉起來,興衝衝地招呼:“嘿嘿,今天可發福利了啊,大家都有份。哎,平哥,你先來點?”
“操!”平哥橫了杜明強一眼,“眼鏡不愛吃的東西,你他媽的給我吃?”
杜明強悻悻地咧了咧嘴,轉身又去撩叱阿山:“平哥不愛吃,那咱倆分分吧?”
阿山原本是打算吃幾口的,現在見平哥這個態度,便立刻搖頭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杜明強可不管那麽多,既然別人都不吃,他更樂得一個人獨享。吃的時候還搖頭晃腦,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平哥斜眼看著杜明強,雖然心中有氣卻又無可奈何。他知道這個討厭的家夥不僅身手了得,底細更是深諱難測。自己雖然也算一方霸主,但對於這樣的角色還是盡量少招惹的好。
為了緩解一下令自己尷尬的氣氛,平哥衝杭文治招招手:“眼鏡,你過來。”
杭文治也知道自己無意中有些冒犯了平哥,連忙走到對方麵前,擺出一副老老實實的姿態。平哥臉色便好看了許多,他指著杭文治手裏一個藍色的小本問道:“這是什麽?”
“張隊兒子的作業本。”杭文治賠著笑回答說,“這不今天下午給孩子把試卷講明白了,張隊又給派了新任務,讓我幫孩子檢查檢查作業。”
平哥伸手把那作業本拿了過來,裝模作樣地翻了兩下,卻看不出什麽頭緒。於是他又退回封皮,對著姓名一欄念道:“張天揚——我操,這父子倆名字倒是一個比一個霸氣。”
杜明強也把腦袋歪過來瞥了一眼,隻見那封皮上果然寫著:“芬河小學五(2)班,張天揚,2號樓203房”。
“嗬,怎麽把家庭門牌號還寫在作業本上?好讓老師對著號家訪嗎?”杜明強嘴裏塞著飯,含糊不清地嘟囔著。
“這不是家庭住址,是學校住宿的房間號。”杭文治解釋說,“芬河小學是全市最好的貴族學校,從三年級開始就實行寄宿製。學生平時都住在學校裏,隻有周末才能回家。”
“哦。”杜明強又把那幾行字認真地看了一遍,像是要牢牢記住似的。
平哥對這些細節不以為意,他一甩手把作業本還給杭文治:“得了,好好準備準備吧。”
杭文治“哎”了一聲,捧著作業本坐到自己的床鋪上翻閱起來,他那副專注的樣子倒真似個稱職的園丁呢。
第二天是周日,大早上的杭文治就被管教提走,不用說,自然是給張海峰的兒子輔導功課去了。其他犯人則獲得到操場上活動放風的機會。因為黑子和小順都在關禁閉,424監舍的氛圍便冷清許多,再加上杭文治又不在身邊,杜明強便獨自找個角落,曬曬太陽聽聽音樂,樂得無人打擾,清靜自在。
杭文治將及中午的時候回到監舍,和大家一起吃了午飯。下午監區組織犯人進行思想學習,內容枯燥,無須多表。
休息日很快過去,到了周一早上,新一周的勞動改造又拉開了序幕。犯人們在食堂吃了早飯,排著隊來到車間門口,準備領取勞動所需的工具。
負責分發工具的依舊是四監區的“大饅頭”。他手持一份犯人名冊,按順序每點到一個犯人時,後者便自行拿取一套工具,仍舊是剪刀、卷筆刀、膠水、橡皮、木尺、鉛筆。
在這套工具中,唯一可能製造出事端的便是尖銳的鉛筆。基於這個原因,監區對於鉛筆的管理極其嚴格,把鉛筆帶出車間的行為當然是絕對禁止的,而且每支鉛筆在領取時都要記錄長度,以防有人將鉛筆折斷後攜帶半支出廠。
記錄長度的辦法倒也簡單。犯人從一個大紙盒子裏拿了鉛筆之後先交給“大饅頭”,後者會把這支鉛筆的尾部頂著名冊上該犯人的名字延伸出去,然後鉛筆頭順勢往下一壓,在名冊上點出一個記號來。這樣等犯人交還鉛筆時,還要比對是不是比這個記號短了許多,隻有誤差在兩厘米之內的才算合格。
這套程序已執行多年,“大饅頭”操作起來也是駕輕就熟。所以犯人雖多,但隊伍向前推進的速度卻不慢。三五分鍾之後,424監舍的幾名成員已經按順序排到了隊伍的最前列。
按照入監的時間順序,平哥排在監舍頭一個,此後依次是阿山、杜明強和杭文治。前麵三人都順利地領到了自己的工具,到杭文治這裏卻出現了一些波折。
其他犯人領鉛筆的時候多少都會在大盒子裏選一選,找支相對來說比較長、比較新的,這樣使用起來會順手一些。但“大饅頭”看見杭文治排過來便攔著對方不讓挑,然後他自己在盒子裏細細扒拉了一番,將其中一支最為舊爛的鉛筆挑出來交給對方。
杭文治拿著那支破鉛筆猶豫了一會兒,對“大饅頭”說道:“這鉛筆不太好用了,給我換一支吧。”
“大饅頭”撇著嘴冷笑一聲:“換什麽換,這本來就是你自己咬的!”
已經領好工具的杜明強正準備往自己的工位上走,聽到後麵起了紛爭,便停步回身看去。隻略略一掃他便明白了事件緣由:杭文治手中的那支鉛筆正是上周末加班時所用的。而杭文治一直都有咬鉛筆屁股的習慣,那天因為鑽研奧數題,思路糾結起來,咬得便格外凶狠。現在整個鉛筆屁股上布滿了牙印,甚至連筆身上也出現了裂紋。
其實對於咬鉛筆這件事,“大饅頭”以前就訓斥過杭文治。當時還是杜明強給後者解的圍。從此之後,杭文治每次都使用被自己咬過的鉛筆,雖然壞習慣令人反感,但也並不影響他人。不知道他今天為何卻要提出換一支鉛筆?
卻見杭文治把鉛筆往“大饅頭”眼前送了送,解釋說:“這支筆的木紋已經裂了,再用的話吃不上力了,筆芯特別容易斷。”
“大饅頭”愛搭不理地瞥了一眼,鉛筆上確實已有長長的裂紋,但他並不會因此遷就對方,反而譏諷地說道:“裂了也換不了!就你這張狗嘴,換一百支新筆也得全都咬爛!”
杭文治不樂意了,皺著眉道:“你不換就不換吧,幹什麽要罵人?”
“嘿,我罵你什麽了?!你不是狗嘴?不是狗嘴你磨什麽牙啊?”“大饅頭”一拍桌子站起身,氣勢洶洶。在他看來,杭文治隻是個新收監的軟柿子,憑什麽和自己叫板?
“吵什麽呢?”伴隨著外圍的一聲嗬斥,管教老黃從廠房門口走過來。他板著臉,晦氣十足,可能是上周鉛筆失蹤事件留下的陰影尚未消除吧。
“報告管教。”“大饅頭”搶先告狀道,“這個犯人自己把鉛筆咬壞了,現在要換新的。我不給換,他就跟我耍脾氣。”
老黃踱到近前瞅了瞅,也覺得有些不像話:“怎麽給咬成這樣了?”
“他故意的。他這是破壞勞動工具,抗拒改造!”“大饅頭”趁勢便給杭文治扣上了一頂大帽子。
“不,我沒有!”杭文治連忙辯解說,“我隻是以前養成習慣了。”
“以前的習慣能帶到監獄裏來嗎?這是什麽地方,來這裏就是要改壞習慣的,你說你這是什麽態度?”“大饅頭”是經濟犯,入獄前當過領導,說起話來果然是一套一套的。
老黃被“大饅頭”繞進去了,跟著附和說:“嗯,是壞習慣的話就得改,都像你這樣,有多少鉛筆夠你們咬的?”
“我會改的。”杭文治識趣地表態,“隻是這支鉛筆真的沒法用了,給我換一支,我保證再也不咬了。”
“你說換就換,咱們四監區還要不要規矩了?”“大饅頭”不依不饒地打著官腔。
杭文治情急生智,也模仿對方的口吻說道:“你不讓我換,這鉛筆沒法用,咱們四監區生產還要不要效率?”
“大饅頭”沒料到杭文治來了這麽一句,一時間想不出該怎麽回複,竟哽住了。這時在旁邊的另一個便趁勢開口,這人正是杜明強。他已經旁觀了很久,說出的話自然是幫著杭文治的。
“要說生產效率,咱們整個監區的人可都比不上杭文治。可別讓不稱手的工具打擊了他的積極性呢。”杜明強一邊說一邊觀察老黃的反應,後者緊繃的臉色有些緩和。不管怎樣,杭文治的工作狀態的確是無可挑剔的。
杜明強便又趁熱打鐵,直接麵對老黃說道:“報告管教,其實杭文治把鉛筆咬成這樣是有原因的,他上個周末幫張隊長解題,實在是用腦過度,所以才導致動作失控……”
老黃心中一動,杭文治幫張海峰的兒子補習功課,這事他當然有所耳聞。如果杭文治的確是因為這個咬壞了鉛筆,那自己還真得給個麵子。不過“大饅頭”作為協管班長的權威也必須要維護,否則麵對這幫刁蠻囚徒以後還怎麽開展工作?兩相權衡之後,老黃想出了一個折中的注意。
“這樣吧。”老黃對“大饅頭”說道,“你這次先給他換支短點的鉛筆,看他還咬不咬了。不咬最好,如果再咬的話,那就沒有下次了。”
“大饅頭”還有些不服氣,但管教已經這麽說了,他也不敢違抗,隻能應了聲“行”。然後他低頭在裝鉛筆的盒子裏又扒拉了半天,最後扔出一支鉛筆頭來:“喏,拿去吧。”
杜明強一看禁不住有些來氣,因為那鉛筆頭實在是太短了,大概隻有四厘米的長度。這明顯是已經被其他犯人用得不能再用的鉛筆頭,把這鉛筆頭扔給杭文治,這不是故意為難人嗎?
不過杭文治自己好像倒不在意,他把那支鉛筆頭拿在手裏,還說了聲:“謝謝管教!”
老黃也懶得再囉唆什麽,揮揮手道:“行了,趕緊幹活去吧。”
杭文治便拿全自己的工具,和杜明強一起往工位上走去。杜明強有些不放心,半路上就提醒對方:“你拿這麽短一個鉛筆頭,能行嗎?”
杭文治“嘿”地一笑,說:“沒事。我玩鉛筆玩了多少年了?比這更短的我也能用呢。”
杜明強知道杭文治是個踏實的人,既然對方這麽說了,那一定是有把握的。於是他也不再過多操心。兩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平哥分配完勞動任務,各自開工。
臨近午飯時間,眾人停工,又開始排隊交回所領的勞動工具。杜明強依然排在杭文治的前麵,他先是和對方閑聊了幾句,然後忽然想起什麽,便問道:“哎,你今天還有沒有再咬鉛筆了?”
杭文治不說話,略帶得意地舉起右手,卻見他的手指間捏著一個鉛筆頭,鉛筆頭的屁股衝外,幹幹淨淨的,一個牙印也沒有。
杜明強讚歎道:“行啊,這習慣還真是說改就改了。”話音甫落,他忽然又驚奇地“咦”了一聲。
這聲“咦”分外響亮,惹得周圍諸人都紛紛注目觀看。杜明強“咦”完之後,從杭文治手裏拿過那支鉛筆頭,送到眼前細細端詳著,邊看邊感慨:“太牛逼了,太牛逼了!”
旁觀者都明白杜明強感慨的原因:那支鉛筆頭實在是他們今生以來見過的最短的一個,從筆尖到屁股全部算起來也不會超過兩厘米。
“這個鉛筆頭你還能用?”杜明強看完鉛筆又看著杭文治,一副五體投地的佩服神色。
“不用也得用啊。”杭文治略略苦笑。“大饅頭”發給他的鉛筆就隻有四厘米,經過一個上午的使用,當然還要變得更短。
“我操。”有人跟著感慨,“這麽短的鉛筆,讓我刨都刨不出來。”
的確,這鉛筆頭如此之短,使得其筆尖部分甚至比筆身還要長,這樣的鉛筆別說使用了,怎樣用卷筆刀刨削都是個難題——因為根本無法握抓發力啊!
可這樣的鉛筆杭文治偏偏能用,而且他一上午完成的工作量還不比任何人少,這豈不令人驚歎?
唯一保持淡然的便是杭文治本人,他看著大家笑了笑,然後又說了那句他此前就已說過的話:“我玩鉛筆玩了多少年了?”
杜明強將那支短得不能再短的鉛筆頭拿在手裏把玩了許久,等排到隊首的時候才還給杭文治。後者轉手便交給負責收取工具的“大饅頭”。“大饅頭”拿著鉛筆細細端詳一番,說道:“行,真有你的。”
杭文治既然能約束住自己的習慣,從此他領取鉛筆的時候也就無需再遭受“大饅頭”的歧視。而杭文治能把鉛筆用至極短的能耐也被大家口口傳播,成為閑暇聊天時的一個花絮。不知是否是有意要展示自己的這項特長,隨後幾天領工具的時候,杭文治並不像其他人那樣刻意挑選較新較長的鉛筆,他總是很隨意地拿起一支來,對長短毫不在意似的。而他的工作效率也從未受到任何影響。
如此又過了幾天,轉眼便到了這一周的周五。吃完午飯之後,老黃來到車間內喊了一嗓子:“424監舍,杜明強、杭文治,你們倆今天負責裝貨。”
“怎麽又是我們監舍啊?”平哥看著老黃問道。每周五是廠方過來拉貨的日子,按照慣例,裝貨的累活由各個監舍輪流承擔。上周杜明強和小順剛剛裝完,這周應該輪到425監舍才對。雖然平哥自己沒有被點到,但身為監舍號頭,在這種情況下必須站出來說兩句,否則是要跌“份兒”的。
“這次是廠方的人指定的,說你們監舍的人幹的活兒好。”老黃也知道這事不合規矩,便費口舌解釋了兩句。事實上廠方那邊就指定了杜明強一個人,老黃把杭文治配上的原因是覺得後者也比較踏實能幹,把這兩人一塊兒派過去肯定不會給監區丟臉。
“我這個監舍怎麽盡出勞動模範啊。”平哥調侃著給自己臉上貼了金,然後又轉過頭,大哥般地問杜杭二人,“你們覺得怎麽樣?如果不想去的話,我可以再說說。”
杜明強毫不猶豫地表態:“我去!我樂意出去透口氣。”其實上次他裝車的時候就和廠方的劭師傅約定好,以後有活兒都會喊著他。不過這事可不能明說,否則很可能引起管教和平哥等人的無端猜疑。
杭文治見杜明強要去,便跟著說:“我也去。”
平哥摟足了麵子,一揮手說:“去吧,好好幹。”那範兒好像這事純由他拍板的一樣。
杜明強和杭文治起身往庫房方向走去。這活兒杜明強已幹過一次,程序都懂,杭文治隻需要跟在他後麵一塊兒出力就行。兩人先把貨物從庫房搬到車間門口的小推車上,等推車裝滿之後,由監管管教帶著他們到監區外裝車。這一路依次經過農場區和辦公區,最後來到了接近監獄大門處的停車場。
廠方派來的接貨員早已把裝貨的卡車停靠到位,杜明強和杭文治推著小車來到近前,站在車尾的接貨員揮手衝杜明強打了個招呼。
杜明強笑嘻嘻地打了個回複,然後給杭文治介紹說:“這是劭師傅,上周我們就一起合作過。”
“你好。”杭文治推了推眼鏡,在陌生人麵前顯得有些拘謹。
劭師傅憨然點頭:“你好!”然後他伸出大手拍了拍杜明強的肩膀,帶著點歉意說道,“我又讓管教喊你過來幹活啦。嘿,辛苦你囉。”
杜明強滿不在乎地“嗨”了一聲:“老哥你客氣啥?你這是給我長麵子呢!”
劭師傅又瞥了眼杭文治,問道:“上次那個小夥子換人了?”
杜明強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旁的管教把話茬接了過去:“哦,那小子幹活不行,這次就沒讓他過來。”
杜明強知道管教是不想讓鉛筆丟失的事情被外人知曉,便識趣地順勢附和,他一指杭文治說:“這是小杭,你別看他文弱文弱的,幹起活來認真得很。”
管教擔心他們言多有失,催促道:“行了行了,別聊太多,趕緊開工吧。”
“行,開工。”杜明強掄起胳膊前後晃了兩圈,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劭師傅這會兒看看杜明強,又看看杭文治說:“今天你們倆可得多出點力,我的身體不太好。”他說的是事實。其實上周劭師傅和杜明強的約定隻是隨口一說,前者並沒有太當真。隻是今天身體欠佳,他才特意要求獄方派杜明強過來幫著裝車。他知道這個小夥子幹活沒得說,不過杭文治是否也能頂用?這還有待考察。
聽劭師傅說出這話,杜明強凝神一看,發現對方的氣色果然差得很,便關切地問道:“怎麽回事?生病了?”
劭師傅無奈地擺擺手:“唉,老毛病了,一陣一陣的。今天是不能使勁了,累活可都得你們倆頂著。”
杜明強一拍胸脯說:“沒問題,包在我們身上。”話音甫落便一個翻身,利利索索地跳上了車鬥,然後他又開始指揮杭文治:“哎,你去把小車拉過來,然後把貨箱接給我,我來負責碼貨。”
杭文治也不含糊,轉身拉過小車,把車上的貨箱一個一個地抱給杜明強,動作麻利,絲毫不吝惜體力。劭師傅是個內行人,隻看了三兩眼便心中大寬,知道這個新來的眼鏡的確比上次那個半大娃娃要好用得多。不過他也沒有因此袖手大吉,自己也參與進去幫著杭文治搬搬箱子。這樣車上的重活由杜明強一個人扛著,車下則以杭文治為主,劭師傅間間斷斷地幫個手,三個人配合起來,進度倒是不慢。
也就二三十分鍾光景,小推車上的貨箱眼看就要見底。這時劭師傅像是有些支撐不住似的,搖著手說:“唉,不行了,休息一會兒。”
杜明強心裏明白:劭師傅再堅持一下其實也沒問題,等這車貨搬完之後,他自然可以休息,不過那時自己和杭文治就要馬不停蹄繼續回監區裝車了。現在劭師傅提前張羅休息,多半是替他們倆考慮呢。
杜明強跳下車,對劭師傅說了聲“謝謝”,算是領了對方的情。後者笑了笑,沒有多言。另一邊杭文治早已一屁股坐在推車上,揉著胳膊肩膀,看來確實是累得夠嗆的。
管教這時也踱過來,給劭師傅遞了根煙,說:“老劭,今天你這身子板可真是不行了。”
劭師傅用手拍拍胸脯,歎口氣道:“我這心髒不太好,以前就得過心肌炎。現在年紀大了,一旦疲勞起來就有些吃不消。”
“心髒是大事啊,”管教一邊掏火給兩人依次點上,一邊說道,“你這可得去醫院好好看看。”
劭師傅嘴裏叼著煙,說話有些含混不清的:“看過,醫生說要解決問題的話,就得動手術。”
“那就早動,這事不能拖。”管教神情嚴肅。
劭師傅卻苦笑起來:“說動就動?哪有那麽簡單?手術費就得好幾萬,我兒子正在北京上大學,學費都還交不上呢。再說了,像我這樣的臨時工,動一次手術工作也就丟了。這年頭找個好活兒不容易啊,再苦再累也得撐著。”
管教咂了咂嘴,同情卻又愛莫能助的樣子。坐在一旁休息的杭文治也被兩人間的對話吸引住了,他看著劭師傅那張滄桑黝黑的麵龐,心中難免有些酸酸的不是滋味。再轉過來去看杜明強,卻見後者正抬頭看著天空,樣子懶懶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管教把手裏的一支香煙抽完,又開始催促杜杭二人幹活。杜明強小憩片刻之後更加生龍活虎,杭文治知道了劭師傅的病情也愈發賣力,剩下的幾個箱子不消片刻就搬完了。於是管教又帶著兩人回監區繼續裝車,如此往複多趟,到了下午四點來鍾的時候已經把一周攢下的貨物都裝上了卡車,進度還比上周要更快一些。
貨都裝好了,劭師傅從駕駛室裏拿出一個記錄本和一支水筆,交給杭文治說:“小夥子,我看你像個文化人,幫我點點貨,寫個交接記錄吧。”這也是固定的程序之一,以前都是劭師傅自己去做,這次他確實是身體疲倦,看杭文治又老實,便放心交給對方。
杭文治接過記錄本看了兩眼,不用對方解釋已明白該怎麽填寫。於是他左手拿本,右手拿筆,圍著卡車走了一圈,邊清點邊記錄。管教倒怕他給填錯了,便緊跟在杭文治身邊監督查看。
劭師傅和杜明強站在車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杜明強眼看著管教和杭文治漸漸走遠,忽然壓低聲音問道:“劭師傅,你還有筆嗎?”
“有啊。”劭師傅從上衣兜裏又摸出一支筆來。
杜明強悄聲說:“我報一些數字,你把它記下來。”
劭師傅一愣,不知道對方是什麽意思。但杜明強已經開始報數,神態非常認真。劭師傅便依言把那些數字都記在了自己的左手手心。數字越積越長,粗粗一估,大約得有二十來個。
杜明強往劭師傅那邊掃了兩眼,核對那串數字無誤之後,輕聲說道:“行了。”
劭師傅扭頭看了杜明強一眼,目光中充滿了困惑。
杜明強這時又快速說道:“前十九位數字是本市工行的賬號,後六位數字是電話銀行的轉賬密碼,卡裏的餘額有六萬多,你先拿去應個急。”
“你——”劭師傅愕然張大了嘴,“你這是幹什麽呢?”
“我在大牢裏,留著錢有什麽用?”杜明強早料到對方不會痛快接受自己的饋贈,所以連理由也都準備好了。
劭師傅身染頑疾,家中的經濟條件又是捉襟見肘,這六萬多塊錢確實有雪中送炭的意思。不過自己和杜明強非親非故,平白接受這麽個人情難免忐忑。再說對方雖然是個沒有自由的囚犯,但終有一天也是要出獄的,自己怎能就這樣花了他的錢?
杜明強看出劭師傅所想,對準了症結繼續化解道:“等我出獄你兒子也該畢業了吧?他到時候能掙到錢的話,再還給我吧。”這句話說得極為貼心,既激起了劭師傅對未來的期待,又大大降低了他受恩無報的窘迫。這個樸實的漢子一時也不知該再說些什麽,隻是看著杜明強,目光中充滿感激之情。
管教和杭文治這時又從車鬥後麵轉出來,他們已經清點完整車貨物並填好了交接記錄表。杜明強見劭師傅的情緒有些難以調整,便笑嘻嘻地在對方肩頭一拍,話裏有話地說道:“劭師傅,下次幹活還得叫上我啊,咱倆有緣!”
“是,有緣有緣。”劭師傅匆忙賠出笑容,將心中激動掩藏在滄桑的麵容下。他已經活了大半輩子,一直在生存線上苦苦掙紮,沒想到如今竟在重監區裏遇上了自己的“貴人”。這其中的玄妙,恐怕真的隻能用“緣分”兩個字來解釋了。
送走劭師傅的卡車之後,這一周的勞動改造也接近尾聲了。管教把杜明強和杭文治帶回車間,兩人又幫著平哥阿山做了會兒紙袋。到了五點半左右,基本上大家都完成了各自的生產任務,在檢驗合格之後,便陸續交了工具,排隊到食堂吃飯去了。
晚飯過後,管教組織犯人們到活動室看了新聞聯播,然後便把他們送回監舍休息。一般來說,周五晚上總是各個監舍最熱鬧的時刻。因為第二天不用出工,大家隻管打牌閑聊,自得其樂。不過以前最喧囂的424監舍今天卻冷清起來。平哥自己用撲克玩了會兒接龍,後來覺得無趣了,把牌一摔,嘟囔道:“媽的,這兩個孫子,看在眼裏心煩;真要不在了,卻又無聊。”
所謂“這兩個孫子”,當然就是指黑子和小順,他們雙雙被罰了十天禁閉,屈指算算,得到下周一才能放出來。
接近晚上八點半的時候,有值班管教拿著小本挨個監舍走過,卻是在安排明天的探訪日程。到了424監舍的時候,管教點到了杜明強的名字:“杜明強,明天十點探訪。”
管教剛走,平哥就責問杜明強:“你小子不是說外麵沒朋友麽?怎麽還老有人來探監?”
杜明強抽了抽鼻子,很委屈似的:“來看我的人可不是什麽朋友啊。”
“管教又沒說是誰,你怎麽知道不是朋友?”平哥還來勁了,反正待著也是無聊。
杜明強搖搖頭,不再說什麽。平哥覺得自己把對方噎住了,得意揚揚地“嘿”了一聲,又開始把玩起撲克牌。
其實杜明強隻是無法向平哥解釋而已。前者心中非常清楚,會來這裏找自己的人除了羅飛就是阿華,這兩個人都是他的對頭,隻不知明天會是哪一個。不過不管怎樣,杜明強覺得自己都不用擔心什麽,畢竟他已經待在了監獄裏,那兩人再厲害又能如何呢?
第二天早上十點,杜明強被管教帶到了探訪室。不出他所料,約見自己的人正是那兩個對頭之一的阿華。
杜明強在管教規定好的位置坐下,和阿華麵對麵,中間隔了一張間距很大的桌子。
阿華的目光一直跟著杜明強,卻沒有說什麽。後者坐下之後也看了對方兩眼,然後率先開口道:“你的氣色不太好。”他說話時帶著微笑,還真像是和老朋友在打招呼。
“是嗎?”阿華攤開雙手在額頭上搓了搓,並無意掩飾自己的疲態。
“是不是羅飛盯你盯得太緊了?”杜明強又猜測道。自己既然在獄中,阿華想必已成了羅飛此刻的首要目標?也隻有羅飛能將這個昔日鄧驊手下的首席幹將逼迫得如此狼狽吧?
不過阿華卻搖了搖頭:“不,不是羅飛。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
杜明強略一沉默,用提醒的口吻說道:“那你更得小心一點。”
阿華心中一凜,他明白對方的意思。羅飛一定不會放過自己的,一個被追捕的獵物許久沒有看到獵手的蹤跡,那豈不正是到了最為危險的時刻?
這道理雖然清晰易懂,但阿華現在的確是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應付羅飛了。這些天來他甚至已經漸漸淡忘了這個名字。現在經杜明強提及,阿華胸口間一陣沉悶,竟有些喘不過氣的感覺。
“看來你最近很忙?”杜明強察言觀色,然後他嘻嘻一笑,變成了入獄前那個饒舌的記者,“這麽忙了還來看我,我都快被你感動了。”
阿華意識到現場的氣氛已漸漸陷入對方的操控之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想調整一下自己的狀態。等感覺好點了,他便又抬頭看著杜明強,冷冷地說道:“你的氣色倒不錯,在這裏麵待得很舒服吧?”
“舒服倒談不上。”杜明強坦然說道,“隻不過不用操心,悠閑得很。”
“從今天開始,你可能要操點心了。”阿華的語氣明顯是要給對方找點不自在。
“哦?”杜明強凝起表情,靜待下文。
阿華轉過頭看向窗外的天空,似乎在很遠的地方尋找著什麽。片刻後他把目光轉回來,對杜明強說道:“她已經在美國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
杜明強的心隨著阿華的話語顫動了一下。十八年的磨礪早已將他的心煉成了堅石,但在那堅石深處仍然存在著柔嫩的地方。
“那她能看見了嗎?”杜明強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表情就像個孩子一樣忐忑。
阿華點點頭:“現在還是恢複階段。據醫生說,隻要不發生意外,以後應該會和正常人沒什麽區別。”
杜明強長長地籲了口氣,他把身體靠向椅背,開始想象在那女孩秀麗的臉龐上終於會出現一雙明亮的眼睛。那該是一幅多麽完美的場景?
阿華又說:“等她恢複得差不多了,我會派人去美國接她回來。”
“很好。”杜明強看著阿華,目光中透出由衷的讚賞。他知道自己沒有托錯人,阿華永遠是個最值得信賴的操事者。
阿華卻對杜明強的讚賞無動於衷。他仍然帶著像寒冰一樣冷漠的表情,然後他忽然問對方:“當她回來之後,你猜她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會是什麽?”
杜明強一怔。他知道這是個欲擒故縱的設問,便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等待著。
阿華的嘴角略略地挑了挑,帶著些殘忍的笑意,然後他一字一字地吐著說:“她要找你。”
“找我?”杜明強心中先是一暖,但隨即又沉浸在一種巨大的恐懼之中。他的情感波動被阿華看在眼裏,而後者尚在蓄勢要給他沉重的一擊。
“是的,她要找你。”阿華又重複了一遍,並且這一次他還給出了進一步的解釋,“不過她要找的並不是那個鍾愛小提琴曲的男子,她要找的是殺死父親的凶手。”
杜明強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像是墜進了無底的深淵。是的,她對殺父凶手的仇恨要遠遠超出對一個神秘朋友的思念。這本是人之常情,他早已想到的,可他為何又對這樣事實毫無心理承受之力?
恍惚中,杜明強又聽見阿華的聲音:“既然她的視力恢複了,我想她很快就能找到這裏。”
杜明強仰起頭,發出一聲無奈的苦笑。那女孩如此敏銳,她有什麽理由能找不到?當她找來的時候,自己又該如何應付?
這個問題想得杜明強頭痛欲裂。忽然,他好像明白了什麽,直盯著阿華的眼睛問道:“你在逼我?”
“不,”阿華糾正說,“我在等你。你該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情必須要做個了結。”
在杜明強良久的沉默中,阿華悠悠站起了身:“快點吧,你沒有太多時間了。”說完這句話之後,他自顧自地離去,並不回頭再看對方一眼。
從探訪室回來之後,杜明強果然沒了悠閑的心情,午飯吃得索然無味,飯後把自己扔上床板卻難以入睡,隻是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思緒起伏難平。
下午兩點過後是犯人們放風活動的時間。杜明強仍像往常一樣找了個沒人的角落聽音樂,希望能從那提琴曲中找回片刻的寧靜感覺。當樂曲聲響起之後,杜明強仰望著天空白雲朵朵,身體似乎也隨著那些音符飄入了空中,那固然是一種極為美妙的體驗,但也摻雜進了幾分無著無落的茫然。
一盤CD聽完之後,杜明強摘掉耳機,卻發現杭文治不知何時已坐在自己身邊。他正要開口詢問時,杭文治已搶先說道:“你今天好像有心事?”
杜明強笑笑,以示默認。
“也許你可以和我說說,就像我以前跟你說那樣。”杭文治看著杜明強,很真誠的樣子。
杜明強搖搖頭。他確實想找個人傾訴,可是自己心底那些東西杭文治又怎可能會懂?
杭文治見對方如此,便猶豫了一會兒,又道:“或許你隻是想靜一靜?那我就不打擾你了。”說完很自覺地起身要走。
杜明強卻忽然把他拉住:“等等,我有事和你說。”
杭文治坐回去,微笑道:“怎麽,改變主意了?”
杜明強凝目看著杭文治,神色鄭重,看起來不像是要傾吐心事的樣子。後者被看得有些發毛,伸手撓頭問道:“……怎麽了?”
“你上次說……你要越獄?”杜明強壓低聲音反問。
這個話題跳得太快,杭文治似乎心中一驚,下意識地四下張望了幾眼。
“別到處亂看,”杜明強提醒他,“正常聊天就行。”
杭文治穩了穩心神,忐忑道:“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杜明強已做好決定,直言:“我改變主意了。”
“你什麽意思?”杭文治把身體向對方湊近。很顯然,雖然都是“改變主意”這四個字,但杜明強所言和自己剛才的意思截然不同。這裏麵隱藏的寓意讓杭文治激動不已,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我也要出去,”杜明強進一步砸實了杭文治的推測,他正色道,“我會和你一起越獄。”
天哪,這簡直就是杭文治期待已久的消息!要知道之前他屢屢想遊說杜明強,可對方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沒想到今天杜明強竟主動轉變了態度,難免要讓杭文治喜出望外了。後者興奮之餘,免不了又對這個轉折的可靠性產生質疑,於是他忍不住提醒對方:“你說過的,你本來在這裏就待不了多久,根本沒必要越獄的。”
杜明強的回複簡單得很:“現在情況不同了。”
杭文治還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為什麽?”
杜明強不願糾纏這個問題,他搖搖頭道:“為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準備怎麽做?”
“你是問我有什麽計劃?”
杜明強眯起眼睛:“上次你說你已經有了一些想法。”
杭文治很積極地回應了一句:“是的。”然後他再次環顧四周,謹慎地問道,“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
的確,這裏並不算什麽隱秘的地點,周圍經常會有其他犯人經過。
杜明強卻不像杭文治那樣慌張,他展臂攬住杭文治的肩頭,說道:“隨便聊吧。不用看著我,也不用看四周,正常一點就好。”說完之後還哈哈大笑了幾聲,好像是哥們間正在玩鬧似的。
在杜明強的帶動下,杭文治的神經也放鬆下來。他漫不經心地看著不遠處的籃球場,低聲說道:“照我看,想要越獄必須分兩步進行。第一步,首先得想辦法走出四監區。”
杜明強點點頭,對方所說和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四監區是重刑犯們集中勞作和活動、休息的地方,這裏自然也成了獄方重點盯控的場所。到處都裝著攝像頭不說,四周的崗樓上還有荷槍實彈的武警,犯人們有任何異常舉動都會被立刻發現,所以想要在這個區域搞什麽動作是不太現實的。可是離開四監區又談何容易?
“怎麽走?往哪個方向走?”杜明強一連拋出了兩個疑問。
“必須往那邊走。”杭文治伸手一指,首先回答了第二個問題。而他手指的地方正是被建造成八卦陣一般的辦公樓群。
杜明強順著杭文治的手勢做了個瞭望的姿勢,嘴裏卻說出些莫名其妙的話:“他啊?他就是個二逼,你別搭理他!”
杭文治一怔,隨即看到有犯人正追著一個籃球跑過來,便也甩手虛張聲勢地點了兩下:“他要是再敢跟我呲毛,我也不是好惹的。”
“我操,眼鏡要發飆啦!”揀籃球的犯人嬉皮笑臉地嚷嚷起來,有點唯恐天下不亂的勁兒。
杜明強和杭文治瞥了對方一眼,沒有搭理他。那犯人覺得無趣,自己抱著籃球回去了。杜明強目送著他走遠,開始順著杭文治的思路分析:“辦公區的確是整個監獄裏戒備最鬆懈的地方,因為犯人一般都到不了那裏。反過來說,如果能到了那裏,越獄的機會便會增大很多。”
“所以關鍵就在於怎麽到那裏去。”杭文治接住話茬又回到了杜明強先前提到過的第一個問題,“其實我已經想過了,有兩種方法,明去,或者暗去。”
“嗯。”杜明強大致理解杭文治的意思,不過他還是鼓勵對方,“詳細說說。”
“明去,就是利用一些合法的機會進入辦公區。比如像昨天下午我們一塊兒去裝貨,或者有時候被管教叫去問話等等。”
“明去的話——”杜明強沉吟道,“要想越獄,可就得來武的了。”
“武的?”杭文治一愣,說,“這個我還沒細想……武的怎麽來?”
杜明強道:“我也沒細想。不過既然是明去,那偷偷摸摸跑掉就不太可能。隻能動武,找機會幹掉監看的管教,或者劫持裝貨的卡車,強行衝關。”
“這個太冒險了吧?”杭文治連連搖頭,“而且……而且這樣難免傷及無辜。”
杜明強笑了笑,表示理解。杭文治畢竟是個書生,雖然他有著強烈的越獄欲望,但要真的讓他去殺人行凶,那肯定是強人所難了。
杜明強便又詢問:“那你再說說,暗去怎麽去?”
“暗去的話就是想辦法悄悄穿過前麵那片農場,進入辦公區。那樣沒有管教盯著,想做點什麽事空間會比較大。”
杜明強沉默了片刻,搖頭道:“悄悄過去?我可想不出什麽辦法。四監區本身就有警衛嚴密看守,四周高牆上又都是崗哨,就算我們能穿過農場,也未必過得去那些辦公樓。那裏也有警衛把守,而且樓群建得像迷宮一樣,沒有管教帶著根本轉不出來。”
杭文治沒有急著說話,隻是看著遠方,若有所思。
杜明強看到對方這副姿態,猜測道:“你有好辦法?”
“是有一個辦法,我已經想了很久。”杭文治略頓了頓,道,“我們可以從地下走。”
“地下?”杜明強隱隱猜到什麽,腦子飛速地轉起來。
“是的。從地下走的話,你剛才提到的問題就全都不存在了。”杭文治的眼中光芒閃爍,“我們可以繞過警衛進入辦公樓,甚至越過辦公樓,直達樓前的停車廣場。”
“你的意思是——走地下管道?”
杭文治點點頭,同時又說:“我是做市政設計的,對這些地下管道熟得不能再熟。”
杜明強倒忘了這一條,現在聽杭文治提及,忍不住喝了聲彩:“好!”
杭文治受到鼓舞,幹脆展開說道:“根據市政設計的要求,監獄裏的地下管道至少會有給水管道、汙水管道、雨水管道和消防管道這幾種,如果我們要從地下走,雨水管道是首選。因為本市雨量較大,雨水管道的設計一般會比較寬闊,隻要別趕在下雨天,在管道內通行肯定是沒問題的。”
杜明強對這些管道也並非一竅不通,他突然滿懷期冀地問道:“雨水管道一般會通往最近的河流吧?”
杭文治再次點頭,同時他又不得不摧毀對方的美好希望:“你想通過管道直接跑出監獄是不可能的。因為根據設計規範,監獄地區的地下管網建設時,在通向外界的出口處一定要設置阻隔柵欄。所以我們再怎麽轉悠,也隻能在監獄範圍內的地下活動。”
“什麽樣的柵欄,帶鎖的嗎?”
“粗鐵條,焊死的,不可能打開。”
杜明強遺憾地咧著嘴,他空有高超的開鎖本領,可惜卻無用武之地。思考片刻之後,他又分析道:“你說的沒錯,我們第一站的行動目標就是先離開四監區。我們可以找個晚上潛入到辦公樓,在那裏換上管教的警服。接下來怎麽逃出監獄……就得從長計議了。”
“確實如此。我目前也隻能想到第一步,接下來該怎麽辦還完全沒有頭緒。不過現在你肯幫我,我的信心就增添了許多。”杭文治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中充滿了期待。
杜明強卻在暗自搖頭。自己隻不過剛剛說要越獄,杭文治便如此興奮,難道在他眼中,自己已經成了無所不能的角色嗎?其實越獄這件事情杜明強也是毫無把握的,如果不是出於那個特殊的原因,他根本就不會去冒這個天大的風險。
在策劃這樣一項生死攸關的計劃時,過度的興奮絕對不是什麽好事。杜明強覺得需要給杭文治潑一潑冷水了。於是他正色問道:“既然你已經想到這一步,而且還想了這麽多天。那麽你告訴我,我們該怎樣從雨水管道潛入辦公樓?”
“在四監區內我已經找到了兩個雨水井蓋,這可以成為我們潛往地下的入口。如果運氣好的話,或許在辦公樓附近可以找到一個出口……”
“或許?”杜明強“嘿”地一聲冷笑,“我不要‘或許’,我需要的是百分百確定可行的計劃。我不允許任何失敗的可能性存在,因為我們不會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杭文治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地說道:“我還沒來得及摸清辦公樓附近的情況。而且每次到那邊都有管教跟著,不可能到處亂看……”
杜明強隻是想讓杭文治冷靜一下,並不是真的要打擊對方。見效果達到了,他的語氣便有所緩和。沉吟片刻後,他開始提出自己的建議:“你現在不是經常去幫張海峰的兒子補習功課嗎?這是個摸清地形的好機會,想辦法利用一下。”
杭文治點頭道:“我明白。”
“還有一個問題啊。”杜明強又想到一個細節,便立刻提了出來,“雨水管道的出口肯定都在室外,也就是說,我們通過雨水管道最多隻能接近辦公樓群,但無法進入樓內。如果想以辦公樓為中轉站,還要考慮怎麽進樓的問題。”
毫無疑問,每幢大樓的出入口都會有警衛二十四小時值班。要想悄無聲息地潛入樓內,想通過正常的路徑肯定是不可能的。杭文治琢磨了一會兒,說:“一定要進樓的話,還是得通過管道。雨水管道不會連到樓內,得走通風通道進樓。我們可以在辦公樓附近各找一個位置隱秘且相互距離不遠的雨水和通風井蓋,作為改變路徑的交接口。”
杜明強聽明白了。要想從四監區跨越農場區抵達辦公樓群,隻有雨水管道這一條路可走。而要想進入辦公樓,又要改換通風管道。他抬起目光掃視著遠處的農場和高樓,躊躇著說道:“如果這樣的話,選擇合適的轉換點就非常重要了。”
杭文治“嗯”了一聲,道:“在確定行動之前,我必須獲得整個監獄地區的管道設計圖,這樣我才能知道每個井蓋的所在。而且到了地下是無法分辨東南西北的,沒有管道線路圖,我們就很難把握正確的前進方向。”
杜明強為難地皺起眉頭:“管道設計圖?這要到哪裏去搞?”
杭文治的目光看向監區西側,緩緩說道:“我有辦法……不過還得等待合適的機會。”
杜明強心中一動,順著杭文治的目光望去。西首邊是監區內的鍋爐房,午後的太陽正從高高聳立的煙囪頂部爬過,刺目的光芒使得兩人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在這個晚春的下午,杜明強和杭文治二人第一次對越獄計劃做了深入的探討。如果從A市第一監獄的曆史來看,他們似乎是在做一項自尋死路的嚐試。因為這是全省戒備最森嚴的監獄,近二十年來從未發生過越獄成功的事件。攔在他們麵前的不僅有密布的監控和全副武裝的哨兵,還有兩層樓高的監獄圍牆和牆頭密布的電網,圍牆邊十米範圍內都是禁行地帶,即便是在夜晚,也是數十個探照燈不停地沿著牆根掃來掃去,隻要你膽敢接近,立刻就會被哨塔上的武警開槍擊斃。
而監獄的大門同樣牢不可破:厚重的鐵門一般保持著關閉的常態,隻有機動車通過時才會打開。當然了,在鐵門打開之前,任何一輛機動車都要接受嚴格的檢查,檢查的程序甚至包括高科技的熱成像技術,如果發現異常,鐵門前的鐵血武警立刻便會持槍相向,根本不會給犯人絲毫夾帶蒙混的機會。
供行人出入的偏門安全措施則更加嚴密:偏門分成前後兩道,全部是由高強度的防彈玻璃構成。在兩道門之間形成一條長約五米、寬約三米的透明通道,這條通道被稱為安全緩衝區。內部的人員想從偏門走出監獄時,首先要開啟第一道門的指紋識別鎖,這個鎖隻有提前輸入過指紋資料的獄方管教才能控製。而通過第一道門並不意味著就能離開監獄,因為前方還有第二道由人工操控啟閉的電子門禁。出監人員來到安全緩衝區之後,他們身後的第一道門便會關閉,這時他們相當於被限製在兩道門之間,進退不得。在第二道門外的值班警衛會通過透明玻璃仔細核查緩衝區內每一個人的身份和出入通行文件,確定無異之後才會把這道門打開。所以如果真有犯人想通過劫持管教或者喬裝改扮的方法混出監獄,那他的下場隻能是成為安全緩衝區內的一隻甕中之鱉。
杜明強和杭文治討論得再熱鬧,他們的出逃計劃也僅能到達監區外的辦公樓群而已。他們要憑什麽越過監獄的圍牆和鐵門?這個嚴肅的問題難道兩人都未曾考慮嗎?或者說兩人都意識到此事過於棘手,索性以一種逃避的狀態暫且拋諸腦後?
又或者說,他們其實都還藏著其他的想法?
這一連串的問號隻有等到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才能一一解開了……
此後杜明強和杭文治一有機會便湊到一起,將各自的想法思路拿出來交流一番。大家都知道這兩人以前關係就不錯,所以對他們之間的頻繁接觸也沒人多心。
如同枯燥的輪回一樣,周末結束,新一周的勞動改造便又要開始。杜明強和杭文治既有了越獄的念頭,在幹活的時候便愈發認真,不想再節外惹出什麽是非來。到了周一下午,兩人正在專心勞作,忽聽車間門口起了一陣騷動,抬眼看時,卻見小順和黑子被管教押了進來。原來是禁閉期限已滿,這兩人得以重回監區。
經過十天不見天日的禁閉生活,這兩人看起來都白胖了許多。變白當然是曬不到陽光的緣故,而變胖其實是多日未曾活動,而禁閉室的夥食又粗糙不堪,因此而引起身體浮腫。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看出兩人走路的時候腳步都有些發飄,這才是體質狀況的真實表現。
當然了,就關禁閉這個懲罰而言,更要命的其實是對人精神上的折磨。想象一下,在一個狹小封閉的黑屋子內,接觸不到外界的信息,沒有任何工作,沒有任何消遣,甚至連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每天隻是有人來送飯時才能享受到新鮮的空氣和陽光,否則隻能在黑暗中承受那種無邊的寂寞和壓抑。任誰在這種環境下待上十天,他的內心世界都會荒蕪得長滿雜草,精神亦處於支離崩潰之邊緣。
犯人們用目光迎接著這兩個受盡苦難的家夥,多數人都在幸災樂禍地暗暗偷笑。小順和黑子也沒了往日的張狂,兩人都耷拉著腦袋,木然地跟著帶隊管教,腳步則機械地移動著,像是失去了靈魂的木偶一般。很明顯,他們精神上的創傷仍然在肆虐著最後的餘威。
“給他們倆分配點任務。關了這麽久,生產技能可別荒廢了。”老黃站在門口衝“大饅頭”嚷了一句。“大饅頭”心領神會,立刻給小順和黑子派發了原料和生產工具,發鉛筆的時候他還特意揶揄了黑子一句:“這次可看緊點啊,別再丟了。”
黑子恍惚捏住鉛筆,片刻後他的思維慢慢啟動,便轉過頭來瞪了小順一眼。小順本來也在看著他,兩人的眼神對在了一起,立刻就有火星飛濺的感覺。
小順狠狠翻了翻嘴唇,做了個“呸!”的口型。因為管教還在不遠處,他倒沒敢發出聲音。
管教沒注意到小順的把戲,一旁的平哥卻看了個清清楚楚。後者立刻板著臉叱道:“都給我好好幹活!媽的,還嫌丟臉丟得不夠麽?”
在小順和黑子眼中,平哥的威嚴並不亞於張海峰。兩人連忙收回目光,各自老實坐好。這下午終於沒再鬧出什麽事端來。
一天的工作結束之後,管教把犯人們帶到監區食堂去吃晚飯。按照要求,前往食堂的路上是必須排著隊的,但進了食堂之後犯人們便可以分散行動。杜明強和杭文治打好飯之後,找了個人少的角落坐下,兩人麵對麵的,正好邊吃邊聊。
剛說了沒幾句,杜明強忽然衝杭文治使了個眼色,杭文治警覺地回頭一看,隻見平哥端個飯盆正晃悠悠地走過來。
杭文治主動招呼了一聲:“平哥。”杜明強卻隻管吃自己的飯,好像什麽也沒看見似的。平哥知道他一貫如此,倒也並不著惱,隻衝杭文治努了努嘴說:“你到一邊去,我和他說會兒話。”
杭文治把自己的飯盆收拾收拾,讓開了位置。同時暗想:平哥這是要幹什麽?難道是自己這兩天和杜明強相處過密,引起了對方的猜忌?心中既然忐忑,他就沒急著離開,隻端著飯盆左右踱了兩步,看似在找座位,其實是想聽聽平哥到底要說什麽。
平哥在杜明強對麵坐好,也不寒暄,開門見山地直接問道:“上次那支鉛筆,是不是你拿的?”說話時他又扭頭瞥了杭文治一眼,似乎對後者磨磨嘰嘰的動作不甚滿意。
杭文治知道平哥的話頭和自己的越獄計劃無關,立刻便放了心,於是快步走到另一個角落裏吃飯去了。
這邊杜明強麵對平哥直愣愣地問話,回答得也很幹脆:“不是。”
平哥又道:“這麽長的一支新鉛筆,說沒就沒了,”他一邊說還一邊舉起手中的筷子比畫了一下,“哪兒也找不到,這事真是奇怪得很。”
杜明強口中咀嚼不停,嘟囔著附和:“嗯,的確奇怪。”
平哥看著杜明強,目光中好像帶著千斤墜子似的,壓力逼人。但杜明強用無辜的目光輕輕一接,便把這洶湧而來的壓力盡數化解。
平哥把玩著手裏的筷子,忽然將筷子頭衝杜明強一點,冷笑道:“能做這件怪事的人,不是你,就是小順。”
“不錯。”這次杜明強不僅附和,還幫平哥詳細解釋了一番,“那天隻有我們倆到廠房外麵了,而且還接觸了來拉貨的卡車。如果那支鉛筆怎麽也找不到,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我們中間的某個人夾在貨物裏送出監獄了。”
見杜明強如此合作,平哥的神情緩和了一些,他甚至還誇讚了對方一句:“你的確是個明白人。”
杜明強快速扒了兩口飯,咽進肚子後說道:“你直接去問小順吧,這事和我無關。”
平哥眯起眼睛:“你沒有騙我?”
杜明強笑了笑,反問:“我要整黑子的話,用得著這麽費事嗎?”
平哥“嗯”了一聲,明白對方的意思。把那支鉛筆送出監獄,除了陷害黑子之外還有什麽意義?而杜明強早已捏住了黑子的軟肋,他要想辦黑子,根本無須出此下策。這麽分析下來,這鉛筆該是小順拿走確認無疑了。
“這裏麵的事其實並不難判,隻是誰都沒個實證。我不得不謹慎一點。”平哥調整了一下手中的筷子,看起來要準備吃飯了。
“我明白,”杜明強通情得很,“你是監舍大哥,有些事情一定得處理好。”
平哥點點頭,把筷子往飯團裏一戳,下結論般的總結道:“你說不是你做的,我信你。”
“謝謝平哥。”杜明強再怎麽不羈,此刻也得受了這個人情。
平哥左手一揚,算是回了謝,然後又道:“晚上我處理監舍內的事,你就不要過問了。”
所謂“監舍內的事”當然就是指黑子和小順之間的過節。本來犯人相互有些矛盾並不稀奇,平哥也沒放在心上。但現在這件事越鬧越大,他再不插手的話,不僅管教那邊交代不過去,自己在犯人中也會失了威望。所以雖然黑子和小順已經受到禁閉的處罰,平哥身為號頭,還得另外拿出一套說法來。他現在來找杜明強,一是後者本身與此事有些牽連,需要先澄清一下,另外也是打個招呼,畢竟這家夥行事怪異,萬一到時候插手添亂別不好收拾。
這事和杜明強本來就沒什麽利害,小順和黑子又都不是什麽善茬,他也懶得糾纏其間。平哥既然特意提出來,杜明強便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隻道:“你看著辦吧,這事和我無關。”
平哥滿意地說了句:“好!”然後開始悶頭吃飯。杜明強倒吃得差不多了,閑來無事便把目光在食堂裏四下亂看。卻見黑子和阿山坐在一起,臉色陰沉,似乎還在生著悶氣。而小順卻坐在人堆之中,一邊吃飯一邊手舞足蹈地比畫著什麽。雖聽不見他的言語,但能猜到這小子定是精神狀態恢複了,正在向別人吹噓他身處禁閉室的“光輝戰績”。
杜明強心知小順今晚必討不到什麽好處,忍不住“嘿”了一聲,暗自搖頭。
晚飯過後,犯人們照例去活動室收看了新聞聯播,然後各自回監舍休息。小順和黑子進屋之後相互間便橫眉豎眼的,隻礙著平哥在,不敢造次。平哥見時間還早,也懶得搭理他們,一個人把著撲克在玩。阿山依舊沉默寡言。隻有杜明強偶爾和杭文治閑聊幾句,不過杭文治總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不知是在考慮越獄計劃呢,還是已嗅出了監舍中的異常氣氛?
晚上九點,熄燈鈴響起。小順湊到平哥床前:“平哥,洗漱麽?我給您打水去。”
平哥一搖手,冷冷說道:“今天先不洗了,一會兒還有事呢。”
平哥說不洗,小順、黑子、阿山也都不敢洗,平日此時擁擠的衛生間今天倒冷清下來。杜明強便拉著杭文治:“走,咱倆先洗去。”
杭文治有些猶豫,瞥著平哥悄聲問道:“好嗎?”
杜明強笑了笑:“你聽我的,沒事。”杭文治見他說得坦然,也就不再多慮。兩人便進了衛生間,各自擠了牙膏接了水,一人占著水池,一人占著便池,同時刷起牙來。
外屋的氣氛靜悄悄的,透著暴風雨來臨前的凝重。杜明強刷得快,完事了又到水池這邊來衝杯子。杭文治把牙刷杵在嘴裏,停了手上的動作問對方:“今兒晚上是怎麽了?”
“小順可能要吃點苦頭。”杜明強輕聲說道,“不管他們幹啥,你別插手。”
杭文治愣了愣說:“我管這閑事幹什麽?”說完又開始繼續刷牙。
“小順前一陣對你可不錯。”杜明強道,“我怕你心軟。為了這小子得罪平哥不值當。”
杜明強倒沒有瞎說。小順拍杭文治的馬屁可有一段時間了。在整個四監區,管杭文治叫“治哥”的,大概就隻有他一個人。
杭文治吐出一大口牙膏沫來,搖頭道:“他對我有啥不錯的?還不都是衝著你的麵子——他們都怕你。”
杜明強嘿嘿一笑,沒興趣再繼續這個話題,打了盆水轉身洗臉去了。
因為沒人催促,杜明強和杭文治兩人都慢條斯理的。等他們磨磨嘰嘰地洗漱完畢,正好也到了熄燈的時間。監舍的燈滅了之後,便隻有月光從氣窗中透進來。這朦朧的光線倒不至於影響犯人在室內的正常活動,但裝在牆角的監控攝像就徹底失去作用了。
“你們倆過來吧。”平哥把撲克牌往床腳一摔,原本盤在床鋪上的雙腿放下來,轉身換成了向外而坐的姿勢。
不用點名,大家都清楚“你們倆”指的是誰。小順和黑子連忙走上前,低頭垂手地叫了聲:“平哥。”
“蹲下,平哥要問話。”阿山站在一旁指揮道。小順和黑子乖乖地蹲在平哥腳下,悶著頭不敢作聲。
杜明強和杭文治這時也走出了衛生間,他們倆的床鋪在裏屋平哥對麵,見到這陣勢不方便過去,就在外屋黑子的床位上先坐下來,靜觀其變。
卻聽平哥冷笑著說道:“行啊,你們倆這次露臉露大了吧?”
小順愁容滿麵地叫苦道:“這叫啥露臉?我在禁閉室裏都快憋死了。”一旁的黑子則要老到一些,他知道這次自己弄丟了鉛筆,事端惹得可不小。平哥心裏肯定窩著火,這個時候最好少說話,裝得老老實實就對了。所以他斜著眼睛,隻是恨恨地盯著小順,卻不作聲。
果然,小順一開口就被平哥咬住了:“憋死了?你下午出來之後不是挺活躍的嘛,我看你憋不死,越憋越精神。”
小順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什麽了。
平哥“哼”一聲,開始切入正題:“你們倆自己說說吧,那鉛筆是怎麽回事?”
這次小順學乖了,沒有急著說話,而是先看了看黑子。黑子也沉得住氣,閉口不言。小順於是又偷眼去看平哥,卻發現平哥正瞪著眼睛緊盯著自己,他一下子慌了,連忙為自己辯解道:“我哪知道怎麽回事?黑子把鉛筆弄丟了,倒要我陪著關禁閉,我真搞不懂‘鬼見愁’是怎麽想的。”
平哥不冷不熱地“哦”了一聲,轉而看向黑子:“你呢?你有什麽說法?”
見平哥問到了自己頭上,黑子這才咧著嘴說道:“我確實丟了鉛筆,這也沒啥好說的,罰我不冤。就不知道是哪個手賤偷了我的鉛筆,拿回家捅他媽逼去了。”
這話罵得實在肮髒,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從黑子說話時的眼神來看,分明是衝著小順去的。後者立刻按捺不住:“操你丫的!你看我幹什麽?我又沒拿!”
“你沒拿,鉛筆能飛了?”黑子針鋒相對,“那天你負責裝貨,來來回回不知從我桌旁走了多少趟。除了你,誰能把鉛筆帶到廠房外麵去?”
小順翻了個白眼:“操,隨你怎麽說吧,反正我沒拿。你愛捅誰媽捅誰媽。”
“都別說了!”平哥喝斷了兩人間的爭吵,“看你們這副操行,就他媽的嘴上厲害。誰看誰不爽,找個地方練練。整這些偷雞摸狗的玩意幹什麽?!老子的臉都被你們這兩個廢物丟光了!”
小順還要辯解:“平哥,這事真的跟我沒關係……”
“沒關係‘鬼見愁’能關你十天禁閉?”平哥用手指著小順,就差戳到他腦袋頂了,“誰也不是傻子。那鉛筆不在廠房裏,肯定是被人帶到了外麵。除了你,還有誰?”
小順幹咽了一口唾沫,這事確實難以解釋。他本來想說:杜明強不也進進出出裝貨了嗎?但再一想,那哥們可不好惹,自己犯不著多樹一個強敵。況且杜明強也確實沒有要拿走黑子鉛筆的理由。
“平哥,我真沒拿他的鉛筆。”小順兀自堅持,但口氣已經不像剛才那麽囂張了。
黑子這時看出平哥似乎是向著自己這邊的,態度比剛才便硬了三分,他挺起身體,用居高臨下的派頭壓著小順逼問道:“你沒拿?那你說鉛筆去哪兒了?”
“你的鉛筆我怎麽知道去哪兒了?”小順被黑子這麽一激,又毛愣起來,斜著眼角說道,“你他媽的那天在廁所裏蹲了半天,沒準你給塞自己屁眼裏去了。”
這句話說得純屬口無遮攔胡攪蠻纏了。平哥眼見小順當著自己的麵還敢嘴硬,心中的火氣越拱越旺,幹脆衝阿山一揮手道:“啥也別說了,治他!”
阿山毫不含糊,上前用胳膊摟住小順的脖子一拖。小順本來是蹲著的,這下便屁股著地成了仰麵半躺。他心中又急又怕,忙喊道:“平哥,您這是幹嗎?您先聽我說啊。”
“還說個屁!先讓丫的閉嘴。”平哥怒氣衝衝地喝道。阿山胳膊加力,小順的脖子被緊緊箍住,聲音便發不出來了。
平哥又揮揮手:“今天晚上讓他睡吊床。”
這話杭文治就聽不明白了,他用胳膊肘杵了杵身旁的杜明強:“睡吊床什麽意思?”
杜明強倒是對監獄裏麵的各種黑話切口了如指掌。他給對方解釋道:“睡吊床就是用繩子把人的雙手捆起來,然後吊在高處。繩子的長度要控製好,讓被吊的人踮起腳尖時剛好能勉強著地。這一個晚上下來,能讓你全身的筋骨都散了架。”
杜明強說話的當兒,阿山已經把小順拖到了衛生間門口,再要往裏進時,卻被對方岔開的雙腿別住門框,一時倒僵持住了。
黑子還蹲在裏麵幸災樂禍地看熱鬧,冷不防被平哥一腳踢倒:“你丫的傻笑什麽?還不過去幫手?”
