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世界都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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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湛東番外(上)
<101nove.comhapter1
夏天一來臨,人人都煩躁。天氣熱得讓人生不如死,霍希音上午去送文件,剛走出辦公大樓沒幾步,連外衫都已濕透。
下午終於回了辦公室,她剛剛坐下來,同事小肖就碰了碰她的胳膊,遞過來一張至今,帶著滿臉的同情:“外麵特熱吧?出這麽多汗。這天氣悶得要命,也不下雨,憋都憋死了。”說著偷偷指了指隔壁的辦公室,一努嘴,“看見沒?一上午都罵出來四個了。現在那兒就跟火焰山似的,你等會兒去簽字什麽的千萬要小心,誰進誰死。”
霍希音愣了一下,反射性地問:“為什麽?”
“鬼才知道。”小肖撇嘴,“反正現在這位大爺心情很不爽就對了。前兩天小張還說見他在珠寶行買了戒指,難道是說求婚沒成功?”
霍希音抿唇一笑,正欲答話,就聽到隔壁辦公室的門再次被拉開,隨後便是一張英俊卻皺著眉的臭臉:“肖君麗,進來!”
霍希音看了看她那張哀怨的臉,默默地送給了她一個“你自求多福”的眼神,肖君麗默默地接受了過去,接著一扭身,便一臉大義凜然慷慨就義般走了進去。
再出來已是半刻鍾後。肖君麗重重坐回自己的位置,一張臉皺得就像個新生兒:“靠,搞什麽啊!他那名字起得怎麽這麽準確,陳遇沉鬱,臉沉得真跟塊冰似的。你是沒看到那雙眼,睜得就跟頭公牛似的,幸虧我今天沒穿紅色衣服。我是今天才知道單眼皮男人要是到份上了,原來也能把眼睜得像雙眼皮一樣大。靠,虧得我前兩天還誇他看起來多帥多含蓄來著,靠靠靠。”
霍希音順手把抽屜裏的一瓶王老吉遞了過去:“來,喝一瓶,降降火。”
肖君麗頓時哭笑不得,瞅了一眼緊閉的辦公室門,把頭埋得更低了:“我是說真的。這位帥哥今天肯定是受什麽刺激了。要不就是調派來半個月,如今終於把暴躁本性露出來了。天哪,千萬別是後一種,要真那樣就完了。”
霍希音笑,指了指她麵前的一疊文件:“你晚上不是還要去聽場音樂會?這麽多東西下班之前弄得完麽?”
肖君麗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被轉移:“啊呀,你不說我都給氣忘了。”
霍希音到底也被尋了一點差錯。臨近下班的時候她眼觀鼻鼻觀心地去交一篇新聞稿,結果被改得麵目全非。什麽格式不規範,措辭不準確,霍希音一聲不吭地聽完,再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時候已經過了下班時間。
霍希音在心裏歎氣,她就從沒覺得男人也能那麽囉嗦過。
把稿子修改完畢已是一個小時後,霍希音離開辦公單位一人去了影院打發剩餘的時間。不過那部贏得罵聲一片的電影,在男主角第五次拽出一副“因為我很帥所以我有資格狂”的表情後,霍希音對這部影片連同這位美貌的花瓶男演員的印象也終於從低迷的震蕩曲線裏歸了零。
霍希音忍住中途離場的衝動,終於在昏昏欲睡中挨到了最後。不到兩個小時的電影,竟然也會跟她今天下午在辦公室受訓一樣讓人難熬。
不過也有點成就感,她都沒想到自己的忍耐力竟然已經這麽好。
霍希音不到十點回了家,洗漱完畢正打算上床睡覺,卻在設定手機鈴聲的時候發現了一個未接電話。
電話是紀湛東打過來的,時間是半個小時之前。
那個時候她似乎是正在洗澡,霍希音歪著腦袋想了想,還是撥了回去。
“在做什麽?”
紀湛東居然接得十分快,但聲音卻比以往更為低沉,霍希音皺了皺眉,“正打算睡覺。你喝酒了?”停了一下又改了口,“喝多了?”
“隻喝了一點。”紀湛東的聲音帶著慣常的懶散,笑了一下,“真難得你還能在11點之前睡覺。”
“最近熬夜太多,今晚補眠。”
霍希音覺得兩人的對話實在有點無聊,卻又不能隻說了五句話就掛斷。但她確實又有些困,話題靜默下去,一分鍾內竟然沒有人再開口。霍希音迷迷糊糊地想,看來今晚紀湛東是真的有點醉了,這人平時最會不動聲色地展開話題,今晚竟然也會詞窮。
良久他又漫不經心地開了口:“今晚做了什麽?”
