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為叔,終身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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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韓菁十五歲

    第二章韓菁十六歲

    第三章韓菁十七歲

    第四章韓菁十八歲

    第五章韓菁十九歲

    第六章韓菁二十歲

    第七章韓菁二十一歲

    第八章韓菁二十二歲

    第九章韓菁二十三歲

    莫北番外唯一變數

    第一章韓菁十五歲

    (一)

    聶思莉在t市明華中學的門口等了半個小時,終於等到了她要接的小公主。

    一頂幹淨漂亮的奶白色遮陽帽,一襲藍色收腰的及膝連衣裙,一根細細的白色皮帶鬆散掛在腰間,一隻通體瑩白的玉鐲,一雙纖塵不染的白色涼鞋,以及一個同樣纖塵不染的白色書包。

    這是很能襯托氣質的打扮。乍一看上去,韓菁真的就像個安靜優雅的小公主。

    而且這個公主骨骼纖細,模樣精致。她捏著帽簷抬頭張望,聶思莉可以看到她的眼睛很大,鼻尖很俏,嘴巴很小,盡管尚有一點嬰兒肥,卻充滿新鮮而青春的氣息。

    果然和莫北剛剛笑談的一樣:“你站在校門口,走出來的最漂亮最讓人眼前一亮的那一個,肯定就是菁菁。”

    然而韓菁似乎已經有些不耐煩,她四處張望,沒有找到要找的人,嘴巴便微微撅起,脫下書包就要翻電話。

    聶思莉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趕忙踩著高跟鞋小跑過去,彎出一個自認為十分溫柔的笑容:“韓菁是不是?我是聶思莉,莫……你的小叔叔現在有點事,我來接你去吃飯。”

    韓菁“哦”了一聲,上下打量她兩眼,很平靜地問她:“那小叔叔應該已經按照慣例告訴你,讓我上你的車子之前先給他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吧?”

    她說得無意,聶思莉卻是一愣。很明顯韓菁已經對莫北派不同的人來接她司空見慣,那這些“不同的人”,不知是否也如她一樣都是以著莫北女友的名義?

    即使自以為有心理準備,聶思莉的心還是一瞬間裏沉了大半,勉強笑了笑:“那是自然。”說完掏出手機遞給她,“你的小叔叔還特別說明叫你親自打給他。”

    韓菁看了她一眼,低下頭給莫北打電話。綠色鍵剛剛按下去,就立刻被接通,隱隱約約很快傳來莫北低沉的聲音:“菁菁?”

    “你又不來接我。”韓菁背對著聶思莉,雖是抱怨,聲音卻帶著少女的嬌嬌軟軟,聽起來倒更像是某種撒嬌。

    她隻留給聶思莉一個背著書包的背影,後者卻在暗暗吸氣。韓菁的穿著分明十分簡單,但她的奶白色的書包右下角也分明繡著一個淡藍色的“菁”字,再仔細觀察,才發現她穿戴的無一不出自國際名設計師設計的今夏最新款。

    聶思莉今日出門前已經是打扮得精心再精心,如今和這個初中三年級的小姑娘一對比,才發現自己所有的行頭加起來甚至都比不上她書包側袋裏的那隻全球限量版的水壺。

    聶思莉已經完全失去了言語。傳言莫北縱容韓菁已經到了溺愛的地步,如今親眼見到,她除了怔怔感慨果真名不虛傳外真的再想不出別的話來。

    而那邊韓菁仍在通電話,聲音清麗又蠻橫:“我想吃肉。”

    “不吃鵝肝。”

    “才不去那裏,料理還不如你做的好吃。”

    “不要。”

    “不。”

    最後那邊不知說了什麽,韓菁終於勉強皺著臉答應下來:“……好吧。”

    莫北不知又說了什麽,終於讓韓菁笑逐顏開:“你說好的,可不能反悔,不講信用的話你就是吉祥。”

    那邊似乎又囑咐了幾句,韓菁才終於滿意地掛了電話,轉過頭,對她說話的時候漂亮的小臉上甚至還留著笑意:“走吧。”

    韓菁表現得比她還要輕車熟路,先她一步進了車子後座,對前麵的司機說:“去馭水道銅家菜。”

    她說完便雙手置於膝上,微微垂著眼睫毛,又恢複了恬靜小公主的模樣。

    仿佛剛剛和莫北霸道叫板的人不是她一樣。

    聶思莉看了看她的側臉,美麗精致得像個芭比娃娃。

    聶思莉在與莫北交往之後已經備足了所有可能搜集到的功課,知道莫北溫柔又多情,在她之前女友無數;知道他的背景極深能力極佳,是t市著名的單身貴公子;知道他家中有隻叫吉祥的鸚鵡和一條叫如意的大狗;還知道他極為寶貝這個叫韓菁的小姑娘,是她的監護人。

    韓菁,十五歲,個性驕縱。幼時與莫家為鄰,五歲父母去世,由莫家代為撫養,與大十二歲的莫北最為親近,九歲起便隨莫北一起搬離莫家,由莫北一手照料至今。

    聶思莉想起了好姐妹曾經對她說過的話,盡管來自八卦,但現在她已經幾乎完全相信她說的是事實:“讓莫北關注你很容易,但是討好他家裏的那個小女孩,簡直比登天還要難。莫北把她寵過頭了,韓菁驕傲得就像隻小孔雀,大概除了莫北,就沒人能讓她看對眼。”

    她自認年輕美貌,家世好能力佳又善解人意,t市能與她匹敵的女人少之又少,可她的心底現在卻突然沒來由地在打鼓。

    一路無話。

    車子平穩停下的時候,韓菁已經睡著。她微微閉著眼,坐姿卻依舊十分端正,聶思莉正有些好笑地猜測她是否在課堂上也是這般糊弄老師的時候,司機回過頭,輕聲喚著韓菁:“小小姐,我們到了。”

    韓菁的睫毛顫了顫,含糊不清地“唔”了一聲,已經有泊車小弟來開門,她下了車,看也不看剩下的聶思莉和司機,揚著下巴便在門庭服務生的鞠躬示意下走了進去。

    聶思莉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歎了口氣。

    韓菁明顯對這裏又是熟悉得很,等聶思莉跟著走進私家菜館,她早跑得沒了影。問了服務小姐才知道她在樓上包廂,推開門進去才發現她又窩在桌子旁舒適的沙發裏睡著了。

    桌子是四人位,韓菁的書包放在她對麵的沙發裏,聶思莉思索了一下,在她旁邊坐下。正想著如何打發無聊的時間,這位嬌氣的韓小公主突然閉著眼慢聲開了口:“你叫什麽?”

    她說得明明很不客氣,卻又詭異地不會給人缺乏教養之感。但聶思莉被一個小女孩直白問話,仍舊是有些不舒服。她暗自吸下一口氣,聲音裏帶著笑:“我叫聶思莉,你可以叫我聶姐姐。”

    韓菁睜開眼,糾正她:“我沒有問你叫什麽,我是問你要什麽。”

    聶思莉的笑容有些收斂:“什麽?”

    韓菁望著她,雙手捧著下巴想了想,又搖搖頭:“沒什麽。”說完又閉上了眼。

    兩個人的交流少得可憐,這情況直到莫北到來也沒有得到緩解。

    在莫北之前,本來還有兩位服務生分別端來小糕點和白水,韓菁連半隻眼皮也沒抬。然而過了一會兒她又突然睜開眼,飛快跑過去,推開了包廂門。

    聶思莉好奇地探身去看,才發現莫北正拿著車鑰匙站在門口,揉了揉小公主的頭發,又順勢捏了捏她的耳垂,俯身不知對她說了幾句什麽,臉上有點笑容,直起身摟著韓菁踏進來。

    韓菁把沙發上的書包交給一旁的服務生,挽著莫北的胳膊打算一起在沙發上坐下。莫北站著不動,有些好笑地看著她:“菁菁,我現在似乎更應該和你聶姐姐坐在一起。”

    他說這話的時候,自然挑起的眼角慣性帶著幾分溫柔,韓菁微微撅起嘴唇,跟莫北對視半晌,到最後還是咬了咬嘴唇,自動坐到了聶思莉旁邊的位置上。

    莫北在聶思莉的對麵坐下來,眼神終於有空對上她的,指著他旁邊的位子笑了笑:“來。”

    然而,聶思莉發現,無論韓菁是坐在他的旁邊還是他的對麵,無論她是坐在他的對麵還是他的旁邊,莫北整個晚飯的注意力還是有九成都放在了他最疼愛的小姑娘身上。

    他戴著手套挑了隻蝦,剝了幹淨,蘸了醬,然後扔進韓菁的碟子裏;又剝了第二隻,又扔進了韓菁的碟子裏;接著剝了第三隻,還是扔進了韓菁的碟子裏;接著第四隻,第五隻,第六隻……全部落進了韓菁的碟子裏。

    他低著頭全神貫注地剝,韓菁則低著頭全神貫注地吃,而聶思莉卻在側著頭全神貫注地旁觀。

    她已經驚詫到忘記了吃飯,等她回過神後才有些欲哭無淚。她在和莫北單獨進餐的時候,都沒有受到過這樣一半的待遇。莫北雖然紳士,卻也懶散,他或許會替女士拉開椅子,卻不會這樣全心全力地伺候女友剝龍蝦。

    聶思莉發現自己甚至已經有些嫉妒坐在她對麵正吃得不亦樂乎的這個小姑娘。

    韓菁碟子裏的蝦仍舊還是座小山,她卻已經放下了筷子不肯再吃。莫北看了看:“不吃了?”

    “飽了,吃不下了。”她說完很快夾起碟子裏一塊白嫩蝦肉,探過身湊到莫北嘴邊,露出今天下午以來的第一個明媚笑容,“呶,張嘴。”

    然後,莫北就在聶思莉比之前更加驚詫的眼神下真的張了嘴,再然後就真的咬住蝦肉咽了下去。

    再再然後,他倆開始聊起韓菁今天一天的生活。先是討論學校,後是批判老師,然後又是韓菁自己。一向習慣淺笑也習慣寡言的莫北今晚驀然變得不同,跟著韓菁的話題一句一句附和,說的話甚至比韓菁還要多。

    這張桌子上時不時就能聽到低聲的談笑,而這些談笑隻出自兩個人。韓菁被莫北哄到興頭上,單手撐著下巴想了想,看著莫北的臉色商量:“我這個周末想要拉直頭發。”

    “你年紀還小,拉什麽頭發。”莫北頭也不抬,“那對頭發傷害很大,再說你的頭發已經夠直了。”

    “可是班上許多女生都有拉直,直發飄飄的樣子很好看啊。”

    莫北終於瞥了她一眼:“我家菁菁不需要拉直已經足夠好看。”

    韓菁嘟起嘴,眼珠轉了轉不說話,隻低下頭喝粥。莫北從她的碟子裏夾起一隻蝦咽下去,慢吞吞地說:“不準給我來先斬後奏,知道麽?”

    韓菁皺起鼻子瞪他,像隻充足了氣的皮球一樣鼓著腮幫小聲嚷嚷:“可是拉直了真的很好看!染發也很好看!”

    “那給你訂做的粉色網球拍取消掉?”

    韓菁扁了扁嘴,頓時就不說話了。

    再再然後,不知又過了多久,莫北終於發現了這張桌子上還有另外一個人,終於肯騰出一點兒時間來注意她:“真抱歉,我都忘了你是素食者。菁菁喜歡吃肉,今晚的蔬菜是不是有點兒少?要不要再點一些?”

    “不了,已經夠了。”聶思莉勉強露出一絲笑容,“我去趟洗手間。”

    (二)

    聶思莉表現得比韓菁預料的還要不堪一擊。不過是才被不小心冷落了一個多小時,而這一個多小時本來就是韓菁和莫北平日的相處方式,她便已經把不高興和嫉妒明明白白地表現在了臉上。

    韓菁其實有點失望。她連那句慣常的實話還沒有說出來,聶思莉就已經落荒而逃,心理素質顯然不算很好。

    那句慣常的實話她至今已經同各型各色的女子說過數遍,並且基本上每個女子都沒有機會被重複第二遍:“你不是第一個來接我下學的姐姐,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到現在為止,莫北相處過的女友裏,還沒有一個能接送我超過兩個月的。如果姐姐你隻是玩玩,那沒有問題。但如果你玩到一半開始肖想當上莫家的女主人,那麽我勸你最好現在就放棄這個想法,原路請便。”

    莫北讓司機送聶思莉回家,他和韓菁則一起坐進另一輛車子的後座。韓菁有些困倦,車內空調打開後便爬進莫北的懷裏,自動自發地摟住他的脖子開始睡覺。

    對她而言,莫北的懷抱本身就是一個天然空調。冬天會很溫暖,夏天會很涼爽,有莫北身上獨有的清爽氣息環繞,還有一雙極其漂亮修長的手拍著她的背,莫北還會講一些小故事,也許不會太有趣,但他的嗓音就像是一縷最溫柔的暗香,可以極大程度地誘哄著她慢慢入睡。

    車子路過減速帶,輕震了兩下韓菁便醒過來,趴在莫北的肩膀上開始數眼前的流蘇,想了想,慢悠悠地問:“小叔叔,你喜歡這個聶姐姐麽?”

    莫北一手拍著她的背,另一隻手正在瀏覽網上新聞,隨口回了三個字:“不討厭。”

    韓菁撇嘴。她問每個他交往過的女友,他都是這三個字。

    可呆在他懷裏的感覺實在很不錯。讓她不由自主更加摟緊了他的脖子,不經意間強迫了他把注意力轉移到她的身上。

    韓菁目不轉睛地瞧著他,探究的目光經由清澈的眼睛直射莫北的眼底:“既然隻是不討厭,那你的女友一直換啊換的,又是因為什麽呢?”

    莫北的神色變得有點兒古怪,他很想避開她的話題,便以壓製性質的沉默回應。但韓菁顯然沒有知難而退的自覺,見他始終不說話,還催促地搖了搖他的脖子,一直一直盯著他。

    莫北清咳一聲,板起臉說:“這個問題我拒絕回答。”

    “為什麽?”

    “我再次拒絕回答。”

    “是因為你天生喜新厭舊,花心風流麽?”

    莫北抿著唇:“……”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女朋友呢?為什麽每回的女朋友都不是一個類型的?”

    莫北依然抿著唇:“……”

    韓菁調整了一下姿勢,跪在他腿上,伸出四根手指衝他搖了搖:“小叔叔,你已經是一問四不知了。”

    莫北假裝沒聽見,低頭繼續瀏覽新聞。

    韓菁搖晃他的肩膀,莫北不予理會;她蹂躪他的頭發,莫北還是不予理會;最後她直起身體,在他的腿上半跪著蹦了一下,這次莫北吃痛,終於抬起頭來。

    韓菁揪住他的襯衫衣領,湊近鼻尖,眼睛一眨不眨:“我就問最後一個問題,很簡單,肯定不為難你。你第一次交往女朋友是在什麽時候?”

    “……我能說謊麽?”

    韓菁長長看他一眼,莫北咬著牙,在心中飛快組織著措辭,卻發現如何都不能把話說得委婉,最後隻能悶聲實話實說:“高中二年級。”

    “你高中之前跳過三個年級。”韓菁掰著手指頭算,“那就是在你十四歲的時候了?”

    “……”

    韓菁明顯挺有興趣,仰著頭兀自計算:“從十四歲起,到你今年二十七歲,一共十三年。按照你每個女友平均兩月的保質期,以及尋找下一個女友的單身空窗期,按最少每年四到五個計,那麽你至今為止交往過的最少也得有唔……”

    莫北及時拿一塊餅幹堵住了韓菁的嘴:“好了,我們換下一個話題。”

    第二日是周末,莫北上午忙完事情,下午領著韓菁去了私人會所裏的聚會。一推開門,屋內是清一色的逍遙二世祖,但難得的是沒有煙霧繚繞——莫北以韓菁未成年不得吸入二手煙為名,強迫這群發小戒煙四小時。

    但香煙沒有,名酒和美人卻是不可缺少的。並且還很香豔。韓菁剛跟隨莫北踏進去,恰有美人半偎在男人的懷裏,眼睫翹出一個曼妙的弧度,蜜唇半咬住一顆櫻桃,揚起纖細脆弱的下巴,揪住男人的衣襟,探身迎了上去。

    男人輕笑,微微低下頭,十分配合地銜住。

    立時響起哄笑聲,隨後又察覺有人進來,一人率先回過頭,見到莫北頓時便笑了:“哎喲莫北你來得正好,這正到興頭上呢。”說完衝韓菁招招手,“菁菁過來,你江南哥哥給你看個好東西。”

    韓菁剛一脫離莫北的手,立刻就有兩位美女分別挽上了莫北的胳膊。莫北在美人的半拽半摟下揀了一張沙發坐下。然後便是被敬酒,幹杯,再被敬酒,微笑搖頭,說了句什麽,然後淡淡抿了一口。

    韓菁回頭瞧了瞧,被江南捧住臉掰回了視線。眼前是這位娃娃臉帥哥放大的笑容,他攤開空無一物的手心在她麵前晃了晃,然後手腕一翻轉,掌心裏就驀然多了一朵嬌豔的玫瑰花。

    江南把玫瑰花別在韓菁白裙上的衣兜裏,眨了眨右眼,邀功:“怎麽樣?你小叔叔可不會這個吧?”

    韓菁瞥他一眼,衝他攤開兩隻手心,左手中指小指和大拇指一同屈起,而食指和無名指依然直立。隨後右手亦然。然後抬眼看看他:“江南哥哥你會這個麽?”

    江南自信一笑,低下頭擺弄手指。

    一分鍾過去,江南:“……”

    兩分鍾過去,江南:“……”

    三分鍾過去,江南:“……”

    五分鍾過去,江南終於認輸,一拍桌子抬起頭:“好吧,我認輸……誒?人呢?”

    韓菁早就跑到相鄰的書房裏看書去了,被她順道拐過去的還有江南今日的女伴倩倩。她窩在沙發裏翻漫畫,倩倩則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膝蓋上攤開的美容雜誌。

    韓菁前兩年纏莫北纏得十分緊,活脫脫就是一跟屁蟲。莫北與女友約會進餐都少不了她,來這種會所就更是要帶上她。這家會所是他們一群人近兩年的集中營,屬於江南名下的產業,而這間書房則是莫北考慮韓菁會無聊特地囑咐新開辟的一塊地方。

    牆壁刷成淡紫色,貼有韓菁最喜歡的lokitty的圖案;茶幾仔細磨去所有棱角,布藝沙發柔軟寬大,可以舒適而長久地窩在裏麵;書架的高度設置得剛剛好,讓韓菁能在踮腳與彎腰之間便可以夠到所有書。

    專為韓菁量身定做。

    江南有回私底下打趣:“我怎麽覺著你養韓菁比養你親生閨女還盡心呢?”

    “我沒親生閨女。”

    “我說真的呢,你這幾年表現得就跟那春蠶吐絲剝繭似的,把人家小姑娘包裹得滴水不漏。”

    莫北沒回應,江南再接再厲:“而且那繭子的每根絲兒還百分百都是你嘔心瀝血的結晶呀。”

    莫北還是不理他。

    過了一會兒江南找到這間屋子,把倩倩領走了。臨走前笑容滿麵地對她講:“菁菁,你小叔叔現在有些事要忙,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回來。你就在書房裏看漫畫,不要跑遠,好不好?”

    韓菁沒說話。江南從兜裏摸出一塊巧克力:“喜歡嗎?這是你小叔叔特意讓人從瑞士給你帶回來的。”

    韓菁沒有接,眼睛在他和倩倩的身上轉了一圈,揚了揚下巴:“那你陪我玩。”

    “我現在也有事。”江南側臉看了看倩倩,依舊是可人的笑容,“想要什麽就告訴服務生去做,好不好?”

    韓菁的回答是哼了一聲,然後重新窩回沙發,直接用漫畫遮擋住他們之間的視線。

    江南笑著搖搖頭,牽著倩倩的手出去了。

    他一走,韓菁立刻從沙發上爬下來,乘拐角處的電梯直上頂層。電梯門剛剛打開,她就不意外看到了莫北頎長的背影。

    但他離她並不算近,在這座正方形樓宇設計的對角線方向。他正漫不經心地轉著手中的房卡,灰白的休閑服,步幅穩慢,背影剪影般修長消失在走廊拐角的盡頭。

    剛剛在書房,韓菁和倩倩有一段對話。

    “姐姐,你知道這座會所裏,裝修得最漂亮的地方是哪裏嗎?”

    “哪裏?”

    “頂層。”

    倩倩跟著好奇地問:“為什麽?”

    “你真的不知道?”韓菁卻更好奇,瞧了她一眼,像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後又似乎是想通了什麽,想了想說:“因為這裏的所有樓層,他們在頂層待的時間最長。”

    韓菁順著莫北的路線走,一直到走廊盡頭的那一間房間才停下。她在門前站了將近半個小時,四周始終寂靜無聲。

    房間的隔音效果好得要命,裏麵的旖旎風光半分也沒有泄露出來。

    四個小時後,莫北找到韓菁的地方還是書房。莫北看了眼旁邊絲毫未動的蛋糕、巧克力以及鮮榨果汁,輕輕拍了拍還在熟睡的某人的麵頰:“菁菁,醒醒了。”

    韓菁揉揉眼坐起來,皺著眉含糊不清地抱怨:“你好慢。”

    莫北的神色有點兒異樣,但很快調整了表情,摟住她將她合身抱起來,笑著說:“好了,我們回家。”

    “我餓了。”

    “那怎麽不吃這些蛋糕?”

    “不喜歡。”

    “那我們先找個地方去吃晚飯好不好?”

    “想回家。”

    莫北去捏她的臉頰:“那我們就回家。”

    韓菁卻摔開他的手,抱著雙腿坐回沙發上,別過臉不看他。

    “嗯?怎麽?”

    莫北依然是那種神色,眼睛溫和烏黑,嘴角有最迷人的弧度,深紫緞麵西裝,此刻正屈腿半跪在沙發旁,一手摟住她,微微笑著看她。

    韓菁從他口袋裏把手帕抽了出來,把它當成莫北抓在手裏揉搓又揉搓,蹂躪再蹂躪。五分鍾才冷著臉開口:“莫北,你真討厭。”

    莫北眉一挑,韓菁根本不給他時間緩衝,把手帕按在他胸口,跳下沙發抬腳就走。

    她走得比他還要快,莫北在後麵沒有拽住她,一時有點哭笑不得,隻能加快了幾步跟上。

    第二章韓菁十六歲

    (一)

    韓菁本就睡得不安穩,被蛇卷住脖子的那一刻猛然從夢中驚醒,正好窗外一道閃電劈下,讓她冷不防打了一個激靈。

    緊接著便是夏雷巨大的轟隆聲,裹挾著萬鈞的氣勢,像是要震破玻璃穿透耳膜一般。被單在她手中絞成了一團,韓菁張張口,卻已經害怕得說不出一句話。

    她探身去按壁燈,臥室的房門突然打開,背著走廊的燈光站著一個披散著頭發的身影。那身影稍嫌矮胖,又像是披著袍子的模樣,韓菁隻看了一眼就打了個哆嗦,迅速拽過一邊抱熊攬在懷裏,尖叫:“你不準過來!”

    房間裏的大燈很快被打開,女管家站在門口,一臉安撫的笑容:“小小姐,是我。”

    女管家知曉她害怕驚雷和閃電,已經將房子裏所有燈光都打開來。管家見她依舊驚魂甫定,又摸了摸她的額頭,輕聲哄慰:“沒事,有我在呢,不怕不怕。”

    通明的燈火,熟悉的人溫暖的笑容,韓菁蒼白的臉色總算緩和下來。看了看如同潑墨的漆黑窗外,問:“小叔叔回來了麽?”

    她今天下學的時候隻有司機一人來接,小叔叔說他有事,一直到她上床睡了覺都沒有在家中出現。

    其實這狀況時常發生,但今天下學時正值大雨前夕,天氣憋悶,連帶著便引出了韓菁的壞脾氣,小公主一咬唇,一言不發就掛了電話。

    “少爺今晚不回來了。”管家和煦地笑,“小小姐還害怕嗎?我陪你睡覺好不好?”

    韓菁瞧她一眼:“我想要小叔叔。”

    “可是……”管家有些為難地看著她,想著較為溫和的措辭,“少爺現在回來可能不太方便。”

    “為什麽?”

    “……下這麽大的雨,回來也很麻煩,對不對?”

    “那他現在在哪裏?”

    管家再次努力地組織著措辭:“似乎是在公司……”

    韓菁明顯不信,並且瞬間就明白了她一直試圖轉移話題的潛台詞。臉一板,立即跳下床,赤著腳去翻茶幾上的書包。找到手機,按通一號鍵,撥了出去。

    身後的女管家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是意料之中的無人接聽。韓菁再次麵無表情地撥過去,再次無人接聽。第三次,結果同上。

    她還是不屈不撓地繼續撥。

    韓菁身上鬆鬆垮垮地套著一件莫北的真絲襯衫,寬大如同袍子,卻愈發襯得她身形修長姣好。衣服貼身如水一般滑下去,長長的袖子掩住手指,領口處一對蝴蝶羽翼般鎖骨,小腿筆直,雙腳小巧,腳踝骨骼纖細,長長的棕褐色卷發瀑布一般垂下來,遮住大半個側臉,隻有彎長的睫毛在微微顫動。

    側影就像個天使。盡管這個天使十分的固執倔強。

    韓菁曾經想要拉直頭發,被莫北反對。過了一周又想要弄成卷發,再次被阻止。但韓菁隨即拖住莫北的胳膊抱住莫北的脖子摟住莫北的腰際上躥下跳軟磨硬泡發嗲撒嬌,於是兩天後終究還是得了逞。

    再回顧一下從韓菁認識莫北到現在為止,甚至都可以這樣說,隻有韓菁想要的,從沒有她得不到的。

    對韓菁而言,莫北就像是她的阿拉丁神燈,不管她提出的要求有多不合情理,他都會全部答應,無所不能。

    盡管是夏天,管家還是不敢怠慢。過了片刻見韓菁依舊沒有罷休的意思,趕忙拎了拖鞋走了過去:“小小姐,雨天地上涼,咱們先穿上鞋子。”

    韓菁沒理會。盡管莫北下午沒有明確解釋他的行蹤,但她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確定他現在在做什麽;而盡管她可以完全確定,她卻還是想要打電話;而盡管她已經撥過去了七八個電話,那邊依舊還是處在無人接聽的狀態。

    窗外雷電交加的狀況已經減弱,雨打綠葉的聲音斷斷續續,是深夜唯一的陪伴。管家見她隻咬著唇不說話,又輕聲說了一遍:“小小姐,咱們睡覺吧。”

    韓菁有些發愣,聽她開口才回過神來,說:“我現在不想睡覺。你先去睡吧,我要自己睡。”

    管家還想說些什麽,被韓菁沒什麽感情的眼神一掃,話於是全都滯在嘴邊上,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最後隻得歎了口氣離開了。

    今天晚上整座房子都是通明的狀態。韓菁還是赤著腳,沿著明亮的走廊一路到了莫北的臥室。

    這間主臥室和她房間的麵積差不多,但明顯視野要開闊得多。推開門便將屋內陳設一覽無餘,幹淨流暢是第一印象。但若隨手在牆壁一按,卻又會冒出數多的暗格,將大小零餘雜物統統清理在裏麵。

    莫北的臥室大概算是這座房子裏唯一一處不曾遷就她想法的地方。房間線條處理得硬朗簡潔,淩厲中又透著風度,懶散中又透著精明,沒有一絲多餘的裝飾物。就連被單枕頭和床頭櫃的台燈都是黑色,以至於那塊地方唯一醒目的東西竟然是今天的早報。

    韓菁爬上床,靜悄悄地把自己裝進被單裏。這裏沒有像她房間那樣反複的蕾絲花邊,也沒有飄逸甜美的紗幔,但有她最信任依賴的人的清爽味道,足以讓她在這個依舊低沉打雷的雨夜裏安心睡去。

    但第二日卻又變成了另一番光景。下午莫北和江南一起開完會,晚上兩人一起在夜總會消遣。莫北正低笑著就著美人的手咬下一口山竹,家中管家突然打過電話來,語氣緊張地向他報告:小小姐不見了。

    莫北笑容一收,直起身問:“什麽叫不見了?我早晨給她打電話,她不是說要去商場買衣服麽。”

    “是這樣。老王說小小姐告訴他兩個小時內會出來,可她上午十點進去,一直到晚上七點都沒出來。老王中間去裏麵找了三圈,還請廣播了三次,一直都沒人回應。他連男裝區都找了,給小小姐打電話,手機還一直關機。”管家已經有些慌得語無倫次,“少爺,小小姐她……”

    莫北揉了揉額角,輕推開傾身過來想要幫忙按摩的美人,略略沉吟後開口:“商場那麽大,怎麽可能平白無故丟了個人。我現在回去看看。”

    他掛了電話,美人水光瀲灩的嘴唇微微嘟起,為他剛剛推開她的動作無聲控訴。莫北笑了笑,漂亮的手指蜻蜓點水般在她的臉頰上停留了一瞬,想了想,不確定地說:“你叫小韻……我記錯了麽?”

    美人的嘴巴嘟得更高了,眼睛卻流露出一絲嫵媚的挽留:“莫先生,我是小煙,小韻比我要胖些呢。”

    “我記錯了,對不住。”莫北漫不經心地笑笑,扭頭轉向江南,“我得先走一步,你慢慢玩兒。別被我攪了興。”

    江南的鼻尖距離身旁妹妹的脖子隻有一根頭發絲那麽遠,見莫北真的抓起鑰匙要走,趕忙攔住:“別介啊,什麽天大的事兒啊,一個電話就把你招之即去了?你走了我一個人還剩什麽玩頭啊?”

    莫北似笑非笑:“那你就再叫幾個人過來作陪。剛家裏打電話來說菁菁人不見了,我看我還是去找找。”

    “人不見了?什麽叫人不見了?”