黑子求之不得,猴一樣地跳起來,直往戰團裏衝。平哥也起身,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麵。隻有杜明強和杭文治仍然靜坐在床邊,冷眼旁觀。
黑子把小順的雙腿從門框上掰開,與阿山一頭一尾,兩人輕輕鬆鬆地把小順抬進了衛生間內。小順拚命扭曲掙紮,卻哪裏掙脫得動?杭文治看著這副場景,忽然想到自己第一天入監的時候也是如此遭受屈辱,心中免不了充滿感慨與酸楚。
平哥也進了衛生間,卻見他伸右手到褲兜裏一摸,掏出了一截繩子。這繩子看起來毛毛糙糙,卻原來是用撕爛的毛巾一條一條地串接而成的。
那邊阿山和黑子共同按住小順,平哥便拿繩子去綁紮後者的雙手。小順還要掙紮,平哥把臉一黑:“再亂動我他媽的廢了你!”
小順深知平哥動怒可不是鬧著玩的,便不敢反抗,但嘴裏仍嗚嗚嗚的,好像還要喊冤,隻可惜脖子被阿山緊緊箍住,有話也說不出來。
平哥把小順雙手牢牢捆好,然後提著繩頭踩在了水池上。黑子阿山會意,強行拖著小順站起來。平哥登上水池子,把繩子牽向高處,小順被迫變成了高舉雙手朝天的尷尬姿勢。
天花板下方有樓上監舍的排水管,平哥把繩子的另一頭兜上去繞了一圈,然後他用力拉了兩下,調整好繩子的長度,待小順兩腳腳尖勉力踮起了,便將那繩頭打了個死結。
這活兒做完之後,平哥跳下水池,拍了拍手說:“行了,把他放開吧。”
黑子和阿山鬆開小順,暫退到平哥身旁。小順的身體失去扶持,一時間有些支撐不住,歪歪斜斜地晃起來。因為雙手被吊在空中,他想倒也倒不下去,隻能用腳尖點著地轉圈,樣子狼狽不堪。
“行啊,再練練可以跳芭蕾舞了。”黑子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著風涼話。
小順叫苦不迭,又不敢大喊,隻能告饒道:“平哥,您放了我吧,我真是冤枉的……”
“滾你媽的,平哥還能冤枉了你?”黑子給了小順一個掃堂腿,後者剛剛找好平衡,這下又被奪走腳尖的支撐,不得不再次跳起了“芭蕾舞”。
“黑子,我操你媽!”小順不敢和平哥頂嘴,隻能把滿腔怨氣都發泄在黑子身上,他一邊轉圈一邊斥問對方,“你說我拿了你的鉛筆,你有什麽證據?”
黑子還沒說話,平哥已經劈頭蓋臉地罵道:“要他媽的什麽證據?沒證據老子還治不了你了?!”
小順聽這話心中頓時一涼,知道今天這事平哥完全沒向著自己。絕望之餘,他忽然看見了坐在衛生間對麵床上的那兩個人,一下子像是又發現了救命稻草。
“治哥——”小順喊出了杭文治的名頭,“您倒是幫我說兩句啊,我是冤枉的!”
杭文治早已和杜明強商量好,不去參與這幫人的內亂。但沒想到小順會主動把皮球踢了過來。杭文治沒有動身,隻不痛不癢地說道:“你冤不冤枉,我怎麽知道?再說了,你和黑子之間的事,和我有什麽關係?”
“治哥,我最近人前人後的,對你可不錯。”小順哭喪著臉,抓住著最後的稻草不肯放手,“您好歹幫我說兩句,平哥能賣你個麵子……”
“我操!”平哥聽不下去了,抬手就抽了小順一個嘴巴,“你丫蹲禁閉蹲傻了吧?我平哥還得賣他個麵子?!”
杜明強也皺了皺眉頭。小順這般口無遮攔的,可別把平哥的火再惹到他倆這邊。正想著,卻見杭文治一起身,已經從床邊站了起來。杜明強一驚,怎麽他還是忍不住了?這正是自己擔心的結果。他連忙拉了杭文治一把,趁對方略一停頓的當兒,搖頭使了個眼色。可杭文治卻把他的手輕輕推開,然後繼續向著衛生間方向而去。
這一下不僅杜明強沒想到,也大大出乎平哥的意料。難道這個文靜瘦弱的家夥竟真的要為小順出頭?平哥轉過身來盯著杭文治,臉色漸漸陰鬱起來。他當然不會把對方放在眼裏,不過杭文治身後還有一個杜明強,如果這兩人的行動是串通在一起的,那可有點棘手了。
見到杭文治起身,全場最激動的人就是小順了。他又扭著身體喊道:“治哥,你可得幫幫我。上次我還救過你的命哪!”
小順提及的正是杭文治入監第一天發生的那場風波。當時杭文治不堪平哥等人的欺辱,在衛生間內用眼鏡片割腕自殺。正巧小順半夜起來上廁所,發現得及時,這才幫杭文治撿回條命。後來監舍內犯人的地位格局發生變化,小順便時常說起這件事情,以此向杭文治示好。現在他把脫困的希望都寄托在杭文治身上,情急之下就又把這茬提了起來。
杭文治這當兒已跨過了衛生間的門檻。黑子有些毛了,橫一步過來指著他的鼻子威脅道:“眼鏡,你丫的少管閑事!”
杭文治衝黑子搖搖頭,那意思好像在說:你誤會我了。黑子怔了怔,一時間有些判斷不清,便轉頭去看平哥的態度。平哥則沉穩得多,他隻是陰沉著臉,且看杭文治接下來要幹什麽。
杭文治又走了兩步,近距離站在了小順麵前。小順忙賠著笑叫聲:“治哥!”
“你倒記得救過我的命?”杭文治看著對方冷冰冰地說道,“你怎麽不記得那天是誰脫了我的褲子,然後又用牙刷和洗衣粉折磨我的?”
小順一下子呆住了。那天折磨杭文治的時候,正是他上躥下跳,表現得最為積極。不過這事過後誰也不提了,他還以為杭文治沒有記仇呢。沒想到對方卻在此刻把話兒撂了出來,真是讓他有種雪上加霜的絕望感。
半晌之後,小順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治哥,那都是誤會,您可別跟我一般見識……”
杭文治不屑地“嘁”了一聲,道:“我當然不跟你一般見識。隻是你這麽嚷來嚷去的,大家休息不好不說,可別把管教再招來了——我得幫你把著點嘴巴。”說罷他從水池邊拿起塊臭抹布,胡亂團了團便往小順的嘴裏塞過去。後者被吊著雙手無從閃躲,無奈地“嗚嗚”幾聲之後口中已被抹布塞滿,再也發不出什麽聲音了。
“行啊眼鏡,算你小子識相。”黑子見此光景,原先敵對的情緒立刻散了,他拍了拍杭文治的肩膀,進一步煽風點火道,“對這種兩麵三刀的傻逼,千萬不能慣著。你今天給他臉了,明天他就能騎在你腦袋上拉屎。”
平哥緊繃的臉色也鬆弛下來,不過他卻轉身看著杜明強點了點頭。他猜測,杭文治這番表現定是杜明強事先安排的,可算是這哥倆對自己的一次示好,所以他得回應一下。
那邊杭文治把小順的嘴堵上之後也不逗留,直接離開衛生間往自己的床鋪走去。杜明強起身跟了兩步,壓著嗓門笑道:“兄弟,你總算學會適應這裏的生活了。”
杭文治也不言語,直接把自己扔到了床上,然後便仰麵一動不動。把一塊抹布塞到雙手被縛的小順嘴裏本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杭文治卻像是已非常疲憊似的。杜明強默默搖頭,料想對方雖能和平哥等人同流合汙,但心中難免會有糾葛。這事隻能讓他自己慢慢調整去了。
平哥等人製服了小順,今晚的事便算告一段落。黑子開始張羅著給平哥打水洗漱,鞍前馬後殷勤十足。小順雖然失去自由,嘴巴也被堵上了,但他的眼睛卻不饒人,一直惡狠狠地盯著黑子,恨不能把對方的肉剜下一塊似的。
黑子一開始全當沒看見,等服侍平哥躺下了,他又折回衛生間裏,拿起把牙刷抵著小順的眼睛威脅道:“你他媽的看什麽看,再看老子把你這雙狗珠子給廢了。”
為了防止犯人間的傷害,監獄用的牙刷柄都非常短,頭尾部也都是圓圓的無法吃力。不過小順此刻動彈不得,黑子要真想用牙刷廢了他的眼睛也不費事。即便如此,小順也不吃對方的威脅,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心中則用最惡毒的語言把黑子祖宗八代的女性親屬全都問候了一遍。
“你媽逼的待那裏頭幹啥呢?也想睡吊床了是不是?”平哥見黑子久久不出來,便罵了一句。今天晚上他收拾小順是為了給監舍立規矩,並不是幫黑子出私人怨氣的。他覺得後者有些得意忘形了,看來還得找個機會把這家夥也修理修理。
感覺到平哥有些動怒,黑子也不敢在衛生間久留了。不過小順那猖狂的眼神著實令黑子惱火,在離開之前,他還要氣勢洶洶地撂下句狠話來:“你小子等著吧,這次我非得讓你徹底服了我!”
黑子最後出了衛生間,424監舍終於恢複了夜晚的寧靜。除了小順之外,眾人各回各床休息。
這監舍內共有三張雙人床,剛進屋有一張是正對衛生間的,環境最差。這張床小順睡上鋪,黑子睡下鋪;與這張床頭尾相連的靠近裏屋位置的床則分配給杜明強與杭文治,其中杜明強睡上鋪,杭文治睡下鋪;裏屋另有一張床在整個監舍中位置最好,這張床的下鋪自然屬於平哥,上鋪則睡著他目前的心腹打手阿山。
平哥眯著眼躺了會兒,剛剛要睡著時,忽然感覺前屋有些響動,睜眼一看,卻見黑子又從床上跳起來,緊兩步衝進了衛生間,然後“撲撲”兩聲悶響,料是給了小順兩腳。
“你他媽的有完沒完了?”平哥一拍床板坐起了身,怒聲嗬斥道。
黑子連忙跑出衛生間,坐在自己的床板上悻悻辯解:“不是啊,平哥……小順老在廁所裏瞪我,搞得我睡不著。”他倒沒瞎說,外屋那個床位就對著衛生間的門,小順吊在裏麵,和黑子的視線便無阻隔。
“你丫是老娘們啊?有人看你還睡不著?”
“得了,平哥,我錯了。”黑子趕緊服軟。
平哥正在覺頭上,罵了兩句也懶得多說,倒頭繼續睡去了。那邊黑子也靜悄悄地躺下,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響。隻是小順仍然在衛生間裏瞪眼瞅著他,令他心裏毛愣愣的極不舒服。最後他被盯得沒辦法了,隻好翻了個身,屁股衝外不與對方視線相對。不過這樣倒顯得自己怯了似的,終是極為不爽。
夜色漸深,眾人陸續睡去。靜夜中偶有人起夜如廁也都輕手輕腳的,生怕再擾醒平哥觸了黴頭。
對酣睡的人來說夜晚總是如此短暫。不知不覺中,監舍的氣窗外已泛起了一抹白色。平哥這一覺睡得舒坦無比,到了這個點正好自然醒來,通體舒泰之餘,卻感覺膀胱墜墜的有了些尿意。於是他便下床踢上鞋子,懶洋洋地往衛生間走去。
進了衛生間,隻見小順仍保持著被吊起的姿勢,隻是腦袋低垂著,腳下也沒什麽力,好像也睡著了似的。平哥便踢了他一腳,罵道:“你丫睡得倒爽。”然後繞到便池邊上,解開褲子酣暢地噴灑了一番。
一泡尿滋完,轉身想要離去時,卻見小順還是軟塌塌地低著頭,身子微微晃著,顯是剛才那一腳的力道還未散去。平哥有些惱了,一把薅住他的頭發把小順的腦袋拎了起來,同時又罵道:“睡這麽死,你他媽的豬……”
這話隻罵了一半話頭便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不僅如此,平哥整個人也愕然怔住,像是見到了某件難以置信的怪事一般。片刻之後,他略略恢複些神誌,連忙抬起另一隻手,將食指伸到小順的鼻下探了一探。
不探還好,這一探平哥的心頓時墜進了萬丈穀底。他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急速地喘息著,額頭也開始滲出汗珠。同時在平哥心胸中某種洶湧而來的情緒很快就積攢到了頂點,他氣急敗壞地罵了聲:“我操!”
“平哥,有事嗎?”外麵阿山也醒了,聽聲音有些不對,就問了一句。
平哥沒有回答他,隻快步衝到衛生間外,將門口床鋪上的黑子劈頭揪起。後者從睡夢中驚醒,恍惚問道:“怎麽了?”
平哥左手揪住黑子胸前衣襟,右手一拳掄在他的麵門上,這一拳直接斷了後者的鼻梁骨,打得黑子從床鋪上滾了下來。
黑子“哎唷”慘叫一聲,捂著鼻子吃痛不已。平哥卻還不饒過他,又抬起腳往他身上狠踹,每一腳都用盡全力,恨不能要了對方的性命似的。黑子打著滾躲閃,隻是慘叫,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
阿山看著這一幕,茫然不知所措。對麵床上的杜明強和杭文治也被吵醒了,因為沒看到事情的開頭,這兩人也完全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片刻後還是杜明強先開了口:“平哥,你再這麽打,可就把管教驚動了。”
“還他媽的操心什麽管教?”平哥用手指著衛生間,“你們看看他幹的好事,他會把咱們全監舍的人都拖累死!”說話的同時,他的腳下仍然不停,直踢得黑子哭爹叫娘。
杜明強心中一驚,知道出了大事,連忙一縱身從上鋪跳到了地上。阿山和杭文治也紛紛下床,三人前後腳擠進衛生間,圍住了兀自一動不動的小順。
杜明強搶先伸手扶住了小順的腮幫子,將後者的腦袋托了起來。借著黎明的初光,三個人首先看到了小順如死魚一般的眼睛,那雙眼睛瞪得溜圓,好像要從眼眶中蹦出來一樣。而在他左眼球的中央赫然插著一支鉛筆,筆身已幾乎全部沒入小順的頭部,隻在外麵留出了短短的一截尾巴。
三人目瞪口呆,似乎誰也沒料到這樣的情況。同時他們也明白了平哥為何會如此痛毆黑子,昨晚睡覺前黑子就因為小順用眼睛瞪他而非常不爽,並且還放話要廢了對方的眼睛。現在小順眼睛裏插了支鉛筆,任誰都會把黑子列為頭號懷疑對象,而這支鉛筆到底從何而來倒無暇顧及了。
這時外屋的異動終於引起了值班管教的注意,攝像頭邊上的喇叭中傳出嚴厲的嗬斥:“424監舍,幹什麽呢?!”同時還伴隨著催促的雜音:“趕緊過去看看!”
眾人心頭一凜,知道管教轉瞬即到,而現在這番場景又該如何收拾?正彷徨間,原先最為狂躁的平哥倒首先恢複些冷靜,他棄了黑子奔回到衛生間,跳上水池便開始解小順手上的繩子,邊解還邊招呼:“快,快把他放下來!”旁邊三人很清楚,平哥這是要銷毀昨晚眾人虐待小順的證據,以便把小順死亡的全部責任推到最後行凶的那個人頭上,這樣其他人或許還有可能逃過一劫。
阿山想也不想,立刻上前給平哥幫忙。杭文治猶豫了一下,過去先把小順嘴裏的那團抹布拽了出來,還想再幹點什麽時,杜明強把他往外一拉,說:“別管了,這裏沒我們的事!”
這話說得明了,昨晚折磨小順是平哥帶著阿山和黑子幹的,現在小順莫名死了,雖然凶手不明,但和杜杭二人終究最不相幹。所以他們沒有理由要幫著平哥等人擦屁股,這搞不好的可得沾上一身臊氣!
杭文治回頭看看,還有些舉棋不定的樣子:畢竟他往小順嘴裏塞過抹布,日後獄方追查起來便沒有杜明強那麽幹淨。不過看杜明強勸阻得堅定,他終於還是跟著對方走出了衛生間。
到了外屋卻見黑子正掙紮著站起身。他遭了平哥一番暴打,這會兒稍稍緩過一些神。杜明強也不管他,直接拉著杭文治遠遠地撤到了裏屋。
黑子踉踉蹌蹌地進了衛生間,正看見平哥和阿山聯手把小順放倒在地板上,後者一動不動,身體軟得像根麵條,不過那雙眼睛仍像昨晚那樣瞪得圓圓的,直刺得他心裏一陣陣地發毛。
黑子定了定神,又走上兩步,戰戰兢兢地問道:“這……這是怎麽了?”
平哥把從小順手腕上解下來的繩子扔進蹲便池,一把水衝了,同時惡狠狠地指著黑子道:“你裝什麽蒜?我告訴你,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該說的話,你他媽的給我咬緊點!”
黑子眨了眨眼睛,再仔細一看,好像才發現小順左眼球上插著的那支鉛筆。他“媽呀!”地叫了一聲。
“操!”平哥衝著黑子啐了一口,帶著幾分不屑。
便在這時,隻聽得監舍鐵門嘩啦啦一陣亂響。門開後,一個管教拿著訓械走進監舍,另外還有一人則在屋外保持警戒。
“幹什麽呢?要造反啊!”屋裏的管教揮舞著電棍喝問道,他的目光尋摸了一圈,這才注意到大部分犯人都亂哄哄地擠在衛生間裏。
“報告管教!”平哥在人堆裏回複道,“黑子把小順的眼睛捅了,我們正在搶救!”他的聲音洪亮,底氣十足,聽起來充滿了憤怒的正義感。
“不是……”黑子看看平哥,又看看管教,慌亂地辯解著,“這……這不是我幹的呀。”
管教驀然一驚,忙搶過去分開眾人。果見小順正軟塌塌地躺在地上,眼中赫然插著一支鉛筆。再過去一搭脈搏,隻覺入手處肌膚冰涼,顯然人早已死去多時。
“這還搶救什麽?!”管教又急又怒,直接把電棍打開往眾人身上一陣亂戳,“都給我出去蹲好!”
平哥和阿山連跑帶跳地出了衛生間,乖乖地找個角落抱著腦袋蹲下來。黑子剛剛被狠揍過,動作不太靈便,那電棍大部分都招呼到了他的身上。直電得他鬼哭狼嚎。
屋外的管教聽到監舍內氣氛不對,扯著嗓子問了句:“出什麽事了?”
“出大事了!趕緊打電話叫張頭過來!”他的同事在衛生間裏嘶喊著,恨不能把全身力氣都用盡一般。
此時尚是清晨時分,電話打過去的時候,張海峰也是剛剛起床。值班管教把大致情況向他匯報了一下,張海峰顧不上洗臉吃飯,直接開了車,如風馳電掣般奔著第一監獄而去。
這一路馬不停蹄,到了424監舍門口,卻見兩個年輕的管教薑平和李銘神色慌亂地站在那裏——這一夜正是他們倆值的班。
張海峰鐵青著臉不說話,先紮進監舍內往衛生間現場看了一眼,同時問道:“其他犯人呢?”
“都押到禁閉室了,分開關的。”薑平緊跟著張海峰的腳步回答。在四監區的年輕管教裏麵,他算是比較機靈的一個。當發現小順死亡之後,他立刻便將平哥等人全都帶離了監舍並各自單獨關押起來,這樣既保護了現場,又可以避免犯人們合謀串供。
張海峰“嗯”了一聲,似乎對薑平的這番處理還算滿意。然後他又問:“具體怎麽回事?你再詳細說說。”
“大概五點鍾不到的時候我們從監控裏看到沈建平在毆打黑子,馬上就趕過來查問。結果卻發現小順死在衛生間裏,據沈建平說,是黑子動的手。”薑平的回答顯然夠不上“詳細”兩個字,但他也沒辦法,因為他自己也就知道這麽多。
張海峰這時已來到了案發的核心現場——衛生間內。他蹲下來略略查驗了一下小順的屍體,立刻就產生疑問:“這人至少死了兩小時以上了,怎麽你們五點鍾才發現異常?”
“之前真的沒發現什麽……”薑平忐忑而又無奈地說道,“晚上監舍裏黑咕隆咚的,攝像頭不起作用。我們在樓下值班室也沒有聽到什麽異常的響動。”
“人都被殺了,還沒有異常?!”張海峰轉過頭來瞪了薑平一眼。後者瑟瑟地低下頭,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一個大活人在衛生間被殺死,再怎麽樣也會有掙紮呼救吧?可他們兩個值班的管教居然毫無察覺。
不過當張海峰繼續勘驗屍體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有可能錯怪下屬了。因為在小順的雙手手腕處都出現了較明顯的瘀青,憑經驗判斷,這應該是被繩索勒綁留下的痕跡。難道死者是被製服捆綁後才遭到殺害的?這樣的話就不會鬧出太大的聲響。既有這樣的猜測,張海峰的目光便在衛生間內搜尋起來,片刻之後他注意到便池裏積著一小攤水,似乎排泄不太暢通。
張海峰把手伸進便池的排水口裏一陣摸索,他感覺到水彎處堵著什麽軟軟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正是一團用破毛巾條製成的繩索。
薑平在他身後看到這一幕,禁不住輕輕地“哦”了一聲,既佩服又恍然的樣子。
“這幫混蛋!”張海峰憤然罵了一句,然後將那團沾著屎尿臭氣的繩子扔在了水池中。
薑平微微抽著冷氣:“看來還不是簡單的鬥毆啊,是蓄意謀殺!”
“你審過他們沒有?沈建平是怎麽說的?”張海峰首先便提到了平哥,他知道在監舍裏要鬧出這麽大的事來,號頭的責任首當其衝。
薑平道:“還沒來得及審……”
“沒審也好——”張海峰揮了揮手,“省得被你們審壞了!”平哥可是老奸巨猾的角色,要和他交鋒之前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否則被對方看準了你的漏洞可就不好辦了。
張海峰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死者身上,這次他的目光緊緊地盯住了死者左眼球上紮著的那支鉛筆。毫無疑問,這正是死者的致命傷所在。雖然從外部已看不出這支鉛筆的長度,但從常理判斷,既然能致人死命,那鉛筆應該已經深深地紮入了小順的腦幹中樞。
難道這就是十天前丟失的那支鉛筆?張海峰很自然地做出這樣的猜測。可當時他們曾把監區廠房裏裏外外搜了個底朝天,這麽長的鉛筆怎能躲過這番地毯式的搜查?
張海峰蹙眉想了許久,難得其解。最終他覺得必須做一些更加細致的調查,便衝薑平招招手說:“把屍體先抬到監區醫院的停屍房,找外科的劉醫生把鉛筆取出來,送到我辦公室。”
薑平點點頭,招呼著李銘一塊兒準備去醫院取屍袋和擔架。臨出監舍門的時候,他多嘴回頭問了一句:“張頭,要不要通知死者家屬?”
“現在通知家屬?”張海峰“嘿”地冷笑一聲,“那我們三個人的警服都別想再穿了!”
薑平咂了咂舌,知道對方可不是在嚇唬自己。監舍裏發生犯人殺犯人的惡性案件,家屬一旦鬧將起來,從上到下的責任人都得脫一層皮!丟了工作還是小事,若以瀆職罪追究的話,恐怕還得有牢獄之災!
薑平等人早已見慣了監獄中的是是非非,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從管教身份淪為號子裏的囚徒,這簡直令人不寒而栗。他扭頭看看李銘,卻見後者也是麵如死灰,絕望得簡直都快要哭出來了。
薑平比李銘年長幾歲,見此情形自己反倒定了定神,拍拍對方肩頭道:“沒事,還有張頭頂著呢。”
李銘略略一振,不過隨即又苦著臉說道:“都這樣了……張頭能頂得住嗎?”
“張頭不是不讓我們通知家屬嗎?那說明他還有辦法。”薑平信誓旦旦地說道,既是在寬慰對方,也是在寬慰自己。
李銘聽到這話,臉上的神色終於舒展開來。張海峰——這個在四監區混了十多年的老隊長,現在已然成了這兩個年輕人渡過險關的最後希望。
而張海峰此時仍在衛生間裏看著小順的屍體發呆。雖然剛剛在兩個下屬麵前表現出了自己冷硬堅強的一麵,但他內心深處卻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正如張海峰此前對杭文治說過的,再有半年他就會被調到監獄管理局坐辦公室,從此遠離令人壓抑不堪的監獄第一線。所以這半年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他所管轄的四監區絕不能出一點亂子,否則他向往已久的安定生活就會從指縫中飄走。
上次車間內丟了鉛筆,張海峰興師動眾,恨不能把整個監區都翻個底朝天,就是生怕那鉛筆會成為傷人的利器。不過和杭文治談過話之後,他便把心放下來了。他相信那鉛筆就是小順拿走的,並且已經隨著貨車被送到了監獄外,所以那潛在的威脅也就不存在了。他把黑子和小順關了禁閉,更主要的目的還是在警告他們以後不要挑惹事端。可萬萬沒想到的是,事端在兩人釋放後的第一天就發生了,而且是如此的嚴重!
從親眼見到小順屍體的那一刻起,張海峰就悲傷地意識到,自己想要上調進管理局是不可能了。無論如何,在監區內部出現犯人的非正常死亡,身為中隊長的他其罪難辭。現在他所憂慮的是自己還能不能從這場風波中全身而退。這十多年的日子都熬過來了,難道臨到最後了卻要跌個大跟頭嗎?
估摸著薑平和李銘已經走遠,張海峰起身來到水池邊。佇立片刻之後他打開水龍頭將自己的腦袋湊了上去。涼水從他的發際漫過,浸濕頭皮的同時也帶來了冷冰冰的清涼感覺。
張海峰用雙手在發叢中前後捋了兩把,使得涼水能夠浸漫到更多的地方。忽然間他的動作停住了——他把右手攤在眼前,愣愣地看著指縫之間的某樣東西。
那是一根白發。
張海峰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白發,他難以抑製地感到一陣心酸。十多年了,在這座監獄裏,他從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成長為令最凶惡的犯人也會聞之色變的“鬼見愁”。有誰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又有誰知道他失去了什麽?
這是出現在一個三十八歲中年人腦袋上的第一根白發,唯有他的主人能理解這白發中蘊藏著多少過往,又承載了多少希望。
良久之後,張海峰把右手伸到龍頭下方,水流立刻將那根白發從他的指縫中帶走。張海峰眼看著那白發在水汪中漂流旋轉,最後終於被衝入下水道,消失無蹤了。這時他咬了咬牙,對自己說道:振作起來!這裏是你的地盤,你還有機會!
薑平和李銘把小順的屍體抬走之後,張海峰也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估計那鉛筆從小順眼眶裏取出來還要一段時間,張海峰決定趁這段時間先抓一個424監舍的犯人過來審問審問。
這第一個審問的對象張海峰卻沒有選擇號頭平哥,他招來了杭文治。
在張海峰看來,杭文治是424監舍的一個另類,或者說,他是整個四監區的一個另類。他不像是一個奸詐凶惡的重刑犯,倒像是個文質彬彬的老師。張海峰喜歡在這人麵前拋卻自己“鬼見愁”的外衣,而以一種更加接近正常人的方式進行溝通。
同時根據張海峰的判斷,杭文治也是最無可能卷入監舍紛爭的角色。因為他實在是太孱弱了,孱弱到難以對任何人造成傷害。所以在這次事件中,杭文治多半會是個無辜的旁觀者,而隻有從旁觀者口中才能得到未經扭曲的真相。
杭文治被押進辦公室之後,張海峰先不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對方。杭文治被看得有些發毛,遠遠地低著頭,神情略顯緊張。
覺得給對方的壓力差不多到位了,張海峰這才幹咳一聲,問道:“你說吧,怎麽回事?”
杭文治惶然回答:“我……我不知道。”他這句話說得毫無底氣,一聽便是在敷衍撒謊。
“你不知道?”張海峰冷笑一聲,“你是白癡嗎?或者你覺得我是白癡?”
杭文治無言以對,隻把腦袋埋得更深了。
張海峰知道對方既有顧慮,同時也存在著逃避責任的幻想。他決定先把對方的幻想擊碎,於是便抓起桌上的一團東西,甩手一丟,扔在了杭文治的腳下,問:“這是什麽你總該知道吧?”
杭文治看清那團東西正是平哥用來捆綁小順的布條繩子,他的臉色驀地變了,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張海峰。
“這是什麽?!”張海峰加重語氣再次問道,目光也變得更加銳利。
杭文治確實沒想到張海峰這麽快就把平哥藏匿的布條找出來了,他躊躇了片刻,知道有些事情瞞也瞞不住,隻好老實說道:“這是平哥做的繩子……”
張海峰一拍桌子:“什麽平哥?好好說話!誰做的?!”
杭文治連忙改口:“是沈建平,他昨天晚上用這根繩子綁小順……”
張海峰“哼”一聲:果然不出自己的預料。然後又問:“為什麽要綁小順?”
“沈建平認為小順偷了黑子的鉛筆,連累到整個監舍……還有他作為老大的麵子,所以他要懲罰小順,讓小順睡吊床。”
“這事都有誰參與了?”
杭文治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有些吞吞吐吐的:“主要……主要是沈建平,還有黑子和阿山。”
“哦。”張海峰聽出了話外之音,立刻追著問道,“那不主要的呢?還有誰啊?”
杭文治咽了口唾沫,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
張海峰心中暗暗好笑,心想:找這小子來審算是找對了,他真是一點應付問詢的經驗都沒有,所有的心思都明擺擺地寫在臉上。見對方還在磨嘰猶豫,張海峰幹脆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自己呢?有沒有做什麽?”
杭文治完全不會撒謊似的,苦著臉坦白道:“我往小順嘴裏塞了塊抹布,不讓他說話……”
張海峰冷言譏諷:“你可以啊!這才多長時間,也學會欺負人了?”
“我也是沒辦法。”杭文治為自己辯解,“小順老向我求救,我不表個態度,沈建平他們會拿我一起開刀的……”
張海峰其實也知道監舍裏的這些黑規矩:老大動手整人,大家都得跟著摻和兩下,否則便會被疑作懷有二心。隻是不知為何還有一個人杭文治一直沒有提及,於是他又問道:“杜明強幹什麽了?”
這次杭文治回答得很痛快:“他什麽都沒幹。”
“真的?”張海峰表示懷疑。雖然他也知道杜明強是個另類,但監舍裏鬧出了這麽大的事,他真的可以獨善其身嗎?
“真的!”杭文治態度堅定,“他兩邊都沒幫,我給小順塞抹布的時候,他還拉著不讓我去。”
“這才是聰明人啊!”張海峰用手指敲著桌子,感慨道,“你早該跟他好好學學!”
杭文治咧咧嘴,做出後悔不迭般的表情。
張海峰本還想多教育對方兩句,但事分輕重,今天已無暇多說。眼看鋪墊得差不多了,他麵色一凜,開始把話題切入最核心的部分:“是誰把鉛筆捅到小順眼睛裏的?”
杭文治一驚,隨即一個勁搖著手:“這個我真的不知道。”
張海峰當然不能認同這樣的回答,虎著臉駁斥:“你瞎了?”
“我睡著了。”杭文治解釋道,“而且大家都睡著了,沈建平一早起來才發現小順出事的。”
“是這樣的?”張海峰對這個說法有些始料未及。他本以為是平哥和黑子等人糾結在一起殘害小順,中間不知如何矛盾激化,或者是哪個人失了手才導致小順死亡。現在照杭文治所說,卻是有人趁大家睡著後偷偷殺死了小順。
“嗯。”杭文治又更加詳細地說了一遍,“昨天晚上沈建平他們把小順吊在衛生間裏,然後大家就各自睡覺了。我睡得死,到清晨的時候被沈建平吵醒,看到他按著黑子在打,然後才知道小順死在衛生間裏了。”
張海峰從杭文治的表情判斷對方並沒有說謊。監區生活起得早,生產任務也重,犯人們晚上普遍睡得很沉。而小順雙手被吊起,嘴裏塞著抹布,已全無反抗呼救的能力。這時若有人趁著半夜偷偷行凶,其他人雖然同處一個監舍也很難察覺。
張海峰覺得事情更加棘手了,他沉吟了片刻,又問:“那你們都不知道是誰幹的?”
“反正我是不知道。”杭文治說,“不過沈建平說是黑子殺了小順。也許他看見了吧。”
張海峰搖搖頭,覺得未必。既然沈建平痛打黑子,說明他對小順的死亡也是非常憤怒。這樣的話他怎麽會眼看著黑子殺死小順呢?所以沈建平的說法恐怕也隻是猜測而已。不管怎麽說,如果小順死了,最大的嫌疑對象就是黑子。這兩人過往的恩怨暫且不論。黑子因為被小順偷走鉛筆而蹲了十天禁閉,這口惡氣可不是輕易就能散去的!
不過想到此處張海峰忽然又意識到一個悖論:如果真是小順偷走了黑子的鉛筆,那插在小順眼睛上的那支鉛筆又從何而來?總不見得小順把偷走的鉛筆又還給了黑子?況且鉛筆丟失之後小順被作為重點對象排查過,他用什麽辦法能把這鉛筆藏匿十天,而一旦禁閉解除之後便又立刻出現呢?
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張海峰心中一動,另一個角色的疑點陡然間上升起來。
會不會是杜明強?以前已經分析過,那支丟失的鉛筆怎麽也找不到,最有可能就是被轉到了監區之外。而當天能完成這件事情的隻有小順和杜明強二人。現在小順被鉛筆插死,要重新尋找懷疑對象的話,杜明強豈不是首當其衝?據張海峰了解,杜明強已連續兩周參與裝貨的外勞工作,他完全可能於第一周將鉛筆藏在車上某個隱秘的角落,然後趁著第二周勞作的時候再取回來!
再進一步細想。沈建平折磨小順的時候,連杭文治這樣的老實人都被逼得參與其中,唯有杜明強按兵不動,難道不是他早已知道此事會難以收拾,所以一早便要刻意撇清和自己的關係嗎?
張海峰自感有了些眉目,隻是對杜明強要殺小順的原因難以解釋。不過據刑警隊的羅飛所言,這家夥很可能便是前一陣轟動省城的殺手Eumenides,如果此言不虛,那麽他在監獄裏殺死個把重刑犯倒也不足為奇吧?羅飛曾一再囑咐自己將這個人看好,難道自己一個大意,竟真的讓他惹出如此的事端來?
張海峰琢磨了一會兒,問杭文治:“杜明強在監舍裏睡哪個床鋪?”
“裏屋西側的上鋪。”杭文治略一頓,又補充說,“跟我一張床。”
原來他們倆上下鋪,這倒好了!張海峰暗自稱巧,又問:“那昨天晚上他有沒有下過床?”
杭文治立刻搖頭:“沒有。”
對方回答得這麽幹脆,張海峰反倒不太相信:“你這麽肯定?你不是說自己睡得死嗎?”
杭文治被問得一詰,隻好換了個婉轉的語氣:“反正我沒感覺他下床。我睡覺的時候頭衝著床梯子,他以前上下的時候我都會有感覺的。”
以前有感覺,未必這次也有感覺。張海峰暗想:如果杜明強居心要殺小順,必然會輕手輕腳,竭力不發出任何響動,就算從你腦袋旁邊踩過去你也未必能察覺。
正思索間,忽聽敲門聲響起,並且有人在門外喚道:“張隊。”
張海峰聽出是薑平的聲音,便說了聲:“進來。”
薑平推門走進屋內,手裏拿著個塑料袋:“張隊,鉛筆取出來了,你現在看嗎?”
張海峰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看!”
薑平走上前,把塑料袋遞向張海峰,後者接過袋子,卻見裏麵封著一支鉛筆,筆身上淋淋漓漓的,兀自沾著一些小順體內的腦眼組織。
張海峰齜齜嘴,似覺有些惡心。薑平解釋說:“取出來之後沒擦洗就直接裝袋了——我怕破壞了證據。”
張海峰也沒說什麽,隔著塑料袋拈住鉛筆翻看了一圈。從鉛筆的製式花紋來看,正是監區廠房日常使用的款型,而鉛筆的長度則是剛剛使用不久,這也和黑子丟失的那支鉛筆正好一致。
張海峰再要深入研究時,忽然想到杭文治還站在屋裏。於是便伸手衝杭文治一指,對薑平說:“你把他先帶下去。”
薑平點點頭,轉身走向杭文治。杭文治等對方離自己兩三步遠的時候,自覺邁步走在了前頭。這樣一前一後形成押解的態勢,兩人離開辦公樓往監區禁閉室的方向而去。
這一趟來回走了十多分鍾。當薑平再次回到隊長辦公室的時候,卻見張海峰正坐在辦公桌後麵,兩眼直直地看著手中的鉛筆。
薑平打了個招呼:“張隊。”
張海峰轉頭看著薑平,那神態好像已經等了他很久似的:“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薑平見對方的臉色不對,心中隱隱一沉,料想沒什麽好事。但硬著頭皮也得走過去,隔著辦公桌站在了張海峰麵前。
“上次監區廠房丟了鉛筆,我組織大家進行搜查,”張海峰眯著眼睛,“廠房衛生間是你負責搜的吧?”
薑平點頭說:“是啊。”
張海峰立馬反問了一句:“你怎麽搜的?”語氣極為不善。
“我仔細搜了啊。包括水箱、便池,隻要是能藏住鉛筆的地方,我都搜過至少兩遍。”薑平言之鑿鑿,不像也不敢撒謊。
張海峰卻還在追問:“那便池的排水口你搜了沒有?”
所謂便池的排水口,就是屎尿衝入下水係統的入口,那是整個衛生間最為肮髒的角落。即便如此,薑平那天搜查的時候也並未對其退避三舍。
“我搜了。”薑平還進一步解釋說,“我點著打火機查看過每一個排水口。”
張海峰卻並不滿意:“有沒有伸手下去掏?”
“這個……”薑平搖搖頭,隻能如實回答說,“沒有。”
張海峰深深地歎了口氣。
那裏麵不是屎就是尿的,怎麽去掏?薑平不敢把這樣的想法直說出來,不過他還是有辯解的理由:“點著打火機就能夠看到排水入口了,管道拐彎前的情形都能看清楚。那麽長的一支鉛筆,有的話肯定會發現,也不一定非得伸手去掏。”
張海峰沉默了一會兒,伸手往辦公桌前方指了指說:“你把那團繩子給我撿過來。”
薑平轉頭看到地上確實有一團繩子。他認出那些繩子是張海峰不久前從424監舍的便池排水口裏掏出來的,不用想也知道得有多髒。但張頭的命令也不能違背,他隻好走過去,用兩根手指夾住繩子的中間一段,勉強將其提溜起來問道:“張隊,往哪兒放?”
張海峰伸出一隻手:“過來,交給我。”
薑平回到辦公桌前,把臭烘烘的繩子放在張海峰攤開了的手心裏。張海峰卻毫不在意似的,手掌攥了攥,將那繩子捏成了緊緊的一團,一邊捏他還一邊問薑平:“這是從便池裏掏出來的,又髒又臭,對吧?”
薑平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能尷尬地笑了笑。張海峰忽然一甩手,將那團繩子狠狠地砸在了對方的笑臉上。薑平猝不及防,愕然怔住道:“張隊……”
“我能掏便池,你為什麽不能掏?我能用整個手去抓,你為什麽隻能用兩個手指去夾?你這算什麽?你天生就比我要金貴嗎?!”張海峰猛地站起身,衝著薑平咆哮起來。
薑平被嚇得往後退了半步,臉色煞白的,再也沒膽量說半句為自己開脫的話語。
張海峰吼完之後又坐回到自己的辦公椅上。薑平戰戰兢兢地把砸落在地上的那團繩子重新撿起,這次卻是用滿手去抓;他的臉上沾了汙漬,竟也顧不得拭去。
張海峰的情緒略略平複了一些,他換了種恨鐵不成鋼的口吻問薑平:“我去掏繩子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到我的手探到排水口裏有多深?”
薑平有點印象:“整個手都進去了,好像……還有一小截手腕。”
“一直到這裏。”張海峰自己比畫著,和薑平描述的位置倒差不多,“我把手伸這麽長才摸到那截繩子,你知道為什麽?”
薑平搖搖頭,確實有些不太理解。按照他的想法,這繩子要不就堵在下水口沒衝下去,要不就被遠遠衝走進了下水管網,怎麽會堵在一個相對較深的位置上呢?
“所有的下水口前端都會有一個U形的存水彎,那叫水封,可以防止管道裏的臭氣躥上來。你以為用眼睛看看,直溜溜的什麽都看不到就完事了?不管是一團繩子還是一支鉛筆,都有可能卡在存水彎的底部,你不把手伸進去掏,怎麽知道有沒有?”
聽完張海峰這番訓斥,薑平多少明白了一些,同時他心中暗自嘀咕:難道那支失蹤的鉛筆當時就真的藏在廠房廁所的便池水封裏嗎?
張海峰看出薑平所想,他也不多說什麽,直接抓起麵前的那支鉛筆往上一杵:“你自己聞聞。”
用來封存鉛筆的塑料袋已經被打開,小半截鉛筆屁股露在袋子外麵,張海峰用手抓住的是依然套著塑料袋的鉛筆頭部。
薑平俯下身,把鼻子湊過去深深地吸了口氣。很明顯,他聞到了一股屎尿的臭味。這樣的結果讓小夥子再也無話可說,他苦著臉,既沮喪又自責。
看到屬下這番模樣,張海峰倒顧不上再計較什麽了。他揮了揮手說:“你去把丟鉛筆那會兒廠房的監控錄像找過來,我要仔細看看。”
“是!”薑平像得了大赦一般興衝衝離去。很快他從監控機房帶回來一個移動硬盤,硬盤裏裝載的正是張海峰要的錄像資料。
打開錄像細細查看,卻見那天下午黑子三點三十五分進了廁所,三點五十七分才出來。這期間並無第二個人進過衛生間。而黑子出來之後就大叫丟了鉛筆,隨即管教便控製住了廠房裏的所有人,大家再也不可隨意走動。
“就是黑子幹的了!”薑平下結論似的說道,“那天除了他之外,沒人進過廁所。難怪他待了那麽長時間,原來在裏麵研究怎麽藏鉛筆呢!”
張海峰點點頭,基本認同薑平的判斷。就在不久前,他的疑點曾集中在杜明強的身上,不過要說杜明強殺了小順實在動機牽強,懷疑此人的原因僅僅是基於能夠成功偷走鉛筆的可能性。不過當張海峰仔細查看那支惹出禍端的鉛筆時,他的思路卻再次發生了轉變——因為他分明聞到了鉛筆上散發出來的屎尿臭氣。這無疑是個非常顯著的提示:鉛筆曾經被藏匿在便池的下水口中。於是他開始擔憂負責搜查衛生間的薑平是否盡責地完成了任務,事實則證明了他並非杞人憂天。薑平對便池的搜查的確存有漏洞,而這個漏洞極有可能便是鉛筆甫失甫得的症結所在。
再通過比對錄像,一切似乎更加明了:當日黑子已存有偷走鉛筆之心,他借口上廁所的機會把鉛筆藏好。在藏匿地點的選擇上他則頗費心思,拚的就是管教怕髒且又不熟悉排水管的構造。這步險棋成功之後,雖然他也被判罰了十天禁閉,但那支鉛筆終於保存下來。昨天禁閉期滿,黑子從便池裏把鉛筆取出,悄悄攜帶回了宿舍。趁著夜深人靜,小順又毫無反抗之力的時候,黑子把這支鉛筆深深插進了小順的眼球,直接導致了後者死亡。
黑子為什麽要偷鉛筆?黑子又為什麽要在禁閉期滿後殺死小順?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根本就是統一的。大家都知道黑子和小順早有積怨,隻是不知這積怨激起的仇恨已如此之深。這種仇恨讓黑子對小順起了殺心,他自導自演鉛筆丟失的鬧劇,原因必在於此。一個重刑犯冒著極大的風險偷一支鉛筆,除了用來行凶之外,還能幹什麽?隻是隨後的禁閉讓黑子的計劃不得不推遲十天,禁閉期滿後的當夜,黑子便迫不及待地實施了自己的殺戮。而沈建平對小順的折磨正好協助了黑子,後者的殺人行為變得更加容易,而且還有了渾水摸魚、掩飾自己暴行的機會。
薑平見張海峰對自己的論斷沒什麽異議,便迫不及待地請示道:“我去把黑子帶過來!”
張海峰抬頭看看薑平,問:“你現在想怎麽辦?”
“先上他一頓電棍!”薑平咬著牙說道,“然後給他做筆錄,一定要定了他的死罪。”他現在恨透了黑子,恨不能直接把對方拉出去斃了才好。
張海峰卻搖了搖頭:“要治黑子的罪並不難,可治了他的罪之後呢?我們怎麽辦?”
這話聽得薑平一驚。的確,在監區內部發生惡性殺人案件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給行凶者定罪之後,接下來要追究的就是管教人員的責任。到時候上至監獄領導,下至值班幹警,必有一大批人會受到牽連,而自己和張海峰作為最直接的關係人,隻怕還要被追究瀆職的刑事責任。
自己剛剛二十來歲,難道人生竟要就此毀在這件事情上嗎?薑平想到這番可怕的前景,禁不住已冷汗淋漓。
薑平的目光迷離四顧,當他看到張海峰的時候,心中忽然又燃起了一線希望。
這是一個在四監區摸爬滾打了十多年的鐵血男子,在他麵前還從來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現在天大的禍端塌下來,好歹還有這個人先頂著。況且他的位置比自己高那麽多,他才是真正輸不起的人。
想到這一層之後,薑平的心緒又慢慢穩定下來,他緊盯著張海峰,滿懷期待。
後者此刻正如入定一般沉默著,他的眉頭糾纏成一團疙瘩,緊密得幾乎無從化解。半晌之後,他的目光才微微地動了一動,然後他轉頭看向薑平。
薑平主動向前湊了湊,等待對方的吩咐。
張海峰盯著對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鄭重說道:“從現在開始,你所有的事情都要按我的吩咐去做,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能有任何的動搖和疑慮,你明白嗎?”
薑平很堅決地點點頭,他深信對方拋給自己的已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很好。”張海峰讚了一句,然後他下達了自己整套計劃中的第一個指令,“你把沈建平給我帶過來!”
薑平領命而去,不多久便把平哥帶到了張海峰的辦公室。與杭文治相比,平哥自然要老辣許多。此刻雖然麵對著四監區人人聞之色變的“鬼見愁”,而且自身還惹了大禍,但他麵上仍能保持著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
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張海峰也改變了策略。他把身體斜靠在椅背上,情緒不再像先前繃得那麽緊,隻是用一種懶懶的眼神看著對方。
平哥見此情形,主動走到辦公桌前衝張海峰鞠了個躬,大喊了一聲:“報告!”
張海峰又看了對方一會兒,平哥迎著他的目光,並不躲閃。
“沈建平啊……”張海峰終於開口了,“你當號頭也不少年了,以前還都不錯,怎麽這次給我捅了這麽大的亂子?!”
平哥咧著嘴說:“是疏忽了啊。誰想到黑子把鉛筆帶到監舍裏來了?那天管教們搜得驚天動地的,我總以為萬無一失了呢。”
這番話說得綿裏藏針,很明顯要把責任往監區管教這邊推。張海峰心中有數,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接著對方的話茬繼續問道:“你這麽肯定?那支鉛筆一定是黑子帶出來的?”
“除了黑子,誰還會對小順下死手?”平哥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你看到黑子動手了?”
“沒有,我要是看到了,還能讓他得手?那小子壞得很,趁其他人都睡著的時候幹的。”平哥每句話都說得很嚴密,竭力開脫自己在此事中的責任。
“哦,你們都睡著了……”張海峰先點了點頭,然後話鋒卻又一轉,“不過小順這麽個大活人,被人生生把鉛筆插進了眼睛裏,鬧出來的動靜應該不小吧?而且現場沒有掙紮打鬥的痕跡,這也奇怪得很。”
平哥心中一凜。對他來說,張海峰提出來的這兩個問題極為關鍵。自己隱瞞了睡覺前折磨小順的情節,目的無非是要把小順的死全部歸咎到黑子一人身上。但這卻留下一個難以彌補的漏洞:憑黑子一個人的力量,怎麽可能無聲無息地把鉛筆插進小順的眼睛裏?
不過平哥早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問題死扛過去。他定了定神,裝出困惑的語氣說道:“我也很奇怪……不知道黑子怎麽下的手。可能是趁小順半夜上廁所迷迷糊糊的時候偷襲的吧?”
張海峰早已從杭文治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此刻看著平哥在自己麵前睜眼說瞎話,他便“嘿”地冷笑了一聲,然後轉頭衝站在一旁的薑平使了個眼色。
薑平會意,走上前將一團濕乎乎的繩子扔到了辦公桌上。饒是平哥再凶惡奸猾,一見到這團繩子,他的眼角也禁不住輕輕地抽動了一下。
“這是我從現場便池裏麵掏出來的。”張海峰盯著平哥,目光開始有些發冷。
平哥暗暗叫苦,知道事情已經暴露。不過他這個人大風大浪實在經曆得太多,即便到了如此境地仍不鬆口,反而做好收縮防禦的姿態,準備用死不承認的方式來做最後的頑抗。
“這是什麽玩意?”他擠著難看的笑容說道,“恐怕也是黑子整出來的名堂。”
張海峰“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雙目圓睜:“你什麽都往黑子身上推,你當我們管教都是傻子嗎?!”
事已至此,反正也沒什麽退路了。平哥索性咬咬牙,壯著膽子說道:“我也不是什麽都要推給黑子,不過一人做事一人當,這東扯西扯的,你扯上我,我再扯上你,把大家都扯進來就好了嗎?”
這話隱隱帶著威脅的意味,似乎在警告張海峰:這事已經這樣了,你如果非要把我扯進去,那我也隻好多扯幾個墊背的。到時候隻怕大家誰也討不到好。
平哥敢說出這樣的話,自然是抱好了魚死網破的決心。不過出乎他的意料,張海峰居然沒有發怒,他反而換了一種目光看著自己,原先那令人窒息的壓力漸漸散去,目光中卻多了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仿佛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早在他的掌控之中似的。
平哥感到一陣迷茫和恐懼,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是張海峰的對手。他開始後悔和對方對著幹了。
平哥慢慢垂下頭,他的氣勢已在不知不覺中被對方散去。
張海峰很滿意這輪較量的結果,他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態說道:“沈建平啊沈建平,你完全沒有領會我的意思。”
平哥一怔,又不解地抬起頭來。
“你一直說是黑子殺了小順,但又始終拿不出真憑實據。僅僅憑你的主觀猜測,而且還有那麽大的漏洞無法自圓其說,你要我怎麽相信你?”
張海峰的語氣並不嚴厲,反而帶著幾分要引導對方的意思。平哥心中一動,覺得有必要先順著對方的口吻試探試探,於是便探著身體問道:“那您覺得是誰幹的?”
“小順被一支鉛筆深深地插進眼睛而死,事發深夜,但監舍裏卻沒有一個人聽見異常的響動,而且現場也沒有搏鬥過的痕跡,這樣看來,難道不是自殺的可能性要遠遠超出他殺嗎?”張海峰看著平哥的眼睛,慢悠悠地說道。
這番話如同醍醐灌頂,讓平哥在瞬間思路大開。他忙不迭地附和說:“不錯,不錯,應該是自殺!”
“這些繩子應該也是小順給自己準備的。”張海峰繼續說道,“他半夜來到衛生間,開始可能想上吊自殺的,後來不知怎麽又改變了主意,竟然用鉛筆去插自己的眼睛。”
“應該就是這樣!”平哥讚同之餘,還觸類旁通地引申道,“那前一陣鉛筆丟失,肯定也是小順幹的好事了。”
“小順趁黑子上廁所的機會偷走了鉛筆,然後又在大搜查之前把鉛筆藏進衛生間便池的排水口。昨天禁閉結束之後,他悄悄把鉛筆取出來帶回了監舍。這些過程雖然沒有人證,但通過研究監控錄像是可以推測出來的。”張海峰說到這裏,轉頭求證於他的下屬,“對吧,薑平?”
薑平說:“對。黑子進廁所沒多久,小順也跟了進去。除了他倆之外,那段時間沒有其他人進過衛生間。這段錄像雖然沒有保存下來,但當時我和張隊一塊兒看的,記得很清楚。”
“最重要的一點,”張海峰補充說,“致小順死亡的鉛筆上有明顯的屎尿臭味,證明了這支鉛筆確實就是藏在便池的下水口。”說完他還拿起桌上的鉛筆揚了揚,示意平哥也聞一聞。
平哥礙著規矩不敢直接上前,薑平從中接了一步。平哥拿到鉛筆後湊上鼻子一吸,然後大聲說道:“的確有屎尿味,原來小順把鉛筆藏在這麽齷齪的地方,也難怪管教們找不著。”說話的同時心中卻想:我怎麽不記得小順跟著黑子進過廁所?這鉛筆分明就是黑子自己藏起來的。
“所以事情很簡單也很清楚,”張海峰用手指點著桌子,下結論般地說道,“小順想要自殺,又準備繩子又準備鉛筆的,別人想防恐怕也防不住啊。”
“是啊。”平哥搖頭歎息,“也真是可惜了,你說小順年紀輕輕的,怎麽會這麽想不開呢?”
張海峰微微眯起眼睛:“這我就得問問你們了。你們和小順朝夕相處的,以前就沒有發現什麽端倪嗎?”
“您要這麽一說的話,還真是有點苗頭。”平哥翻著眼皮,煞有介事地回憶起來,“小順前一陣就神神叨叨的,情緒很不穩定;有的時候特別暴躁,有的時候又特別低沉,一個人悶著不說話;還有一次我聽到他自言自語,說既然永遠出不去,還不如死了算了;我當時也沒在意,誰能想到還真的出事了。”
張海峰“嗯”了一聲,道:“你再好好想想,這些事不能亂說的。你們監舍還有其他人,大家的說法要能夠相互印證——等想清楚了,就找薑管教做個筆錄。”
“我明白。”平哥進一步試探,“要不要我發動其他人一塊兒想想?”
“也好。”張海峰看看薑平,“你這就去安排一下,抓緊時間。”
薑平心領神會,轉身就往門外走。平哥忙問了句:“我要跟著去嗎?”
張海峰一搖手:“你先不急,我還有事情要問你。”
平哥恭恭敬敬道:“您說。”
張海峰等薑平出去把門關好後,這才開口道:“黑子最近的表現怎麽樣?”
平哥沉吟了一下,有些吃不透這話裏的意思,便含糊說道:“別的倒也沒什麽,就是和小順有點矛盾。”
“這就是問題啊。他的心思沒有放在學習和改造上,這樣下去會很危險。”
張海峰這話儼然給平哥指明了方向,後者立馬跟上來:“沒錯。黑子接受改造的態度一直不好,勞動的時候也不積極。我看他還是心存幻想,妄圖對抗政府。”
“他這樣的表現很不正常。我懷疑他身上還背著其他案子。”張海峰說話時看著平哥,目光中露出森然寒意。
平哥心中一凜,已明白對方的用意。張海峰把小順的死處理成自殺,無疑可以少牽連很多人進去。不過對於製造出事端的黑子他是無論如何不會放過的。雖然就此事已沒法追究,但他通過別的途徑也一定要把黑子置於死地。這便是四監區“鬼見愁”的行事風格。
“你們這些號頭最了解犯人中的秘密。所以要對黑子這樣的人進行監管,很多時候還要依賴你們的配合才行。”張海峰進一步把話挑明。
平哥拍著胸脯表態:“您放心吧。回頭我多找幾個人問問,如果黑子真的犯過別的事,一定不能讓他逃脫製裁。”
張海峰點點頭:“行,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
平哥笑笑說:“張頭您太看得起我了。我有什麽能力?我的能力還不都是你們給的?”這話說得圓滑無比,聽起來似乎自甘謙卑,實際卻藏著區別責任的意味。張海峰心中有數,但此刻正是相互利用的時候,倒不便計較。
又過了一會兒,薑平回到辦公室向張海峰匯報:“張隊,已經安排好了。”張海峰便衝著平哥把嘴一努:“你跟著薑管教去吧,抓緊時間整出點眉目來。”
平哥不再多言,跟著薑平一路回到禁閉室。這是監區裏臨時關押和懲戒犯人的所在,清晨出事之後,424監舍的所有犯人都被押到了這裏,每人一個單間隔離看管,以避免他們通過串供來對抗即將到來的審訊。
不過當平哥這次被送進禁閉室的時候,他卻看見阿山、杭文治、杜明強三人都已經聚在了同一個屋子裏,唯獨少了黑子——這當然就是薑平所作的“安排”了。
“你們幾個好好挖掘一下,等會兒一個個來做筆錄。”薑平拋下這句話之後,轉身出了禁閉室,並順手把門反鎖起來。
禁閉室裏隻有一張小床。原先屋裏三人都擠在床上坐著,此刻見平哥來了阿山便連忙站起來讓開座,同時不解地問道:“平哥,怎麽回事?”
杭文治也跟著起身讓到一邊,杜明強則在最裏麵靠牆坐著沒動。平哥這會兒也顧不上計較這些細節,他往床正中一坐,先感慨了一句:“媽的,這‘鬼見愁’果然有兩下子。”
阿山臉色一變,擔憂地問道:“他知道昨天晚上的事了?”
平哥白了阿山一眼,沒好氣地說:“繩子都被翻出來了,能不知道嗎?”
阿山顯得有些緊張:“現在該怎麽辦?”昨天晚上折磨小順的時候他是頭號幹將,此刻難免惶惶不安的。
平哥卻又“嘿嘿”一笑:“你慌什麽?‘鬼見愁’已經下定論了,小順是自殺。”
“自殺?”阿山怔了一下,似乎不太明白。一旁的杭文治更是大為意外:自己已經告訴張海峰小順被人捆手塞嘴的事情,怎麽還能得出自殺的結論?唯有杜明強輕輕拍了拍巴掌,淡然諷道:“自殺,自殺好啊!這下大家不都沒事了嗎?”
這句話說得簡單明了。阿山如釋重負地“哦”了一聲。杭文治則皺眉低下頭來,若有所思。
“行了。”平哥招呼一聲說,“大家趕緊商議商議,一會兒做筆錄的時候統一口徑,別留下漏洞。”
阿山積極響應:“平哥,你說吧,該怎麽做。我們都聽你的。”
平哥用目光掃了掃杭文治和杜明強:“你們倆呢?”
自從把抹布塞進小順嘴裏之後,杭文治便和平哥阿山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所以他此刻也點點頭,沒顯出什麽異議。杜明強則懶懶地翻著眼皮:“你們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和我有什麽關係?”