霍希音暗暗歎氣,越發肯定自己剛剛的想法:“看了一場爛電影。男主角沒你英俊沒你有氣質沒你有錢途,性格比你還差,情節發展也幼稚,怎麽看怎麽無趣。”
“唔,”紀湛東輕笑了一聲,“那它應該是部好電影,因為它終於讓你認識到了我的優點。”
這人喝醉了心思還是這麽會拐彎,霍希音實在佩服。偏偏紀湛東仍舊不放過她,拖著她慢吞吞地說著沒邊的話。到最後兩人基本都是困到一定的地步,然後兩邊的聲音都低了下去,霍希音握著發燙的手機,連自己是怎麽睡著的都不知道。
她睡到清晨的時候,突然在迷糊中一個激靈,才發覺自己前一天夜裏竟然沒有掛斷電話。周圍靜謐,霍希音猛然坐起,把手機放到耳邊,再聽那邊竟然依舊有沙沙的聲音,霍希音簡直無語,摁下紅鍵後重新躺下來,順便翻看了一下半個月內的日程計劃,於是更加無語,但實在敵不過困意的折磨,翻了個身,終於再次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仍是機械又不得不重複的一天。霍希音覺得自己實在燒包,沒變化的時候覺得生活平淡如水庸庸碌碌無所事事,有變化的時候又會抱怨改動太大太快,倉促得讓人始料未及。
人果然是最難伺候的動物。
不過今天陳遇的和顏悅色終於讓低氣壓的辦公室重新恢複了常態,第一個女員工膽戰心驚地進去,如沐春風地出來。第二個女員工小心翼翼地進去,笑容滿麵地出來。而第三個女員工,滿臉期待地進去,則完全是滿臉紅暈地出來。
果然是食色的年代,陳遇那張皮相不知為他加了多少分。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今天中午的茶水間更是成了茶話會一般,一群資深八卦婦女暢談無阻,霍希音從盥洗室出來,順便路過的時候,不小心也被塞了幾耳朵。
“以後要讓我天天看陳遇那張臉,我估計我可以接受天天加班,並且一個月可以有一天不給加班費。”
“你就這點出息啊?”
“你難道不是?今天女員工個個都精神振奮地跟那什麽似的,還不都是受了陳某人的影響。”
“好像今天晚上陳遇請客,你去不去?”
“當然要去,帥哥請客當然要給麵子。唉,你說為什麽不是定在明天呢?早知道我就穿得鮮豔一點,今天我就穿了一件黑色衣服,素得要命,連換都沒得換。”
霍希音嘴角抽搐了一下。她有點不厚道地想,相互有點熟悉之後再打一棒子給一甜棗,陳遇這麽做的效果可比在半個月前初來乍到的時候就開酒宴賄賂員工好多了。
陳遇振臂一呼,應者果真雲集。辦公室裏本來就女性居多,少數幾位男同事偏偏又都去了別處培訓,於是晚上的包廂完全成了爭奇鬥豔的舞台。一貫有點兒冷麵的陳遇同誌被這麽多異性包裹著,缺氧的滋味大概不大好受,拿著酒杯一直都笑得好不尷尬。
霍希音隔岸觀火,在一邊暗笑得幾乎抽了氣。看來陳遇還不夠一定老練,霍希音歪著腦袋想,這種情景若擱在紀湛東身上,肯定能遊刃有餘地做到不動聲色就片葉不沾身的境界。
包廂內的氛圍營造得一塌糊塗,八卦女們的魔爪終於伸向了當事人身上。一位美女員工媚眼如絲地湊上去,嘴巴距離陳遇的臉就隻差了十公分:“陳處長,你今天白天是不是說過,今天晚上我們想怎麽玩就怎麽玩,做什麽你都奉陪?”
陳遇估計是經過了半個晚上,對這句話差點沒悔青了腸子,此刻笑得頗不自然,半晌才擠出一個字:“是。”
“那請問,你結婚了嗎?”
陳遇笑得更不自然了,又過了半晌才點了點頭:“沒有。”過了片刻又說,“不過我有女朋友。”
一時間包廂裏竟然靜默了兩秒鍾。在座的未婚小女子們聽了他的話,估計心情狠狠地大起又大落了一番,此刻臉上紛紛色彩斑斕,有兩個甚至連笑容都快掛不住。
霍希音繼續好心情地作壁上觀。
美女也是過了半晌才問:“她也在t市嗎?”
陳遇點點頭:“前段時間剛從國外回來。”
“職業?”
“記者。”
“年齡?”
陳遇說:“這個問題不大好吧?”
“那姓名?”
陳遇猶豫了半晌,才說:“夏未央。”
霍希音臉上的笑容僵住,猛然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而陳遇依舊在笑,隻是已經明顯快要招架不住:“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那邊又重新熱鬧起來,霍希音卻隻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壓都壓不住。肖君麗湊過來,摸了摸她的臉,問:“你不舒服嗎?要不要緊?”