    “我也想知道什麽叫做人不見了。我琢磨著這丫頭今年似乎開始步入青春叛逆期,什麽事都喜歡跟我反著來。”車鑰匙在他的手中勻速轉了一圈,晶亮光芒一閃而逝,莫北笑了笑,“我先走了。”

    “你再等會兒。菁菁為什麽離家出走啊?誰招惹她了?”

    這個問題顯然莫北沒有考慮過。愣了一下才說:“等我一會兒找到她問問。”

    不過莫北這“一會兒”的時間略微有點兒長。他給韓菁打電話,關機。又給家中打電話,韓菁還是沒回家。他去她的學校轉了一圈,最後才想起今天正值節日放假,學校早已關門。

    他隨後又開著車繞著遠遠近近數十條大街來回地轉圈,還是沒有找到人影。

    一直到淩晨都沒什麽消息。t市太大,莫北二十多年來頭一次體會了無頭蒼蠅亂撞是種什麽感覺。

    前一夜下過雨,今天街道上涼爽異常。莫北卻漸漸有些煩躁,在街邊停下來,倚在車門旁,扯了扯領口,避風點燃了一支煙。

    煙霧被風吹散,他思索了一下,叼著煙給秘書打了電話:“給我查查韓菁的那幾張銀行附卡今天有沒有款項支出,有的話告訴我刷卡時間和地點。”

    半小時後,莫北站在一家酒店的房間門前按了按門鈴,裏麵沒有回應。他抱著雙臂麵無表情地開口:“菁菁,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麵。”

    他又等了三分鍾,門終於被慢慢打開,露出韓菁一張戒備和怨懟的臉,並且口氣不善:“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還想問問你一個未成年人沒有證件怎麽開的房呢。”莫北眯了眯眼,“一聲不吭離家出走,信不信我打你屁股?”

    韓菁許久都沒見過他冷著臉的樣子,此刻他毫無掩飾的怒意讓她所有的埋怨瞬間化為烏有,隻剩下在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臉色。

    盡管莫北會無原則地遷就她,可她還是有些敬畏他。

    莫北進門撿了床邊坐下來,韓菁依舊倔強地梗著脖子看窗外,他瞧了她有十幾分鍾,她一直維持著一動不動的狀態,像個固執的木頭人。

    最後還是莫北先投了降:“過來我們談一談。”

    韓菁連眼神也不甩一個,簡直把窗外天空盯成了一朵花。

    莫北歎了口氣,語氣更加柔軟,拍拍旁邊的床:“菁菁,過來。”

    韓菁總算有了點兒反應,微微側過頭,見他嘴角含笑,雙手向她張開,眉眼間已沒了半絲不快,稍稍放下心來,嘴唇抿了抿,慢慢走到他的一邊坐下。繼而腦袋一低一歪,整個人半埋進莫北懷裏。

    他的手掌撫上她的頭發,她則抱住他的腰身不肯撒手。

    莫北輕笑一聲,問:“你怎麽訂的房間?”

    韓菁悶聲回應:“班上一個同學和我一起過來,他有身份證。”

    “那為什麽要離家出走?”

    韓菁這次沒有吭聲。

    “那我換個問法。”莫北緩緩撫著她的後背,“你剛才在門口瞧我跟個仇人一樣。我想我實在很冤枉。菁菁小姐可不可以在這裏指示一下,我是哪裏做得不周到,惹得你能這樣不高興?”

    他說成這樣,韓菁這次還是沒有回應。

    莫北捏她的鼻尖,說:“以後不可以這樣不打招呼就一個人跑出來,你讓大家都很擔心你。”

    韓菁緊了緊他的脖子,垂著眼睛問:“小叔叔,你以後會娶妻麽?”

    莫北打量著她的神色,說了一個“會”。

    “你想娶一個什麽樣的?想什麽時候娶妻?”

    “當然最好是溫柔知性,漂亮大方,進退有度,體貼照顧,寬容待人……”莫北隨口說了眾多詞匯,見韓菁臉色越來越沉,笑了一聲,“你的小叔叔我今年二十八歲。還沒想過在三十歲之前娶妻。娶妻之前的小叔叔隻是你一個人的。至於娶妻之後,那時你大概早就上了大學離開了我,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把我擺在你心中第一位。那個時候我再娶妻,可以嗎?”

    韓菁臉色很認真:“我就算上了大學,也會把你擺在第一位。”

    莫北“唔”了一聲,微微一笑:“那相等地,我就算娶了妻,也絕對把你擺在第一位。這樣可以了沒有?”

    韓菁仔細打量著他的笑容,半晌說:“承諾都不可靠。”

    “難道連我的也不可靠嗎?”莫北彈她的額頭,“真的連我的也不可靠?”

    韓菁又不說話了,盯著莫北那張比例完美的臉龐,突然微微仰起頭,將抿著的唇印在他的側臉上。

    莫北微怔,又是一笑:“那小叔叔以後娶妻找女友先征求你的意見,你不滿意我就不要,ok?”

    韓菁低聲咕噥了一句“無論你挑誰我都看不上”,莫北沒有聽清,她又揪住他的衣領,仔細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皺了皺眉,十分確定地說:“你抽煙了。”

    莫北“嗯”了一聲:“還不都怪你不聽話。”

    韓菁瞪大眼:“如果你本來身上就沒帶著煙,你再著急能抽麽?”

    莫北唇角勾起來,手指一根根交叉進她的右手裏,左手摟住她的腰,輕輕邊拍背邊搖晃,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菁菁,你長大了,心裏有事情不想說我能理解。但我希望這種一聲不吭就跑出來的行為,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韓菁低低“哼”了一聲,別過頭不肯開口。莫北提示性地清咳一聲,韓菁被他催得惱火,直起身一拳打在他胸口:“你真的很討厭!”

    莫北悶悶一哼,韓菁趕緊收手,看他的眉毛蹙起又舒展,舒展又蹙起,嚇得爪子在他上身亂摸:“沒事吧?沒事吧?我,我知錯了……”

    “菁菁,”莫北慢慢地說,“我的腿被你壓麻了。”

    (二)

    莫北趕到學校的時候,韓菁正趴在教務處的辦公桌上,無聊地捏著一支鋼筆寫寫畫畫。聽到他的腳步聲,條件反射地抬起頭來,然後又想起來自己正身處何處,隨即癟癟嘴巴,重新沒精打采地趴回了辦公桌上。

    莫北唇角勾了勾,視線轉回到不苟一笑的教務主任身上,含笑承受她因驚豔而有些失態的上下打量,修長的雙腿並攏,中間不留一絲縫隙,低沉聲音回蕩在辦公室裏:“你好。我姓莫,是韓菁的監護人。”

    教務主任花癡完畢,又頗懷疑地看著他:“你是韓菁的哥哥?”

    “算是吧。”莫北笑了笑,拇指輕輕撫摸手中的車鑰匙,“我在電話裏聽說韓菁觸犯校規,可以具體說一下是怎麽一回事嗎?”

    教務主任顯然已經對處理這種事輕車熟路,輕咳一聲,板了臉說:“我們抓到韓菁和另一個男生手拉手在操場上遛彎。這種男女非正常接觸的行為非常惡劣,俺規定必須停課回家接受父母再教育一周。”

    教務主任指了指手頭上的《學生違紀管理處罰措施》,又說:“那個男生已經被家長領走了。韓菁一直是個好學生,乖巧懂事,還是班上的班長。她的行為對全班同學也起到一定的帶頭作用,這樣影響非常不好,對她自己的學習也有弊無利,希望你能好好教育。”

    莫北略略收斂了笑容,做出認真傾聽的模樣:“我知道了。”

    之後教務主任臨時被人叫出去,隻留下莫北和韓菁兩個人。韓菁還是不理他,自顧自地用鋼筆在一張紙上圈圈畫畫。莫北走到她身後,被她察覺,她“刷”地就把紙張護在了懷裏,扭過身來戒備地看著他。

    莫北失笑:“紙上有什麽秘密我不能看?”

    韓菁很鄙視地看著他:“告訴你是什麽秘密那還是秘密嗎?”

    莫北“喲”了一聲,露出一點似有若無的笑容:“難道是那個男孩子的畫像?”

    韓菁繼續很鄙視地看著他:“我才不喜歡他。”

    “那幹嘛要一起去遛彎?還是手拉手?”

    “雖然不喜歡,但也不討厭。”韓菁套用他曾經的話,還接著給他舉例,“你對那些什麽白白芸芸蘭蘭天天也不喜歡,還不是照樣交往?”

    這次一向能言善辯的莫北難得也有詞窮的時候。他頓了頓,又頓了頓,試圖找出二人的相異點:“菁菁,你和我不一樣……”

    韓菁咄咄逼人:“哪裏不一樣?”

    這話題談論下去有點兒危險,莫北盡力委婉表達出自己的意思:“你是女孩子,可我不是。”

    他說得很含蓄,韓菁卻已經聽懂了。她瞅著他的眼睛,問:“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哪樣?”

    韓菁眼底有點失望。正巧碰到教務主任推門進來,她把書包迅速往他懷裏一扔,手端端正正擱在膝蓋上,繼續當她的乖乖牌。

    韓菁被老師遣送回家,和莫北兩人一起回家的路上,韓菁的脾氣反倒比莫北還要大,始終都沉著臉,不樂意理會他。

    莫北找話題:“剛剛那個教務主任是不是就是你們所說的‘滅絕師太’?”

    韓菁托著下巴看窗外。

    莫北繼續找話題:“還有剛剛出校門見到的那個光頭校長,是不是就是你們所謂的‘中央部長’?”

    韓菁繼續托著下巴看窗外。

    遇到紅燈,停車,莫北探過身,不再說話,直接掰住她的腦袋擰過來。

    韓菁怨懟地看著他。

    莫北的臉色微微冷下來,肅聲說:“菁菁。你以前不會這樣。我希望咱們兩個可以開誠布公。你想知道什麽,想要什麽,我不能都猜中,你總需要告訴我。”

    “我說了你也做不到。”

    莫北笑了笑:“你說說看。目前為止,你想要的我哪個沒有給你弄到?家裏儲藏室裏還放著一塊隕石呢。”

    那是韓菁十二歲的時候,挑釁他想要天上的星星的時候,莫北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之一。

    韓菁很平靜地看著他,很清晰緩慢地說出每一個字:“我討厭你花心風流,我討厭你有那麽多女朋友。很、十分、非常地討厭。”

    莫北一雙眼睛慢慢變得有點讀不懂,他那雙琥珀色的淺色眼眸看了韓菁一會兒,眼角餘光瞥到紅燈已轉為綠燈,抿了抿唇,一言不發,車子猛地衝了出去。

    兩人有史以來頭一回冷戰超過一個小時。但其實中間九成是因為韓菁說完那句話後明顯覺得心虛,下了車就直奔臥房,給莫北說話的機會都沒有,甚至連晚飯都謊稱不舒服,讓傭人做好直接送到了樓上的臥室裏麵去。

    莫北自然知曉她那點小心思,也沒拆穿她。依舊一個人在餐廳吃得兀自優雅。

    晚上韓菁索性趴在臥室裏睡覺,但她睡得不安穩,莫北輕輕推門進來的時候她便轉醒了。

    她背對著門不動,感受到他在床邊坐下來,身體一僵,被子極輕微地動了動。

    卻還是沒能逃脫莫北的法眼,他輕笑一聲,俯身下去,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還裝睡?”

    他的聲音如同一縷暗暗的花香,讓人欲罷不能。韓菁不得不睜開眼,轉過身坐起來,對上他英俊的臉龐,他不說話,隻是眼角微挑地笑著瞧她。

    韓菁咬了咬牙,一隻手按住按在他的手背,莫北挑了挑眉,沒有表示讓韓菁更加膽大,摟住他的脖子,略一用力,整個身體都吊在了他的身上。

    招惹了莫北再次的輕笑出聲。

    韓菁不說話。

    從她記事起,莫北的私生活似乎就一直是這個樣子,這是他的生活方式,她本來無從指摘。今天她脫口而出過分的話,讓她懊惱不已。她其實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聲“對不起”的,但是她說不出來。

    莫北用手指梳理著她的頭發。他似乎一直都很喜歡撫摸韓菁的頭發,他的手指穿過她長長的卷卷的頭發時,眼神會十分溫柔,溫柔到快要滴出水。

    “菁菁,”韓菁枕在他的肩膀上,他突然開口,“我以後不會再交那麽多女友。”

    韓菁猛地推開他,尋找他的眼睛,以及他眼睛中的誠意。

    莫北微微一笑:“但一物換一物,你也不可以早戀,不能像今天和男孩子一樣胡來。”

    韓菁一時間有些震動,眼睛直直盯著他,似乎有點兒不可相信。

    莫北慢慢攤出一隻手,手心手背來回看了看,才緩緩說:“談戀愛這種事,你還小,等你長大了,會遇到心儀的。現在做這種事,為時尚早,我是反麵的例子,你不能學我,明不明白?”

    韓菁連連點頭,後麵的話根本沒有心思去聽,一個餓虎撲食的擁抱,一下子就把莫北壓倒在床上。眼中的熱烈和高興不加掩飾,花瓣一樣的嘴唇彎起來,聲音嬌氣又驕傲:“小叔叔,你果然是我的阿拉丁神燈。”

    韓菁回家再教育的這一周,反倒成了她的假期。第二天莫北也偷懶,帶著她去了s市旅遊,返程的機票定在六天後。

    這樣單獨兩人一起旅遊的時刻其實很難得。以往韓菁跟著莫北遊玩或者出差,後者的身側一般都還是會有另一個美貌女子的,通常都會是他當時的女友,再不濟也會是他的那位萬能特助。

    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莫北曾經把她擱在肩膀上,兩手架住她的兩隻胳膊去旅遊。韓菁最後睡著,趴在他的腦袋上口水還流了一路。

    再後來就變成了莫北一手拎著女友的包,一手牽著她。再再後來,比如這兩年,則又變成了到了旅遊地出去遊玩的時候韓菁就自動隱形。

    莫北和韓菁下了飛機,早已有人在等候。見到莫北小跑過來,滿臉堆笑地迎接。韓菁拽緊莫北的手指,發現接機的五個人裏除了三位能說會道的主事之外,還有兩位站在一旁隻微笑不說話的花瓶小姐。

    她睫毛閃了閃,一言不發地和莫北一起上了車。

    路上韓菁緊緊挨在莫北身邊,就像是一條小狗在死死守住自己的地盤。莫北被她抱得胳膊都疼了,忍不住笑:“晚上想泡溫泉還是去逛逛街?”

    前麵的主事有些欲言又止,莫北抬眼掃了掃他,說:“什麽事?”

    “我們今天晚上給您辦了一場接風宴……”

    莫北“唔”了一聲,扭過頭問韓菁:“想去嗎?”

    韓菁的回答是一聲不大不小的嗬欠。

    莫北莞爾:“我知道了。”

    於是兩人便被一路送到酒店套房,韓菁洗了澡去睡覺,莫北則撐著下巴看期貨。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又玩了一會兒更加無聊的俄羅斯方塊。

    這款遊戲是韓菁下到他的手機裏的,至於為什麽她不玩自己的手機硬要去玩他的,韓菁的眼神閃躲了一下,但很快相當理直氣壯:“你的手機電量比較久。”

    莫北:“……”

    玩了一會兒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真是相當無聊,於是便靠在沙發上小憩。又過了一會兒他覺得眼前像是被一團陰影遮住,伴隨而來的還有陣陣洗發露的香氣,猛地睜眼,果然是韓菁站在他麵前。

    小公主睡飽了連脾氣也變好,彎著腰笑眯眯地望著他:“你幹嘛不去床上睡?”

    她穿著寶藍色的睡裙,頭發長長地垂在身前,眼睛亮晶晶,明顯心情十分好,說完還很有閑情地去摸他長長的眼睫毛。

    她摸她的,莫北則歪著頭定定瞧了她有十秒鍾,然後勾了勾唇角,假裝被她很大力地拉了起來:“我們去吃晚飯。”

    兩人都不怎麽餓,揀了一家幽靜的會館吃東西。甫一進入會館有一架古箏靜靜置於屏風前,莫北路過的時候隨意撥了幾根弦,又扭頭似笑非笑地看了韓菁一眼。

    韓菁卻立時會意。他擺明了就是在嘲笑她前幾年學古箏半途而廢的事。她當時看一場電影便愛上了這種古代淑女必備樂器,然而又在學習了一周之後跟著莫北東奔西跑去了各地旅遊,回來後就對它再也看不上眼,疏於學習也疏於練習。她的敷衍態度甚至還激怒了家庭老師,後者甚至被她折磨得憤而辭職,這也算得上是韓菁幹過的一件大惡事。

    韓菁臉上有些掛不住,擰起一雙秀氣的眉毛低聲嚷嚷:“你不能一概而論!我的鋼琴和小提琴都學得不差好不好!”

    莫北一副懶洋洋的態度往前走:“我可什麽都沒說。”

    韓菁的鋼琴和小提琴百分之八十都是由莫北親自教導。在韓菁八歲至十二歲之間,她霸占他最多的時間就是別墅裏的樂房。

    莫北是個好老師。耐心細致,循循善誘。莫北的手指修長漂亮,在琴鍵上跳躍的時候輕快如流水,就像是精靈在起舞,是韓菁最難忘的回憶之一。莫北拉小提琴的時候眉眼間沉靜專注,拉動琴弦動作優美高雅,是韓菁眼中最美的畫麵之一。

    莫北指導韓菁彈琴的時候,他坐在左邊,韓菁坐在右邊,兩人一大一小兩隻手按照樂譜由慢到快地演奏出一首《歡樂頌》,她的身體隨著輕快的節拍微微搖擺,莫北也隨著她的搖擺而搖擺,紅彤彤的夕陽下,樂房玻璃窗旁拉出兩條斜斜的長長的影子,美好得假如生命就此定格,大概韓菁也不會覺得遺憾。

    會館裏裝潢十分典雅。莫北和韓菁在服務生引領下穿過走廊,突然聽到一聲不確定的喃喃問句:“……莫北?”

    一個和莫北差不多年紀的女人站在走廊一側,見他們同時轉過頭,目光瞬間變為努力壓抑卻依舊壓抑不住的些許激動。

    莫北上下打量她兩眼,沉吟片刻便念出了對方的名字來:“韓冰。”

    韓冰已經恢複了鎮定,笑了笑,很有些自嘲以及嘲諷的意味:“真想不到你還能記得我的名字呢。”

    莫北將這句話自動跳過,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真巧。你這是已經吃完了麽?”

    韓冰笑盈盈地望著他:“我自己一個人還沒吃飯呢,你請我吧。”

    這很有些不速之客不請自來的意思,但對方已然提出來,對待女士一向寡情卻也紳士的莫北還是很快適應局勢變化地來了一次“三人行”。

    這次晚餐表麵上吃得十分和諧,但實質大概人人都很不爽。莫北笑得最為如沐春風,他的笑容一向天衣無縫,韓菁看不出他的內傷程度到幾成;韓冰本來笑得也十分溫婉自然,但看到莫北一直在為韓菁夾菜添飯叫服務生的時候,最後也撐不住地笑容垮下了幾分;而韓菁自己也相當不快,她本來認為難得和莫北一起單獨出遊,莫北這幾天應該隻屬於她,卻沒想到還是遇到了故人,而且這個故人似乎還和他們同一班飛機回t市。

    中途韓冰去洗手間,韓菁單手撐著下巴,有氣無力地問莫北:“這人什麽來路?”

    “小小年紀記性這樣差。”莫北頭也不抬,剝了隻蝦子自己咽下去,“韓冰曾經是你莫伯母給我介紹的相親對象。按照你莫伯伯的說法,韓冰門當戶對,漂亮大方,高智商高情商,名聲也好。是他最青睞的未來內定兒媳婦。”

    雖然韓菁叫莫北小叔叔,但莫北的母親對“奶奶”這個詞太排斥,所以韓菁對莫父莫母卻是喊的莫伯伯和莫伯母。韓菁頓時冷下臉:“這麽重要的一號人物,居然我聽都沒聽過。為什麽沒有人告訴我?”

    “嗯?老頭子竟然沒有告訴你嗎?我還以為那次你已經看出來了。”莫北摸了摸韓菁的頭,淡淡一笑,“你這是什麽表情?你不喜歡她嗎?嘴巴撅得都能掛勺子了。”

    韓菁順勢抓住他的手,抓得緊緊的:“那你以後會娶她嗎?”

    莫北想了想:“還不知道。”

    韓菁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瞪著他半晌,惡狠狠地咬了一下他的虎口:“我也要去洗手間。”說完就跑了。

    後麵兩天韓菁和莫北一起去了s市海上的小島遊玩。小島內綠樹鬱鬱蔥蔥,自來水和電力供應充足,韓菁和莫北在島上的別墅住了一晚。晚上燃了蚊香,並沒有蚊蟲叮咬,但韓菁依舊睡不著,直接導致第二天在小島上遊玩時精神懨懨。

    道路旁邊有險險維持平衡才可以走過去的細細獨木橋,韓菁撐住莫北的手在上麵走,一邊問:“小叔叔,你對那個韓冰的感覺也和對你那些女友一樣嗎?”

    莫北半晌才說:“不太一樣。最大的不同在於她的身份地位注定她看上的不是我的錢我的權。”

    “她非常非常愛你,是吧?”

    韓菁順口說出來,莫北卻聽得十分古怪。他一時還不能適應十六歲的韓菁可以說出“愛”這個字,就如同他當時接到教務主任電話時還無法立刻適應韓菁早戀一般。這瞬時讓他的心情變得十分微妙。

    莫北瞧她一眼,似笑非笑:“小鬼,這好像不是你該問的問題。”

    “是個人都能看出來……”韓菁小聲嘟囔,“那你呢?你對她的感覺是什麽樣兒的?”

    “……”莫北硬著頭皮繼續答,“菁菁,你要明白,我的娶妻注定不會隻因為新鮮或者愛情那麽簡單。如果我娶韓冰,聯姻需要才是真正原因。當然我也並不討厭她。或許我可以這麽給你形容……既然終有一天我會娶妻,那麽假如我在想定下來的時候還沒有找到更加心儀的,很可能數年以後你就該叫韓冰一聲小嬸嬸了。”

    韓菁聽完,一言不發地鬆開了莫北的手,一個人輕盈地跳下了獨木橋。

    第三章韓菁十七歲

    (一)

    韓菁和韓冰已經在一家店裏待了一個半小時。韓冰已經有了深深的無力感,她根本沒想到一個表麵看起來如此安靜乖巧的女孩子竟然會這麽難搞定。

    韓冰昨天以天色太晚不想回去為由睡在了別墅裏。早晨起床後,韓菁要拖著莫北一起去逛街買衣服,被她自告奮勇地攔了下來,自信滿滿地說一定會讓小公主買個滿意。

    但韓菁明顯是被莫北慣壞了,所有款式都看不上眼,小臉從出了別墅就一直皺著,直到現在。

    韓冰耐著性子把圖冊最後一頁翻到韓菁麵前,指著那一身潔白的連衣裙,說:“我覺得這款也很好看啊。”

    韓菁表現得比誰都要不耐煩,又大又黑的眼睛幽幽地瞅了她一眼,說的話足以噎死在場所有人:“放在圖冊最後一頁的衣服,你覺得會是設計師最得意的作品嗎?既然不是,我幹嘛要穿?”

    她完全不把莫北以外的人放在眼裏,連言語間照顧別人的心理都不屑。說話毫無顧忌地夾槍帶棒,這種傲慢的性格,真是讓韓冰覺得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

    本來她今天早晨起床以後心情很好。盡管經過一年的相處,莫北也沒有達到她預期的反應,言談依然溫和有禮,有時甚至還透著一點冷淡,但他對待女人一向都是這個態度,倒也沒有什麽真正能指摘的。更何況昨晚她還成了第一個得以入住莫北這座別墅的女人。這其中象征不言而喻,而更重要的是,自從去年重逢以來,她得到的驚喜著實不斷:莫北比之前要收斂了至少九成,一年來傳過的緋聞比他之前一個月內的還要少,而且這一年裏他親口對外承認過的女友就隻有她一個,這種種的跡象讓她忍不住有些甜蜜又有些欣喜地猜想他是否真的是飛鳥倦累想要歸巢了。

    所以她才急切地想要討好這位莫北的心頭肉,卻沒想到和她打好關係會是這麽的難。

    昨晚她暗示地提出想要留宿時,莫北沒有反對,她當時隻顧注視莫北溫柔的笑容而忘記了觀察小女孩的表情,現在想想,韓菁似乎一直都保持沉默。

    其實韓冰和莫北單獨相處的時間並不長,通常都是有她的時候就有韓菁,沒她的時候也有韓菁。莫北一天的時間分三份,一份給工作,八小時隻增不減,不打折扣;一份給韓菁,從衣食住行各方麵甚至到梳頭發都由他全程包辦;最後一份給睡眠,八小時隻減不增,忙起來或者被韓菁霸占的時候可以縮短為零。

    工作時間韓冰插入不得,韓菁方麵她還沒有找到可以打通的關節,而莫北的睡眠時間,她或許一周裏通常會有兩天可以占有,剩下五天歸莫北自己分配。

    莫北有莫北的原則,盡管他的笑容十分溫柔,他的耐性十分好,可他的底線也十分牢固,退讓無門。

    可是凡事總有特例。莫北的原則一旦碰上韓菁,通通都可以跳水甩賣。

    有一次韓冰來別墅的時候正逢上韓菁在向莫北撒嬌,她想要跟著莫北出差順便旅遊,但需要翹課,莫北不答應幫她向校方圓謊,她便一直抱著莫北的腰身耍賴。

    莫北喝了一口難得韓菁能給他沏的茶水,好整以暇地懶散靠在沙發裏,頗為享受韓菁一年也難能一次的“服侍”,慢悠悠地說:“不行。”

    韓菁急得直跳腳,滿口的“小叔叔”“好小叔叔”:“我就請假一周,回來兩天就可以趕上學習進度。就一周,就一周嘛,好不好,好不好?”

    莫北仍舊是笑而不語的模樣,不改態度。

    韓菁央求到最後還是沒有辦法,索性坐上他的腿,掐住他的脖子泄憤一般左右搖晃,莫北也樂得陪她玩,軟綿綿得就像是柳條一樣隨著她的手左右搖擺,韓菁氣得牙癢,皺起鼻子十分不滿他無所謂的態度,喝叱得十分嬌氣:“莫北!”

    莫北終於笑出聲來,放下茶杯,好看的手指捧住她的臉左右揉捏,聲音是韓冰從未聽過的溫柔,溫柔得可以讓人沉溺,溫柔得讓她忍不住心生嫉妒,雖然隻有一個字,卻深深刻進了她的心裏:“好。”

    一整個上午逛過去,終究還是沒能滿足小公主的品位。她挑剔得讓人發指,衣服一丁點的不合身不舒適不好看都能被她看出來,就算這些都沒有毛病,韓菁還能祭出終極大法,無敵四個字封掉所有的嘴:我不喜歡。

    韓冰已經被折磨得沒了脾氣,忍不住要懷疑韓菁是不是單獨隻刁難她,還是在和莫北一起出來的時候也是這樣。她和莫北待得越久,就越確定莫北也許也是喜歡她的;而她越確定這個想法,想要占有的也越多,隨之也越來越發現韓菁有的時候真的是她和莫北之間溝通的一個阻礙。

    韓菁纏著莫北要做這個要做那個的時候,莫北基本不會說不。韓冰在和莫北約會的時候,韓菁通常不會打電話過來,但是一旦打電話過來,約會就基本會停止。

    在某種程度上,如果不壓抑住自己本能的嫉妒心,韓冰幾乎就要把韓菁歸為自己的情敵了。

    但她同時也相信,隻要莫北有動搖,隻要有縫隙,就完全有滲入的可能。

    她認為,等待雖然辛苦,卻也是一項比較保險的賭注。

    中午兩人一起吃飯,韓冰把菜單交給韓菁,韓菁倒是不客氣,一口氣點了許多愛吃的。韓冰沒有胃口,所以小公主點完後她直接就把菜單還給了服務生。

    兩人沒什麽共同話題,小公主脾氣驕縱又眼高於頂,向來沒有找話題的自覺。而韓冰陪了她一上午,已經累得連擠出笑容的力氣都沒有了。於是中間便一直沉默。

    沉默到最後,倒是韓菁率先開了口,叫了她一聲“韓冰姐姐”。

    韓菁的嘴角翹起來,難得露出了一個笑容,看起來無害而且純真:“你喜歡莫北什麽?”

    這個問題韓冰去年被莫北傷心出國後也自問過無數遍,如今說出來答案已經十分流利:“可以回答上來的喜歡都不是真正的喜歡。”

    韓菁還是微微笑著,那種笑容十分的成熟,不像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能夠擁有的洞徹:“看來你真的是太淪陷了,所以才這麽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原則拋棄掉,自己的智商情商跟著打一折,跟在莫北後麵走,瞻前顧後,心疑猶豫,表現得和熱戀後的傻瓜沒區別。”

    “我擺明了就是在刁難你,我就是不喜歡你和莫北在一起那麽久,我就是看你不順眼,也不在乎你看我順不順眼。沒想到你竟然還能忍耐這麽久都沒怨言,真是脾氣好。”

    韓菁說到一半,低下頭兀自喝了一口白水,再仰起臉的時候依舊氣定神閑:“但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你和我一樣心高氣傲。現在這樣隱忍,也不過是在等待,你以為別人都看不出來嗎?等到你和莫北結婚,你就能光明正大地排擠我,是不是這樣的?”

    沒有莫北在的地方,韓冰一向冷靜理智,如今也是如此。盡管驚訝於韓菁的敏銳眼睛和尖刻言語,卻在表麵上表現得毫無破綻,隻是在微笑,並且笑得比韓菁要溫暖要更自然:“我從沒這樣想。在我的眼中,你是莫北的親人,是先於我存在的一份子。我希望能夠融入你們,我們好好說話,好好相處,不可以麽?”