平哥知道杜明強就是這種誰也不吝的脾氣。而小順的死於他來說最為清白,所以他是有掀桌子亮底牌的資本。此前平哥也曾擔心,萬一杜明強較起真來可要壞了大事。現在對方這個態度倒也還好,至少沒有要拆台的意思。
於是平哥便把此前他和張海峰交涉的過程一五一十都和眾人說了,讓大家對基本的口風首先有個把握。其中關於鉛筆和繩子的問題則一再強調要盡數推在小順身上,這樣大家才能真正地相安無事。
杭文治和阿山老老實實的,平哥往哪兒說,他們就往哪兒走。可杜明強這會兒卻有幾句閑話要掰扯一下:“說鉛筆是小順偷走的不太合理吧?那天我和小順搭班,他中途可沒上過廁所。到時候這事鬧起來,一查監控錄像可就要露餡了。”
“監控錄像張頭他們自然能處理,這事隻要你不開口就出不了岔子。”平哥一邊說,一邊用尖銳的目光看著杜明強。
“我明白了。”杜明強揮揮手,給了個麵子似的,“你們繼續吧。”
平哥幹笑了兩聲,接著說道:“既然說小順是自殺的,這事就不能太過突兀。我們得琢磨一些細節,證明小順以前就有自殺的傾向,但大家又沒有刻意往那邊去想。”
這邊杭文治和阿山想了片刻,各自提了一些主意。平哥給總結歸納起來,然後又細分給每個人,具體該怎麽說就怎麽說。達到既可以相互印證,同時又看不出是串供而為的效果。
這個問題解決了之後,接著便又開始商量如何編排黑子的罪名。大家既認定殺死小順的正是黑子,對後者自然都頗為痛恨。所以雖是在行栽贓陷害之事,但各人心中卻毫無愧疚之意。隻不過要找到一個能夠坐實的罪名又談何容易?黑子是販毒進來的,除此之外,別人還真不知道他身上有什麽隱藏的積案。
如此討論了半天也理不出條眉目來。最後平哥忽然一拍床板,看著阿山說道:“你身上不是背著條命案嗎?栽給黑子得了!”
陡然間這事被翻了出來,阿山嚇了一跳,縮了縮脖子說:“平哥,你小點聲!”
平哥不以為然:“怕什麽?這裏又沒外人。”
阿山衝門口方向努努嘴,意思薑平還在外麵把著呢,別被他聽了去。
平哥“嘁”了一聲:“那小子現在和我們是一條船上的。”
阿山苦著臉說:“還是小心點好。”
“行了行了。”平哥到底還是壓低了聲音,“你想好了,幹不幹?”
阿山躊躇難決:“這事弄好了倒行。我就怕弄不好,別把我給折進去了。”
“瞧你那點出息。”平哥鄙夷地瞥著阿山,“那案子都過去多少年了,還怕個屁?大家一起往黑子身上栽,怎麽會把你折進去?再說了,這上麵還有張頭頂著呢。黑子就有一百張嘴也別想說清楚。”
阿山沉默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反正我當年肯定沒留下什麽證據。要不然後來搶劫被抓,幾個案子一並串,早該把這事翻出來了。”
“是沒證據。”杜明強這時也插了一嘴,“你那個同夥潘大寶也死了,這叫真正的死無對證。”
杜明強並沒有瞎說,因為殺死潘大寶的人正是他。當年他以Eumenides的身份翻查這樁積案,憑線索找出了潘大寶,然後又從潘大寶口中得知阿山涉案。但是單從案件線索上來說,的確沒有能直接指向阿山的證據。
阿山看了看杜明強,雖然不清楚對方是怎麽知道這些事情的,但他相信這家夥說的應該都是實情。
“你看看,這事多順溜?”平哥趁熱打鐵,“隻要做成功,你以後都不用再提心吊膽的了。而且這事有張頭幫著辦,這種機會上哪兒找去?過了這個村,可沒有這個店!”
阿山眼睛一亮,看來是被最後幾句話說動了心。是啊,有張海峰和自己在一條船上,這還有什麽可顧慮的?想到此處,他終於一咬牙說道:“行了平哥,全都按你說的辦。”
“好。那我們就統一口徑,就說黑子以前吹牛的時候,說起過這樁案子。”平哥想了一會兒,又展開一些細節,“嗯,他跟小順不是互相不服嗎?小順拿身上的殺人案子壓黑子,黑子不爽了,就把這事給抖了出來。當時大家都在場,黑子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人不信!”
“對!”阿山覺得這個情節設計得不錯。
平哥衝阿山招招手:“那你現在就是黑子。給我們講講那起案子吧。”
阿山知道平哥的用意,於是就把九六年那起劫殺案的過程前前後後講了一遍。平哥和杭文治都在仔細聽著,隻有杜明強對此了無興趣,他把身體往牆根裏一靠,半歪著打起盹來。
平哥有些不滿意了,伸腳踢了踢杜明強:“哎,你也聽聽,別回頭做筆錄的時候說得和我們都不一樣。”
“得了吧。”杜明強晃著腦袋說,“這事我比你們清楚多了。”
平哥一方麵拿杜明強確實沒辦法,另一方麵也相信他確實知道很多事情,所以也不和此人糾纏,繼續專心聽阿山講述。
等阿山講完了,平哥又給理了理頭緒,將眾人應該掌握的口徑都統一起來。確信沒什麽問題了,他便起身到禁閉室門口重重地敲了兩下門板。
薑平在外麵拉開門上的氣窗,露著半個臉問道:“怎麽樣?說明白了嗎?”
平哥信心滿滿地回答:“報告管教,沒問題了!”
薑平把鐵門打開,目光在禁閉室裏掃了一圈,然後招呼平哥:“沈建平,還是你先來吧。”
平哥便出了禁閉室,一路跟著薑平又來到了張海峰的辦公室,卻見另一個管教李銘這會兒也在辦公室裏等著呢。辦公桌後麵並排擺了三把椅子,桌上則備好了紙筆。
薑平走到張海峰右手邊的空座上坐下,三個管教構成了一個臨時詢查小組,正式向平哥展開了問詢。其話題焦點自然就集中在小順自殺以及舉報黑子隱案這兩件事上。
平哥講完之後,按順序又換了阿山和杭文治過來。這三人按照剛剛商討好的台詞娓娓道來,言辭間相互印證,把那兩個無稽的謊話圓得渾然一體、滴水不漏。
這三人問完了,接下來便輪到了杜明強。這人來到辦公室的時候態度明顯與他的前幾個舍友不同。他懶洋洋地站著,目光則翻來翻去的沒個定向,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張海峰清咳一聲說道:“杜明強,今天叫你過來,主要是有些事情要問問你,希望你能配合。”
杜明強瞟了張海峰一眼,拖著長腔道:“還問我幹什麽?你們自己拿著筆錄,想怎麽寫就怎麽寫吧。”
李銘本來已經攥著水筆準備開寫了,一聽這話不太對味,便把筆又放了下來。他求助似的看著張海峰,且看對方如何發落。
張海峰鎖起眉頭,斥問道:“杜明強,你這是什麽態度?”
杜明強嘻嘻一笑:“配合的態度啊,不管你們怎麽寫,到最後我來簽字不就完了。你我都能省點事。”
張海峰心中一陣慍怒。雖說在場的人都知道今天的問詢隻是在演戲,但你也不能把話挑得如此明目張膽吧?要擱往常,他早把電棍端起來了。無奈今天事態特殊,隻求能平穩渡過此關就好,沒必要再節外生枝。於是他隻沉沉一哼,說:“既然是問詢,當然是你先說,我們才能記錄。照你講的我們先寫,然後你來簽字。這算什麽?你當你是領導,請你來批閱文件的麽?”
杜明強歎了口氣,好像很無奈的樣子:“你們非得要我說?我這個人說話可沒譜,如果說了你們不想聽的,那你們到底是記還是不記啊?”
這番話實在說得太過囂張,薑平忍不住了,“啪”地一拍桌子:“杜明強,你……”
張海峰搖搖手,及時止住了薑平正欲發作的脾氣。同時他一言不發地看著杜明強,目光中好像帶著銳利的錐子一樣。
杜明強迎著張海峰的目光並不躲閃,眼神中則充滿了無所謂的態度。兩人便這樣對視了片刻,張海峰的心緒慢慢沉重起來。
按照刑警隊羅飛的說法,眼前這家夥是個非常棘手的角色,所以他才有幸成為四監區有史以來守看的第一個短刑犯人。不過自從入監以來,杜明強還從未有什麽出格的表現,他既不參與犯人間的幫派爭鬥,也從不找管教任何麻煩。他似乎隻想安安穩穩地服完刑期,早日出獄。這樣的犯人其實是最明智也是最好管理的。
可是今天,偏偏在這樣一個關鍵的時刻,他卻為何突然跳將出來,擺明要來觸自己的黴頭?張海峰倉促間想了想,似乎隻有一個理由可供解釋。
在今天發生的這場意外事件中,杜明強是唯一一個洞悉內情卻又完全不會受到牽連的人。這樣一來,當其他人開始策劃權宜之計的時候,杜明強便有了拿高姿態的資本。這恐怕就是他此刻如此張狂的原因吧?
混蛋!就算我現在有求於你,你以為這就有資本來挑戰我的權威了?張海峰在心中暗暗咒罵道,等這事過去了,我會讓你嚐到後悔的滋味!
心裏恨歸恨,這會兒麵子上還得留著一手。張海峰想清楚原委之後便把目光收了回來,然後對李銘說:“你就結合其他人的筆錄寫一下吧,反正他們都是一個監舍的,現在事實又這麽清楚,應該不會出什麽差錯。”
李銘無奈,隻好按張海峰的吩咐做了。筆錄寫完之後還要拿給杜明強簽字,還真像是給領導匯報工作似的。
雖然受了點憋屈,但總算四份詢問筆錄都順順當當拿到了手裏。小順自殺、黑子另涉重案這兩件事也就有了依據。事態順著張海峰的思路發展下去,眼前的關卡應該能有驚無險地度過吧。
至於我們之間的賬,以後終有清算的時候!看著杜明強被帶離辦公室,張海峰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暗自發誓。
下部
第八章 鷸蚌和漁翁
對於阿華來說,省城機場無疑是個痛苦之地。
去年的那個深秋,叱吒一方的鄧驊正是在這裏的候機大廳內中彈而亡,從此也拉開了龍宇集團盛極而衰的轉折帷幕。而就阿華來說,鄧驊之死對於他情感上的衝擊遠遠大於此外的任何意義。因為在阿華眼中,鄧驊絕不僅僅是一個老板這麽簡單——那是一個曾經給過他第二次生命的男人,他們之間除了主仆關係,還維係著一種超出血脈的親情。
那天晚上,阿華眼睜睜看著鄧驊倒在自己麵前,那種悲傷和絕望如同融化的冰川一樣,將他瞬間吞沒;他更無法忘記,當時那個肇事的黑影就站在候機室高處俯視眾人,像是倨傲的蒼鷹俯視著草原上無處藏身的鼠兔。雖然那人用強烈的機場背光掩藏住自己的形容,但阿華卻分明感覺到對方目光像刀子一樣掃蕩過他的全身,而他則嬰兒似的赤裸裸毫無防禦之力。這一幕深深鐫刻在他的心底,注定將成為他一輩子的恥辱。
好在阿華並不會因為恥辱而逃避,他也從來沒有畏懼過任何痛苦。恥辱和痛苦隻會點燃他的怒火——複仇的怒火!
所以當阿華再次來到省城機場的時候,他的步伐仍然堅定,他的腰背仍然筆直。雖然他在這裏輸過一場,但隻要他仍在戰鬥,他就相信自己還有扳回的機會。
阿華等待的航班還有一個小時才會抵達,他便在大廳內找了家咖啡館先坐一坐。店裏的客人不多,阿華挑了個靠窗的位置。這個位置不僅能看到店外大廳內的情形,而且還正對著店門,每一個進出的身影都無法逃過他的眼睛。
自從明明出事之後,阿華已有足夠的理由去留意身邊的任何風吹草動。好在以他多年保鏢生涯積累的能力,要想自保是不成問題的。
漂亮的女服務生端來阿華點的咖啡,輕輕放在他的麵前,微笑著說道:“先生,請慢用。”
阿華端起杯子淺啜了一口,忽地皺起眉頭。那服務生一愣,擔心地詢問:“味道不對嗎?”
阿華擺擺手,示意這事情與咖啡無關。他的眼角略略向斜上方瞟著——那裏正是咖啡館入口方向。
服務生意識到什麽,便也轉身向店門口看去。卻見一個中年男子正從門外大步走進來。那男子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神色鎮定,步履沉穩,無論外貌和氣質都頗能贏得別人的信賴和好感。
服務生很職業地迎上前問道:“先生,您一個人嗎?”
來人伸手一指阿華道:“我找人。”說話時腳步不停。服務生一路跟著,看到那中年男子在阿華對麵坐定了,便又遞過菜單問道:“先生,您看看點些什麽?”
男子卻直接把菜單往回一推:“不用了,我說幾句話就走。”
服務生倒也沒多說什麽,乖乖收起菜單退了下去。阿華則又品了一口咖啡,然後才抬起頭來,正眼看了看那個不速之客,冷冷說道:“羅隊長,這麽巧嗎?”
來人正是省城刑警隊新任的隊長羅飛。阿華與他也算是老相識。說實話,單就羅飛這個人而言,阿華對他的印象倒不壞。隻是因為省城刑警隊的前任隊長韓灝射殺了鄧驊,阿華便對警方專案組有了整體上的偏見。再加上後來阿華一手導演了龍宇大廈的雙屍凶案和韓灝之死,他和羅飛之間自然就如水火般誓不相容了。
麵對阿華的冷言相譏,羅飛倒是坦然得很。他直言不諱地說道:“沒什麽巧不巧。最近這段時間,我們警方一直都在盯著你——尤其是龍哥出車禍之後。”
對方驀然提及龍哥之事,阿華心中難免一凜,但這種變化從他的麵容上卻絲毫看不出來。他甚至還微笑了一下,不退反進地問對方道:“那你今天是來拘捕我的嗎?”
“如果我因為這件事情來抓你,”羅飛微微眯起眼睛,反問,“那我何必要等到今天?”
阿華和羅飛對視著,帶著種寸土不讓的氣勢,然後他用揶揄的口吻挑釁著對方:“那是一場車禍,一次意外。你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它不是。”
“是的,我沒有證據。”羅飛在言辭上似是落了下風,可他的神態卻沉穩依舊,尤其是他那雙炯亮的眼睛,始終都透露出一種從容不迫的自信感。
這樣的狀態反倒讓阿華有些摸不清虛實,他忍不住要主動出擊,試探對方一下:“那你現在坐到這裏,你又不喝咖啡,你想幹什麽?”
羅飛轉頭看向窗外,結束了與對方的視線交鋒。同時他回答說:“我來找你要一個人。”
阿華的目光一挑,透出些迷惑的樣子。而羅飛對著機場大廳內熙熙攘攘的人流看了片刻,又補充說道:“鄭佳——請你把她交給我。”
阿華完全沒料到羅飛此行的目標居然是那個女孩。他用手指輕輕撥著麵前的咖啡杯,沉默片刻後問道:“你什麽意思?”
羅飛重新把頭轉過來,目光已不似先前那般銳利。
“我並非在以警察的身份向你命令什麽。我隻是作為鄭佳父親的故友,希望她能有一個更好更安全的環境。”他看著對方說道。
感覺到自己的行為遭到誤解,阿華驀然間變得有些惱火,他“哼”了一聲:“你以為我會害她嗎?我隻是受人之托,我在照顧那個女孩……”
“我明白,”羅飛及時打斷了對方的抱怨,“我知道你對鄭佳沒有惡意。你安排她到美國治療眼睛,從這一點來說,你可稱她的恩人。我也知道那個托付你的人是誰,我甚至知道你們之間達成了什麽樣的交易……”
“你想破壞我們的交易?”阿華敏感地問道。當初Eumenides獲得了能證明阿華策劃龍宇大廈密室雙屍案的錄音帶,然後以此錄音帶為籌碼托付阿華照顧鄭佳。羅飛既然能猜到他們之間的交易過程,那一定會對這錄音帶虎視眈眈吧?他們現在都已知道,那女孩正是Eumenides心中最柔弱的阿喀琉斯之踵,羅飛現在想把她帶走,莫不是要借此機會逼迫Eumenides倒戈?
羅飛“嘿”了一聲,冷言道:“我有必要這麽做嗎?”
阿華把手裏的咖啡端起來,好整以暇地品了一口,反問:“你難道不是做夢都想把我送上審判的法庭?”
“我當然想。”羅飛凝起目光說道,“但那並不是做夢,而是很快就會到來的現實。”
阿華心中一凜,他分明感受到了對麵那個男人傳遞過來的強大壓力——不過他早已習慣了在壓力下生存。慢慢地把咖啡杯放回桌麵之後,他直麵對方吐出四個字來:“我等著你。”
“你不會等太久。”羅飛鄭重其事地,像是在做出某種承諾一般。略略停頓片刻,他又延續先前的話題說道:“不過我決不會去利用那個女孩。而且我們都應該知道,那麽做不會有任何意義。”
阿華點頭表示讚同。Eumenides不可能屈服於任何脅迫,如果羅飛刻意去破壞自己和Eumenides之間的協定,那隻會收獲適得其反的效果。想清楚這一層之後,他的情緒又放鬆下來,便笑看著羅飛說道:“那我對你可真的沒什麽信心。難道你要給我定個交通肇事的罪名,然後判我個一年半載的?”
羅飛知道對方的潛台詞:自己雖然捉住了Eumenides,但因為證據不足,最終隻給後者判了五年的徒刑而已。麵對這樣赤裸裸的譏諷,他隻是回以一笑,並不屑多說什麽。
阿華見無法激怒對方,自己也覺得有些無趣。他再次端起咖啡,翻了翻眼皮問道:“好了,既然你此行和公事無關,就請你給我一個理由吧,你為什麽要把鄭佳從我這裏帶走?”
羅飛的答複簡潔明了:“為了她的安全。”
阿華手中的咖啡杯停在了半空:“你認為我保護不了她?”
羅飛沒有說話,但他默然的態度已經鮮明地體現出他的立場。
阿華啞然失笑,反問對方:“在整個省城,還有比我更好的保鏢嗎?”
羅飛坦承道:“就算放眼全國,恐怕都沒有。”
阿華憤懣地端著那杯咖啡:“那你憑什麽覺得我保護不了一個女人?”
羅飛輕歎一聲:“現在情況已經不一樣了。你不再是一個保鏢,你是目標。如果你是保鏢,你越強大,你身邊的人就越安全;而當你是目標的時候,你越強大,你身邊的人就越危險——你明白嗎?”
阿華愣住了。這裏麵的道理他以前並沒有深想過,現在驀然聽聞,多少令他有些茫然。
羅飛卻不願慢慢等待,他的目光忽然一閃,直接拋出了更為強力的撒手鐧:“想想明明吧,想想她為什麽會這樣?”
這句話精準地擊中了阿華的軟肋。後者難以承受這樣的突襲,他把咖啡杯重重地摔在桌上,怒視著對方喝問:“你什麽意思?你想說是我害了明明?!”
羅飛輕搖著頭:“我說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實到底是什麽。”
事實到底是什麽?阿華不得不順著對方的指引想下去。
如果明明沒有和自己走得如此之近,她又怎會落到這般結局?敵人如此凶狠,自己雖然足以自保,但身邊的人卻難免波及受傷。尤其是被自己珍惜的那些人,恐怕還會成為敵人刻意侵害的目標。自己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保護到身邊的每一個人啊。
阿華又想起了不久前女主人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語,他的心越來越冷,前額卻在隱隱沁出汗珠。
是的,自己足夠強硬——可恰恰是自己的強硬正把身邊的人拖入到一個可怕的旋渦之中。他所關心的那些人,他想要保護的那些人,難免會因此受到傷害。
究竟什麽才是罪魁禍首?是旋渦本身,還是製造出旋渦的氣流?
阿華用雙手捧著那隻咖啡杯,杯中濃褐色的液麵輕輕地顫抖著,泛起一陣陣的漣漪。恍然之間,他又聽到了羅飛的話語:“你現在應該明白。我並不想破壞你和那個人之間的協議,相反,我是在幫助你完成協議。”
阿華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待冷靜下來之後,他問對方:“那你想要我怎麽做?”
羅飛看看手表:“航班還有半個小時到達。你把鄭佳的聯係方式留給我。然後你最好馬上就走,把跟著你的那些‘尾巴’引開。”
阿華當然明白“尾巴”一詞的含義。他轉頭看向窗外的機場大廳,很快便在人群中鎖定了幾個目標,蔑然道:“這些貨色,我動動小手指就可以把他們解決掉。”
羅飛略一皺眉,提醒對方:“解決他們並不等於解決問題。”
阿華知道羅飛說得在理,但他潛意識裏很難接受對方給自己做好的安排。略一沉吟之後,他找到了一條反駁的理由:“我現在離開有意義嗎?高德森的人已經看到了我們之間的會麵,他們恐怕會留下專人繼續盯著你。”
“的確很有可能,”羅飛並不回避這個問題,“不過這沒什麽不好。事實上,我還希望高德森知道現在我要保護鄭佳,這樣那個女孩會更安全,因為高德森的目標是你,他可不想招惹警方的麻煩。”
阿華點點頭,臉色卻更加嚴峻:“不錯。現在正是高德森在省城得勢的時候,他一定會努力維護和警方之間的合作關係。”
羅飛聽這話味道不對,立刻反問:“什麽合作關係?”
“你們之間沒有合作嗎?”阿華冷笑道,“那你們打擊龍宇集團的步調怎麽會如此一致?”
“荒謬!龍宇集團到今天這步境地,那是在給以前的罪行還債。高德森如果不吸取教訓,遲早也會有同樣的下場。合作?我們警方怎麽會和這樣的人合作?”羅飛憤然駁斥著對方的言論。
“隨你怎麽說吧。你們有合作也好,沒有合作也好,都嚇不倒我。”說完這些話之後,阿華伸手從上衣兜裏掏出張名片遞過來,“我給鄭佳專門配了一名陪護醫生,這是她的聯係方式,接下來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
羅飛接過名片,臉上難得現出一絲笑容。然後他誠摯地說道:“不管怎樣,就這件事情來說,我必須謝謝你。”
阿華搖搖手,並不願接受對方的謝意:“我隻是在完成一個協議而已。如果你真的過意不去,就幫我把單埋了吧。”說話的同時他已起身,扔下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羅飛又獨自坐了一會兒,等聽到機場廣播中航班抵達的消息之後才埋單而去。一出咖啡館他便撥通了名片上陪護醫生的手機,和對方約定了接機會麵的地點。
羅飛在約定處等待了十來分鍾,目標航班的旅客開始陸續走進接機大廳。羅飛眼尖,很快就在人叢中發現了鄭佳的身影,卻見她雙眼都纏著紗布,正在一個白衣女子的攙扶下慢慢前行。
羅飛向前迎了幾步,那攙扶鄭佳的白衣女子正是阿華安排的陪護醫生小陳。她看到羅飛走近,便下意識地放慢了步伐。鄭佳立刻感覺到了什麽,她豎起耳朵傾聽了一會兒,然後衝著腳步漸近的方向問道:“羅警官,是你嗎?”
羅飛一怔,反問:“你怎麽知道?”他剛才和陪護醫生聯係的時候隻說了要來接機,還沒來得及表明身份。
鄭佳笑著說:“我聽見你和陳姐通電話了,我記得你的聲音。”
“她的耳朵可靈了,而且對於各種聲音過耳不忘。”小陳也在一旁附和著說道。
原來如此。羅飛釋然的同時也不免驚歎。他此前和鄭佳僅有過一次會麵,對方居然能從另外一個人的手機裏辨析出自己的聲音,而且所處的背景環境還是人聲嘈雜的機場,這樣的聽力對正常人來說還真是難以企及。
互相打完招呼,羅飛開始關心起鄭佳的手術效果:“現在情況怎麽樣?”
“手術很成功。”小陳告訴羅飛,“現在隻需要靜養,等著把眼睛上的紗布全部拆掉她就能重見光明了。”
“醫生說我的眼睛已經康複,隻是還不能一下子適應外界的光線。所以這些紗布要慢慢地拆去,每天一層,算上今天還需要三十二天。”鄭佳豎起手指,依次擺出“三”和“二”的數字,對複明的強烈渴望溢於言表。
“饒先生呢?”小陳這時候想起了自己的雇主,“他說好要來接機的。”
“哦,他臨時有事先走了。”羅飛隨口編了個理由,一轉頭卻見鄭佳也側著腦袋,臉上的神情好像對此很關注似的,便又多說了兩句,“阿華最近都比較忙,恐怕沒時間來看你們。”
鄭佳“嗯”了一聲,略略有些失望。她的眼睛馬上就要複明,她很想把這個好消息和朋友們分享,她更急切地想要對那些幫助過自己的人表達謝意。可為什麽他們總是在突然間到來,然後又在突然間不辭而別呢?
這裏麵更深的關係羅飛自然無法再說。他引著鄭佳和小陳往機場停車樓而去,借機轉移話題:“我幫你在警校找了個臨時住所,並且托了朋友照顧你。那個地方安全、清靜,附近有醫院、有食堂,一切都很方便。你就在那裏安心恢複吧。”
對方如此細致,令鄭佳頗為感動。女孩表達謝意之後,忽地又有一些擔心:“我忽然換了住所,我的朋友會不會找不到我?”
羅飛笑了:“他們想找你的話,一定能找得到。”
女孩放心地點了點頭。對方並沒有解釋為什麽朋友一定能找到自己,但這個男人的話語中卻有種神奇的力量,令人備感信任。
陪護醫生小陳這時已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她把鄭佳送到羅飛車上之後便與兩人道別,自行去找阿華結算酬勞。羅飛則開車載著鄭佳來到了省警校,在幽靜的校園中轉了半圈,最後停在了一幢公寓樓前。
已經有人在路口等著他們。那是一個柔弱俊俏的女子,大眼長發,膚色白皙,充滿了江南水鄉的靈秀,但她眉宇間的神態卻又幹練銳達,帶著股巾幗不讓須眉的颯爽英氣。
羅飛把車停穩,自己先跳下來,然後打開後排車門攙扶鄭佳。
在這個過程中,等待著的女子也走到了車門前,她幫羅飛扶住女孩的身體,同時關切地問道:“眼睛怎麽樣了?”
“挺好的,一切順利。”鄭佳簡短地回答了一句。同時她微微側頭麵向那女子,似乎正在心中勾勒著對方的體態形容。
羅飛給鄭佳介紹說:“這是警校的慕老師,也就是我此前向你提起過的那個朋友。這段時間你就和她住在一起,她一定會把你照顧好的。”
羅飛口中的慕老師當然就是心理學講師慕劍雲。在與Eumenides交鋒的時候,羅飛曾和此人共事於“四一八”專案組,並由此建立起一段超出公務的情誼。這次羅飛把鄭佳接回省城,考慮到自己身為男性照料多有不便,於是就托慕劍雲幫忙,後者也痛快地應承下來。她多年來一直獨居在警校分配的青年公寓,倒也樂得多一個人為伴。更何況這女孩的父親還是警界人人敬仰的老前輩。
鄭佳衝慕劍雲鞠了個躬:“謝謝您,慕老師。”
慕劍雲打趣道:“不用那麽客氣,叫我慕姐姐就可以了。”
鄭佳也乖巧,立刻便笑著改口:“慕姐姐。”
慕劍雲也爽朗地笑起來:“好妹妹,你這一陣就陪著我吧。羅隊說你小提琴拉得特別好,有空可得讓我一飽耳福。”
這兩人姐姐長妹妹短的,倒是一見如故了,卻顯得羅飛像是個局外人般。後者便清咳一聲,假意發起了牢騷:“哎,姐姐妹妹的,酸不酸啊?”
“有人吃醋啦——你可是羅大隊長,我們想叫你哥哥也不敢啊。”慕劍雲故意和對方逗趣,展示出性情中調皮的一麵。
“行了行了。”羅飛無奈地咧咧嘴,“趕緊帶鄭佳上去休息吧,她這一路飛來飛去的,也很辛苦呢。”
“急什麽?不得先吃飯啊?”慕劍雲瞪了羅飛一眼,又轉身攙住鄭佳的胳膊,柔聲道,“我早都安排好啦,旁邊有家不錯的館子。你一會兒想吃什麽盡管點,這頓就讓羅隊長埋單。”
鄭佳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要。讓你們這麽費心,該我請你們吃飯才是。”
慕劍雲笑道:“妹妹,你客氣什麽?人家是領導,不宰他宰誰?”
羅飛也說:“我請我請。”然後主動跳進駕駛室,“兩位女士,快上車吧。”
慕劍雲扶著鄭佳重新坐回車裏。經過這番說笑,鄭佳在羅慕二人麵前已沒了陌生人的拘謹。三人隨意聊著,很快就到了慕劍雲安排好的那家餐館。
一頓美食之後,羅慕二人把鄭佳送回警校的公寓樓,照料她洗漱休息。此刻雖然剛過午後,但鄭佳從美國輾轉而來,時差還沒調整,所以很快便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羅飛和慕劍雲此前也有好些天沒見麵了,這次重逢,自然也得敘敘舊。兩人怕打擾鄭佳,便下得樓來,並肩在校園內漫步而聊。
“要說還是你們高校教師舒服啊,”羅飛一出公寓樓就開始感慨,“這麽年輕就分了房子,我們隊裏的小刑警可沒這個待遇。”
慕劍雲搖搖頭說:“沒你想的那麽好,這隻是給單身教工的周轉房,結婚之後學校就得收回去了。”
羅飛“哦”了一聲,趁勢開起了玩笑:“你不會因為這個就一直拖著不結婚吧。”
慕劍雲咬咬嘴唇,好像有些惆悵似的:“找不到合適的,跟誰結?”
羅飛本是想調笑兩句的,沒想到對方卻認真了。這也難怪,慕劍雲已經二十八了,眼看就要步入大齡女的行列,這終身大事卻還看不到著落,饒是誰也得有點自艾的情緒吧?羅飛想寬慰對方幾句,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躊躇了一會兒之後才又說道:“那肯定是你自己的眼光太高啦。”
“倒不是眼光高……”慕劍雲搖著頭說,“我可能是……有點職業病。”
“職業病?”
“是啊,我有的時候都後悔研究什麽心理學。你想,一個男人站在我麵前,幾句話一說,我就把他的性格特征摸了個八九不離十,以後再相處就一點新鮮感都沒有了,哪還能找到那種談戀愛的甜蜜感覺?”
“是這樣啊?”羅飛不禁啞然失笑,“那你可怎麽辦?男人如果遇上你這樣的女人,也會覺得可怕吧?”
“是嗎?”慕劍雲敏感地抬起頭,似乎很在意對方的說法。沉默片刻之後,她忽然問道:“那你覺得我可怕嗎?”
羅飛略微一愣,說:“我倒真沒覺得……”
慕劍雲鬆了口氣:“那說明我現在還沒法把你看透。”
羅飛聳聳肩膀,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個好評。
“說說你自己吧。”慕劍雲調轉矛頭指向了羅飛,“你這麽多年了怎麽還是一個人?你都快成王老五了。”
羅飛含糊地應付著:“一個人也挺好……”
慕劍雲卻不願輕易地放過羅飛,她看著對方的眼睛:“你無法忘記孟芸,對嗎?”
羅飛的眼神閃躲了一下,喃喃說:“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羅飛深吸一口氣,神情不再慌亂,他迎著對方的目光又強調了一次:“是的,我不知道。”
慕劍雲盯著羅飛看了許久,好像要直滲入對方的心靈深處。可最終她還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黯然道:“我真的看不透你,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把有些東西藏得那麽深,深到你自己都已經無法分辨,別人又怎麽可能了解?”
羅飛默然不語,放開目光向遠處看去。隻是心思被觸動之後,越想逃避便越是無處可逃,但覺視線所及的校園即景,那些草木樓宇,林林總總,點點滴滴,每一處都有孟芸的身影,每一處都有無法磨滅的酸甜回憶。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著,氣氛頗為尷尬。良久之後還是慕劍雲先開了口,她有些生硬地岔開話題道:“最近工作上的事怎麽樣?有沒有什麽進展?”
羅飛輕輕一歎,說:“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哦?”見羅飛如此神態,慕劍雲的興趣倒真的被調動起來了,便更加仔細地追問,“上次你說什麽‘龍哥’出了車禍,和阿華有關,那件事後來查明白了嗎?”
“基本上搞清楚了,就是阿華設計的。他先安排了一個女孩把龍哥灌醉,然後又親自開車炮製了那起‘車禍’。”
“那怎麽還不抓他?”
羅飛把手一攤,說:“沒有證據。就車禍本身來說是龍哥的全責,而且他自己也認可了交警部門的裁定,這樣的話我們刑警隊就很難入手。”
“不是還有個女孩嗎?”慕劍雲提醒對方,“能不能從她身上入手?”
“那個女孩叫明明,她前兩周也出了意外,目前還在人民醫院的重症病房裏。”
慕劍雲敏銳地嗅到了其中不正常的氣息:“意外?真的是意外嗎?”
羅飛和對方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繼續說道:“從表麵上看起來,那的確是一場意外。事發當天是阿華的生日,明明提前來到阿華的住所,並且給對方準備生日蛋糕。但此時屋內的管道天然氣莫名發生了泄漏,當她打著火機想要點生日蠟燭的時候,泄漏的燃氣引發爆炸,女孩被當場燒成了重傷。”
慕劍雲聽完後立刻表明自己的觀點:“哪有那麽巧的事情?一定是高德森的人幹的!”
羅飛點點頭:“應該是如此。他們的目標原本是阿華,沒想到明明會提前來到阿華的住所,所以那女孩便成了阿華的替罪羊。”
慕劍雲“哼”了一聲,道:“這個明明助紂為虐,自己終於也沒落到什麽好下場。”
羅飛搖搖頭沒有說什麽。他能理解慕劍雲疾惡如仇的心情,不過他曾親自到醫院裏看過明明,那女孩的慘狀實在讓他無法再苛責對方了。
慕劍雲自己琢磨了一會兒,又說:“既然阿華那邊暫時找不到漏洞,不如先抓住這個案子動一動高德森。這家夥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任其發展的話,沒準會成為第二個鄧驊。”
“不錯,從現在的形勢來看,高德森的社會危害性恐怕比阿華更大。”羅飛首先對慕劍雲的意見表示讚同,然後又話鋒一轉道,“不過這起案子也不簡單,作案者是個高手。”
慕劍雲興趣更濃了,忙追問:“什麽手法?”
“屋內的燃氣線路並沒有人為破壞的跡象,入戶門鎖也沒有被撬動過。而爆炸和大火過後,要想在屋內找到指紋腳印之類的罪證已不可能。不過案發地是個高檔公寓小區,所以我一度把希望寄托在小區內遍布的監控攝像上。”
慕劍雲循著羅飛的語氣猜測:“結果卻讓你失望了?”
“室外的錄像中找不到可疑人員的身影,而事發單元各層步梯間的監控攝像頭在案發當天全都遭到了人為的損壞。”
慕劍雲略略露出驚訝的神色:“這個人確實不簡單啊!”
“嗯,他會開鎖,懂得控製燃氣線路,熟悉小區內攝像頭分布,並且能躲過監控到達樓內。進樓之後,他沒有選擇便捷的電梯,這樣就避免了遭遇目擊者的危險。當他把步梯間裏的攝像頭全部毀壞之後,整個步梯通道就成為他出入和隱藏的自由走廊了。”
羅飛一邊說慕劍雲便一邊點頭,這些也都是她能夠想到的。不過羅飛停頓片刻後,又道:“這些都還不是重點,此人還做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才是真正的妙招。”
慕劍雲的思路已完全被羅飛所牽引,迫不及待地問:“什麽事?”
“他撬開了同樓層的另一間住戶,當時此戶無人在家,屋內丟失了少量現金財物。當然了,他的行動同樣幹淨利落,沒有在屋內留下任何線索。”
慕劍雲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白了:“這……這是什麽路數?”
“他給自己做了個保護傘。”羅飛解釋說,“這樣一來,萬一他之前的活兒有些不幹淨,留下尾巴被警方抓住了,他就可以說自己的目的隻是盜竊,而他盜竊的金額又很小,即使認定了罪名也不會遭受太大的處罰。”
羅飛這麽一說,慕劍雲立刻就領會了,輕歎道:“這家夥行事倒謹慎得很呢!”
“不僅僅是謹慎。”羅飛話裏還藏著包袱,“他還對警方的辦案程序非常了解,這才是最可怕的!”
慕劍雲這會兒不說話了,隻管看著羅飛,靜待下文。後者便繼續說道:“他雖然對整個小區的攝像係統非常了解並且作了充分的應對,但是警方真想要搜索他的行蹤還是有辦法的:首先我們應該對該小區的住戶進行大規模的調查走訪。不管這家夥多麽狡猾,總不可能是個隱形人吧?既然他進入過小區,就難免和小區內的人有過遭遇。我們可以詢問小區裏的居民,在案發當天有沒有看見過陌生人?隻要工作做得夠細,多少都能找到一些線索。借助這些線索深挖下去,向出租車司機、公交車售票員、小區附近的停車場管理員等等發布協查通告,同時調取相關街區的道路監控錄像進行分析篩查,這樣步步落實下去,要想把這個家夥找出來也並非全無可能。”
慕劍雲咂咂舌插話道:“這個工作量可不小啊。”
“問題就在這裏。要想展開這些工作,需要調動大量的人力物力,這可不是想來就來的,必須走程序,建專案組。而要想建專案組,案子本身必須達到一定的規格才行。”
慕劍雲一點就透:“我明白了,故意殺人案可以,但盜竊案顯然不行。”
“沒錯。”羅飛用讚賞的目光看著慕劍雲,深感和對方交流真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然後他又詳解道,“策劃這起爆炸案的人手腳非常利落,在爆炸現場根本找不到人為破壞的痕跡,這樣的話,爆炸就隻能以意外事故來處理——這顯然就是他想要的效果。不過有件事情對他來說頗為不利,為了不給警方留下影像資料,他必須破壞單元內的攝像係統。而這樣的破壞卻可以證明爆炸事件是屬於有預謀的刑案。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便又做了一起盜竊案,從而給破壞攝像頭的行為打個掩護。這樣一來,警方便沒有充足的理由把攝像頭事件和此後發生的爆炸聯係在一起,從而也無法將爆炸事件定性為‘故意殺人’,專案偵查自然就無法展開。”
慕劍雲皺著眉頭,現在她理解羅飛為何對這起案子憂心忡忡了:能針對警方立案程序設計行凶手法,這絕對不是一般人能想出來的主意。
“看來這家夥是個老油子了。”慕劍雲說到這裏,思維突然一跳,“應該是個有前科的人吧?”
羅飛搖搖頭:“有前科並不可怕,反倒有利於我們排查目標。我現在擔心的是另一種可能……”
慕劍雲隱隱猜到什麽,但又不敢確定:“你的意思是?”
羅飛把話挑明了:“我擔心高德森的隊伍裏有警方的人在幫他出謀劃策。”
慕劍雲沉默了一會兒,道:“這話可不能亂說……我覺得你有點武斷了。”
“僅憑剛才的分析就有這種擔心的話,當然是有些武斷。可如果和其他的事情聯係起來,恐怕就不那麽武斷了……”
慕劍雲睜大眼睛問:“其他還有什麽事?”
“鄧驊死後,宋局長便開始策劃一次針對龍宇集團的經偵行動,並且在三個月前正式展開。因為準備充分,這次行動給了龍宇集團沉重的打擊;幾乎與此同時,高德森集團也針對阿華的勢力發起了全麵進攻,而且他們的攻勢顯然也是經過精心籌劃和準備的。這兩件事配合得如此之好,以至於,以至於……”
羅飛話說了一半,好像很難措辭的樣子。慕劍雲不耐煩地催促著:“以至於什麽?別吞吞吐吐的。”
“以至於阿華會認為,高德森集團和我們警方之間存在著某種合作。”羅飛終於借阿華的口把某些話說了出來。
慕劍雲細細想了會兒,倒真是越想越不對勁:“難道我們的隊伍裏真的有高德森的內鬼?”
羅飛沒有說話,隻凝著目光不知在想些什麽。
慕劍雲可是認真起來了,她正色對羅飛說道:“這件事你得趕緊查清楚,要不然這些說法傳到社會上,可要大大影響我們警方的聲譽。”
羅飛看著慕劍雲,莞爾一笑。後者便問:“你笑什麽?”
羅飛道:“你的口吻倒像老師在教育學生。我在想,你平時上課會不會就是這副樣子?”
“我和你說正事呢,你倒會亂開小差!”慕劍雲看似慍怒地豎起了眉毛,心跳卻莫名加快了,同時又忍不住暗想:我上課的樣子真的是這樣嗎?他會喜歡我這樣嗎?
羅飛見對方立眉瞪眼的,便“嘿嘿”笑著,負起手往前方走了幾步,像是要躲避鋒芒似的。慕劍雲不依不饒地追上去,放話去激對方:“哎,我剛才說的你聽到沒有?我就不信以你的能力,難道一點線索都找不出來嗎?”
這一激的效果立竿見影,羅飛停下腳步,轉過身說道:“線索倒還真有。”
“什麽線索?”慕劍雲豎起耳朵湊到對方麵前,看那神態倒像是對方的學生一樣。
“還是得從那起爆炸案入手——作案者雖然狡猾,但也並非無懈可擊。如果我們仔細鑽研他的作案手法,就有可能抓住他作案過程中的一些蛛絲馬跡。”羅飛重又開始走動,但這次步履卻放得極慢,同時邊走邊說,“之前我講過了,凶手並未對室內的燃氣線路作任何破壞。有關人員在後期勘查現場的時候,隻看到燃氣開關是開著的,這便很像是一起因為使用不當而造成的意外事故。”
慕劍雲點點頭,愈發期待下文。但羅飛卻把這個話題忽然停了下來,話鋒一轉問道:“你能不能設想一下,如果你是這個凶手,你謀害的對象是阿華這樣的厲害角色,你會怎麽辦?”
慕劍雲想了一會兒說:“蠻幹當然是不行的。就得製造出燃氣泄漏這樣的意外。”
羅飛又更深一步問道:“怎麽製造?”
“你不是都說了嗎?現場的燃氣開關都是開著的,這說明凶手事先潛入室內,將燃氣閥門打開,造成了大量的燃氣泄漏。阿華回到家中之後,因為他不可能到廚房做飯,所以便沒有發現異常。不過他肯定會抽煙的吧?凶手算準了這一點,隻要他一動打火機,泄漏的燃氣立刻便會爆炸。但他沒想到那個叫明明的女孩提前來到了阿華的住所,成了阿華的替死鬼。”
羅飛看著慕劍雲搖搖頭,歎道:“看來你對燃氣的性質太不了解啦。”
“我說得不對嗎?”慕劍雲失望地咧著嘴,然後為自己辯解說,“我是搞心理研究的,什麽這個氣那個氣的性質,當然沒有你們這些學刑偵的清楚。”
“如果像你說的去做,那麽阿華回家的時候不需要動打火機,他隻要一按電燈開關,電流便足以將燃氣引爆。”
“哦……那不就更簡單了嗎?”
羅飛“嘿”了一聲說:“哪有那麽容易的事?阿華在刀尖上走了十多年,何等的敏銳警惕。他這一開門,滿屋子的燃氣撲鼻而來,他能聞不出來?這個時候還去開燈——隻有愚鈍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孩子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
慕劍雲眨了眨眼睛,心想:如果是我沒準也會開燈呢……不過這話她沒好意思說出來,隻是在心中暗自慚愧了一下。
“當然了,凶手應該會想辦法除掉燃氣中的異味。”羅飛自言自語般地嘀咕了一句,又抬頭問慕劍雲,“對了,你知道現在的民用燃氣是什麽味道嗎?”
慕劍雲雖然天天做飯,但每次都是小心謹慎,還真不知道這燃氣泄漏之後是什麽味道。她愣了片刻之後,隻好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羅飛便開始給對方講解:“現在的燃氣主要成分是甲烷,這個東西本身是沒有氣味的。不過為了保證安全,燃氣公司往往會在民用燃氣中刻意添加一些臭味劑,這樣萬一發生泄漏容易引起居民的警覺。我市燃氣公司使用的臭味劑學名叫作四氫噻吩,那種氣味……嗯,就和以前使用的煤氣差不多。”
慕劍雲以前從不知道民用燃氣中的氣味是刻意添加進去的,至於什麽“四氫噻吩”更是聞所未聞,她也不想了解這到底會是怎樣的氣味,隻是針對羅飛先前的話問道:“你說凶手會想辦法除掉燃氣中的異味,用什麽辦法?”
“可以利用相似相溶的原理,選擇一種對四氫噻吩有著良好溶解性能的化學試劑,然後用棉花浸泡了,堵在燃氣灶的氣體出口處。這樣燃氣泄漏的時候,其中的四氫噻吩就會被試劑吸收,留在棉花團中。凶手也無須擔心此舉會給警方留下罪證,因為一旦起火爆炸之後,那些棉花勢必會被燒得幹幹淨淨。”
“那不對了嘛。”慕劍雲拍拍手,好像給自己挽回了一些麵子,“既然氣味能夠被去除,那阿華不就聞不出來了?我先前的猜測還是有可能的吧。”
“不可能全部去除,吸收效果沒有那麽好的。”羅飛再次反駁對方,“而且早早就把開關打開的話,那些棉花團不久就會因為吸收飽和而失效——總之不管怎樣,阿華在開門之後一定能聞出屋內的異常氣味。”
慕劍雲有些頭大了:“照你這個說法,想用燃氣泄漏的方法對付阿華豈不是注定要白忙一場?”
“有句古話你沒有聽說過嗎?”羅飛試著提示對方,“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這句話出自論語,原句說全了是: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慕劍雲身為人文社會學科的講師,自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翻譯成如今的白話便是:和品行不好的人交往,就像進入了放滿臭鹹魚的店鋪,久而久之就聞不到鹹魚的臭味了,這也是因為你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和它化為一體了。
聽羅飛說出這句古語,慕劍雲立刻便做出引申:“你的意思是,必須讓阿華長時間地接觸泄漏的燃氣,這樣他才會聞不出來?”
“不錯。如果燃氣在阿華回家之前就已經泄漏,那阿華開門後肯定能聞出來。凶手要想讓計劃得逞,隻有等阿華進屋之後再放出燃氣。當燃氣剛剛泄出的時候,因為大部分的四氫噻吩已經被過濾掉,所以阿華並不會察覺到空氣中細微的氣味變化。隨後燃氣越漏越多,氣味也逐漸加重,但阿華的鼻子也在慢慢適應這個過程,產生了所謂的‘嗅覺疲勞’。這樣哪怕燃氣積累到了足以爆炸的程度,阿華也仍然無法發覺。”
“難道凶手要等阿華回家之後再打開室內的燃氣開關?”慕劍雲一邊說一邊自我否定地搖著頭,“這幾乎不可能啊,以阿華的能耐,怎麽可能讓他得手?”
羅飛用炯亮的目光看著慕劍雲:“已經快接近關鍵之處了,你再想想。”
慕劍雲略一沉吟,忽地豁然開朗:“我知道了!他一定是事先把屋內的開關打開,同時卻關閉了戶外的閥門。然後他就等著阿華回來,到時候再把戶外閥門打開,燃氣這才開始泄漏!”
“這就靠譜了。”羅飛點頭表示讚許,然後繼續說道,“據我分析,凶手應該對阿華頗為忌憚,所以他不敢在樓門口監視對方何時回家。他一定是找了個僻靜處,遠遠地看著高層的窗戶,通過窗口燈光的變化來判斷阿華是否已經進屋。此後明明意外出現,這嚴重幹擾了他的判斷。他以為阿華已經回來了,於是就潛回到樓層內的設備間,打開了相應的戶外閥門。做完這個動作之後他的整個計劃便大功告成,接下來他會遠遠地離開現場,以在爆炸發生之時最大限度地撇清和自己的關係。”
的確是合情合理的推論。慕劍雲不再表示任何異議,然後她微微眯起眼睛,習慣性地邁入了自己擅長的心理分析領域:“等他知道炸錯了人之後,不知會作何感想?”
這個問題羅飛還真沒想過,對方忽然提出來,他便抓了抓腦殼應付說:“嗯,焦躁、失望……還有,恐懼吧?”
“反正他的日子很不好過。阿華饒不了他,我們的羅大警官也饒不了他——”慕劍雲衝羅飛調皮地一笑,“快快交代,你在戶外的設備間一定發現了重要的線索吧?”
“確實有發現。你想啊,這家夥在室內肯定非常小心,會把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跡都仔細地清理掉;不過在室外他就沒那麽謹慎了,畢竟那裏並非案發現場,他覺得警方不會查到那裏去的……”
“行了行了。”羅飛話還沒說完就被慕劍雲打斷了,“你別說啥都先來一段分析好不好?快說你到底發現了什麽!”
羅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坦白道:“一根頭發。”
“你怎麽確定這根頭發是凶手留下的,而不是負責維修的物業,或者某個偶然經過的路人?”
麵對慕劍雲的質疑,羅飛胸有成竹地說:“那根頭發的某些特征還是很明顯的。而且我根據這些特征,已經鎖定了高德森身邊的一個目標人物。”
竟然已有這麽大的進展,這確實有些出乎慕劍雲的意料。她驚訝地“哦”了一聲,隨即又問:“那你怎麽還不動手?”
“我想再等等……”羅飛沉吟道,“如果現在動手的話,效果恐怕不太好。”
“怎麽會不好呢?你已經有一根頭發作為證據了,而且你還鎖定了目標,要在小區內尋訪到目擊者應該不難吧?到時候人證物證都有了,再啟動重案程序,還怕不能給那個家夥定罪嗎?”
羅飛抬頭向遠方眺望著,悠悠道:“光給那家夥定罪有什麽用?他又不是真正的元凶。”
慕劍雲揣摩著對方的用意:“那你是想……”
羅飛轉過頭來看著慕劍雲,非常明了地說道:“阿華和高德森,這兩個人才是我最終的目標。”
慕劍雲微微點了點頭,以示理解。這一係列的惡性案件看起來紛亂複雜,但其核心都是圍繞著阿華和高德森之間的勢力爭鬥。如果動不了這兩個家夥,外圍的行動搞得再熱鬧,也難免會有隔靴搔癢的感覺。現在雖然抓住了爆炸案凶手的尾巴,但能不能從此人身上挖掘出幕後的大魚尚未可知。這就是羅飛不想貿然動手的原因吧。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似乎都在針對目前的形勢思考對策。片刻後慕劍雲又開口道:“其實也可以試一試吧。先把那個搞爆炸的人控製起來,或許能從他身上有所突破呢?即使搞不掉高德森,沒準能揪出你擔憂的警方內鬼——無論如何,抓上一兩個人挖一挖,總比什麽都不幹的好,至少也能起個敲山震虎的作用啊。”
“敲山震虎……”羅飛眯著眼睛品味了一會兒,搖頭道,“這隻虎已經成了氣候,你敲輕了,他無動於衷;你敲重了,驚動了他,放虎歸山更是不妙。”
看著羅飛這副樣子,慕劍雲有些不滿意了:“你怎麽變得畏首畏尾的?一點都不果斷!現在好歹找到了一個突破口,還拖著幹什麽?萬一那家夥潛逃隱匿起來,我們可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到時候又陷入僵局,你就後悔去吧。”
對方話語嚴厲,羅飛聽了卻一點都不著急,他反而意味深長地淺淺一笑,說:“僵局也不是什麽壞事,我現在正是不想打破這個僵局。”
“什麽?”慕劍雲瞪眼看著羅飛,無法理解對方是怎樣的思維。
“如果現在動手,我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查明爆炸案的真相並且將凶手逮捕歸案;再往下挖,要揪出高德森的把握也能有五成左右。”羅飛用自信的口吻說到此處,話鋒忽地一轉,“可即便挖出了高德森,也不能達到我心中最理想的效果。”
慕劍雲愈發茫然了:“那你還想要什麽效果?”
羅飛沒有直接回答,反問對方:“你想想看。維持現在這種僵持的局麵,最著急的人是誰?如果我挖出了高德森,打破僵局,最高興的人又是誰?”
慕劍雲飛了羅飛半個白眼:“你別讓我想了,有什麽直接說吧!”
“現在這種僵局,最著急的人不該是我們警方,而是阿華和高德森;如果能挖掉高德森,最高興的人也不是我們警方,而是阿華。”
慕劍雲品出了滋味:“哦,你現在不想去挖高德森,是擔心會便宜了阿華?”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羅飛輕聲歎道,“誰不想當那個得利的漁翁呢?”
這話中顯然別有隱義,慕劍雲心中一驚:“你要讓阿華和高德森先鬥個兩敗俱傷?”
羅飛道:“現在的情形,阿華饒不了高德森,而高德森因為拆遷的事情被阿華卡住,也著急要和對方做個了斷。在這個節骨眼上,警方的作用便非常微妙。不管我們先動了誰,另外一方都會坐享漁人之利;我們如果沉住氣,緊緊地把這兩方都盯住,那可能又會是另一種局麵。”
“所以你想等。等到這兩邊分出個勝負,而警方隻管盯準了他們之間相互戕害的證據就行。到時候不管是阿華幹掉了高德森,還是高德森幹掉了阿華,警方都可以把獲勝者繩之以法,從而成為真正獲利的漁人。”
羅飛沒有說話,那態度算是默認了。
慕劍雲的臉色漸漸凝重,片刻之後她問羅飛:“你不覺得這樣很危險嗎?”
“確實很危險。”羅飛對此並不否認,“所以我會盡最大的努力,不能再讓無辜的人牽連其中而受害。”這也是羅飛要把鄭佳從阿華那裏接來,並交給慕劍雲照料的真正原因。不過這其中的一些隱情,尚不便對慕劍雲明言。
“那我們要等多久呢?”慕劍雲已經把自己拉到了羅飛的同一戰壕中,這通過她說話時的主語稱謂的變化就可以看出來。此前一直是“你”,而現在則變成了“我們”。
“等平衡被打破的那一天。”羅飛給了個並不清晰的答案,然後開始解釋,“現在阿華和高德森已經勢同水火,但彼此之間又奈何對方不得。這就像一個堅固的水壩,兩邊的水位都已經蓄得很高,絕對沒有再退潮的可能;但是任何一邊的水位均還不能越過大壩吞沒另外一邊。由此便形成了一種危險的平衡。這平衡拖得越久,兩邊的水位就漲得越高,大壩承受的壓力就越大。當大壩終不能阻擋水勢的那天,平衡就將被打破,到時候萬千洪水傾瀉下來,一定是個魚死網破的結果。”
“那這兩邊蓄水的時候,我們就隻能在一旁被動等待嗎?”
“那倒未必。水位越高就越危險,這個道理顯而易見。”羅飛抱著胳膊說道,“所以我們有必要采取一些辦法加快平衡的破滅。”
這正是慕劍雲關心的問題,她連忙追問:“什麽辦法?”
羅飛道:“可以在大壩上捅它一個窟窿。”
慕劍雲想了一會兒不太明白,隻好又問:“怎麽捅?”
羅飛卻不再回答,他抬起頭看著天空,思緒似乎也隨著那目光飄然遠去了……
見對方不想說得太細,慕劍雲也沒有深問。而不知不覺之間兩人已繞著校園走了一大圈,這時又回到了公寓樓下。慕劍雲下午四點還有一節課要上,於是兩人就此告別。羅飛獨自上車,駛出警校往市公安局而去。
開到半路的時候,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羅飛掏出手機掃了一眼屏幕,發現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做刑警這行,越是陌生的電話越不可放過,羅飛便打了右轉向,一邊把車往路邊靠一邊按下了手機上的接聽鍵。
“喂。”
對方也跟著“喂”了一聲,好像沒什麽準備似的。於是羅飛就自報名號道:“我是刑警隊羅飛。”
“是羅隊長啊?”打電話的那人聽聲音是個成年男子,他也作了自我介紹,“我是臨江派出所的所長,我姓於。”
“哦,於所長。你好!有什麽事嗎?”臨江派出所位於省城東郊,因為羅飛剛上任不久,跟該所的所長並不熟悉。
“是這樣的,尹劍在我的轄區內涉嫌盜竊,現在被扣在臨江派出所。你如果方便的話,最好盡快過來一下。”
“什麽?!”這樣的消息實在太過荒謬,羅飛必須表示驚訝。
“也可能是有些誤會吧……”於所長在電話那頭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過事情沒弄清楚之前,我們也隻能公事公辦。”
“是我的助手尹劍?你沒搞錯吧?”
於所長尷尬地笑笑說:“這怎麽能錯呢?我和他又不是第一天認識。”
是啊,尹劍在省城警界也是混跡多年的人了,和下麵這些所長哪個不熟?羅飛的這個問題確實有些多餘。他回了句:“那好,我馬上過來。”然後便掛斷電話,調過頭來往東郊臨江派出所而去。
到了臨江派出所,卻見接待大廳內坐著個值班的幹警。羅飛直接上前問道:“你們於所長在哪兒呢?”
值班幹警打量了羅飛一眼,起身反問:“您是刑警隊羅隊長吧?”原來於所長已經提前給他打了招呼,特意讓他在這裏等著的。雖然他並未見過羅飛,但對方的氣質卓然不群,所以他一下子就猜出了身份。
羅飛點頭稱是,那幹警便在前頭引路:“您跟我來吧,我們所長在詢問室呢,尹劍也在那裏。”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往詢問室走去,快到門口的時候,卻見走廊裏站著兩個流裏流氣的小年輕,一人叼著根香煙正抽得雲山霧罩的。
“這裏不讓抽煙,”幹警出言製止,“要抽到院子裏抽去。”
那兩個小年輕也不挪窩,隻斜著眼瞥了瞥,其中一個懶懶地說道:“誰願意在這裏待著?我們都等半天了,到底怎麽處理,趕緊給個說法啊。”
幹警壓住性子勸解道:“這不是正在處理嗎?這裏是辦公區域,不能抽煙,請你們配合一下。”
“行,不抽了不抽了。”那人說著不抽,卻又狠狠地抽了一大口,然後才將半截煙屁股隨手一彈,同時嘴裏嘀咕著說,“事辦得不溜,臭規矩還不少。”
那煙屁股三蹦兩跳的,正好停在了羅飛腳下。羅飛略微皺了皺眉,抬腳給踩滅了。值班幹警看到這一幕氣得夠嗆,但知道對方隻是些提不起手的無賴,也沒法和他們計較,隻能轉過頭來衝羅飛歉然苦笑:“羅隊長,您別介意啊,我們基層單位接觸的人雜,沒辦法。”
“理解理解。我也在基層幹了十多年的。”羅飛一邊說一邊甩腳一踢,被踩滅的香煙屁股準確地躥進了牆角的衛生區。
值班幹警不再搭理那兩個年輕人,繼續往前走了兩步,來到了詢問室門前。他抬手在門板上敲了敲,裏麵立刻有人應道:“請進。”羅飛辨出那正是於所長的聲音。
值班幹警轉開門,衝羅飛做了個“請”的手勢。羅飛便走進了屋內,前者卻沒有跟進來,隻是反帶上屋門自行離去了。
在羅飛進屋的同時,屋子裏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已經迎了上來:“哎呀,羅隊長吧?來來來,先坐下。”
羅飛知道這人就是臨江派出所的於所長了,他和對方握著手相互客套了幾句,同時目光不自禁地往屋內另外一個人帶了幾眼。
那人身材不高,體型偏瘦,白淨的麵皮讓他有些文質彬彬的味道。不用說,他就是羅飛的副手尹劍了。小夥子坐在一張硬木靠背椅上,像犯了大錯似的垂著頭,不敢和自己的領導對視。
羅飛知道自己現在不便和尹劍說話,隻能先問於所長:“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也沒整明白呢。”於所長招呼羅飛在另外一張椅子上坐了,然後開始介紹情況,“下午110指揮中心接到報警,說有人在我們轄區盜竊,被事主發現了還反抗打人。我就派所裏的幹警過去處理。本來這不是什麽大事,我也沒放在心上。但後來派出去的幹警到我辦公室報告說,小偷是抓住了,但那人既不交代案情,也不交代身份。我一聽這話,心想:不肯交代身份,這該不是背著大案吧?趕緊過來親自詢問,誰知道見麵一看,好嘛,原來是自家兄弟。”
說到這裏,於所長伸手朝尹劍指了指,尹劍還是低著頭一聲不吭。
羅飛抓住問題的要害問道:“他偷什麽了?”