霍希音搖搖頭,拿起包站起來,衝她勉強笑了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在外麵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整理了思路走了回去。一進包廂,聚會竟然已經散了,肖君麗過來挽著她的手,說:“除了幾個離家近的,陳領導說要把剩下的女士們一個個地送回家,走吧。”
霍希音笑:“他那車子也塞得進去?我住的也不遠,就不擠你們了,你們先走吧。”
霍希音走在人群最後,她本來沒有喝多少酒,此刻卻覺得腦筋轉不過彎來。她有一點心不在焉,沒有注意到腳下的路,而那雙嶄新又不舒適的高跟鞋又沒能很好地給予支撐,於是中間一個踉蹌,霍希音差一點摔倒,幸好這時有一隻有力的手及時地扶穩了她。
那隻手幫她站穩後卻沒有很快收回去,霍希音很快就聽到了一個清涼悅耳卻又熟悉無比的聲音:“你喝酒了?”
紀湛東此刻正低著頭慢悠悠地看著她,眼角微微挑起,看起來心情還不錯。他穿得隨意休閑,估計也是從某個包廂裏出來。霍希音向他身後一看,果然站著好幾個衣冠楚楚又目不斜視的精英。
他回頭對那幾個人說了幾句,那些人便先行離開,臨走之前衝著霍希音微微笑著致意,霍希音也以無比標準的笑回了過去。
紀湛東問:“你怎麽在這兒?有聚會嗎?”
霍希音點頭:“單位組織的,剛散。”
他的唇角勾了個漂亮的笑:“那走吧,送你回去。”
其實隻有十分鍾的車程,但前方似乎發生了一樁車禍,急救車和警車在最前麵,後麵跟了一條長長的車隊。
霍希音眯著眼看過去,陳遇的車子竟然也夾在車流之間,進不得退不得,和它的車主人剛才在包廂的處境一樣尷尬。
紀湛東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霍希音解釋:“副處長的車子,剛剛說要送一幹女士回家,照現在這情況,估計心裏急得不行了。”
“你前兩天不是說領導新換了人,是他麽?”
“是,陳遇,一位帥哥領導。”
紀湛東微微一怔:“陳遇?”
霍希音看了他一眼:“又是你認識的?”
“確實是見過一麵,”紀湛東清咳一聲,淡淡地笑,“不過不熟。”
又過了五分鍾,車子終於緩緩地前行。紀湛東說:“你前陣子不是說要學車麽,學得怎麽樣了?我最近空閑時間不少,可以幫你練練車。”
“不怎麽樣,我現在也就勉強會了起步和倒車。”
“多練習就好了。明天周六你有空嗎?我陪你去郊外上上手。”
紀湛東就是有這樣的本事,明明總是一副不上心的模樣,卻偏偏又能事事記得很清楚。霍希音自己都不記得跟他提過新副處上任的事,想不到他至今都沒忘。現在又是這樣,紀湛東明明上一次陪她練車還是在兩個月前,真難為他記得比她還牢。<101nove.comhapter2
霍希音和紀湛東第二天去了郊外練車。但他們出門又是不順,繁華地段堵車嚴重,清淨地段又連續遇到紅燈,一路上走走停停,霍希音幾分鍾內姿勢換了不下五次,早已隱隱的不耐煩,而在看到紀湛東那副自始至終就沒變過的淡定又從容的模樣後,就更加覺得不耐煩,最後索性撐住車窗,閉目假寐。
後來她隱約記得自己前幾天似乎是把一本雜誌隨手扔到了車上的儲物櫃裏,抽出來看了兩眼,結果又重新扔了回去,繼續閉目假寐。
紀湛東輕輕笑了出來:“至於麽?這才十幾分鍾的路程,你就煩成這樣,連本雜誌都看不下去。”
“我隻是覺得雜誌不對我胃口,除了封麵上的建築挺漂亮,其他地方恕我眼拙,實在是沒看出來什麽好。”
“那座歐式建築?你不是一向喜歡海邊別墅的麽。”
“現在不喜歡了。”霍希音閉著眼感覺到車子再一次降速,心中更加鬱悶,“我現在喜歡的是歐式風格,越浮誇越好,最好是中看不中用的那種。”
到達郊外已是一個小時後。這輛用來練習的車子成本價太高,霍希音開得有點小心翼翼。紀湛東坐在副駕駛位上,悠閑的模樣和她簡直形成了強烈對比,偏偏他還在一邊調侃:“你現在這模樣就像是要舍生取義。放鬆,又不是赴刑場,這麽緊張幹什麽?”