    “不可以。”韓菁懶得再和她演戲,笑容收起來,渾身都散發著冷淡不容人靠近的疏離感,“收起你那副偽善的嘴臉。你糊弄不了我。你知道的,我跟你注定相互排斥,格格不入。”

    韓菁說完就招來服務生,掏出手袋裏的錢包:“結賬。”扭頭又對神情複雜的韓冰麵無表情地說:“這頓餐基本都是我愛吃的,我自己來,不用你請。”

    又過了五日,是江南的婚禮。這個曾經宣稱至少要到四十歲才結婚的人,卻在還沒有過而立之年的時間就一腳踏進了利益聯姻。

    江南是家中長子,需要擔當更多的責任,也順便也會犧牲更多的自我意願。

    可以預見不久以後,莫北也會如今天的江南這樣。

    江南穿著一身禮服,在婚禮上笑得很沒所謂。而新娘的表情隔著頭紗,又低著頭,韓菁看不清楚。

    江南和新娘在三個月前認識,一個月前訂婚,接著就是緊鑼密鼓的籌備婚禮。效率很高,一見高堂,二見對方,三送洞房。

    婚禮上,韓菁一直拽住莫北的手指,看著這個以前經常喜歡拿出巧克力來逗她喜歡摸著她的頭調侃她的英俊男子,轉眼就沒什麽預兆地結了婚。

    盡管他的笑容沒有變,他的眉眼間似乎依舊一派灑脫,韓菁卻覺得他從訂婚的那一刻起,便被加上了諸多條例和規矩,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可以在會所中盡情玩樂無所顧忌的人。

    她看看江南,又看看莫北。莫北的表情有些深長,一改往日溫柔微笑的樣子,微微抿著唇,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這個模樣並不常見,韓菁有些微莫名的惶恐,捉緊他的食指,輕輕拉了拉。

    莫北回過神來,側過頭來對她笑了笑,沒有說話。

    莫北是今天的伴郎之一。白色穿在他身上很好看,又是從頭到尾打理得一絲不苟,英俊臉龐和那股難以形容的氣質讓他幾乎把主角的風采蓋過去。

    婚宴上伴郎需要替新郎擋酒。莫北的酒量很好,卻也被灌得連笑容都快撐不住。賓客離開後,他和韓菁甫一坐進回家的車子裏,笑容就立刻垮了下去。

    莫北揉著眉心好半天都沒有說話。韓菁在一邊用擔憂的眼光看著他,取過杯子讓他喝水,又半路跑下車買了醒酒茶泡下。

    莫北的眉頭稍稍舒展,仰頭靠著座位輕輕歎息一聲,隨即一雙手便移到了他的太陽穴,力道不輕不重地幫他放鬆著那裏的神經。

    莫北睜開眼,正對上韓菁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她微微抿著唇,半跪在座位上幫他按摩,她的身量比莫北小上許多,如此探身的姿勢讓她十分不舒服,卻還是一聲都不吭。

    莫北輕歎一般地笑了一聲,撈過她的腰,半摟半抱著把她拖到身旁,撫了撫她的後背。

    韓菁的回應是用細細的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從小就很愛黏著莫北。年幼還在滴答著口水的時候,就會在眾雙和藹可親的眼睛裏找到一雙最漂亮的,然後搖搖晃晃卻也路線筆直地走過去,準確無誤地要求莫北抱抱。

    這還是後來莫北告訴她的。聽得韓菁當時一頭的黑線。

    再後來韓菁父母去世,她在幾天後認清現實,變得整天都一個人待在屋子裏,抱著芭比娃娃不吭聲。莫北難得沒有整天留戀在美人圖裏,那個時候他們還沒有從莫家的大房子搬出來,他天天都會早早從公司回來,跟她待在一塊兒。

    韓菁不說話,他隻能主動提起,從梳頭發到剪指甲一手包辦,幾年後莫北打理她比打理自己還要做得順手。漸漸他也隨之換了性格,對待韓菁的時候比一個老媽子還要囉嗦。

    五六歲的韓菁還不擅長表達,也不擅長隱藏,直覺想要做什麽就是做什麽。每天晚上莫北講故事的時候她都拽住他的手指不撒手,姿勢一直維持到睡著後。莫北稍稍一動,她就會立刻睜開眼。莫北假如用花言巧語哄完她強行離開,韓菁當晚九成會因噩夢驚醒。

    如此最後導致的結果就是那段說短也不算短的時間裏兩人都是睡在一起。

    韓菁初中一年級時,有次莫北接她下學回家,小公主在路過大型超市的時候嚷嚷著要停車。

    韓菁下車買東西之前對他說:“我去買點東西,你不要跟著。”

    她不說還好,一說倒是激起了莫北的興致。兩個人大眼瞪大眼,莫北笑問:“為什麽我不能跟著?”

    韓菁收攏了裙擺下車,關門頭也不回:“反正就是不能跟著。”

    但莫北的惡趣味反倒被激起得更濃,慢悠悠跟著韓菁穿過超市一層食品區,又穿過超市二層日用品區,最後停下的地方讓莫北終於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

    麵前是滿滿一排的女性專用產品,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包裝,架子前站著的都是十幾歲二十幾歲三十幾歲的女性,這情景讓莫北沒有猶豫地立刻就退了出來,直接回了停車場。

    韓菁拎著一袋東西回到車上的時候,莫北依然不知道該拿捏出什麽表情。小公主倒是一副鎮定自若順其自然的態度,隻撐著下巴看窗外。

    其實今天還是她的第一次。因為來得太突然,東西都是臨時問同學借的。

    過了一會兒莫北喚她:“菁菁……”

    韓菁扭過頭來,直接堵住他欲言又止的話:“家裏的百科全書裏有寫青春發育期的現象。”

    聽完這句話後,莫北完全說不出話來。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一口氣,又抿了抿唇,終究還是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

    韓菁的脖子貼在他的耳垂上,清新的發香揉著清涼的肌膚一起彌漫過來,莫北淡淡地笑:“你喜歡韓冰麽?”

    韓菁有一瞬間的僵硬,她隱約可以猜到他接下來要說的,抵觸心理一觸即發,聲音冷冷的:“不喜歡。”

    “為什麽?”

    韓菁半晌才說話:“因為她不喜歡我。”

    莫北笑出來:“可是我卻覺得你對待她比對待以往那些的態度要溫和多了。”

    “那是因為……”韓菁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話到嘴邊又覺得十分不甘心,於是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隻是梗著脖子別扭地不說話,連抱住他的手都鬆開來。

    有件事實她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韓冰收攏人心的手段十分高明。沒有莫北在的時候,她的高情商正常發揮,隻幾句話便會讓別墅上下都對她眉開眼笑服服帖帖。

    這是以往那些莫北的女友做不到的。假如韓菁對她的態度還像以往那般強硬而傲慢,指不定就會被別墅上上下下所有人勸告和訓誡,把她看成不懂事的孩子,進而反倒會更加信任韓冰。

    而且韓冰作為莫家媳婦的內定人選,韓菁在警惕之餘,還有幾分認命。

    莫北的嘴角勾著一點清淡的笑:“而且你如果看她還過得去的話,你的小叔叔大概過幾天就要向她求婚了。”

    韓菁隨著這句話猛地睜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態度。莫北等了十秒鍾,她的表情還是沒有變化。

    他靜靜地等待,但態度一直保持認真。韓菁終於清醒過來他沒在說笑,磕磕絆絆地把話說完整:“你說過你娶妻之前會征求我的意見,我不滿意你就不要。你還說過你娶妻會再過幾年。”

    “你不講信用,說話不算話。”她的話到最後甚至已經帶了微微的哭腔,吸了吸鼻子使勁想著罵他的話,卻因為良好家教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什麽狠話,隻能使勁往上麵加著形容詞,“你真是十分非常的可惡。”

    莫北摸了摸她的頭發,還是在淡淡地微笑:“是啊,我可惡。小叔叔畢竟到了成家的年紀,你的莫伯母已經催了無數遍。我最近總是在想,隻要大方體貼,處事得當,我娶誰都會是一樣的,還不如耳根清淨一些。你的小叔叔應承過你的話裏,如今大概隻能做到‘娶妻之後也絕對把你擺在第一位’這一句了。”

    “為什麽娶誰都是一樣的,那些女伴和女友裏,你難道就沒有一個最喜歡的嗎?”

    “沒有。”莫北用指腹抹幹淨她眼角懸而未滴的一點淚水,回答得很幹脆,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因為我不相信所謂的愛情。”

    莫北說得果斷,做事也果斷。他和韓菁交談的第三天,韓菁下學回家,就從喜上眉梢的女管家的嘴中得到了韓冰已經答應莫北求婚的消息。

    (二)

    套句十分俗套的話,這個消息來得算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對於這樣的事實,韓菁回應得十分激烈。

    先是當天晚上拒絕吃晚飯,任憑管家和女傭勸了許多遍。臥室的門緊緊反鎖著,裏麵安靜得過分,隔著門板傳過來溫柔勸慰的話,小公主抱住抱枕一聲也不吭,一句也不聽。

    再後來女傭不經意間提到韓冰的名字,裏麵突然傳來了玻璃粉碎的聲音。

    女傭嚇了一跳,霎時閉嘴,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門:“菁菁,你還好吧?”

    韓菁終於開了口,簡潔又冰涼的兩個字:“走開。”

    管家和女傭麵麵相覷,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屏住呼吸在門口繼續等待下去。

    片刻後,裏麵再次傳來了瓷質物品被狠狠扔在地上的聲音。

    這樣的聲音開了頭就仿佛沒了停止,清脆,響亮,經久不絕。女傭一邊聽得心驚肉跳,一邊暗暗苦惱等下有得收拾了,而管家一邊聽得心驚膽戰,一邊則暗暗計算著小公主房間的木地板估計明天該換了。

    韓菁房裏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名貴物件,寫字桌上一根不起眼的水筆也是進口的牌子。此外還有一件清代淺浮雕西洋鍾,雖是古董,卻依舊走得十分準,是韓菁房間裏的計時器,每隔十五天會有專人擰緊一次遊絲發條。當初被莫北自拍賣行購得,價值不菲,帶回家後被韓菁一眼看中,隨即擱置在了她的臥房裏。管家一邊聽得心疼一邊暗自祈禱小公主可不要一怒之下把它也給摔了。

    當女傭覺得韓菁再這麽摔下去她就快要得了心髒病的時候,裏麵的粉碎聲終於停止。

    可這期間隔的時間這麽久,門外的兩個人覺得,裏麵估計能摔的已經摔得差不多了。

    管家深吸了一口氣,不怕死地繼續輕輕敲了敲門,試探性地喚:“小小姐?”

    沒有回答。又過了兩分鍾,臥室的門終於被打開。

    韓菁穿著粉白拖鞋走出來,頭發有些微淩亂,眼睛卻比往常更加的黑亮,看了她們一眼,一言不發地繞過去,走到臥室對麵的書房,推門進去。

    韓菁閃身進了書房後,管家才把視線轉回來,先是看到女傭捂住嘴對著房間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後等順著她的目光看清楚後,終於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房間裏沒有一處地方完整無缺,大概比倉庫還要狼藉一些。抱抱熊,芭比娃娃坐在地板上東倒西歪,玻璃和陶瓷摔了一地,梳妝台和寫字桌上基本什麽都沒剩下,管家再看看擱置西洋鍾的矮櫃,那上麵空空如也,再看看附近的地麵,終於找到了散落開來的零件,孤獨的表盤以及充滿劃痕的表麵浮雕。

    雖然終於接受了被摔壞的現實,管家還是忍不住喃喃地低呼:“我的姑奶奶誒,這可是古董啊小姐。”

    留下女傭打掃房間,管家托了一小盤可口甜點去敲書房的門。裏麵還是沒回答,她頓了一下,試著去擰門鎖,發現沒有關著,於是靜悄悄推門進去。

    韓菁雙腿蜷在寬大的椅子裏,毫無形象地趴在桌子上,正拿著莫北的一隻鋼筆在a4紙使勁地寫了畫畫了抹。抬起眼皮看到管家托著托盤進來,視線不作停留,眼皮又重新落回去。

    管家調整臉上的笑容,努力做到可親和藹:“小小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有時間吃東西就沒時間砸古董了,吃東西總比砸東西要好啊。

    韓菁有氣無力兩個字:“不吃。”

    “那有想要吃的嗎?我叫廚房去做。”管家一邊問一邊偷眼去看桌子上那張被蹂躪得五花八門的a4紙,發現上麵滿布著大大小小各種一撇一那的叉。

    “沒有沒有,說了不吃不吃!”小公主拒絕得很幹脆,擰著眉毛越來越不耐煩,“我想一個人呆著,你們去忙你們的,不要再進來。”

    莫北回來的時候女傭剛剛把韓菁房間裏最後一撥碎片運出去,管家見到他像是見到了救星,立刻趕過來把剛才的慘狀描述了一番,不必添油加醋就已經夠觸目驚心。

    莫北在聽到西洋鍾被摔壞後隻是微微一怔,語氣淡淡地:“壞就壞了吧。去請人修一修。不能修的話就算了。我去看看她。”

    莫北的手指剛剛碰到書房的門鎖,就聽到裏麵極度不耐煩的聲音:“說了不準進來!”

    莫北在門口清咳了一聲,裏麵就驟然安靜。

    韓菁從桌麵上爬起來,抓住桌沿穩住身體,陷在寬大的轉椅裏,有點兒愣怔地看著莫北一步步走過來。

    他還沒有走近,韓菁的眼淚就已經無聲無息掉了下來。

    一直以來她被莫北嗬護得太周全,挫折太少性格又太倔強,自認即便對於女孩子來說,掉眼淚也是懦弱無能的表現,少有的幾次不如意,也被她無所謂地撣塵土一樣拂了過去。

    確切地說,她自從父母去世後就再也沒有哭過。

    可是如今一眼見到莫北,想起回家後管家說的話,她多日來積累的滿腹委屈和難過就全都拚命湧了上來,擋都擋不住。鼻子酸酸的,眼眶澀得不受控製,隻想要痛快地哭一場。

    不哭不是因為已經足夠堅強,隻是以前的那些事都不夠在乎。

    從今以後莫北不再隻屬於她一個。這是她記事以來最難過的事。

    莫北走過來,韓菁揪住他的衣扣,直起身,繼而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毫無顧忌地大哭起來。

    莫北歎了口氣,喃聲說著未名安撫的話,卻仿佛石沉大海,對韓菁一點作用都沒有。

    他一手撈過她的腿窩,一手繞過腋下,抱起來安置在自己的膝蓋上,韓菁哭聲不停,感覺到他輕輕拍著她的背,哭得反而更加厲害。

    就仿佛貓咪一下子找不到同伴,鳥兒在雨中丟失了回家的方向,哭得那樣聲嘶力竭。

    時間過了很久,好容易才略略止住。韓菁已經哭得四肢發麻發軟,渾身就像是被雨淋濕一樣難受,連說話都沒了力氣,加上抽噎就更加不清晰,莫北辨認半天才明白過來她說的話:“你就那麽喜歡韓冰麽?”

    這問題已經提過不止一次。莫北再次耐心回答:“我隻是不討厭他。”

    “那你為什麽不再等等,找一個比不討厭更喜歡的人呢?”

    莫北還是那副標準的溫柔笑容,全然無所謂的表情:“我想應該不會找到了。”

    “我不要你和韓冰結婚。”韓菁的眼淚再次湧滿眼眶,音量如同小貓一樣細弱,卻又十分堅定,頓了一秒,突然揚聲激烈起來,“我討厭韓冰!說一萬遍我也不喜歡她!”

    莫北拈出手帕把她臉上的淚水一點點擦幹淨,又刮了刮她的臉頰:“菁菁,不能太任性。你前幾天沒有反對,今天我的戒指既然已經遞出去,就不能再收回來。”

    韓菁抿著唇定定地看了他有十秒鍾,忽然開口:“我討厭你。”說完從他的腿上跳下去,頭也不回跑了出去。

    女傭動作迅速,韓菁的房間已經打掃完畢。韓菁又重新躲了進去,就像是蝸牛縮進了殼子裏,包括莫北在內的人怎麽喊都不肯出來。

    過了一會兒莫北放棄離開,韓菁從被子裏動了動,鑽出來,又想摔東西,但房間裏能被她搬動的物品基本已經摔得差不多,她環顧了變得空蕩蕩的四周,隻好認命地再次鑽進被窩裏。

    又過了一會兒莫北去而複返,語調柔軟,繼續誘惑她出來:“我做了你最喜歡的皮蛋瘦肉粥哦。”

    莫北難得親自下廚,哄慰她的方式很有誠意。並且韓菁的力氣也已經消耗得差不多,意誌隨著這句話左右搖擺了幾下,終於還是慢騰騰下床去開了門。

    莫北露出很溫柔的笑容,手上托著的是韓菁吃飯專用的骨瓷碗。小公主抿了抿唇,那是她最喜歡的粥的香氣。

    莫北把粥一勺勺喂下去,韓菁低頭吃得很安靜。她的吃相很有教養,垂著眼睛嘴巴微張,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因為吃得十分乖巧,莫北有的時候覺得韓菁就像是一隻小貓。

    通常安靜,乖巧,被觸怒時會伸出爪子反抗,想要的得不到還會撒嬌,細細地叫。

    中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莫北有一些恍惚,而韓菁自知此刻說出來的話都不會太溫和,索性徹底閉上嘴。

    第二天韓菁上學,莫北沒有去公司,一個人待在家裏兀自折騰花草,折騰完花草又折騰茶葉。下午突然有人來拜訪,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喲,挺自在啊,還有閑情泡茶,正好,渴死我了,可就不客氣了啊。”

    莫北很鄙視地看著江南端起紫砂茶杯牛飲,指了指懶洋洋趴在客廳一角不動彈的大狗,挖苦:“我家如意吃飯都比你現在優雅。”

    結果江南還沒喝一口就放下,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我的天,苦死了。你泡的哪門子苦丁,自虐呢?”

    莫北指了指一旁的茶盒封麵,眼皮都懶得抬。

    江南端著下巴看了眼莫北,意味深長地一笑:“怎麽,心情抑鬱了啊?是不是因為昨天求婚的事啊?”

    “多嘴。”

    “你瞧瞧我,年紀比你小,還結婚比你早。我都沒抱怨什麽,你有什麽可苦惱的?”

    “我沒苦惱。”

    “沒苦惱你泡這麽苦的茶做什麽?”

    莫北把沏好的茶水一杯杯都倒進一邊的花盆裏,頭也不抬:“我喜歡,不行啊?”

    臨近韓菁下學的時間,莫北和江南一起去學校接人。但兩人在門口等待了近半個小時,還是沒有人出來。

    莫北覺察出不對勁,給韓菁撥電話,沒有人接。再撥,這次索性關機了。

    莫北輕輕吐出一口氣,一句話不說,直接進學校找校長。

    得到的答複是韓菁下午最後一節課是上完了的,放學之後的時間則不是校方可以監管得了的。

    兩人被校長親自送出校門,莫北雙手抱臂,手指尖在車鑰匙上一點一點,點得江南心發慌:“別點了,再點鑰匙就快被點彎了。去哪兒找人你倒是給個指示啊。”

    莫北瞥他一眼:“我不知道。”

    他想了想,再次給韓菁撥了通電話。沒想到這次竟然被很快接通,韓菁的聲音在嘈雜的環境中不甚清晰,隻略略沙啞的一個字:“喂?”

    莫北把喉嚨口所有囉嗦的話都咽回去,簡簡單單地問:“你現在在哪裏?”

    事實上已經不需要韓菁回答了,電話那頭有個興致聽起來極高昂的男生在大聲說話:“誒,茗都不愧是茗都啊,就是熱鬧得很。”

    茗都,t市有名的娛樂場所,但隻適用於成年人。

    莫北和江南趕到茗都是在半小時後。一路上莫北飆車無數,麵沉如水,看得江南都不敢再招惹他。

    很幸運,兩人進去掃了一眼便看到了韓菁和另外一個男生,與之交談的還有另外幾個看起來衣冠楚楚的成年男人。

    那場麵接下去會發生什麽,已經對這種場合熟悉得了若指掌的莫北一眼就看穿,頓時大怒,流星一樣大步走過去,一把拽過韓菁,一手接過對麵正要伸過來的手,一退一擋一推,對方立刻就一個踉蹌,捂住被挫傷的手指頓時後退了好幾步,但最終還是沒能穩住平衡,重重坐在了地上。

    很快就有小嘍囉“哎呦”之後呼啦啦圍了上去,大呼小叫地喊著“王總,您沒事吧?”

    莫北把韓菁拽到身後,把對方打量了兩眼,笑得極為淺淡:“哦,原來是王揆王總經理。”

    他的話音剛落,韓菁的腦袋就從他身後鑽了出來,結果又被莫北按了回去,聲音與剛才一樣的冷冰冰:“小孩子不準看打架。”

    王揆那邊如今徹底清醒過來,沒什麽預兆就被推倒在地,任誰都不會太舒服。粗著嗓子罵聲響徹整個茗都一層大廳:“你他媽算哪根蔥?”

    莫北笑了笑,連話都懶得說,對著衝過來的人直接一腳橫掃過去。盡管韓菁知曉莫北和江南從小跟著師傅學過功夫,但這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們出手。雖是以少迎多,但莫北和江南明顯處於上風,兩人左邊扔一個,右邊甩一個,動作都是無比瀟灑利落。

    這麽大動靜很快就招來了大堆保安以及經理。穿著正裝戴著銘牌的經理趕到現場,張口就要喝斥,卻在看清楚莫北麵孔後又硬生生將話收了回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老板”。

    (三)

    莫北“嗯”了一聲收了手,把韓菁從身後拖到身前,手壓在她的後腦勺上依舊不準她張望。覷了一眼慢慢張開嘴又迅速反應過來閉合上的那個和韓菁一起來茗都的男生,麵無表情開口:“報警,把他們幾個弄進派出所。”

    江南在一旁搭話:“告他們聚眾鬥毆。這種社會人渣就該在局子裏多待幾晚上。”

    “再加上誘拐跟猥褻未成年人。”莫北說完,目光轉到王揆身上,“華聚分部的總經理,是吧?”

    王揆看著他,有點心驚:“你想幹什麽?”

    “你這種人怎麽配得上總經理這個位子。你家老板李唯燁的眼光實在太差。”莫北淡淡地說,“明天早上,去你的辦公室收拾東西,請滾吧。”

    現場很快清理完畢,盡管送進警局可以算是小題大做,但經理惟命是從,莫北說什麽就是什麽。於是很快警車招來,很快把那王總和幾個小嘍囉送上車,代替莫北去錄了口供,繼而向無辜被分筋錯骨手弄折胳膊弄折腿的幾個人揮手致意說再見。

    等莫北料理完最看不順眼的幾個倒黴蛋後,終於把注意力調回韓菁身上,這才發現她喝了酒,並且已經喝得有些迷糊。

    於是莫北看向那個同行的男生的眼光,已經從不爽變成稱得上陰沉了。江南的眼珠在二者之間轉了轉,很快就會意出莫北的意思,一句不說直接把還在不明所以的男生拖住就往外走。

    韓菁被莫北掐住腰才沒掉下去,呼吸之間都是酒氣,朦朧的眼睛和微微酡紅的臉頰,有種不比往日的甜美。

    莫北一邊拖著她離開一邊問得咬牙:“你今天喝了多少酒?”

    本來沒有指望她能回答,但韓菁竟然乖巧開口了:“一杯紅酒半杯白酒。”然後皺了皺鼻子,又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一點兒也不好喝。”

    莫北瞥了她一眼,呼吸了又呼吸,好歹把所有想指責的話統統都吞了回去。

    忍。

    韓菁的一雙眼睛使勁盯著他呼吸間胸膛的起伏。秋意在t市還沒有明顯蔓延開,莫北隻穿一件襯衫,韓菁被他拎著走,兩人貼得不能再近,讓她足以感受到他的體溫和那股熟悉的清香氣。

    讓她在迷糊中有點兒放心又有點兒不甘心的清香氣。

    韓菁在無意識間忍不住伸出手,隔著薄薄的衣衫試圖去撫平他平白爆發的怒氣。莫北一僵,低下頭去看,韓菁明明醉得連路都走不穩,精神卻是十足。

    她的手指順著他的衣扣向上摸,摸到領口又摸下去。莫北頓住腳步,冷著一張臉瞧著她的動作,終於還是忍不住沉聲數落:“賭氣就跟亂七八糟的人跑到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來?越來越胡鬧了,恩?還敢在這種地方喝酒?!並且還喝醉?!”

    他的怒意湧上來,讓韓菁無意識退縮了一下。她的手指停滯在他胸口位置,能撫摸到他的心跳,卻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兩人站在原地僵持,莫北沒有再說話,韓菁偷眼看了看他,被嚇縮回去的膽子又大搖大擺走了出來,手指鬆開緊緊抓住的扣子,又繼續向下探進。

    其實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隻曉得想要憑著本能的驅使貼近一點,再貼近一點。

    莫北生怕她再這樣下去會引發尷尬,猛然抓住她的手,冷聲問:“你現在知不知道我是誰?”

    即便是陰沉著臉,即便莫北在她的眼中已經變成了雙影,她也依舊可以僅憑直覺辨識出他的身份,他們之間的關係。可是他握住她的力道十分大,一雙好看的眉毛緊緊皺著,嘴唇亦是緊緊抿著,看著她的樣子冷冷的。

    記憶中,即使她再任性胡來,想做什麽完全看心情,她的小叔叔也從來沒有對她發過火,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過。現在他動怒的模樣讓韓菁有些心慌,又有些委屈,直覺想要討好他,卻同時又直覺不想太過伏低態度,不想認錯。

    莫北反應過來自己握住她的力道還維持在剛剛動手的那個程度,頓時鬆了手。韓菁卻立時變得有些慌亂,很快抱住他的腰,臉頰貼住他,呼吸的溫度隔著衣料清清楚楚地熨燙著他的胸口。

    莫北頓了頓,還沒等他作出安撫反應,韓菁又突然抬起頭來,兩隻手環抱住了他的脖子。

    這是在莫北和韓菁之間最常見的一個動作。可是接下來發生的,卻又是最罕見的。

    韓菁緊了緊抱住他脖子的兩隻手臂,像是攀岩者在確認繩子是否安全一樣,然後露出了放心的表情,再然後踮起腳尖,一隻手摸到了他的嘴唇,向確定坐標一樣確定了準確位置,最後將自己的唇瓣輕輕地印了上去。

    韓菁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覺得渾身都不舒服,太陽穴尤其難受,就猶如大錘在有節奏地敲擊,每一下都讓她頭痛欲裂。她細細想著前一晚發生的事,隻記得賭氣之下和班上一個男生一起去了茗都,然後就是不愉快的環境,不愉快的人物,不愉快的對話,最後莫北和江南趕到,問題解決,那個男生也不知去向,自己仿佛是被莫北拖著去了停車場,再然後記憶就戛然而止。

    這種使勁回憶又什麽都想不起來的感覺不是很好。韓菁習慣性看向矮櫃上的鍾表,卻已經不知去向,轉而代替的是另一座十分類似卻又不盡相同的淺浮雕西洋鍾,表麵依舊是金色,浮雕卻再無法一模一樣。

    韓菁在床上翻個身,正好有女傭在輕聲敲門,隨後探進來一個腦袋,柔聲細語:“菁菁,該起床吃早飯了哦。”

    “……小叔叔呢?”每天早晨小公主必備問話。

    女傭微笑:“莫先生一早就去公司了呢。今天早晨似乎是有重要會議。”

    韓菁皺皺眉。莫北一貫並不是這樣的。隻要他前一夜回家,第二天必會監督挑食到讓人發指的韓菁吃早飯。即便公司再緊急,他也總是一副慢悠悠的態度,慢悠悠地去叫韓菁起床,慢悠悠地吃完早飯順加強迫喂食,然後再慢悠悠地去公司。

    她探身去拿電話,撥過去很久才被接起來,莫北的聲音依然沉穩:“菁菁。”

    韓菁一邊伸出胳膊讓女傭幫忙套衣服一邊皺著鼻子嘟著嘴十分不滿:“據說你今天早上有重要會議?”

    “……是。”

    這個回答顯然不能讓韓菁滿意,於是口氣更加地差:“那好,你繼續開會吧。”說完就掛了電話。

    三周後是莫北和韓冰的訂婚禮。

    韓冰對此十分重視,幾乎每天都要來莫北別墅這裏探討各種訂婚細節。兩個人在書房或者客廳一聊就可以聊一個晚上,韓菁就像是被搶走了最珍愛的寶貝,韓冰一按大門的門鈴她就開始嘟嘴賭氣,一直賭氣到她離開。

    韓菁的安靜乖巧都是對著陌生人和長輩視情況而定,對待看不順眼的人她向來都像隻驕傲的孔雀一樣囂張跋扈,假如莫北默許,就會愈發氣焰囂張橫行霸道。

    那天早晨她被牛奶澆髒了新外套,中午又莫名其妙下樓崴了腳,晚上莫北和韓冰在一邊修改已經做好的禮服,韓菁自顧自歪在一邊沙發裏看書,沒想到連新書也欺負她,隻是翻頁的時候不小心,便被書頁在手指上劃出了一道口子,血滴立刻就滲了出來。

    她有幾分誇大地痛叫出聲,莫北立刻就坐到了她身邊,掏出手帕捂住傷口,皺眉對女傭揚聲吩咐:“去拿點藥和創可貼來。”

    韓菁一聽到要上藥,手指立時要縮回來,沒想到莫北的力道控製得很巧妙,她猛地掙脫竟然沒能成功,瞪了他一眼,開始武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態度,像隻小貓一樣細聲說:“不上藥隻貼創可貼行不行?隻是一個小口子。”

    “上藥好得快,而且不會留疤。”莫北瞥她一眼,“自己不小心還想討價還價?”

    “我劃破了手指你還凶我。還說是因為我不小心,你就不能找個別的理由來解釋這件事嗎?”