“報案的事主說他入室行竊,但還沒得手就叫人家給撞上了。”於所長繼續看著尹劍,“我問他怎麽回事吧,他也不說,隻是讓我先放他走,說以後再給我解釋。可我也沒法弄啊,人家事主還在外頭等著呢。我過來把他的銬子解開都得偷偷摸摸的,要是讓事主投訴了,得吃處分。”
羅飛道:“110指揮中心那裏備了案的,哪能說放就放?你們沒給他坐審訊椅,已經是很給麵子了。”
對方不但表示理解,還很痛快地領了自己的人情,這讓於所長頗為欣慰,他點點頭,又接著說:“後來再問吧,他就說要見你。我這兒也沒別的辦法,隻好麻煩你過來一趟了。”
羅飛聽了個大概,知道事情的關鍵之處都在尹劍手裏攥著呢。他便起身走到自己的助手麵前:“說吧,怎麽回事?”
尹劍抬頭看看羅飛,又看看於所長,好像有口難言似的。
“你不是要見我的嗎?我現在來了,快說吧。”羅飛催促著。
尹劍終於開口了:“我不是在偷東西,我是在執行任務。”
“我就說嘛,這裏頭肯定有誤會。”於所長長籲了一口氣,“原來在執行任務啊,你早講明白不就行了。”
“等等。”羅飛卻搖了搖手,目光仍然盯在尹劍身上,“你在執行什麽任務?我怎麽不知道?”
“這個……”尹劍吞吞吐吐磨嘰了一會兒,道,“我是私自行動,事先沒向你匯報。”
“既然沒匯報,那你這能叫執行任務?”羅飛的神色明顯有些不悅。
“哎,現在匯報也還不晚。說清楚就行啦。”於所長在中間打著哈哈,看來他是誠心想賣個麵子,把事情盡快解決。
尹劍卻不領情,他先看看於所長,然後又看著羅飛道:“羅隊,這裏麵的事外人不了解,我隻能先對你一個人說。”
怪不得他一直不肯說話,原來是有所避諱?羅飛一愣,下意識地轉頭往於所長那邊看了一眼,卻見後者正搓著手指,神色頗為尷尬。
你這可是犯了事,落在了別人的地盤上,難道還要叫主人回避?羅飛回過頭來瞪了尹劍一眼,像是在責備對方不懂事。然後他正色叱道:“這裏都是自己同誌,有什麽事不好當麵說的?”
於所長在一旁擺了個姿態:“要不你們倆先聊?”不過他心裏可是有些不痛快:自己和尹劍也算老相識了,今天在這種情況下見麵,自己也一直客客氣氣的,沒想到對方有事卻還要防著自己,這算什麽呢?所以他說歸說,並沒有真的要起身離去的意思。
“於所長,你不用走。”羅飛做事倒敞亮得很,坐回自己的椅子道,“讓尹劍現在就說,你們該做筆錄的做筆錄,一切按程序來。這事你是負責人,我隻做個旁聽。”
“筆錄就免了吧。”於所長搖搖手,又賣了個無關緊要的人情。
“說吧。”羅飛看著尹劍,口吻嚴厲得像是在下命令一般。
尹劍隻好苦著臉坦白:“我在找阿華策劃龍宇大廈血案的證據。”
“阿華?以前鄧驊的那個保鏢?”於所長顯出吃驚的神色。這兩人名頭在省城實在太響,而龍宇集團半年多來發生的是是非非也吸引了太多人的眼球。可是又有幾個人能想到,龍宇兩個副總蒙方亮和林恒幹的死亡竟是阿華一手導演的呢?
羅飛衝於所長點點頭。阿華的案子還沒結,這些事情本是刑警隊內部的機密,難怪尹劍之前遮遮掩掩的。不過現在既已引出了話頭就沒必要再隱瞞什麽了,畢竟都是係統內的同事。然後他又問尹劍:“找證據怎麽找到別人家裏去了?”
尹劍還沒來得及解釋,羅飛又想起什麽,壓低聲音追問:“龍宇血案和外麵那兩個家夥有什麽關係?”他的語氣有些緊張。很顯然,門外等著的兩個混混就是這起事件中的當事人。如果龍宇大廈血案和他們有關,那尹劍這次未經批準的失敗行動可要打草驚蛇了。
好在尹劍答道:“和他們沒啥關係。隻不過他們現在租的房子是以前文成宇租住過的。”
“哦?”羅飛目光一亮,似已明白了不少東西。尹劍提到的文成宇正是後來化名為杜明強的連環殺手Eumenides。當初阿華和韓灝共同策劃龍宇大廈血案,韓灝暗中留了一手,錄下了阿華涉案的錄音資料。後來阿華雖然設局逼死了韓灝,但韓灝也把相關資料寄給了受害者蒙方亮的家人。隻是誰也沒料到:這卷錄音又被文成宇中途劫走,並且以此為籌碼換得了阿華對鄭佳的照顧。現在尹劍一說他闖入的房子是以前文成宇住過的,羅飛自然能在這幾件事情中尋找到聯係點。他略一品味後又問道:“你怎麽知道那是文成宇住過的房子?”
“這可是我辛苦淘出來的信息。我把文成宇的照片打印了好多份,然後在全市範圍內讓那些出租房屋的房東去辨認,最後終於被我找到了這一家。房東說照片上的人很像他的上一個房客,而且那個房客半年前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再也聯係不上。”
“行啊。”羅飛隱隱有讚許之意,“你怎麽想到這個思路的?”
尹劍道:“很簡單啊。我就想,以文成宇的手段,在省城不會隻有一個落腳點吧?雖然他有很多合法身份,但相貌總不能變來變去。我拿著照片挨家挨戶地找,總能找出點線索來。”
羅飛點著頭說:“這思路很好……”又問,“你怎麽不早點向我匯報?”
尹劍解釋說:“我當時想自己先找,真能找到再正式匯報。因為這種大海撈針的事情,讓隊裏抽人手去幹不太合適,倒不如先發揮我的社會關係。”
“小尹的社會關係還是不錯的。”於所長插了句話。本來說是這裏以他為主的,但羅飛和尹劍真的聊起來之後他卻很難摻和進去。因為這兩人說的一些事情他此先並不了解。現在他無話找話般的,且算是排解點尷尬吧。
羅飛也知道尹劍在省城刑警隊混了這麽多年,社會關係確實不錯。而且這種深入基層的事情,還真得依靠社會上的人脈。不過他還是有不滿意的地方:“你找到了之後也沒有匯報啊?”
尹劍辯解:“我也是今天剛找到的,還沒來得及匯報。”
“那你倒是來得及私闖民宅,然後叫人當做小偷給抓起來?”
“我也是迫不得已……”
“還迫不得已?!”羅飛加重了語氣。在外人麵前他不能袒護自己的下屬,而且他也一貫不喜歡別人為錯誤找理由。
尹劍雖然挨了批評,但話還是要說:“是這樣的,今天中午我找到了那個房東,他告訴我,之前的房客雖然消失了,但還有一些東西沒有帶走,這些東西他都給收拾起來存在了儲物間裏……”
“你覺得那裏麵會有文成宇劫走的錄音帶?”
“很有可能啊,文成宇把錄音帶劫走之後總得找個地方存放吧。他當時化名杜明強租下的房子被警方嚴密監視著,肯定是不太方便,所以存在其他出租屋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而他被捕又事出意外,很多關鍵的東西應該都沒有清理。”
因為某種顧慮,羅飛並沒有把鄭佳和Eumenides之間的關係告訴太多人。除了和慕劍雲說過之外,就連尹劍都不知情。自然尹劍更不會知道Eumenides已經用那錄音帶和阿華做了交易。不過這個盲點並不影響他剛剛的那番分析。
按照正常的思路,Eumenides雖然和阿華做了交易,但他多少也要防著對方一點。所以那卷錄音帶很有可能還存有某個副本。如果尹劍找到的地方確實曾是Eumenides的另一個落腳點,那麽錄音帶副本存於此處的概率還真不小!
可不管如何,私闖民宅終究是很嚴重的錯誤,所以羅飛的臉色並未緩和:“你也不和主人打招呼,直接闖到別人家裏找去了?”
“一開始我是打了招呼的。我上門找到那兩個新租客,告訴他們我是警察,想進屋子裏找點東西。可那兩個家夥卻不讓我進去,非要看什麽搜查證。我跟他們解釋了兩句,他們不但不聽,還口出不遜的……”尹劍呼呼地喘著氣,好像餘怒未消。
羅飛能想象出尹劍為什麽生氣。那兩個混混屬於沒事都會找茬的類型,你以警察的身份貿然上門,結果又不能出示合法的手續,他們能有好臉色才怪。
“你肯定跟人家吵架了吧?”
“是吵了幾句。”
“這有什麽好吵的呢?”羅飛把腦袋偏向一邊,以示不滿,“你趕緊回來辦手續不就完了?”
“我是想回來辦手續,可那兩個家夥很囂張地說:隻要我一走,他們就把那堆東西全都扔出去。你都不知道他們那副嘴臉——羅隊,你要是在現場,也得被氣個半死。”
“對付這種人你就不能生氣。”於所長在一旁勸解道,“你要是生氣,你就已經輸給他們了。”
“說的是啊。”尹劍拍拍腦袋,好像在後悔自己為什麽沒能捺住性子。懊惱了片刻之後,他又說道,“不過當時局麵已經鬧僵了。我怕他們真的把現場破壞了,就沒敢走。後來我到樓下想打個電話回隊裏,叫人過來增援。正在撥號呢,看到那兩個家夥晃晃悠悠地出了樓洞。我連忙閃到一邊,聽他們的對話,原來是要出門吃午飯去。”
羅飛“嗯”了一聲,問:“然後呢?”
尹劍撇著嘴道:“然後我就想,幹脆也別叫什麽增援,趁那兩個人不在,我直接進屋找東西得了,免得夜長夢多。”
羅飛和於所長對視了一眼。話說到這個份上,前因後果總算都理清楚了。再後麵的事想也想得出來,肯定是尹劍偷偷進了那間屋子,結果卻被吃完飯回來的兩人給堵住了,雙方因此發生了更激烈的衝突。那兩個混混得理不饒人,便打了110報警,一定要警方給個說法。
“找到東西沒有?”羅飛不再關注事情的過程,而開始詢問關鍵性的結果。
尹劍沮喪地說:“我還沒來得及仔細找……搗鼓那個防盜門鎖花了太多時間。”
羅飛搖搖頭,又好氣又好笑。他知道尹劍曾向特警隊員柳鬆專門學過開鎖的技藝,現在看來隻是學了個皮毛而已。沉吟了片刻後,他又對主人道:“於所長,你看看現在這個情況……他還確實是衝著案子去的,隻是過程有點違規。”
“我知道了,這還有什麽好說的?交給我處理就行了。”於所長說著話便起身走到辦公室門口,開了門招呼外麵等著的那兩個年輕人,“哎,你們兩個也進來吧。”
那兩人踢踢踏踏地進了屋,也不搭理尹劍,隻是上上下下地對著羅飛打量。他們在社會上混跡多年,眼力還是有的,一進這屋子便看出了現在誰才是關鍵人物。
羅飛轉過頭,不去理睬對方挑釁的目光。因為於所長已經放話交給他來處理,所以羅飛隻管做一個旁觀者便是了。
“今天的事情我來解釋一下啊。”於所長站在那兩個小夥子麵前說道,“這個尹劍尹警官是我們刑警隊的同誌,他確實是在執行任務,因為事發突然,沒有履行正常的手續,所以和你們倆產生了一些誤會。這個事呢確實我們警方有不對的地方,現在道個歉,你們看可不可以?”
“到底是誰道歉啊?”兩人中個子較高的那個甕聲甕氣地說道。先前也正是他把煙頭彈到羅飛的腳下。
羅飛對尹劍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抓住機會息事寧人。尹劍雖然一肚子的火氣,但終究還是站起身來,衝那兩人鞠了個躬說:“我向你們道歉,對不起了。”
尹劍的忍讓卻沒有得到對方的諒解。那兩個混混反而更加嘚瑟了,矮個子嘿嘿壞笑著說:“對不起?下次兄弟們犯事被你們警察逮了,是不是說句對不起就完事了?”
“你……”尹劍氣得夠嗆,卻又拿對方毫無辦法,畢竟自己的辮子被別人揪著。
“算了,大家各讓一步吧。把事情捅深了對你們有什麽好處?”於所長勸解了兩句之後,忽然問道,“對了,你們兩個有工作嗎?”
高個子斜著眼睛說:“有。”
於所長又問:“做什麽的?”
“在晶都夜總會做外保。”高個子回答得很痛快。他難得以報案人的身份來到派出所,怎麽也得端著點理直氣壯的範兒。
一聽是外保,於所長心裏就有數了。這兩人就是夜總會裏養的打手,專事用非常手段來處理一些突發事件。這樣的人一般不算夜總會的正式員工,這樣萬一惹出麻煩了有利於老板推卸責任。說白了,他們屬於灰色勢力中最底層的嘍囉,早已習慣了破罐子破摔,難怪處理事情時會如此輕浮。
既摸清了門路,於所長開始對症下藥,他悠悠一樂,道:“要不我把你們黃總找來,給你們倆打個招呼?”
所謂黃總正是晶都夜總會的總經理,這個夜總會開在臨江派出所的轄區,平時少不了要打點打點警方的關係,所以於所長和這個黃總倒也熟識。
一聽對方搬出了自己的老板,兩個年輕人的氣勢頓時泄了一半,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誰也不說話了。
“行啦,本來也沒什麽事,一場誤會嘛,不用搞得那麽複雜,對不對?”於所長把這兩人掛住之後,又恰到好處地鋪上了一個台階。
矮個子還是有些不甘心,梗著脖子反問:“那我們還被他打了呢,這個怎麽算?”
尹劍立刻駁斥對方:“那可是你們先動手的!”
“你家裏進了賊你不打啊?”
“誰是賊?”
眼看著剛剛緩和下來的氣氛又在這一來一往的唇槍舌劍中急劇升溫,羅飛終於坐不住了,他先瞪著尹劍嗬斥了一聲:“你住口!”
尹劍咬了咬嘴唇,不敢再說什麽。羅飛便又轉頭看著那兩個年輕人,沉著聲音問道:“你們想要怎麽算?”
羅飛的目光中像藏著根銳刺,雖然隻是一閃而過,但已準確地紮在了那兩人的心口。後者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慌亂,雙雙將目光躲了開去。
“我看你們倆也沒受什麽傷,隻當不打不相識好了,大家交個朋友。以後你們在外麵混,就敢保證肯定不會和刑警隊打交道?多個朋友總比多個對頭好吧?”於所長說到這裏,衝著羅飛努努嘴,“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那兩人沒說話,不過從神態來看倒是很想知道答案。
“這是市刑警隊的羅隊長,赫赫有名的神探,你們倆要是得罪了他,這輩子犯過的事,甭管大小,一樁樁全能給你們刨出來!”
兩個年輕人低下頭,這回是徹底被捋順溜了。
於所長這一番連哄帶嚇,總算有了實質性的效果。接著他趕緊把先前那個值班幹警叫進辦公室,按民事糾紛的處理程序寫了調解協議,雙方各自簽字,這案子便算結了。
於所長如釋重負,叫值班幹警去把調解協議存檔,自己則有些歉然地對羅尹二人道:“羅隊長,你們如果還要找證據的話得按程序來,可不能再私闖民宅了,這事我也沒法幫你們的。”
羅飛很理解地說:“我明白,我們這就回去把相關手續辦好。”
“聽見了嗎?羅隊長這就回去補手續,”於所長又轉頭對那兩個年輕人說道,“在這段時間裏,你們得負責把屋內的那些物品保管好,這是你們的義務。”
那兩人翻了翻眼睛,也沒說什麽,徑自走了。他們本來想至少得訛上個兩三千塊的,最後卻空手而歸,心中自然不爽。但想想刑警隊長自己確實也得罪不起,而且派出所那邊話裏話外又向著對方,這事便隻能這樣了。
隻不知刑警隊的人到底要在自己的屋子裏找些什麽,他們這種人難免會藏有一些刀具之類的違禁物品,到時候如果被搜出來反倒麻煩。再深一想,這事會不會隻是個幌子?他們當外保以前就傷過人,和其他場子也有過鬥毆,保不定是衝著那些事來的吧?
這兩人一路走一路商討,越想越覺得心裏沒底。現在對方連刑警隊長都出動了,憑他們兩個顯然是扛不過去。於是他們一致決定要給自己的老板匯報匯報情況。
電話很快就打到了晶都夜總會的黃總那裏。這黃總一聽說刑警隊長羅飛要去搜查自己手下的屋子,心裏也覺得有點沒譜。於是他一個電話又打給了臨江派出所的於所長。
兩人寒暄了幾句,黃總很快便切入正題:“聽說刑警隊的人在找我手下的麻煩,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純屬誤會。”於所長平時和黃總的關係不錯,坦言道,“他們是衝著另一樁案子去的。”
“什麽案子?”黃總非得問個明白不可。
提到這個於所長倒來勁了:“嘿,你知道去年龍宇集團兩個副總被殺的事情吧?”
“這事誰不知道啊?這案子到現在還沒破呢。”
“就和那起案子有關——”於所長神秘地說道。
“和那案子有關?”黃總頗為意外,“刑警隊的人要去那屋子裏找什麽?”
於所長很有大聊一番的欲望,但是警隊紀律讓他不能再開口了,他隻能用遺憾的口吻回答:“不能再說了,案子沒破之前這些都是機密。”
黃總也是個剔透的人,立馬便順著話茬搭道:“嗨,反正找什麽也都跟我無關。”他和對方又閑扯了幾句,隨後便掛斷了電話。
那兩個外保此刻已經回到了租住的屋子裏。兩人正準備把一些違禁物品收拾收拾扔出去時,高個子的手機響了。
“是黃總。”小夥子一邊向同伴通告一邊接通電話,而黃總的聲音立刻從聽筒裏傳出來:“你們倆現在就到樓下等著,如果刑警隊的人過來了要攔住他們,千萬不要讓他們進了小區,明白嗎?”
高個子有些為難:“他們是警察,又辦好了正規的手續,我們怎麽攔?”
“這個我不管。”黃總的語氣急促而又霸道,“隨便你們用什麽辦法,攔不住也要給我拖住,出什麽事有我兜著。如果把警察放進去了,你們就等著死吧!”
這番話說得如此嚴厲,高個子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他連忙把老板的意思給同伴轉達了,兩個人顧不上再收拾東西,急匆匆下樓守在了小區門口。
這實在是令人為難的差事,一邊是鼎鼎大名的刑警隊長,一邊是厲害的老板,這兩邊誰也得罪不起啊。兩個小夥子局促不安地看著小區外的馬路,隻盼望刑警隊那邊的人不要再來才好。
等了有十多分鍾,忽見一輛豪華商務車拐過街口,風馳電掣般向這邊急馳過來,接近兩人身邊的時候也不減速。兩個小夥子連忙往路邊撤開,那輛奔馳車踩出一腳刺耳的刹車聲,猛地停在了他們麵前,隨即從商務車的副駕位置上便跳下了一名高大精壯的年輕人。這年輕人往車身方向緊走了兩步,麻利地拉開了後排車門。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便從寬敞的車後廂裏鑽了出來。
高個子反應快,馬上又搶上一步打招呼:“黃總。”原來這中年男子正是他們的老板。
黃總卻顧不上搭理對方。他下車後便往側方讓了一下,衝車艙內微微躬著身體,姿態謙卑。接著又有男子從寬敞的車後艙內鑽了出來,這男子大約四十多歲,身形精瘦,狹窄的臉上一副鷹鉤鼻子令人過目難忘。他下車後並不急著邁步,而是四下掃了一圈,最後盯住了車旁的那兩個小夥子。
“這兩個人就是我場子裏的外保。”黃總向那鷹鉤鼻子介紹說,然後他又轉頭嗬斥自己的屬下,“別愣著了,快叫高老板!”
兩個小夥子吃了一驚。高老板在城東這一片聲名顯赫,隻是以他們兩人的地位還從未有機會得見。誰知道今天這樣的大人物居然來到了自己麵前?他們鞠躬叫了聲:“高老板。”然後便局促地站在原地,動也不敢亂動。
所謂的“高老板”自然就是高德森了,他“嗯”了一聲問道:“那些警察來了沒有?”
高個子忙回答說:“還沒。”
“你們兩個做得不錯。”高德森誇獎了一句,他的臉上一直笑吟吟的,但不知為何,旁人與他的目光相對時卻總有種陰霾逼人的感覺。
在這說話之間,又有兩個精壯的年輕人下了商務車,他們和之前副駕上下來的那個人分散在高德森周圍,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黃總往前邁了一步,指揮自己的下屬:“你們在前麵帶路,高老板要去屋子裏找東西。”
高矮二人連忙轉過身,向小區內自己的住處走去。同時心中均納悶不已:這屋子裏到底藏了什麽寶貝,竟讓這麽多大人物競相關注?
高德森和黃總跟在兩個外保身後。副駕上的那個年輕人緊隨高德森而動,同時他做了個手勢,最後下車的兩人便沒有跟上來,他們守在小區門口,顯然是接過了阻攔警察的任務。
一幫人快步而行,不消幾分鍾便抵達了目的地。高個子拿鑰匙打開屋門,將身後的高德森等人迎了進去。
“以前租客留下的東西收在哪裏?”黃總紮到屋子中間,邊走邊問。
高個子伸手往客廳的角落一指:“都在那個儲藏室裏。”
黃總走上前把儲藏室的門打開,那儲藏室不大,也就三四個平方米的麵積,裏麵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於是他又問了一句:“有燈嗎?”
高個子應道:“有。”另外一個矮個子正好站在牆邊,順手便按下了電燈開關。
燈亮起來之後,儲藏室內的情形便一目了然了。那裏麵的東西並不多,除了一套被褥枕頭之外,還有一盆洗漱用品和兩個鼓鼓囊囊的行李袋。
黃總略略地掃了一眼,然後回頭道:“你們兩個到樓下守著,別把警察放上來。”他隻是這麽吩咐,真正的目的是把這兩個小子支開。畢竟他們要尋找的東西事關緊要,在場的無關人員越少越好。
高矮兩人不敢違抗,趕緊退到了屋外。其實他們倒也樂得抽身而出,反正前麵還有高老板的兩個幹將頂著,他們的任務也就是個形式而已。
待這二人離開之後,黃總便開始翻查那兩個行李袋。別看他身材已經發福,但動作卻麻利得很。沒過多長時間他就輕呼了一聲:“有了!”語調中頗多驚喜之意。
高德森神色一動,往前走上兩步,卻見黃總轉過身來,手裏拿著一隻黑色的塑料袋,那袋子已經被翻開,露出了裝在裏麵的一卷錄音磁帶。
高德森招招手,身後的年輕人遞上一個便攜式的錄音機,同時黃總也把那卷磁帶交到了他手中。高德森將磁帶安放到位,戴上耳機,然後按下了播放鍵。兩三分鍾之後,他似乎聽完了磁帶裏的內容,把耳機摘了下來。
黃總從高德森毫無表情的臉上辨不出名堂,便按捺不住地問道:“怎麽樣?”
“你自己聽聽。”高德森把手裏的東西遞給對方。黃總急吼吼地聽了一遍,過程中已控製不住臉上驚喜的神情。聽完之後他咧著嘴問道:“現在怎麽辦?交給警察還是……”
高德森搖搖手:“我當然要自己留著。”在說話的時候他的嘴角終於浮現出一絲笑意,而那笑意中卻透著股令人難以描述的陰冷感覺。
第九章 密謀
經過張海峰的一番運籌,發生在四監區內的那起命案終於塵埃落定。小順的死被認定為自殺,這大大減輕了張海峰等人的監管責任。不過即便如此,相關人員終免不了要受到一些行政處罰。對張海峰來說,最直接的後果便是他上調進管理局的機會徹底泡湯了,這無疑令他鬱悶無比。
張海峰要發泄這番怨氣,首當其衝的目標便是黑子,因為他認定了黑子正是殺死小順的凶手。此事是沒法深究的,不過有了平哥等人組織的供詞,黑子不得不背負起另外一樁陳年命案。對當年負責此案的刑警來說,這起積壓多年的案件早已成了他們難解的心病。現在終於逮到嫌疑人的蹤跡,黑子又怎可能輕易脫身?而且阿山對那案件的細節了如指掌,大家憑此眾口一詞地指證黑子,黑子便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了。
424監舍一下子少了兩個人,氣氛自然也有了很大改變。小順和黑子都是能說能鬧的,這兩個人沒了,監舍裏便驀地冷清下來。阿山自來話少,平哥端著身份也不會主動閑扯。另一邊杜明強和杭文治則各自藏著心思,難得多語。
因為小順的意外死亡,整個監獄展開了一場以“端正態度,恢複信心,重塑自我”為主題的教育活動,四監區更是此次活動的重點。張海峰要求每個監舍都要寫一篇心得體會,在監區大會上派代表宣讀,相互批評,相互學習。424監舍裏數杭文治的文化水平最高,平哥便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杭文治也不含糊,花費一個工作日的時間洋洋灑灑寫了三五千字,隻等在周末的監區大會上一展風采了。
到了周五,劭師傅照例來監獄裏拉貨。和上周一樣,他還是點名要杜明強幫自己裝車。杜明強又叫上杭文治,兩人樂得承擔起這樁別人眼中的苦差累活。因為在幹活的間隙,他們還能找到機會偷偷聊上幾句,討論討論那個漸漸迫近的越獄計劃。
劭師傅這周的氣色看起來不錯,滿臉透著紅光。他一見到杜明強便重重地說了句:“小夥子,謝謝你了!”旁邊的管教和杭文治都以為劭師傅是因為杜明強連續三周幫自己裝貨而表示感謝,杜明強心中卻明鏡一般,對方肯定已經核實了電話銀行的信息,知道那賬戶裏確實有好幾萬現金可以隨時轉賬,因此才會如此鄭重地向自己道謝。
杜明強不便多說,隻用眼神和對方做了交流,兩人各自心領神會。等到一車貨裝完,劭師傅又指派杭文治清點貨物,撰寫交接記錄。趁著杭文治和管教圍著貨車打轉的當兒,他終於得空和杜明強聊上幾句。
“小夥子,你那錢我可真的借走了,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後悔幹什麽?你又不是不還我。這錢在我賬戶裏現在就是堆廢紙,到你手上可是能救命的。”杜明強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情,叫人難以拒絕。
劭師傅也不再矯情,兩人繼續聊著,相互間的情感自然又親近了幾分。杭文治清點完貨物之後看到這兩人聊得如此熟絡,略略有些奇怪,後來便抽空問杜明強:“那個劭師傅怎麽和你關係這麽好?”
“我幫了他一個大忙。”杜明強一邊壓低聲音說道,一邊偷眼去看隨行的管教。他們這時正推空板車經過農場區,管教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些輕刑犯在田地裏勞作,注意力並沒有放在杜杭兩人這邊。
杭文治忍不住追問:“你幫他什麽了?”
杜明強無意隱瞞,便把這事的前後經過說了一遍。杭文治聽完之後沉默了片刻,說:“劭師傅是個好人,你倒也應該幫他。隻是咱們如果越獄出去了,以後可有很多地方都要用錢的。”
“錢隻是個死物,是為人所用的。”杜明強意味深長地說道,“如果我們真的能出去,一個靠得住的朋友可比錢管用多了。”
杭文治“嗯”了一聲,說:“你考慮得確實比我長遠。”
說話間已到了農場邊緣,落在後麵的管教正加快腳步往前趕。杜杭二人適時停下了話題。一行三人默然前行了片刻,穿過一個警戒哨之後,又回到了四監區的地盤上。
“聽說過些天要清理大煙囪了。”杭文治看著西首邊的鍋爐房,忽然來了一句。
杜明強知道這事。那鍋爐房是給整個監獄提供熱水的,因為建在四監區之內,所以清理煙囪的任務一直由四監區來承擔。這活兒不但又髒又苦,還十分危險,沒人願意幹,以前隻能交給表現欠佳的犯人,以示懲罰。這些天眼看又要到清理煙囪的日子,大家都在猜測,不知道這次會安排哪個倒黴蛋。
杜明強不知道杭文治為啥提起這個,便沒有說話,隻是向那高聳巍峨的煙囪瞥了兩眼。而杭文治轉頭看了看越貼越近的管教,也沒再多說什麽。
第二天周六是親朋探訪日,沒有人惦記的囚犯們則在操場上放風活動。杜明強本想趁此機會和杭文治細細聊會兒,沒想到杭文治雖然沒被安排探訪,但一早的時候還是被管教給叫走了,料想又是去幫張海峰的兒子補習功課吧。杜明強也無可奈何,隻好一個人找個清靜的角落聽聽音樂,同時琢磨著自己的一套心思。
這天杭文治直到傍晚才回到監區,這時放風的時間已經結束,杜明強想要找到與對方獨處的機會又得等下次了。而杭文治回監舍之後也沒閑著,他把此前寫好的心得體會拿出來看了許久,嘴唇無聲翕動,默默有詞,似乎正在心中潤色修改。
一夜無事。到了周日,眾囚犯吃了早飯便被集中帶到了大教室。教室裏桌椅擺得整整齊齊,最前排還設了個主席台。四監區從張海峰往下,大大小小的管教們正襟危坐,在他們腦袋頂上橫拉出一個大條幅,上麵用蒼勁的大字寫著:學習“端正態度,恢複信心,重塑自我”主題活動交流大會。
犯人們在帶隊管教的指引下按次序坐好。眾人看著管教們麵沉似水的陣勢,知道今天的學習氣氛與以往大不相同,於是一個個噤若寒蟬,誰也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觸了“鬼見愁”的黴頭。
等犯人們都坐定了,張海峰幹咳兩聲說道:“今天的這個交流大會是整個第一監獄組織的一次大型學習活動。關於這個事情的背景大家也都知道,我們四監區的學員鍾小順不久前自殺了。這是一件非常令人痛心、也非常值得我們每一個人認真反思的事情!大家都是犯過錯誤的人,所以來到了這裏。但這裏不應該成為你們人生的終點,這裏應該是屬於你們的一個嶄新的起點,你們會在這裏獲得新生,然後回到社會上去,重新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我很難過,鍾小順沒能走完這重要的一步,他或許是膽怯了,或許是對前途失去了信心,又或許是無法原諒自己從前的過錯。但無論怎樣,他的自殺都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情,而是我們在座每一個人的鏡子。我們需要用這麵鏡子來反省自己,找到自己的弱點,堅強麵對,讓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
張海峰冠冕堂皇地說完這一大通,拿起麵前的水杯喝口水歇歇氣。下麵的犯人們抓緊時機,非常識趣地掌聲雷動。張海峰對這樣的反應很滿意,他伸手壓了壓,待掌聲平息之後又繼續說道:“這一周來,大家在完成勞動任務的同時,也深入開展了專題學習活動。想必每個人都有一些體會和感觸要和大家分享吧?今天的這次集中學習正是要給你們這樣一次機會。下麵我們就以監舍為單位,由每個監舍派一名代表上台,互相交流各自的學習體會。”
張海峰說完衝台下的管教點了點頭,那管教會意,便按照監舍的編號為序,首先點了一樓的101監舍上台發言。
101監舍派出的代表是個瘦小幹癟的老頭。他講了有三五分鍾的樣子,內容空洞,言辭枯燥,聽得眾人了無生趣。但台上管教的眼睛盯著,犯人們不得不擺出誠懇的態度,並不時對發言者報以熱烈的掌聲。
那老頭下去之後,緊接著便有102監舍的代表上台,如此一個接一個,如走馬燈般輪換不止。整個上午就在這樣的過程中流逝,到了午飯時間,一樓和二樓的監舍都已經發言完畢,算下來卻還未及一半。
張海峰搖搖手,示意台下的管教不要再派代表上來,然後他簡單地總結了兩句,宣布下午繼續。犯人們雖然聽得疲憊卻不敢有任何怨言,匆匆吃了午飯,隻休息片刻便又被帶回了禮堂中。
交流學習繼續展開。這幫犯人多半是粗鄙無學之輩,有幾個能寫出什麽好文章來?說來說去都是那麽幾句套話,表了痛心表決心,直聽得人耳朵都快起繭子。這一耗到了下午四點來鍾,就連張海峰自己也聽得不耐煩了。他坐在主席台正中,臉上保持著嚴肅的表情,心中卻暗暗埋怨上麵的領導根本不了解基層工作,隻懂得搞這些純屬形式主義的思想教育。思想教育如果有用,這幫人還至於淪落到重刑監區嗎?
正躁悶之間,忽聽下麵的管教點了424監舍的名號,張海峰對這個數字已極為敏感,一下子便又提起神來。台下一人答了聲:“到!”然後邁步直走向主席台,這人帶著副重監區裏很少見到的眼鏡,不用說正是杭文治。
因為“自殺”的小順就是424監舍的,所以張海峰對這個監舍拿出來的心得體會尤為重視,而監獄上層的領導肯定也會以這份體會書作為衡量四監區學習活動的標杆資料。看著杭文治一步步走近,張海峰的心情很踏實,他相信對方是不會叫自己失望的。
杭文治上得台來,一開口果然不同凡響。其他代表此前都是苦著臉,擠出一副沉痛不已的樣子,痛斥小順之死的負麵影響和對自己的教育意義。而杭文治則另辟蹊徑,從自己入監那天開始談起,首先描述了小順給自己留下的第一印象。在他豐潤的筆墨之下,小順被塑造成一個外強中幹、既浮躁又嘚瑟的不穩定分子。然後杭文治開始分析小順為什麽會有這種那種不安分的表現,這一切源於其思想中的哪些頑疾,而這些思想頑疾又是怎樣一步步侵蝕小順本來就不甚健康的靈魂,讓其在黑暗中越陷越深,最終完全背離了勞動改造的正確方向,也辜負了管教們的諄諄教導和良苦用心。這個段落邏輯完整,過程清晰,讓人聽完之後發自內心地感到:小順的自殺正是其思想毒瘤不斷惡化的結果,雖然管教們做了很大的努力,但終究無法改變其自我選擇的命運。
這一段說完之後,杭文治話鋒一轉,開始剖析自己和小順同處一室,在後者墮落過程中和對方產生過的思想碰撞。他也曾擔憂小順的未來,但由於種種原因未能及時幫助和挽救對方,最終釀成悲劇。從這一點來講,杭文治代表424監舍的其他成員表達了深深的自責。
最後也是最出彩的段落:杭文治認識到“小順自殺”這件事本身也具有兩麵性。小順是個反麵教材,但這個反麵教材卻可以起到正麵教材也無法達到的教育效果。如果犯人們都能從小順的例子上吸取教訓,那他們將會以更快的速度走向新生。從這一點上來說,小順的死可以壞事變好事,乃至可以成為整個監區在思想教育環節長期保留的典型案例。
杭文治這一番高談闊論足足講了十來分鍾。張海峰是越聽越來勁:這篇心得簡直就是用犯人的口吻在為自己文過飾非呀。等杭文治終於把稿子念完了,張海峰忍不住當場便讚道:“講得很好!”
有了張頭的表態,從管教到犯人,哪個膽敢含糊?眾人一陣劈裏啪啦,掌聲四起,給足了台上人的麵子。
張海峰讚完之後似乎意猶未盡,他抬手壓住掌聲,看來還有別的話要說。
掌聲平息之後,禮堂內變得寂靜無聲。大家都在等待著張頭的高見,便在此時,人叢中忽然響起了一陣極不諧調的聲音。
那聲音並不很響,但在這樣的氛圍中聽來卻充滿了諷刺,因為那分明是一個男人正在酣暢淋漓地打著呼嚕。
犯人間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大家紛紛轉頭往聲源處看去。隻見發出此等聲響的人正是杭文治的舍友杜明強,他微微垂著腦袋,雙目緊閉,看起來已經酣睡了很久。隻是此前一直有代表在講話,所以大家並未發覺。現在眾人屏息準備聆聽張頭的指示,這惱人的呼嚕聲便被凸顯出來。
張海峰也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臉上的表情慢慢僵硬。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這正是他脾氣爆發的前兆。
平哥和杜明強隔著杭文治的空位而坐,見此情形又氣又急,便從座位下麵撇出一隻腳,狠狠地踢在了杜明強的小腿上。杜明強“哎”的一聲,驀然驚醒。他瞪著一雙大眼睛茫然四顧,尚不知發生了什麽。
有人忍不住開始竊竊偷笑。會場上保持了一整天的莊嚴氣氛蕩然無存。
杜明強意識到大家都在看著自己。他咧著嘴,手忙腳亂地從耳朵眼裏取出什麽東西塞進了上衣口袋,然後裝模作樣地目視前方,身體也坐得筆直。
但這番忙碌顯然為時已晚——張海峰怒不可遏的聲音已然響起:“杜明強,你給我站到台上來!”
杜明強倒也不在乎,既然張頭下了命令,他便起身往主席台走去。一路上還昂首挺胸的,像是去領大紅花一般。上台之後他往杭文治身前一站,也不說話。這兩人一高一矮,大眼瞪小眼,活像在演啞劇。
台下的犯人們再也按捺不住,有人哄堂大笑,有人噓聲四起。
張海峰瞪圓了眼睛,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然後他大喝道:“杜明強,你這是什麽態度?!”這一聲中氣十足,愣是把台下的哄笑和噓聲全都壓了下去。犯人們心中怯怯,禮堂內重又恢複了寂靜。
隻有杜明強無動於衷,他就這麽站著,既不說話,也不看張海峰,好像一切都與他沒任何關係。
張海峰的目光往杭文治身上掃了一眼,道:“杭文治,你先站到旁邊去。”
杭文治遵命讓到了一邊,同時深為杜明強捏著把汗。
張海峰和杜明強之間沒了阻隔,他用目光狠狠地紮向對方:“大家都在交流心得,認真學習監獄領導製定的學習精神,你卻在睡覺,像什麽話?!”因為禮堂裏安靜下來了,他的聲音沒有剛才那麽大,但嚴厲的口吻絲毫未減。
杜明強漠然翻了翻眼皮,道:“事情都沒整明白,有什麽好交流的?”
這兩句話一出,說話者似乎漫不經心,但聞言者卻有人要心驚肉跳。小順名為“自殺”,實際卻是他殺,知道這內情的除了當天處理此事的三個管教,還有424監舍的其他犯人。在張海峰的運作下,這些人共謀一氣,將真相隱瞞,其目的都是想減輕自己的責任。而杜明強在其中的身份卻顯得有些特殊:那天晚上平哥等人折磨小順的時候,唯有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參與,所以這事的真相即使被曝光,他本人也不會受到多大牽連。或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杜明強對待此事的態度一直就比較曖昧。先前張海峰組織眾人串供的時候,別人都積極配合,而杜明強卻散漫得很,當時就把張海峰氣得夠嗆。現在他又來這麽一出,話語中竟隱隱透出威脅的意思,難道他真要借著這件事的把柄淩駕於張海峰的權威之上,從此再不把對方放在眼裏?
張海峰怒火中燒,但又沒法去接對方話茬。畢竟此刻在台上還坐了很多無關的管教,萬一那小子犯了混,哪句話真給捅漏了可就無法收拾。不過張海峰多年來身為四監區的中隊長,什麽樣刁蠻難纏的犯人沒有見過?他還真不信有人敢在自己的地盤上翻筋鬥。
張海峰沉默著走下自己的座位,然後一步步踱到杜明強的麵前。他的步伐很慢,但腳力卻很紮實,每一步都像憋足了勁兒似的。
台上台下一片寂靜,每個人都感受到一種令人窒息的壓力,那壓力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們,“鬼見愁”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
張海峰停下腳步的時候,他幾乎已經和杜明強站成了臉對臉。他深重地呼吸著,把一口口濁氣直噴到對方的麵頰上。這是他對付頑劣犯人常有的手法之一。在這個時候,他會把自己想象成一隻野獸,而對方就是被按在堅齒利爪下的獵物。他相信那獵物能感受到自己的想法,而這樣的情形必然會激起對方心底某種最原始的恐懼。
根據張海峰以前的經驗,膽小的犯人會情不自禁地把身體往後縮,同時低下頭不敢看他;而膽大的犯人也會瞪起眼睛看著自己,可惜因為距離太近,他隻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卻無法把握自己麵部的表情。這會讓對手有種踩在雲端之上、難踏虛實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最讓人受不了的。通常十幾秒鍾之後,對手或者會後撤,或者會躲開目光,而無論對手選擇了哪種結果,勝負已分。
隻可惜杜明強卻與張海峰此前所有的對手都不一樣,他隻是站在原地,目光既沒有和後者對視,卻也沒有刻意躲閃。他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態,就好像對方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這就像兩個高手在搏命,一個人已經利劍出鞘,另一人卻視若無睹,甚至連最基本的防禦都不屑去做。他到底憑什麽這麽囂張?當對手的劍鋒砍過來的時候,他又能如何應對?
旁觀者全都屏息瞪眼,他們在等待著張海峰將這一劍砍下去。
暴風驟雨卻並未如期而至。張海峰隻是伸手往杜明強上衣口袋裏一摸,掏出了一樣東西。而杜明強的臉色卻因此驀然一變。
“這是什麽?”張海峰把那東西高高舉在手中,同時回過頭來問自己的下屬們。立刻便有個小夥子起身答道:“這個便攜式CD機是刑警隊羅隊長帶來的,裏麵應該還有張光盤……”
“行了!”張海峰擺擺手,打斷了下屬的匯報,其實這CD機和光盤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光盤的內容他還親自審查過。此刻故意詢問,隻是要挑個話頭罷了。然後他再次轉頭看向杜明強,帶著絲貓捉老鼠般的笑意說道:“這是違禁物品,從今天開始,由監區管理方幫你保存。”
杜明強無法像先前那樣氣定神閑了,他看著張海峰,目光中明顯燃起了憤怒的火焰。後者則暗自得意,知道自己這一擊果然是戳到了對手的痛處。
雖然並不了解那盤小提琴曲有何背景,但張海峰早已猜到:這張音樂光盤對於杜明強肯定有著非常重要的精神意義。首先刑警隊的羅飛專門送了個CD機給杜明強,這已是很不尋常的事情;而杜明強有了CD機之後,一天恨不能二十四小時都掛著耳機——這些狀況都被張海峰看在眼裏,記在心中。他此前不加幹涉,也正是為今後可能發生的衝突留下後招。
一件你鍾愛並且曾經擁有的東西,忽然被人奪走,那會是怎樣的痛苦感覺?
杜明強自恃小順之死跟他無關,於是便行事囂張,以為張海峰拿自己也沒什麽辦法。他或許沒想到,張海峰早已吃準了他的死穴。人家根本不和你糾纏別的,直接打著監獄管理的旗號將你愛不釋手的東西收繳,你能有什麽辦法?說到底,這裏確實是人家的地盤。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難道這句古訓杜明強卻忘了嗎?
對方的擊打如此精準,杜明強不接招是不行了。他咬了咬牙,說道:“張隊,這是我最心愛的東西,你不能把它拿走。”
“哦?”現在張海峰反倒變得悠悠然了,他微笑著問對方,“你這話什麽意思呢?你是在請求我嗎?”
杜明強搖搖頭,目光變得愈發陰冷,然後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不,我隻想告訴你。每個人都有最心愛的東西,你搶走了別人的,別人以後也會搶走你的。”
這句話中的威脅意味已是昭然若揭。張海峰難以理喻地“嘿”了一聲,實在不明白對方到底憑什麽敢和自己這樣叫板。他懶得再和對方多說什麽,直接把手中的CD機往地板上一摔,然後撩起大皮鞋重重地踩了上去。
杜明強發出一聲憤怒的低吼,衝上前想把張海峰撞開。後者早有防備,略一閃身的當兒已順勢將腰間的電棍抽了出來。隻聽一陣劈啪炸響,杜明強蜷縮著倒在了地上。
“把他給我銬起來!銬成一隻蛤蟆!”張海峰用電棍指著杜明強,怒氣衝衝地喝道。立刻有兩個管教搶上前,各自掏出手銬對付杜明強。按照張海峰的授意,這兩隻手銬分別將杜明強的右手和右腳銬在一起,左手和左腳銬在一起,於是被銬者就隻能四肢向前蜷著,還真像是一隻蛤蟆。
“還反了你了!”張海峰此刻一邊咒罵,一邊不間斷地用大皮鞋踩踏著那隻CD機。無辜的機器很快就變得稀爛,裏麵的光盤也支離破碎了。
杜明強發出困獸一般的陣陣低嗥,他掙紮著想要衝向張海峰,但無奈手腳都已受製,便有再好的身手也無法施展。旁邊的管教隻需輕輕一腳,他便像個沒有支點的陀螺似的滾倒在一邊了。
張海峰已經完全掌控了這場爭鬥的上風。他暗暗嘲笑杜明強不識時務,竟敢在四監區這塊地皮上和自己叫板。現在鬧到這個局麵,就算杜明強把小順之死的隱情捅出來張海峰也不怕了。他可以說這是對方故意挑釁誣告,隻要424監舍的其他人不開口,誰會相信一個在學習大會上睡覺,然後又公然頂撞管教的刺頭?
杜明強還在地板上翻滾掙紮著。張海峰便把稀爛的CD機踢到對方麵前,然後他蹲下身,用電棍挑起對方的下巴問道:“跟我鬧?現在你滿意了嗎?”
杜明強瞪著兩隻眼睛,眼球因為憤怒而布滿了血絲。然後他衝著張海峰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像電流一樣狠狠地擊中了對方,張海峰驀地愣住,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驚駭表情。短短的片刻之後,那驚駭又被令人恐懼的震怒所替代。
張海峰一腳踢向杜明強的胸口,後者弓著背,在重擊下幾乎喘不過氣來。不過這還隻是開始,劈啪作響的電棍緊跟上來,令杜明強渾身的肌肉像篩糠一樣痙攣不止。他的大腦也在極度的痛苦之下變得一片空白,視覺和聽覺感觀都消失了,不知道接下來還發生了什麽。
台上台下的旁觀者們則目瞪口呆地看著張海峰像瘋了一樣地折磨著杜明強,用腳踢,用電棍捅,幾乎沒有間歇。直到他的下屬們清醒過來,這才七擁八上把失去理智的隊長拉到了一邊。
“張頭,你冷靜一點。這麽打會出人命的。”
“是啊,而且這公共場合的,要顧及影響。”
……
在大家的勸解聲中,張海峰勉強平息下來,他指著在地板上口吐白沫的杜明強,命令道:“給我帶到禁閉室去,就這麽銬著,先關十天!”
兩個管教上前,連拖帶架地把杜明強給弄走了。張海峰叉腰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不斷,兀自氣憤難平。
台下坐著的囚犯們麵麵相覷,驚心不已。張海峰“鬼見愁”的名頭傳了十多年了,但眾人對他的畏懼多半還是精神層麵上的。像這樣瘋狂地毆打一個犯人還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大家一邊擔憂這可怕的怒火千萬別燒到自己身上,一邊又在暗暗猜測,這杜明強到底說了什麽,居然把張海峰氣成這樣?
杜明強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不大,台下的人是聽不見的,但台上卻有一人聽得清楚。這人正是先前上台發言後還沒來得及撤走的杭文治。
杭文治不僅聽到了杜明強的話語,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明白那句話中隱藏的可怕意義。
每個人都有最心愛的東西,你搶走了別人的,別人以後也會搶走你的。
張海峰踩碎了杜明強的CD機,他以為擊打到了對方最脆弱的地方。而杜明強卻要告訴他,自己同樣也盯準了他的命門。
杜明強說的那句話是:“芬河小學五(2)班,2號樓203房,張天揚。”
即便是世界上脾氣最好的男人,作為一個父親,又怎能忍受這樣一種針對自己愛子的赤裸裸的威脅?張海峰的怒火熊熊燃起,讓遠在數米之外的杭文治都感受到了火苗的熾烈。同時後者亦不能理解,杜明強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張海峰的權威?最後那句導致場麵完全失控的話語更是毫無必要。唯一的解釋,便是那張CD對於杜明強實在太重要了,那種重要性甚至超出了他理性能夠掌控的範圍。
確實,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杜明強的行為都是不理性的。他的反抗和挑釁有何意義?其結果不僅失去了心愛之物,還要麵臨極為嚴厲的懲罰。
沒有人知道杜明強在禁閉室裏的那十天是怎麽熬過來的。他被銬著手腳,身體始終無法直立,而一些非常簡單的動作對他來說也變得無比艱難。他無法抬手,難以邁步,就像是一個失去了自理能力的廢人。吃飯喝水隻能像狗一樣用嘴去拱,想要拉屎拉尿時,褪穿褲子便成了一個天大的難題。這樣的禁閉生活不僅是對身體的折磨,對精神也是一種摧殘,而更重要的,則是對人格的徹底羞辱。
當十天期滿的時候,張海峰親自帶人去給杜明強解禁。禁閉室的屋門打開之後,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撲麵而來。張海峰退到一邊,命令兩個手下進去清理。那兩個管教一手掩著鼻子,一手攥著水管衝洗。水流擊打著牆角那個難辨眉目的人形,將他身上的汙穢以及地板上的剩飯殘便衝入房間內的便池中。那人環肢而坐,任憑水柱的衝擊一動不動。隻有當水衝進鼻腔時,他才控製不住地嗆咳幾聲。
“還有氣啊?我還以為你死了呢。”一個管教奚落似的笑道。
“衝一下就行了。”張海峰這時走到門邊吩咐說,“把他的銬子解開吧。”
兩個管教放下水管,上前解開了杜明強手腳上的銬子,其中一人輕輕踢了後者一腳:“起來活動活動吧。”
杜明強身形晃了一晃,想要起身卻又氣力不濟。
張海峰略一皺眉頭道:“你們兩個把他扶出來。”
雖然已經衝洗過一番,但杜明強周身仍然肮髒難聞。兩個管教隻能硬著頭皮執行張頭的命令,他們一邊一個挾住杜明強的腋窩,同時發力將後者攙托起來。杜明強依然微微躬著背,十天的佝僂生活使他一時還難以適應正常的身體姿態。
張海峰站在禁閉室外,等著兩個手下將杜明強扶到了自己麵前。然後他沉著臉問道:“杜明強,你現在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嗎?”
杜明強艱難地抬起頭,他的目光盯在張海峰的臉上,一開始是空洞麻木的,然後慢慢有了些生氣,像一個剛剛從深度昏迷中蘇醒過來的病人。
看著對方這副樣子,就連“鬼見愁”也禁不住起了些許惻隱之心,他的語氣略微柔和了:“關禁閉隻是教育你的手段,並不是最終的目的。最關鍵的是你要接受這次教訓,你明白嗎?”
張海峰相信對方不會不明白的。就連老虎都可以被馴服,杜明強作為一個有著辨析能力的人類,又怎會在一條死路上走到黑?先前在會場上他是一時衝動,現在經過十天的漫長折磨,他怎麽也該想明白了吧?
杜明強沒有去接張海峰的話語,他忽地眯起眼睛,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說道:“五年。”
張海峰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下意識地反問:“什麽?”
“我的刑期,”杜明強這口氣吸得太長,把剛才嗆進肚子裏的水又逼了上來,他劇烈地咳嗽一陣之後,笑著把話說完,“——不過隻有五年。”
那笑容像帶著刃口似的,刮得張海峰的心一陣緊縮。他知道了,自己麵前的這個家夥雖然連站立都很困難,但他卻根本沒有被擊倒。在承受了非人的摧殘和羞辱之後,那人沒有產生任何退讓的意思,所有曾淩駕在他身心上的壓力全都轉化成了更強烈的鬥誌和仇恨。
不過這樣的事情也並不可怕。在四監區的地盤上,張海峰何時曾忌諱過任何囚犯?他“鬼見愁”才是這裏的主宰。再凶頑的犯人也隻能在他的鞭子和鐐銬下苟且生存。
隻是這一次張海峰忽略了一個問題,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眼前這個家夥並不會在這裏待一輩子。他不是一個重刑犯,他的刑期隻有五年。
五年的時間不會很長,當那家夥出獄之後,他們之間的形勢又將怎樣維持?
毫無疑問,到時候那家夥會變成一隻不受任何約束的猛獸,即便自己不用怕他,可自己的兒子呢?
張天揚,這是張海峰最心愛的事物。而杜明強已經惡毒發誓要將這事物摧毀。到了猛虎歸山的時候,自己五年的優勢又有什麽意義?隻能成為進一步激化仇恨的砝碼而已。
張海峰迎著杜明強的目光,雖然他的麵部表情仍然強勢,但腦袋卻在陣陣隱痛。在他十多年的獄管生涯中,還是第一次感覺對某種局麵無法收拾。最終他隻能煩躁地揮了揮手,喝道:“把他帶回去,讓他自己再反省反省!”
此刻正是工作時間,兩個管教便直接把杜明強押回了生產廠房。看到杜明強被送回來了,原本埋頭幹活的犯人紛紛投來關注的目光。他們很想知道,這個敢在眾人麵前頂撞“鬼見愁”的家夥現在會淪落到怎樣的下場。
杜明強麵色蒼白,眼窩內陷,下巴上則布滿了亂糟糟的胡子茬,說不出的落魄憔悴;他的身體則明顯發軟,要在管教的支撐下才能站穩;濕漉漉的衣服緊貼著他的皮膚,水分蒸發持續帶走他體內的熱量,令他瑟瑟發抖。這一切都證明了他剛經受了怎樣痛苦的十天煎熬。不過旁觀者也同時清楚,這個人的精神並未被壓垮。
因為他的目光仍然明亮堅定,他的雙腿向前邁步的時候也沒有絲毫的猶豫。他看著前方直行,像是瞄準了某個既定的目標。這目標已經深深地紮根在他的心中,沒有任何情況可以讓他屈服放棄。
犯人們不敢多言,隻能暗自用眼神交流著心中的讚歎。監獄裏是個非常現實的地方,強者永遠會得到尊重。不管杜明強以前如何,在經曆過這件事情之後再凶頑的犯人也得讓他三分麵子。
管教把杜明強送到他的工作台邊,對坐在不遠處的平哥說道:“沈建平,給他安排點生產任務。”
平哥忙站起身道:“明白。”
“你們監舍是怎麽回事?盡出亂子!”管教埋怨了兩句,離開了。
平哥分出一堆生產原料扔到杜明強的桌子上,不冷不熱地說:“回來了就好好幹活吧。甭管你多牛逼,在這裏也就是根雞毛。雞毛長再高能高得過肚臍眼?”
杜明強沒搭他的茬,自己坐在椅子上慢慢地調整生息。這時又有一人走上前道:“你剛剛出來,先休息休息,這些活兒我幫你做。”
說話的人正是杭文治,他一邊說一邊把那堆原料抓在了手中。杜明強看著他點點頭,算是表了謝意。旁邊的平哥“哼”了一聲,倒也沒有幹涉。其實這會兒已經到了快收工的時候,剩餘的工作量已不太多。
過了一個多小時,接近晚飯的點了。“大饅頭”開始催促各個小組交活兒。424監舍有杭文治這個能手坐鎮,生產任務自然不會落下。交活驗收完畢,大家便排著隊去食堂用餐。
杭文治本來想要扶杜明強行動的,但被後者婉拒了。經過這段時間的恢複,杜明強的衣服已經差不多幹透,身上慢慢聚起些熱氣,臉上也有了血色,行走之間已無大礙。
抵達食堂之後,眾人打了飯菜各自找座就餐。因為杜明強身上仍然有一股異味,沒人願意和他坐在一起。這倒正合杜杭二人的心意,兩人遠遠找了個角落,可以不受打擾地聊上一陣。
杭文治首先便道:“你怎麽那麽衝動?張海峰在這裏說一不二,你何必跟他頂真呢?頂來頂去有什麽好處?最後吃苦的還不是你自己?”口吻有三分責備、三分勸解。
杜明強先大口吞了一陣飯菜,趁著稍稍歇口氣的當兒才冷笑道:“現在說最後還太早了吧?”
杭文治一愣:“你還不肯罷休?”
杜明強不回答,又開始埋頭吃飯。在禁閉室那十天可是把他餓壞了,他現在急需用熱騰騰的食物來補充自己的體力。
“你也是個聰明人,怎麽就轉不過這個彎來?”杭文治有些毛了,“就算你要報複,又何必急在一時?”
杜明強抬起頭說:“我沒著急啊,一切等我出去之後再說。”
“這就好,我想你也不至於一錯再錯。”杭文治鬆了口氣,然後又壓低聲音說,“別忘了我們的大事,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輕重緩急要分清楚!”
杜明強忽然又不說話了,目光猶疑地看向杭文治身後。後者轉頭一瞥,卻見平哥和阿山坐在七八米開外的地方正盯著這邊看呢。杭文治忙又把頭轉回來,道:“我們聊我們的,表現正常一點,他們聽不見。”
杜明強也把目光收回來,同時問道:“我關禁閉這些天,平哥怎麽說?”
“沒說什麽啊……”杭文治撓撓頭,猜到對方在擔心什麽,又說,“你和上次黑子小順的情況不一樣。那次他們關禁閉,大家都受到連累,平哥也恨得牙癢癢;你是公然和張海峰對著幹,沒人恨你,大家都佩服你的膽量呢!”
杜明強不置可否地搖搖頭,然後繼續悶聲吃飯。
杭文治的心思卻始終不在吃飯上,他隻略略扒了幾口,便又抬頭道:“我搞到管道線路圖了。”
“嗯?”
“監獄地下管道的線路圖。”杭文治重申了一遍,語調雖低卻難掩興奮,“有了這份線路圖,我們的計劃就可以向前推動一大步了!”
杜明強往嘴裏塞了一口食物,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地問:“你怎麽搞到的?”他心裏非常驚訝,但表麵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對比杜明強的表現,杭文治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他穩住心緒,擺出很正常的用餐姿態,邊吃邊說:“前兩天監區要清理煙囪,沒人願意去,我主動報名去了。”
這事在杜明強關禁閉之前杭文治就提過,杜明強當時感覺到其中會有些玄機,但也沒細問。現在對方再次提起,他一下子便猜到些眉目,問:“你爬到煙囪上畫圖去了?”
杭文治笑而不語,有種默認的意思。
站在煙囪頂上居高臨下,的確能把整個監獄的地形構造盡收眼底。杜明強也不得不對杭文治的思路深感讚賞。不過隨即他又覺得有些問題:想畫出地下管道的線路圖,必須把地表的那些井蓋一個個找出來才行,而且還得分辨出不同管道的井蓋標記。站在一百多米的高空,這需要多好的眼力才能完成?就憑杭文治這個近視眼,怎麽也不可能啊!
“煙囪那麽高,地麵上的東西你能看得清楚?”杜明強把心中的質疑提了出來。說話的同時他把筷子頭插到自己脖領子後麵撓起了癢癢,慵懶的神態與他的言辭內容完全不在一個調上。
杭文治用筷子在菜盆裏扒拉著,眉頭深鎖,好像對飯菜的質量很不滿意。他嘴裏說的卻是:“你還記得我的另一副眼鏡嗎?”