    莫北輕笑一聲:“那你舉個例子給我。”

    韓菁看了韓冰一眼,扭過頭繼續說:“比如說我最近莫名其妙變得運氣很差,今天已經是差到了極點。”

    她話裏藏話,說完又挑釁地向韓冰飄過去一眼。韓冰卻還是在微微地笑,對這邊的對話像是充耳不聞,保持著自己的優雅姿態,向後輕捋了捋俏皮垂下來的頭發,然後低下頭繼續去修改訂婚細節。

    這三周忍耐下來,韓菁終於確定了自己還是容不下某個人。

    訂婚禮前兩天,她拿著一瓶新買的墨水圍著莫北的訂婚禮服轉了有十分鍾,終究還是沒有潑下去。

    因為潑墨水的方式真是太俗套也太惹人注意。別墅裏的衣帽間裏莫名其妙多出來了墨水痕跡,還是在嶄新的訂婚禮服上。而這座別墅裏除去她一人外連吉祥和如意都對韓冰沒什麽敵意,如此做簡直就是在等著事後挨訓。

    第二天韓菁擰著眉坐在花園的秋千上發呆了很久,最後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然後在女傭有些擔心的目光中換了衣服去了別墅的泳池。

    秋天的傍晚,露天泳池裏的水比已經涼爽下去的氣溫又要低上幾度。韓菁換了泳衣,無視女傭的勸告,沒有做熱身運動,直接紮進水中。

    真幸運她沒有抽筋。

    韓菁在泳池中也沒有來回運動熱身,隻是在泳池中慢吞吞地泡著,然後在女傭已經勸啞了嗓子的時候終於肯上了岸,披過女傭手中厚厚的浴袍,頭發也沒擦就直接離開去了臥房,然後把門反鎖。

    之後被哄勸喝薑糖水,韓菁拒絕;又被誘哄著去洗個熱水澡,韓菁繼續拒絕;女傭和管家沒辦法,隻能眼睜睜地等著莫北回來。

    然而莫北回來的時候韓菁已經睡著了,並且把房門反鎖,連莫北敲門都不開。隻是說謊自己已經洗了熱水澡,困得要命要休息。

    她這樣辛苦地折騰自己得到了想要的回報,終於在第三天,莫北訂婚的時候成功發了高燒。

    她一早起床就昏昏沉沉,但一直努力讓自己清醒。莫北拿著她的訂婚宴會上要穿的小禮服早就等在她的臥房門口,韓菁慢吞吞走出來,拒絕他習慣性撫摸她額頭的動作,繞過他直接下樓去餐廳。

    早飯期間兩人也一直無話。不過今天挑食的小公主卻一反常態地吃了一顆平時最討厭的荷包蛋,倒是讓莫北和管家都驚詫不已。

    早飯後女傭抱著她的那件小禮服小碎步跑了過來。韓菁一見到就皺了皺眉,精致的眉毛蹙起來,表現出了明明白白的抗拒。

    莫北還沒有說話,她就搶先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往二樓臥房走:“我不舒服,要去睡一覺。”

    她沒有回頭看莫北的表情,所以也無從知曉他此刻到底是以什麽樣子的眼神瞧著她。但他也沒有阻攔。

    莫北的訂婚禮服是深紫色緞麵,衣領袖口均有繡花紋飾,與韓冰的那套訂婚禮服相得益彰。而韓菁的小禮服也是隨他們一起量身定做,同樣深紫色緞麵的小西裝,裏麵是甜美風格的蕾絲紗裙,韓菁隻在禮服送來的時候試穿過一次,走出衣帽間的時候別墅裏所有人都眼前一亮。而韓冰的眼睛裏則是嫉妒和羨慕一閃而逝。

    韓菁在外人眼裏一直都是嬌氣的。因為長輩們的溺愛和莫北的無原則縱容,讓她基本除了自虐之外不會受到什麽外界傷害。所以即便是書本割破手指這樣的小傷,也會讓她呼叫半天。而更詭異的是,眾人在看到她嬌嫩得如同嬰兒的皮膚的時候,竟然也會隨之覺得韓菁受到這樣的疼痛是不應該的。

    韓菁睡醒一覺後莫北還在客廳裏等著她,韓菁站在二樓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自上而下降下來:“我不要去訂婚禮。我不想看到韓冰。”

    假如說出爾反爾是孩子的特權,那麽韓菁明知故犯,將這個特權執行得十分徹底。就算她在莫北求婚之前沒有表示反對又怎麽樣,她想要反悔,也沒有人可以懲罰得了她。

    莫北折了報紙扔到一邊,慢悠悠地開口:“我等了你一個半小時,就等到這麽一句話?”

    韓菁的回答是再次踱回臥室裏,把門反鎖上。

    雖然莫北比韓菁有耐性得多,但韓菁的倔強因子一旦爆發,莫北便不再是韓菁的對手。小公主鐵了心不打算去,任憑莫北對著她的臥室房門哄了半天,她都沒有動靜。到最後莫北還是放棄,轉身離開。

    莫北的車子引擎一發動,韓菁立刻捂住嘴直奔衛生間,對著馬桶一頓嘔吐。

    她的聲音隔著兩重門還是被細心的女傭發現,立刻敲門:“菁菁,你怎麽了?快開門!”

    翻江倒海到最後胃裏隻剩下酸水,韓菁總算好受一些。她的腦袋暈沉得像是頂著千斤重的石塊,好容易從衛生間挨到了門口,開了門鎖的一瞬間頓時就跪在了地上。

    嚇得女傭也跟著單膝跪地,半抱起韓菁,才發現她的臉頰暈紅得不像話,一摸額頭,已經熱得燙手。

    一時間各種手忙腳亂,管家一邊吩咐女傭去拿體溫計一邊給家庭醫生打電話,韓菁裹緊身上的被子,被女傭輕聲喚了幾聲後才勉力掀開眼皮看了看,然後翻過身躲避女傭手中的一杯熱水。

    女傭很無奈:“這不是藥哦,隻是熱水而已。你發燒四十度,剛剛又吐完了胃裏沒什麽東西,不喝點熱水會更難受的。”說完又自言自語,“怎麽會嘔吐呢?難道是吃壞什麽東西了?”

    韓菁緊緊閉著眼沒吭聲。她當然知道是為什麽。發燒的時候不可以吃煎炒的雞蛋,否則會加重病情。她早晨吞下去的那隻荷包蛋就是導致她嘔吐不止的罪魁禍首。

    韓菁的神智已經有些朦朧,模模糊糊中女管家和女傭似乎一直在擰著眉憂心地跑來跑去。再後來房間裏多了一個家庭醫生,再後來是廚師把藥粥端進了她的臥室。然而進進出出許多人,卻沒有一個是她最想見到的。

    她的體溫升到了四十一度,家庭醫生皺著眉吩咐管家:“還是給她打針吧。這樣下去退燒太慢了。”

    管家有些為難:“你也知道,小小姐從小就不打針不吃藥。就算她現在不怎麽清醒,但是……”

    家庭醫生大手一揮:“試試再說。”

    試驗得出的結果是,韓菁即便是在迷糊不清的情況下,也依舊知道他們打算做什麽。醫生剛剛把藥棉按在她的肩膀上,她就劇烈反抗起來。

    然後房間裏就是三聲不同的歎息。

    女傭依舊在給她不停地冷敷,管家則試圖喂她喝下去退燒的草茶。韓菁乖乖聽話沒有反抗,卻從始至終都皺著眉。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額頭還是那麽燙,女傭把從冰箱裏取出來的新毛巾敷在她的額頭上,咬著嘴唇想了想,與管家商量:“要不要告訴一下莫先生?”

    管家一口拒絕:“不行。今天是什麽日子,莫先生正在訂婚禮上,怎麽能被打擾。”

    她們的話音剛落,韓菁就慢慢地翻了個身,身上冰敷的毛巾如數掉到床上,她恍若未覺,隻是低聲喃喃:“要小叔叔。”

    管家使勁盯了女傭一眼,有些為難地看著韓菁。韓菁的動作立時激烈起來,反複叨念四個字:“要小叔叔。”

    她皺著眉臉頰通紅又迷糊不清喃喃自語的樣子立刻博得了管家的心疼和同情,管家內心交戰了半分鍾,終於還是認命地去撥了莫北的電話。

    管家的電話撥得特別不是時候,又或許可以說,撥得特別是時候。

    訂婚禮現場一直都很順利。似乎真的除去韓菁外,其他人都對這樁婚事十分滿意。下個環節就是莫北要把訂婚戒指戴在韓冰的手上,莫北一副平和自在的微笑,再度掃了掃觀眾席,依舊沒有看到韓菁的身影。

    韓冰笑盈盈地挽住他的手臂,等待期許已久的下一刻關鍵時刻的來臨。

    突然他的手機在口袋裏一直震動,大有不打通誓不罷休的架勢。莫北拿出來,是家裏的電話。

    眼角餘光瞥到來電人,韓冰的笑容驟然消失了大半。

    莫北接起得卻十分迅速。

    管家很焦急,沒有給莫北說話的時間,一口氣說下去:“小小姐發了高燒,一整天都徘徊在四十度不退燒,皮膚滾燙還不吃藥不打針,家裏人急得團團轉,小小姐一直在無意識中叫你的名字,莫先生,你看……”

    莫北聽到一半,腳步已經無意識往外邁開:“怎麽會發高燒?”

    “大概是昨天凍著了。你早晨走了之後小小姐還吐了一次,把胃液都吐出來了。小臉兒先是蒼白,又是通紅,還不肯合作,一直叫著要小叔叔。”

    “我現在回去。”

    他說完這句話,身後一個急急的女聲響起來:“莫北!”

    扭過頭,韓冰緊緊挽住他的胳膊,表情中盡是驚慌不定,仰臉看著他,眼睛裏已經隱隱積聚出淚光:“你要去哪裏?我們在訂婚呢。”

    莫北的手臂垂下去,正好可以觸到口袋裏的那一枚八爪鑽戒。戒指是韓冰親自挑選的,不同於她以往佩戴的那種細膩精致,倒是張牙舞爪得很有幾分炫耀的意味。

    莫北對她露出一個笑容:“菁菁發燒,情況很危險。韓冰,我一直以為你十分善解人意。”

    “是,我善解人意。可我善解人意難道就要節節退讓麽?由著韓菁為所欲為麽?莫北,你是不是對我有點兒太殘忍了?因為我愛你,而你也知道我愛你,所以你就任意揮霍,把我的感受排到最後一位?你把我當成什麽了?你娶我又幹什麽呢?”

    莫北看了看她,嘴角慢慢地翹出一個輕微的弧度:“你在決定接受我的求婚之前就已經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那你又為什麽肯嫁給我呢?”

    韓冰的眼淚刷地流了出來。望著他的眼睛裏充滿淚水,睫毛閃個不停,捂住嘴低聲哭泣。

    莫北雙手插兜,靜靜地等了她一分鍾,見韓冰依舊沒有收斂淚水的架勢,從一邊的桌子上取過紙抽遞給了她:“這次訂婚禮我會再賠給你。但是現在對不起。”

    韓冰對訂婚禮作最後一次垂死拯救:“你突然走掉,爸爸媽媽問起來我又該怎麽回答?”

    莫北的聲音隨著腳步聲越來越遠:“怎麽回答都可以,全都推到我身上就好。回頭我會再向他們解釋。”

    第四章韓菁十八歲

    (一)

    夏天的陽光很毒,韓冰坐在別墅的泳池旁,陽傘撐出一塊陰涼,她慢悠悠地吃著沙冰,戴著墨鏡冷眼看韓菁和莫北在水中玩得正歡。

    在她看來,韓菁的笑聲在偌大泳池中格外刺耳。飛濺的水花在明媚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兩人玩得忘了時間,兩雙漂亮的眼睛都深深地彎了起來。

    莫北舉起伸出雙臂的韓菁,立刻有岸邊的女傭會意,用單反哢嚓嚓幾聲拍下來。水裏的兩個人換了個姿勢,哢嚓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對於一向是鎂光燈下絕對存在的韓冰來說,絕對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曆。

    而甚至這座遊泳池,對她來說也不是什麽值得回憶的回憶。

    但她嘴角的微笑看起來還是美好得無懈可擊。

    去年,韓冰如何也不曾想到,韓菁竟敢這樣堂而皇之地顛覆她和莫北的訂婚禮。

    訂婚前一晚韓菁在冰涼的池水中遊泳,別墅裏的所有人都以為她是隻因為生氣訂婚采取的賭氣行動,沒有人懷疑她就是存了心打定了主意蓄謀破壞。

    就算訂婚當天清晨韓菁吃下荷包蛋,所有人在看到她吐得天昏地暗的淒慘狀況後,也都沒有想過那或許是她刻意的做法。

    再然後莫北在訂婚禮上中途離開,留下她一個人應對尷尬的局麵。等到她稍後和憤怒的兄長火速殺到別墅,看到的場麵就更加讓她心傷。

    韓菁臉色通紅,眼睛緊緊閉著,眉頭蹙起來,卷發有幾縷粘在臉頰上,被莫北輕輕撥開;以往花瓣一樣的嘴唇幹涸得不像話,沒什麽力氣地歪在莫北懷裏,一隻手卻還不忘揪住他的袖子。

    女傭管家醫生甚至廚師都在忙進忙出,甚至沒人理會他們站在門口。莫北坐在床邊的姿勢有些奇怪,但卻能讓韓菁窩得更舒服。兩個人貼近得沒有縫隙,過了一會兒韓菁的眉頭稍稍舒展,鼻尖在莫北懷裏蹭了蹭,把他的衣服拽得皺巴巴,神情更加依賴。

    那個場景看過去,連韓冰一向急脾氣的兄長都有些愣怔,無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長長歎息一聲:“就這樣吧。我們回去吧。”

    韓冰不肯走,盯著眼前的一幕慢慢說:“哥哥,你不覺得他們兩個人現在這樣有些不正常嗎?”

    “有什麽不正常的?你小時候不也這樣整天黏著我,依賴得過分,還在我的房間裏尿過床。”

    韓冰臉上頓時如火燒:“那是小時候!韓菁現在對莫北是完全的獨占欲,別人根本碰不得他!”

    兄長笑起來,還是不以為意的態度:“我結婚前一天,你不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著我不撒手,還看你嫂子跟情敵一樣。韓菁就莫北這麽一個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人可以仰仗,如今還要被你搶走了,不恨得想咬你就不錯了。冰冰,你什麽都好,但要學著更寬容一些。婚姻需要寬容和信任。”

    韓冰還是有些鬱鬱不樂,酸溜溜地說:“可我的訂婚禮怎麽辦?莫北讓我出那麽大的醜。我才是你妹妹誒,你怎麽淨幫著外人說話?你也喜歡上韓菁這個小丫頭了?”

    兄長沉默了一下,臉色變得肅重,低聲說:“韓冰,有些話我不說,你也應該自己想清楚。你跟莫北能結婚,九分是聯姻,一分才是感情。所有人都這麽認為,包括莫北他自己。所以他才會在訂婚禮上這樣對你。如果隻有你自己拎不清這關係,最後摔得慘的人隻有你自己。”

    “……”

    “莫北這樣做了,你準備要怎麽做?一哭二鬧三上吊嗎?那太不好看了。韓菁既然裝得這麽可憐,你就暫且忍忍。訂婚算什麽,你這麽聰明,難道不能被你反過來利用麽?冰冰,聽哥哥的話,試著更寬容一些,最後什麽都會是你的。”

    “……”

    韓冰把那句“反過來利用”執行得很徹底。她好像把訂婚完全不放在心上,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並且和莫北一起對韓菁關懷備至。韓菁生病的那兩天,有莫北的地方不止有韓菁一人,還額外添上了韓冰。無視小公主敵意的眼光和冷冷的言語,麵帶微笑紆尊降貴地端茶倒水喂藥粥,還和女傭一起幫她敷冰塊測體溫。這些韓菁統統都拒絕不得。

    這樣一來,韓菁退燒後,不但莫北把與韓家預計年底的合作提早推上了日程,韓冰還贏得了大度寬容的美名。

    憋到內傷的人隻有一個韓菁。

    不僅如此,借照顧韓菁的機會,韓冰步步為營,接下來的日子一直都在莫北的這座別墅裏住了下去。反正房子夠大,隻要她能忍受韓菁的冷言冷語,韓菁就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轟走她。

    如此連著被反將兩軍,對韓菁來說,用丟了莫北又折地盤形容都不為過,她的感受已經不是內傷兩個字足以形容得了的了。

    當太陽在天上斜掛成四十五度,池中的水變得比體溫要涼時,兩個人終於肯上了岸。韓菁一邊由女傭套上粉色浴袍,一邊笑眯眯地看著莫北,搖了搖他的胳膊:“晚上想吃牛排。”

    莫北十分好心情,想了想,嘴角翹起一個弧度,存心逗她:“可是我累了,不想做牛排。怎麽辦呢?”

    他把毛巾擰幹,揀過小桌上的墨鏡戴上,然後在岸邊的躺椅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來不到兩秒,韓菁就立刻撲了過去,手指揪上他的鼻子,然後是嘴巴,兩隻手向外扯,痛得莫北擰了眉才罷手。又把他的墨鏡摘下去扔到一邊,掐住他的脖子,俯下頭惡狠狠:“你剛才說好我晚上吃什麽你就做什麽的!”

    她濕淋淋的長頭發有水滴一點一點滴在他的脖子上,鎖骨上,臂膀上,胸膛上,無規律的,涼涼的,她的浴袍也沒有穿好,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露出光裸潔白的肩膀,而她嬌嫩溫熱的皮膚則貼住他的膝蓋,他的大腿,無意識地輕輕磨蹭,細膩柔滑的觸感漸漸帶出一絲絲微妙的味道,猶如爬山虎的觸角在悄無痕跡地慢慢蔓延。

    莫北眯了眯眼,捏住她的下巴仔細端詳,還左右搖晃了一下,然後意思意思地思考了一下,再然後微微一笑:“最近好像有點兒變重了。”

    韓菁的表情立刻變得凶神惡煞:“你才重!你從頭到腳都重了一圈,像是在外麵包了一圈鐵皮!”

    莫北樂不可支:“啊,所以了,你小叔叔不能再吃牛排了。要減肥。要和你韓冰姐姐一起吃素。”

    “不行,你也要吃牛排。”韓菁的囂張氣焰頓時滅下去一半,抓住他的胳膊悶悶地說,“你不是說我重了麽,那你也要和我一起重下去。”

    她把他從躺椅上拽起來,捏住他的手指,折起指關節,又拉直,再折起,再拉直,像是找到了多麽好玩的事,玩得不亦樂乎。韓冰心裏嫉恨得要滴血,表麵上還是露出自己的招牌微笑,對旁若無人兀自玩鬧的兩個人柔聲提醒:“菁菁,今天晚上是和江南一家的小聚,估計牛排要改天了哦。”

    韓菁的動作停下來,看了看她的笑容,另一半囂張氣焰也隨之收斂起,不情不願地從莫北身上下來:“那好吧。”

    小聚定在附近一家特色會館。一年的婚姻淬煉,如今細細看起來,江南竟比以前沉穩不少。

    各自入座,兩個女人湊一堆低聲討論馭夫術,韓菁坐在江南和莫北之間,歪著腦袋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很有興趣地聽著兩人的交談。

    偶爾韓菁看一看韓冰,也有一絲絲憐憫。她雖然住進別墅,和莫北相處的時間反倒是更少起來。莫北回家後時間便被韓菁全數霸占,兩人玩笑打鬧,提到的話題無關政治無關商業無關慈善,有時候是韓菁的學業,有時候則是八卦,這些對話韓冰都插不進去,隻能在一邊壁花般地微笑。

    隻要問題不太敏感,莫北與韓菁無話不談。聊得歡暢時,就連江南新婚後相處生硬這種人家的私家八卦也被他告訴了韓菁。

    倒黴的人不止韓冰一個。江南如今的妻子易寧,也是一個可憐人。兩對情況大抵相同,利益聯姻,女方深愛男方,男方誰都不愛。

    莫北向韓菁說這些時,韓冰也在場。她雖然笑容依舊,卻難掩些微尷尬。推人及己,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也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不一會兒韓菁的手機短信鈴聲響起來,看到來信人,韓菁麵無表情直接刪除。不一會兒又有電話打進來,韓菁這次眉頭終於皺起來,迅速幾個按鍵,直接將此人拖進黑名單。

    莫北和她離得近,很清楚她在做什麽。韓菁再度抬起頭來的時候,正碰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她欲蓋彌彰的動作,反而讓在場餘下四人都停下了談話看她。韓菁長長的眼睫閃了閃,咬了咬唇,起身去了洗手間。

    這樣縮頭烏龜式的回應立刻就招來了身後莫北的輕笑。

    韓菁有些鬱悶。一個人出了門走了沒幾步,身後突然被人輕拍了一下。

    回頭一看,韓冰微微笑著看她,精致打理的眼影襯托出她深邃的眼窩,呼吸之間都是韓冰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

    這個味道有的時候也會從莫北身上聞到。很像是某些動物在圈定自己地盤時本能試圖留下的氣味兒。

    這種不愉快的聯想讓韓菁更加不悅。但韓冰已經看慣了她冷冷的眼神,直接無視,依舊保持著微笑,聲音很溫柔:“菁菁,我們小聊一下。”

    “可以。”韓菁定定地看著她,慢吞吞地說,“但是請你不要再露出鱷魚一樣的微笑了,笑得再自然也真的沒有人會看。”

    韓冰的心火就像是爆竹一樣瞬間點燃,連續深呼吸幾次終於勉強控製住。

    繼續忍。

    她都已經忍了這麽久,還沒達到目的就被對方氣蒙了也未免太不劃算了。

    韓冰再抬頭看的時候韓菁已經輕盈走遠。她咬了咬牙,高跟鞋響起來,保持著優雅的步幅跟了上去。

    韓菁也很優雅。她的優雅由莫北培養,她對付敵人的習慣也同樣偷學自莫北——越不悅就笑得越燦爛,越討厭禮貌就越齊全,毒舌的程度與外表的風度務必要成正比。

    於是韓菁就麵帶自然微笑,收攏裙擺規規矩矩地在沙發上坐下,禮儀絕佳地開了口:“請說吧。”

    周圍很寂靜,這個地方談話很安全。韓冰沒了顧忌,也就開門見山:“韓菁,你是個很討厭的小孩。”

    “你拿自虐當手段,仗著莫北的偏心蓄意破壞訂婚禮。又拿年紀小當借口,霸占住你的小叔叔一天又一天。”

    韓菁撐著下巴,一副無辜的模樣,在韓冰眼中實在很討打:“我沒有拿自虐當手段,也沒有拿年紀小當借口,那些隻是你的假想敵。不是我可惡,而是你心眼小。而且,就算是,那又怎麽樣。如果你可以,你也可以讓莫北偏心你,你也可以像我這樣做。並且我相信以你的心機,你會青出於藍勝於藍的。”

    韓冰淡淡地笑:“小孩子撒謊可不是什麽好習慣。韓菁,你所能仰仗的隻有一個莫北。可是無論你怎麽阻撓,莫北還是要結婚,對象就算不是我,也不會是你,永遠都不會。”

    她的聲音很輕,卻又一個字一個字足夠清晰:“你對莫北,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孩子對大人的依賴。你那點隱秘的思想,那點兒小心機,以為我會看不出來麽?可是你又能怎麽樣呢?”

    韓菁沒有吭聲。她換了個抱臂的姿勢,擺出戒備的架勢,也順便掩蓋住想要絞衣角的心慌。她隻是看著韓冰,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韓冰將她的小動作明白收到眼底,依舊是標準的外交微笑:“你的全部世界都是繞著莫北轉,可是反之卻不成立。莫北終究都是要離開你的,你不能在他身邊呆一輩子。不管你現在試圖和莫北纏得多緊多密,你最後還是要被從他身上剝離開。可你又被莫北寵壞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又固執己見自以為是,你將來能做什麽呢?莫北十八歲的時候早已自立,而你呢?”

    “你隻會問莫北要這個要那個,又不能回報給他什麽。你把其他人對你的照顧享受得心安理得,可是你憑什麽呢?你的資格在哪裏?你隻會吵鬧摔東西撒嬌,除此之外呢,你還能替莫北分擔些什麽?沒有了莫北,你就什麽都不是,比收垃圾的人還不如。他們最起碼還能夠靠自己活下去。”

    “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特討厭特討厭?”韓冰笑笑,“可我講的都是事實。不是每個人都是莫北,能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寵著你。至今為止我從來沒主動招惹過你,隻不過是在見招拆招。是你破壞訂婚在先。”

    韓菁回到包廂是在半小時後,在此之前韓冰已經先行回去。

    她剛剛坐下,莫北就笑著低聲說:“去趟洗手間要半小時?還拎著寶貝手機?”

    江南也在一邊附和,笑眯眯的模樣像是臨時披上羊皮的大灰狼:“乖菁菁,你是不是跟哪個男孩子談戀愛了?”

    韓菁兀自沉著臉吸果汁,他倆的話一概不理會。

    江南愈挫愈勇再接再厲,拍拍自己的胸口:“隻要不影響學習,戀愛那是沒關係的。你莫北小叔叔早八百年前就一打女友了。他要是不同意,我來給你做主。”

    韓菁的果汁立刻嗆了出來,抽過小毛巾捂住嘴巴一個勁地咳嗽,好不容易好些,眼睛一瞪,十分不滿:“你都是在說什麽呀?”

    莫北一本正經地代為回答:“你江南哥哥最近腦子都被桃花打暈了,他現在不清醒。”

    江南的目光在他倆身上繞了一圈,慢悠悠地說:“我說的有什麽不對麽?我那小外甥女今年才十四,身後追著跑的男生已經五六個了。菁菁這麽乖巧漂亮,有人追很正常的。隻要還保持現在年級前五十的成績不下滑,那就沒問題。”

    莫北插話說:“沒問題你個鬼。別帶壞小孩子。”

    江南嬉皮笑臉:“小孩子?菁菁今年都十八了。成年人。已經連早戀都不算了。馬上就要成一個懂事獨立明事理的大姑娘啦。”

    沒想到這幾句話同時莫名詭異地招惹來麵前兩道陰沉目光,江南嘴角抽了抽,不問緣由立刻順溜改口:“當然,菁菁現在也很懂事獨立明事理,我想表達的隻不過是菁菁馬上會更懂事獨立明事理罷了。你們不要誤會。”

    但他這句話對緩和氣氛沒有絲毫作用,兩個人依舊在很認真地等著他繼續解釋。江南用目光在莫北和韓菁之間接連暗示了幾回,還是沒得到任何諒解,於是重重地拍了拍額頭,手順著眼睛鼻子嘴巴一路頹廢滑下來,最後躲到一邊唉聲歎氣去了。

    (二)

    韓菁一晚上都沒有說幾句話。她心情低落,被韓冰那番話打擊得很沮喪,很猶豫,很難過。以至於在回家的路上,她一反常態,耷拉著眼皮自動自發地鑽進了副駕駛的位子。

    莫北看著好笑,彎下腰去揪她的鼻子:“真罕見。你的意思是想要我開車嗎?”

    但韓菁還沒有說話,韓冰的手臂就已經挽上了他的胳膊,笑意盈盈地說:“你晚上喝酒了,怎麽可以開車呢?江南他們已經離開了,我們也快上車走吧。”

    莫北回頭看她一眼,又摸了摸韓菁的頭,最後幫她把車門關上,隨韓冰一起坐上後座。

    回家的路上韓菁一直一聲不吭,但無法打住後麵的人關於她的對話。

    莫北說:“過幾天菁菁的生日,今年想做些什麽呢?”

    然後就是韓菁有氣無力的聲音:“今年不想過生日了。”

    她一想到往年格外盛大又格外鋪張浪費的生日,再一想到今晚韓冰說過的話,頓時就沒了再舉辦的興致。

    “怎麽?”

    韓菁撐著下巴,有些無趣地看車窗外,隨便找了個理由,幽幽地回答他:“每年都過,沒新意了。”

    莫北停頓片刻,忽然探過身去彈韓菁的額頭,嚇了她一跳,見他一副嘴角含笑的表情,立刻就變得張牙舞爪,像個被惹惱的小小獸,狠狠地摳他的手背。

    “嗯,這才比較像你。”莫北抽回手,捏了捏她的臉頰,“剛剛就跟像變了個人,丟了魂兒似的。什麽叫沒新意,去年是誰抱著我的脖子一直說‘呀小叔叔我太愛你了,你給了我好大一個驚喜’,前年又是誰蹦起來連話都說不連貫了,就隻顧著捂住嘴巴在那邊‘哇哇哇哇哇’?”

    莫北把韓菁嬌氣的聲音學得惟妙惟肖,聽得司機都在偷笑。韓菁臉如火燒,鼓著腮幫扯下他的手,越長越漂亮的眼睛怒視著他:“你才丟魂呢!我才沒那樣!”

    莫北去揉她的頭,被韓菁一把摔開。莫北轉而去捏她的鼻尖,韓菁往後一仰,沒有穩住,在磕到車窗的前一刻,被莫北的手掌及時捂住了後腦勺。

    兩人玩笑打鬧,又把韓冰晾在了一邊。

    韓菁晚上難得的沒有睡好,一整夜都在咀嚼韓冰的那段話,把被單蒙在頭上翻來覆去。第二天起床時間比平時晚十分鍾,依舊還是沒精打采,下樓的時候看到莫北正在餐桌邊看報紙,韓冰挨在他身邊一起看,兩人還很有興致地在討論什麽。

    韓菁沒再像往常那樣嘟起嘴巴,睫毛閃了閃,收起眼底所有情感,很平靜地坐到莫北的另一邊。

    莫北收了報紙,摸了摸她的頭,清晨純粹的陽光斜射到韓菁的頭發上,使其更顯柔順亮澤。莫北眯了眯眼,嘴角勾了笑,手背撐住下巴,指尖順著頭發卷上她的發梢,捋直,再卷起,再捋直,最後再卷起。興趣突然就像韓菁習慣把玩他的手指一樣濃厚。

    在韓菁接連打了兩個嗬欠後,莫北轉移了注意力,問:“昨晚沒有睡好嗎?”

    韓菁把額頭埋在他的手心裏,聲音悶悶地不大清晰:“沒睡著。”

    莫北輕笑一聲:“天塌下來也有你小叔叔和江南哥哥頂著,怎麽會睡不著?”

    “就是睡不著。”

    “為什麽?”莫北揪了揪她的耳垂,聲音很輕柔,低低地還帶出幾分誘惑,“告訴我吧?”

    “……不想告訴你。”

    看著這種越來越讓她不快的相處模式,韓冰輕輕吸了一口氣,順便也把到舌尖的話暫時壓下,在一邊無聲地吃早餐。

    小公主顯然也是意興闌珊並且心不在焉,對話短小精悍不說,喝杯牛奶還不小心灑了出來,並且灑得身前都是。莫北反射性取出手帕替她擦拭,又在相隔十厘米的地方忽然頓了頓,轉而揚起手,喚來了女傭。

    菁菁在慢慢長大,臉頰上幾分嬰兒肥已經消失,身材愈發修長苗條,腰肢因為幼時習舞十分柔軟,發育也很健康,該有的已經漸漸都有。

    小公主已經出落得美麗優雅,就像是一顆終於被精心切磨好的鑽石,隨便一個角度都耀眼得足以吸引所有異性視線。

    因為精神不濟,韓菁在上課的時候理所當然地走神,然後又理所當然地被英語老師察覺,隨即拎起來背誦全篇課文。

    韓菁一直私下認為英語老師要求背誦課文全篇對學生基本沒什麽用處,隻要記住背誦詞匯和重要詞組就夠了。所以她也理所當然地沒有背。當然,她也曾經理所當然地認為作為英語課代表,老師基本不會點名提到她。

    而假如在點名背誦時沒有通過,就要被罰寫課文五遍。

    現在她隻能磕磕絆絆地在腦中搜索,按照已經記住的詞組拚湊出句子。英語老師照顧這個一向是乖乖牌的好學生,眼神望向窗外,沒有給她再製造緊張感。

    等韓菁終於淅淅瀝瀝地背誦完畢,英語老師才扭過頭來,問向全班:“韓菁背過了嗎?”

    話音剛落,許多男生異口同聲替她遮掩:“背過了。”

    而這其中,又有一個聲音格外的高,高到其他男生都用一種意味深長又隱隱排斥的綜合眼神扭頭瞧他,甚至還有人在下麵小聲地“噓”。

    氣氛太詭異,連女主角韓菁也忍不住回頭瞅了他一眼,發現他正在衝著她笑,又迅速扭過頭,好歹忍住自己想要皺眉的欲望。

    前一晚他發完短信打電話,打完電話沒有回應又很沒有眼光地改發短信,韓菁那時已經洗漱完畢上床,本來就沒有睡意,看到短信裏問她的家中座機號碼後就更清醒,瞌睡蟲全被惱火燒光,幾乎想再次把抱抱熊給扔到地上。

    大課間休息時間二十五分鍾,搶鏡男主角主動跑到她桌前噓寒問暖:“韓菁,我看你精神不大好,是不是感冒了?”

    韓菁見到他就很頭疼,於是把昨晚沒有腹誹的話拎出來繼續在心中默念,表麵不動聲色,裝作沒有聽到。

    很快有其他男生陰陽怪氣地插腔:“喲,吳波,獻殷勤也不是你這麽獻的啊。人家韓菁都不理你呢。”然後又是一陣其他人的附和。

    吳波把這些話自動跳過,又是一陣噓寒問暖,聊天氣聊老師聊學習,韓菁一概不回答。聽得不耐煩了,真想把耳塞拿出來堵上聽歌。

    然後就聽到一聲救命良藥,雖然依舊冷淡,但此刻卻顯得是那麽好聽悅耳:“韓菁,上樓一塊兒去抱試卷。”

    韓菁如蒙大赦,從來沒有覺得她的搭檔沈炎有這麽可愛這麽順眼過,立刻放下手中的筆,速度走向門口,快得就像奪命而逃。

    高三學生還有十天就麵臨高考,很快他們這一屆將會取而代之,進入上學以來最磨礪的一年。兩人走去教師辦公室,一向寡言的沈炎突然開口:“韓菁,你有沒有想過高考去哪裏?”

    韓菁有些莫名其妙:“這個問題提得好像早了些吧?我還沒有想過。”

    沈炎卻還是繼續問了下去:“那你想去南方還是北方?內地還是沿海?”

    “……我想在t市附近就好。”

    沈炎想了想,點點頭,然後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還有幾天就要放暑假,但暑假前是全高二年級的遠足活動,被學校稱之為“精神長征”。背著一天必需的食物和水從學校一路浩蕩徒步行至郊區,初夏高溫,需來回走上四十公裏。班級上許多女生都在發愁這次魔鬼曆練,頭一天一直在嚷嚷第二天實在受不住的話索性就去隊伍最後撿拾掉隊同學的收容車裏。

    晚飯期間別墅裏也一直在討論這個問題。

    韓冰說:“四十公裏呢,真是了不起。菁菁能走完全程麽?”

    莫北也摸摸韓菁的頭發:“盡力而為。實在受不了的時候記得給我打電話。”

    韓菁放下筷子,很不服氣:“你們太小看我了。別人都走得,我為什麽就走不得?”

    韓冰看了看她,很想冷嘲熱諷一句“別人也都沒有你這般嬌生慣養生活十幾年,你為什麽就走得”,又顧及莫北在旁,隻是收斂眼神淡淡地笑了笑。

    睡覺前韓菁為遠足打包,莫北敲門進來,很溫柔地笑:“東西收拾好了?”

    “沒什麽要帶的,老師說要輕車簡從。”小公主說得很認真,指了指櫃子上的書包,“還有食物和水明天早晨要去學校領。”

    莫北掃了掃繡著“菁”字的天藍色書包,說:“記得穿棉襪。”

    見韓菁乖巧點頭,摸了摸她的臉頰,又說:“你打算穿哪件衣服呢?明天很熱,我剛剛查了查,要三十度呢。”

    “學校要求明天統一穿校服的。”

    “鞋子呢?”

    “前兩天剛送到的那雙遠足鞋子。”

    莫北點點頭,又說:“什麽不帶都可以,記得要帶手機。不舒服的時候要給我打電話。”

    “手帕帶了嗎?”

    “要塗防曬霜。”

    “不要逞強,收容車沒什麽大不了。”

    “路上節省體力,不要說笑,走路要勻速。”

    “要多喝水。累得吃不下東西也要吃,否則沒力氣。學校的水能喝慣嗎?要不要在家裏拿一些?”

    “……”

    莫北越說越多,韓菁的眼神漸漸詭異。直到莫北也覺察到有點兒異常,終於停下,韓菁的眼睛彎起來,踮起腳抱住他的脖子,笑眯眯地瞧著他:“好囉嗦的小叔叔。你是不是對我明天去遠足特別特別不放心啊?”

    莫北掐住她的腰,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有點兒。”

    韓菁蹭下拖鞋,兩隻瑩潤潔白的腳蹬在莫北的拖鞋上,她個小人輕,又被莫北半提著,即便是這樣的姿勢莫北也不會覺得有多重。

    兩人都剛剛洗完澡,沐浴露的香氣淡淡地縈繞四周。莫北很配合她,稍稍彎下腰,還低了頭,韓菁可以看清楚他一根根長長的彎彎的眼睫毛,微微笑就會十分煽情的眼睫毛。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又長時間地觀察,韓菁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撥弄,又張開手掌去遮。莫北的睫毛在她的手心輕輕地拂過,一下一下,就像是溫柔的湖水碧波蕩漾。

    韓菁鬆開手,嘴唇彎成一個十分愉悅的弧度,側臉湊近他,右眼一眨:“老師和校長還有兩輛救護車都跟著,隻是去遠足,又不是去拚命,你放心吧。”

    莫北展開一個笑容,兩根手指捏起她的臉頰,使勁揉了揉:“喲。我家菁菁什麽時候知道安慰人了?”

    “你的意思就是在說我以前刁蠻任性不懂事,隻懂得製造麻煩不懂得處理問題是不是?”

    “不敢。菁菁在長輩那裏比我還要吃得開。”莫北抿唇笑,貼近她的額頭,“隻不過如今在我麵前好像變得越來越懂事了。”

    “那是好事還是壞事?”

    莫北摸了摸她的頭,還是溫柔如水的笑容:“女大十八變,很正常。變成哪樣都是我的菁菁。”

    即使韓菁對第二天的遠足做了百分之二百的預防以及百分之二百的誇大想象,但她從小經受的苦頭太少,所以當她親身實踐了六分之一路程時,還是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這次遠足的痛苦。

    天氣燥熱,又背了四瓶水和麵包,又一直在小跑,過了沒一小時她就已經出現耳鳴。很想給莫北打電話,指尖摸到手機又忍住。

    韓菁本來在班級隊伍前排,中途休息再走的時候就開始慢慢溜後,一直到女生的末尾。很快吳波趕了上來,挨在她身旁,笑著說:“韓菁,背書包很累吧?我幫你拎會兒吧。”

    韓菁快走了幾步,把他的表情甩在身後,聲音冷淡:“不了,謝謝。”

    明華學校是貴族學校,就讀的學生基本都是被從小嗬護長大,到目的地的路程還沒走到一半就已經有好幾人暈倒,其中還包括兩個男生。韓菁也頭暈目眩,隻覺得小半天裏流的汗水幾乎是她以往一年的量。

    距離目的地還有五公裏的路程,韓菁咬著牙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但也漸漸地開始感覺虛脫。她已經走在隊伍最後麵,呼吸在她自己聽起來十分短促沉重,肩膀深深垮下去,校服係在腰上,淡色的襯衫有泥痕,手裏的帕子已經擰幹了一次又一次。從小到大都沒有這樣狼狽過。

    忽然肩膀一輕,書包被人托起來,然後就是一個很冷淡的聲音,清涼如水:“書包給我。”

    韓菁扭頭看,沈炎已經把她的書包拎了過去,並且先聲奪人,全方位的解釋把她的話強製壓在了喉嚨裏:“別逞強。你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班上一半的女生都已經上收容車了。水都被你喝光了,現在書包拎起來也不是很重。我是男生,現在也不是很累,多幫幫女生是應該的。”

    說罷又從自己的書包裏掏出一瓶未開封的水遞給她:“你嘴唇都幹了,這瓶你先將就。”

    “……”韓菁看看他也同樣幹癟的書包,“你也沒水了吧?我還可以撐,這瓶還是你喝吧。”

    她沒想到沈炎的體力這樣好。在烈陽下走了這麽久,他卻隻是出汗多些,身體卻依舊挺得筆直。

    沈炎瞅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沒有接:“到了目的地會再發水,我不怎麽渴。”

    他笑得很自然,韓菁卻一下子沒能回過神。沈炎的名字裏帶火,長相也分外好看,然而性格卻始終像塊冰,那張臉常年都維持著麵無表情的表情,即便兩人搭檔課代表一年,韓菁卻一次也沒有見他笑過。今天甚至還是第一次。

    她剛想開口說話,沈炎再次打斷她:“好了不要說話,節省體力。再加把力,馬上就快到了。我跟你一塊兒走,走慢點兒,不著急,沒關係。”

    “……”韓菁握著水,在頭昏腦脹已經累得思考不能的情況下,還是很想在後麵提醒他,既然笑的時候十分好看,為什麽平時就不肯多活動一下臉部肌肉呢?

    又過了一個小時,中午十二點半終於到達。韓菁再也沒精力顧及地麵是土是灰還是草,身體晃了晃,頹廢地坐下,幾不可聞地溢出一聲歎息。

    沈炎笑了笑,把書包遞給她:“我去給你拿幾瓶水。”

    韓菁累得連點頭都難做,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珠一轉不轉地瞧著地麵上綠油油的青草。

    他們休息的地方在湖邊,湖水清澈,很快就有人跑過去洗臉。韓菁靠住樹幹眯著眼一動不動,不一會兒一個陰影落在她麵前,本以為是沈炎,於是反射性說了聲“謝謝”,等抬起頭才發現是吳波。

    於是韓菁費盡力氣凝結出來的一絲笑容很快就收了回去,繼續百無聊賴地看草地。

    “韓菁,我剛發現早晨發的麵包都捂得有些變質了,我還帶了些餅幹。你的呢?麵包也變質了吧?來吃我的吧。”

    “不了,謝謝。”韓菁不得不再次對他重複這句她自己都快說膩了的話,“我自己有帶營養餅幹。”

    小叔叔就是小叔叔,昨晚聽說學校發的是麵包,便堅定地要她把家中的營養餅幹帶上。韓菁雖然照做,卻還是覺得沒有必要,如今聽吳波說完才不禁要佩服他。

    好不容易打發走吳波,正好沈炎拎著四瓶礦泉水走回來。把兩瓶水塞給她,又說:“湖邊水很清涼,要不要去洗一洗?”

    韓菁有氣無力地點頭:“先休息一小下,等會兒會去。”

    沈炎看了看她,把礦泉水的瓶蓋擰開:“拿這個洗洗臉和手好了。”

    雖然韓菁鋪張浪費起來毫不含糊,但那都是在莫北的默許和縱容下。在學校裏她一直都是恪守學校守則的乖寶寶好學生。如今就這樣在不遠處老師的眼皮底下做這種事,沈炎理直氣壯坦蕩從容,她卻不行。

    她微微睜大眼睛看著他,沈炎又說:“開都開了,不用更是浪費。老師發現就說是用空水瓶從湖邊打來的水。”

    她本來還在水的誘惑中猶豫,沈炎一句話更增加了她向揮霍水資源傾斜的砝碼,咬著唇內心掙紮了十秒鍾,終於還是伸出了手。

    洗幹淨臉和手後,韓菁的微弱潔癖又發作,於是還洗了手臂和脖子,並且用另一塊嶄新的手帕慢慢擦幹淨。

    於是沈炎拿過來的四瓶水都被她以這種方式用光了。

    韓菁慢慢恢複了體力,想起十歲的時候莫北帶著她一起去爬山。因為中途不小心扭傷了腳,又一時找不到山轎,於是從半山腰到近山頂的部分都是莫北背著她慢慢走上去的。

    那次爬山對於兩個人來說絕對都算是糟糕的回憶。兩人的步子匯合成一個,就算韓菁個頭再小重量再輕,但是山路陡峭,莫北托著她,在最後階段呼吸也不覺變得粗重。

    那時候韓菁的肩頭還披著莫北的外套,盡管她不小心回頭看時會覺得腳後的路太陡太高而心驚膽戰,但圍繞在她周遭的都是她熟悉的味道,她沒有感到絲毫的害怕抑或畏懼。

    “韓菁,”她還在神遊中,沈炎驀地出了聲,“等再開學回來,你可能得再找個英語課代表了。”

    “為什麽?”

    沈炎的語氣很平靜;“我過兩天會參加高考,能考上的話就不再回學校了。臨走前跟你說一聲。”

    “……”

    韓菁還在消化他的這句話,他又掏出手機來,摁了幾個按鍵,反手給她看:“這個是你的手機號沒錯吧?”

    韓菁呆呆點頭,不確定地再次求證:“就這樣走了嗎?”

    “問題不大的話,應該是的。”沈炎衝她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有著這個年紀的男生不常見的沉穩與斯文,“希望以後能常聯係。”

    (三)

    盡管滿身都是臭汗的味道,盡管衣服都已經變了顏色,盡管腳底生疼雙腿僵硬,盡管回來時最後五公裏的路程都是由沈炎半拖半扶著回來的,但韓菁到底還是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她終於還是徒步走回來了。

    踉踉蹌蹌奔到教室,坐在自己位置上的時候,韓菁幾乎都要佩服自己了。她從小從沒吃過苦頭,以車代步是天經地義的事,如今竟然在一天裏走完了四十公裏。這對她來說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個壯舉。

    校服已經髒得看不出具體模樣,白皙的皮膚被路邊飛揚的沙塵蒙了灰灰一層,隻有眼珠依舊是黑白分明。韓菁在教學樓的盥洗室胡亂洗了把臉,把書包裏水食物手帕等等一股腦扔進垃圾桶,拎著一個空癟的書包往門口走。

    她低著頭慢悠悠地走,剛剛到校門口就被人拽到了懷裏。對方的力道大得很,又穿著淺色的襯衣和卡其色的亞麻褲,幾乎是一瞬間,布料就全部被她皺巴巴髒兮兮的衣服染成了烏雲顏色。

    一見到莫北,韓菁要比其他時候嬌氣十倍。眼睛裏立刻就蓄滿了淚水,輕輕一眨就流下來兩串,抓住莫北的胳膊撒嬌加抱怨:“腳底磨了好多泡,好疼。”

    莫北低斂著眉眼,彎下腰用手指把她的臉頰上的淚水抹去,蹭到一顆小小的不起眼的沙粒,韓菁的淚水掉得更凶猛了:“疼啊!”

    “我的錯我的錯,都是我不對。”莫北蹙著眉尖仔細檢查,有一小塊微紅浮上了麵頰。他輕輕歎了口氣,眉尖良久都沒有舒展開,“我們回家叫醫生好好檢查下。”

    韓菁的皮膚嬌嫩,小小的淤青也顯得觸目驚心。在車裏她給他看手臂上被樹皮蹭傷的淤青,看得莫北都不知怎麽安慰才好。回到家,莫北蹲在沙發邊給她脫鞋子,韓菁向後縮了縮:“我自己來。”

    她一副自我嫌棄的表情:“好髒的。”

    莫北好笑看她一眼,還是捉住她的小腿,把鞋帶解開。

    韓菁走了一天,腳已經發腫,莫北動作極緩慢地把鞋子脫下來,露出了兩隻已經辨不清原來顏色的襪子。

    韓菁的腳踝被路邊的草枝紮破,血幹涸後粘連在襪子上,輕輕一動韓菁就“啊”了出來,兩眼汪汪地又要掉淚珠。

    不過終究還是沒有掉下來,因為她透過飽脹的淚水看到了韓冰隱約的身影,於是淚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這麽短的時間裏莫北已經動作極輕柔地又把她的襪子脫了下來。握住她已經發腫的雙腳,單膝跪在柔軟的地毯上,歪著頭十分仔細地查看她腳掌的水泡。

    果然是一個連著一個,半透明近乎一元硬幣大小。韓菁把腳收了收,反倒被莫北握得更緊。

    他不敢貿然去碰,蹙著眉毛又看了一會兒,良久沒有動,隨後才抬起頭,拍拍她的腳背,輕聲安撫:“乖,先去泡個澡,等會兒要把這些水泡挑破。”

    韓菁的眼睛裏冒出一點請求:“不挑可不可以?”

    莫北語氣更加柔軟:“不挑破會發炎的。我保證我的技術很好,一點兒不會疼。”

    韓菁在浴缸裏待了兩個小時,讓女傭幫忙,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洗刷了兩遍。她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中午那樣髒的草地,甚至因為昨天下了雨還有些微濕,她當時竟然也肯坐下去。她究竟是怎麽忍下來的?

    她又累又困,如果不是女傭拖住她,幾乎就要閉著眼睛滑進充滿泡泡的浴缸裏。

    女傭一邊給她按摩頭皮,一邊細聲說:“菁菁,你今天遠足沒給莫先生打電話,莫先生一整天都擔心得不得了。”

    “打了電話我就泄氣了,肯定走不完全程的。”

    女傭笑:“走不完也沒關係呀。女孩子沒必要這麽虐待自己嘛。”

    韓菁腦袋裏又浮現出了韓冰的那張臉龐,頓時眉毛皺起來,快速說:“就是要走完。”然後縮起身體慢慢下沉,一直沉到水麵之下,隻浮出來幾個泡泡。

    韓菁兩隻腳各磨出五個水泡,泡澡時被水一補充,鼓鼓漲漲得變成了一個個透明的圓形小水墊。她站在二樓,見家庭醫生已經被莫北召過來待命,手頭還捏著亮閃閃的細針,鋒銳的光芒一閃而逝,頓時就產生了畏縮心理。

    莫北首先看到她,對她很溫柔地笑:“來。”

    韓菁磨磨蹭蹭,一直蹭到莫北身邊,摟住他的脖子,順勢坐到他腿上,低聲咬耳朵:“太小題大作了吧?挑個水泡幹嘛還要他來。”

    莫北眼角微微一挑,笑:“順便看看還有哪裏不舒服。挑完水泡再做一次精油按摩,否則明天你會腰酸背疼到起不來床的。”

    韓菁還是勉勉強強的表情,離開莫北懷抱半分又縮回來,拗著脖子再次討價還價:“不想讓他挑。”

    這句話韓菁說得輕,但還是被家庭醫生聽到。咳嗽了一聲,把針放下,說:“小小姐,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韓菁摟住莫北的脖子不放手,簡單一句話:“我就是覺得累。”

    “這個多注意休息就可以了。還有嗎?”

    “還很困。”

    “……”這次家庭醫生連話都不說了。

    莫北笑著緩和氣氛:“菁菁的腳踝被草枝刺傷了,你看一下。”

    韓菁的腳縮了縮,縮到莫北的腳踝後麵藏住不動,死活不肯探出來:“沒什麽關係。剛剛泡澡的時候就已經沒事了。”

    今晚醫術權威無用武之地,家庭醫生深深吸了一口氣,提起醫藥箱很快就離開了。

    偌大的客廳裏除開女傭,隻剩下她和莫北兩個人。莫北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我聞到一股不小的火藥味兒,你對醫生意見很大啊?”

    韓菁麵無表情:“誰叫我上次發燒,他非要強製鉗住我胳膊給我紮針!當真以為我燒到四十度就真沒知覺了麽?”

    “你自己毛病多,還要賴到盡職盡責的醫生身上麽?”

    韓菁一揚下巴,格外氣焰囂張:“我就是耍賴,怎麽樣?”

    “不怎麽樣。”莫北低下頭,“給我看看腳。看吧,不管大事還是小事,反正最後你所有的事還是都要攤在我的頭上。”

    韓菁的眼睛閃了閃,氣焰像是被戳破了氣球,一下子就空了:“我成了你的包袱了嗎?”

    莫北把手貼在她的額頭上試了試,很是擔憂地瞧著她:“今天累傻了麽?怎麽淨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

    韓菁向後靠在管家懷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莫北手裏的針。莫北半跪在沙發邊,握住她的腳踝放在膝蓋上,手指動一動,韓菁的腳就在他的手裏顫一顫。針尖兒靠近幾分,她的小腿就往後縮幾分。

    莫北一直對準不了,最終歎了口氣,停下手,說:“把眼睛閉起來。你一直動個不停,我都快被你搞得緊張了。”

    韓菁抓住背後管家的胳膊,咬了咬嘴唇,第一百零一次問:“真的真的不會疼?”

    莫北第一百零一次回答:“不會。”又轉頭吩咐女傭,“把燈再靠近些。”

    事實證明,莫北從來沒有騙過她。他的動作極小心,針尖從側麵穿過去,裏麵的液體慢慢流出來,被擦幹淨。韓菁閉著眼如臨大敵,半天卻一點感覺都沒有,慢慢睜開眼,發現莫北已經搞定兩個了。

    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瞧著他,依舊有些緊張。莫北抽空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說:“菁菁,猜個腦筋急轉彎。”

    “……什麽?”

    “麒麟到了北極會變成什麽?”

    “……”

    “冰淇淋。”

    “……”

    “繼續。蝴蝶,螞蟻,蜘蛛,蜈蚣,他們一起工作,最後哪一個沒有領到酬勞?”

    “……”

    “蜈蚣。因為無功不受祿。”

    “……”

    “狼來了,猜個水果。”

    韓菁舉手回答:“這個我知道。楊桃(羊逃)。”

    “正確。乖,腳不要動。”莫北笑笑,“睡美人最怕得什麽病?”

    “……”

    “失眠。”

    “……”

    “小明和媽媽買了8隻蘋果,媽媽讓他把這些蘋果裝進5個口袋中,每個口袋裏都是雙數,你能做到嗎?”

    “……”

    “每個口袋各裝兩隻蘋果,最後把四個口袋都裝進第五個口袋裏。”

    “……”

    “空中飛人。打一字。”

    “……”

    “是‘會’。”莫北把最後一張創可貼的邊角貼平,看了看,微微一笑,手指彈了彈她的腳背,“好了。最後一道題,什麽蛋會坐會走還會說話?”

    “……”韓菁本來打算習慣性繼續放棄,卻瞥到了莫北略略促狹的眼神。腦筋又轉了轉,靈光一閃就明白過來,掙脫管家,拽過一個柔軟抱枕直接飛過去,“你才是笨蛋!”

    遠足之後是暑假。韓菁在家休養了一周,衣食住行比平時更加備受嗬護,甚至頭一天晚上挑完水泡後,都是被莫北上下樓抱著“行走”的。

    腳傷好了以後,韓菁很不清寧,把暑期作業扔到一邊,揪住莫北的袖子幾乎寸步不離。

    她今年暑假粘著莫北的程度比往年更甚,對他進行三百六十度密集包抄,幾乎是滴水不漏。莫北去公司,她跟著;他和高管開會,她撐著腮幫在辦公室觀看同步直播;甚至連他去夜總會那種地方應酬或者消遣,韓菁都要試圖去跟一跟。

    活脫脫就是二十四小時監控器,還是擁有人工智能兼永久記憶的那種。幾天下來,不光是韓冰氣紅了眼,連縱容她到無法無天的莫北也快要吃不消。

    他摸摸她的頭:“你最近是怎麽了?”

    韓菁的表情很無辜:“什麽怎麽了?”

    莫北對著那雙眼睛實在不忍指責,想了想說,“你的暑期作業寫完了麽?”

    “當然是沒有寫。”韓菁理直氣壯,並且反問他,“以前的時候你寫過麽?”

    “……”莫北別過臉清咳一聲,“那好,不提這個了。你最近好像對公司管理很感興趣?”

    “對呀。可以了解許多學校學不到的事。”韓菁乖巧點頭,“還可以順便幫你視察一下你主持會議的時候底下的人都在幹嘛。”

    “視察的結果呢?”

    “發現你開會的時候跟平常不大一樣。不說話,還嚴肅得不得了。”韓菁摟住莫北的脖子,“去夜總會又是另外一個麵孔。笑得很……”韓菁仔細搜索腦海中合適的詞匯,“矜持,而且表現得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這才是相對全麵的莫北。對他人不隻是溫柔,不隻是縱容,更多的是挑剔和苛刻。處理事情的時候涇渭分明,頭腦冷靜並且過於冷靜,基本不受感情束縛,任性起來也更加自由自在,稱得上隨心所欲。

    這短短幾天的時間觀察到的莫北,比她平時十幾年來得到的信息還要豐富。

    莫北輕歎了口氣,神情很複雜,隻是揉了揉她的頭發,沒有說話。

    但韓菁沒有從他的眼睛裏找到排斥或者怒意,所以小心地又向前蹭了蹭,一直蹭到緊緊挨住他的脖子,細聲細氣地說:“還有一件事……小叔叔,我想這個暑假實習。”

    “嗯?實習什麽?”

    “想要來公司實習,鍛煉一下。什麽都可以。”

    莫北怔了一下,隨即笑開,再度使勁揉她的頭,還使勁揪她的臉頰:“寶貝,你還太小了吧。”

    韓菁擰著眉嚷嚷:“我已經十八了!十,八!成年了好嗎!你不要老是揉我的頭發,我的個子都快被揉得不長了!”

    莫北忍住笑,很想再次揉她的腦袋,但見到小公主的怒容,還是收了手:“一切都還在長個子的人都還是孩子。公司想來隨時來就好了,幹嘛非要弄個實習的名頭。”

    “這兩個不一樣……”韓菁嘟囔,沒有讓莫北聽到,腦筋快捷地轉了轉,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伯父說你十六歲的時候都已經給外國人去做翻譯賺外快了,我為什麽不行?”

    莫北上學早跳級多,英語和法語的成績都相當好。據莫伯父說,當年莫北很想去鑽井石油平台上體驗一番,正巧碰上要派遣一支小組前去例行檢查,其中有兩位外國檢查員因為不懂中文需要翻譯,莫北憑借一張漂亮的臉蛋和禮貌的舉止先是贏得了外國友人的好感,又憑借流利的英文發音和準確的詞匯成功擊敗,或者更精確地說,應該是擠走了其中一位本已選好的翻譯員,接著半天之內就簽了合同,成功登上了石油鑽井平台。

    長大的韓菁比小時候要難對付得多。莫北揉了揉眉尖:“……好吧。那你想怎麽樣呢?”

    韓菁目的得逞,很快眉開眼笑:“就是想長長見識呀。隨便哪個方麵都可以。你把我安排在樓下隨便哪層,跟你沒交集就打擾不到你了。”

    “你還是跟在我身邊比較好。”莫北又想去揉韓菁那一頭濃密漂亮就像洋娃娃一般的卷發,還沒有伸出手指又忍住,“不懂的地方問我,想知道什麽也問我。合同就不必簽了,薪水按日結算,ok?”

    韓菁高興之餘,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手指壓在嘴唇上,有點兒思索:“怎麽聽起來很像你在給我打工呢。”

    莫北無可奈何地望了望天花板:“……本來就是。”

    周五三人小聚,莫北和韓菁下午去江南的公司老巢找人。頂層總裁辦公室裏,莫北和江南說了一大堆聽不懂的術語,中間還夾雜著各種嘰裏咕嚕的外文,韓菁閑極無聊,跑到書架旁檢查江南的藏書。

    檢查的結果是,江南的藏書基本都是擺設,滿滿一櫃子的書基本都是表裏如一的新。不像是莫北辦公室裏的書籍,外表依舊考究精致,裏麵卻已經被各種顏色的筆圈畫得密密麻麻。

    江南餘光掃到她,笑:“那都是新擺上的書。菁菁你可別把我真看成不學無術的人。”

    韓菁窩在老板椅裏,斜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可我確實也沒見你看過書呀。”

    江南大笑:“俗話說管中窺豹,時見一斑。你年紀這麽小,不知道的事兒還多著呢。你也還沒見識過你小叔叔哄女人的本事吧。我還偷偷趴被窩裏看過書呢,你不知道吧?”