這個杜明強倒是記得。杭文治入獄的當天就打碎了自己的眼鏡,後來他托朋友從監獄外捎眼鏡進來,那朋友一下子帶來了兩副。杭文治平時戴一副,另一副好像一直就在床頭邊放著。
不過他們此刻討論的事情和眼鏡會有什麽關係?
杭文治不待杜明強追問,又繼續說道:“那是一副老花眼鏡。”
杜明強心中頓時明了。他把筷子從脖領裏伸出來,說道:“你自製了一個望遠鏡。”
杭文治用筷子輕輕敲了下飯盆的邊緣,以此代替點頭的動作。
杜明強的猜測完全正確,那天杭文治登上煙囪之前已經把眼鏡做了調整。他當時戴的眼鏡由兩個不同的鏡片組成:一個鏡片是他一直佩戴的正常近視眼鏡所用的凹透鏡片,另一個則是從老花眼鏡上摘下來的凸透鏡片。登上煙囪之後,杭文治用這兩個鏡片以及從車間裏帶出來的紙殼膠水做了一個望遠鏡。
杜明強既然懂得望遠鏡的製作原理,對其中詳細的製作步驟就無須多問。他深知隻要有了那兩種鏡片,其他的製作環節對杭文治這個高材生來說根本不在話下。而杭文治既登上了煙囪,手中又有望遠鏡這樣的利器,整個監區的地容地貌還不是盡在掌握?
這一番的籌劃運作實在精彩。杜明強歎服之餘,微笑道:“原來你讓你朋友捎來眼鏡的時候,心中就已經有了越獄的計劃了。”
杭文治吃著飯道:“當時確實有想法,不過還沒這麽詳細。那會兒我隻想偷偷做個望遠鏡,看看遠處辦公樓那邊的情形。後來辦公樓那邊去的次數多了,越來越熟悉,已經不需要用望遠鏡偷窺了。我們定了從地下通道出去的策略之後,我才想到要去煙囪頂上看看。”
杜明強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那麽高的煙囪,能看到不少東西吧?”
杭文治說:“不光是監獄裏麵,監獄外麵也能看見。現在我已經想出了一整套的計劃,包括怎麽從辦公樓逃到監區外麵。我想和你討論討論。”
杜明強能感受到對方那種躍躍欲試的心態。不過他此刻卻放下筷子,用衣袖擦了擦嘴說:“吃完啦,我們該走了。”
杭文治抬頭看看四周,發現大部分犯人都已經用餐完畢,正在門口排隊交還餐具。這會兒如果他們倆還坐著喋喋不休,難免會讓敏感的人有所猜忌。所以他雖然憋了一肚子的話也隻能先和著剩飯咽回去。
杜明強等杭文治把飯吃完,兩人各自端盆加入了食堂門口的大部隊。途中閑聊幾句,與越獄相關的話題自然隻字不提。
晚飯過後是一段自由活動時間。不過這個“自由”是有限度的,範圍僅限於那幢監室小樓之內。有興趣的囚犯可以去一樓活動室看看電視,那電視隻能收到中央一台,每天七點準時打開,播放的節目則是幾十年來雷打不動的新聞聯播。
這些犯人以前在外麵的時候有幾個會對新聞聯播感興趣?但進了監區之後娛樂生活實在貧乏,看電視便成了他們勞累一天之後的難得調劑,對播放什麽節目也沒得可挑。所以每天晚飯後活動室裏裏外外都能擠滿了觀眾。
杜明強和杭文治卻和普通的犯人不一樣。他們在入監之前就關心各種時政新聞,現在失去自由,更不會放棄這唯一能獲得外界信息的機會。兩人每次都是早早來到活動室,占個好座位從開始一直看到結束。
今天也不例外,雖然心中藏著心思,但看新聞的當兒兩人還是全神貫注的。到了八點鍾,新聞聯播和隨後的焦點訪談都播完了,便有值班管教進來大喊一聲:“行了,晚活動時間結束,都回監舍裏待著去吧。”
雖不情願,犯人們也隻能各自散去。值班管教拿著一大串的鑰匙,從一樓開始,一個監舍一個監舍地查過去,先是晚點名,沒什麽異常就關門落鎖。監舍內的犯人們便隻能在封閉的環境中等待新一天的到來。
杜明強和杭文治上到四樓,遠遠就看見424監舍亮著燈光。他們知道平哥和阿山都是不喜歡看電視的人:平哥愛玩紙牌,有閑暇時間就在監舍內擺弄;阿山則是藏著案子,沒事很少往人多的地方紮。杜杭二人也沒在意,等走進監舍的時候才發現屋內的氣氛有些不對。
平哥今天沒在玩牌,他手裏拿著張紙,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的姿態非常怪異,脖子僵硬地豎著,好像視線很不舒服似的。阿山則坐在平哥對麵,一見杜杭二人進屋,他的目光立刻直直地射過來,臉上的神色陰鬱不定。
杭文治首先心一沉,暗暗叫了聲“不好”。他知道平哥的視線為什麽會不舒服,因為在對方的鼻梁上正破天荒地架著一副眼鏡。
平哥何時戴過眼鏡?更加頭疼的是,那副眼鏡正是自己平時放在床頭的“備用品”。
“眼鏡啊?你這是什麽玩意?才多大年紀你就老花眼了?”平哥這會兒轉過了頭,他把鼻梁上的眼鏡卸到右手把弄著,嘴角則掛著一絲譏諷的笑意。
“平哥……”杭文治絞著腦汁解釋說,“這是我朋友弄錯啦。我讓他幫我帶兩副眼鏡,結果他把我父親的老花眼鏡也拿過來了。”
“哦,那你朋友可真夠糊塗的。”平哥說完又晃了晃左手拿著的那張紙,問,“這是什麽?”
那紙約比半張試卷略大一點,從材質上看正是車間裏用來製作紙袋的原料。紙的一麵被鉛筆完全塗滿了,烏黑烏黑的,另一麵則亂七八糟地寫著很多算式,中間還用圓圈標標點點,像是一份計算草稿。
杜明強注意到那紙向著烏黑的一麵有明顯卷曲,心中一動,猜測那應該也是杭文治用來製作望遠鏡的原料。其用途便是卷曲起來可當做望遠鏡的鏡筒,因為紙質過於潔白平滑,實際使用的時候會產生反光,對觀測效果影響很大。所以杭文治才用鉛筆把向內卷的那一麵全給塗黑了。
不過這樣的東西用完之後為什麽不及時處理掉,反而要留在監舍裏授人以柄?杜明強甫一困惑,隨即便又釋然:杭文治在煙囪上觀測到監獄地形和管道布局,總得想辦法記錄下來。這張紙的另一麵想必就藏著他繪製的地圖了,那些看似混亂的算式和標記中必然隱藏著相關的信息。
事實也正如杜明強所料,杭文治的確是將監獄地形和管道圖繪在了那些算式和標記裏。也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掩飾,所以他才敢把這張地圖壓在監舍的床墊下麵。而應對質疑的說辭他自然也早已想好,當下便對平哥說道:“這紙是我幹活的時候用來磨鉛筆的。後來張頭讓我輔導功課,我又在反麵打了很多草稿。”
平哥把眼皮一翻:“你在廠房裏算算不就行了,把這紙帶回監舍幹什麽?”他的言下之意是既然鉛筆不讓帶出廠房,把稿紙帶出來有什麽用?
“這不是晚上有空了就可以看兩眼,理一理思路嘛。”杭文治說得輕描淡寫的。
平哥把那張紙又翻來覆去看了一通,明知有蹊蹺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他也不著急,“嘿”地幹笑一聲說:“生產原料也不能隨便往外帶啊!一會兒正好交給管教處理。還有這老花眼鏡你也用不著吧?也該上交了!”
這一招真是點到了杭文治的死穴。如果真把這些東西交給管教,他此前的努力可就付之東流了!而且管教之中不乏有知識有文憑的人,很有可能會看破地圖的玄機,後果不堪設想!
杭文治頭皮一陣陣發緊,倉促間又沒有好的對策,隻能用半勸半求的口吻說道:“平哥……你這又何必……”
平哥冷眼觀察著杭文治的情緒變化,道:“什麽何必不何必的?為了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犯不著壞了監區的規矩。”
杭文治轉頭看看身旁的杜明強,眼神中似有求救的意思。杜明強也深感此事頗為棘手,他知道平哥既然已經嗅到了腥味,那不咬出一口血肉來是決不會罷休的。斟酌片刻之後,他上前一步說道:“平哥,這些東西最好留著,以後對大家都有用……”
杜明強這話說得含糊,表情卻神神秘秘的,令人充滿遐想。這其實是他故意營造的緩兵之計,先把對方的胃口調起來,隻要混過了迫在眉睫的晚點名這關,便有時間慢慢琢磨對策了。
平哥追問:“有什麽用啊?說出來我聽聽。”
杜明強皺起眉頭,向監舍外瞥了一眼,壓著聲音說:“現在不太方便,等管教過去了再細聊。”在他們這番交鋒的當兒,值班管教已經來到了四樓,很快就會一路查到424監舍了。
平哥閱曆深厚,略一品味便看破了杜明強的用意。他已占著上風,豈肯把主動權輕易交出去?無論如何今天都要把這兩人搞的秘密解開。現在管教漸漸迫近,正是給對方施壓的好機會。
抱著這樣的想法,平哥冷笑一聲:“不方便說?這事門子還挺大啊?我更不能兜著了。阿山,去把管教叫來!”
阿山隻聽平哥的吩咐,當下便跑到監舍門口大喊了一聲:“報告!”
值班管教正在四五個監舍之外,有些不耐煩地應道:“什麽事?”
阿山不知該怎麽說,又回過頭來看平哥,平哥用眼睛掃著杜明強和杭文治,等待兩人最終的決定。
杜明強和杭文治交換了一下眼神。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難有緩和的可能。他們麵臨著兩種選擇,要麽死不開口,等平哥把東西交給管教,再另想辦法和管教周旋,這樣能不能蒙混過關且不說,至少他們越獄的計劃肯定是夭折了;要麽就告訴平哥真相,賭平哥會站在自己這邊,真要越獄時也好多個幫手。
在這瞬息之間實在是難以決斷。監舍內忽地靜默一片,四人都不說話,隻有目光在相互間流轉著,擦起陣陣火花!
“問你什麽事,怎麽又不說話了?”屋外值班管教一邊喝問,一邊往424監舍步步走來。
平哥悠然地搓著手中的那張紙,不管怎樣,他現在穩居不敗之地。而杭文治和杜明強已經不能再等了,終於,就在管教的身影出現在監舍門口的那一刻,杭文治咬牙說道:“這是監獄地圖,留著它,我們都有出去的機會!”
雖然杭文治說話的聲音極輕,平哥聽來卻禁不住一震。他早已料到這張紙裏必定藏著玄機,但絕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他無法像先前那般氣定神閑了,握著地圖的手緊張地攥了起來,目光則直直地盯住了杭文治。
杭文治和平哥對視著,毫無躲閃之意。現在該是對方來做決斷的時候!
值班管教已經來到了阿山麵前,阿山還是愣愣地不說話。管教納悶地喝了句:“你吃啞巴藥了啊?!”然後把阿山推開,衝著屋內喊道:“沈建平,怎麽回事?”
杜明強也在看著平哥,被夾在這場旋渦之中,他暗暗捏著把汗,杭文治策劃越獄的決心如此堅定,現在舍命一搏,而平哥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和重監區大多數犯人不同,平哥曾經毫無出獄的欲望。不過如今時過境遷,外麵那個可怕的對頭已經死了,他的人生目標會不會有所改變呢?
在令人窒息的壓抑氣氛中,平哥終於給出了答案。他站起身對著管教笑道:“我安排阿山晚上把廁所刷刷,他覺得分配不公,想讓管教幫著評理。”
管教不滿地揮了揮手:“這點屁事也拿出來說!都是一個監舍的,多幹點少幹點有什麽關係?”
阿山咧著嘴見風使舵:“我現在想明白了,沒意見了。”
“那就好。你進去吧,我先給你們這屋把名點了。”
阿山回到監舍內。管教拿著名冊開始點名,點到平哥的時候他問了句:“你手上拿的什麽東西?”
平哥回答:“眼鏡的草稿紙,他不是幫著張頭的公子輔導功課嗎?”
管教點點頭,便沒在意。等這四個人的名字都點完了,把監舍門一鎖,自去其他監舍例行公事。
耳聽得管教走遠了。平哥冷冷說道:“你們想越獄?膽子不小啊。”
阿山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聽到這話猛然間吃了一驚,目光在杭文治和杜明強身上骨碌碌轉個不停。
杭文治歎了口氣,這事本來至少還能瞞著阿山,現在也瞞不住了。
平哥看出對方所想,冷笑道:“你們倆做的這事,瞞得過初一,還能瞞得過十五?大家都在一個監舍裏,還是早點把話說敞亮了吧。”
杭文治無奈地看了杜明強一眼,卻見後者緩緩地點了點頭。平哥這話說得確有道理,大家在監舍內朝夕相處,有人想要越獄的話怎麽可能瞞過其他舍友?這四人之間如果不能達成同盟,那終有一天會走成生死之敵。這事早點暴露出來,也未必沒有好處。
“那好吧,”杭文治好像也想通了,“現在大家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誰跟你們一根繩子了?”平哥打斷了杭文治的話頭,他晃了晃手裏的那張紙,“我現在把地圖交給管教,照樣可以立功減刑,我憑什麽要蹚這渾水?”
杭文治被噎住了,他看著平哥,不明白對方到底什麽意思。
平哥這時卻看著阿山,問對方:“阿山,你說該怎麽辦?”
阿山沉默了片刻,說:“我被判了二十年,就算減刑,也得再待個十多年才能出去。況且……”後半句話阿山欲言又止,在他看來減刑顯然沒有越獄的誘惑大,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身上還背著個命案,隻要在監獄待著就得提心吊膽的。
平哥“嗯”了一聲,不置可否。此人用心極深,他把越獄的事情透露給阿山,然後又拿著姿態,其實目的都是一個:就是要先摸清阿山的態度。別自己迫不及待地衝進去了,卻被阿山在背後來上一刀。
“阿山,跟我們一塊兒幹吧。就算不成功,也能落個痛快。”杜明強適時地勸了兩句。他很清楚,現在的局勢必須先把阿山拉過來再說。
阿山點點頭,算是同意上船了。
杜明強便道:“平哥,就看你了。”
“看我?”平哥嘿嘿一笑,把話扔了回來,“我得看你們。”
杜明強皺起眉頭,不知道對方還在耍什麽心機。
卻聽平哥又接著說道:“先說說你們的計劃吧。”
杜明強略一沉吟:“等熄燈了之後再說。”
平哥抬頭看了眼屋頂的監控攝像頭,道:“也好。”一屋子聚在一塊兒議事,被管教看見了恐怕要引起疑慮。
話說到這份上便告一段落。眾人先散去,擺出一副熄燈前正常的監舍狀態。在看似平靜的氣氛中,每個人的心中卻都不平靜。
杭文治最為忐忑,他趁著杜明強在衛生間洗漱,假借上廁所湊到對方身邊,低聲道:“這麽急就把計劃告訴他們,合適嗎?”畢竟平哥還沒表態,如果他是存心要套兩人的話,那可不壞了?
杜明強一邊刷牙一邊苦笑著回答:“不光要說,而且說得越詳細越好。你還不明白嗎?你的計劃好不好,直接影響到平哥的決定。”
杭文治恍然領悟:這個老狐狸行事真是謹慎圓滑。他還沒有把話說死是因為對自己的計劃並不放心,所以他要先聽完自己的描述再做決定。如果這計劃可行性不高,他轉頭就會向管教舉報。如此看來,自己隻能將已有的謀劃和盤托出,別無他法。
終於耗到了熄燈時刻,監舍內四人重新湊到了一塊兒。他們在黑暗中輕聲低語,討論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熄燈之前,平哥仔細研究了那份圖紙,但看來看去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他一上來就問杭文治:“你那張紙上亂七八糟的,真的是地圖?”
杭文治點頭說:“是地圖。”
平哥把那紙攤平在桌上:“你給我講講看。”
杭文治借著月光,用手在紙上指點著說:“這紙上每個圓圈都代表了一個管道維修井蓋。不同類型的管道我用不同的數字標記在旁邊作為區分。有了這張圖我就能推導出整個監獄地下管道的分布情況,如果我們有機會進入地下就不會迷路了。”
平哥又仔細看了看,終於琢磨出了味兒:“哦,你們想從地下出去?”
“從地下不可能直接跑到監獄外麵,因為管道內會有阻隔的鐵柵欄。”杭文治解釋說,“不過我們可以通過這些管道進入辦公樓,然後再想別的辦法出去。”
“別的什麽辦法?”平哥追問。
一旁的杜明強也凝神關注,傍晚吃飯的時候杭文治自稱已經有了一整套的方案,包括怎麽從辦公樓跑出監獄,他對此當然很感興趣。
杭文治卻忽然反問:“你們誰知道監獄外是什麽樣子?”見平哥等人麵麵相覷,他又補充道:“我是說監獄外麵的地形地貌。”
“這他媽的誰知道?到這兒的人都是被關在大牆裏麵的。”平哥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催促道,“你丫別賣關子,趕緊說。”
“監獄的東邊是一片大湖。”杭文治在地圖上比畫著,他所指的位置畫著幾條波浪線,原來是表示湖水的意思。
“是嗎?”平哥顯得非常謹慎,他將信將疑地問道,“你怎麽搞到的這個圖?”
“我自己畫的。”杭文治把自製望遠鏡和登上煙囪繪製地圖的經過又講了一遍。
平哥聽完之後信了:“我就知道你小子那麽積極去掃煙囪,中間肯定有名堂。嗯,繼續說吧。”其實杭文治的備用眼鏡有鬼他也早知道了,因為每個人從外麵捎進來的東西他都翻查過一遍。老花眼鏡和近視眼鏡的區別他懂,不過對製作望遠鏡什麽的就一竅不通了。為了避短,他就沒提這茬。
省城本來就水網密布,監獄圍牆外有個大湖也不算稀奇,不過這個湖對杭文治的計劃能有什麽幫助?在杭文治講述繪圖過程的當兒,杜明強一直盯著紙麵上的那些波浪,試圖破解對方的思路,但他想來想去卻沒什麽突破,隻好繼續聽對方解釋。
“你們看,”杭文治的指尖在地圖上挪了個位置,那裏畫著幾個方框,像是研究幾何問題留下的草稿,“這一片是辦公樓群。一共由十五幢樓組成,布局非常複雜,一般人進去之後就轉不出來。不過我們不用擔心這個,因為我們會從地下的管道過去。現在我想說的是最南邊的這幢主樓,它麵向監獄大門,橫跨東西,是整個樓群中最大的一幢。”
平哥等人各自點頭。事實上每個犯人都對主樓印象深刻,因為那正是他們踏入監獄之後見到的第一幢建築。那樓高大宏偉,令初入監獄的犯人不由會產生一種森嚴的壓迫感。而在這主樓的背後,則是一片由鱗次櫛比的小樓組成的複雜迷宮。
杭文治輕輕地咳了一下,目的是引起眾人的注意,因為他接下來要說到重點了:“我們可以從主樓頂上往東跳出圍牆。”
眾人一愣,平哥更是搖著頭道:“你開玩笑吧?”
杭文治的表情卻認真得很:“圍牆高六七米的樣子,加上牆頭的電網,總共也不超過十米。而主樓一共是九層,高度接近三十米。我們從樓頂往東邊跳,隻要能越過圍牆,就可以落進牆外的大湖裏——大家遊泳都沒什麽問題吧?”
在水鄉長大的男人很少有不會遊泳的。不過平哥“哼”了一聲,根本不願搭理對方這個話題,隻道:“我問你,主樓距離東邊的圍牆有多遠?”
“根據我的目測,大概是二十五米左右,誤差不會超過兩米。”杭文治很有把握地說道。他是做市政設計的,對距離和長度、高度等有著職業性的敏感。
平哥氣不打一處來:“一下子跳出二十五米?你以為我們都是超人?”
杭文治用手指在地圖上劃了兩下,說:“主樓樓頂到圍牆電網間的高度落差在二十米左右,要想在這個落差上水平跳過二十五米的距離當然不可能,監獄當初在設計的時候也不會留下這麽明顯的安全隱患。不過我們可以利用工具。”
看著對方胸有成竹的樣子,平哥又重拾信心,問:“用什麽工具?”
杭文治吐出兩個字來:“旗杆。”
“什麽?”眾人臉露困惑,好像都沒太聽清。
杭文治詳細地說:“主樓樓頂用來掛國旗的旗杆。”
眾人這回聽明白了。主樓樓頂確實杵著那麽一根杆子,杆子頂上常年飄著國旗。遇到節日活動什麽的,有時還把犯人們都組織到室外搞個升旗儀式。那主樓本來就高,再加上旗杆的高度,國旗升起來全監獄的人都能看到。利用這旗杆就能從樓頂跳出圍牆了?大家一時間還是難覓思路。
“那旗杆大約有十米高,”杭文治又列了一個數字,然後說道,“我們可以把它卸下來,抬到樓頂的最東側。那旗杆有個四方的底座,正好可以卡在樓頂邊緣的圍欄縫隙裏。這樣把旗杆的主體部分從圍欄裏伸出去,相當於把樓體向東邊延伸了十米。”
平哥的腦子跟著轉了兩下,能想象出杭文治描述的情形,然後他狐疑地問道:“你要讓我們走到旗杆的頂部,然後再往圍牆那邊跳?”
杭文治啞然失笑:“這當然不行,我們又不是雜技演員。要是一失足掉下去了,這不直接就執行了死刑?”
平哥便追問:“那你什麽意思?”
杭文治道:“我們可以準備一根十米長的繩子,一頭紮在旗杆的頂部伸到樓外,然後我們抓緊繩子的另一頭,從樓頂往下跳。”
平哥若有所悟地眯起眼睛:“像蕩秋千那樣蕩出去?”
杭文治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一敲,說:“沒錯。”然後他又詳細解說,“旗杆長十米,我們拽著繩子往下跳,這就形成了一個鍾擺運動。按照理論計算的話,當我們蕩到杆頂正下方——也就是鍾擺運動的最低點的時候,我們會獲得一個水平向東的運動速度,這個速度的大小在十四米每秒左右。這時我們如果把手鬆開,緊接著就會做一個平拋運動。而我們鬆手的位置距離圍牆電網還有十米的高度落差,這個落差會消耗一點四秒的下墜時間。在這一點四秒內,我們在水平方向上會獲得一個二十五米的位移,加上此前鍾擺運動的時候向東已經移動了十米,這樣我們已經遠離主樓邊緣總共有三十五米,足夠跨越到圍牆之外了。”
平哥對這番計算並不甚解,但他的腦子裏卻出現了一幅圖畫,形象地演示出鍾擺運動和平拋運動這兩個緊密銜接的過程。在他的想象中,以十米的旗杆為支點悠蕩起來,主樓和東側圍牆之間二十五米的距離還真不是什麽難以逾越的鴻溝。
杜明強這時提出一些質疑:“你沒有考慮阻力嗎?到時候水平運動的速度應該達不到十四米每秒。”
杭文治微微一笑:“這個問題我考慮過了,實際情況肯定比你想象得要樂觀。在這個季節,本市盛行的風向一貫都是由西往東的。所以風越大對我們的計劃就越有利。而且我保留了十米的富餘量,即便行動當天風很小也不會讓計算結果發生本質性的變化。”
杜明強點點頭。隻要沒有逆風,這個思路看起來沒什麽問題了。
阿山在一旁聽了半天了,思維漸漸入戲。他也湊進來問道:“那個旗杆好卸嗎?”
杭文治道:“旗杆底座是通過螺母固定在樓頂的,隻要有扳手就能卸開。”
平哥立刻皺起眉頭:“你怎麽知道的?”就算杭文治自製了一個望遠鏡,也不可能在煙囪上麵看到主樓樓頂的螺母吧?
“我上樓頂實地考察過,趁著給張天揚輔導的機會。”杭文治解釋說,“那天張頭去監區巡視,我布置張天揚做一個測驗,自己則借口上廁所,從衛生間的通風管道爬到了樓頂。正是那天我看到了東側圍牆外的大湖,也初步有了利用旗杆跳躍圍牆的計劃。”
既然是實地考察過,那應該是比較靠譜了!平哥相信杭文治沒有瞎說,因為此事合情合理:後者連續幾周去給張天揚輔導功課,他既有越獄之心,自然會利用這個有利條件進行勘察。
“扳手從哪裏搞?”平哥接著又問。
杭文治說:“主樓樓頂有個設備間,裏麵會有工具。”
不錯,高層建築的樓頂一般都有設備間,裏麵必然會存有一些常用的維修工具。平哥獨自琢磨了一會兒,覺得此事還真是可行。不過他城府極深,臉上一點不顯,隻陰沉沉地對杭文治說道:“你把你的整個計劃,從前到後,再給我詳細地捋一遍。”
杭文治知道平哥要做最終的決斷了,他認真地理了理思路,然後說道:“我們事先要準備三根長繩子,兩根十米多一點的,一根二十米長的……”
阿山插話問:“要這麽多?”
杭文治很確切地說:“要,這倒不是什麽難題,我們可以在行動之前把監舍裏的床單被褥撕破,係成一長串就行了。”
平哥不滿地瞪了阿山一眼:“你別打岔,先聽眼鏡說完。”阿山便不敢多言了。
杭文治接著往下說:“準備工作完成之後,我們可以選擇一個合適的夜晚展開行動。首先從衛生間的通風管道上去,經由通風井到達樓頂。這個過程一定要非常小心,因為整個樓的通風管道都是相通的,我們在管道內發出一點點聲響都有可能驚動其他監舍的犯人,甚至是樓內值班的管教。到達樓頂之後就要用到第一根長繩子了。監舍樓的西北角是監控的盲區,我們趁著探照燈掃過的間隙,從那裏順著繩子溜到樓下——四層樓,十二三米的繩子足夠了。我選擇這個角落下樓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不遠處就有一個雨水井蓋。我們要用最快的速度進入地下雨水管道,因為在地麵多停留一秒鍾,就多一分被崗樓哨兵發現的危險。”
平哥在心裏盤算了一下,探照燈掃過一次的間隔大概在一分鍾,四個人魚貫而下,時間應該是夠的,不過這事情會留個尾巴:“那根繩子怎麽辦?完事了就這麽掛在牆角?”
“隻能這樣了。”杭文治說,“我們離開之前可以在繩子底部拴個磚頭,這樣繩子不會被風刮得飄起來,哨兵離那麽遠,多半注意不到。”
平哥皺起眉頭,顯然是覺得不妥。一旁的杜明強也搖著頭說:“繩子不能留下,這個風險太大了。”
“不能留下怎麽辦?”杭文治無奈地把手一攤,“我們都下來了,上麵的繩子沒法解開啊。”
杜明強略想了一會兒說:“有辦法的,我們用二十米長的那根繩子圍成一個圈,套在樓頂陽台鋼筋上,大家把著繩圈溜到樓底,然後解開圈子上的一個結扣就可以把繩子抽出來了。”
阿山讚道:“這個方法好。”
杭文治更是心悅誠服地感慨:“的確是好方法……我怎麽沒想到呢?這樣的話二十米的那根繩子可以做得再長一點,而十米多的繩子就沒必要準備兩根了。”
唯有平哥不露喜色,他衝杭文治揮了揮手:“繼續吧。假設我們已經順利進入了雨水管道。”
“根據這張管道路線圖,我們可以通過地下雨水管道穿過整個農場,直達辦公主樓的東北角。這裏有兩個相隔不足五米的雨水和通風井蓋。”杭文治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點著地圖上相應的位置,“我們從雨水管道出來,立刻就可以鑽入通風口中,而通風口和辦公主樓的地下管道層是相通的——這就意味著我們已經能順利地進入辦公主樓了。”
“然後呢?怎麽到達樓頂?還是從通風井上去?”
“九層樓,爬通風井難度太大了。我們就從步梯上去。雖然樓道裏肯定有監控,但隻要我們別觸發了聲控電燈,監控就拍不到什麽東西。況且辦公樓並不是值班管教盯防的重點。”杭文治略略一頓,又道,“不過這裏可能會有一個問題,就是管道層和主體樓層之間的門應該是鎖著的。我們得想辦法把這扇門撬開。”
杜明強立刻為他寬心:“這個不成問題的。”旁邊的阿山也道:“這點活兒誰都幹得了,一根牙簽就解決了。”
杭文治露出苦笑——他倒忘了自己身處何地,這種溜門撬鎖的事還能難得住這幫大爺?自己尷尬了一番,又接著往下說:“到了樓頂之後就是我講過的情況了。把旗杆卸下來,那根十米多的繩子一頭拴在旗杆的頂部,另一頭連上另一根二十多米的繩子,然後把旗杆卡在樓頂東側的欄杆上,大家依次用蕩秋千的方法跳到圍牆外麵的大湖裏。前一個人抓住兩根繩子的連接處跳,後一個人則要攥緊二十多米長的繩子尾部,這樣前一個人跳完了,後一個人可以把繩子牽拉回來。”說到這裏,杭文治轉頭看著平哥,用眼神告訴對方:我說完了。
平哥琢磨了一會兒,慢悠悠地說道:“你講了這麽多,看起來路子都通。我倒想問問你,你這一整套的計劃裏已經沒有缺陷了嗎?”
杭文治聽出平哥言外之意,不過他自己倒真不覺得話中還有什麽漏洞,便直截了當地說:“請平哥指教。”
“我們出去之後怎麽辦?一個個渾身上下濕漉漉的,穿著號服,剃著光頭,從湖裏遊到岸邊已經筋疲力盡。而巡查的警衛很快就會發現我們留下的旗杆和繩子,隨之而來的就是一場大搜捕,這荒山野嶺的,你覺得我們該往哪裏逃?能逃多遠?”
“這個……”杭文治語塞了,他還真沒想過這些問題。
“必須有人來接應我們。”阿山也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他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平哥,“平哥,你想想辦法,你外麵那麽多兄弟……”
平哥哼了一聲:“外麵兄弟多有什麽用?我能把越獄的事情告訴他們嗎?平時探訪都有管教盯著,來往書信也要接受檢查,這事根本沒法弄。”
確實是沒法弄——阿山失望地搖搖頭。杭文治也不說話了,這盆冷水結結實實地澆在了他的頭上。
在一片靜默的氣氛中,最終打破僵局的人還是杜明強:“找人接應的事交給我吧,我來安排。”
杭文治眼睛一亮,平哥則冷言追問:“你怎麽安排?”
杜明強叉著手指說道:“現在每周過來拉貨的劭師傅,我和他關係很好。下次再見麵的時候,我會說服他幫我們接應。”
平哥“嘁”了一聲:“這種吃官司的事情,你說幫就幫了?人家日子過得好好的。”
“我幫過他一個大忙。”杜明強微笑道,“他不會拒絕我。”
平哥還是不相信:“不拒絕你?他不舉報你就不錯了!”
杭文治也覺得這事沒譜。杜明強和劭師傅關係是不錯,工作的時候有說有笑的。但再怎麽樣大家的身份還是有本質區別。人家是守法公民,怎麽可能參與到幾個重刑犯的越獄計劃中來?
阿山這時提了個建議:“過兩天不又拉貨了嗎?讓他先去試試劭師傅的口風,沒準真行呢。”
平哥冷靜下來想了想,好像也隻能這樣。畢竟現在要找接應,除了這個劭師傅,他們還能指望誰?於是他又多問了一句:“你幫過他什麽忙?”
到了這個份上,杜明強也沒什麽好隱藏的,坦言道:“劭師傅心髒有病,沒錢做手術,我拆兌了幾萬塊給他。”
杭文治立刻作證:“對,他心髒是不好。而且不是小毛病呢!”
“哦?”平哥沉吟著,“這麽說來,你幫這忙倒有救命的意思。”
杜明強還是那副穩當當的派頭,不急不躁,隻說:“讓我去試試吧。不行再想別的辦法。”
“那你就去試吧。”平哥終於鬆口了,“你對他有恩,即便他不樂意,也不至於把這事捅出去。”
把這件事又商量完,能聊的暫時都聊透了。監舍四人便耐心等到周五。這天下午劭師傅前來拉貨,杜明強和杭文治兩人自然又承擔了這個任務。而他們今日此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策動對方成為越獄計劃中的接應人。
根據事先商議好的策略,杜杭兩人在幹活時保持正常狀態,以免讓監工的管教起疑。隻是到了最後清點貨物的時候,杭文治故意出了個小差錯,使得清點下來的數目與實際走庫的數目不符。管教便有些著急,認真地盯著杭文治又清點了一遍。在這個過程中,杜明強把劭師傅拉到一邊閑聊起來。
這一番折騰了十來分鍾,總算把貨物理清楚了。確定是杭文治犯的錯誤,管教便埋怨了他幾句。杭文治當然唯唯諾諾不敢反駁,心思卻在關注著不遠處的杜劭二人。隻見那兩人肩並肩站在車頭附近,好像聊得很投機的樣子。杭文治心中一寬,隱隱覺得有戲。
管教數落完了,道:“行了,過去交接一下,收工吧!”杭文治便過去把貨單交給了劭師傅。劭師傅接了也沒細看,直接扔進了車窗裏,然後一邊和諸人揮手道別,一邊鑽進了駕駛室。
借著那汽車發動時的噪聲掩護,杭文治問杜明強:“怎麽樣?”
杜明強道:“沒問題了,回去細說。”
杭文治大喜,如言不再多問。那卡車駛向監獄的大鐵門,杜杭兩人也轉身推著運貨的板車,跟著帶隊管教回監區而去。
到了晚上熄燈之後,424監舍的四人又湊在一塊兒。杜明強把下午和劭師傅交流的情況給大家做個通告:“我已經說服了劭師傅。他願意幫我,不過我隻告訴他是我自己要越獄,沒提你們的事。”
阿山一聽有點著急:“那我們怎麽辦?”
杜明強淡淡一笑,道:“你們隻管跟著一塊兒去,但我之前不能說,我要是說了你們,這事很可能就成不了。”
平哥明白杜明強的意思。他點點頭道:“不說也好。先讓他上了這條船,到時候就由不得他了。實在不行的話,我們就把車搶過來。”
杜明強卻道:“必須要搶車,這是計劃的一環。”
平哥等人都看向杜明強,不是很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於是杜明強又詳細解釋說:“行動的那天晚上,劭師傅的車因為出了故障,不得不停在監獄外的湖邊進行修理。這時我們四個正好從湖裏遊上來,搶了他的車,把他捆起來扔在湖邊的草叢裏。”
杭文治恍然輕拍手掌:“這個方法好,劭師傅不用受到牽連。”
平哥也道:“嗯,我們自己開車走,省得留下個尾巴讓警方咬著。”他原本甚至想過必要的時候殺了劭師傅滅口,不過礙著杜明強在中間,這事恐怕不太好辦。現在杜明強這般安排把劭師傅給洗白了,後者還能幫著和警方周旋周旋,倒也不錯。
卻聽杜明強接著說:“我讓劭師傅在車裏備了些現金和幾套工作服。到時候我們把車開出市外,找個偏僻的地方棄了,然後分了現金和衣服跑路。接下來大家就各走各的,自求多福吧!”
眾人聽完這話都默不作聲,料是在想接下來自己該如何行事。這天下雖大,但要躲開警方天羅地網般的搜捕又豈是易事?可是無論如何,能逃出監獄之外已屬萬幸。以後的路能走成啥樣,真的要看個人的造化了。
片刻之後,平哥打破沉默問道:“你們有沒有商議好哪天開始行動?”
“暫定在下個周五,免得夜長夢多!”杜明強頓了頓,又道,“萬一有什麽變化,下周裝貨的時候還能有一次和劭師傅商議的機會。”
“別再變化了,就在下個周五!”平哥做出拍板的手勢。這種事情商議好了就不能拖,而且監舍現在還空著兩個床位,萬一安排了新囚犯進來,那又節外生枝了。所以必須越快越好!
阿山和杭文治也沒什麽不同意見。接下來四人又針對行動中的細節部分進行了商談。他們都是心思縝密之輩,一輪輪地磨下來,計劃也越來越完備,幾無滴水之漏。不過這種事情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真到了實施的時候能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幾率就不錯了。大家都清楚這種局麵,但他們每個人也都有要為之一搏的理由。
平哥在監獄中蟄伏了多年,本來已無意再涉江湖。但外麵的世界忽然間風雲變幻,一直壓製著他的鄧驊居然死了。這讓平哥沉寂已久的內心又悸動起來,他要出去,趁著自己還沒有老去,他要重新打出一片天下。
阿山則沒有平哥那樣的雄心壯誌,他越獄的原因就是想保住自己的一條命而已。因為隻要困在監獄裏,那樁積案就是他永遠無法掙脫的枷鎖。前一陣他把那案子栽贓在黑子身上也是冒險之舉。張海峰那邊當然會把這事操作得死死的,但複審的權力終究在刑警隊那邊。到時候搞不好還會弄巧成拙,引火燒身!所以現在有機會逃走,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
杜明強要越獄的理由看起來不那麽充分。畢竟他是這四人組裏唯一的短刑犯,越獄這事帶給他的風險和收益似乎不成比例。平哥對此也曾有過質疑,杜明強卻隻是笑而不語。後來平哥也不多話了——不管這小子什麽目的吧,有他作為同伴總比作為對手要好得多。如果問多了,他忽地改變主意可大大的不妙。
作為這次行動的發起者,杭文治越獄的決心自然最為堅定。他蒙冤入獄,被判了無期,而家中老母親又重病不起……這一切都足以讓人深信:隻有越獄才是他衝破壓力的唯一出路!
這一夜沒人睡得踏實。計劃既確定下來,便意味著他們已然沒有退路。一個星期之後,他們的命運必將走向一個轉折點。是天堂,還是地獄?每個人都在這番難卜的猜測中輾轉反側。
好在第二天是周六,沒有生產任務,所以前夜休息不好對大家也沒什麽影響。隻有杭文治看起來要苦惱一些,當別人放風活動的時候,他卻被管教叫走了。個中原因早已不是什麽秘密,定是張海峰又叫他去給自己的兒子輔導功課。
杭文治隨管教來到張海峰的辦公室,張天揚果然已在等著自己。於是兩人便即開始討論這一周攢下來的疑難習題。張海峰對杭文治已足夠信任,他特意去監區巡視了一趟,以給兩人創造清靜的學習環境。
臨近午飯的時間,張海峰帶回了三份工作餐,大家就在辦公室裏吃完。吃飯的同時張海峰檢查了一下兒子的學習進展,情況令他頗為滿意。於是他便用獎勵的口吻對兒子說道:“一會兒吃完飯你自己去前麵院子玩會兒吧。不準調皮搗蛋,也不準往後院監區那邊跑。”
張天揚欣然歡呼,三口兩口把飯扒拉完,一人下樓玩耍去了。等兒子走了之後,張海峰對杭文治說道:“有些情況我要向你了解一下。”
“您說。”杭文治放下手中的筷子,身體坐直。
張海峰“嗯”了一聲,繼續吃自己的飯,同時很隨意地問了句:“杜明強這兩天的情緒怎麽樣?”
杭文治無聲地笑了,反問:“您何不直截了當地問,他心裏是不是仍然充滿了仇恨?”
這話準確地點中了對方的心思。張海峰一怔,抬頭看向杭文治,後者居然也直愣愣地看著他,目光毫無避諱。
張海峰的臉色有些變了,他慢慢地咀嚼著嘴裏的飯菜,半晌之後才沉沉問道:“你什麽意思?”
“那天在禮堂裏,我聽到了杜明強對您的威脅,我也很了解杜明強是個什麽樣的人。而且我還知道,”杭文治眯起眼睛,語氣中透出些調侃的意味,“您害怕了。”
張海峰萬萬沒想到對方竟會說出如此放肆的話語,他勃然大怒,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咆哮道:“杭文治,我看你是聰明過頭了!”
杭文治卻並未被對方的態勢嚇倒,他悠然將身體靠向椅背,道:“我並不聰明,隻是您不太明智而已。我如果是您,就絕不會去招惹杜明強這樣的人。他是個短刑犯,和其他犯人是不一樣的,您在這裏再厲害,也治不了他多長時間。”
“我治不了他?!哈哈!”張海峰怒極反笑,“好,就算我治不了他,我治不了你嗎?我就奇怪了,你們一個個憑什麽這麽張狂?難道你也忘了,你自己是個什麽身份?!”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杭文治把眼鏡摘在手裏把玩了一會兒,然後他竟然對張海峰說,“您治不了我。”
張海峰瞪大眼睛看著杭文治,像是在看一個從未認識過的陌生人。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鍾之內,此人的神態和氣質已經有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現在他正從桌上拿起一張餐巾紙擦拭著鏡片,那悠閑的態度就像是個在辦公室裏喝著咖啡的白領。張海峰實在無法理解,這個素來卑微懦弱的苦囚,他這番悠閑的資本到底從何而來?
杭文治把眼鏡擦完重新戴好,他的目光似乎也因為鏡片的潔淨而清亮了許多。然後他開始解答張海峰此刻的困惑。
“您應該知道,我是因為搶劫罪進來的。”他用一種平淡的口吻講述著自己的故事,“有個女人,她欠了我很多錢。我找她索要的時候動了刀子。因為我對此前的債務關係無法舉證,所以才被定了這麽重的刑期。”
這些事情張海峰當然知道:也許這小子是有點冤,可現在還說這個有什麽用呢?你已經到了這裏就該認命,好好適應新的環境才是正途。他的目光長時間駐留在杭文治臉上,懷疑對方是不是心理壓力太大,以至於腦子出了點毛病。
不過杭文治顯然有別的想法。他忽然笑了笑,道:“如果有一天這女人承認她欠過我的錢,那我的罪名就不能成立了,對嗎?”
張海峰終於聽出些名堂,猜測道:“那女人悔悟了?”
杭文治抬手推了一下鏡框,說:“您想得還是有些簡單。事實上是我控製著那個女人,我讓她報警,警察才來抓我;同樣,如果我讓她翻供,她就會翻供,然後我就能從這裏出去了。”
對方說得越明白,張海峰卻越糊塗。他隻覺得雲裏霧裏的,混沌一片。
而杭文治還在喋喋不休:“所以你治不了我,就像你治不了杜明強一樣。”
“你們做假案?”張海峰暫時隻能得出這麽個結論,他的腦子飛速地轉了片刻,漸漸沉下心來,他知道自己不能總跟著對方的思路走,這樣太被動了,必須穩住陣腳展開反擊。想到這裏,他便冷冷地說道:“我要向相關部門進行通報。不管你懷有什麽目的,請先離開我的監獄,這裏隻收留應該收留的人。你和那個女人之間的事,去跟刑警隊的羅飛說去吧。”
“如果我真的見到羅警官,那我要說的可不止這一件事。”杭文治把身體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道,“我還想說說小順的死,還有你加在黑子身上的那起命案。”
張海峰的心一沉。他知道自己碰上了一個難纏的對手,不幸的是,自己的軟肋已經被對方攥在手心。而另有一件事情更加可怕:他至今也不清楚這隻披著羊皮的狼到底想幹什麽。
“你為什麽不問問我的目的?我為什麽要做一個假案,把自己扔在這個鬼地方?”杭文治替對方把這個問題拋了出來。
張海峰用沉默等待著。對方既然自問,那必然會有自答。
果然,片刻之後杭文治就按捺不住了,他微笑道:“你應該問我的,問了之後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緊張。因為我的目的和你的利益正好是一致的,我們其實是同一條戰線上的戰友。”
張海峰“哼”了一聲:“那就別賣關子了,把話說透吧!”
“我到這裏來隻有一個目的。”杭文治的眼神忽然一凜,竟閃出一絲魄人的凶光,然後他咬著牙說道,“我恨杜明強!”
這個答案太過突兀,讓張海峰有些摸不著頭腦,他隻好又問了一句:“為什麽?”
杭文治卻不願多說了,隻道:“為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倆現在有了共同的利益。”
“笑話。”張海峰冷冷地駁斥對方,“我和你有什麽共同的利益?”
“你肯定不想讓杜明強離開這裏,因為杜明強對你已經恨之入骨!”杭文治不緊不慢地說著,“你毀壞了他最心愛的物品——那張CD。你不知道那東西對他有多重要!他永遠不會原諒你的,他會報複。而他的目標就是你的寶貝兒子。”
張海峰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桌麵上,那裏鋪著兒子的作業本,看著封皮上的那幾行字,杜明強那咬牙切齒的聲音仿佛又在他的耳邊響起。
“芬河小學五(2)班,2號樓203房,張天揚。”
杭文治的目光順著張海峰而去,然後他歉然地咧了咧嘴:“對不起,我並不是故意讓杜明強看到這個地址的。天揚是個好孩子,我也不想他受到傷害。”
張海峰的雙手攥成拳頭,重重地敲在桌麵上:“有我在,誰也傷害不了他!”
“你真的不了解杜明強。”杭文治沉重地搖著頭,似乎在替張海峰感到悲傷,“但你至少聽說過他做的事情吧?當他想要殺一個人的時候,還從來沒有失敗過。”
張海峰沒有說話,但他釘在桌麵上的拳頭卻已在微微顫抖。是的,他聽說過杜明強的事情,據說對方就是那個網絡瘋傳的可怕殺手Eumenides。也正是因為如此,羅飛才會把這個人送到自己這兒來。他自己並不懼怕對方,可是,當兒子也要被拖入這個戰場的時候,他便無法控製發自內心的惶恐。
杭文治這時伸出一隻手來,握住了張海峰的拳頭:“我可以幫你阻止他。”
明明知道對方是在誘導自己,可張海峰還是無法自拔地陷了進去,他不得不問道:“怎麽阻止?”
“很簡單。”杭文治的身體進一步湊近,然後他輕輕吐出三個字來,“殺了他。”
“什麽?”張海峰難以理喻地看著杭文治。後者鬆開手,把身體又靠向椅背,說道:“這是你的地盤,你能做到的。”
“你開什麽玩笑?”張海峰瞪著眼睛,“這是監獄,不是私人刑場!”
杭文治在鏡片後麵翻了翻眼皮,目光倏地變得犀利起來:“我可以幫你。”
“你能幹得過他?”張海峰根本不信,“你就別給我添亂了!況且小順剛死,我已經焦頭爛額的。這要再出什麽事,沒準我自己都會被送進號子裏!”
“張頭,你理解錯了。我隻是幫你找個殺他的理由。你殺了他,不僅不會有麻煩,而且是大功一件。您甚至可以重新獲得調動的機會,到局機關繼續去追求美好前程。”
張海峰的心怦然一動。他沉默了一會兒,目光則再次遊離到兒子的作業本上,最後他終於問道:“你能找到什麽理由?”
“越獄!”杭文治胸有成竹地笑道,“您覺得這個理由足夠充分嗎?”
第十章 龍魚宴
天子山莊別墅區——整個省城最尊貴的私家領地。這裏的每一幢豪宅都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而中央水景北側那幢最氣派的三層別墅正是鄧驊的家庭住所。
一對母子正手牽手走下別墅門前的台階。那女子時近中年,芳華宛存,隻是眉角處已難掩歲月的溝壑。她緩步到達路麵之後,忽地鬆開兒子的手,獨自轉身麵向大門而立。她那秀美的雙眼中波光盈動,流露出眷戀滄桑的神色。
一輛黑色的小車早已在不遠處靜靜等候。駕駛座上的男子從車裏鑽出來,他快步走到那對母子身旁,輕聲說道:“夫人,請上車吧。”
女子閉起眼睛,無聲地歎了口氣。她正是鄧驊的遺孀,也是這幢別墅的女主人。在她閉眼的同時,那些曾經的富貴尊華就像五彩的泡沫一樣一一幻滅,空留下令人心悸的殘破回憶。
一隻瘦弱的胳膊挽住了女人,讓後者的思緒重新回到現實之中。伸出胳膊的男孩是鄧驊的兒子鄧箭,與父親的強悍霸氣相反,這孩子的性格卻過於柔弱文靜,這與他長期和母親相伴不無關係。
鄧妻轉過身,當她看到鄧箭的時候,眼神中便又恢複了幾分生氣。不管什麽時候,兒子總是母親最大的財富,隻要這筆財富沒有失去,母親就有充足的理由好好地活下去。
母子倆手挽著手,相互攙扶著向停車處走去。侍候在一旁的男子搶兩步上前幫他們打開了後座車門,這個男子自然就是鄧家最忠實的仆人——阿華。
待鄧氏母子上車坐穩之後,阿華關上後門,自己繞到車頭鑽進了駕駛室。車本來就是點著火的,所以他隻需要輕輕一掛擋位,車輛便穩穩地向前啟動了。
小車在風景如畫的別墅區內穿行,兩邊的綠樹紅花漸次掠過。鄧箭把臉貼在車窗上向外看了一會兒,忽然低聲說道:“媽,我不想走。”
女人沒有說話,隻是湊過身去攬住兒子,下巴則緊緊貼在對方的後腦勺上。
阿華往後視鏡裏瞟了一眼,說:“國外可好了。那裏的大人小孩都很懂禮貌,環境也好,天特別藍,而且人少,不像我們國內走到哪裏都是鬧哄哄的。”
麵對這番誘惑,鄧箭卻顯得無動於衷。於是阿華停頓了片刻,又道:“到了國外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了,和你的小朋友們一塊兒,不會再有人整天跟著你。”
鄧箭終於露出些期待的神色,他轉頭看著自己的母親,求證似的問道:“真的嗎?”
鄧妻點了點頭,同時疼愛地幫兒子捋著鬢角淩亂的發梢。
鄧箭興奮地把身體全都轉過來,然後他用雙手扶著前排駕駛座的椅背,湊著腦袋問阿華:“華哥,國外這麽好,你怎麽不和我們一塊兒走呢?”
阿華略微一愣,笑道:“我就不用去了,國外已經有一個大哥哥在等著你們,他會照顧你們的。”
鄧箭眨了眨眼睛,又問身旁的母親:“國外是哪個哥哥?”
鄧妻柔聲道:“大揚哥哥,你很小的時候見過他,還記得嗎?”
“大揚哥哥……”鄧箭的眼神有些迷茫,他在記憶中搜索了一會兒卻沒什麽進展,隻好去問阿華,“他和你一樣厲害嗎?”
“他可比我厲害多了,他是斯坦福大學的博士。他會帶你去念最好的學校,教給你很多很多有用的知識,你以後會成為一個科學家。你不是一直都想當科學家嗎?”說話的同時,阿華已經將車駛出了天子山莊。前方的大路通往省城機場。
鄧箭凝住目光,他開始想象這個比阿華還要厲害的大揚哥哥,開始想象即將到來的全新生活。
這時卻聽鄧妻說道:“阿華,你也可以走的,為什麽不和我們一起走?”
阿華搖搖頭:“我去幹什麽?那邊根本不適合我。大揚會用他的方式保護你們,你們不用再擔驚受怕地過日子,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生活嗎?如果我去了,反而會拖累你們。”
鄧妻不說話了。的確,經曆這麽多風風雨雨之後,她已經無法分辨阿華究竟是在保護他們,還是在破壞他們正常的生活。
片刻的沉默之後,阿華幽幽地說道:“我現在終於明白,鄧總當初為什麽要把我們兄弟幾個分開,而且還不允許我們私下來往。”
“嗯?”
“鄧總是在給你們娘倆安排後路。我們幾個分得越遠,你們以後的選擇麵就越大。就好比現在,不管你們想要什麽樣的生活,都能夠找到值得信賴的人。而我隻是你們的一種選擇而已,你們要離開了,又何必留戀?我自然會找到我的歸宿,當鄧總選擇我當貼身保鏢的時候,這個歸宿就已經確定了。”
女人無聲地看著阿華的背影,他的雙手握在方向盤上,堅實有力,對前路從不會有任何的猶豫。隻是在他右手的手腕上,那串佛珠卻始終搖擺不定。
女人知道自己無力改變這個男子的軌跡。她隻能苦笑了一下,換了個話題問道:“阿治呢?我們要走了,他也不來送一下。”
阿華斟酌了一會兒,說道:“他不方便過來。鄧總送他走的時候交代過,以後沒有特殊情況,不可以再和龍宇集團的人有任何接觸。”
今天還不算是特殊情況嗎?女人在心中想著,不過這話終於沒有說出來。
兩個小時之後,阿華把鄧箭母子送上了前往美國的飛機。他肩頭的一副重擔終於落了下來。大揚,這個在美國的兄弟會處理好接下來的事情。他是如此地信任對方,雖然他們已有十多年未曾謀麵。
而他肩頭還有另一副擔子,這個擔子不處理好,他仍然無法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從機場出來之後,阿華驅車直奔省人民醫院。到了病房的門口,卻見馬亮正抱著胳膊縮在塑料椅子上打盹,睡得歪頭咧嘴的。他便上前去踢了對方一腳。
馬亮從睡夢中驚醒,揉揉眼睛一看是阿華,連忙跳起來:“華哥,你可來了。”一邊說還一邊擦著嘴角掛著的口水。
阿華道:“讓你陪著明明,你怎麽跑外頭睡覺來了?”
“我被明明趕出來了。”馬亮狼狽地撓著頭發,“而且……明明一天都沒吃飯。”
阿華皺起眉頭:“怎麽回事?”
馬亮衝病房裏努努嘴說:“你進去看看就明白了。”
阿華不再和對方饒舌,他推開虛掩的房門走進了病房內。卻見明明脊背衝外躺在病床上,看樣子好像在生悶氣似的。床前的櫃子上則放著一份病號飯。
阿華走上前在飯盒上摸了摸,已經沒什麽熱氣了。於是他便把那盒飯送到病房配備的微波爐裏開始加熱。
明明雖然沒有轉身,但已經聽出了來人的舉動,便開口道:“我已經說過了,除非你們把鏡子拿來,否則我是不會吃飯的。”因為咽喉受到灼傷,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全無以前那銀鈴般的悅耳動聽。
“鏡子?”阿華一愣,他沒想到對方不吃飯原來是為了這樣的要求。而明明則聽出了他的聲音,驚喜地翻過身來,叫道:“華哥!”
“你想要鏡子?”阿華看著明明的臉。那是一張令人難以卒睹的麵龐,不過這樣的麵龐阿華早已不是第一次見到。曾經有另外一個人,他的麵容或許比明明此刻還要恐怖,阿華每每想到那個人的時候,心中便充滿了憎恨和敵意。
當然了,當阿華看著明明的時候完全是另外一種感覺。那是一種揪著心尖尖的憐惜和酸痛,這感覺如此特殊,阿華此前還從未體驗過。
即便鄧驊死在他眼前的時候都沒有。
“我要鏡子。”明明堅定地回答,“我有權利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模樣!”
阿華靜靜地看著明明,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內心的情緒,然後他回答說:“是的,你有這個權利,但是你不能把吃飯這件事情作為申請權利的籌碼。你必須先吃飯,你把飯吃完了,我就會給你一麵鏡子。”
阿華說完這番話的同時,微波爐也停止了轉動。他把熱好的病號飯端出來,親手送到了明明的床前。明明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像是一個任性的孩子見到了自己最敬愛的師長。她的怨氣已消散無蹤,隻喃喃地問道:“你不會騙我吧?”
阿華認真地回答說:“我從來不會騙人。”然後他俯下身,輕輕托著明明的脖頸,把她從病床上扶坐起來。明明微閉著眼睛,殘缺的麵龐上竟也浮現出一絲笑意。當阿華把溫熱的飯盒送向她手中的時候,她立刻乖乖地接過去,同時說道:“我相信你,我把飯吃完,你一定會給我鏡子的。”
阿華點點頭。他看著明明把第一勺飯菜送入口中之後,便起身走到病房門口。馬亮正探頭探腦地往屋裏張望,阿華對他說道:“你去找一麵鏡子來。”
“什麽?”馬亮往走廊裏退了一步,壓低聲音道,“你真給她鏡子?她這副樣子,一照鏡子還不瘋了?!”
阿華眉頭一蹙:“我讓你拿你就拿!”馬亮不敢多說,吐著舌頭一溜煙準備去了。他的動作麻利得很,不消三兩分鍾就從護士值班室找來麵小圓鏡,忙不迭地送到阿華手中。後者拿著那鏡子複又進到病房內,不過他沒有立刻把鏡子給明明,而是先坐在床邊看著明明把飯菜吃完。
終於,明明把空蕩蕩的飯盆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她看著阿華,雖不說話,但用意已非常明了。
阿華問:“你確定了嗎?真的要看?”
明明的嘴唇咧了咧,像是在苦笑:“難道我能永遠都不看嗎?”
阿華不再說什麽,他把那麵圓鏡遞了過去。明明用雙手抓住那鏡子,然後她慢慢地將鏡麵翻轉過來,直到看到鏡子裏的那張扭曲可怖的麵龐。
阿華本以為明明會尖叫、會痛哭。可是都沒有,他隻看到女孩那雙如枯枝般萎縮的手慢慢地顫抖起來,然後有一個聲音在嗚咽著問道:“為什麽還要讓我活著?為什麽還要讓我活著?!”
那語調如寒冰一般絕望,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氣。
阿華握住明明的手,他用堅定的力量製止了對方的顫抖,鏡子穩定下來,更加清晰地映照出明明鬼魅般的容顏。
“你必須活著。不管是為了殘害你的人,還是為了愛你的人。”阿華緊盯著明明的雙眼說道,“我會為你報仇,我要讓那些殘害你的人遭受到更加痛苦的折磨!我要你見證他們的結局,所以你得活下去!而對於那些愛你的人,他們的愛並不會因為你的容顏而改變,為了他們,你同樣得活下去!”
明明的眼波開始流動,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不曾失卻光彩的角落。阿華似乎被這番光彩感染了,他俯下身,嘴唇貼在了明明的眼角。隨即他感到有大量的液體浸漫出來,鹹鹹澀澀的,幾乎要封塞住他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病房門口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阿華放開明明的身體,循聲看去,卻見馬亮倚在門邊,手裏拿著個電話晃了一下。
明明自己伸手擦了擦眼角,道:“你有事情?快去處理吧。”
阿華點點頭,轉身走到病房,順手把房門反帶起來。馬亮把手裏的電話遞給他,嘴唇不出聲地幹動了幾下。
阿華辨出對方吐出的是三個字:“高老二。”他對此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接過電話便直接應道:“喂,高老板嗎?”
“阿華兄弟啊!”高德森總是一副熱情洋溢的勁頭,“我送給你的禮物收到了吧?”
“收到了。”阿華沉默了一會兒,問,“我們什麽時候見麵?”
高德森哈哈笑了起來:“你看看。以前我是約你約不著,現在你倒比我著急了。不過我這個人最喜歡成人之美,既然你著急,那就盡快——就約在明天中午吧。”
阿華又問:“在哪裏?”
高德森道:“龍宇大廈。”
阿華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龍宇大廈一度是龍宇集團的總部,鄧驊死後,警方開始查辦龍宇集團,龍宇大廈作為集團資產也被罰沒。前不久省城法院對龍宇大廈進行了公開拍賣,高德森高調入手,現在已經成為了龍宇大廈的新主人。不過雙方的物管到目前為止還未進行交接,高德森急吼吼地便要坐鎮龍宇大廈會見阿華,究竟是個什麽用意?