    韓菁的嘴唇抿了抿,身體動了動,椅子隨即旋轉一百八十度,將靠背對向他們,不吭聲了。

    莫北的視線收回來,淡淡地笑:“你別再刺激她了。這丫頭昨天還跟我講看人看事不全麵,想到公司裏實習來著。”

    “實習呀,我這裏正好也收了一個呢。跟菁菁一樣大。沈家的三小公子。”話說一半停了停,“誒?說不定菁菁還認識呢,他高中也在明華,叫沈炎。菁菁,你認識麽?”

    韓菁的椅子又轉了一百八十度,捏住裙裾赤著腳奔過來:“沈炎在哪兒?我去看看他好了。你們在這邊聊的內容真無趣。”

    江南把沈炎實習的樓層和部門告訴她,在韓菁跑走之前又拉住她:“你跟沈炎一個班嗎?怎麽瞧起來關係還挺熟的。”

    韓菁一揚下巴:“我們不但是同學,還一起做過一年的英語課代表好不好。”

    其實沈炎沒走之前,她隻當他是個很合格很盡責的搭檔,但沈炎一走,她就產生了一點兒道不明的感覺。就像是一座靜默的山,因為覺得太過可靠也太過信任,所以從沒有想過它會比自己提前消失。如今她還在原地,山卻突然間不見了。露出麵前毫無阻礙的一馬平川,那景象分明也不比有山的時候差,可韓菁卻還是清清楚楚的有些舍不得。

    “好新鮮的消息。”江南瞥了一眼沒什麽特別反應的莫北,旋即轉過臉又是笑,“時間這麽久,都沒聽你提起過呢。”

    韓菁已經輕巧地走到了辦公室門口,關上之前腦袋又探進來,拿剛剛他的話回敬回去:“你不知道的事兒還多著呢。”

    (四)

    韓菁按照江南指點下樓,卻沒有找到人。逮住一個人問了問,才知曉沈炎出去了。她踱到沈炎的辦公格子裏瞧了瞧,沒有發現什麽有新鮮的東西,書桌上很幹淨,除了辦公用品外什麽都沒有,還有一遝厚厚的a4紙。

    她不想上樓,又呆得無聊,索性隨便抽了張紙出來,趴在桌子上按照腦海中的構想描著沈炎那張好看又麵無表情的臉。他高高瘦瘦,眼睛總是有種不符合年紀的沉靜,韓菁一徑勾勾畫畫,卻是擦了畫,畫了擦,總是畫不準他那雙眼睛的神韻。

    她一時忘了時間,突然感覺周圍太過安靜,站起來看了看,才發現江南和莫北不知什麽時候駕臨樓層,眾員工個個屏神靜氣,江南含笑巡視一圈,終於發現了她,慢悠悠走過來,看了看她手底下壓著的a4紙,眼睛一亮:“哎呀,畫得真好。應該收進展覽館。寶貝兒,我有點兒羨慕,什麽時候也給我畫張吧?”

    韓菁睨了他一眼,轉眼把已經畫得髒兮兮的手搭在莫北的手腕上,眼珠滴溜溜轉了轉,用江南可以聽到的音量小聲對莫北說:“江南哥哥總是這麽喜歡占便宜麽?”

    莫北的眼睛一直都固定在那張a4紙上,聽到她的問話才抬起頭來,不答反笑:“我也有點兒羨慕。幹脆我倆一人一張吧。我先他後。”

    “嗯?竟然你莫北小叔叔都沒有,這張難道是韓菁人物素描的處女作麽?沈炎那小子夠幸運的啊。”

    韓菁不理他倆胡說,跑去洗手。身後兩個人慢吞吞,江南擠眉弄眼:“什麽叫你有,點,兒羨慕啊,你是吃醋了吧?是吧?算了你不用回答了,也不用否認了,百分之百就是。”

    莫北雲淡風輕地眯眼看了看遠處的打印機,慢悠悠地說:“這有什麽好否認的。我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吃醋又沒什麽大不了。”

    “你那就是濃重的獨占欲。隻不過隱藏得特別深而已。”

    “你越說越離譜了。”

    江南咂咂嘴,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說了出來:“你敢說如果現在菁菁有了男朋友,你心裏會舒服?”

    莫北十分好笑地看著他:“當然不。菁菁現在如果有了男朋友,我應該會有種嫁女兒的痛苦。”

    江南有點兒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是說的。我覺得,要是真那樣,你隻怕會出離那種痛苦。”

    他的眼神已經很明顯,莫北總算隱約明白了他的潛在意義,頓時愕然,隨即哭笑不得:“你滿腦子都在想什麽。菁菁那麽小,我可沒有戀童癖。”

    “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呢,莫董。”江南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你以前對這癖好極端鄙視,聊到一次就鄙視一次。現在一句你不是戀童癖就完了。”

    “當時那是結合語境的,謝謝。你是在拿我跟那喪心病狂的殺人狂比嗎?”

    “殺人狂怎麽啦,你歧視殺人狂啊?”

    “……”莫北無語擺擺手,“我不跟你說這個。”

    “那你就是默認了你有潛在洛麗塔情結。”

    莫北指了指不遠處的窗戶,麵無表情:“你可以直接跳下去了。”

    暑假末有一次專門對沈炎的送別宴。韓菁沒想到沈炎平時在班級上寡言鮮語,很少出風頭,唯一的班職還隻是一個小小的課代表,送別會上竟能聚起這樣多的人,有男有女,呼啦啦來了一大堆,還個個對他的評價都很高。

    男生甲:“沈炎夠哥們兒!扭傷腳義務背我去醫務室。還有問他借錢的時候他一向給得很大方!”

    男生乙:“平時小考大考什麽的,沈炎作業一直做得特快,我們也抄得特快啊!多麽難忘的革命友誼啊這是!”

    女生丙:“沈炎從來不說別人壞話,臨陣磨槍組織起活動來還弄得有模有樣井井有條。其實我覺得他完全有當班長的能力的。”

    托著下巴的韓菁丁:“這個我也同意。而且沈炎看起來挺冷,其實做事還是很體貼的。身為課代表搭檔,我表示這一年的英語卷子基本都是他一個人樓上樓下抱來抱去的。我就在黑板上抄抄老師布置的任務什麽的。”

    此言一出,一時間有點兒沉默。片刻後,男生戊的聲音小小地響起:“別的我都同意。但是,沈炎體貼……沈炎體貼……?沈炎體貼?!”

    接著就是男生己:“體貼的沈炎……大家難道不覺得這倆詞兒搭配得特不協調嗎?”

    然後就是一群男生起哄:“沈炎,你該不是獨獨對人家韓菁憐香惜玉吧!我怎麽就沒見你對其他人體貼過呢?大家說是吧!”

    韓菁一時口誤,已經汗顏地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挨在她旁邊坐著的沈炎忽然打破一直以來的沉默,笑了笑,舉起手裏的杯子:“我謝謝大家對我這麽好的評價。我敬大家一杯。”

    不過這樣還是沒能成功轉移話題,還是有男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韓菁一眼,大著膽子說:“這樣不行呀沈炎。你要是喜歡韓菁,那就得大膽地上啊。咱班上暗戀韓菁的可不少,要是現在不確定了關係,你這一走就是一年,你不在韓菁身邊,保不準會發生什麽事兒呢。”

    韓菁再也受不了這樣的調侃,把椅子往後一倒,低聲說了句“我出去一下”,便離開了包廂。

    她在外麵磨蹭了一會兒時間,再回來的時候三個小時的晚飯加娛樂已經接近尾聲。大家一起往外走,韓菁走出一段距離後覺得有點兒不對勁,才想起小坎肩落在了包廂裏,再回去取的時候就看到沈炎手裏正拿著她的衣服出來,另一手捏著手機正要打電話。

    他抬頭看到她,把她的包拎過去,把坎肩遞給她,看著她穿上,問:“有點兒晚了。怎麽回家?”

    “小叔叔正在外麵等著我。”

    “我前兩天給英語老師打電話,她說她暑假完了就要離開t市去別的地方教學了。我想明天去看看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老師也要走了嗎?”韓菁想了想,“那我跟你一起去。”

    兩人並肩一塊兒走出去,遠遠就看到了如水夜色中一身淺色的莫北。他倚靠著車門正在打電話,見到她出來,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遙遙就衝她伸出手。

    韓菁接過沈炎手中的包,對他展顏一笑:“我先走啦。”說完就快步奔了過去,隻留下一絲她的發梢不經意間拂過臉頰的微癢。

    莫北很愉快又很穩當地接住了韓菁的一個合身撲。微微地笑:“聚會怎麽樣?”

    “大家都很高興呀。不過一想到沈炎要走,也都很舍不得。”

    莫北抬眼看了眼越走越遠的沈炎,又低下頭捏了捏她的鼻尖,淡笑:“人都有悲歡離合。”

    韓菁從莫北的懷裏鑽出來,今天晚上的莫北明明穿得很簡單,舉手投足也和平時一樣,但卻又像是有些不一樣。細細看起來,發現他難得穿了米色。

    莫北的衣帽間裏向來以黑白和深色為主,深藍色,深灰色,深紫色,深黑色,或者是白色,卡其色。很少有人可以像莫北這樣,可以把白色和深紫這樣難駕馭的顏色穿得毫不造作,出挑如模特,隨便一個角度都是氣質卓然。

    但卻極少有米色出沒。以前他沒有穿過,所以沒有發覺,如今細細想來,發現今晚甚至還是莫北穿米色的頭一遭。

    韓菁抱住他的腰,目不轉睛地瞧著他,直到把莫北瞧得清咳一聲:“怎麽了?”

    韓菁慢慢彎起了眼,抿著唇但還是遮不住笑容:“你穿米色很好看很好看呀。”

    莫北微微地笑:“謝謝。”

    “既然很好看,那平時為什麽不穿呢?”

    “一直都沒有試過米色,習慣了。這一套還是在設計師的建議下附加做的。”

    韓菁還是目不轉睛地瞧著他。

    莫北再次清清喉嚨:“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

    韓菁揪住他的袖子,喃喃出聲:“真的是很好看很好看……”

    莫北幾乎笑出聲來,揉了揉她的頭發:“那明天再訂做,送來以後我天天穿,穿到你看膩為止,ok?”

    其實莫北的別墅裏,最大的房間不是莫北和韓菁的臥室,甚至不是客廳,而是韓菁的衣帽間。

    衣帽間內,每一季的衣服鞋子腰帶圍巾包包等等都按照顏色款式分門別類,每天都有女傭定時打理,每一件都是當季新品,每一件都隻穿一次,從不重樣。

    車子開上路,卻不是回家的方向。莫北覺察到韓菁的目光,扭頭對她笑笑:“我們去海邊兜兜風。”

    夜晚的海邊很涼,風和潮水的聲音是優美而獨特的大自然旋律,在海邊呆久了,急躁的心會慢慢被滌蕩。韓菁的下巴擱在手心裏,手背擱在莫北的膝蓋上,歪著頭看著莫北若有所思的模樣。

    莫北的沉鬱隻維持了半秒,很快就衝她溫柔地笑,柔聲問:“菁菁,你還是不喜歡韓冰姐姐是麽?”

    韓菁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答反問:“那你喜歡她嗎?”

    莫北摸了摸她的臉頰,笑了笑也沒有回答。

    韓菁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輕聲問:“你和她吵架了?”

    莫北還是隻微笑,漫不經心看著遠處的零星情侶。

    韓菁又想了想,慢慢地問出來:“那你們是要結婚了嗎?”

    莫北這次終於給了句模糊的回答:“我們暫時不結婚。”

    莫北的態度很模糊。韓菁很乖巧地沒有繼續問下去。

    回到家的時間是晚間十一點半。韓菁進了客廳四處瞅了瞅,發現除了上前幫忙的女傭和管家外,韓冰並不在。

    這不是什麽正常的現象。為莫北等門已經是韓冰的習慣。韓菁的眼睛向莫北身上掃了掃,莫北的表情還是淡淡的,沒有什麽破綻。

    各自洗漱熄燈睡覺,女傭幫韓菁攏好被單,小公主閉著眼,忽然說:“小叔叔他倆怎麽了?”

    她連“韓冰姐姐”四個字都不願意喊。

    女傭神色複雜,頓了片刻才說:“莫先生和韓小姐晚上吵架了呢。韓小姐氣得跑出去了。”

    韓菁“哦”了一聲沒再問話。

    第二天上午韓菁同沈炎一起去看望英語老師。從老師的家中出來時臨近十一點,沈炎提議一起吃頓飯,韓菁想了想,答應。

    兩人隨便揀了一家上海菜坐下。等待菜色上來的過程漫長,韓菁和沈炎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圈子好小,沒想到你會江南哥哥的公司實習。”

    “我也沒想到你還給我畫了幅素描頭像。”

    韓菁微微汗顏:“很久沒練手都生了。而且a4紙畫素描沒有素描紙那種感覺,畫得不大好。”

    “可是這和是不是半成品沒關係吧?”沈炎抿著唇淡淡地笑,“你還沒畫完就扔在了我桌上。”

    韓菁歪著頭想了想:“……不對吧。我隻是順手畫的,又不是特意畫的,畫不完難道還算是罪了不成?”

    “好吧,說不過你。我就當成是斷臂維納斯一般的欣賞好了。”沈炎嘴角抿起,攪了攪麵前的粥,“快要開學了。”

    韓菁抿出一個笑容:“是啊,我玩了一個假期,這兩天都在忙著抄暑假作業。”

    他忽然低頭從包裏拿出一個五百毫升水杯大小的小禮盒,推到了她麵前,語氣淡淡的:“這個給你。似乎前些天是你的生日,我沒來得及給你慶祝,就當是補償。而且我也快走了,再見麵還不定到什麽時候,這個也順便再當做一年搭檔的祝福。”

    韓菁說:“禮物還可以一物多用麽?我現在可以拆開看看麽?”

    她在沈炎點頭後拆開包裝精巧的盒子,然後發現裏麵是一個手工做的陶瓷杯子。弧形磨製得很是飽滿勻稱,看起來和外麵超市裏賣的成品幾乎無差別。

    “我自己做的,可能不太好。”沈炎在一邊補充說,“但是這個東西雖然看起來不怎麽樣,卻花光了我整個暑假實習拿到的薪水。”

    韓菁很有點兒懷疑他的話。這個東西再貴重也隻是個做得比較精巧的杯子,並且還是個手工製作的陶瓷杯子。就算是全球限量隻一件,可沈炎又不是術業有專攻的杯子設計師。

    “就是這個小杯子?就花掉了這麽多薪水嗎?”

    沈炎的表情看起來倒不像是在騙人,很鄭重地點頭:“沒錯的。”

    “那江南哥哥也太摳門了。”

    “……”

    韓菁下午回家,還沒走過花園就聽到了熟悉又反感的笑聲。她順著聲音看過去,韓冰正依偎在莫北旁邊,一起調教著家裏的那隻金剛鸚鵡。

    莫北看到她,衝她招招手:“菁菁來。”

    韓菁把包包交給女傭,垂著眼睫走過去。莫北把手裏的大胡桃和榛子擱在她手裏,眼睛裏帶著笑意:“你都好久沒喂它了。現在全家裏它跟你韓冰姐姐最親近,再不討好一下估計它就該跑了。”

    韓菁皺著鼻子瞪著那隻鸚鵡,把心裏的不快全部遷怒到它身上。鸚鵡也拿大大的眼睛瞪著她,並且試圖去啄她手裏的榛子,卻被韓菁緊緊握住。於是雄鳥怒叫一聲,女孩隨之喝叱一聲,然後一人一鳥繼續瞪。

    莫北和韓冰在一邊看,幾乎笑不可抑。

    晚飯時候一家其樂融融。至少從韓冰的表情上看起來是這樣。她和莫北分明隻一天沒見,卻像是真的符合了那句成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晚餐期間有著說不完的話。而莫北還是那副溫柔如水的笑容,依舊完美到流露不出任何情緒,堪稱無懈可擊。

    韓菁托著下巴沒精打采地喝著粥,韓冰的話題忽然落到了她身上:“菁菁明年就高考了,想沒想過高考之後出國呢?”

    韓菁驟然抬頭,韓冰還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態度,極度溫柔地說下去:“我的提議是認真的。你的小叔叔和江南哥哥很早就出國留學去了,我和你易寧嫂嫂也是在高考之後出國去留學的。年輕的時候長長見識,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韓菁的目光又轉向莫北。後者捏了捏她的臉頰,笑得同樣很溫柔:“前些陣子我們也提過這事。寶貝想去嗎?”

    韓菁幽幽地望著他,漸漸地眼神中滲出一股絕對抗拒的態度:“假如我不想去呢?”

    “菁菁,你要想,假如……”

    韓冰的話還沒說就被莫北打斷:“不想去就不去。沒有什麽關係。”

    韓冰再度試圖開口:“可是這個圈子裏有幾個年輕人是沒有留過學的?出去後的感覺和現在在國內必然是有區別的。如果現在這樣縱容舍不得,等到菁菁再長大一些,就已經變晚了。”

    莫北笑笑,手指貼住韓菁的額頭,聲音很柔和:“菁菁不需要看別人眼色行事。她想做的就是正確的。”

    第五章韓菁十九歲

    (一)

    韓菁呆在派出所的審問室裏,原本戴著的墨鏡摘了下來,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兩手乖巧地搭在身前,一身白色的淑女裝扮,顯得格外嬌小安靜,似乎剛剛在立交橋上超速行駛且撞到人的不是她。

    做筆錄的民警看看她,又低下頭,問:“姓名。”

    “韓菁。”

    “年齡。”

    “19。”

    民警又抬起頭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十分懷疑:“你真有19周歲?身份證呢,帶了嗎?”

    韓菁對他的眼神無動於衷,語氣平鋪直敘:“沒有。”

    “是沒有身份證還是沒有十八歲?”

    相對於民警的囉嗦,韓菁再次回答得十分簡潔:“沒帶。”

    她的回答讓民警皺起眉毛,“啪”地將筆放下,語氣很嚴肅:“你說你這個小姑娘,態度怎麽這樣差?年紀輕輕的,有什麽事能想不開,非要去高架上玩飆車?”

    韓菁梗著脖子,一言不發,完全無動於衷。

    等該問的都問完,民警繼續擔任著唐僧的角色,看著她的眼神中帶著惋惜遺憾以及語重心長:“你一個小姑娘,知不知道人命的珍貴?幸虧對方躲得及時隻摔斷了腿,要是真撞到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辦?你以為派出所跟牢房挺好呆的是嗎?開的是你家長的車子吧?那麽好的跑車,生生被你撞得車頭凹進去一大塊,挺好玩兒是吧?”

    韓菁垂著睫毛,一言不發。

    民警生出了非要讓她認錯的執拗,繼續說下去:“再看看你自己,這才十九歲,今天是幸虧沒什麽事,要是真撞到,又該怎麽辦?你要是出了什麽危險,你有沒有想過你家長的感受?現在的小孩子怎麽都越來越難管……”

    韓菁繼續垂著眼抿著唇,全部左耳進右耳出。

    莫北趕到派出所的時候,韓菁剛剛從審問室中出來。遠遠見到他,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隨即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便重重扭過頭去,梗著脖子不說話。

    這個眼神讓他想起了當初從教務主任的電話中得知她早戀時候的情景。黑白分明的眼珠裏像是盛載了許多的話,也是這樣的眼神,倔強又任性,還帶著一點讓人不忍心責罰的委屈。

    莫北低歎一聲,上前。

    韓菁雙手撐在椅子上,雙腳懸空,無聊地看著相隔一扇玻璃窗的莫北在裏麵同民警交涉。

    其實她並非不知曉自己的錯誤和責任,但隻因為她的監護人是莫北,許多事情仿佛都可以輕鬆搞定。她藏在他的身後,不用做什麽就能免去諸多的麻煩。

    似乎她甩手留下的任何爛攤子他都可以收拾得幹幹淨淨。

    莫北,莫北。

    又是莫北。

    她今天下午撞車之前的那一瞬間,想到的也是這兩個字。

    想到他叼著沒有點燃的香煙手把手教她學開車,側臉清俊,眉眼沉靜,嘴角勾起的溫柔她閉著眼都可以描摹下來。

    ——她因為物理奧賽得了全國一等獎,直接獲得高考保送名額。確定被成功錄取後,韓菁就徹底揮別了明華高中,在家清閑了多半月,接下來就纏著莫北要他教開車。

    剛剛買了不久的新車作教學車,莫北這等精英老板當教練,她一個月來的學車陣容堪稱豪華。

    她本來上手很快,心情也十分愉快。韓冰這些天沒有住在別墅,她的心情就更加愉快。

    但這些都在今天下午戛然而止。

    韓菁從書店抱了一摞書回來,別墅花園前沒人,她隔著老遠就聽到二樓有隱隱的爭吵聲。

    其實大概也不算是爭吵,因為她辨別了片刻後,隻聽到韓冰一個人在歇斯底裏。

    用歇斯底裏來形容她的聲音真的不算過分。即使韓菁沒有看到,從聲音也可以分辨出這個莫北的未婚妻此刻大抵是真的快被逼瘋了。

    客廳裏也沒有人。韓菁一路輕手輕腳上樓,韓冰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中間甚至還夾雜著陶瓷玻璃等的破碎聲,以及女人的哽咽聲:“前年訂婚後我說結婚,你說你需要給韓菁緩衝時間;去年我說結婚,你說韓菁今年高考,不想給她刺激。如今我說結婚,你又告訴我要再等等。韓菁韓菁,你心裏眼裏全是韓菁,半分沒有我的位子。莫北,你是不是就吃準了我已經吊死在你這棵樹上,所以你才能這樣欺負我?”

    莫北仿佛是不緊不慢地抿了口茶,把水杯放下,才溫和開口:“我們的事與韓菁沒有關係。韓冰,我們早就講清楚過,我一直都對你沒有什麽感情。更無所謂誰吃準了誰的問題。我們之間無論結婚不結婚,都僅僅是兩家的聯姻關係。”

    韓冰一哽,很快又說:“好。就算我們是聯姻關係。那我們結婚也是遲早的事!你一直在拖延,你告訴我,你究竟在等什麽?等韓菁接受你要結婚,以後你們注定要越分越遠的事實嗎?她難道不早就該認清楚了嗎?她現在都十九歲了,成年人需要獨立思考獨立生活,你還想把她溺愛到哪種程度?習慣是可以改的,莫北,你就不能從她身上移開眼,多考慮一下我的感受麽?我來這座別墅兩年,可到現在還是覺得自己像個外人,插不進去你們的生活。就算是聯姻,可你也知道,我從十九歲第一次見麵就喜歡你,到現在我二十九歲,人生最美好的十年都在喜歡你,你還想要怎樣?你到底是還想要怎樣?”

    等到韓冰的哽咽聲漸漸低下去,莫北才開了口,依舊是無懈可擊的溫柔語氣,讓人辨別不出喜怒:“你想要我怎麽做?”

    “我們今年結婚。”韓冰徹底收去哽咽聲,聲音很堅決,“最遲在年底之前,我們一定要完婚。”

    又是良久沒有回話。韓菁的心髒像是被吊在了半空中,空氣已經凝滯,隻等他來打破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莫北終於回話,低低地卻還是可以聽得清楚:“好。”

    韓菁想到這裏,眼睛又開始被淚水遮得模糊不清。

    事實上從聽完莫北和韓冰的談話跑下樓跑出客廳開車衝出別墅,截止到現在,她的淚珠已經掉了無數回。甚至都來不及鼻頭泛酸喉嚨哽咽,眼睛裏的淚水就已經肆無忌憚地衝了下來。

    她回想下午撞車之前的場麵。因為淚水盈滿眼眶,讓她一時沒有看清道路;而她的車子不知何時已偏離方向,對麵的車子遠遠衝過來,她沒閃沒避,就眼睜睜地看著兩車轟隆撞在一起。

    那個時候她在想什麽呢?似乎什麽都沒想,表情很平靜,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然後她看著人群迅速聚集過來,仍然茫然得回不過神。

    不過爾爾。

    生命,情感,金錢。嫉妒,寵愛,美麗。當失去了最珍而重之的人,所有都不過如此。

    曾經相信始終有一個人站在她身後,那樣強大和縱容,足夠支撐她肆意任性胡來。

    他的容貌多年不見變化,他的豐姿依舊清貴優雅,他手掌的每一道紋路她都已經清楚記住。

    莫北。

    這是她至今為止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字,就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呼吸相通,深入骨髓。

    她明知事實的發展就應當這樣,但還是逼著自己刻意不去想,掩耳盜鈴一般,但它還是終究發生了,預料之中的事。如今他們要結婚,她難道還要重蹈訂婚的覆轍麽?

    可又有什麽用呢?是他親口答應結婚的。

    她再阻撓,結果也不會是她所設想的那個樣子。

    她馬上就要成年,馬上就要離開去大學,還有什麽憑借膩在他身邊呢?

    所以,就算撞車真的怎麽樣了,又能怎麽樣?她倒是很情願死在莫北之前,更情願死在他倆結婚之前。

    韓菁仰起頭,重重呼出一口氣,拚命想把眼淚逼回去。

    她不想哭,真的不想哭。

    但韓菁最終還是跑去了盥洗室。淚水懸空落下,順著光滑的大理石台慢慢蔓延,漸漸就積成了一灘小水窪。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個穿著警察製服的女人推門進來,看到韓菁在咬著唇無聲地抽噎,神色有些異樣,但還是很快恢複平常,然後拍拍她的肩膀:“是韓菁吧?你的小叔叔在外麵已經等你很久了。”

    韓菁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捧自動水龍頭裏冰涼的自來水。

    她洗臉洗得很細致,但還是沒能洗去紅眼眶。整張臉蛋一看便知是被淚水浸泡過,眼睛已經泛腫。

    韓菁處理不成功,瞅著鏡子裏的那雙核桃眼,漸漸惱怒,跺了跺腳,仍然氣惱,便索性將前兩天剛購的手袋連同手袋裏的所有東西一股腦都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她重重推開盥洗室的門,剛走了沒幾步都撞到一個人的懷裏。懷抱溫暖熟悉,衣服是米色係。

    莫北沒防備,被她莽撞的力氣撞得後退半步,停下時便捧住她的臉,習慣性去捏她的鼻尖:“怎麽這樣久。已經沒事了,我們回家。”

    韓菁用手臂掙開他,不肯抬臉,扭過頭就往外走,不鹹不淡扔下一句:“我不要回去。”

    那裏有她有史以來最討厭的人。她覺得惡心,更覺得難受。

    她的腳步邁得奇異地快,莫北幾步之內竟然沒趕上她,在她身後問:“怎麽?”

    韓菁沒回答。她都已經哭得乏力,現在一句話都不想說。

    她的表現反常,莫北隱隱覺得不對勁,想去捉她的手腕,被她再次掙開,然後越走越快。到後來韓菁都小跑起來,一直出了派出所的大門,然後迅速攔住一輛計程車,接著頭也不回地鑽了出去。

    莫北記住計程車的車牌號,看著計程車的轉向燈亮了又滅,歎了口氣,進了自己的車子,認命地追了上去。

    韓菁跑得匆忙,都忘記了自己的錢包和手機已經隨著手袋一起送給了派出所的盥洗室。

    她猛然想起如今自己身無分文,一時又傻了眼。

    再側頭看看後視鏡,莫北的車子在她的視線之內,正不遠不近地跟著。

    韓菁咬著唇望了望遠處的霓虹燈,淚水又差點莫名滴下來。

    她終究還是需要他無微不至的嗬護。她依賴他,仰仗他,也高高地仰望他。

    她也終究還是認了命。

    車子直奔郊外,在一處酒店門前下了車,徑直走到也跟著停下的莫北車前,格外筆挺地站著,脖子也梗得直直的,眼睛無波動地看著一邊欲上前又不敢的泊車小弟,聲音呈一條直線發出來:“我的錢包扔掉了。”

    莫北推開車門走出來,攬了攬她的肩膀,見她還是僵著身體一動不動,垂著眼看她半晌,最後歎了一口氣,越過她再次給她收拾爛攤子。

    莫北順著韓菁的性子,就在酒店住了下來。韓菁一直默默不語,進了房間就跑去陽台看窗外風景。莫北在她身後瞧了瞧,終究沒有說話,轉身去洗澡。

    等他係緊浴袍走出來,韓菁還是維持著剛剛的動作,半點沒變。雙手抱膝,下巴也擱在膝蓋上坐在那裏,奶白色的衣服隨風輕盈舞起來,頭發也吹得飄揚,兩片肩胛骨凸起,燈光下露出一截象牙色的優美脖頸,能讓人想到白天鵝。

    漂亮又倔強的背影。這兩年韓菁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倔強。

    莫北在她身旁跟著坐下來。沒有問為什麽會撞車,沒有問為什麽要把手袋扔掉,沒有問為什麽會哭得眼睛紅腫,隻是揉了揉她的頭發,這次韓菁頓了一下,沒有躲避。

    他牽起一絲笑意:“想不想去泡個澡?這個酒店的溫泉還不錯。”

    韓菁悶聲不答話。

    “不想去啊……”他靠近了一些,也學她雙手擱在膝蓋上,卻別有一種慵懶氣質,軟了聲線輕輕地哄,“那想不想跟我說點兒什麽呢?”

    韓菁把腦袋轉九十度,後腦勺衝著他,依舊悶聲不答話。

    莫北輕聲而笑:“那好吧。我有些困了,先去睡了啊?”