高德森猜到阿華所想,便又笑道:“阿華兄弟,我知道龍宇大廈現在還是你在管理,明天我的人會來接管大廈。不過在此之前,我算得上是你的新主人,你即便不想幹下去了,也得站好最後一班崗吧?”
高德森說話的聲音很大,一旁的馬亮也聽了個分明。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憤憤不平地罵了句:“呸!你算個什麽東西!”
阿華卻不動聲色,他似乎坦然接受了自己此刻的身份,隻問:“那高老板明天過來,我需要準備些什麽?”
高德森說:“在金龍廳準備一桌酒宴吧。等我的人過來之後,你就不再負責大廈的物管了,到時候你是我的客人,我們就在大廈十八層的金龍宴廳,邊喝邊聊。”
“宴會上的酒菜呢?”阿華接著問道,“我來準備嗎?”
“酒菜嘛,我隻有一個要求。”高德森“嘿”了一聲,說,“我想嚐嚐鄧總養的那條金龍魚。”
阿華一怔,然後默然掛斷了電話。一旁的馬亮早已瞪圓了眼睛:“操他媽的,這姓高的也太囂張了吧?”
阿華佇立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之後他的思緒才回複過來,對馬亮道:“走,和我去龍宇大廈!”
半小時後,兩人驅車來到了龍宇大廈前的廣場。作為省城昔日最繁華的權勢中心,這座大廈早已不複往日的輝煌。除了一些負責日常維護的物業人員之外,曾經在大廈內叱吒風雲的集團精英均已作鳥獸而散。整幢大廈冷冷清清,在這個華光紛繁的夜晚也找不出幾扇亮著燈火的暖窗。
阿華身為大廈主管,此刻卻沒有心情自怨自艾,他帶著馬亮直奔十八樓,這裏正是整幢大廈最為核心的區域。
狹長的走廊盡頭是鄧驊生前所用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左手邊是一個寬敞的會議室,右手邊則是一個宴會廳。
能得到鄧驊宴請的都不是一般人,所以這個宴會廳自然也極盡奢華之能事。光是宴會廳的裝修就花費了百萬元,其中那條產自伊朗的真絲地毯據說已有好幾百年的曆史,鋪在地麵上比鍍一層黃金的代價都要昂貴;廳內的桌椅櫥櫃都是昂貴的紅木製品,任何一件放到拍賣品市場上都會讓收藏家們趨之若鶩;在宴會廳門口處陳列的那個酒櫃看起來倒不起眼,但櫃中存放的各類美酒卻能讓最苛刻的品酒師為之咂舌;當客人們享用佳肴的時候,他們可能不會想到,這裏所用的餐具均出自明清官窯,任何一件的價值都不會低於腳下那條名貴的異國地毯。
有幸光顧過這個宴會廳的客人無不驚歎於遍布在廳內的豪華陳設,但隻有極少數人才懂得:整個宴會廳中真正的寶物並不是這些地毯、紅木、美酒、瓷器,而是在水族箱裏養著的一條魚。
那是一個碩大的水族箱,大到布滿了整整一麵牆。水族箱朝向宴會廳內的一麵是全封閉的,渾然一體地嵌在牆內,而這麵牆又正對著宴會廳的入口,讓甫一進屋的客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是來到了金碧輝煌的海底龍宮。
不過這碩大的水族箱裏卻隻養了一條魚,一條半米多長的金龍魚。這條魚渾身上下金光閃閃,沒有一絲雜色,當它在水裏遊動的時候,真的就像是一條金龍在牆麵上往來飛舞。
沒有人知道這條品相純正的金龍魚到底價值幾何,隻是坊間傳聞:十多年前鄧驊的勢力剛剛興起,有一次和東南亞的老板做毒品生意,結果那老板的手下有一個是雲南公安的內線,整個交易現場被警方一鍋給端了。鄧驊損失了大量資金和兩個得力的手下幹將,他一怒之下帶人殺到雲南邊境,直接把前來談判的東南亞老板給綁架了。按鄧驊當年的行事風格,那老板難逃一死,不過最終此人卻得以生還,救他性命的就是這條金龍魚。據說這條魚經過印度高僧開光,能保佑主人一世富貴,並且有逢凶化吉的奇效。東南亞老板將此魚獻給鄧驊,算是抵償了後者的損失。
不知是否是受到東南亞老板絕境逢生的心理暗示,鄧驊對這條魚極為鍾愛,此後十多年的時間裏一直伴在身旁,而他的“事業”從此之後也果然是蒸蒸日上。龍宇大廈建成之後,鄧驊專門在宴會廳內修葺了這麵“水族牆”,讓此魚也能安享世間的富貴榮光。
曾經如日中天的鄧驊肯定沒有想到,當他被刺殺身亡之後,這條金龍魚的命運也會走到一個轉折的關口。
阿華進了宴會廳,他站在那麵水族牆前駐足凝望,像是在凝望一個逝去的時代。那金龍魚兀自在水中倏忽往來,渾身金光閃耀,霸氣十足。
阿華這一站足足有半個小時,最終他對馬亮說道:“去把魚撈出來吧。”
馬亮訝然地咧著嘴:“華哥,你真的要……”
“鄧總都已經去了,這魚想必也孤獨了很久……”阿華頓了片刻,悠悠地歎道,“一切都該結束了,你想留也留不住的。”
第二天,阿華早早便來到了宴會廳。他在餐桌的客位上坐好,從這個中午開始,他便不再是龍宇大廈的主人了。在沒人打攪的一個多小時裏,他一直在看著桌子對麵的水族牆發呆。現在那塊玻璃後麵隻有一片澄清的液體,金龍魚已然不見蹤跡。
十點來鍾的時候,馬亮端進來一個大盤子。盤子配著碩大的純銀圓蓋,蓋子不揭開便看不到裏麵盛放的東西。馬亮把盤子放下,欲走還留地磨蹭了一會兒,終於問道:“華哥,要不要安排幾個兄弟……”
阿華搖了搖手:“沒意義的,你們都走吧。”
馬亮無奈,隻好轉身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又聽見阿華叫了一聲:“等等。”他連忙停下腳步,回頭期待地看著阿華。
阿華卻隻是一揚手,將某件東西拋了過來,口中說道:“接著。”
馬亮翻手接了個正著,定睛看時,原來是一串暗紅色的佛珠。
“把這串珠子捎給明明,讓她以後戴在手腕上,能保她的平安。”阿華認真地說道。
馬亮倒笑了:“華哥,你什麽時候也信這些婆婆媽媽的東西了?”見阿華瞪起了眼睛,他忙又吐了吐舌頭,改口道,“行行行,你放心吧,我這就過去讓明明戴上。”
阿華便沒什麽廢話了,揮揮手說:“你走吧。”
馬亮離去之後約半個小時,又有人來到了宴會廳,這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陌生小夥子,衣著得體,儀表堂堂。
“您是華哥嗎?”小夥子站在門口彬彬有禮地問道。
阿華點點頭。
小夥子鞠了個躬:“華哥好。我是天方物業管理公司的經理,我姓趙。高總指派我今天過來,接收這幢大廈的管理權。”
阿華打量了對方兩眼,說:“讓你的人進來吧,我的人一早就已經撤完了。所有的鑰匙和檔案文件都在一層的物業辦公室,我留了個兄弟等在那裏,你直接派個人過去交接就行。”
“好嘞,謝謝華哥。”趙經理退出了門外。七八分鍾之後,卻聽樓層中腳步聲響,卻是新的管理力量已經進入。不過這些人並沒有闖入宴會廳,隻是在走廊兩側分道而立。
阿華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淺淺地啜飲起來。又過了片刻,忽聽得走廊裏眾人齊聲高呼:“彬哥好!”
被稱為“彬哥”之人並無回應,隻是快步走向宴會廳。在他進門的瞬間,阿華抬起頭看著對方,啞然失笑。
來人身寬體健,一頭暗黃色的卷發。此人說起來阿華和他也是老相識了,不過在阿華麵前他一直都被稱作“豹頭”。
豹頭回視著阿華,神色有些尷尬,片刻的遲疑之後,他終於還是叫了聲:“華哥。”
“行啊。”阿華帶著三分調侃說道,“你現在又是‘錢總’,又是‘彬哥’的,我都不敢認你了。”
“華哥說笑了。”豹頭這時恢複了鎮定,不卑不亢地說,“不管叫什麽,都隻是混碗飯吃。”
阿華輕輕轉著手中的茶杯蓋子,蔑然一笑:“賞你飯吃的高老板呢?我已經等他很久了。”
“華哥,不好意思了,現在這幢大廈是高總的產業,有些規矩還得請您客隨主便。”豹頭一邊說一邊向阿華走過來,手裏則亮出一個黑色的長匣子。
阿華認得那東西是個便攜式的安檢儀。以前他負責大廈安保的時候,也經常用這樣的儀器檢查來客是否攜帶危險物品。沒想到時過境遷,現在卻是他自己要接受別人的檢查了。他倒也配合得很,二話不說站起身,平舉起雙手等待著豹頭。
豹頭手中的儀器在阿華周身上下過了一遍,沒發現什麽狀況。他往後撤了一步,道:“華哥,您請坐吧。”
阿華坐下說:“現在你們的高老板可以安心赴宴了吧?”
豹頭卻不搭腔,手裏拿著安檢儀又在宴會廳裏前前後後轉了一圈,直到確信屋內不會藏有任何危險物品之後,他這才掏出個對講機來,打開頻段說了句:“幹淨了。”
豹頭走前走後的當兒,阿華隻顧自己飲茶。這會兒見對方忙完了,便笑著說了句:“真沒看出來,你在這方麵也是個人才。”
豹頭露出一絲苦笑:“華哥以前認為我隻會打架?其實我還可以做很多事情。”
阿華“哦”了一聲,說:“那確實是我走眼了,沒能人盡其用。”話雖這麽說,他心中卻並無任何惋惜之意。在他看來,一個屬下最重要的是“忠心”二字,若沒有這兩個字,再大的才華又有什麽用?你越是給他重權高位,反倒越是危險。
三五分鍾之後,走廊中又有腳步聲響起,門外的小弟人人肅立,不敢喧嘩。豹頭則走到門口,擺出恭迎的架勢。阿華精神一凝,料想這次該是高德森來了。
果然,一行五人很快出現在阿華眼前。中間的那個男子鷹鼻梟目,正是高德森,在他身體周圍則侍立著四個健碩的黑衣保鏢。
阿華回憶第一次和高德森見麵的時候,對方隻是一人一狗,絕無這麽大的排場,現在僅僅過了半年,變化竟如此之大。不過再深入一想,卻又釋然。
這麽大的排場並非刻意招搖顯擺,其實也是迫不得已。半年之前,高德森偏安於省城一隅,並無太多的樹敵,半年之後的局勢卻大不相同:他的勢力在省城風生水起,威名顯赫的同時也招惹了眾多仇家。如果他還像以前那般低調隨意,隻怕隨時都會有性命之憂。
這般曆程阿華以前在鄧驊身邊的時候早已感同身受。道上的人都說龍宇大廈象征著省城最高的權勢,並且內部的防禦係統密不透風,哪一個不想占之而後快?可是又有幾人能理解,當你進入這大廈之後,其實也就進了一座禁錮自由的監獄。
高德森一見到阿華便滿臉堆笑:“阿華兄弟,讓你久等啦!”一邊說一邊在阿華對麵坐下來。那裏擺著一把華貴寬敞的太師椅,正是席間的主座,以前鄧驊便常坐鎮於此招待重要的訪客。座椅背後就是那麵碩大的水族牆,昔日水波中金光閃動,映著鄧驊寬健的身軀,隱然有霸王之氣。今天高德森倒是占了這個位置,無奈他身形偏於瘦弱,與寬大巍峨的座椅似乎有些不配,而他身後的水牆中也是空空如也、金龍難覓。
四個黑衣保鏢分散而立,兩個守在了門口,另兩個負手站於高德森身後兩側。高德森又衝豹頭招招手:“阿彬,你和阿華兄弟一場。今天不要見外,坐下來陪你華哥喝兩杯吧。”
豹頭應了一聲,坐在阿華身邊。阿華暗自冷笑,心知陪酒隻是麵上的說法,豹頭真正的作用卻是要貼身看著自己罷了。
高德森抱著雙臂,目光在宴會廳掃了一圈,頗有躊躇滿誌之意。最後他盯住了擺放在圓桌中間的那個銀質餐盤,笑問:“阿華,這就是你準備好的美味吧?”
阿華默然點了點頭,好像沒什麽心情說話。
高德森衝身後招了招手說:“打開。”一個保鏢上前半步,彎腰揭開了蓋在菜肴上的銀盤。待氳在盤子裏的熱氣蒸騰散盡之後,一條碩大的魚兒便露了出來。隻見那魚扁身闊體,顎邊兩條長長的龍須,雖然已被蒸熟,但渾身上下魚鱗尚在,金光閃閃,令人過目難忘。
“好一條金龍魚!”高德森由衷讚道。他看著那魚欣賞了一會兒,轉目問阿華,“你知不知道這條魚最喜歡吃什麽?”
阿華沒有正麵回答對方的提問,隻說:“高老板對這條魚倒是感興趣得很。”
高德森忽地一歎:“其實我並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宴會廳,這條金龍魚,我也早就見識過。唉,那段記憶,已經陪我度過了十一年。”
十一年前阿華還不在鄧驊身邊,不知道當時曾發生過什麽。他看出對方有懷古慨今的意思,於是也不追問,隻等對方繼續往下說。而高德森把身體靠在寬大的太師椅上,果然要開始侃侃而言。
“那時候,龍宇集團的勢力還沒到後來如日中天的地步,我也不是什麽高老板,隻是跟著一個大哥混江湖。我那個大哥雄心很大,一度想要和鄧驊爭奪對省城的控製權。隻可惜他並不是鄧驊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已經一敗塗地。後來我便向那大哥提議,與其繼續以卵擊石,還不如暫時委曲求全,先給兄弟們留條後路再說。我大哥再三斟酌之後,終於接受了我的建議。他托了中間人向鄧驊求情,希望雙方能夠握手言和。沒多久,中間人就帶回了鄧驊的回複,鄧驊邀我大哥到龍宇大廈赴宴。”
阿華聽到這裏“哦”了一聲,道:“你大哥倒也算個人物。”
高德森明白阿華的語義:“那當然,能被鄧驊邀到龍宇大廈赴宴的人,不管是朋友還是對頭,至少都是鄧驊能看得上眼的人物。我大哥也感覺鄧驊很給麵子,便答應赴約。到了約定的那天,我陪著大哥來到龍宇大廈,來到了這間宴會廳。”
高德森再次舉目四顧,似乎在尋找往昔的回憶:“那天接到鄧驊邀請的一共是三個人,個個都是省城道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大家見麵之後寒暄了一番,神色間卻有些尷尬。我陪在大哥身後,多少聽出一些眉目,原來這三人都是鄧驊最近兩年來擊潰的對手,大家此行的目的也都一樣,希望勝局在握的鄧驊能放自己一條生路。這三人聊了一會兒,各自落座。鄧驊卻是最後才來的。他一進屋就坐在了這個位置上,背後的金龍魚往來遊動,那番氣勢我至今都難以忘記。”
高德森一邊說一邊輕撫著太師椅的把手,品味著某種美妙的感覺。片刻之後他繼續說道:“那天的宴席很豐盛,菜好,酒也好——可惜我身為小弟,隻能在大哥身後站著,沒機會一飽口福。鄧驊頻頻舉杯,熱情得很,那樣子好像已經忘掉了以前的恩怨。不過他再怎麽熱情和氣,容顏中卻總有一副掩蓋不住的威嚴,令人不敢正視。在座的幾位客人隻好小心翼翼地陪著,惴惴不安。後來我大哥見鄧驊始終不提正事,就主動端了酒敬對方,並且表達了賠罪的意思。鄧驊痛快得很,端起杯子一口幹了,說:‘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你們幾個能來這裏喝酒,就是給了我麵子,喝了這頓酒,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他這麽一說,幾位大哥才放寬了心。大家你來我往,有吃有喝的,不亦樂乎。不過我卻有些擔心。別人且不說,我大哥那兩年和鄧驊拚得你死我活,這事能這麽輕鬆就過去了?鄧驊越是不動聲色,這裏麵積攢著的能量就越可怕!而後來發生的事情也印證了我的擔憂。”
這故事說到這裏,已足夠吊起聽者的胃口。便是阿華也忍不住要問道:“後來怎樣?”
高德森的目光轉回來,又盯住了桌上的那條金龍魚,然後他幽幽說道:“當幾位大哥酒足飯飽之後,鄧驊忽然放下筷子起身,他指著身後的那個魚缸,請大家賞魚。在座的當然極力奉承,直誇這條魚好。鄧驊看起來很高興,講了一通這魚的妙處。最後他又想起什麽似的,歎道:‘唉,我們倒是吃飽了,可這麽好的一條魚,它還餓著呢!’於是大家紛紛建議趕緊給魚兒喂食。鄧驊這時便提出了一個問題……他問:‘你們知不知道,這條金龍魚最喜歡吃什麽?’”
先前高德森正是用這個問題作為引子揭開了那段十一年前的往事,而他此刻語調極為森然,顯然是這個問題的答案非同尋常。在場眾人全都豎起了耳朵,等待著他的下文。
高德森繼續說道:“那三個大哥各自胡亂猜了一通,卻沒有一個猜對的。後來鄧驊搖搖手說:‘你們恐怕猜不到。因為這魚最喜歡吃什麽,連它原先的主人都不知道,而我也是偶然才發現的——這條魚的主人原先是個東南亞的老板,這個人得罪了我,被我抓住。他就獻了這條金龍魚出來,想求一條生路。我一見這魚就非常喜歡,不過又不甘心輕易饒了對方。於是我就讓那家夥拿一隻眼睛來喂魚,如果魚兒愛吃,我就放了他。那家夥為了活命,真的剜了自己一隻眼睛扔進魚缸裏,結果魚兒吃得歡快無比——嘿嘿,我後來又養了這魚多年,再也沒見它吃食吃得那麽香。所以這魚最愛吃的東西,原來卻是人的眼睛!’”
高德森模仿著當年鄧驊說話時的語氣,不急不緩,悠然自若,就像在寵物市場中的閑聊一般。但深藏在那番話語中的寒流卻令人不寒而栗。聽者幾乎難以想象那個東南亞人的慘景:剜出自己的一隻眼睛,然後卻要用剩下的一隻眼睛巴巴地看著,企盼魚兒將自己漂浮在水中的眼球一口吞下,這肉體上的痛楚已然駭人,而精神上的摧殘更要殘酷十倍!
豹頭等人看著桌麵上那條已被蒸熟的魚,隻覺得胃腹間一陣翻湧,勉力壓了壓才止住了嘔吐的欲望。
唯有阿華不動聲色。他跟隨鄧驊多年,早已熟知主人的行事風格——對於敵人,如果不能在肉體上消滅,那就要從精神上徹底地摧毀對方。當一個人親眼看見自己的一隻眼球被吃掉,他在恐懼和絕望之餘,一定會對自己的另一隻眼球極為珍惜,這種情感將使他再也不可能重聚鬥誌。
話到此處,眾人已然明白當年鄧驊宴請三個對頭的真正用意:要想求和可以,但必須留下自己的一隻眼睛。見高德森好像不願再多說什麽,阿華便帶著絲嘲諷的語氣追問道:“你們那三位大哥,都用自己的眼睛喂魚了嗎?”
“有一個喂了,我跟的大哥和另外一個人卻沒有。”高德森說話的同時眼角抽動了一下,很顯然那段血腥的回憶不會令人愉快。
“你大哥做了一個愚蠢的選擇。”阿華聳聳肩,好像有些遺憾,“那隻眼睛可以保他後半輩子的平安。”
高德森仰頭看著天花板,喟然一歎:“你說得不錯。在當時的局麵下,這其實是鄧驊留給他們唯一的機會。可惜我大哥卻不能當機立斷。當時我甚至主動請纓,想要獻出自己的一隻眼睛。”
“哦?”阿華看著高德森,目光中略顯敬意,“你對大哥倒還忠心得很!”
高德森嘿嘿一笑:“阿華兄弟啊,你誇我,我當然高興。不過我當時的想法卻並不那麽簡單,我隻是在尋求最大的利益。我大哥如果和鄧驊談崩了,我作為他的心腹,肯定也沒什麽善終。所以我冒險一搏,更多還是為自己考慮。如果鄧驊要了我的眼睛,我們兄弟不僅可以落個平安,我在道上還能博個美名,至少壓過我那大哥是不用說了。以後不管自立山頭還是投靠鄧驊,我都有了響當當的資本,這樣計較起來倒也不虧。”
阿華一愣,苦笑道:“原來我是用君子之心,度了小人之腹。不過你能自己說出這番話,也算個真小人,比偽君子還是要好不少。”
高德森不羞不臊,麵不改色地拱手說:“過獎過獎。隻可惜鄧驊卻沒給我這個機會,他當時瞪了我一眼,嗬斥我說:‘我又沒請你喝酒,你有什麽資格幫我喂魚?’”
阿華“哼”了一聲:“以鄧總的眼力,你這種小把戲又怎能騙得過他?”
高德森做出苦惱的樣子:“我在鄧驊麵前碰了一鼻子灰,我老大也對我非常不滿,我是兩頭不是人啊。不過我大哥不肯留下眼睛,鄧驊也沒有強求,他隻說:‘你們既然不願幫我喂魚,那今天的酒就算沒喝過好了。’”
阿華心中早已有數,淡淡問道:“那你大哥後來怎麽樣了?”
高德森道:“另一個不肯喂魚的大哥沒幾天就失蹤了,連個屍首也沒找著。我大哥回去之後越想越不是味,後來就找了個地方躲起來了,這一躲就是十一年。”
阿華微微頷首說:“能躲得住,也算有些本事。”
“我大哥找了個好地方啊,他躲在省城監獄的重監區,就算鄧驊也追殺不到那個地方去。”
阿華目光一跳,猜到了那個大哥的身份:“原來是平四。”
高德森無語默認。片刻後他又用手在太師椅上拍了拍:“好啦,不說我那個大哥了,還是說我自己吧。那天鄧驊當眾羞辱我,說我沒資格給他喂魚。我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暗暗發誓:終有一天,我要讓這條魚成為我口中的美餐!”
阿華瞥了對方一眼,說:“那你現在算是得償所願了。”
高德森的目光還是盯在那條金龍魚上,半晌之後他又仰起頭來環顧著金碧輝煌的宴會廳,感慨道:“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魚沒吃到我的眼睛,今天卻要被我所吃,而請我吃魚的人一周前還口口聲聲要取我的性命,嘿,這人世間的反複變化,真是從何說起呢?”
阿華冷眼看著高德森,他知道現在正是對方一生中最為風光得意的時刻,他願意成人之美,索性讓對方好好地享受一番。所以他就這麽等著,直到高德森自己把情緒冷卻下來了,他才切入正題問道:“高老板,那卷錄音帶你帶來了吧?”
“那當然。”高德森自信地一笑,“我知道你一定還想仔細聽聽。”說完他伸手往後招了招,便有隨從把一個便攜式的錄放機送到他手裏。高德森按下播放鍵,同時將放音機推到桌麵上,喇叭正對著阿華的方向。
磁帶早已調好了進度,隻略略空轉了一圈,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隨即響起:
我是省城刑警隊隊長韓灝,今天我錄下這段自白,以揭示一樁即將發生的血案真相。
龍宇大廈的安保主管饒東華將要謀殺龍宇集團的兩名高管:林恒幹和蒙方亮,時間定在明天——也就是十一月二日。謀殺地點在龍宇大廈1801房間,此處即龍宇集團總裁鄧驊生前的辦公室。
昨天饒東華以殺手Eumenides的名義向兩名被害人遞送了一份死亡通知單,被害人已經接受他的建議,會在龍宇大廈1801房間躲避Eumenides的刺殺。而饒東華此後又和蒙方亮進行了密謀,在明天晚上十一點三十五分左右,蒙方亮會首先殺死林恒幹,然後他自己會在房間內假裝昏睡。
根據饒東華製定的計劃,當蒙方亮殺死林恒幹之後,我和饒東華會伺機進入1801房間,由我動手將蒙方亮殺死,殺人過程會模仿Eumenides慣用的手法。
饒東華和蒙方亮密謀的過程已經被我暗中錄音,那段錄音將作為揭示案件真相的第一份證據;而我的這份獨白錄音則用來證實蒙方亮之死也是出自饒東華的策劃,為了證實本人獨白的真實性,我在殺死蒙方亮的時候將留下一些特定的痕跡:
1.除了死者喉部的致命傷之外,我會在死者的右側耳根部位劃上一刀;
2.我會在死者口中放入一枚1999年鑄造的一元硬幣。
3.我會拔下死者的一綹頭發,棄於死者傷口附近的血液中。
以上細節除了勘探此案的警察之外,隻有行凶者本人才會知道,我現在說出這些細節,足以證明我就是本案最直接的參與者。我本身並沒有殺害蒙方亮的動機,我的行為全都是出自饒東華的指使,沒有饒東華的安排,我也不可能於案發時進入現場。
從孩童時代開始,我畢生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好警察。然而一次意外讓我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現在我已經無法回頭。我隻希望能有機會抓住Eumenides,否則我死不瞑目。這就是我參與此案的唯一原因。隻要我的願望實現,我就會向警方自首,將案件的主謀饒東華繩之以法。
如果我本人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意外,那我留下的兩份錄音資料將作為最有力的證據,還法律與正義的尊嚴。
我是韓灝。我的這段自白發生於二〇〇二年十一月一日。
這段錄音就是高德森所說的送給阿華的“禮物”,不過那禮物隻是複製了一個片斷,並不完全。阿華今天第一次完整地聽完了磁帶中男子的講述,他越聽神色越是凝重。不錯,那的確就是韓灝的聲音,而前刑警隊長的這番自述足以將阿華推向極為不利的境地。
阿華有些後悔,自己當初還是太小看那個家夥了。他和韓灝商議謀殺計劃的時候,每次都做了反錄音的安排,但他沒想到對方會偷錄自己和蒙方亮的對話,而這段獨白更是出乎他的意料,那三個留在案發現場的細節可謂神來之筆,令自己在警方麵前難以辯駁。
不過此刻懊惱已然全無意義,阿華關心的是另外一個問題。
“你從哪裏得到的這卷錄音帶?”
高德森往太師椅上一靠,大咧咧地說道:“韓灝當初製作了這份錄音,並且在死後寄到了蒙方亮家人手中,不過你也早有防備,一直派人盯在蒙方亮家附近。所以你的人比警方提前一步截走了這份錄音。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又有一個神秘男子打暈了你的手下,把錄音帶搶走。這個男子據說就是你想要栽贓的殺手Eumenides。”
“你知道的倒不少。”阿華一邊說一邊斜眼瞪著豹頭。當初盯防蒙方亮家人的任務他就是交給豹頭去辦的,現在豹頭已經投靠了高德森,關於這卷錄音帶的來龍去脈後者自然也了如指掌了。
豹頭厚著臉皮,假裝沒看到阿華的目光,對以前的主人毫不理睬。
阿華心中忽又一凜:難道這小子早就藏著一手,當時就留下了這半份錄音?不過他隨即又推翻了自己:不可能,以Eumenides的手段,做事情不會這麽不幹淨的。
高德森從阿華的神色變化中看出了對方所想,笑道:“阿華啊,你錯怪你的兄弟了。我得到這份錄音,完全是一段機緣巧合。前一段刑警隊的人盯上了我的兩個小弟,要搜他們的住所。我那兩個小弟摸不清底細,就往上匯報了。我托人一打聽,原來刑警隊盯的就是龍宇大廈那起案子。我連忙帶人過去,趕在警方之前找到了這卷錄音帶。”
阿華卻越聽越糊塗了:“這錄音帶怎麽會在你的小弟那裏?”
“我那兩個小弟是剛剛搬到那邊住的。”高德森解釋道,“這卷錄音帶是前一個租客留下的,根據房東的描述,這個租客就是此前奪走錄音帶的Eumenides。”
高德森並不知道Eumenides奪走錄音帶之後曾和阿華有過一場交易。他認為話到此處已非常明了:Eumenides把錄音帶一直藏在住處,直到自己失手被捕。而警方正是循著Eumenides的線索找到了這裏。
阿華的思緒卻更多一些,當初Eumenides和自己交易的時候,曾親口保證沒對錄音帶進行複製。他倒真的沒有複製,但卻留下了半份錄音,這麽看來,那家夥終究還是對自己有所防備。如果自己沒有守約,那這半份錄音就會派上用場了。隻是大家都不會想到,這錄音最終竟會落在高德森手裏。
“阿華啊,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呢。”見對方不說話,高德森悠然提醒,“如果這帶子到了警方手裏,那你的麻煩可就大了。”
阿華的思緒轉回來,他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不錯,你救了我一次。如果你把這帶子給我,或許我們可以做一次交易。”
“交易?”高德森笑了,“什麽樣的交易?”
“這個需要你來考慮。”阿華指著那個錄放機說,“我要這卷帶子,你可以提一個你想要的條件,如果合適的話,我們就做交易。”
高德森看著阿華,他笑得更加厲害,就像是一個大人看著童言幼稚的孩子。等他笑完了之後,他這才說道:“我不會和你做交易的。你想要這卷帶子嗎?可以,我現在就給你。”
高德森掏出錄放機裏的磁帶扔給阿華,阿華皺了皺眉頭,沒有伸手去接,帶子落在了他麵前的桌子上。
“坦白告訴你吧,這帶子我已經做了複製,而且不止一份。你永遠也別想它們全部銷毀。”高德森還是笑嘻嘻的,語氣卻有些變了味道,“你有什麽資格和我做交易?你隻能求我,求我好好地保管它們。否則我一不小心,那帶子就有可能流傳出去。”
“那確實沒有交易的必要了。”阿華有些遺憾地聳了聳肩膀,又說,“你本來可以要求我做一件事情的,這樣我至少會晚一點殺了你。”
“你?殺了我?”高德森好像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會殺了你。”阿華的語氣極為自然,“即使我們做交易,這件事也不會改變的。”
高德森不得不再次提醒對方:“你殺了我,立刻就會有人把這帶子送到警方手裏。”
“我知道。所以我才會給你一次做交易的機會。”
高德森凝起目光盯著阿華,然後他很嚴肅地問了句:“你的腦子是不是有病?”
阿華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和對方是兩個世界的人,根本聊不到一起去。
高德森卻不願放棄,他試圖改變對方的想法:“你為什麽要殺我?你也不應該和我做交易,你應該和我合作。懂嗎?合作!合作能讓我們雙方都變得更好。還有你的兄弟,我的兄弟,大家都成了自家人,何必要殺來殺去、兩敗俱傷?”
“合作?”阿華反問,“你覺得我們現在還可能合作?”
“為什麽不能?你幫我做事,我就永遠保守磁帶的秘密——這就是我們共同的利益。既然有共同的利益,為什麽不能合作?”
阿華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我們如果合作了,龍哥怎麽算?被你們燒傷的那個女孩又怎麽算?”
高德森啞然失笑:“你還考慮他們?”
“你不考慮?龍哥難道不是在給你做事情嗎?”
“他給我做事,因為當初我們之間有共同的利益。現在我們的利益紐帶已經不存在了,我為什麽還要考慮他?那個女孩我了解過,她不過是個小姐,你和她在一起不也是各取所需嗎?現在她已經成了一個怪物,你還想著她幹什麽?”
“利益……”阿華咀嚼著這兩個字,他已經全然明白自己和對方的思維差異所在,“你所考慮的一切,都離不開這個詞。”
“是的。這就是我們所處的時代:利益高於一切。”高德森鄭重地看著阿華,“你如果不能適應,你就會被這個時代所淘汰。”
阿華又不說話了,他似乎在考慮著重要的事情。高德森靜靜地等待著,不知對方是否會改變主意。片刻之後,阿華從口袋裏摸出一盒香煙,自己抽出一支,同時把煙盒衝高德森晃了一下。
高德森搖搖手:“不用。”他並不是不抽煙。隻是此刻局勢不明,他還不敢抽阿華帶來的香煙而已。
阿華便自己把那支香煙叼在嘴裏,旁邊豹頭主動掏出打火機,幫他點著。
阿華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些煙圈。然後他忽然轉了話題問道:“你知不知道我和鄧總是怎麽認識的?”
麵對這樣的話題跳轉,高德森多少有些奇怪。不過他對新話題仍有興趣。省城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鄧驊和阿華之間並無血緣親情,但兩人卻極為親密默契,直如父子。這份情感背後一定有著某段不尋常的故事吧?於是高德森便應了句:“不知道。你倒說說看?”
阿華把香煙夾在手中,不緊不慢地講述起來:“我是一個孤兒,從小在福利院長大。那個時候福利院的條件不是很好。我上小學的時候,用的書包都是社會上淘汰下來的舊貨。看到其他同學的新書包花花綠綠的,我非常眼饞,非常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個新書包。後來在我十歲那年,有個叔叔給福利院捐了一筆錢,這筆捐款使我的願望得以實現,我也有自己的新書包了。”
高德森在一旁猜測:“這個人就是鄧驊吧?”
阿華點了點頭。
高德森“哧”地一笑:“他是壞事做多了,才會刻意找個地方行善。你們隻是他尋求良心慰藉的工具罷了!”
阿華沒有搭對方的話茬,隻是繼續說道:“當時福利院的阿姨發書包的時候告訴我們,等到了春節,這個叔叔會親自來福利院裏看望我們,到時候還會給我們送一批年貨。別的小朋友聽了這個消息都很興奮,紛紛猜測過年時那叔叔會帶來什麽好東西。唯有我的想法與他們不同。”
“哦?那你是怎麽想的?”
“我在想怎樣報答對方。既然那個叔叔實現了我的夢想,我願意把我最好的東西回贈給他。當時在福利院裏,小朋友們很少有機會吃到零食。隻有到了星期天,阿姨才會給大家發一些小食品,有時候是棒棒糖,有時候是奶油餅幹,有時候是巧克力之類的。這些零食在孩子們眼中就是最美妙的東西了。當我決定報答那個叔叔之後,我就把每一周發放的零食都積攢起來。一直到春節前夕,用一個紙袋積攢了滿滿一包。過年的時候,那個叔叔果然來了,他帶了很多禮品送給小朋友,每個人都有份。但隻有我在拿到禮品的時候,不僅說了謝謝,還回贈給對方一個裝滿禮物的小包。鄧總當時並沒有特別的反應,他隻是看了我一眼,然後問了我的名字。不過後來我知道,這個瞬間已經改變了我的一生。”
說到此處,阿華的眼神有些迷離,思緒似乎又回到了曾經的童年時代。夾在他手指中的香煙慢慢燃燒著,蕩起悠悠的青煙,孤獨的煙灰已經積攢了近半寸長。
“鄧驊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對你青睞有加?”高德森眯著眼睛問道。他多少有些詫異,以鄧驊的鐵血石心,難道會如此輕易地被一個孩子打動?
阿華沒有正麵回答,他垂下眼睛看著指間的香煙,自言自語般說道:“我後來也想過。鄧總難道會看得上那包零食?不是。他後來對我如此信任,隻因為他知道我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別人給予過我的,我一定會加倍奉還,所以他對我絕不吝嗇。我和鄧總之間的關係,真的像父子一般沒有隔閡。”
見阿華的情緒好像有些消沉,高德森便把身體往前探了探,兩隻胳膊支在了桌麵上:“鄧驊對你再好,他也已經死了。以後的省城,會是我高德森的天下。你看,我已經是這幢大廈的主人,鄧驊鍾愛的金龍魚也淪為了我的盤中餐。我看得起你阿華,知道你是個人物。你的眼光應該放遠一點,聰明的人不要往身後看,要看到自己的未來!”
阿華還是沒有搭腔,他的食指輕輕一彈,一截鬆動的煙灰散亂飄落。然後他抬起頭,思緒從過往中掙脫出來,道:“好了,不說鄧總了,說說那個女孩吧。”
“靠!”高德森翻了翻眼睛,“一個小姐有什麽好說的?”
阿華淡淡說道:“是,她是個小姐。我們當初相識也的確是在各取所需——她衝著我的錢,我衝著她的色。不過後來的情況就有些不同,她開始真心對我……”
“做小姐的能有什麽真心?最多是放長線釣大魚罷了。”高德森打斷阿華的話頭,臉露不屑之色,“沒想到你阿華竟會沉迷女色,連這點判斷力都沒了。”
麵對對方的言語羞辱,阿華並未發怒,他隻是認真地看著對方,道:“你錯了,我看人一向很準。那女孩後來受我連累,生不如死,可她卻沒有一點點後悔。因為幫我擋過了一場劫難,她甚至還感到高興。她已經為我失去了最寶貴的容顏,她對我還能有什麽所圖?”
高德森還想說些什麽,但一時間又有些詞窮。他略張開嘴,最終卻隻是搖搖頭輕咂了一聲。
“江湖上有句古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一個做小姐的,為什麽會這樣對我?這件事別說是你了,就是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所以我也問過她,而她的答案特別簡單。”說到這裏,阿華衝高德森一笑,“這事跟你有點關係呢。”
“跟我有關?”高德森一愣,成了摸不著頭腦的丈二和尚。
“那女孩原本在凱旋門大酒店上班。那次你給凱旋門栽贓,讓刑警隊的人封了酒店,女孩穿著單衣被趕出來,可憐得很。正巧我看見了,我就把自己住處的鑰匙給她,讓她先有個地方容身。”阿華把香煙湊到了嘴邊,雖然沒吸幾下,但那煙在阿華說話的時候已經燃去不少。這次他把煙圈吐出之後,又眯眼看了看煙頭殘餘的長度,然後頗為感懷地說道,“那女孩告訴我,正是我的這個舉動讓她的態度徹底改變。在她眼中,我不再是一個客人,而是一個懂得關心她、可以給她庇護的男人。所以她願意為我付出,甚至獻出自己的整個生命來報答我。”
高德森“嘿嘿”怪笑著:“那我還成了你們兩個的紅娘了?”
對於高德森的反應阿華似乎有些失望,他的視線從煙頭轉向對方:“你還是聽不明白我想說的重點到底是什麽。”
高德森冷言反駁:“我確實聽不明白。我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你不去考慮自己的生死命運,卻要向我們歌頌一個小姐的感情?”
阿華歎了口氣:“你認為我不該提及這個女孩?現在我在和高老板談判,一個即將成為省城主宰的人。我怎麽能再三提起一個小姐?她根本不配出現在這個場合。”
高德森目光強硬,並不否認他的這番潛台詞。
阿華卻搖搖頭:“可我的想法恰恰相反。我覺得是你不配和我們相提並論。我們是懂得感恩的人,而你不懂。在你的世界裏,約束行為的最高準則是利益,而在我們的世界,取代利益的準則是恩仇——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不管是哪個方麵都容不得半點含糊。”
高德森再也無法忍耐,他伸手在桌麵上重重一拍:“愚昧!你這是自尋死路!”
“你會先死。”阿華直視著高德森的眼睛,他說話的氣力不大,但語氣極冷,像極了從地府深處飄來的聲音。
高德森怒極反笑。他實在不明白,阿華還有什麽資格這樣和自己叫板?對方的勢力已經日趨衰微,而致命的把柄還被自己握在手中。即使在這個宴會廳現場,對方的力量也處於絕對的弱勢,他連拚死一搏的機會都不存在!
“好好好!”如此勝券在握,高德森便大模大樣地躺靠在太師椅上,“我倒要看看,我是怎麽個死法!”
阿華不再說話,他把香煙叼在唇中最後吸了一口,這一口吸得又重又深,充滿了要做決斷的意味。煙頭上的火光驀然亮旺,快速燃到了煙蒂附近。這時阿華忽然把右手探到屁股下麵,攥住了凳子的一條腿。然後他躬著身體一發力,將凳子甩起來向著桌子對麵扔去。
那是一張打製於清代的楠木圓凳,質量沉重,如果砸到人也非同小可。不過坐在對麵的高德森早有防備,一見阿華扔出凳子便立刻彎腰閃避。而阿華情急之下似乎也失去了準頭,凳子從太師椅上方飛過去,結結實實地砸中了鑲嵌在牆體上的那隻大水箱。水箱玻璃經不起這樣的撞擊,“砰”的一聲碎裂了,大大小小的碎片伴隨著水箱中的透明液體傾瀉而下,直衝著高德森覆蓋而來。
站在高德森身後的兩個黑衣保鏢應聲而上,展開身體護住了自己的主人。那些玻璃碎片大部分被他們遮擋住,並不能傷到高德森分毫。後者除了被淋成個落湯雞之外,在這波攻擊中並沒有任何損失。
而在桌子的另一邊,豹頭的反應更快。阿華剛剛把凳子扔出手,他便“蹭”的一下從自己的座位上躥出去,滿頭金發舞動,像極了一頭獵食的豹子。麵對整個省城的格鬥王者,阿華也難有抵抗之力,他被豹頭一下就勒住了脖子,同時下盤也吃了記掃堂腿,身體失去支撐,隻能軟軟地受製於對方的擒拿術之中。整個局勢似乎在瞬間便一邊倒地分成了勝負。
然而高德森等人的心態卻無法樂觀。因為就在阿華被豹頭製服的同時,整個宴會廳內的人都聞到了一股不正常的濃烈氣味。
酒精的氣味!
原來封閉在牆體中的滿滿一箱液體並不是水,全都是酒精!隨著水箱玻璃的破裂,這些酒精傾瀉而下,將高德森和他的兩個保鏢徹底澆了個透!
阿華的身體正在豹頭的鐵肘夾擊下搖搖欲墜,他的四肢都受到了擒拿,但他的嘴還能動。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將那燃得正旺的煙頭重重地吐了出去。煙頭在空中打著滾兒,火星閃耀,阿華的目光一路追隨,臉上則浮現出暢快的笑意。
這一切都在電光火石的瞬間發生。隨著“呼”的一聲輕響,煙頭的落點處騰起一團巨大的火焰,然後便有三個火人在其中掙紮起舞,痛苦的哀號聲此起彼伏,令人不寒而栗!
豹頭幾乎看傻了,他愕然鬆開阿華,喃喃罵了句:“我操!”隨即他意識到那火勢很可能危及自己,連忙向著宴會廳門外跑去。守在門口的兩個保鏢也自顧不暇,一邊往走廊裏退,一邊高喊著:“著火啦!快救高總!”眾人七手八腳地去找消防栓,一時間亂成一團。
阿華卻沒有走。他把宴會廳的大門關好,從裏麵鎖死。然後他又退回到桌子附近,盯死了在火中掙紮的高德森。隻要後者想要逃離,他就舉著張凳子連頂帶踢,把對方趕回到水箱附近的火焰中心。而另兩個陪葬的保鏢則任憑他們在屋內奔跑打滾,不作理睬。
屋外的豹頭等人度過了一場夢魘般的經曆。他們雖然扯出了消防水管,但卻無法撞開厚重的宴會廳大門。隻聽得屋內慘叫連連,直如十八層的煉獄一樣。當那慘叫聲越來越弱的時候,他們的心也一點一點地沉下去,直到徹底的絕望。
慘叫聲徹底絕跡之後,宴會廳的大門才終於打開。阿華從廳內緩步走出來,他的背後是一片火海,他的頭發、衣服和鞋襪上也兀自飄著零星的火苗。阿華一邊走一邊拍打著這些火苗,他的神色如冰如鐵,就像一個從地獄中走出的閻羅。
第十一章 越獄
夜色已深,躺在床板上的杭文治卻久久不能入睡。他睜著雙眼,目光盯在高處那盞小小的氣窗上,雖然心緒起伏,但他不敢像大多數失眠者那樣輾轉反側,因為他不想讓舍友們察覺到自己的異常。
杭文治的心情和此刻的天氣有著很大的關係。
外麵的世界淅淅瀝瀝,秋雨淋漓,偶爾夾雜著如泣如咽的風聲。杭文治眼看著一個柔弱纖小的黑影飄蕩了片刻之後,終於被秋風貼在了濕漉漉的氣窗玻璃上。那雖然隻是一片落葉,但葉脈完整,葉片豐潤,仍然帶著飽滿的生命氣息。
現在剛剛入秋,那葉子本不該這麽快就離開它生存的枝丫,但今夜的風雨卻讓它身不由己。當它在風中飄旋流連的時候,它一定尚在回味著春天的盎然氣息。
杭文治感覺那片葉子就像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帶來一種清晰可辨的冰冷觸感。而他的記憶也伴著這樣的觸感一路追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秋天。
杭文治記得那是一個周末的清晨,冷風淒雨使得勞務市場上人流稀少。他瑟縮在一個略略避風的角落,衣衫潮濕而單薄。
因為出發時太過匆忙,他甚至沒顧得上帶把雨傘。他知道自己瘦弱的身軀沒有任何優勢,要想得到一份工作,他必須付出更多的誠意和耐心。
那一年杭文治十九歲,剛剛從農村老家考入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在這樣一個周末,他的同齡人正在享受著溫暖的被窩,而他卻要提前對抗生命中的風雨。
一片落葉被秋風推到了杭文治的臉上,杭文治伸手把它摘下來,他看到葉子仍然是綠色的,心中便泛起一絲同病相憐般的苦澀。
“嗨,小孩,你能幹什麽?”一個聲音在不遠處問道。
杭文治連忙把葉子拋回到細雨中,回答說:“我什麽都能幹,隻要能掙錢!”
“你能幹什麽?!”那聲音又重複了一遍,透出戲謔的味道。而說話人不等杭文治辯解便已自顧自地走開,去尋找更加合適的勞力去了。
被拋去的樹葉旋轉一圈後落在了杭文治的腳下,那墜落的弧線就像男孩此刻的心情一般。
另一個人注意到了杭文治急切而又焦慮的表情,他走了上來,近距離打量著這個男孩。
杭文治挺了挺胸膛,試圖讓自己顯得強壯一些。
半晌之後,來人眯著眼睛問了一句:“你真的什麽都願意幹?”
杭文治用力點了點頭,再次強調:“隻要能掙到錢!”
那人“嘿嘿”幹笑著:“你想掙多少?”
“越多越好,我急用!”杭文治一邊說一邊用手抹去順發梢流向眼窩的雨水,他這副饑渴的態度似乎打動了來者,那人正色道:“我這裏有個活兒,可以掙大錢。”
杭文治眨眨眼睛:“能掙多少?”
來人略一斟酌,開了價說:“五萬。”
五萬?!這對杭文治來說幾乎是個不敢想象的天文數字!他的眼睛在瞬間瞪得溜圓。不過那種強烈的興奮隻是一衝而過,他很快便冷靜下來,帶著點忐忑追問道:“什麽活兒?”
“快活兒!”來人回答雖然含糊,但卻準確地擊中了對方心理防線的弱點,“你不是急用嗎?隻要你願意幹,一個月之內就能拿到錢!”
這樣的條件的確是太具誘惑力了!杭文治立刻回答:“我幹!隻要不是殺人放火搶銀行!”
“沒那麽誇張的。”來人笑了笑,然後遞給杭文治一張名片,“下午三點,帶齊你的個人資料,按這個地址來找我。找不到就打個電話!”
杭文治小心翼翼地把名片收好,就像捧著自己的性命一般。而那人已經轉身離去,和他來時一樣突然。
下午三點,杭文治來到了名片上的地址。那裏位於龍蛇混雜的城中村,早上約他的男子早已在一戶平房外等著他。
“挺準時的。”那人誇了他一句,然後便招招手,“快進來吧,我們老板正等著呢。”
杭文治跟著那人進了屋,卻見屋中擺著張方桌,幾個大漢圍坐在桌邊,桌上酒菜狼藉,看來剛剛有過一場豪飲。
“常哥,人來了。”先前的男子向其中的一個胖子打了聲招呼,胖子便抬起醉眼瞥著杭文治,在座的其他人也紛紛側目。
杭文治縮起脖子,心中有些發怵。
胖子打了個嗝問:“個人資料有沒有?”
杭文治連忙把自己精心準備的簡曆遞了過去。胖子接到手裏剛掃了眼開頭,便驚訝地冒了句:“嗬,大學生?還是名牌啊!”
帶路的男子湊上前看了看,嘀咕道:“還真是。”他重新打量著杭文治,頗有些意外似的。
處於這樣的場合中,杭文治不知道是該自豪還是悲傷,他隻能把頭埋得更低。
胖子身旁坐著一個身形高大的年輕人,他似乎也對杭文治產生了興趣,便敲敲胖子的胳膊說:“給我看看。”
胖子把簡曆送到年輕人手裏,然後斜眼問杭文治:“你缺錢用?”
杭文治抬起頭:“是的,急用!”
胖子翻著眼皮:“你知道幹什麽嗎?”
杭文治搖頭說:“不知道。”不過他又堅定地補充,“隻要不是殺人放火,我都幹!”
胖子倒也不磨嘰,直接亮出了底牌:“賣腎,幹不幹?”
賣腎?杭文治愣住了,他以前也聽說過這樣的事,但並沒有太多了解。
帶路的男子在一旁說道:“就是把你的腎賣給得了腎病的人,用來做移植手術。賣一個腎給你五萬塊——你別害怕,正常人都有兩個腎,賣了一個還有一個,不影響你以後娶老婆。”
男子說到“娶老婆”三個字的時候神態輕佻,屋內眾人都粗魯地大笑起來。杭文治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提高嗓門說:“我怕什麽?隻要你們真的給錢,別說一個了,兩個我都敢賣!”
胖子盯著杭文治,目光忽地一凜:“你可考慮好了!兄弟們都靠這口子吃飯,你要是答應下來了,可別想反悔!”
“我不反悔!”杭文治露出苦笑,神色卻愈發堅定,“我還怕你們反悔呢!”
胖子不說話了,他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杭文治,因為對方確實是他入行多年來看到的最奇怪的一個人。
奇怪並不在於此人名牌大學生的身份,而在於他對賣腎這件事情的決絕和堅定。而在以往的經曆中,即使是最落魄的農民工也深知賣出自身器官的危害,他們麵對著巨額金錢的誘惑也會猶豫和彷徨。而一個有著美妙前景的大學生卻為何如此的義無反顧?
不過這樣的詫異在胖子心中隻是一晃而過。他是一個生意人,該關心的隻是目標的態度——對他來說,一個態度堅定的賣腎者便意味著十來萬的暴利收入;而對方的心靈動機算什麽呢?最多算個閑暇時的談資罷了。於是他便轉頭吩咐先前的手下:“去弄個字據吧,今天就讓他簽了。”
有人卻忽然在中間插了一竿子,說了聲:“等等。”
杭文治循聲看去,說話的正是坐在胖子身邊的那個年輕人——這人看起來和自己年齡相仿,但言行之間卻頗為老練,顯然是個曆盡江湖的人物。
胖子也轉頭看著年輕人,他雖然年長不少,又是這裏的主人,但對那個年輕人卻很是客氣。
年輕人手裏攥著杭文治的簡曆,他的目光和杭文治對視著,傳遞出友好的信號,這讓後者放鬆了不少,然後他開口說道:“你是個文化人,有知識,有前途,你為什麽要來這裏?”
杭文治的回答非常簡單:“我需要錢。”
年輕人追問:“你要錢幹什麽?”
“給我爸看病。”
“哦?”
“我爸得了癌症,必須盡快開刀,可我們家的錢早就用光了。”杭文治說到這裏,眼圈有些微微發紅。
“所以你願意賣了自己的腎?”
“跟我爸的命相比,我的一個腎算得了什麽?”
年輕人卻要給對方潑上一盆冷水:“你賣了這個腎,就一定救得了你爸爸嗎?且不說手術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了,術後的保養和治療呢?就憑你賣腎得的五萬塊,夠嗎?”
杭文治咬了咬牙:“那我還能賣什麽,你們盡管說吧!我還有一個腎,還有心、肝、肺,隻要能救我爸,你們都可以拿去賣!”
年輕人搖搖頭,他知道對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不過他並不生氣,反而笑道:“都賣了?那你自己還活得下去嗎?”
“活不下去又怎麽樣?我的命本來就是我爸給的,我願意換給他!”杭文治越說越是動情,聲音已近哽咽。
年輕人長久地看著杭文治,後者亦不躲避,目光直直地盯住對方的眼睛,神色間充滿了期待。他已看出這人在屋子裏地位不低,父親的命運或許就掌握在對方的手中。
半晌之後,年輕人轉過身來麵向那個胖子,他壓低聲音說了句什麽。
胖子哈哈一笑:“阿華兄弟既然都開口了,我還能不給麵子?”
阿華!杭文治從此記住了對方的名字。
阿華在胖子的肩頭拍了拍,以示感謝。然後他站起身走到杭文治的身邊,衝對方一揚下巴說道:“你跟我走吧!”
“去……去哪裏?”杭文治有些摸不清狀況了。
“去見一個人,隻有這個人才能救得了你爸爸。”
一聽說能救爸爸,杭文治立馬就壯起了膽色。他緊跟在阿華的身後走出小屋,而他這一步邁出之後,不僅改變了他爸爸的命運,也改變了他自己的命運。
阿華開來了一輛車。他載著杭文治穿城而過,最後來到了市郊的一處別墅小區。然後他引著杭文治進入了小區中最豪華的那幢別墅,他讓後者在客房裏耐心等待,自己卻退了出去。
杭文治第一次來到這樣奢華的所在,看著那布滿了高檔裝飾品的客房,他有些手足無措。他甚至不敢坐下來,隻是在窗戶邊老老實實地站著,這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
當客房門再一次被打開的時候,當先走進來一個中年男子。那人看起來三十來歲,體態威嚴,劍眉虎目,渾身上下都籠罩著一層令人敬畏的氣勢。
杭文治在那男子的氣場前無處藏身,他慌亂地撓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在阿華也跟了進來,他為杭文治做了引見:“這是我們鄧總。”
杭文治怯怯地打了個招呼:“鄧總,您好。”
被稱作鄧總的人“嗯”了一聲,往沙發上一坐,然後衝杭文治一招手說:“來,你也坐下吧。”
杭文治自己搬了張椅子,很拘謹地坐好。阿華則站在了鄧總身後。
“我已經知道了你的事情。”鄧總單刀直入地問道,“你父親現在在哪裏?”
杭文治便回答說:“在老家縣城的醫院裏。”
“把醫院的名字,還有父親的名字都告訴我。”
“杭國忠,隋縣第一醫院。”
杭文治以為鄧總是要檢驗自己有沒有說謊,可對方顯然不是這個意思。這個中年人此刻轉頭吩咐阿華:“你現在就派人到隋縣去,辦理轉院手續,把他父親接到省城人民醫院來。直接找腫瘤科的杜主任,讓他安排專家進行會診,製訂出手術方案。要最好的專家、最好的計劃、用最好的藥,明白嗎?”
阿華點點頭,隨即快步而出。
杭文治怔住了,喃喃說道:“我……我沒那麽多錢。”他在心裏暗暗盤算:這麽大的陣仗,就算把自己的兩個腎都賣了也不夠花啊!
鄧總搖了搖手:“不用你花錢,你也不需要去賣腎。你父親的治療今後都包在我的身上。”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際遇,杭文治不喜反慮:“這……為什麽?”
“阿華跟我說了,你是個好孩子,有知識,有孝心,又不怕死。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現在越來越少啦。”鄧總上下打量著杭文治,神色感慨。
“阿華!”杭文治輕念著這個名字,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鄧總關注著杭文治的神色變化,對方並沒有急於自喜,而是首先對阿華心懷感激,這一點讓他非常滿意。於是他點著頭,語帶雙關地讚道:“阿華雖然還年輕,看人倒是很準了。”
說話間,阿華又回到了客房裏,他在鄧總麵前俯身說了句:“都安排好了。”
鄧總又問杭文治:“對於你父親的治療,你還有什麽要求嗎?盡管提出來。”
杭文治使勁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提醒自己: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半晌之後他才略回過些神來,茫然道:“我沒什麽要求……你們對我有什麽要求?”
“對你的要求……”鄧總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你餓不餓?”
杭文治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從午飯到現在已經大半天過去了,他的肚子早已在咕咕叫喚。
“那我就對你有個小小的要求——留下來和我們共進晚餐吧!”說這句話的時候,鄧總臉露笑意,威嚴的儀容中竟也透出幾分世俗溫情。
杭文治當然無法抗拒這樣的要求。他跟著鄧總和阿華來到別墅內的餐廳,在那裏,他見到了鄧總美麗溫柔的妻子和尚在牙牙學語的可愛兒子。
鄧妻是個合格的女主人。她招呼大家坐好,然後端上了一道又一道可口的佳肴。杭文治受寵若驚,一開始幾乎不敢去伸筷子。後來阿華坐在他身邊,陪他說話,引導著他,他才慢慢放鬆下來。鄧總和妻子也不斷地招呼他吃菜,就像招呼自己的家人一樣。
杭文治享受到了畢生難忘的一頓晚宴。相比於主人的盛情,那菜肴的美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最後他終於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潮,放下碗筷動容說道:“鄧總,我們非親非故,您這樣對我,我不知道該怎麽才能報答你們。”
鄧妻微微一笑:“要你報答什麽?既然你是個好孩子,我們便把你當成自家人。”
對方越是這麽說杭文治反而越難釋懷,他眼裏噙著淚水,誠心實意地說道:“鄧總,我知道您是做大買賣的,肯定有很多要用人的地方。隻要您開口,就算給您一輩子做牛做馬,我都願意!”
阿華驀然心動,他看看杭文治,又看看鄧總,似乎懷著某種期待。
鄧總卻搖搖頭:“不。我不需要你幫我做什麽,事實上,你也幫不了我什麽。我隻要你照顧好你的父親,然後認真念書,走好你自己的路。我想,你一定也會把我們當成你的家人,把阿華當成你的兄弟。”
杭文治用力點了點頭,同時再次誠懇地表白道:“我願意為你們做任何事情。”
“我知道。”鄧驊與杭文治對視了片刻,終於鬆了些口風,“這樣吧,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我需要你幫忙的話,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杭文治如釋重負,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眼角的熱淚慢慢瀠幹,然後他鄭重地,像是帶著某種承諾的意味說道:“我會窮盡我的一生,去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杭文治雖然沒有成為鄧氏集團中的一員,但他的人生從那天開始已走上一條吉凶難測的軌道。
在此後的十年中,杭文治見證了鄧氏集團從壯大到輝煌、從輝煌到鼎盛的全過程,而他自己也從一個初入省城的農家子弟成長為一名社會中產。鄧驊一家時常會關照他一下,但卻從不讓他介入到集團的事務。對鄧驊來說,這樣的安排獨具深意,而在杭文治眼中,他卻隻看到自己虧欠下對方越來越重的恩情。
杭文治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曾許下的那個承諾,不過他知道這個承諾很難實現。因為鄧驊的勢力已經如此之強,強到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任何幫助。杭文治有時會痛恨自己的無能——在十年的歲月長河裏,這成了他安逸生活中的唯一缺憾。
然而世事無常,一個王朝盛極而衰時,它的崩塌僅在瞬息之間。
杭文治是從電視新聞上得知了鄧驊遇刺的消息,在悲傷之餘,他更多的感受還是一種深深的失落。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去履行那個承諾了,他十年的等待都已經化為泡影。當時他呆呆地坐在電視機前,一直到電視沒了信號也沒有挪動分毫。他的所有感觀似乎都消失了——或者說,他的精神世界被人掏空了。
杭文治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時間,像是一具行屍走肉。直到幾個月之後,當他得知那個害死鄧總的家夥僅僅被判了五年徒刑,他才又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義。
杭文治與阿華進行了一次秘密的會麵——長期以來,他們之間的聯絡都遵循著一種隱秘的模式。這是鄧驊生前提出的要求,梟雄已死,但他的話效力猶存。
杭文治告訴阿華:“我要去殺了那個家夥。”
阿華一開始沒有正麵回應,他隻是提醒對方:“你會毀了自己的生活。”
“那又怎麽樣?”杭文治瞪起了眼睛,“鄧總救了我全家,現在是我報答他的最後機會。什麽也攔不住我!”