    韓菁一動不動。

    莫北握住她的一綹頭發,在她耳朵邊再次重複,嗓音格外輕柔:“還不跟我說話?那我真睡覺去了。”

    他等了半分鍾,韓菁還是硬著性子一聲不吭。

    莫北淡淡彎起唇角,剛剛站起來,袖口突然被揪住。一低頭,韓菁正仰臉無聲瞧著他,嘴巴扁成一條直線,眼睛裏有淚花,是拚命壓抑哭泣的模樣。

    她眨一眨睫毛,眼淚就成兩串掉了下來。

    淚水一旦衝出眼眶,就難以控製住。莫北很快蹲下身把她抱住,溫聲安撫:“我家菁菁的眼淚是珍珠,不能總是哭。”

    韓菁毫不領情,揪住他的袖子的手纏繞得越來越緊,邊抽噎邊甕聲甕氣地頂撞:“那也是廉價珍珠。你一點都不在意。”

    莫北笑笑,指尖一點點拂去淚水,沒想到卻招惹得更多。他斂了笑容低歎一聲:“我哪裏不在意?明天去買個瓶子去好不好?專門盛珍珠用的。”

    “一點兒都不好!”韓菁的聲音陡然提高,眼睛哭得都睜不開,“你都不問問我為什麽哭!你就知道表麵功夫!知不知道治標不治本啊!”

    “我的錯。我隻是覺得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告訴我。”莫北一手撐住下巴,“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會這麽傷心呢?”

    “晚了。我現在不想告訴你了。”韓菁把淚水全都塗抹到他的袖子上,然後推開他撐起身,“我要去泡澡。不要理你。”

    (二)

    韓菁和莫北一共在外麵待了三天,第四天兩人才一起慢吞吞地回了別墅。

    從開始到現在,莫北一直沒有告訴她他要結婚的事。他不說,韓菁也不想主動問他。

    她的心情低落到極點,連續好幾天都沒能緩過來。不願說話,但除此之外,她正常吃飯,正常睡覺,正常練車玩滑冰,甚至還主動避免同韓冰的正麵衝突。她和韓冰的角色有漸漸顛倒的趨勢,韓菁息事寧人,韓冰卻變得越來越步步緊逼。

    可是韓菁太過正常,在其他人眼中就變得不正常了。江南過來的時候她正安靜無聲地捏著遙控撥電視,電視畫麵停留在她最討厭的相親節目上,但她的眼珠一動不動,明顯是對著電視節目發呆。

    江南清咳了一聲,她也沒發覺。走到她身旁,手在她眼前搖了搖,才把她的魂勾了回來。

    江南笑:“小公主想什麽呢,這麽專心。”

    韓菁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自顧自窩回了沙發裏,縮成小小一團,唇紅齒白,彎眉墨眼。

    她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旁邊的小小含羞草,聲帶幾天來第一次打開,帶著喑啞:“你是要找小叔叔麽?他去公司了。”

    “沒啊。我這回專門來找你的。”

    “你找我幹嘛。”

    “來找你玩兒啊。我聽莫北說你這兩天都悶悶不樂的,誰問也不說,就想著我來管不管用。”

    “不管用。你回去吧。”

    “可我覺得挺管用的。”江南在她身邊坐下來,把她糾成一小團的發尾慢慢柔順,笑得清爽,“我聽說你這兩天都不說話,我這才來你就開口了,這就是一大進步。”

    韓菁瞧了他一眼,好像在說“你真自戀”,然後扭過臉繼續去蹂躪含羞草。

    江南笑出來,推推她:“菁菁,寶貝兒,我這兩天要去歐洲一趟,半個月以後回來。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韓菁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因為心情低落,連帶聲音也很低很慢:“我又不是沒去過,幹嘛要跟你一起去。這種事你難道不應該是去問問我的小嫂嫂嗎?”

    她的表情太平淡,江南小心翼翼地瞅著她,輕聲說:“你沒生氣吧?”

    韓菁很想回一句“我生氣不生氣跟你有什麽關係”,但腦海中突然作出了一個假設,讓她提前封了口,並且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仔細瞧著江南。

    韓菁長久跟在莫北身邊,連眼神都被傳染。江南被她那目光看得雞皮疙瘩亂起,她終於開了口,聲線甚至比剛才還要喑啞幾分:“你是不是在使調虎離山計?”

    江南一頓,立刻笑起來:“開玩笑呢,我這等善良純潔陽光美男子怎麽會玩陰的。我就是聽說你悶悶不樂,想帶你出去散散心。想學車的話,也可以讓我來教你呀。”

    他說的越囉嗦,韓菁就越肯定他在欲蓋彌彰。她咬著唇又偏過頭,頓了半晌,然後把含羞草的葉子一片片地拔下來。

    拔光了葉子又去掐枝莖。明明那動作緩慢無聲又淑女無比,卻看得江南有點兒心驚膽戰。

    等盆栽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花根,韓菁才抽過紙巾擦了擦手,斂著眉眼低聲說:“好啊,我跟你去。”

    韓菁這還是頭一次離開莫北這樣久。江南聲稱他要忙的事十天就可以辦完,剩下十天他將全天候二十四小時伺候著韓菁散心,於是返程機票定在二十天以後。

    走的時候韓菁兩手空空。她的機票和補辦的證件全都擱在江南的錢包裏,身上隻帶了一包紙巾和一隻手機。

    直到走的當天她還是一聲不吭。莫北說的所有事她都是采取不拒絕也不迎合的態度,除了一直拒絕開口。嘴巴閉得緊緊的,隻有吃飯和喝水的時候才會張開。

    江南來接她去機場,車子停在庭院裏,莫北叫住一去不回頭的韓菁,走過去蹲下,修長的手指撚上她散開的鞋帶。

    他穿著米色的休閑服,半蹲著給她係鞋帶。韓菁抿著唇,她隻能看到他布滿烏黑濃密頭發的後腦勺,以及筆直得一絲不苟的脊背。

    莫北一直都是紳士,每個動作都被他做得優雅如雲,清貴如玉。

    他站起來,微微歪著頭瞧她。韓菁把所有想要說的話都死死鎖在眼底,一絲一毫也不讓它們泄露出來。

    久到空氣仿佛都停止,莫北輕輕歎了口氣,眼神裏透著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隻張開雙臂抱了抱她,低低地喚:“菁菁,我的寶貝。”

    他把嘴唇印在她的發頂,再鬆開懷抱的時候已經換成了那副慣常的溫柔笑容:“去吧。但不要去了歐洲就忘了你的小叔叔。”

    韓菁靜靜地答:“我是不會想你的。”

    “這樣啊。”莫北還是嘴角含笑,溫柔如水,“可是不管怎麽樣,我都會念著你的。”

    韓菁說到做到,自打到了英國後,真的就沒有主動給莫北打過一次電話。雖然他每天兩通電話她都會接,並且再不說反駁和任性的話,但她也沒有再向他撒過嬌或者主動提起話題。

    情況不對勁,很不對勁。這樣明顯的性情大變,又找不到緣由,讓莫北和江南都不安。

    一天下午韓菁正一個人玩俄羅斯方塊,玩到一萬多分最底下方塊還是寥寥無幾,上麵各種奇形怪狀的方塊像箭一樣極速飛下來,眼看就可以破掉江南的記錄,她正忙得不亦樂乎,冷不丁江南突然從身後拍了她的肩膀:“菁菁。”

    韓菁“啊”了一聲,手機應聲飛出,遊戲自然毀掉。分辨來人後頓時惱怒,抓過一個香蕉扔過去,眼睛裏開始冒火:“你討厭不討厭啊!都被你攪亂了!”

    江南接過去,順手撥開香蕉皮,一口咬下,笑:“對不住。你跟你小叔叔吵架了?”

    韓菁頓時安靜下來,盯著他語氣變陰沉:“你想套什麽話?”

    “嗯,我想說,你這兩天有問題。”

    韓菁不動聲色:“我能有什麽問題?”

    “你最近變得……”江南仔細組織著措辭,“變得很懂事,過分的懂事。我們的菁菁還是更囂張一點兒比較像話。女孩子就是要任性加撒嬌才可愛呀。”

    “江南哥哥,你這是變態的審美標準。”

    江南笑笑,也不反駁,湊過去:“你就告訴我吧。我帶你來散心,總要讓你散夠心才對啊。你最近是不是鬱悶了?誰招惹你了?我幫你去揍他。”

    韓菁麵無表情地瞟他一眼,眼睛閃了閃,甩出一句話:“我告訴你之前,你要先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這個還沒有想好,回頭再說。”

    江南一口答應:“沒問題。你哪回想得到什麽東西,我沒有給你拿到過?但你也不能拿謊話誆我。”

    至於韓菁要提的條件,若他真的辦不到,還可以直接甩給莫北去辦。

    韓菁嘴角翹了翹,漫不經心開口:“其實沒有什麽。我都快二十歲了,想要懂事一點。就是這樣。”

    懂事一點,就可以更靠近自立一點,就可以試試看沒有你們的照顧我會變成什麽樣。這些話韓菁自不會說。

    江南被誆,嘴角的笑容有點兒僵,動了動才恢複正常:“為什麽想要自立呢?”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你準備好再接受條件了麽?”

    “……”江南咬牙,“你說。”

    韓菁起身去洗手,輕飄飄留下一句話:“可我隻需要一個條件就夠了。第二個不需要。所以交易不成立。”

    “……”

    雖說是散心,但韓菁基本天天都呆在酒店裏,並且依舊寡言少語。江南如何都說服不了她,又放心不下她一個人長久在酒店,於是隻好買了一大摞英文書回酒店,倆人天天頭碰頭研究外國文學。

    某日韓菁正和江南一起喝下午茶,接到一個陌生英國號碼,接起來聊了沒幾句,然後江南就從韓菁的臉上讀到了這近二十天來她的頭一回笑容。

    再然後她瞥他一眼,推開椅子拋棄他接電話去了。

    再回來就是二十分鍾後,臉上淡淡的笑容仍未散去,眼角略彎,形狀很漂亮,像月牙。

    韓菁就和他說了兩句話:“沒想到沈炎正在英國留學。我明天下午要出去,江南哥哥,到時候晚飯你一個人吃吧。”

    到了第二天晚上韓菁回酒店後的第一件事把假寐的江南從沙發上推起來。

    江南揉揉眼睛,意識尚未完全回位,指了指她的臥室,說得含糊:“明天早晨的航班,我怕你回來太晚,下午幫你打包了,你去看看還有沒有我疏忽的。”

    韓菁跪在他旁邊的沙發上,雙手安置在膝蓋上,一副日本和服女子的姿態:“我明天暫時不回去了。”

    江南迷糊著點頭,韓菁這種口氣說話的時候總是在提要求的時候,他有求必應成了習慣,待點完頭才清醒,頓時睜大眼:“什麽叫你暫時不回了?!”

    “我還沒有待夠。我不想回國。”

    “菁菁……”

    “你不是還欠我一個條件麽?就是這個了。我不回去,你不可以違背我的意願。就這樣。”

    江南試圖反悔剛才他的批準:“那也得給我個理由吧?”

    韓菁細長的脖頸扭出一截倔強的意味:“沒有理由。”

    “……”江南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問,“那你打算呆多久?”

    韓菁在江南嚴肅的眼神下依舊一副傲然且不願多談的態度:“看心情。”

    其實韓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明明十分想念t市的一切,人和物,以及遺留在那裏的習慣和生活。可又隱隱排斥,十分排斥回去。

    她在堵著一口氣。莫北要結婚,讓她走,她便順從地跟著江南走了。可如今又要她這樣輕易回去,她難道還要接著順從地回去嗎?

    憑什麽?為什麽?

    她接下來的一個半月裏都是和沈炎待在一起。沈炎提出出去遊玩,她沒有否定。兩人以英國倫敦為圓心,以沈炎為導遊兼管家兼保姆兼自助遊隊長,把附近大大小小能玩好玩的地方基本逛了個遍。

    按道理來講,這些天韓菁應該比之前開心許多,可是她笑不出來。

    她又想起了一句話,身在曹營心在漢。

    她很不爭氣地想起莫北,想給他打電話,想抱住他的脖子哀聲抱怨,甜聲撒嬌,想他溫柔的笑容,想關於他的一切。

    他每天必打的電話於她而言漸漸變成了飲鴆止渴。她沒勇氣問,也沒勇氣答,懦弱膽小得就像她最不齒的韓冰一般。

    她曾經嘲諷過韓冰太卑微,如今的她和她已經沒什麽兩樣。

    從目中無人到倔強任性再到屈服認命,人一夕之間的成長,從來都不是優渥生活和幸福享受的功勞。

    韓菁八月份生日宴。被江南和莫北甚至莫伯父伯母的連環催促,韓菁於生日前一天和沈炎一起回了國。

    前來接機的是沈家司機和莫北。兩人分手前,沈炎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莫北,轉過頭把她的行李還給她,點點頭:“明天見。”

    兩月不見,莫北風姿依舊。他一向隨意又溫和,一身休閑服,拎著車鑰匙,就那麽漫不經心地站在大廳裏,周圍來來往往人群,隻有他在第一時間入了韓菁的眼。

    莫北的眼睛瞥過去,一眼望見她,唇角微微勾起,遠遠衝她張開懷抱,韓菁咬了咬唇,在原地站了半晌,腳步慢吞吞挪了幾步,又頓住,又挪了幾步,看到他依舊在含笑目不轉睛地等著她,又咬了咬唇,終於還是放棄了掙紮,小跑幾步撲身上去。

    行李被棄在地上,她被莫北合身抱住,很緊,很熟悉。莫北的親吻密密落在她的發頂和額頭,最後輕輕籲出一口氣。

    隨後她被捧住臉,莫北仔仔細細掃描她每一寸表情變化,他的表情還是藏得密不透風,韓菁看不出端倪;最後他捏了捏她的嘴角,下了結論:“瘦了不少。今晚開始給你好好補身體。”

    韓菁的笑容斂了幾分,垂著眼睛沒有吭聲。

    除去老頭子的大壽,韓菁的生日一向是莫家最熱鬧的盛事。莫北總是喜歡把她的生日宴操辦得比過春節還要豪華奢侈,且隨心所欲花樣繁多。雖然今年他操辦的時候她不在國內,電話中她的回答都是語焉不詳的無可無不可,但莫北依舊將生日宴辦得漂亮又讓她滿意。

    生日宴十分鋪張,符合韓菁一切審美標準,夢幻,浪漫,又不失一定範圍裏的叛逆;韓菁的小禮服是深藍色精致公主款連衣裙,顏色和風格看一眼便知是和莫北出自同一品牌同一係列;而韓菁心中所有希望來參加的人都到了現場,所有不希望見到的人則一個都沒來。

    這個世上,大概從過去到現在乃至未來,最了解她的人都會隻是莫北。

    而韓冰不是她歡迎的人,所以她也沒有出現。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是莫北一手打造的公主,她是所有目光的焦點,是所有燈光的中心。

    她理應快樂。所有人對她都是笑臉相迎,柔聲祝福,她也理應把所有的陰影都暫時拋卻。

    宴會以韓菁親手彈奏的一首鋼琴曲拉開序幕。

    韓菁戴著鑽石的小巧頭冠,徑直走到莫北麵前,仰起臉,然後抓住他的一根手指,拉著他一直走到鋼琴邊。

    兩人一起在鋼琴前坐下。莫北在左,韓菁在右。自他開始教導她彈琴開始後一直以來的姿勢,一雙人,兩隻手,無數音符。

    韓菁輕聲說:“《歡樂頌》。”

    《歡樂頌》,莫北手把手教給她的第一首曲子。

    這曲子輕快,歡樂。雖然不大符合她現在的心情,但她想做到有始有終。

    (三)

    鋼琴聲想起的時候,宴會大廳很安靜。韓菁和莫北並排坐,挨得不遠不近,沒有任何肢體接觸,卻又分明十分協調。

    這種親密從很早的時候就已養成習慣,自然得仿佛與生俱來,無可比擬。韓菁很小的時候莫北就把她抱在懷裏喂飯,她挑食得令人發指,也任性得讓人頭疼,隻有在莫北的懷抱裏才會稍稍乖巧和安靜。他的勺子湊到她的嘴邊,她就會主動張開嘴巴,一口痛快咽下。

    但有些食物即使是莫北出馬,她也依舊固執地拒絕。導致韓菁如今的身體健康仍舊不好,她的胃口與年齡成正比,到如今越發的挑食。

    莫北的耐性被磨得越來越好,韓菁的脾氣被慣得越來越壞。也曾有人看不過去,比如江南,背著她對莫北半開玩笑地說過壞話:“你把她嬌慣得就像塊易碎的水晶一般,這麽難應付,以後還怎麽嫁得出去?”

    莫北還是帶著溫柔的笑容,話卻是和她一樣的任性霸道:“她喜歡,我也樂意。”

    再長大一些,他指導她認字讀書,指導她遊泳學畫,甚至陪著她刺繡。韓菁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興趣起得莫名,也消得迅速。

    她的執念從小到大隻有唯一一個。念念不忘,直至絕望。

    以往韓菁的心思隻有兩種,高興與不高興。如今她的心思已經穿成了十竅,越長大就越複雜,越複雜就越膽小,她想做的每一件事,內心都有數股力量在掙紮。

    莫北的人脈圈很廣泛,眾多叔叔兄長都給了她諸多的禮物和祝福。江南上前摸摸她的腦袋,見她依舊一副不言不語的模樣,微微一笑,那張娃娃臉看起來真是越來越年輕:“今天好像還是不高興呢?我去帶你兜兜風怎麽樣?”

    韓菁不答,伸出手心來:“你的禮物呢?”

    江南調侃她:“你在英國那兩個月吃我的用我的還刷我的卡買各種包化妝品紀念品,還不夠禮物錢麽?”

    看她依舊不見笑容,甚至連敷衍都懶怠,隻好摸了摸下巴,笑著說,“乖女,你是褒姒轉世吧?讓你笑一個這麽難。”

    韓菁看他一眼,懶懶地沒有吭聲。

    江南一根食指在她的臉頰上戳了戳:“真不笑啊?今天難道不該是最適合笑的一天嗎?笑一個吧?嗯?”

    韓菁望著他,忽然摔開他的手:“其實我特別討厭你們臉上的笑。笑笑笑,就像戴了個麵具,難道就不累麽?”

    “喲,我怎麽聽著好像是在遷怒呢。”江南笑得越發花枝招展,一口大白牙華麗麗地露了出來,“是不是莫北又惹你了?”

    韓菁抿著唇,眼神倔強,不肯答話。

    “菁菁,”江南半蹲,與她視線平齊,把她微微擰起的眉毛撫平,“你最近到底怎麽了?”

    “江南哥哥,”韓菁幽幽開口,“我還是不懂。你既然不喜歡小嫂嫂,又為什麽要娶她呢?”

    江南略略收斂了笑容,一秒鍾內又恢複了懶散的笑容:“喜歡你江南哥哥的人太多太多了,你易寧嫂嫂排除異己的手段了得,也大方得體,也門當戶對,所以她想要婚姻,我給了。她想要我枕邊人隻她一個,我做到了。她還想要永不離婚,我也可以允諾。既然她成為了江家的媳婦,既然她想要,那這些表麵的東西,我都可以給她。但是再往裏的東西,那就是連我自己也不能決定的了,而你易寧嫂嫂也要不起。”

    他的回答和莫北異曲同工。

    “那是不是就算不是她,如果其他女人也是手段了得,大方得體,門當戶對,並且在她遇到你之前遇到你,她也可能會跟你結婚?”

    江南隻是微笑,沒有回答。

    韓菁很想繼續問下去,問問他如果以後真的遇到了意中人會如何處理,可是轉念一想,她又沒了問下去的興趣。

    她蔫下頭,江南以為她在困惑,摸了摸她的腦袋,微笑:“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會懂的。但是我家菁菁以後一定要嫁得好才可以。不要找一個像你江南哥哥和莫北小叔叔一樣的人。”

    沈炎依邀來了生日宴,見到今晚穿戴得格外精致的韓菁,嘴角很不容易地翹了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該給你帶什麽禮物。但這是你很重要的十八歲生日,我兩手空空地來又太不妥當。”

    “所以呢,禮物你帶了麽?”

    沈炎指了指擱放禮物的角落:“帶了一份小禮物,是去法國的時候覺得你應該很適合,就買了下來。不怎麽貴重,我想來想去,隻好再答應你一件事。等你需要我做什麽了,不管是什麽,我都會全力幫你去辦。這樣怎麽樣?”

    “這樣禮物的選擇權就在我手上了。你可就有可能會虧的。說不定我哪天要你去修天梯摘星星,你依照約定,也是要給我摘來的。”

    沈炎的嘴角又翹了翹:“這個倒也不難。不過,你叫莫北是小叔叔,叫江南又是哥哥,但他們也就隻差了一歲吧?為什麽?”

    韓菁斂了睫毛,聲音無波無瀾:“輩分問題啊。小叔叔的輩分比我大,就算是年紀比我小,我也要叫他小叔叔的。”

    她停了停,問:“你去了英國以後待得怎麽樣?”

    “還好。”

    韓菁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她現在心情照舊低落,不想動彈不想思考也不想說話,問這句話隻是寒暄,根本就忘記了她兩個月前初遇沈炎時就已經問過了一模一樣的話。

    沈炎觀察著她的臉色,沉吟了一下,也沒有開口。於是兩人就沉默了下去。

    直到後來莫北走過來把她領走。兩人什麽也沒做,隻是在餐飲區尋覓食物。莫北把小盤擱在韓菁的下巴下方,韓菁無意識地咬過他叉子上的水果,眼神有些飄忽,不曉得在想什麽。

    莫北又叉過一顆菠蘿,喂到韓菁嘴邊,這次她卻不吃了。他把叉子拐了個彎,自己咽下去,嘴角有一點笑容:“這兩個月和沈炎一塊兒玩得好麽?”

    “還好。”韓菁垂著眼睛,看到他低調又奢華的禮服,骨骼分明的手指,修長筆直的腿,以及一絲不苟已成習慣的站姿,慢慢地繼續說下去,“小叔叔,你這兩個月和韓冰籌備婚禮,籌備得還好麽?”

    莫北低著頭,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韓菁還是低著頭,她頭一次發現個子矮的好處,原來低著頭就可以讓別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要問我怎麽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了。你想我出國眼不見為淨,我也照做了。你把我支出國,我也知道為什麽。韓冰說要年底完婚,一是為了讓我那時候不穩定的情緒穩定下來,二是抓住這段時間把該辦妥的事都辦妥。現在我情緒穩定了,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你們結婚的時間了?”

    莫北望著她的眼睛變得深不可測,這一次沒有笑容,話也是慢慢說出來:“十月中結婚。”

    “為什麽是十月中?”

    莫北這次停頓得更久了,但表情依舊平靜,平靜得有些不尋常:“再晚就到了冬天。韓冰不喜歡穿著臃腫的婚紗舉行婚禮。”

    韓菁的點頭輕得不能再輕。扭過頭環顧整個大廳,忽然覺得什麽都很遙遠。她抿了抿唇,眼睛有點兒潮,但克製住,背對著莫北,聲音很淡:“我也有事要告訴你。我在a大旁邊買了套公寓,開學以後會住在那裏。”

    韓菁的大學a大還是在t市。從a大到莫北的別墅,其實比明華高中到別墅的距離長不了多少。

    韓菁捏了捏衣角,又補充:“而且我是在出國的時候用江南哥哥的卡買的,所以你還得還錢。”

    她說完就想走,被莫北一聲“菁菁”叫住,他的話還是很溫柔,沒有火氣也沒有訝異,也許是她近年來做的出格的事已經太多,讓他隨時隨地都已經可以達到處變不驚的狀態:“周一到周五住公寓,那周末還回家嗎?”

    “……還不知道。”

    這句話假如由江南或者莫家伯父伯母來問,那她的回答百分之百是“不回”,可是莫北的話太輕柔,就是她每次發脾氣鬧別扭時那種溫柔哄慰的口吻,讓她的話在嘴邊打了個旋兒,又改了口。

    他沉吟了一下,又開口:“明天帶我去公寓看看。你一個人買的房子,我不大放心。”

    韓菁沒出聲。她其實很擔心他會再問下去,比如說為什麽突然決定要買房子,並且不和他商量,比如說她繞過他通過江南來買房子,是為了什麽,再比如說莫北明明在a大附近就擁有一處房產,她為什麽又要多此一舉。這些問題她都找不到既可以掩飾自己真實目的又可以完美回應的答案來告訴他。

    所幸莫北沒有再問下去,隻是在她身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她從未聽過莫北這樣歎息過,無可奈何的感覺。他從來都是微笑著的。

    次日莫北便同她一起去了a大附近的公寓。裏麵的裝修效果堪稱完美,寬敞的落地窗讓整座公寓都十分明亮。韓菁也是很懂享受的主,雖然請了一位室內設計師來設計,但其實裏麵大部分的裝修都是她自己的設定。完全按照她自己的喜好來,如果遇到拿捏不準的,便把別墅裏的東西一模一樣照搬過來一套。

    韓菁這也是頭一次看到成品房的樣貌,她待在國外那段時間看到的都是效果圖,本來還十分擔心是否會有差異,但如今看來確實很滿意,家具等製造得都很精巧,工人搬運也細致,即使隨便逮住一個角落觀察一番,也不會有瑕疵或者是撞壞。

    莫北環顧一圈,也沒有什麽大的問題。繞了繞手指上的車鑰匙,思索了一下,問:“請女傭了嗎?”

    韓菁點頭:“和別墅裏同一家保潔公司,明天會過來。”

    莫北似笑非笑地瞧著她:“真不容易,你連家裏是哪家保潔公司都知道。”

    韓菁不想告訴他其實她曾經旁敲側擊問過江南,梗著脖子扯了謊話:“反正什麽都是最好的,找起來也不難的好不好。”

    莫北笑笑,沒有再指摘什麽,摸了摸她的臉頰,把手中的車鑰匙放在她的手心:“這輛車子以後你來開吧。”

    韓菁在開學前一天拒絕了眾人的幫忙,自己一個人打包。其實她可以帶走的東西並不多,公寓那邊都是嶄新的物件,並且被齊全,即使她隻是一個人過去,也同樣會過得很舒適。

    晚上莫北不在,餐廳裏隻有韓菁和韓冰兩人。小公主聲稱沒有胃口而其實是不想與韓冰同餐,固執地不肯吃晚飯,韓冰沒有規勸,倒是管家一直在嘮叨不停。最後韓菁聽得不耐煩了,一個人跑到別墅閣樓的陽台上去看月光。

    這塊陽台是今年新開辟的一塊地方,種著韓菁一時心血來潮栽培的幾盆花花草草。晚風十分涼爽,韓菁心不在焉地瞧著底下院子裏波光粼粼的遊泳池,以及被精心培育的花園。

    莫北愛好廣泛,似乎做什麽都很得心應手。但如果具體講他最喜歡什麽,卻又似乎沒有。如果硬要安一個的話,那他早年最大的愛好大概是女人,待前幾年收斂了脾性後便似乎再沒了什麽特別能讓他提起興趣的。

    江南那群發小有時也會拿這個調侃他。某次一個發小說:“在座的咱們幾個,喜歡賺錢的玩命賺錢,喜歡賽馬的賭賽馬,喜歡遊艇的玩遊艇,獨獨一個莫北,以前還稍稍喜歡女人些,現在連女人也不管用了,你說說你到底是喜歡什麽呢?”

    江南反應最快嘴巴最貧,拿酒杯底碰了碰玻璃桌,笑著說:“這個還用說嘛,當然是養孩子了。”

    頓時全場哄笑。

    今晚韓菁難得檢討了一下自己。假如按照好孩子標準規範來看,她應該稱不上一個真正的乖巧孩子。她雖然不喜歡韓冰,但她身上的毛病她自己其實也全都有。而有些韓冰沒有的缺點她也有。

    不論男女,從小生活在這個圈子裏的孩子基本可以分兩種,一種因為長輩的寵愛而過分單純,一種因為有所企圖而早早就變得心機深沉。

    莫北屬於第二種,韓冰屬於第二種,而韓菁從沒有否認過自己也屬於第二種。除了莫北和江南,她在其他人麵前也一直都是戴著麵具的。她在長輩麵前扮乖巧,在陌生人麵前扮安靜,即便不喜歡也不會有所表現,她因為莫北的疼愛而任性挑剔,仗著莫家撐腰囂張驕傲。她自知年紀小,也充分利用了自己年紀小的優勢,所有的錯誤都可以憑借這個借口掩飾掉,所有想得到的事物都可以憑借這個借口得到。

    她幼時學習琴棋書畫,學習如何美麗優雅,讀書看報,察言觀色,學習如何利用最小的成本在最底線道德的極限下得到最大塊的蛋糕。說她不擇手段也好,說她陰險有心計也罷,人就是憑借本事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敢誇口自己完全無害,從沒有設計過別人。

    可是有些東西不是想爭取就能得到,這個道理韓菁今年才明白。

    以前她敗給了年紀,現在她則因為年紀敗給了時間。

    她的倔強很多,可她的勇氣很少。有些話她永遠不敢說出口。

    韓菁受莫北影響頗多,向來也隻是喜歡穩紮穩打。她不是賭徒,她沒有勇氣賭。

    她兀自思索,陽台的門被推開也沒察覺,直到韓冰在她身後清咳了一聲。

    韓菁回過頭識別來人後,又很不客氣地把頭轉了回去。她本來坐在秋千上,見到韓冰,腳下輕輕一蹬,一個人來回蕩得頗悠閑。

    韓冰在一邊的躺椅上坐下來,雙手搭在膝蓋上,抿唇笑了笑。她最近心情很不錯,所以這次對著韓菁是貨真價實的笑容。

    不過這個笑容怎麽看怎麽都像是勝利者在耀武揚威,韓菁冷眼瞧了瞧她,沒有說話。

    韓冰第一句話:“你最近真的變瘦了。”

    這句話韓菁自從生日宴開始已經聽了無數遍,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但還沒哪一次像這次一樣刺耳過。

    她索性繼續不答話。

    “你真是個聰明的小孩。”韓冰已經把她的不理不睬當成了習慣,托著下巴,微微歪著頭繼續說,“聰明的人懂得審時度勢。雖然你現在放棄了,也許以後可以得的更多呢。當然,我指的是別的方麵。”

    韓冰還是沒忍住,最後一句話暴露了她想要炫耀的本質。

    韓菁嘴角略彎了彎,麵不改色地回話:“可你耐心真差。你就死心吧,就算結了婚,你的照片也永遠不會被放在他的錢夾裏。逼婚這種事也做得出來,你真是越來越廉價了。”

    韓冰的臉色變了變,還是很快恢複了笑容:“那又怎麽樣?過程如何不重要,結果是理想的就可以。這本來就早該是我的,你本就沒資格阻攔,這幾年因為你推遲了這麽久,你不覺得愧疚和難堪就夠了,難道還想讓我覺得愧疚麽?”