阿華看著杭文治,從對方那副義無反顧的氣概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十年前那個不怕死的男孩。
十年間滄海桑田,在杭文治身上唯一沒有變化的隻剩下他的本性,而這種本性已經足以讓他的人生在十年之後走回到一個循環的起點。
就像十年前一樣,阿華完全能理解杭文治,所以他無須再多說什麽,隻道:“我幫你安排。”
一個詳密的計劃就此展開,而這個計劃的第一步就是要把杭文治送進Eumenides所在的監獄。
必須在Eumenides出獄之前展開複仇行動,這是阿華和杭文治一致的觀點。不僅因為他們的仇恨已經無法忍耐五年的時間,更重要的一點在於:等待Eumenides出獄無異於等待著放虎歸山。
Eumenides就是一隻凶猛的老虎——這一點無人否認。現在這隻老虎終於被帶上鐐銬,關入了牢籠之中。對於意圖打虎的人來說,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嗎?
所以杭文治首先要做的,就是和這隻老虎關在一起。
於是他們苦心策劃了那起“搶劫案”。就案情來說,杭文治的“經曆”與Eumenides生父當年遭受過的不白之冤極為相似,這使得杭文治在獄中能夠更加順利地接近Eumenides。而案件的平衡點也構置得非常巧妙:杭文治獲罪與否的關鍵取決於他與“前女友”之間是否存在著借貸關係。如果借貸關係無法證明,那杭文治敲詐勒索和搶劫的罪名便告成立,反之則不成立。在開庭過程中,“前女友”自然會否認這種借貸關係,目的就是把杭文治送進監獄;而在此後的任何時刻,隻要“前女友”良心發現,承認借貸關係的存在,便可以隨時幫杭文治洗淨冤屈。所以對杭文治來說,雖然他一樣身陷重監區,但其實卻占據著一種“進可攻,退可守”的主動局麵。
阿華打點了監獄中負責安排犯人宿舍的內勤,讓杭文治進了Eumenides所在的424監舍。這種不會違反原則的順手人情操作起來並沒有太大難度,不過為了保證計劃的隱秘性,阿華實際運作時轉了個彎兒,隻是要求把自己的朋友和“平哥”安排在一起,理由是:“平哥”在監區裏罩得住,自己的朋友如果能跟著他混,日子會好過一些。
對於入獄之後怎樣除掉Eumenides,阿華和杭文治事先並沒有特別詳細的計劃。因為獄中的事態究竟會如何發展,這實在是個變數太大的命題。阿華隻是在入獄前對杭文治進行了針對性的培訓,包括適應獄中的生態模式以及掌握一些速成的格殺技能。而複仇計劃的具體展開,就要看杭文治與Eumenides接觸之後的見機行事了。
當然了,對於大致的思路他們還是有所設計的。總的來說,複仇的方法有兩條:一條是“殺”,一條是“逃”。
所謂“殺”,就是利用在監舍中大家朝夕相處的機會,趁著Eumenides不備的當兒直接把他殺死。這是最簡單的思路,同時也是最難實現的計劃。其難度在於:第一,Eumenides本身就是最頂尖的殺手,而他身陷監獄這樣的是非之地,警惕性一定非常高,僅憑杭文治的力量想要將對方殺死恐怕不太現實;第二,就算杭文治能夠得手,完事後又如何脫身?雖然杭文治自己並不吝於玉石俱焚的結局,但這條路終究不是上策。進一步探究,要想實現這個思路,必須要出現以下條件:第一,杭文治要贏得Eumenides充分的信任,從而解除對方的防備之心;第二,杭文治要設法找到能夠一擊斃命的行凶利器,從而彌補自己和對方的實力差距;第三,杭文治要設計出一個巧妙的布局,不僅要殺死Eumenides,最好還能讓自己置身於嫌疑之外。而這三個條件的實現,一個比一個困難。
相較而言,阿華更傾向於第二條策略:“逃”。這條策略的核心思想就是要通過杭文治的苦肉計,煽動Eumenides一同越獄。隻要後者參與了越獄行動,他的命運就會超出他自己的掌控,出現多種變數,而任一種變數都會讓他陷入極為不利的境地。
在阿華看來,其中最理想的狀況就是越獄成功。他會根據杭文治透露出來的越獄計劃,在監獄外圍布好陷阱,靜待Eumenides的到來。而經曆過越獄的身心折磨之後,強弩之末且又毫無防備的Eumenides必然無法抵擋自己的致命一擊。更何況在對手身邊還潛伏著一個杭文治,Eumenides在這場對抗中絕無一絲勝算。
這個計劃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優點:他們可以合理合法地殺死Eumenides。麵對一個剛剛越獄的亡命逃犯,任何程度的自衛都是順理成章的。他們的行為甚至應該受到警方的嘉獎。
這個計劃的難度卻也顯而易見,僅有五年短刑的Eumenides會不會參與越獄計劃暫且不論,單說越獄這個行為本身又談何容易。那戒備森嚴的重監區還從未發生過成功的越獄案例,貿然行動的人隻會淪為高牆上哨兵的靶子。
不過杭文治卻借此想出了一個變通的方法:幹脆就策劃一次失敗的越獄,在行動時故意將Eumenides暴露在哨兵的槍口下,上演一出借刀殺人的好戲。阿華起初也覺得這個思路不錯,但細細一想,卻又覺得棘手。以Eumenides的心智身手又怎會輕易受人愚弄?到時候恐怕Eumenides沒有暴露,首先暴露的人卻是杭文治。哨兵的槍口可不長眼,弄不好就要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杭文治便又提議,能不能收買個把管教或者哨兵?如果有獄方的內線參與計劃,那要將Eumenides置於死地可就容易多了。這個提議被阿華旋即否決:那些安安穩穩坐享皇糧的體製內人員,順水推舟幫個小忙是可以的,但有誰會把身家性命搭上來蹚你這趟渾水?這樣的收買難度太大,若是鄧總在世或有一線可能,現在鄧氏集團大廈已傾,這條路肯定是走不通了。
杭文治略感失望,但他要煽動Eumenides一塊兒越獄的想法卻絲毫沒有動搖。他也知道,如果Eumenides不越獄,想要憑自己的力量在正常的監舍生活中殺死對方的幾率實在太小。隻有在越獄的過程中,才會有更好的機會出現:或者把Eumenides引入阿華的埋伏,或者借哨兵的槍口將其擊斃,或者趁著對方全心潛逃時,由自己伺機親自動手……退一萬步說,即便越獄不成功,Eumenides也沒有在越獄時被殺死,至少對方會因為越獄的行為被判加刑,這對複仇者來說也算是半個好消息。總之,隻要Eumenides踏出越獄這一步,杭文治便已牢牢攥住了優勢,如果順利的話,這個優勢足夠一擊致命!
入監之後,杭文治便一直衝著這個目標而努力,他成功地贏得了Eumenides的同情和好感,市政設計師的職業本能則讓他想出了一個值得一試的越獄計劃,監區中隊長張海峰也對他青睞有加……一切似乎都在順應著他的計劃,唯有一個節點被堵住了,而這個節點偏偏又是最關鍵的。
Eumenides不想越獄!
那天在監區操場上,杜明強對杭文治提出的越獄計劃一口回絕,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堅定,讓後者深感心灰意冷。
在這種情況下,杭文治不得不重新考慮第一條大策略:就在監區中進行刺殺!他甚至已經著手展開了一些前期的準備工作。他明知自己的勝算極低,但無論如何,他至少要試一試。
然而世事總是如此無常,就在杭文治對越獄計劃已經徹底絕望的時候,轉機卻又不期而至。杜明強主動找到他重新提及越獄之事,而這次前者的態度來了個意料之外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Eumenides忽然又同意越獄了!
杭文治至今仍不明白杜明強轉折的動因所在。他隻是記得,在杜明強回心轉意的那個早上,曾有一個“朋友”到監獄來探訪對方。應該就是這個“朋友”促成了杜明強的轉變。
或許那個“朋友”就是阿華,他正通過某種方式在配合自己的行動,杭文治暗自猜測。可惜他沒有機會找阿華證實一下,為了保證複仇計劃的隱秘,不到必須的時刻,他和阿華之間是不會進行聯絡的。
不管怎樣,杭文治關心的隻是Eumenides態度轉變這個結果,而轉變的原因對他來說並不重要。當Eumenides終於肯參與越獄行動之後,杭文治知道己方已經勝了,接下來就要看能取得多大的勝果。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的有趣:當你突破了一個阻撓你很久的關口之後,後麵緊隨著的其他困難往往也會自行化解,一順百順。杭文治的複仇計劃似乎也是如此。
一貫冷靜縝密的杜明強卻在監區大會上和張海峰發生了正麵衝突,這無疑是一種以卵擊石的可悲舉動。張海峰毫不客氣,他踩碎了杜明強鍾愛的CD機和光盤,而後者在狂怒之餘,竟對張海峰的愛子發出了死亡威脅。這使得兩人之間的矛盾迅速激化到不可調和的地步。當時杭文治就站在不遠處,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終於來了!
杭文治找張海峰攤牌了,他要把這個掌管著整個四監區的強悍男人拖下水,讓其成為幫自己對付Eumenides的同壕戰友。
杭文治對這次策反充滿了信心,因為他和張海峰現在有了一個共同的敵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一個合格的父親怎能容忍指向自己兒子的死亡威脅?所以當殺死杜明強的機會出現在張海峰麵前的時候,他不可能不心動。而杭文治製定的計劃又是如此完美,完美到讓張海峰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在這個計劃中,張海峰要做的事情非常簡單:他隻要帶著手槍守候在杭文治設定好的線路上,靜待那些越獄分子送上他的槍口。到時候他輕輕一扣扳機,杜明強便會命歸黃泉;同時平哥和阿山自然要嚇得屁滾尿流,俯首就擒。這樣的變故不僅不會給張海峰帶來任何麻煩,反而會讓他成為監區的英雄——單槍匹馬挫敗集體越獄的圖謀,擊斃一人,生擒三人,這無疑將成為張海峰從警生涯中最為濃墨重彩的絢麗篇章!
唯有一點讓張海峰略感困惑,他也當場對杭文治提了出來:“你自己怎麽辦?越獄未遂,你不怕被加刑嗎?”
杭文治哈哈大笑:“我來這裏就是要殺杜明強。為了這個目的,我連搶劫的重罪都敢背,還怕多個越獄的罪名?再說了,隻要杜明強一死,我的朋友就會在獄外給我翻案。如果我入獄的罪名被洗脫了,‘越獄’這兩個字又從何說起?”
張海峰僅有的疑慮也打消了。他終於成了杭文治複仇計劃中最重要的一員。在那個周六的中午,他和杭文治針對計劃的細節做了詳盡的探討,最終將每一個環節都編排得滴水不漏。他深信,隻要杭文治能將杜明強帶出監舍,自己就能將杜明強送進鬼門關!
杭文治也有同樣的強烈感覺,複仇計劃的成功已僅有一步之遙。現在是萬事俱備,隻等東風!
就連老天爺似乎也在配合杭文治的行動,從周四這天早晨開始,一場秋雨如期而至。而以杭文治在省城生活多年的經驗來看,秋天正是雨季多發的時期。這雨既然開下了,那沒個三五天的很難停歇。
雨夜月黑,探照燈的光亮又會被雨幕遮擋,崗樓上哨兵的視線必然要大打折扣;而連綿不絕的風雨聲則會幹擾監舍和辦公樓內值班管教的聽覺——這些都是對越獄計劃極為有利的天時條件,也就是杭文治所期待的“東風”。
在這場“東風”的刺激下,杜明強等人越獄的決心會更加堅定,一切就像開弓之箭,其勢已滿,不得不發!
杭文治靜臥在床,他的雙眼隻是看著一扇小小的氣窗,但心緒卻已從十年的歲月長河中飄搖而過。對他的人生來說,轉折既從一場秋雨中開始,也就注定了要在另一場秋雨中結束。
第二天便是周五,也就是監舍眾人初定好的越獄之日。事到臨頭,每個人的心中自然都不平靜,但這四人都是能沉得住氣的,他們跟著監區獄友們一同吃飯、出工,表麵上可看不出什麽變化。阿山沉默依舊,杭文治幹活仍然麻溜,杜明強自顧自的,平哥則照例擺出老大的風範,該偷懶就偷懶,該罵娘就罵娘,毫無同甘共苦之情。
吃完午飯之後,又到了這周裝車拉貨的時間。帶班管教來到廠房,扯嗓門點了杜明強和杭文治的名字。平哥正抓著阿山聊天,聞聲便抬起頭瞥了杜明強一眼。從外人看來,這似乎隻是下意識的一瞥,唯有424監舍眾人心中有數:杜明強這一去將要和劭師傅做最後的溝通,隻要劭師傅那邊沒出什麽狀況,那今晚的越獄計劃就再無變更之理了!
平哥和阿山隻能在廠房耐心等待。杜明強和杭文治照常將貨物裝滿小車,然後跟著帶班管教往停車場而去。因為下雨,管教給兩人發了簡易的透明雨衣,小車上也蓋上了一層油紙。
到了停車場,隻見貨車停在老地方,劭師傅卻不見蹤影。管教有些納悶,便四下裏喊起來。三五聲之後,辦公樓裏傳出了劭師傅的回應聲,然後便看他小跑著出了大樓。到眾人近前時,劭師傅歉然一笑,道:“下雨,我到樓裏躲了一會兒。”
管教也笑了笑,表示理解。然後他轉頭囑咐杜杭二人:“今天天氣不好,你們利索點,早幹完了早回去!”
杜杭二人痛快地答應了,各歸各位,擺開了要大幹一場的架勢。劭師傅這時也從車前艙裏找了件雨衣穿上,然後他跳上大車車鬥,對杜明強道:“小夥子,今天你可得辛苦了!”
杜明強一笑道:“沒問題。”就在兩人寒暄的工夫,杭文治已經從小車上搬了個紙箱過來,劭師傅想去接的,杜明強卻搶上一步截了,嘴裏說:“劭師傅,你去把氈布揭開。”
對方明顯是在照顧自己,不想讓自己累著了。劭師傅心知這小夥子素來仗義,也就不說啥客套話了,徑直走到車鬥最裏麵撩起了防雨的氈布。杜明強跟過來配合著碼好紙箱。因為比以往多了道料理氈布的工序,這活兒自然也要慢一些。
那邊杭文治又抱起一個紙箱,在車鬥下等著,看起來並不著急。三人按部就班,在天氣的限製下,無法像管教所願的那樣“麻利”。管教在一旁盯了片刻,頗有些心焦無聊,煙癮便在心底蠢蠢燎動起來。他打眼尋了尋,看到不遠處停放下車的地方有雨棚可以躲避,於是便踱過去,打火點上了一根香煙。
杭文治心中一動。那管教倒是沒有走遠,這邊三人仍在他的視線監控之內。不過借著風雨的掩護,三人間若要說些什麽管教肯定就聽不見了。這正給了杜明強和劭師傅言語交流的機會,雙方可以好好聊聊,把話說個透徹。
果然,杜明強看到管教走開了,碼箱子的時候便愈發認真,這樣他每每到了車尾都有機會和劭師傅聊上一陣。幾個回合過後,當他再次從杭文治手裏接過紙箱的時候順勢使了個眼色,同時微一點頭。杭文治一喜,知道劭師傅那邊也已做好了準備,這意味著他們製定的越獄計劃再不會有什麽變數。杭文治看著杜明強抱著箱子走開,目光追隨著後者的背影,眼鏡片後閃出一絲寒光。這個和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還以為將踏上一條自由之路,可事實上,他踏上的卻是自己為其精心鋪設的末路窮途!
一下午三人在雨中辛勞,直到五點鍾左右才堪堪將一車貨裝完。這邊管教帶著杭文治清理貨物,杜明強便又和劭師傅聊了幾句。不過他們該說的正事早已說完了,這會兒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而已。
貨物清點無誤,劭師傅和三人道別,然後鑽進駕駛室準備開車離去。管教自然也招呼杜杭二人收工。三人走出幾步之後,卻發現劭師傅的車遲遲沒有發動,管教覺得有些不對,便停下腳步轉身張望。
卻見劭師傅又打開車門,從駕駛室裏跳了出來,看著三人道:“奇怪,我的車鑰匙怎麽不見了?”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摸著周身口袋,神色頗為困惑。
管教提醒對方:“是不是掉在車裏了?”
劭師傅搖頭道:“我剛在車裏找了一遍,沒有啊。”
劭師傅走不了,獄方的這三人也不好先走。管教無奈,隻好又折回來,他衝身後的兩個犯人努努嘴道:“你們倆上車幫劭師傅找找。”
杜明強和杭文治一人一邊,鑽進駕駛室好一通尋找,果然是一無所獲。車下劭師傅也把全身都摸遍了,鑰匙卻仍是不見蹤跡。
管教又在一旁問:“你一般下車後會把鑰匙放哪兒?”
“我以前來裝貨都不拔鑰匙的。今天不是去躲雨嗎?人車分離,我就把鑰匙拔了。”劭師傅眯起眼睛回憶著說,“開始我就拿在手上,後來在辦公樓裏上了個廁所,上廁所的時候應該是塞進褲子口袋裏了。”
管教往劭師傅的褲子瞟了一眼,那是一條普通的工作褲,很寬鬆,而兩側的口袋又都不深。管教咂咂嘴說:“這口袋可不保險。”
“難道是掉在路上了?”劭師傅撓著頭說,“那會兒你們叫我,我跑得匆匆忙忙的。”
管教便道:“趕緊去找找吧。我們先不走,幫你看著貨。”
劭師傅忙道了謝,順原路邊走邊尋,一直找到了辦公樓裏麵。過了有十分鍾的光景,他從辦公樓裏出來,腳步匆匆,看神色似乎不太樂觀。
“還沒找到?”管教遠遠地問。
劭師傅搖搖頭,快步走到近前說道:“看來是掉在車鬥裏了,得把貨清了找。”
管教把嘴一咧:“那可麻煩了。”
劭師傅此前在車鬥裏忙活了一下午,蹲下站起的,褲兜裏的鑰匙的確很容易滑出來。而他又穿著雨衣,難以及時發覺。要說這鑰匙總不至於飛了,慢慢找肯定能找到。關鍵是現在一車貨都已經裝完,如果鑰匙真是掉在了車鬥裏,要找就得把貨箱先卸車,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量。
劭師傅苦著臉說:“今天肯定來不及找了。明天還得麻煩你們。”
管教明白對方的意思。現在天色已經開始擦黑,不可能再展開那麽大的工程,一切隻能等明天再說。隻是明天的勞作不屬於監區正常的工作安排,所以劭師傅必須請求眼前管教的配合。
“這個沒問題。明天讓他們倆幫你找,找完了再把貨裝好。”管教很痛快地拍著胸脯,反正也不用他受累動手,樂得送出個順水人情。
“太感謝啦!”劭師傅掏出香煙,給管教遞了一根。
“哎呀,小事情嘛。”管教點起煙吸了一口,又問,“那你今天晚上怎麽辦?”
劭師傅把手一攤:“我肯定不走啦。這地方荒郊野嶺的,交通太不方便。明天麻煩你們早點過來。”
管教點點頭,表示理解。他知道這種拉貨的司機,活兒沒幹完是一定要跟著車的,沒有說把車扔下一個人先走的道理。他想了一會兒說:“這樣吧,我請示一下張頭,看能不能在值班室裏給你安排個住宿的地方。”
“這個……”劭師傅有些沒底,“合適嗎?”
管教這時已掏出手機,他搖搖手,示意劭師傅先別急,然後他按了個號碼,走到一邊通話去了。
片刻後,管教折了回來,表情有些遺憾:“劭師傅,是這樣的。我們可以招待你用個便餐,但是不能讓你在辦公樓留宿,這個……違反紀律。要住宿的話,你可以住我們監獄的招待所,出了監獄大門,左手邊的那幢小白樓就是。”
劭師傅神色躊躇:“招待所就算了吧……我在車裏湊合一晚上得了。”
管教猜到對方是舍不得花錢。那招待所一晚上得兩三百,對劭師傅來說確實是貴了點,所以他也不便勉強對方,隻能打個哈哈道:“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張頭親自在辦公樓裏值班,如果要換了旁人,也就通融通融了。”
劭師傅連說:“沒事沒事。我經常跑長途,都習慣了,我車裏頭還有個鋪呢,睡起來也挺好。”
“那行,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先把這兩個犯人送回監舍,你在辦公樓裏等一會兒,到時候我們一塊兒吃晚飯。”
“不用麻煩,我去前麵小賣部買點幹糧……”
“不麻煩,工作餐,簡單得很。你可一定給個麵子。”管教看著劭師傅,神態誠懇。直到對方點了頭,他這才滿意地打招呼告別,“行了,一會兒見啊!”
管教和劭師傅商量的當兒,杜杭二人站在一旁插不上什麽話。現在要走了,兩人便與劭師傅道了別,然後在管教身前當先而行。這下午的活兒本來就幹得慢,再加上先前一番折騰,回到監區的時候天色已黑,其他犯人都收工去食堂吃飯了。兩人匆匆把小車鎖進倉房,趕到食堂一看,所有的飯菜都隻剩了底兒。饒是如此,晚飯還是要吃。這兩人都知道,今天晚上必須拿出最佳的精神和狀態才行。
兩人揀剩菜剩飯打了個滿盆,然後找了個角落麵對麵坐下。杭文治習慣性地四下看了看,卻見平哥也正往這邊瞥著。他知道這次耽擱的時間太長,平哥多半會起些疑慮,但現在也不方便過去解釋,隻有等晚上回到監舍再說了。
不過他自己心中的一些困惑卻可向杜明強問個明白。略略吃過幾口之後,杭文治便說話了:“丟鑰匙這一出是不是你安排的?”
杜明強點點頭,若無其事地把嘴裏的食物嚼爛,咽進肚子裏,然後才解釋說:“如果讓劭師傅現在就去湖邊等著,那麽大的車肯定會被崗樓上的哨兵發現。而平白無故的有輛車停在監獄外圍不走,是個人都會起疑。所以我讓他先留在監獄裏,夜晚要密切關注辦公樓樓頂的動靜。到時候以旗杆撐出樓頂為信號,他就說找到鑰匙了,再把車開出監獄,直接到湖邊接應我們。這樣銜接緊湊,不會引起哨兵的警覺。”
杭文治“嗯”了一聲,心中暗暗讚歎對方心思縝密,算無遺漏。不過他同時也暗自好笑。因為在他看來,杜明強根本就不可能活著到達辦公樓樓頂,那根旗杆也永遠不可能撐出去。杜明強看似高明的安排,其實全然是多此一舉。
吃完晚飯之後,犯人們被帶回監舍樓。424監舍的四人都無心去活動室收看電視新聞,他們早早便回到了監舍內。因為今天晚上對他們每個人來說都是決定畢生命運的關鍵時刻。
平哥首先詢問了下午杜杭二人裝貨的情況,杭文治便將為何晚歸的原因給對方解釋了。平哥聽完之後卻看著杜明強,口中問道:“這麽說的話,是一切正常了?”
杜明強自然能聽出此話的雙關意味,便鄭重點了點頭道:“一切正常。”
平哥釋然籲了口氣,就此不再多說,轉而引起一些監舍中常見的庸俗話題。過了半小時左右,其他監舍的犯人也陸續回屋,今晚負責在監舍樓內值班的管教則拿著名冊,挨個屋地走過來,點名、鎖門。
424監舍的四人表現得毫無異狀。在鎖門之後,他們也一直維係著正常的話題。其實到了這樣的最後關頭,他們的言行反而不需要再糾纏於即將展開的越獄行動,因為在此前一周的數個不眠之夜中,他們早已詳細探討了整個計劃方案。現在該想的、該做的都已經落實完備,隻等著行動開始的那一刻。
時間過得很慢,一分一秒都在期盼的心情中痛苦煎熬;時間又過得很快,快得讓每個人都來不及捕捉自己悸動的呼吸。終於挨到了熄燈的時刻,整個監舍樓內變成了黑暗一片。
四人在熄燈前都已洗漱完畢,現在各自躺在自己的鋪位上。如此靜靜地過了兩三個小時,夜色深沉,耳聽得周圍監舍的夜聊聲逐漸停歇,唯有窗外風雨依舊。
平哥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開始吧。”那聲音壓得極低,卻已足夠撕破424監舍內如死亡一般的沉寂氣氛。
眾人應聲而動,紛紛從床上坐起,不過他們都沒有下床,而是各自撩起自己鋪位上的床單,或撕或咬地忙碌起來。在他們製定好的計劃中,行動的第一步就是要用床單編織成一條至少二十米長的繩子——這是越獄時必須用到的工具。
監獄中配備的床單質量並不理想,這使得眾人的工作無須太費周折。不消半個小時,每張單人床單都被撕扯成了四五塊狹長的布條,這些布條連接起來已有七八米的長度,如果四張床單再拚接在一塊兒,足夠滿足越獄計劃的需要了。
床單撕接好之後,四人先後下床,然後每個人都把床單纏在了自己身上。這樣在鑽入通風管道的時候,就不會有多餘的東西對他們的行動束手束腳。這個動作做完之後,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杭文治當先,平哥隨後,眾人魚貫向著衛生間而去。落在後麵的杜明強和阿山則一人一邊抬起了監舍內唯一的那張方桌,他們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絕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進了衛生間,杜明強和阿山將方桌輕輕地放在通風口的正下方。然後杭文治和杜明強先後跳上桌麵,合力將通風口的木質隔柵卸去。黑洞洞的通風管道張開大口,像是早已在等待著他們。杭文治雙手扒住管口往上一躥,率先將身體鑽了進去,杜明強在下麵托著他,幫助對方穩當當地完成了這個動作。
杭文治進了通風管道之後,杜明強往桌下使了個眼色,示意平哥和阿山跟上。這先後的順序都是事先就商議好的:杭文治對管道最熟悉,自然要在前頭帶路,而杜明強身手最好,不需別人幫助也能輕鬆地爬上爬下,便被安排在斷後的位置上。平哥和阿山此刻也沒什麽好猶豫的,緊隨杭文治鑽入管道之內。杜明強待這三人都進去之後,又掃了一眼監舍內外的動靜,確定沒什麽異常了,便靈巧地一跳,像隻猴子似的鑽進了通風管口,迅捷且悄無聲息。
因為監舍大樓自身的通風效果很差,所以配備的通風管道口徑要大一些。即便如此,一個成年男子鑽在其中也隻能像條蛇似的匍匐前行。這四人排成一串,爬動時盡量把床單墊在身體下方,以減少和管道壁之間的摩擦。要知道,這通風管道四通八達,連接著大樓內所有的監舍,就像是一個個傳音喇叭一般。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任一點響動都有可能驚擾到尚未熟睡的犯人。
這一路行進得極為艱苦,好在424監舍的位置距離樓梯道不遠,而他們的第一站目標——通風豎井——便是位於樓道的牆體之後。在轉過一個直角彎之後,管道變得寬敞了,同時風速陡然加快。杭文治事先曾告訴過眾人,這意味著他們進入了四樓的通風幹管,通風豎井已近在眼前。
果然,再往前爬漸漸有了夜光,顯然是接近了某個出口。而最前方的杭文治已經把腦袋探到了出口外,此刻他眼前所見的正是一條垂直上下的通風管道,大小不到一米見方,往下深不見底,往上卻隻有兩三米的距離。這是因為424監舍正在這幢樓的頂層,所以通風管道相距樓頂的出口非常之近。這無疑給他們的脫逃計劃帶來了極大的方便。
杭文治小心地將上身慢慢探出橫管,然後張開雙臂撐住豎井的牆壁。那牆壁年久潮濕,早已生滿了青苔,摸上去膩嗒嗒的滑溜一片。杭文治咬咬牙,把手肘也撐開,盡量增大與牆壁的接觸麵積。他深知,如果在這個地方失手滑落,驚動樓內值班管教不說,自己恐怕也得摔個半死!
直到確定雙臂已經能支撐自己的全身重量了,杭文治這才將下半截身體移出了橫管之外。他的雙腳隨即也分開,踩在了兩側牆壁上。自己的身形穩住之後,杭文治壓著聲音向身後的同伴囑咐了一句:“小心!”他可不願看到自己的完美計劃因為別人的失誤而就此流產。
不過杭文治的擔心看起來是多餘的,跟在他後麵的三人身手一個比一個好。對他們來說,這種溜簷走壁的事情隻是小菜一碟而已。杭文治手腳並用地往上躥了一陣,很快便抵達了豎井出口處。他弓著身體爬將出去,外麵秋風陣陣,細雨迷蒙,雖然陰冷,但卻充滿了清新的自由氣息。
雨水糊住了杭文治的眼鏡,讓他的視線有些迷離。他便把眼鏡摘在手中,想要用衣襟擦一擦。不提防身體忽地被人重重撞到,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堅硬的樓頂。
杭文治咧了咧嘴,卻不敢發出聲音。同時他聽見有人在自己耳邊低喝道:“低頭,別動!”
說話的人正是平哥,他第二個鑽出了通風口,卻看見哨塔上的探照燈正向著監舍樓這邊掃過來。情急之下,他立刻將杭文治撲倒,用身體將對方牢牢壓住。
杭文治這時也看到了掠過的探照燈光,心中暗暗後怕。待燈光過去之後,平哥將杭文治瘦弱的身體提溜起來,同時轉身招呼剛剛爬出通風口的阿山和杜明強:“快!往西北角裏跑!”
四人貓著腰,一溜煙鑽向平哥所指的那個角落。這裏是探照燈掃射的盲區,同時也是計劃中眾人下樓的位置。
到了相對安全的地帶之後,眾人背靠圍欄而坐,各自調整著氣息。他們已經嗅到了自由的味道,但他們也知道,現在還遠不是享受的時候。所以隻略略歇息片刻,眾人便把纏在身上的床單解下來,把其中三條首尾相連,組成了一條二十多米長的布帶。杭文治正要把布帶往圍欄底部的鋼筋上纏繞,平哥卻一揮手說:“等等,先用水浸濕了!”
其餘三人心念一動,明白了平哥的用意。用雨水浸濕之後,布帶吃重,就不會在風中飄搖,而且布帶濕透了之後會和樓體的顏色仿佛,在這樣一個雨夜,即使有探照燈掃過時也很難被哨兵發覺。
樓頂處不乏積水,四人七手八腳,把布帶浸了個透,然後繞過圍欄底部的一根鋼筋打了個結,相當於做了個布帶圈套在鋼筋上。因為布帶很長,那布帶圈往樓下扔出去時,垂下來仍有十米多,已足夠讓越獄者抵達樓底的地麵。
“眼鏡,還是你先上!”平哥衝杭文治努努嘴,“動作麻利著點,下去之後先找個死角躲起來!”
杭文治抬眼瞥了瞥探照燈的光柱。他剛才差點吃了虧,同樣的錯誤可不能再犯第二次。等那光柱剛剛從監舍樓掃過的時候,他快速翻過圍欄,右手抓住布帶圈一邊,縱身便跳下了去。
那布帶一邊受力,帶圈失去了平衡,跟著杭文治的身體滑動起來。杭文治往下墜了一兩米之後,感覺有些失控,便伸左手抓住了布帶圈上行的另一邊,下墜之勢亦由此止住。然後他歇一口氣,重新鬆開左手,繼續下滑,如此反複數次,忽覺雙腳一實,已踩在了樓底地麵之上。
這番下樓的方法也是眾人在前幾天就商量好的,目的就是為了加快下行的速度。畢竟那探照燈掃來掃去的,如果有個人吊在燈光中必然會被哨兵發覺。實際操作起來,這方法倒好用得很,基本能保持一個可控的連續下墜過程。
杭文治落地之後,立刻便閃到了探照燈無法射到的牆體拐角。此後每一次燈光掃過,便有一人牽著布帶圈滑墜下來。在最後麵壓陣的還是杜明強,他下滑的速度最快,在空中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僅僅是靠著布帶和鋼筋之間的摩擦力來控製自己的墜速。落地後他解開帶圈上的一個結扣,將布帶拉下收起,並且在探照燈再次掃過之前撤到了牆角——平哥等人正在那裏等著他。
“看,那個就是雨水井蓋,我們要從那裏鑽到地下。”杭文治用手指著監舍樓的左前方低聲說道。借著探照燈的光亮,眾人看到了那個井蓋,距離他們所在的位置大概有七八米之遠。那裏是一片空地,周圍都沒有遮蔽物。而井蓋沉重,也不是那麽容易打開的。在這種情況下,四人當然不能一窩蜂地衝過去,必須先去一人把井蓋打開,然後大家趁著探照燈的間隙一個一個地鑽進雨水管道中。
按照事先的計劃,開井蓋的任務會交給杜明強。杭文治根據實際經驗製作了一個小工具,此刻他把那個工具拿出來交到了杜明強手中:那是一條半米多長的布帶,布帶的一頭拴著一柄牙刷。
平哥斜了杜明強一眼,問:“你沒問題吧?”
杜明強笑了笑,看起來胸有成竹。他的眼睛隻盯著那掃來掃去的探照燈,當燈光掠過的時候,他驀地衝了出去,看起來就像在黑暗中追逐那根光柱一樣。相對於他的速度,七八米的距離實在太短。眾人隻是一眨眼的工夫,杜明強已經停在了雨水井蓋邊。那井蓋由厚重的鑄鐵製成,圓形中心線上有兩個拇指大小的窟窿眼。正常檢修開井蓋的時候,工人會用一對鐵鉤子穿進那窟窿眼裏,然後用力將井蓋提起。現在要去找鐵鉤子當然不現實,一切隻能靠杜明強手中那條扣著牙刷的布帶。
杜明強將牙刷從一個窟窿眼裏塞了進去,而布帶則仍然攥在自己手中。因為布帶的結扣點正好處於牙刷的重心,所以牙刷鑽進窟窿之後就橫著懸在半空,處於一種平衡的位置。杜明強輕輕轉動布帶調整了一下角度,讓那橫展開的牙刷正好與狹長形的窟窿眼形成一個交錯的十字。然後他一拉布帶,牙刷便緊緊卡住了井蓋的內表麵。確定吃上力之後,杜明強換雙手攥住布帶頭,躬著身體猛然發力一拉,井蓋便像打開的懷表一樣側翹起來,並且很快就翻倒在一邊,露出了黑黝黝的下水井口。
杜明強的動作毫不停頓,伸手撐著井口,一閃身就跳了下去。卻見井內過膝的雨水正源源不斷地向著一個半人多高的甬道內流去。
過了十幾秒鍾,杭文治也跳進了井內。這時井裏的空間已非常狹促,很難再容下第三人去。為了保證人員不在井口停頓,現在必須有人鑽進甬道內,給後來者騰出空間。按照計劃仍然是杭文治在地下打頭陣,因為隻有他最熟悉整個地下管線的分布。
杭文治也不含糊,立刻跪著爬進了甬道中。他身上纏著那根二十多米長的布帶,拖在後麵像是一條長長的尾巴。
隨後平哥和阿山也先後跳入,並且按順序跟著杭文治爬進了甬道。杜明強留在最後,他仍然以牙刷為工具,把那井蓋又拖回到原處。當井蓋封閉之後,整個地下世界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這個時候纏在杭文治身上的布帶就起了作用,他身後的三人都抓著那根布帶,保證了在黑暗中大家也不會在岔道口走散。杭文治當先領頭,完全憑著腦子裏的管道圖爬跪前行。雨水湍流,攪動起管道內陳年的腐臭,令人聞之欲嘔。而四人甚至需要昂起頭,才能避免那肮髒的水流浸漫口鼻。
這一路的行程緩慢而痛苦,但眾人都明白,要實現自己的目的,這又是一段必經之途。他們順著水流爬了有近半個小時,前方依稀透出些許光亮來。
平哥知道光亮意味著又一個井蓋,於是便問了句:“到哪兒了?”
杭文治道:“應該是三監區監舍樓。”
“怎麽跑到三監區了?”平哥詫異之間,不提防喝了口汙水,忙不及地連啐了好幾下。要知道,從四監區到辦公區最近的道路應該是直線往南,穿過中間的一片農場,而三監區則在農場西北側,走到這裏來顯然是兜了一個大圈。
杭文治盡量把頭抬高,解釋道:“雨水管道不會經過農場下方的,我們隻能順管道繞過農場。前麵要依次經過三監區、二監區、一監區和監獄醫院,然後才能到達辦公樓群。”
平哥聽明白了。確實,農場的土地是不需要通過管道收集雨水的,隻有鋪設了路麵的地方才會設置雨水管道。所以他們隻能沿著監獄內的建築前進,繞過整個農場。這樣算起來,他們才爬行了四分之一的距離,前方依舊“路漫漫其修遠”。
好在經過三監區雨水井的時候,眾人可以依次在井裏站起來舒展一下筋骨。這一路跪爬下來,膝蓋都好像要磨斷了!
如此一段一段,艱難前行,每過一個井口時才能稍事休息片刻。這一爬估摸有兩個小時,當抵達沿途的第五個井口時,才終於聽得杭文治說了一聲:“到了!”
杭文治身後三人心中均是一喜,知道所謂“到了”就是到達辦公區的意思。這麽說來,他們已經順利突破了監獄內的第一道防守關口,越獄之旅可算完成了一半!
馬上就要進入辦公大樓,此後的路程雖然不像從地下穿越農場那樣漫長,但論困難和凶險卻要遠遠勝出。因為眾人的行動將不再受到地表的掩護,這意味著他們隨時都可能被警衛或者監控頭發現,從而前功盡棄。
根據杭文治繪製的地圖,他們現在所處的坐標應該位於辦公樓群東南角。從這個井口鑽出地麵,往北方跑十米左右便可抵達主樓腳下,而在那裏應該能找到主樓的消防風口。這個消防風口直達主樓地下室,從建築意義上來說,當樓內底層或地下室發生火災的時候,該設計將起到快速驅散濃煙的作用。而在杭文治設定的越獄計劃中,這個風口將成為眾人秘密潛入樓內的不二通道。
從監獄建設時的功能分區來看,此刻眾人所處的位置已經到了辦公樓群的南側,屬於監獄內相對敞開的一個區域。來探訪犯人的親友、監獄內的普通服務人員以及與監獄有合作關係的外單位人員都可以在這個區域內自由活動。而犯人們除非有特殊情況,一般是無法涉足這個區域的。正因如此,該區域的警戒便不如辦公樓群北麵的監區那樣嚴密。至少這個區域是不設崗樓和探照燈的,而北麵的探照燈光會被辦公樓群遮擋,也無法照射過來。
不過這絕不意味著該區域便是一塊不受監管的自由地帶。雖然沒有高強度的探照燈,但樓群前方的廣場上卻矗立著一溜路燈,徹夜通亮。而巡邏的警衛和值班管教亦會不時來往,隨時有可能撞破發生於此處的異常。
越獄四人對這般狀況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他們深知,在接下來從下水口轉戰通風口的過程中,眾人不僅要保持極端的靈敏警覺,好運氣也必不可少。因為他們此刻藏在地下,對地麵上的情形便一無所知。如果就在他們移動井蓋的同時,一隊巡邏警衛正巧從旁邊路過,那他們就隻能淪為一群束手待擒的甕中之鱉了。
好在從整個巡邏路線折算下來,這種倒黴事發生的概率並不算大。而此刻夜色已深,值班管教或其他人員也不太可能再外出活動。他們頭頂上的地麵應該正是空蕩蕩的,無人打攪。
保險起見,杭文治先把耳朵貼在井蓋內側聽了片刻,感覺外界並無異常,他便低聲說道:“我準備出發了,大家跟緊著點!”
“你確定這裏是監控死角?”平哥有些不放心,又多問了一句。因為空間所限,現在隻有他和杭文治兩人在井裏。後麵的阿山和杜明強則尚在甬道之中。
“沒問題的,我出來裝貨的時候觀察過。”杭文治一邊說,一邊用雙手頂住井蓋往上撐。平哥連忙說了聲:“慢點!”同時湊過來幫手。他擔心杭文治壓不住力道,那井蓋若被推得過高,落下時難免要發出聲響。
在兩人合力之下,井蓋平穩上移,離開了井口的箍限,隨即又緊貼著地麵,緩緩向水平方向移去。路燈的光線從井口折射下來,照出兩人身上汙水淋漓,肮髒不堪。
杭文治把半個腦袋探出井口,先四下觀察了一圈。卻見劭師傅的車正停在西邊二十米開外的地方,之外視線內便沒有什麽值得關注之事。杭文治知道杜明強早已和劭師傅打好招呼,即便後者在車內發現異常也不會聲張。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他果斷地說了聲:“走!”然後便率先鑽出雨水井,貓腰向著樓腳下的通風口躥了過去。
遮住通風口的是一個長方形的鑄鐵柵欄,拆卸起來要比實心的井蓋方便多了。杭文治一人便搞定了這個工作,然後他匍匐著身體向通風口內爬去。爬到一半的時候感覺身後有人在推自己,速度明顯加快。不用回頭看,心知是平哥已經跟了過來,在通風口處等待太過危險,於是就幫了自己一把。
杭文治往前方又爬了片刻,隱隱聽見身後的鑄鐵柵欄輕響了一下。他心中一寬,知道通風口已被重新封好,這意味著最後壓陣的杜明強也進入了通風管道內。
在其餘三人看來,前方尚有不少凶險的關口,隻有杭文治心裏清楚:他真正的計劃距離成功已是如此之近。如果說此前的那番征程尚且存在著變數,現在既已進了辦公大樓,一切便在他和張海峰的共同掌控之中了!
通風管道雖然狹窄難行,但和汙水橫溢的雨水管道比起來還是要好很多。而且這段路程短得很,不消十分鍾,前方帶路的杭文治已經抵達了管道出口。他卸掉阻攔的隔柵,輕手輕腳地爬出了樓體內部的通風口。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片開闊的室內空間,借著昏暗的吸頂壁燈,可見縱橫的管道和諸多密密實實的大型金屬櫃——正如杭文治的事先設計,他們已經來到了大樓底部的地下管道層。
平哥三人也陸續鑽出通風管道,他們四下裏環顧了一圈,臉上均有欣慰的神色。這一路過來竟如此順利,難道今天真的會成為他們的自由之日?
這裏雖然沒有監控設備,深更半夜的更不會有人涉足,但無論如何也並非久留之地。平哥大致看了下地形後問杭文治:“出口樓梯在哪裏?”
杭文治伸手往右邊指了指:“應該是那邊。”說話間便欲邁步而行。平哥點點頭,對方的指向正與自己的判斷相吻合。他極為謹慎,考慮到杭文治經驗不足,遇到突發情況恐怕無法處置,便拉了對方一把說:“這裏不用你來開路了,你跟在我後麵吧。”
杭文治明白平哥的用意,自覺往後讓了一步。於是隊伍變成了平哥打頭,杭文治和阿山緊隨,杜明強依舊斷後。四人借著管道和設備的掩護,在地下室內摸索前行。走不多遠,掠過了右手邊一個拐角,向上而去的樓梯口果然出現在了眾人麵前。
那樓梯口很窄,被一扇鐵製拉門封著,門柵上掛著把鏈子鎖。這種情況杭文治事先便和眾人打過招呼:一般地下管道層是會上鎖的,主要是防止無關人員誤入,否則不管是對設備還是對誤入者來說都是不安全的。因為鏈子鎖本身比較長,鎖門者為了不給門柵留下能推開的縫隙,特意將鎖鏈圍著柵條繞了好多圈,等鎖鏈纏緊才將鎖頭扣上。
不過這樣一道鏈子鎖在江湖老手眼中完全就是個擺設而已。平哥轉頭對阿山一努嘴說:“找個家夥給它開了!”
阿山低頭往地上尋摸了一會兒,很快便揀起一截廢棄的鐵絲。他走到門邊,將那截鐵絲往鎖眼裏捅去。也就三四秒鍾的當兒,鎖扣上的簧口便往外彈了出來。阿山甩手把鐵絲扔掉,開始將那鏈子鎖從門柵上繞拆下來。這個工作本身已毫無難度,隻是阿山不想讓鎖鏈與鐵柵條撞擊發出聲響,所以拆的時候一圈圈地,動作小心而又緩慢。
杭文治和平哥站在阿山身後。杭文治專注地看著阿山開鎖的過程,平哥則分心二用,僅用餘光瞥著阿山,主要的精力卻在關注著周圍環境,時刻防備有異動發生。在此時此刻,他們似乎都忘記了站在最後麵的杜明強。
就在平哥的注意力飄忽不定的時候,杜明強忽然抬起右手,以手掌為刀,掌根部重重地擊在了平哥的後頸上。這一擊又準又狠,平哥哼也沒哼一聲便軟軟地暈癱在地。
杭文治和平哥並排站著,後者的突然倒地讓他吃了一驚。他驀地轉過頭來,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麽,隻看著杜明強低聲訝道:“怎麽了?”
杜明強顧不上搭理他,手刀又向著阿山揮去。但杭文治的驚叫已經提醒了阿山,後者猛然回頭,剛剛轉了一半的時候便感覺脖頸處冷風襲來,他急速地縮頭一躲,杜明強這一掌偏了方向,隻擊中他的耳根,雖然吃痛,卻未致昏厥。
杜明強前招未絕,後招又至。阿山既然縮頭躲避,他便順勢撤回右掌,同時借著前臂回收之力將肘部向前速擊。隻聽“砰”的一聲悶響,這一肘正好命中了阿山閃避時暴露出的額側太陽穴,那家夥身子一軟,眼看要倒,杜明強跨步欺前將其扶住,避免他的身體撞擊在鐵門之上。
這幾個動作兔起鶻落,迅捷無比。杭文治似乎是剛剛問完那句“怎麽了”,轉眼間阿山也暈倒在了杜明強的懷中。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杭文治完全摸不著頭腦,他下意識地往後躲了一步,同時瞪著眼睛又問:“你幹什麽?”
杜明強將阿山的身體慢慢放倒在地,同時似笑非笑地看著杭文治說:“這兩個人惡貫滿盈,你難道真的要帶他們一塊兒越獄?”
杭文治心念一動:“你是想……”
“別多說了。”杜明強打斷對方的猜測,招呼道,“快幫忙把這兩人捆上。他們暈不了太長時間,很快就會醒的。我倒不怕他們,但要想悄無聲息地製服這兩個家夥也不容易。”
杭文治露出恍然的表情,自覺已完全理解對方的用意。確實,杜明強自詡為代表著正義的製裁者,他怎會容忍兩個惡行累累的重刑犯從監獄中逃脫?杭文治甚至覺得有些後悔:自己此前在和杜明強密謀的時候,應該主動提出甩掉平哥和阿山的方案。這樣會更加贏得杜明強的好感。不過這樣的後悔隻是一念之思——反正杜明強已經如自己所願踏上了越獄之路,這好不好感的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腦筋這麽速轉了幾下之後,杭文治連忙湊上前,將纏在身上的布條撕扯了一些下來,配合著杜明強去捆綁平哥和阿山二人。同時他還在暗自盤算:將平哥和阿山拋棄在此處也好,這樣隻留自己和杜明強上樓,局麵反而簡單了,當然也就更容易把握。
杜杭二人將平哥和阿山捆紮得結結實實,然後又扯下布團塞在他們口中。平哥那一下被擊中後頸,隻是被暫時切斷了動脈供血,由此引起大腦缺氧而導致休克。在被布團封口的同時他已經悠悠醒來,他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似乎腦子還不太清楚。
杭文治檢查了一遍捆紮效果,確信那兩人都無法動彈和呼喊之後,這才起身對杜明強道:“行了,我們快走吧!”
杜明強也起身了,但他並沒有像杭文治想的那樣轉身疾行,而是忽地問了句:“往哪裏走?”
“快上樓啊。”杭文治指著那扇鐵柵門,“鎖不是已經打開了嗎?”
杜明強卻搖搖頭說:“不能上樓。”
“為什麽?”這短短的幾分鍾內,原本已被控製的局麵忽又一波三折。這難免讓杭文治有些焦急,但他又不能過於明顯地表露心中情緒,隻能裝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杜明強回答說:“因為‘鬼見愁’正在樓上,今天晚上是他值班。”
這樣的答案讓杭文治的心驀地一沉。難道對方已有所察覺?他暗暗觀察著杜明強的表情,但對方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麽敵意來。聯想到下午裝貨的時候,帶班管教曾提起過今晚是張海峰值班,也許杜明強隻是因此而過於警覺了。
想到這裏,杭文治便把雙手一攤說:“那又怎麽樣?隻要我們足夠小心,不去觸發樓梯內的聲控電燈,監控攝像頭就拍不到什麽東西。就算‘鬼見愁’在值班室裏時刻瞪大眼睛,他也不會發現我們的。”
“可是‘鬼見愁’從來不會在周五晚上值班。周五他通常會早早下班,去學校接兒子回家過周末。尤其是最近幾周,他周六還會把兒子帶到監獄來,讓你給補習功課。所以他更加不可能在周五晚上繼續值班了。”杜明強作了一番分析之後,反問杭文治,“可這件事今天卻突然出了變化,你不覺得這很不尋常嗎?”
原來是在擔心這個!杭文治心思敏銳地一轉,笑道:“我知道是怎麽回事。這個周末張天揚要參加學校的模擬考試,不會回家。所以‘鬼見愁’才會調整值班的時間吧,這沒有什麽不正常的。”
杜明強看著杭文治,不置可否。略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又問道:“如果
‘鬼見愁’知道我們要越獄,他會怎麽做?”
杭文治愣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付對方如此突然而又如此尖銳的提問。杜明強見對方不說話,便開始自問自答:“‘鬼見愁’現在已經恨透了我——我猜他一定會帶好手槍等著我,在我越獄的途中將我槍殺。而他射殺我的地點呢?嗯,首先肯定在辦公區。因為按照監獄的規章,管教是不能攜帶槍支進入監區的。隻是辦公區處處都有監控,這會讓‘鬼見愁’有些頭疼,他伏殺我的過程如果被監控拍下來了,日後在事件調查的時候會有一些麻煩。所以他必須挑一個好地方。如果‘鬼見愁’事先知道我們越獄的路線,他應該會把埋伏的地點選在大樓的樓頂。不僅因為那裏沒有監控攝像頭,更因為在那裏將我射殺的話,整個過程會很容易解釋。他可以編個謊話說,自己一直在值班室裏堅守崗位,半夜卻聽見樓梯間有異常響動。於是他一路追到樓頂,發現了企圖越獄的逃犯。在抓捕過程中,逃犯武力拒捕,他隻好開槍,擊斃了其中最危險的那個家夥。”
杜明強娓娓道來,語氣輕鬆平和。但這些話語聽在杭文治的耳中時,卻猶如霹靂一般。因為此刻杜明強所說的,正和自己同張海峰密謀的伏殺策略一模一樣!杭文治覺得腦子有些發懵,搞不清到底是計劃泄露了,還是杜明強自己在那裏疑神疑鬼?不過無論如何,對方既然還沒有撕破臉,他就是裝死也要把這場戲繼續演下去。
“你在說什麽呢?”杭文治擠出笑容道,“‘鬼見愁’怎麽會知道我們要越獄?他更不可能了解我們的越獄路線。”
杜明強的目光凝結在杭文治臉上,一種無形的壓力在其中蓄積。後者感覺有些受不了了,他想避開對方的視線,但他又知道,如果自己這麽做了,就無異向對方舉手投降。所以他隻能硬起頭皮死撐下去。
而杜明強就在這時又開口了:“難道你沒有告訴他嗎?”說話的同時,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挑起,顯出一絲戲謔的笑意。在這樣的笑意麵前,杭文治那搖搖欲墜的精神防線徹底崩潰了。他終於意識到:在這場貓捉老鼠似的遊戲中,或許自己才是那隻可憐的老鼠。
“我為什麽要告訴他?我為什麽要告訴他?”杭文治連問了兩遍,聲音雖然不大,語氣卻有些歇斯底裏。
“因為你想要殺了我。”杜明強淡淡地說道,“這就是你來到監獄的真正目的。”
杭文治不說話了。他的目光開始遊離,呼吸也變得急促。他知道自己的計劃已經敗露,一種冰冷的絕望感覺正試圖將他徹底吞沒。然而他又不甘心失敗,因為他分明還握著一把好牌,其中最有力的那張Joker無疑就是荷槍實彈等待於樓頂處的張海峰。隻要能把這張牌打出去,他就仍有翻盤的機會!
想到這裏,杭文治的眼角抽動了一下,目光掃向了不遠處的樓梯口。忽然間,他像隻裝死的兔子一樣彈了起來,直衝著那扇將開未開的鐵門奔去。
他這一下事起突然,行動也算迅捷。隻是到了杜明強眼中,這隻兔子卻成了一隻笨拙而又緩慢的豬仔。後者甚至都沒有挪動腳步,他隻是稍稍揮起右拳,杭文治便感覺腹部像是被鐵錘般的重物撞了一下,他的上身弓起,奔跑的動作瞬間凝滯,就連呼吸也隨著這一擊短暫地中斷了。
杜明強又化拳為掌,切在了杭文治的喉部,於是後者便像個僵硬的木偶一樣,直溜著身體倒了下去。
於此前切斬平哥頸部的手法不同,杜明強切在杭文治喉部的這一掌並不是要致對方昏厥。他擊打的目標是對方的聲帶:這一掌下去之後,杭文治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無法大聲說話和呼喊,這樣便不會壞了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杜明強蹲在杭文治身邊,扯過布條開始捆綁對方。杭文治毫無掙紮之力,他的臉頰貼在冰涼的地板上,目光所及之處卻看到了兩個同病相憐的難友:平哥和阿山。那兩人都已蘇醒過來,也正在用愕然而又幸災樂禍的眼神盯著自己。杭文治想起在幾分鍾之前,正是自己協助杜明強將這二人捆綁製服的。很顯然,這一切都是出於杜明強的設計。
杜明強很難同時製服三個人,所以他需要依次下手。首先擊倒的是最強勁的對手平哥,然後是阿山。而威脅最小的杭文治則被留到了最後,杜明強甚至還利用這家夥先當了一會兒幫手。
而現在,局勢已經盡在杜明強的掌控之中,他可以放心地將所有的底牌統統翻出。他一邊將杭文治負手捆起,一邊冷笑著說道:“我早知道你是鄧驊的人,你來這裏的目的就是要殺我。包括這次越獄計劃,根本就是一個陷阱。”
杭文治已經一敗塗地,但他還是不願承認自己的失敗,兀自嘴硬道:“你胡說八道!”因為聲帶剛剛受了重擊,他的聲音又低又啞,像是個氣若遊絲的垂垂暮者。
杜明強不需要和對方爭辯什麽,隻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你倒是費了一番苦心:先利用相似的經曆來接近我,然後再尋機會下手。嘿嘿,這樣的開局確實完美,可是你知道嗎,完美的東西往往有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不真實。”
杭文治努力扭轉腦袋看著杜明強,似乎不理解對方的意思。
杜明強道:“一個和我有著相似經曆的人,緊隨著我入獄,又恰好和我分在了同一個監舍。你不覺得這樣的事情太過湊巧了嗎?”
杭文治不服氣地瞪著眼睛,嘶啞著說:“你有嚴重的疑心病!”
杜明強雙手用力一拉,將繞纏在杭文治身上的布條紮緊,又道:“你的那個苦肉計不錯,演得很像,幾乎騙過了我。其實你沒有流多少血吧?不過你讓自己的手腕搭在便池裏,看起來好像有很多血已經留進了下水道。隻是你恢複得有些太快了。以後要記住,一個人如果失血昏厥,他很難在第二天就康複,即使身體上可以,心理上也不行。而你出院時的神情卻顯得你對自己的身體一點都不擔心。”
說到這裏,杜明強將捆綁杭文治的布條打了個死結。他大功告成般地歇了口氣,然後伸手在杭文治臉上拍了拍,像是在調戲到手的獵物,一邊拍還一邊說道:“你再一次讓我起疑心,是平哥他們挑起監舍內鬥的那天晚上。當時我向你求證鄧驊是不是死了,你還記得你是怎麽說的嗎?”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對這樣的細節他確實是記不清了。
杜明強便幫他答道:“你當時說:‘有一個網絡殺手給他下了死亡通知單,然後在機場候機大廳裏把他給殺了。’”
杭文治斜著眼睛:“那又怎麽了?”
杜明強嘿嘿一笑:“在我殺的人裏麵,確實有很多都在網絡上發布過死亡通知單,但殺鄧驊之前卻沒有。那份死亡通知單隻有警方和鄧驊自己知道。因為直接射殺鄧驊的人是當時的刑警隊長韓灝,所以警方對鄧驊的死亡真相一直諱莫如深,從來沒向市民公布過。你怎麽會知道其中的秘密?”
原來如此。杭文治心中暗暗叫苦。鄧驊死後,他第一時間從阿華那裏得知真相,此後便一直沉浸在痛苦和憤怒之中,從未關注過普通人對此事是如何認識的。後來他知道了Eumenides殺人前先在網絡上公布的習慣,就想當然地認為給鄧驊的死亡通知單也曾被公布在網上。這個漏洞雖然不大,但卻難以瞞過敏銳之極的杜明強。
杭文治感慨的同時,平哥和阿山也各自駭然。從杜杭兩人的對話中他們多少聽出些眉目:原來鄧驊竟是被杜明強所殺,而杭文治潛入監獄就是要給鄧驊報仇。這樣的局麵實在太過出乎意料。尤其是平哥,在監獄中一直以老大自居。現在才明白,自己的那點勢力在這兩人的爭鬥麵前卑微得不值一提。隻可恨這麽長的時間了,杜明強早已把杭文治的陰謀看了個通透,自己卻懵然不知。否則說什麽也不能來蹚這趟渾水啊!
杭文治黯然了片刻,忽又死硬起脖子,還想做最後的掙紮:“你這些都是臆想,疑心病!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說別人不知道,別人就不知道了嗎?在你入獄之前,這件事情的真相早就傳開了!要說不知道,我倒是真不知道原來你就是那個殺手!”
“你說得不錯。”杜明強居然點頭認同,“也許的確是我的疑心病太重了。現在網絡這麽發達,難免會有現場的警察把真相傳了出去。包括我對你此前的懷疑也都可以解釋:自殺那天,也許你本來傷得就不重,隻是遭受折磨後心力交瘁,所以暈倒;至於說你入獄時的巧合,嘿,這世上本來就有太多巧合,如果僅憑巧合就給人定罪,那天下恐怕會找不到清白之人。”
杭文治一怔,沒想到杜明強又會說出這番話來。他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在瞬間似乎又燃起了一線希望。但杜明強隨即話鋒一轉,將那絲希望之火又吹得搖搖欲滅。
“可是你為什麽要殺死小順?”
杭文治一驚,難道連這件事都被對方看破了?不過他麵上仍在強自鎮定,辯解道:“你說什麽呢?小順明明是黑子殺死的,誰都知道!”