    韓菁放棄秋千,走到閣樓邊,扶住欄杆眯眼看遠方,慢慢悠悠地說:“別太得意。你逼婚的時候哭得撕心裂肺,現在剛剛稱心了就大告天下,真是沉不住氣。女人的眼淚就像是天上的雨水,要想有價值,不能常下,也不能不下;要想更有價值,則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並且最重要的是人和。而對著莫北的時候,你就不要對自己的眼淚太自信,你真以為莫北答應結婚是你眼淚的作用麽?”

    “韓菁,你說話真的很讓人不舒服。”

    韓菁回頭,突然對她展顏一笑:“你惱羞成怒了吧?就算你等了這麽久,到現在莫北還是沒有把你放在心上。你信不信如果我現在從這裏跳下去,就算我栽贓是你推下去的,他也會相信?”

    韓冰的嘴角輕輕翹起來:“你不會跳下去的。這個高度摔不死人,但殘疾應該是會有的。你至今都還想著和莫北一起平安到長長久久呢。”

    “你以為我不敢?也太小瞧我了。”韓菁說完,突然靈巧地攀上了欄杆,她的手握住欄杆,雙腳懸空,看看地上空無一人,正要跳下去,卻被韓冰一把抓住了胳膊。

    韓冰的臉色有點兒蒼白,明顯是沒想到韓菁會說做就做。她緊緊抿著唇,眉頭禁皺,被擺了一道顯然十分不悅。

    韓菁很快掙開她的手翻回了陽台。她拍拍手,笑:“你看看你,一點魄力都沒有。你現在肯定在心裏詛咒,不怕死的人最討厭了,就像我這樣的,是不是?”

    好不容易有心情回憶和反思,被最討厭的人打斷,韓菁心情全被敗壞。留下韓冰在原地咬牙切齒,韓菁繞過她離開,輕飄飄留了一句話:“不要再挑釁我了,你不會好受的。”

    (四)

    韓菁這幾個月來說的話越來越少。她本來就很瘦,打生日宴後就愈發挑食,這個也不吃那個也不吃,包括莫北在內誰勸說都不管用,於是就愈發消瘦下去。過了一段時間,下巴明顯變尖,嬰兒肥早就完全消失,一雙眼睛在臉蛋上愈發深幽烏黑,嘴唇總是抿起來,不相熟的人總能以為她會有多麽安靜乖巧。

    韓菁在公寓一個人住的滋味其實很不好受。她已經習慣了和莫北同吃同住的生活,每天回到自己的公寓就覺得分外孤單冷清。她在最開始的幾天,每天早起的時候甚至還曾對女傭例行問話“小叔叔呢”,在連續幾天都看到女傭莫名的眼神後才終於徹底清醒過來。

    但是她自從九月初開學後還沒有回過那邊的別墅。莫北每次叫她回去,她總是有諸多理由推托。比如說軍訓期間不得離校,比如說與同學一起郊遊,她的言辭強硬,讓他不好再詢問更多,而莫北也忙於打點結婚事宜,無法騰出更多的時間給她,隻能由著她的性子胡來。

    等到十一長假,韓菁索性背了背包自己去了香港,並且是先斬後奏,到了目的地才告知莫北。她吃準了他現在分身無暇,不會再像以往一樣趕到香港來。

    莫北果然隻是歎息一聲,叮囑了許多的事,又詳細詢問了許多的事。他的唐僧病發作,電話打得發燙還沒有掛斷。

    韓菁在講電話時聲音尚且歡快,掛了電話就開始失落。本來以往每次她任性胡鬧時莫北總是很配合她。她往外跑的時候他便放下手頭的工作陪著她一起四處溜達,她躲在房間不出來的時候他就在門外哄到嗓子沙啞,她明知自己很任性卻還是肆意妄為,假如以前是因為她年紀小不懂事,那這些年就完全歸咎於莫北無底線的放任縱容。

    但這次她一人跑到香港,他卻無法再跟來。

    並且以後大概也不再會了。

    以往出遊,韓菁都是最興奮的一個。她最喜歡的就是走在最前麵,尋找美景美食美人,然後拽住莫北的胳膊強迫他也要和她一起高興。不過如今卻沒了樂趣,她一個人跑到香港來,除了第一天跑去書店買了幾本書,接下來一直到離開香港都一直窩在酒店裏沒有出來。

    韓菁剛剛回到t市,韓冰破天荒頭一回給她打了電話。韓菁皺著眉頭瞧了很久都沒接,直到電話鈴聲響起第三遍,她才慢吞吞接起來。

    韓冰開篇劈頭蓋臉:“菁菁,結婚典禮上你不會故意捅什麽簍子吧?”

    韓菁微微冷笑:“反正你們民政局都已經去了,還怕我大鬧婚禮嗎?”

    韓冰沉默了一下,突然軟了口氣:“我道歉,剛剛的話太不客氣了。但是這是我最重要的婚禮,所以有些擔心。”

    韓菁毫不客氣地嗤了一聲,隨即掛斷電話。

    假如細想,其實韓菁和莫北在許多地方的習慣都一樣。喜歡安靜,喜歡享受;表麵乖巧抑或溫柔,內裏對人對事卻相當冷淡;都是沉默寡言之人,想要的得不到之前不會先說出口,等得到之後又認為沒有必要再去炫耀。

    而韓冰喜歡熱鬧,喜歡高高在上;表麵與內裏都是不達目的不罷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手,撞了南牆亦不回頭。

    韓菁對這樣的事實已經沮喪到絕望。連想要去破壞的心情都沒有了。

    第二天她下課回來,女傭給她開門,並且輕聲提醒:“莫先生來了。”

    韓菁微微一愣,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莫北一個人正歪在沙發上,單手撐著太陽穴,客廳的窗簾已經拉上,他倚著沙發,大概在沉睡,即使聽到這邊的開門聲也沒有睜開眼。

    韓菁扔了包包走過去,一直到他眼前莫北還沒有醒過來。她蹲下來,輕搖他的肩膀:“……小叔叔?”

    莫北睜開眼睛便堪堪對上韓菁近在咫尺的臉龐。他撐起身體微微笑起來,手指習慣性摸了摸她的額頭:“菁菁。自己一個人在這邊過得怎麽樣?”

    他的掌心很燙,韓菁拿手背去試他的額頭,眉尖很快皺起來:“你發燒了?”

    說完很快招呼女傭去買退燒藥。莫北又歪在沙發上眯起了眼,雙腿交疊,手指搭在膝蓋處,他的呼吸有些沉,眼底有青色,眉心微微蹙著,韓菁看了片刻,拽了拽他的食指:“你去床上躺著吧。”

    莫北掀開半隻眼皮,被她拉起來往臥室推。他回頭瞅了她一眼,笑了一下:“最近瘦了不少。”

    韓菁垂著眼,低聲說:“你也一樣。”

    莫北的確清減不少,手背青筋愈顯。韓菁想,她以往變著法子地鬧騰他讓他煩心,也沒有見他像現在這樣疲憊,甚至生病。看來結婚真的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最近不回家,也不向我說你的行蹤。小鳥的翅膀長硬了,想飛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還是很溫柔,並且還因為發燒的原因愈發溫柔。韓菁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低著頭悶聲說:“沒有。”

    “菁菁,”良久之後,莫北微微眯起眼睛,語氣模糊,隱約像是帶著歎息,“我覺得我好像犯了一個錯誤。”

    “……”

    “很多東西很多事過了很多年,已經變得像呼吸一樣自然,於是懶得去思考,結果忘了它們最後還是會變。消失的消失,腐朽的腐朽,銘記的銘記。作為懲罰,再舍不得的東西最後結局也隻能變成一個記憶。”莫北在閉上眼睡著之前慢慢地說,“我本以為有些事情不合適發生。我認為我應該阻止。但是現在我發現,它已經不受控製地向前滾動。更失敗的是,它的向前是壞事,隻會造成更多的後悔和遺憾。”

    莫北吃了藥睡了一覺,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燒已經退得七七八八。韓菁一天都沒有課,敲門進來的時候莫北正趴在枕頭上,對她床頭的那個粉色lokitty一副好奇研究的樣子。揪住她的鼻子拽了拽,又按住腦袋點了點頭,最後還拎著她的腦袋轉了一圈,轉得粉色鑲鑽的小裙子像花朵一樣飄了起來。

    他的身姿修長,衣冠楚楚的成熟男子打扮本與她那張床格格不入。現在這個模樣,倒是有了一點和諧感。莫北感覺她近來,看看一邊牆壁上的表,時間已經堪堪指向七點半。坐起身,又恢複溫柔笑容的模樣,把袖扣係上,摸了摸她的臉頰:“餓了麽?”

    “這話我問你才對吧?你怎麽會發燒呢?”

    “昨天著了點兒涼。”莫北回答簡單,有些輕描淡寫,“早餐想吃什麽?”

    “你想吃什麽?”

    莫北沉吟片刻:“那我們去喝粥?”

    韓菁沒有胃口,吃了幾口就放下。倒是莫北吃得極有耐心,明明看起來動作優雅清貴,不急不緩,卻在不知不覺中把許多食物都咽了下去。

    一直無話。直到韓菁的手機叮叮咚咚地響起來,來自於她極少會有聯係的莫北的秘書。

    秘書很客氣,其實除了韓冰,莫北認識的人對她都十分客氣:“小小姐,你好。很抱歉打擾你,請恕我冒昧,請問莫先生現在和你在一起嗎?”

    韓菁抿唇沒有答話。餐廳裏安靜,秘書的話被莫北聽到,他擦了擦嘴角,把電話接過去,口氣不容置疑:“我昨天怎麽說的?手機關機的時候不要打擾我。”

    “可是韓冰小姐……”

    “她怎麽了?”

    “她說一天都找不到您,現在正在您的辦公室裏等您來公司。”

    莫北輕輕吐出一口氣:“請她離開公司。”

    “可是……”秘書越來越小聲,“她是您的夫人,我們……”

    “告訴她我今天不回公司,讓她不要再等了。我現在不想被任何人打擾。還有,以後就算找不到我也不要再給任何其他人打電話。”

    電話掛斷後,莫北繼續吃東西,韓菁托著下巴瞅窗外,情景明明看起來和剛剛一樣,但氣氛卻變得微妙。

    沒過多久莫北就也放下了湯勺,帶著韓菁一起離開。

    接下來一天的時間韓菁和莫北都泡在了公寓裏。一個看書,一個看期貨。韓菁雙腿蜷在沙發裏,枕著莫北的腿,沒有一會兒就抱著抱枕變得昏昏欲睡。最後索性把書扔到一邊,揪住他的衣角,真的就睡著了。

    莫北一邊用手指梳理著她的頭發一邊用筆記本上網,時不時還觀察一下睡著後的韓菁眉頭是否在皺著,以便及時調整她目前枕頭的高度。

    一整天兩人的對話都很少,更沒有人提及幾天之後的婚禮。

    但不管時間在人的心中過得快或者慢,莫北和韓冰的婚禮終究還是會到來。

    兩人的典禮比之前江南與易寧的還要盛大。據說是韓冰的意思,處處都要講求完美,處處都要講求獨特,處處都要突出她自己的風格。

    客觀來講,韓冰今天十分漂亮。國際名師設計剪裁的白色複古婚紗,蕾絲頭紗半遮半掩,長長的花瓣型裙擺曳地,是張揚的華麗。

    韓菁開車到達現場的時候,正趕上新娘出場。眾人在鼓掌,臉上都掛著笑容。韓冰手捧著花束,微微低著臉龐,透過頭紗可以看到她的嘴角有一抹止不住的笑容,睫毛長而濃密,側臉明豔動人。

    韓菁乖巧地喚了聲“伯父伯母”,然後挨著莫家父母坐在第一排。剛剛落座莫伯母就十分心疼地攬了攬她的肩膀:“我的心肝兒喲,幾個月不見,怎麽就變得這麽瘦了?”

    莫伯父則假意斥責:“是不是最近又挑食了?”

    挨在韓菁另一邊的江南也湊過來插話:“伯父伯母,您倆就好好管教管教你們家這隻寶兒吧。我那天勸她多吃點飯,結果她把我從餐桌上轟了出去。”

    韓菁還沒來得及分辯,莫伯母就已經先行護著她:“瞧這話說的。我家菁菁那麽乖巧,還會轟你?一定是江南你說話錯誤,把菁菁惹惱了。菁菁,是不是呀?”

    菁菁的嘴角彎出一個笑容,挽住莫伯母的胳膊鑽進她的懷裏,順勢也把眼角滲出的一滴眼淚抹在她的衣服上:“就知道伯母對我最好了。”

    幾個人又低聲笑鬧了幾句,被莫伯父威嚴的一聲打斷:“牧師的祝言已經開始了。”

    韓菁從莫伯母的懷裏坐直以後,一直就垂著眼。祝言冗長的大段廢話,她聽得很有點心浮氣躁。江南中途飄過來一眼,看到她微微蹙著眉的神態,低聲在她耳邊說:“你是不是還特別討厭韓冰呀?”

    韓菁緊緊抿著唇沒有說話。

    “反正你是肯定不喜歡她。沒有關係,從今以後我跟你一塊兒也不歡迎她。”

    韓菁側過頭瞥了他一眼:“為什麽?她待人接物多有禮貌,還是你老婆的閨蜜呢。”

    江南露出一口大白牙:“是易寧的閨蜜又怎麽樣?我還是你小叔叔的閨蜜呢。”

    “……”

    江南換了一個幽怨的口吻:“不過你小叔叔很討厭,什麽話都不跟我說。”

    “……”

    韓菁擰著眉毛扭過頭,台上牧師正宣言到最後的階段,對莫北說:“你願意娶這個女人嗎?愛她、忠誠於她,無論她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

    牧師十分嚴肅而且專注,莫北看起來卻一直有幾分心不在焉。他的眼神漫不經心,黑色的眼珠左右掃過全場,路過莫家父母的時候,韓菁選擇了靠在座椅裏閉目養神。

    她不想看到台上站著的那一對人。

    又過了片刻,莫北低沉的聲音響起來,無波無瀾:“我願意。”

    祝言結束後,眾人紛紛祝賀。莫北一身亮銀灰色新郎禮服,漂白的收身襯衣,綴以紋飾的衣領花邊,人群中依舊挺拔英俊,豐姿翩然。韓菁握住欄杆,俯身把下巴擱在手背上,頭發一點點地從肩膀上垂下來,半眯著眼看韓冰挽在莫北的臂彎裏笑靨如花地一一敬酒。

    韓菁最近一直食欲不振,明知是心理作用,卻又懶得去調整。其實她已經連續兩天除了白水外沒有怎麽進食,隻在女傭苦口婆心威逼利誘下勉勉強強喝下了半碗小米粥。

    她喝粥的時候把女傭支了出去。她最近吃東西一直幹嘔,喝粥自然也不例外。可她又不想讓別人看到。

    敬酒到了韓冰那邊的親戚團時,有人在起哄要兩人喝交杯酒。莫北不置可否的模樣,捏著酒杯隻淡淡微笑。韓菁看到韓冰微低著頭笑得十足嬌羞,過了片刻見莫北沒有回應,小心看了他一眼,附到他的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麽,莫北靜了片刻,點了點頭,然後便交挽起她的手臂,兩人挨得極近,麵對著麵將小半杯酒一起喝了下去。

    酷烈的太陽底下,韓菁已經有些頭暈眼花。她無聲地趴在那裏,牙齒緊緊咬住嘴唇,咬出了淡淡的血腥都不自知。

    韓冰今天的笑容格外燦爛,她把捧花拋出去的時候,眼睛眨了眨,突然傾身過去親吻莫北的麵頰,然後低頭在捧花上親吻了一下,然後才高高地拋出去。

    莫北一直都在淡淡地微笑,他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的笑容,極少會大笑,極少會憤怒,更不曾哭過。保持著最佳的禮儀,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在牢不可破的笑容後麵。

    韓菁覺得這一刻很刺眼,卻又沒有資格去流淚。

    未婚的女孩子擁著擠著去搶捧花,韓冰眯眼瞧著花束從天而降,笑容留在唇角,然後回頭瞧了瞧趴在欄杆上懶懶散散的韓菁,笑容更加濃,連眼角都深深彎成了新月形狀,並且過了片刻才回過頭去。

    韓菁的臉已經快凍成了南極冰川。隻是她戴著帽子,加之陽光明媚形成了陰影,隻能讓人看到她繃起的下巴。

    江南不知什麽時候又鬼魅般竄到了她身邊,手指之間是一杯暗紅色與暗藍色交錯的雞尾酒。江南帶著笑意調侃:“寶貝兒,要喝一點兒麽?這個酒有點兒甜呢……哎哎,停!快停下!你怎麽全喝進去了?!”

    韓菁不等他說完就已經搶過他的高腳杯,並且一口氣喝了精光。看得江南簡直傻了眼,喃喃出聲:“菁菁,這酒精度數不小呢!莫北說你酒量不行,你要是一會兒醉了耍起酒瘋,我可該怎麽交代!噢我的天,我也真是,剛剛幹嘛要給你酒喝?”

    韓菁沒有理會他的言語,繼續懶洋洋地趴在欄杆上。她本就頭昏眼花,喝了酒後連胃部也開始跟著火辣辣地疼,額頭也開始冒出汗,不一會兒她捂著胃輕聲叫:“江南哥哥……”

    “什麽?”

    韓菁有氣無力地說:“我難受,頭好暈……”

    江南嚇了一跳:“這麽快?真的假的?莫北以前說你酒勁發作挺遲的呀。”

    韓菁這回沒有回答,而是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她確實是難受得過了頭——江南話音剛落,她眼前一黑,身體便軟軟地順著欄杆滑了下去。

    韓菁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原來別墅裏臥室的大床上。她的眼皮稍稍動了動,手立刻就被人包住,莫北的話很輕柔地在耳畔響起來:“菁菁?”

    韓菁一睜開眼睛,就對上了他的眼睛。莫北的聲音低沉好聽,身上的新郎禮服還沒有來得及換下,韓菁覺得微微硌到,低眼一看,才發現是莫北今天被韓冰戴上的那枚結婚戒指。

    她的眼睛開始有點兒氤氳,死死抿著唇不說話。

    “我們吃點兒東西好不好?”他用更加溫柔的聲音哄勸著她,“你想吃什麽,我親自去給你做,好不好?你瘦得都快趕上我了。”

    他的口吻帶著十足的溫柔帶著十足的誘哄,就像是有一雙溫暖的手拂過心尖兒,讓韓菁的注意力稍稍轉移。她雖然並不覺得這樣一直不吃飯是什麽大事兒,但聽到他溫柔的話,她又變得嬌氣了。

    “我不想吃。”

    “可是怎麽可以不吃東西呢?”莫北從女傭的手裏接過溫水,湊到她的嘴邊一口口喂下去,又說,“海鮮雞蛋羹好不好?”

    韓菁沒反對,莫北直接處理成默認。摸了摸她的臉頰,又回頭對女傭吩咐了幾句,才轉身出去了。

    莫北一出去,韓菁就把女傭打發走,自己縮回了被子裏。沒過一會兒門被打開,她撐開一隻眼皮看,發現是韓冰。

    於是韓菁又把撐開的眼皮合上,聽到韓冰在剛剛莫北的位置坐下來。沉默了片刻,她冷冷開口:“不要再裝睡了,我知道你是醒著的。”

    韓菁不予理會,韓冰兀自說下去:“韓菁,你說過你不會破壞我的婚禮。那現在你演這一出又是在幹什麽?不但想破壞婚禮,還想把明天的蜜月一起拆掉?你一石二鳥做得太卑鄙。”

    “我不是故意的。”

    韓冰冷笑出聲:“你以為我會信麽?”

    “你信不信關我什麽事?”韓菁蹙著眉尖睜開眼,聲音虛弱但氣勢依舊十足,“你現在最好立刻給我滾出這間屋子,否則我會讓你不但度不成蜜月,還會讓你滾出這座別墅。”

    韓冰愣了愣,很快嘲諷回去:“你打算怎麽讓我滾出別墅?說說看呀。莫家跟韓家聯姻關係剛剛建立,還處於蜜月期你懂不懂?你小叔叔如果現在離婚,損失慘重。他既然結了婚,就意味著你的分量沒你想象的那麽重。既然沒有那麽重,又怎麽可能會現在放棄五成的投資去單單為了一個你?你哪兒來的底氣跟我頤指氣使?韓菁,不論從哪方麵看,你最好都注意一下你的分寸。”

    韓冰雖然這樣說,卻還是站了起來,一邊看表一邊退出臥房。很快莫北推門進來,端著一盅雞蛋羹。蛋羹做得十分香滑可口,莫北把勺子遞到她的嘴唇邊,韓菁低頭聞了聞,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張口咽下。

    她吃得非常慢,溫熱軟滑的半固體被她咀嚼了又咀嚼才麵前吞下去。她現在最想做的事其實是找個無人的地方大哭一場,可是連這一點她都無法辦到。韓菁鼻頭發酸,一言不發,在莫北的眼神底下把蛋羹吃光。莫北替她擦幹淨嘴巴,韓菁又重新卷進自己的被子裏,翻過身背對著他,閉目假寐。

    房間裏很寂靜,可她知道莫北沒有走,睫毛動了動,過了片刻,輕聲開口:“你明天要和韓冰去度蜜月了嗎?”

    莫北頓了頓,探過身,把她額頭上的冷汗一一抹掉,慢慢地說:“你想讓我去嗎?”

    這次韓菁停頓的時間很長,她又往被子裏縮了縮,慢慢念出幾個字:“有什麽理由不去呢?”

    莫北沒有再說話。

    莫北最後還是和韓冰去了國外度蜜月,一共十天。走後當天,韓菁的胃口突然變得更壞,任何食物都不肯吃,就算吃了也咽不下去。她的幹嘔症狀嚴重,不說話也不吃飯,讓管家和家庭醫生都愁眉不展,幾乎快要急白了頭發。

    偏偏小公主威嚴又十足,既嚴禁所有人將此事報告給莫北和莫北父母或者其他有關聯的人,又堅持要回到自己的公寓。她倔強的脾氣一發作,連莫北都攔不住,更何況是管家和女傭。好說歹說,甚至是央求,最後勉強答應了她的第一條要求,但前提是她要住在別墅裏接受家庭醫生的治療。

    韓菁提出的條件她們打半折,她肯做到的也跟著打了半折。雖然繼續住了下去,卻執拗地不肯配合,一直反鎖在房中不肯出來,什麽話都聽不進去。家庭醫生所有的治療建議都被她幹脆利落地無視,她連續一周沒有去學校,臉頰愈發消瘦,最後她被勸得不耐煩了,甚至還摔碎了廚房裏幾乎所有的碗碟。

    莫北不在的這十天對別墅裏所有人來說都是度日如年。管家急得亂了章法,很想給莫家父母打電話,卻被韓菁發現,隻是被冷冷盯了一眼,她便不敢再自作主張。

    十天後,好不容易等到莫北和韓冰一起回來,已經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家庭醫生就像是從地獄裏剛剛被放出來一樣,那副好不容易重見光明的模樣讓別墅裏除去韓菁的所有人都感同身受。

    而韓菁則難得肯在眾人勸說下出了臥房,去花園懶怠地曬太陽。她聽到車子開進庭院的聲音,眼皮也沒有抬一下,隻是一下下地順著手心底下如意那長而光亮的狗毛。

    莫北再見到韓菁時的感受已經不能再僅僅用心疼來形容。她這十天來消瘦的速度比任何時候都要快,她的體重直線下降,手臂纖細,手腕處的血管清晰得觸目驚心。

    莫北在她腳邊蹲下來,韓菁黑白分明的眼珠終於動了動,手上的力道也突然加重,本來繞著莫北搖尾討好的如意突然“嗷嗚”了一聲,很快吃痛跑開了。

    莫北與她麵對麵坐下來,韓菁仰臉望著他,過了片刻,積聚了數天的淚水飽滿地湧上眼眶,一直一直在打轉,卻如何不肯掉下來。

    她揪住他的袖子,開口說了十天來第一句話。她的聲帶長久不曾打開,又哽咽得近乎疼痛,所以她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我不要再呆在這裏,我要出國。”

    第六章韓菁二十歲

    (一)

    韓菁斷斷續續病了一整個冬天。

    她並沒有病來如山倒,但卻是十足的病去如抽絲。幾天低燒幾天咳嗽幾天嘔吐,雖都不是什麽大病,但已經足以折磨得一個人馬不停蹄地消瘦下去。而因為韓菁斷然拒絕藥物治療,所以病情就愈發細水長流地蔓延下去。

    莫北幫她申請休學了一年,韓菁便整日縮在公寓裏看書看雜誌看電視,謝絕任何人探訪。有諸多想要借關心她的名義討好莫北的,自然被毫不客氣地擋了回去;然而最頭疼的卻是那些真正關心她的人。

    韓菁拒絕見到莫北。他第一次來察看她病情的時候,腳還沒有踏進臥室,就被韓菁用枕頭雜誌甚至是台燈給砸了出去。她也不想見到莫家父母,因為每次探訪時莫伯母總是會在最後長長地歎息一聲,那句歎息聲裏包含了許多複雜情緒。

    韓菁知曉她的意思。就算她已成年,在他們的眼裏還依舊是個孩子,依舊把她這次突發抑鬱症當成是因為她對莫北的過度依賴,依舊認為她現在生病的根源是因為與韓冰水火不容。

    莫家父母大概十分不理解她為什麽會這樣的排斥韓冰,排斥到讓自己得了抑鬱症,排斥到性情大變,變得淡漠又安靜。

    而大概除了她自己和韓冰之外,其他人都是這樣認為。

    所以數來數去,在韓菁這裏唯一獲得了進出豁免權的人竟然是江南。他憑借無敵的無害娃娃臉和看起來十足燦爛的笑容,很輕鬆就獲得了韓菁的召見。

    即使對著他,韓菁也極少開口說話。她每天就隻是窩在被子裏,要麽看書要麽上網,安靜得讓人總覺得假如稍稍錯眼就會看不到。

    江南哄人的方式和莫北不同。莫北是溫柔含蓄而又縱容的,江南則正好相反。韓菁不說話,他說的就很多。韓菁總習慣下巴趴在一塊地方一待就是一整天,江南每次見到都會不由分說拖著她四處在公寓裏打轉。

    韓菁雖然安靜,眼力依舊很好。可以很明顯看出江南是奉了莫北的托付才天天過來陪她解悶,然而她如今已經沒力氣也沒勇氣再去深究。

    不過江南倒是一人多用,除了可以聊天逗樂,還可以給韓菁抖出許多八卦。莫北曾經告訴她江南和易寧不和的事,江南較他更甚,不但八卦出了莫北和韓冰不合,還爆料了諸多陳年往事。

    但江南最討厭的一點就是他每次都在講到最關鍵的地方停下,然後眯眼露牙地笑著不懈重複同一句話:“想繼續聽下去麽?咱倆交換條件怎麽樣,我給你抖一條八卦,你和我開口說一句話。可不是逼迫你哦,哪怕一個字也行呀。”

    韓菁開始的回應是還給他一個十足不屑的眼神,但到後來敵不住誘惑,終於恨恨擰著他的胳膊點了頭。

    江南的話還是很有爆料點的。莫北和韓冰漸漸不和韓菁很早就看出端倪,但如果江南不提,她卻不知兩人的矛盾已經積深至此。

    “究根結底,你小叔叔跟韓冰最後能結婚,不過是兩家長輩催熟的結果。隻要兩家還有互相利用之處,就不會離婚。但反過來說,一旦沒用了,或者說莫家完全脫離了韓家,那這場婚姻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小叔叔本來對韓冰的印象其實還是很不錯的,所以中間分分合合許多次,直到最後選擇她訂了婚。不過韓冰表麵看起來雖然溫柔,背後使的門道卻太多,訂婚前就把你小叔叔所有紅粉知己都給鏟了個幹淨。本來這也沒有什麽,莫家的兒媳也需要有這種能力這種手段,再者你莫北小叔叔那時候也確實給幾個女人吵得煩不勝煩,韓冰正好幫了他的忙。”

    “但是韓冰疑心太重,剛剛訂婚那會兒沒有顯現,久了以後嫉妒心和猜疑心一塊兒膨脹,別人都以為她挽著莫北跟著他去公司是兩個人秀恩愛,就我能看出來那時候莫北特想把韓冰那條胳膊從他胳膊裏甩出去。你小叔叔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插腳他的工作,第二不喜歡的就是被人監視沒自由。然後特別不幸的就是韓冰兩樣全占了。”

    “並且韓冰太猜疑,單這一條就生生把她在莫北心理建立的好感給摧毀個幹淨。韓冰曾經派私家偵探跟蹤過你小叔叔,後來被你小叔叔發現,於是舊仇新怨一塊兒算,莫北一怒之下去跟你莫伯父提出要退婚。”

    “結果是你小叔叔被訓了個狗血淋頭。韓冰在外頭的口碑太好,你莫伯父就不聽解釋死活認定肯定是莫北不對,莫北又不好真說出韓冰做的那些出格的事,隻好忍下來,並且還得按照你莫伯父的吩咐去把韓冰給接回去。”

    江南說到這裏停住,拿眼神示意韓菁,意思是他的故事已告一段落,欲知後事如何,全憑她自己拿捏。

    韓菁擰起眉毛,一副相當不情願的模樣。但最後還是動了動唇,沙啞著說了一句話:“江南哥哥,你有講評書的潛力。”<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