杜明強不屑地撇撇嘴:“那隻是你在刻意栽贓而已。”
杭文治冷笑著反駁:“栽贓,怎麽栽?殺死小順的鉛筆藏在廁所裏,這事隻有黑子才能完成。我怎麽會拿到那支鉛筆?”
話說到這裏,平哥和阿山也都費解地看著杜明強。其實先前杜明強對杭文治的質疑雖然沒有確實的證據,卻還都算合理;但現在他要說是杭文治殺了小順,那真是令人無法信服。作為凶器的鉛筆是在廠房內丟失的,當時張海峰帶著全部管教把廠房內外搜了個底朝天,結果卻一無所獲。後來的證據表明,那鉛筆原來被藏在了廁所便池裏,那裏恰巧也是搜查時留下的唯一死角。因為鉛筆丟失的時候隻有黑子一人進過廁所,所以藏起鉛筆的人必然就是黑子自己。黑子和小順隨後雙雙被關禁閉,禁閉解除的當天晚上就發生了凶案。雖然沒有人親眼看到黑子行凶的過程,但事情的經過卻顯而易見:首先是黑子賊喊捉賊,藏起自己的鉛筆,想栽贓給小順,令後者受罰。當時的平哥等人也確實認為鉛筆就是小順偷的。禁閉解除後,黑子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把鉛筆轉移走。當晚,兩人的矛盾進一步惡化,於是黑子便趁著平哥等人折磨小順的機會,對小順下了死手,那支鉛筆也就成了他最順手的凶器。案發之後,類似的推斷幾乎成為所有人的共識,包括張海峰在內。杜明強卻憑什麽說小順是杭文治所殺?
平哥茫然片刻後,心念一動:難道杭文治早已看出黑子藏鉛筆的伎倆,提前將那支鉛筆據為己有了?這樣他殺死小順的同時,確實可以給黑子栽贓。可細細一想,卻又不對。黑子解除禁閉之後發現自己藏的鉛筆被人偷了,肯定會有所警覺。再看到小順被那鉛筆紮死了,偷筆之人的栽贓之意已昭然若揭,黑子當場就該鬧將起來。可事實上,黑子當時的表現卻像沒事人一樣,這隻能說明:黑子要不就是對此事毫不知情,要不就是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反正絕不是受了可怕冤屈的表現。
這越想越是糊塗,平哥隻能寄望於杜明強來揭開謎底了。
杜明強“嘿”地一笑說:“大家都以為丟失的鉛筆是被黑子藏在了廁所裏。我卻知道不是。因為在管教們搜查的時候,我已經想到了這種藏鉛筆的方式。那天解散之後,我第一時間就去廁所便池裏做了檢查。如果鉛筆真的藏在那裏,即使管教們沒查出來,我也會查出來的。而我可以確定,那便池的存水彎裏除了屎尿之外,什麽都沒有!”
這就更不可思議了。平哥和阿山嘴被堵上了,沒法說話,隻有杭文治代表他們提出心中的困惑:“便池的存水彎是管教搜查時唯一的死角。如果不是藏在那裏,鉛筆怎麽會突然消失,後來又突然出現?”
杜明強看著杭文治,感慨道:“說到這件事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你確實施了個好手筆!”
杭文治梗著脖子:“你一定要說是我藏的?那好,你說我藏在哪裏了?”
杜明強笑笑說:“你應該是藏在自己身上的吧?方法很多,腳心襪子裏,舌頭下麵,或者是耳朵眼裏,都有可能的。”
這下連平哥都覺得荒唐。要知道,當時丟失的可是一整支的鉛筆,長度接近二十厘米,怎麽可能隨隨便便就藏在身上。還說什麽耳朵眼裏,又不是孫悟空在藏如意金箍棒!
可更讓平哥奇怪的是,杭文治居然沒有反駁對方。相反,他瞪大眼睛看著杜明強,好像被對方說中了心思一般。難道當時那鉛筆真的就是被杭文治藏在身上?那他的身體構造得是多麽的特別,才能逃過管教們的嚴厲搜查?
杜明強看出了平哥所想,他又笑了,眼睛看著平哥,手卻指向杭文治,說道:“那隻是一個鉛筆頭。他偷了黑子的鉛筆,然後便刨成了一個小小的鉛筆頭。以他玩鉛筆的手法,可以把一支鉛筆刨到兩厘米以下,那麽小的東西,還不是想藏哪兒就藏哪兒?”
平哥非但沒有聽明白,反而更加糊塗。藏起一個鉛筆頭確實簡單,可如果杭文治當時已經把鉛筆刨成了鉛筆頭,那他後來又該怎樣才能把鉛筆頭變回殺人時用的那一整支鉛筆?
杜明強正要解釋這個問題,他輕歎一聲說:“先是丟了一支鉛筆,後來又出現一支鉛筆。大家難免會認為後來出現的正是先前丟失的那一支。有人正是利用這樣的思維定式來設局,他先是偷筆,然後殺人。因為那個思維定式的存在,大家的嫌疑目光全都糾纏在小順和黑子的爭鬥,卻不知其中另有玄機。”
杜明強的目光轉向杭文治,口中不停:“你的局做得很巧。雖然我知道丟失的鉛筆並沒有藏在廁所中,但這也不足以幫助我識破你的陰謀。後來我的思維之所以能跳出那個定式,全都是因為你的一個小習慣。所以說在這一點上,並不是我擊敗了你,而是你自己的習慣擊敗了你。”
杭文治沒有說話,但他的目光明顯黯然了一下。
“你喜歡咬鉛筆,這是你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你第一天上工就被‘大饅頭’罵過,而你卻無法改變。後來沒辦法,‘大饅頭’隻好把你的鉛筆留作專用——那被咬爛的鉛筆頭就是屬於你的標記。這其實很正常,一個人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當你專心工作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把鉛筆叼在嘴裏。”杜明強停頓了一下,忽又眯起眼睛道,“不正常的事情在於,有一天,你的這個習慣卻突然消失了!”
杜明強這麽一說,平哥也回想起來了。確實,從某一天開始杭文治忽然不咬鉛筆頭了。從時間上看,似乎就是丟鉛筆的事件發生之後。這兩件事情之間難道會有什麽聯係?
“一個人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杜明強把已經說過的話又強調了一遍,“即使要改也得有個過程。可你的改變不僅突然,而且非常徹底。這足以讓我懷疑:你絕不僅僅是在改變一個壞習慣,你還有其他的目的。這個目的的意義如此重大,重大到你必須極為謹慎地來對抗自己多年養成的頑疾。”
的確,一個人的習慣不可能一朝養成,更不可能一朝改變。即使杭文治有心要改,稍不留意也會再犯。之前也受過“大饅頭”的責罵,他不是改不了嗎?怎麽突然之間又改過來了,而且如此徹底,就像他從未有過這一習慣似的。當時平哥等人也曾覺得奇怪,可這件事本身又是如此微不足道,誰會就此深想下去呢?
至少有一個人——杜明強。
“我發現你的習慣突然改變了,我就開始分析你這麽做的目的。這並不難,你不咬鉛筆之後,最有意義的變化就是每天開工時,你可以像其他犯人一樣自由挑選鉛筆了。聯想到你在習慣改變的前一天,曾將一直使用的那支鉛筆咬裂到報廢,於是我猜測,你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換鉛筆,並且以後都要保持住挑選鉛筆的權利。接下來我自然會想,你到底想要什麽樣的鉛筆?根據我的觀察,最初兩天,你挑選的鉛筆很短,幾乎是其他犯人不屑再用的。這個偏好非常特別,我一度以為短鉛筆就是你的目的。可後來情況卻又變了,你對很短的鉛筆不再有興趣,挑選的尺度越來越長,最後甚至也像普通的犯人一樣,反而刻意去找相對來說比較長的鉛筆了。這就讓我很困惑,我無法確定你挑選鉛筆時到底遵循著怎樣的準則,也就無法搞清楚你的真正目的。直到小順被人殺死,一支近乎完整的鉛筆插在他的眼球中。為何那支已不存在的鉛筆又突然出現了?不對,那不是同一支!當我跳出了思維定式,看穿那兩支鉛筆之間的關係時,我也就看破了你挑選鉛筆的全部把戲。”
麵對杜明強抽絲剝繭般的分析,杭文治已完全無力反駁。於是在這個寂靜幽暗的地下室中,四個男人上演的卻是杜明強一人的獨角戲。
“當你每天早晨挑選鉛筆的時候,你其實是在進行一項置換工程——將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鉛筆頭置換成一整支長鉛筆。我之前說過,你偷走了黑子的鉛筆,並且將其刨成了兩厘米左右的鉛筆頭,這麽小的鉛筆頭很容易躲過管教們的大搜查。在你的置換計劃開始的第一天,你需要領到一支四厘米長的鉛筆。到了收工的時候,你把兩厘米的鉛筆頭交還回去,而留下來那支四厘米長的鉛筆。因為這兩支鉛筆的長度誤差屬於正常的生產消耗,無人會對你的置換行為產生懷疑。而你的測繪水平是職業化的,留下來的那支鉛筆實際損耗非常小。於是你藏匿的鉛筆頭便從兩厘米長到了近四厘米。湊巧的是‘大饅頭’也配合了你一把,那天你把原來的鉛筆咬報廢了,‘大饅頭’為了刁難你,故意把最短的鉛筆派發給你,這正中你的下懷。如果他當時給你一支長鉛筆的話,你的計劃就得延誤一會兒了。
“接下來的事情很簡單:你隻需要如法炮製,每天上下午兩次,每次近兩厘米,那個被你藏起來的鉛筆頭就像自己會長一樣。小順和黑子一共被關了十天,這十天的時間足夠讓原先的鉛筆頭‘長’成一支近乎完整的鉛筆。當你的置換工程完成之後,你便把換得的長鉛筆偷偷帶回監舍,藏在廁所的便池裏。一方麵時刻備用,另一方麵則讓鉛筆染上屎尿的氣味,以便案發後更好地給黑子栽贓。”
“我給黑子栽什麽贓?”杭文治嘶啞著嗓子說道,他已經沉默了很久,現在終於抓住一絲反擊的機會,“黑子恨透了小順,自然想殺他……我有什麽理由殺小順?小順和我關係挺好。”
杜明強笑了,反問:“小順為什麽和你關係好?”
杭文治張嘴無言,似乎這件事情頗難明述。平哥和阿山卻看著杜明強,心想:小順和眼鏡關係好還不都是因為你?那天晚上你把監舍裏其他人的老底都揭了個遍,擺明了要罩著眼鏡。小順素來就是隨風倒的牆頭草,後來便刻意和你們倆親近,想要壓住黑子一頭。黑子和小順結怨可不正是由此而起嗎?
而杜明強接下來的話語卻又大大出乎他們倆的意料。
“小順如果不是和你關係好,他也不會死了。唉,在這個監舍裏,小順其實是最不該死的人……”杜明強微微眯起眼睛,頗有些感懷似的,然後他用回憶般的口吻說道,“那天晚上黑子攛掇著整小順,小順被惹急了,他便向你求救,當時他說了一句話,嘿嘿,那句話可不一般!”
平哥聽到這裏驀地一愣,因為杜明強提到的這個細節他記得非常清楚。小順說的那句話是:“治哥,我最近人前人後的,對你可不錯。您好歹幫我說兩句,平哥能賣你個麵子……”當時他聽完之後勃然大怒,甩手就給了小順一個耳刮子。
杜明強注意到平哥神色上的變化,便轉而看著對方說:“平哥,你那會兒氣得不行吧?你肯定想:老子在監舍裏說一不二,憑什麽要給這家夥賣麵子?可你怎麽不想想,小順平白無故會說出這樣的話嗎?”
平哥恍然大悟,他瞪著眼睛“嗚嗚”了兩聲,心裏想罵卻無法開口:“媽的,眼鏡你個王八蛋,原來小順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
杜明強不再理會平哥,繼續對杭文治道:“小順說完那句話之後,你迫不及待地起身,用抹布堵住了他的嘴。這個行動實在太過突兀,讓我沒法不起疑。也就從那一刻開始,我確定你有一個非同一般的身份。不過你的身份小順最初肯定也不知道,否則他怎麽敢那樣欺負你?於是我開始回憶,小順的態度轉變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想起了小順第一次管你叫‘治哥’的那天。那是一個周六的中午吧,我、你,還有小順,我們都接受了親友的探訪。我們倆先回來的,然後就坐在操場上聊天。後來小順也湊過來,一個勁地示好。我嫌他膩歪,就找個理由走了。可你卻被小順拉著聊了好一會兒。我遠遠地看到你對小順的態度,最初反感,很快卻也接受。我當時隻覺得小順拍馬屁的功夫不錯,此刻卻終於想明白了:小順正是從那時開始知道了你的身份,而你為了藏住這個秘密,隻好哄著對方,你甚至當天就幫小順出頭,和黑子狠狠地幹了一仗。從此小順自認為抱了棵大樹,再也不把黑子放在眼裏。可是對你來說,這件事卻大大不妙,因為讓小順保守秘密,就像讓個孩子保管定時炸彈一樣危險。那小子實在太浮躁了。他時時刻刻都在惹是生非,而以他的幼稚心理,恨不能立刻就在整個監區宣告:眼鏡可是個大人物,我就是他最貼心的小弟!案發那天晚上,小順對黑子等人的忍耐已到極限,他隨時都有可能把你的身份暴露出來。這就是你要殺掉小順的理由吧!”
杭文治無語苦笑。一切確實正如杜明強分析的那樣,自己用抹布堵小順的嘴,進而殺死小順,都是出於這些原因。當時他自認謀害杜明強的計劃已經走上正軌,而小順一旦兜不住口,立刻便前功盡棄,所以隻能冒險一搏。隻可惜這次冒險終於還是成了導致計劃崩盤的最大敗筆。
杜明強伸手指在杭文治臉上彈了一下,說:“你是既有作案工具,又有作案動機。對於殺小順這件事情,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杭文治哼了一聲。他看著杜明強,神情再不做任何掩飾,那憤恨的目光幾乎要噴出火來。
杜明強和杭文治對視著,絲毫不懼。他還有話要問對方:“不過有一點光靠我的想象可得不出答案。小順是怎麽知道你的身份的?那天他排在你的後麵接受探訪,我猜他一定是看到了什麽。但具體是什麽情況呢?告訴我吧。”
杭文治沉沉地悶歎一聲。一提起此事他便懊惱不已。那天自己的探訪正是阿華安排的,其目的就是要打探他入獄之後的事態進展。為了保險起見,阿華沒有直接出麵,而是讓得力手下馬亮和杭文治會麵。按照監獄裏的製度,一個犯人接受探訪的時候,其他犯人是不能進探訪室的。可那天的事情卻偏偏湊巧了:小順在探訪樓外麵等候的時候,有個管教要往樓裏搬張椅子,順手就抓了小順一個苦力。小順搬著椅子經過探訪室窗外,無意間往屋裏一瞥,正看到馬亮管杭文治叫“治哥”,態度卑微得很。更巧的是,小順入獄前在道上湊數,那一片的大哥就是跟在馬亮手下混的。所以小順認識馬亮,還知道馬亮是阿華的手下,這在他眼中已是了不得的人物。這樣的人物居然管杭文治叫“治哥”,叫小順怎能不心潮澎湃?此後小順便黏上了杭文治,並且狐假虎威地嘚瑟起來。到了節骨眼上,杭文治不得不殺他滅口。
不過這些經過杭文治可沒心情給杜明強解釋,麵對後者的詢問,他往對方的臉上狠狠地啐了口唾沫,以代回答。
杜明強卻不氣惱,他扯起一截床單擦了擦臉頰,道:“你不說就不說吧。這本來也不重要,關鍵是我從已知的線索中已經能猜到你的身份了。你的江湖地位不低,又知道鄧驊死亡的真相,你一定是鄧驊的人。”
“不錯,我就是來給鄧總報仇的!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要和你拚個同歸於盡!”杭文治喑啞的聲音在滿腔怒火的繚繞下,聽起來分外可怖。
“所以你就混入監獄,想方設法地接近我,然後又忽悠我越獄,做個陷阱給我鑽,對嗎?”杜明強嘿嘿一笑,又道,“可惜我一開始不肯上當。於是你又籌劃第二套方案——你費那麽大勁準備鉛筆,本來是要招呼在我身上的吧?不過還沒等你下手,我又改變主意了。我同意和你一塊兒越獄,這樣你就覺得不需要再冒險來行刺我。小順點兒背,正好趕在這個時候亂說話,於是你就把鉛筆用在了他的身上。至於嫁禍黑子的計劃本是你早就策劃好的,所以才能實施得那麽順利。”
杭文治咬牙懊悔:早知道會被對方識破,他真該把鉛筆直接插進杜明強的眼睛!不過這樣的場景也就是此刻幻想一下,其實他很清楚,憑自己的實力要想行刺對方,成功的可能性根本是微乎其微。
“行了,說那麽多廢話幹嗎?”杭文治好像忍受不了杜明強揚揚自得的饒舌了,他把脖子一橫道,“你要殺我就趕快動手吧!”
杜明強挑了挑眉頭反問:“你怎麽知道我要殺你?”
杭文治忽然笑了,陰森森的樣子:“你最好殺了我。今天你不殺我,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杜明強搖頭一哂:“你以為我殺了你,我就要陪你一塊兒死嗎?”
杭文治心中一涼。這正是他刺激對方的意圖所在:隻要杜明強殺了自己,就算他能逃脫張海峰的獵殺,他也無法逃脫殺人的死罪。這或許是自己和對方同歸於盡的最後機會了。可是剛一開口,杭文治心中所想便被對方猜了個通透。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小醜一樣,可笑而又可悲。
杜明強還在繼續追問:“我早已識破了你的全部陰謀,你以為我為什麽還要陪你來到這裏?”
平哥和阿山在地上扭曲著身體,顯示出對這個問題的憤懣。是啊,你已經知道越獄計劃是個陷阱,幹嗎還要拉著大家一塊兒往裏跳?現在弄成這個局麵,誰能落著好處?難道這家夥是想把哥幾個賣了,混個減刑的功名?
杭文治卻知道杜明強的目的絕非這麽簡單,在沉默片刻之後,他用絕望的語氣反問道:“你想自己越獄?”
杜明強笑了,調侃說:“你還不算太笨。我隻是在利用你——我需要你把我帶到這裏。”
如同冰山崩塌一樣,杭文治的心也隨之陷入了無盡的寒冷深淵。他不僅沒能完成複仇大計,反而要成為對方重獲自由的棋子。這樣的局麵令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一種悲憤的力量在他的身體裏衝撞著,想要噴薄而出,卻被床單緊緊地束縛住;他想大喊,喉口又如火燒一般疼痛,最終他隻能用不成人聲的嘶啞語調掙紮道:“不可能!你出不去的!根本就沒有能夠實現的越獄計劃!”
杜明強微笑著看著杭文治,他沒有說話,但笑容中卻透出十足的自信。
“你怎麽出去?就算你能幹掉樓頂的張海峰,那個旗杆也拆不下來,什麽蕩秋千越獄,那根本就是我胡編的!你怎麽出去?你怎麽出去?!”杭文治越說越激動,情緒像是要瘋狂了一般。
杜明強靜候他嚷嚷完了,這才聳聳肩膀說:“我不會從樓頂走的,我有我自己的計劃。”
“你能有什麽計劃?你放屁!你吹牛!你根本跑不出去的,你會被哨兵打死。倒省得我來動手了!嗬嗬嗬……”說到這裏,杭文治似乎想哈哈大笑,但他受傷的嗓子實在不爭氣,那笑聲聽起來反倒像哭一樣。
杜明強又強調了一遍:“我有計劃,真正可以實施的計劃。”
“你就吹牛吧!這個監獄從來沒人成功越獄,你以為你是誰?你是神嗎?”杭文治用眼睛瞥著杜明強,神情卻又變成了不屑一顧,“你以為你贏了?其實你的下場會比我們更慘!”
杜明強不急不惱,隻挑著嘴角說:“你在套我的話?你想激我把那個計劃說出來?”
杭文治徹底服了,他知道在這個家夥麵前根本沒法耍任何心眼。於是他決定反其道而行之,幹脆用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態度來挑戰對方。
“對。我就是在激你,你敢說嗎?”杭文治緊盯著對方的眼睛,慢悠悠地說道。
從正常人的角度考慮,誰也不會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一個對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這不僅危險,而且毫無必要。但杭文治知道杜明強並不是一個正常人——按理說,既然另有計劃,那自然是越早行動越好,但杜明強卻已在這裏誇誇其談了近二十分鍾。這說明他有強烈的炫耀欲望,他喜歡像貓捉老鼠一樣擺弄自己的獵物,喜歡享受那種被獵物崇拜和敬畏的感覺。當你對其表達出鄙視的時候,他即使知道你另有所圖,也會忍不住把真相告訴你。因為他太自信了,他覺得自己有能力掌控一切。
很多強者最終正是被過度的自信引向覆沒的泥潭。這似乎已成為強者的宿命,越強大的人便越難掙脫。
杭文治期待杜明強也會犯同樣的錯誤。隻要對方把越獄的計劃告訴自己,那自己就可以找機會去破壞那個計劃,到時候或許還能絕境翻盤。畢竟越獄本身就是一項風險與變數極大的行動,經不起外界力量的任何幹擾。
在杭文治誘惑的目光之下,杜明強果然開口了,他淡淡地告訴對方:“我會坐劭師傅的車出去——你應該知道,劭師傅一直都在辦公樓外等著我。”
“劭師傅的車?”杭文治冷笑起來,“你真是異想天開。任何車輛在離開監獄的時候都要經過紅外設備的熱源掃描。你想出去?除非你是個沒有體溫的死人!”
“我當然有體溫,但我可以想辦法把體溫蓋住。”杜明強耐心地向對方解釋道,“我已經讓劭師傅在車頭的發動機下麵焊了個鐵箱子,我鑽在那個箱子裏,便可以利用發動機產生的熱量遮蓋住我的體溫。熱源掃描是不會看到我的。”
杭文治一愣,這樣的越獄方案他從未想到過,但至少聽起來這個計劃是可行的。同時杭文治也在暗暗自責自己的洞察力不足。要知道,杜明強一早就和劭師傅打得火熱,而這層關係他又始終沒讓別人插手,敏銳的人應該有所警覺,這家夥很可能會在劭師傅身上另打一番算盤!
“行了,我該走啦。”提起自己的計劃,杜明強似乎也覺得不能再久留了。他站起身,懶懶地抻了個懶腰,又自言自語道,“劭師傅的車應該也熱得差不多了。”
杭文治心念一動,明白了對方為何會在這地下室裏饒舌半天,那家夥的計劃是要利用汽車發動機的排熱遮蔽住自己的體溫,而發動機從啟動到溫度上升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杜明強正是在等待這個時間差。由此可以推測,劭師傅此前一定會在汽車裏關注著辦公樓前的動靜,當他看到杜明強進入地下室之後,便發動汽車開始加溫。在溫度滿足要求之前,杜明強會故意躲藏在地下室,因為這裏無人打擾,恰是一個最安全的位置。
現在杜明強顯然是準備出發了。杭文治心中甚是焦急,強大的壓力讓他的腦子飛速地轉動起來:自己既然已經知道了對方的方案,在這般緊迫的形勢下,必須盡快想出一個破解的方法才行!
杜明強一個懶腰抻完,把周身筋骨也乘勢活動了一遍。他看到了杭文治皺眉凝思的樣子,便哼了一聲道:“你不用枉費心機了。我既然敢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你,我自然有著十足的把握——你們不可能破壞我的計劃,因為你們全都有罪。現在你們必須接受我最嚴厲的刑罰!”
在杜明強說話的過程中,他的語氣和神態都出現了一種奇妙的變化。那種輕浮的、玩世不恭的感覺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張冷漠的、不顯露任何表情的麵龐。平哥等人還是第一次看見此人身上浮現出這般的氣質。那人站在他們麵前,相距不過半步,卻像是站在一個令人永遠無法企及的製高點。他俯視著世間眾生,更俯視著那些藏匿在眾生中的罪惡。
平哥和阿山下意識地挪開目光,竟不敢與那人的麵孔直視。他們與那人朝夕相處數月之久,但現在卻看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陌生人。
隻有杭文治才知道,這才是那個人真正的麵目。杜明強並不是他的真名,與這個名字相關的戲謔和散漫也隻是他用來掩藏身份的麵紗而已。Eumenides才是他真實的名字,殺手才是他最鍾愛的身份!
當一個殺手拋去偽裝之後,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除了殺人,還會有什麽?
杭文治很清楚這個道理,他的臉頰開始抽搐。他知道屬於自己的大戲正到了謝幕的時刻,而自己看起來已毫無勝算。
Eumenides俯下身,伸手摘去了杭文治戴著的那副眼鏡。他的手指掠過杭文治的臉龐,後者竟不由自主地戰栗了一下。
Eumenides把眼鏡摔在地上,隨著一聲脆響,鏡片碎裂開來。他從中選出最尖銳的一塊碎片,夾在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然後他的左手探進囚服衣兜,掏出了幾張紙片。他瞥了一眼最上麵的那張,轉身麵向了阿山。
阿山想要往後縮,但牢牢捆縛的身體讓他無法動彈。
“方偉山,你八年前在太平湖劫殺了一名男子,早該被判處死刑。你的同案潘大寶已經在地獄裏等著你。”Eumenides冷冷說完,左手輕輕一抖,最上方的那張紙片飄落下來,正停在阿山的眼前。
那紙片是用製作紙袋的工具裁剪而成,上麵是仿宋體的鉛筆字跡: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方偉山
罪行:搶劫、殺人
執行日期:十月十一日
執行人:Eumenides
阿山看清紙片上的內容,他瞪大眼睛看著Eumenides,口中嗚嗚不知想說些什麽。
Eumenides卻不屑再看對方,他隻是彎下腰去,道了句:“你不需要說話,因為你的罪行無可辯駁。”這句話說完的時候,Eumenides重新站起,而阿山的嗚嗚之音也驀然斷絕,他喉部的鮮血汩汩而出,很快就浸透了麵前的那張紙片。
Eumenides略略轉過身,這次麵對的目標正是平哥。
平哥歪著腦袋,目光卻在看著阿山,似乎尚未從對方的可怕境遇中回過神來。
“沈建平,你在一九八七至一九九三年之間,組織黑社會性質的暴力團夥,罪行累累。其中牽涉到的命案就有三起。你作為這些案件的幕後主使,對死刑的判決應該沒有異議吧。”
在Eumenides的話語聲中,屬於平哥的那張死亡通知單也晃悠悠地飄將下來,那上麵寫的是: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沈建平
罪行:涉黑、殺人
執行日期:十月十一日
執行人:Eumenides
平哥把頭轉過來,不過他並沒有去看那張單子。他的目光有些迷離,似乎想到了很多東西。
他在想什麽?是曾經的腥風血雨,還是十多年在監獄中的風雲歲月,又或者,他還在回味那個正像肥皂泡一樣破滅的自由幻想?
即便是心思敏銳的Eumenides也無法看破其中的答案,他隻注意到平哥的嘴角咧了一下,似乎想綻出幾許苦笑。隻是這笑容很快就被鋒利的玻璃刃口劃得粉碎,並且徹底淹沒在屬於他自己的肮髒血液中。
Eumenides最後才麵向杭文治。
“你是我的敵人。”他凝眉說道,“但我並不是以敵人的名義來報複你。你不該殺了小順,你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小順難道是什麽好東西?他不過是個罪犯,你怎能因為他的死來審判我?”杭文治氣急敗壞地為自己辯解,他倒不是怕死,但他很清楚,隻有活下去才能保留翻盤的最後一絲渺茫希望。
可惜Eumenides顯然沒有為對方保留希望的意思。他的右手青筋迸起,指縫中的血液滴滴墜落。屬於杭文治的那張死亡通知單恰也在這時飄下來,圍著血滴來回飛舞了一會兒。然後“啪”的一聲輕響,紙片被血滴擊中,加速墜停在杭文治眼前。
杭文治看著那張紙,眼前出現的卻是一片在風雨中無從掙紮的落葉。他的心中泛起一陣酸楚:屬於自己的那段宿命從秋雨中開始,難道便注定要在秋雨中結束?
Eumenides並不給杭文治太多感懷的時間,他的右手已經揮出,指縫中寒光凜冽。
杭文治忽然低吼一聲,躬起腰一滾,用身體向著Eumenides撞過去,想要作最後的一搏。但這舉動顯然是徒勞的,Eumenides略略退了一步,同時調整了一下手腕的發力方向,指間鋒利的玻璃片依舊精準地劃過了杭文治的咽喉。杭文治張開嘴,卻已無法再發出聲音。他的身體隨著撞擊的餘勢翻滾了一圈,最後俯身停在了阿山身旁。
由於受刑者被割斷了頸部動脈,血液以驚人的速度流失。很快在每個人身下都汪起了一片血窪。Eumenides將指縫中的玻璃片扔進血窪裏,又靜靜地等待了兩三分鍾,然後他伸出右手食指,依次探過那三人的鼻息。
探視的結果是令人滿意的。這本就是他最熟悉的殺人方式,從來不會失手。更何況是麵對三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家夥?
三個有罪的人都已經得到了應有的製裁。但Eumenides手中還有一張紙片,那是一張尚未發出的死亡通知單。他把這張紙片輕輕地放在阿山的麵門上,他相信這張死亡通知單很快也會找到自己的主人。
當這一切做完之後,Eumenides已沒有任何理由繼續在地下室內停留。他邁步向著原路返回,準備實施真正屬於自己的那個越獄計劃了。
Eumenides的腳步聲又輕又快,很快就消失在地下室左側的角落裏。根據他的計劃,他將從這個通風口鑽出辦公大樓,然後搭乘劭師傅那輛經過改裝的卡車,從此奔向自己的自由之路。
到目前為止,他的計劃看起來是如此順利,似乎已經再沒有人能夠阻止他。
然而事實往往不會像看起來那樣樂觀。
就在Eumenides的腳步聲剛剛消失的時候,在他執行死刑的現場,血泊中的三人忽有一個動了起來。
居然有人還沒有死!
那人掙紮著翻滾身體,用被捆縛在背後的雙手在地麵上來回摸索著。片刻之後,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標——一個破碎的眼鏡片。他用那個眼鏡片奮力劃拉著捆在手腕上的床單。兩三分鍾之後,床單終於被劃斷了,他的雙手也獲得了自由。那人立刻一隻手撐起身體,另一隻手則急切地去探查自己喉部的傷勢。
觸手可覺傷口又大又深,血流不止,但慶幸的是大動脈依舊完好。幸存者知道自己的性命無憂,忍不住要仰天而笑。隻是他的氣管已經受傷,一吸氣便灌入了涼風,笑聲未出,反而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咳了一陣之後,那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他的身形矮小瘦弱,正是最後一個承受Eumenides刑罰的杭文治。
能從Eumenides的刑罰下逃生,靠的當然不隻是運氣。杭文治在生死最後關頭的靈光一現,讓他贏得了和對手進行加時較量的機會。
當時杭文治翻滾身體向Eumenides撞去,他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撞到對方,他真正的目的有兩個:第一是幹擾Eumenides的刺殺手法,第二是要讓自己的身體倒在阿山的血泊中。
幸運的是,他這兩個目的居然都達到了。
Eumenides雖然劃開了他的喉管,但他的主動脈卻躲過了致命的一擊。而他俯身趴在最先受刑的阿山身邊,後者流出的大量血液淹沒了他的頭胸,這混淆了Eumenides對他失血程度的判斷。
於是這個本已輸得精光的家夥居然在Eumenides的眼皮底下起死回生了。
當然了,杭文治現在可沒有時間來慶幸,他必須集自己的最後之力來阻止Eumenides的越獄計劃。
可他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在對手麵前實在是太單薄了。如果獨自去追擊對手,效果和送死沒有任何區別。他必須求助於一個幫手,一個強大的,足以令Eumenides也感到頭疼的幫手。
好在這個幫手是現成的,那個人正在樓頂等著自己。
杭文治略歇了一口氣,正要邁步而去,忽然看到了罩在阿山臉上的那張紙片。那怪異的情形足以吊起他的疑心,於是他便伸手將那紙片拿了起來。
那是一張死亡通知單,但並不是發給阿山的。通知單上那個受刑人的名字既讓杭文治感到意外,但細細想來,卻又在情理之中。杭文治看著那張通知單,嘴角忽然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意。他現在有十足的理由相信:樓頂的那個家夥就算拚了老命也要幫自己挽回敗局!
杭文治來回走了兩步,將另外三張被鮮血浸透的紙片也揀在手中。然後他一邊捂著自己喉部的傷口,一邊走向不遠處的樓梯道。鐵門上的鏈子鎖早已被阿山打開,杭文治手腳並用把鐵門扒開,隨即便鼓足全身的力氣直往樓頂奔去。
九層樓並不算很高。但杭文治身負重傷,腳步難免輕浮,這一路足足用了七八分鍾。到了樓梯的盡頭之後,他推開麵前的一扇小門,掙紮著衝了出去。
他已經到達了樓頂。外麵夜色深沉,秋風凜冽,冰涼的雨水澆打在他的傷口上,激起一片火辣辣的痛感。
杭文治知道他要找的幫手正藏在樓頂的某個角落裏,手裏荷槍實彈,隻等杜明強自己送上門來。
隻是杜明強已經不可能來了。
杭文治深吸一口氣,鼓足全身的力量嘶喊著。他想要提醒對方:現實的局勢與預定的計劃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隻是杭文治的聲帶先受重擊,喉口又被割開,那嘶喊隻能變成一陣痛苦的咳嗽。不過他這副狼狽的樣子已足夠引起暗中人的關注。不消片刻,一個黑影從左手邊的掩體後閃了出來,那人一手端槍,一手拿著手電,首先用光柱晃了杭文治兩下,然後以警戒的姿勢湊上前,一邊走一邊壓低聲音問道:“怎麽回事,杜明強呢?”聽聲音正是四監區的中隊長張海峰。
“跑……跑了!”杭文治語不成聲,他已經支撐不住了,伸手想要扶什麽卻扶了個空,身體劇晃幾乎跌倒。張海峰連忙搶上一步將對方托住,這時他終於看見了對方喉部那個可怕的傷口,他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他坐劭師傅的車……改,改裝了,用發動機……掩蓋……掩蓋體溫。”杭文治用簡短的語言竭力向對方闡明現在的局勢,同時他的右手努力往前探,伸向張海峰的麵前。
張海峰意識到對方是要給自己什麽東西。於是便把杭文治手裏攥著的幾張紙片接了過來。借著手電筒的光柱,他一張張地快速翻看著,卻見頭三張紙片都已被鮮血染得殷紅,分別是三張死亡通知單,受刑人依次是沈建平、杭文治和方偉山。
“都……都死了。”杭文治比畫著自己喉部的傷口,艱難說道。張海峰自然能領會對方的意思,他隻覺得頭皮一陣陣發麻,如墜冰窟。
然而最強烈的震撼卻要在最後一張紙片才展現出來。當張海峰看到那張紙片上的內容時,他的身軀猛然一顫,就像是被閃電擊中了一般。
那紙片上寫的是: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張天揚
罪行:張海峰最心愛的事物
執行日期:十月十一日
執行人:Eumenides
相對於其他三張浸滿血跡的通知單來說,這張紙片可算潔淨。但在張海峰眼中,紙片上的每一個字都充滿了殺戮和血腥的恐怖氣息。那個危險的獵物已經逃脫,那家夥亮出可怕的利爪連傷三人之後,下一個目標竟然是自己的愛子!
張海峰知道那家夥絕不是虛張聲勢。當初那家夥隻不過是自己枷鎖中的一隻困獸,當他直視著自己的眼睛放出報仇的威脅時,那種可怕的氣勢兀自令人不寒而栗。現在困獸脫籠,後果怎堪設想?連平哥這樣的角色都在轉瞬間血濺當場,年幼的愛子又能有多大幾率逃脫對方的追殺?
這一連串的自我逼問讓張海峰的身體在驀然間有種虛脫的感覺。原本被他扶抱著的杭文治因此失去了支撐力,慢慢地向著地麵癱倒下去。
“快……快去……追他!”在倒地的同時,杭文治聚集起最後的力氣說道。他的手從張海峰的衣襟上劃過,留下幾行瘮人的血指印跡。
張海峰猛地警醒,他再也顧不上杭文治,拔腿便衝下了樓頂天台。同時他掏出手機,用最快的速度撥通了監獄門口警備崗的電話。
崗上的值班哨兵剛剛拿起聽筒,一個“喂”字都沒來得及說,張海峰粗重而又急促的聲音便傳了過來:“四監區拉貨的卡車走了沒有?”
“剛走。”
張海峰的心又是一縮,最後的希望也被擊碎。他幾乎是吼叫著說道:“有囚犯越獄了!就在那輛車上!”
“這……不可能啊。”哨兵將信將疑,“出監車輛要經過紅外掃描的。”
張海峰沒時間和對方解釋什麽,他強迫自己控製住情緒,又問:“那車走了多長時間?”
“大概五六分鍾吧。”
五六分鍾!倒還不算太久。張海峰略略凝起精神,鄭重道:“我是四中隊張海峰。我現在命令你,立刻啟動緊急追逃預案!目標就是那輛卡車!”
哨兵也辨出了張海峰的聲音,對方的語氣讓他意識到這突如其來的事件絕非臨時演習。他連忙放下電話,按下了身邊控製台上的一個紅色按鈕。
刺耳的警報聲隨即在監區上空響起,劃破了寧靜的雨夜。那警報按兩短一長的節奏往複循環,正代表了展開緊急追逃行動的信號。
所謂“緊急追逃”是監獄內出現突發越獄事件時的應對預案之一。一般來說,有囚犯越獄之後,監獄方麵應該成立由監獄長牽頭的追逃專案組,整合當地武警、刑警等多方麵的力量,布置詳細而完備的計劃,然後再全麵展開追逃行動。但專案組的建立和計劃的製訂都需要一個過程。如果越獄行為剛剛發生,且囚犯的逃行路線又非常明確,這時再等待專案組無疑會延誤戰機。在這種情況下,應該率先啟動緊急追逃預案,當相應警報響起之後,在監獄內值守的機動力量要以最快的速度自行組織起來,立刻展開對越獄者的追擊行動,而不需要等待領導來開會和布置作戰計劃。其目的就是要把握住第一戰機。因為在追逃的最初階段,對戰機的把握往往比詳細的計劃更加重要。
警報聲傳到張海峰的耳朵裏,令其絕望的情緒稍有緩解。從監獄到市區尚有相當的路程,而在夜間的郊區小路上,逃跑的大車速度應該不會很快。如果獄方全力追擊的話,未必沒有趕上的可能。
有了這樣的想法,張海峰恨不能一下子就飛到自己的汽車裏,親自踏上追擊杜明強的正途。在杭文治的計劃失敗之後,他已經不相信任何人,他要把杜明強親手斃殺在自己的槍口下,不會再留一絲的猶豫。
張海峰從辦公樓的頂層一路往下飛奔。一邊跑一邊撥打第二個電話,這電話是打到兒子所住的學校宿舍樓管理室的。聽筒裏的振鈴響了好幾聲,卻始終沒人來接聽。
現在正是淩晨時分,宿舍管理員肯定正在睡夢中吧?即使他聽見了電話鈴聲,會不會起床接聽恐怕還得看他的心情。張海峰在焦急等待的過程中也難免陷入一種深深的自責和懊悔。今天本來是周五,他應該把兒子接回家的。若是如此,即便杜明強逃脫,至少自己會在兒子身邊保護著對方。可是因為自己的錯誤決策,現在兒子卻要孤身麵對險境,如果兒子真的遭遇不測,此事必將成為自己一生的遺憾!
當振鈴響到七八聲的時候,電話終於被人接起了。那聲音有些睡眼惺忪:“喂?”
“我是203房間張天揚的父親,有個殺人犯現在正要去找張天揚。你一定要把他保護好!”
“什麽?”電話那頭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嚇得睡意全消。
“我要你現在就去203房間,陪著我的兒子!把門窗都牢牢關好,除非我親自到場,不要給任何人開門!聽見沒有!”張海峰急促地說道,那聲音充滿了命令的意味,令人無法抗拒。
對方戰戰兢兢地反問:“那……我要不要報警?”
“你別管了!現在就上樓陪我兒子!”張海峰喝道。在得到對方肯定的回複之後,他這才掛斷了手機。這時他已經到達一樓大廳,他一邊繼續往樓外的停車場飛奔,一邊翻找著手機裏的電話本。很快,他在通信錄裏找到了自己的目標:羅飛。
這次通話鍵撥通之後很快就有了回應。即使是在這樣一個寂寞的淩晨,對方的聲音仍然清醒且充滿了冷靜理性:“刑警隊羅飛。”
張海峰脫口而出:“杜明強跑了!”
羅飛也禁不住愣了一下,旋即反問:“什麽時候?怎麽跑的?”
“就在幾分鍾前,他乘坐一輛經過改裝的卡車逃出了監獄。卡車的車牌號是17195,他現在正前往芬河小學2號住宿樓203房間,他要殺我的兒子張天揚!”說話間,張海峰跑出辦公樓,鑽入了夜幕下的風雨中。他看到在監區鐵門附近,已經有一輛獄方的警車在整裝待發。車內應該是門口值班室裏的武警哨兵,隻有他們才可能這麽快就行動起來。
“你確定嗎?他要殺你兒子?”羅飛在電話那頭反問,同時電話裏還傳來快速雜亂的聲音,估計是羅飛一邊打電話,一邊已在整理自己的裝束。
“我確定,他給我兒子下了死亡通知單!”張海峰急匆匆奔向樓前停車場裏那輛屬於自己的警車,“我沒時間解釋太多,我已經啟動了緊急追逃程序!”
“我現在就去找你的兒子。”羅飛用平穩的聲音回複道,“同時我會派人截住那輛車。”
“好。”急切之間張海峰連感謝的話也顧不上說了。他掛斷電話,一貓腰鑽進了警車的駕駛座。車鑰匙早已在奔跑的過程中就掏出握在手中了,張海峰把鑰匙插進鎖孔,急速地一擰,汽車的發動機發出一聲低吼,憤怒地燃燒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張海峰的後頸側方忽然被人重重地掌擊了一下。這一擊悄無聲息,而張海峰又毫無防範,他哼也沒哼一聲,身體便軟軟地暈倒在駕駛座上。襲擊他的人在後排俯身一扒車座上的調節扣,將車前座放倒,然後麻利地將張海峰的身體搬到了車後座上。那人剃著光頭,身穿號服,正是不久前剛剛大開殺戒的Eumenides。
Eumenides並沒有乘坐劭師傅的車出獄。那並不是他真正的計劃,那隻是一個幌子。
將卡車改裝之後,利用發動機產生的熱量來騙過紅外儀的熱感掃描。這方案隻是理論上可行。要藏住杜明強這樣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必須加掛一個相當大的鐵箱才行。要在發動機附近完成這樣的改裝絕非易事,因為在車前的機艙裏根本就無法擠出這麽大的空間。
即使這高難度的車輛改裝能夠完成,杜明強也不可能要求劭師傅幫助自己展開這樣的計劃。他和劭師傅的關係的確不錯,卻絕沒有好到能讓對方替自己出生入死的地步。他隻是資助過劭師傅的生活,而用如此方式協助囚犯越獄,劭師傅的生活會徹底毀掉。所以這樣過分的要求,杜明強根本提也不用提。
這其中的邏輯其實並不難想。要想騙過杭文治和張海峰,杜明強知道自己必須做好充分的鋪墊。
此前發生在杜明強身上所有的疏漏,所有不合情理的衝動,事實上都是他刻意而為的鋪墊,也是他真正計劃的一部分。
那計劃是從小順被殺後開始的。
正如杜明強在地下室裏分析的那樣,他對杭文治的懷疑在一點一滴中慢慢積累,但始終未能確證。直到小順之死成為徹底照亮他心底迷霧的明燈。
他看出了杭文治接近自己的目的,也明白了阿華為什麽要逼著自己越獄。這兩人的行為正好布成了一個完整的陷阱,一個凶險萬分而又讓自己不得不跳的陷阱。
杜明強明知道杭文治會利用越獄的機會對自己不利,但他必須參與這次越獄。因為當時他已麵對著一個令他無法抗拒的理由。
杭文治提出的越獄計劃顯然是無法實現的,但是可以利用,畢竟對方在管道布置上的學識確實是無人能及。杜明強決定將杭文治當成自己的棋子,對方至少能將自己帶離監區,來到辦公樓附近。但要想進一步離開監獄,杜明強還需要另外一枚關鍵的棋子——張海峰。
於是杜明強故意在監區大會上激怒張海峰,並且進一步讓兩人之間的關係惡化到無法調和的地步。他對張海峰的愛子發出了死亡威脅,這是天下任何一個父親都不可能容忍的。他相信張海峰一定想要殺死自己而後快。
而杜明強發出死亡威脅的時候,那句陰森逼人的話語是刻意當著杭文治的麵所說。杭文治看到了杜明強複仇的決心,也看到了張海峰的恐懼和憤怒。於是在他心中開始滋生一種難以抵抗的誘惑:他要利用這番局麵除掉杜明強。
所以說,正是杜明強給杭文治創造出了聯手張海峰的機會,而杭文治因為給張天揚補習功課,早已獲得了後者充分的信任,杜明強相信杭文治是不會浪費這層關係的。另一方麵,張海峰把小順之死處理成自殺,這在杭文治眼中無疑是個可以利用的把柄。當杭文治雙管齊下、軟硬兼施的時候,深受杜明強威脅的張海峰沒有理由不上船。
當然了,要實施越獄這樣重大的計劃,很多事情光靠猜測是不夠的,再可靠的猜測也必須得到驗證才行。事實上在昨天下午,劭師傅前往辦公樓避雨是有目的的,他看到了大廳裏的值班安排表,把張海峰當晚值班的消息告知了杜明強。杜明強由此確信:張海峰和杭文治已經如他所願聯合在了一起,而這兩人的合力作用將給自己打開一扇自由之門。
劭師傅還幫了杜明強兩個小忙:第一,他把張海峰所駕駛的警車車牌號告訴了對方;第二,他在下午裝貨完畢後假裝鑰匙丟失而滯留在監區,等淩晨時分得到杜明強的信號之後才駕車離開。這兩個忙都是舉手之勞,除此之外,劭師傅對杜明強的其他計劃一無所知,他不知道杜明強要越獄,更不知道杜明強會殺人,這使得劭師傅在事後不會受到什麽牽連。
在夜色深沉之後,424監舍的四名囚犯踏上了他們的越獄之旅。杭文治表麵上控製著一切,但事實上,他隻是杜明強手中的一枚棋子。杜明強知道眾人一定會安全抵達辦公區,因為張海峰會幫他們掃除其中的障礙——比如說調整當晚在辦公樓裏的值班計劃。
當四人來到辦公樓的地下室之後,杭文治的計劃便夭折了,而杜明強的計劃才正式開始。其實從Eumenides的角度來說,杭文治、沈建平和方偉山三人都是可殺可不殺的。首先說杭文治吧,當小順之死的真相暴露之後,他自然會領到應有的懲罰;而沈建平和方偉山本來已是重刑,再經曆一次失敗的越獄,前景也不容樂觀。所以他們都算不上是法律無法製裁之輩,並不需要勞煩Eumenides動手。
杜明強對這三人下手的真正原因隻是要營造一種氣氛,能夠將張海峰逼上絕境的氣氛。
杭文治僥幸未死當然也是杜明強設計好的情節。他需要杭文治去轉告張海峰:自己已經乘坐劭師傅的卡車越獄而去。這裏需要一些額外的技巧——因為把自己的越獄計劃突兀地說出來多半會引起杭文治的疑心。杜明強先針對杭文治的陰謀做了大量的剖析獨白,這番入木三分的剖析震駭住對方的同時,也讓對方認定自己是個嗜愛炫白的狂妄之徒。當杭文治使用激將法想要套出他真正的越獄計劃時,杜明強便順勢而為,成功地將一個並不靠譜的“方案”深深地植入了對方的腦海。
杜明強留下杭文治的第二個目的是要借對方之手給張海峰送去那張死亡通知單。事實上那張通知單是不成立的,因為在那通知單上出現的是一個荒謬的罪名。那個罪名既沒有觸犯法律,也不違背任何道德,自然也不應該屬於Eumenides的製裁範圍。
那是一張無效的死亡通知單,杭文治和張海峰應該都有機會看出其中的破綻。但是杜明強此前做出的鋪墊實在太充分了,鮮血和死亡已經徹底征服了他們,讓那兩人都不敢去懷疑最後一張通知單的真實性。就在杭文治艱難攀登九層樓的同時,杜明強已經來到了辦公樓前的停車場,他給劭師傅發出了離開監獄的信號,他自己則偷偷潛入了張海峰的警車,靜待著“鬼見愁”的到來。
而劭師傅離去的時間也恰到好處。當杭文治與張海峰會合之後,劭師傅剛剛駛離監獄不久,這便給了張海峰追擊的希望。杜明強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張海峰一定會啟動“緊急追逃預案”。
在早年接受老師培訓的時候,了解監獄也是Eumenides必學的專業課程之一。他深知省城監獄戒備森嚴,在正常的狀況下想要越獄難比登天。所以要想獲得自由,唯一的希望便是要先讓監獄陷入一種“非常”的狀況。
杜明強熟知監獄中的生存法則,也知道獄方在麵對突發事件時的各種計劃,其中就包括“緊急追逃預案”。該預案是個快速反應機製,而快速的另一個伴生詞便是“匆忙”,當獄方陷入匆忙狀態的時候,籌謀越獄的囚徒才能獲得真正的機會。
而在預案啟動之後,最匆忙的人必是張海峰無疑。對愛子的牽掛會讓他方寸大亂,他所有的腦力都會用於如何調度力量去保護愛子的安全,而他所有的體力都會用於追擊“已經逃出監獄”的杜明強。當他的腦力和體力都已嚴重透支的時候,他怎麽可能躲過對手以逸待勞的強大一擊?
所以杜明強成功地將張海峰擊倒在車內。他用極短的時間換掉肮髒的囚服,穿戴上張海峰的警服和警帽。隨即他又摸走張海峰的配槍,用床單布條將對方牢牢捆紮,嘴也塞得嚴嚴實實。做完這一切之後,他自己爬到了駕駛座位,打開車燈,掛擋啟動了警車。
在監獄大門處,另一輛先期到達的警車此刻已經通過了哨兵的搜檢,正咆哮著向監獄外衝去。而監獄的大鐵門早在警報發出的同時便已開啟,因為那沉重的鐵門開合實在太過緩慢,而緊急追逃又是分秒必爭的行動,所以在“緊急追逃預案”中專門強調要提前打開鐵門,以方便追逃力量的出入。
杜明強腳下發力,油門越踩越深。警車加速向著監獄門口駛去,而杜明強的嘴角則浮現出一絲笑意。
監獄的大門已經打開,而他正駕駛著一輛高速警車,右手則握著子彈上膛的手槍。現在還有誰能夠阻止他的離去呢?
兩個哨兵攔在監獄門口,向著越駛越近的第二輛追逃警車發出停車待查的手勢信號。雖然這兩個哨兵都是荷槍實彈,但他們根本沒有一絲要向這輛車開火射擊的念頭。因為他們早已遠遠看清了車牌號,知道那正是張海峰的座駕。就在幾分鍾之前,正是這個四中隊的隊長下達了緊急追逃的命令,所以此刻這輛車飛馳電掣般駛來簡直是再正常不過了。哨兵們壓根不會想到那被“追逃”的目標此刻正坐在這輛車的駕駛座位上,所謂的停車檢查,在他們看來也就是在例行公事而已。
瞬息之間,那輛警車已經駛到了近前,但車速卻仍然絲毫未減。不僅如此,車前的大燈還明晃晃地開著,照得兩個哨兵睜不開眼來。直到這時,哨兵們才意識到那輛車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他們連忙下意識地往旁邊猛地一閃,避開了那車輛的撞擊。警車帶著“嗖嗖”的風聲,幾乎是緊擦著他們的身體呼嘯而過,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我靠,張頭這是瘋了吧?”兩個哨兵麵麵相覷,心有餘悸地感慨道。直到這時,他們仍未琢磨出車內的玄機,還以為是張海峰由於管轄的犯人脫逃,情急之下失去了理智。反正那人行事素來雷厲風行,大膽潑辣,“鬼見愁”的名聲早已是如雷貫耳的。
車內的杜明強長出了一口氣,神經終於徹底鬆弛了下來。他倒並不害怕哨兵們強行攔車,隻是那樣的話難免要發生槍戰。傷了哨兵的性命會使整個計劃多少蒙上些陰影。雖然老師曾一再教導他,警察和罪犯都是他們的敵人,但是痛苦的前車之鑒還是讓他不願再傷及更多無辜的性命。
杜明強把手裏的槍支輕輕放在副駕位置上,然後略微打開了一絲車窗。冷風夾雜著雨水飄零進來,打在他熾熱的臉頰上。他貪婪地呼吸著,盡情享受那久違的自由氣息。
第十二章 追因
十月十一日,早晨八點三十二分。
省城刑警隊會議室。
羅飛占據著會議桌中間主持人的位置,他的眼睛有些紅腫,頭發也略顯淩亂——看來剛剛過去的那個夜晚虧欠他一場愜意的睡眠。
坐在兩旁的與會者們雖然不像羅飛那樣疲憊,但他們也都陰沉著臉。整個會議室被一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籠罩著,呼應著屋外那連綿不絕的秋風冷雨。
麵對著昔日戰友,羅飛沒必要說些場麵上的客套話,他單刀直入地切進了此次會議的正題:“很突然地把大家召集過來,原因隻有一個,就在幾個小時之前,杜明強越獄逃跑了。”
傾聽者們沒有顯示出過多的反應,事實上,在收到專案組重建通知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了Eumenides逃脫的消息。最初的震驚逝去之後,他們開始蓄積力量,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戰鬥。在一種平靜而又充滿張力的氣氛中,每個人都把專注的目光盯在羅飛身上,等待後者透露更多的細節。
“我是在淩晨兩點二十七分接到的電話,打電話的人是主管重監區的中隊長張海峰。他告訴我,杜明強搭乘一輛經過改裝的載貨卡車逃出了監獄,卡車的牌號為17195。我立刻布置警力對這輛卡車展開搜索和攔截,同時我自己則趕往張海峰的兒子所在的芬河小學,因為據張海峰所說,杜明強臨走前留下了一份死亡通知單,上麵標明的受刑人正是他的兒子張天揚。”
聽羅飛說到這裏,會場上唯一的女子目光跳了一下,然後微微搖了搖頭。這女子正是省警校的心理學講師慕劍雲。在專為抓捕Eumenides而建立的“四一八”專案組中,慕劍雲是核心成員之一,她精妙的心理分析曾準確地勾勒出那個殺手的性格特征和興趣愛好。
羅飛注意到慕劍雲的反應,他也明白對方為什麽會搖頭。Eumenides的行事風格雖然變化莫測,但在發放和執行死亡通知單這件事上,他卻一直遵循著極為嚴格的準則。很難想象,一個尚在上小學的孩童怎麽會激發起Eumenides的製裁欲望?
“這張死亡通知單確實蹊蹺,而張海峰急著去追捕杜明強,也沒時間細說。”羅飛在敘事的同時順帶解釋了兩句,“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在第一時間趕到了張天揚的宿舍。當時張天揚是安全的,不過宿舍管理員卻反鎖住房門,不讓我進入。他說一定要張海峰親自打招呼才能開門,於是我又給張海峰打電話,但對方的電話從這時開始就一直無法接通了。
“後來我調動了該轄區的110,看到有警車過來,管理員這才把張天揚送出來。我保護著這孩子,把他帶到了刑警隊。在路上我還給柳隊長打了個電話,讓他帶人過來增援。”
羅飛一邊說一邊往自己的右手邊不遠處看去,那裏坐著一個瘦高的小夥子,此人肌肉精幹,神色堅毅,正是特警隊中最優秀的戰士柳鬆。因為Eumenides身手了得,在“四一八”專案組建立之日起,特警隊便一直是其中值得依賴的現場戰鬥力量。最初進入核心指揮小組的代表是特警隊的隊長熊原,後來熊原在一次行動中遇害,便由柳鬆頂替上來。去年杜明強被捕入獄之後,專案組解散,柳鬆回到特警隊,並就此升任為新的特警隊長。
柳鬆看著羅飛,回應似的點了點頭。淩晨時分他接到對方的電話後,立刻便帶人趕到了刑警隊,承擔起保護張天揚的任務。不過柳鬆對那份死亡通知單的真實性也頗有質疑。且不說那孩子並無可殺之罪,就算有,Eumenides也不該把這份通知單過早地泄露出來。要知道,警方絕不可能把一個孩子拋出來作為“誘餌”,而那孩子也沒有脫離警方控製的理由。當警方把孩子帶到刑警隊內部死守的時候,Eumenides縱有萬般本事又能如何?所以這不僅是一份不該發出的死亡通知單,而且是一份無法完成的死亡通知單。這通知單如果存在,恐怕會有別的意義。
而羅飛在掃了柳鬆一眼之後,又麵向眾人繼續說道:“淩晨三點十六分的時候,我接到報告,那輛車牌號為17195的卡車被攔截在東城國興路路口,車上暫時隻發現司機一人。我立刻趕到現場,一邊就地審問司機劭大泉,一邊組織警力對車輛進行了徹底的搜查。可結果卻令人尷尬。首先是劭大泉對杜明強越獄的事情顯得一無所知,他堅持說自己因為找不到鑰匙滯留在監獄中,到淩晨時分才離開;而那輛卡車也沒有任何改裝的痕跡,根本不可能藏著一個大活人通過監獄的嚴密盤查。”
“聲東擊西吧?”旁邊有人按捺不住地插了一句,“杜明強根本就不在這輛車裏,包括那份死亡通知單也隻是個幌子,目的就是要牽製警方的精力,調虎離山。”
說話者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他戴著副眼鏡,身形瘦弱。一身警服鬆鬆垮垮的,頗不合體,穿在他身上全無莊嚴肅穆的感覺。不過此人的來頭可不小,他叫曾日華,是省城警界首屈一指的網絡安全和信息專家。
羅飛對這樣的評論未置可否,隻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說道:“因為無法打通張海峰的電話,後來我便直接與監獄方麵進行了聯係。那邊的追逃預案已經啟動,監獄管理局的領導也親臨現場展開調查,但奇怪的是,最先發現犯人越獄的張海峰卻失去了音訊。據監獄方的門哨說,張海峰在追逃預案啟動後不久就駕車出去追擊逃犯,他當時非常匆忙,甚至都沒有接受門哨的例行檢查。”
曾日華猛地一拍手:“張海峰有問題,那輛車更有問題!說不定杜明強就是藏在他的車裏!”
羅飛這時把目光投向曾日華,點頭道:“我也覺得事情的關鍵就在張海峰身上。所以我緊接著便調動警力,開始在全市範圍內尋找張海峰駕駛的那輛警車。不過這次搜尋卻一直沒有結果。直到早上五點二十一分的時候,我的手機接到一個陌生來電,接通後居然是張海峰。他問我兒子的情況怎麽樣,我如實告訴他張天揚非常安全,張海峰便說了句:‘羅隊,謝謝你,對不起。’”
“哦?”曾日華原先猜測張海峰可能是杜明強的越獄同謀,但從張海峰的這個電話看來卻又不像,他忍不住要問,“這家夥到底是怎麽回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