霍希音扭頭:“不要分散我注意力。”
開車不輕鬆,霍希音很快就累得胳膊酸。加上她又緊張,連脖子都開始疼。最後她把車子停下,胳膊支在方向盤上,幽幽感慨:“當初沈靜表姐學車,沒一會兒就嚷天壤地喊累,我當時還奇怪她怎麽突然變嬌氣了,那麽舒適的車子竟然還說難受,現在我終於懂了。”
紀湛東說:“你表姐還會開車?我從認識周臣一家以來就沒見你表姐碰過方向盤,一直都是周臣當車夫。”
“那是因為她學完之後就後悔了。說能者多勞,會開車就意味著以後要開車,開車多受罪,還是坐車來得舒服,所以她拿到駕駛證之後就把它扔到了一邊了。”
紀湛東淡淡地笑:“那你為什麽學車?”
霍希音瞟他一眼:“因為我自力更生,而且我比她勤快。”
後來開車的時候她漸漸放鬆,終於能勉強做到不歪斜,而且倒車五次,全部開進了預定的範圍。紀湛東抱著雙臂輕輕地笑:“嗯,開得不錯,請繼續。”
但是他在說了這句話後,霍希音就再沒了好運氣。她在嚐試轉彎的時候把車子拐進了水窪裏,又在倒車的時候刹車不及時,車子撞進了半人高的草叢,接著便聽到外麵嗤啦一聲響,明顯是車子被刮花的聲音。
霍希音一下子就沉了臉,轉頭看向紀湛東,他卻依舊眉目不動,甚至連抱著雙臂微笑的姿勢都沒變,隻是衝著她揚了揚下巴:“開出去吧,在一堆雜草裏停著像什麽話?”
霍希音無語,拿這種車子練車,而且是讓她這種白癡新手練車,明顯就是揮霍。偏偏紀湛東依舊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甚至在看到她鬱悶的表情後笑意更深:“真沒什麽,我當初學車的時候還報廢過一輛車呢,你這算什麽。”
“真的?”
“假的。”他低頭看了看表,忽然衝她微微彎了眼,“換位置,我來開,帶你去吃點好吃的。”
紀湛東顯然對這裏的地形十分熟悉,他們走的路程並不長,但中間有一段路經過很多小巷,車子靈活地在狹窄的道路中間七拐八拐,霍希音看著都頭暈,卻也不曾見他猶疑。
到後來路況又漸漸柳暗花明,車子最終停在了一處空曠的野外。霍希音向車外望去,竟然是一群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大概是聽到了他們這邊的動靜,此刻全部扭過頭來,齊齊地看著他們。
霍希音看了看他們手裏的鍋子和烤肉架,問:“你說的好吃的就是燒烤?”
紀湛東挑眉看了她一眼:“有問題?”
她對食物又不挑,自然沒什麽問題:“你什麽時候要求變低了?燒烤竟然還能被你說成好吃,真是難得。”
“其實我隻是覺得我燒烤的手藝還不錯,”紀湛東想了想,一副回味的模樣,“至少還算夠得上好吃的級別吧。”
他把“我”字咬得十分重,霍希音看著他,涼涼地說:“你還真是子不嫌母醜。”
紀湛東牽著她的手走過去,遠遠就聽到一個調笑的聲音:“兩位,我們都快吃了一輪了,你們怎麽才來?”
這語氣,這調調,霍希音順著聲音看過去,果然就是周笑非。唔,身上還粘著一個美女的周笑非。
紀湛東的這位發小,她實在印象深刻。姿態永遠是玩世不恭,上衣絕對不會完整地係住所有扣子,頭發卻總是打理得井井有條。霍希音記得他在見到她的第一麵便笑著說:“霍希音是麽?是珍惜光陰的惜陰還是大音希聲的希音?不過哪一個都比那什麽湛什麽東好聽多了。”
周笑非說得隨意,且笑容和煦,很能讓人放鬆下來。而他在轉向紀湛東的時候就更加隨意,甚至是帶了幾分玩笑:“我對霍小姐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
紀湛東當時抿了口紅酒,沒什麽表情地看著他:“你這是從幾十年代翻出來的見麵語,俗,簡直俗不可耐。”
周笑非倒也不生氣,依舊笑意盎然,還帶著幾分事不關己的清閑:“俗就是實在,難道你沒聽說過?”
一時間場麵熱鬧非凡。霍希音眼前人頭攢動,自己也立刻將微笑及時擺好,步幅跟著也及時變小。紀湛東明顯是注意到了她這些變化,後來燒烤的時候他在她耳邊低低地笑:“我怎麽從來就沒見你在我麵前這麽溫柔過。”
他擺明了是說她在裝。霍希音麵無表情地睨回去:“我再會裝能裝得過你麽?若論天下‘裝’字第一號,舍您其誰?”
紀湛東這下笑得嘴角都彎了起來,清咳了一聲,聲音裏卻依舊帶著止不住的笑:“嗯,沒錯。所以說咱倆是天生一對。”
聚餐氣氛很是隨意,男男女女都認識,男士們忙著拆台,女士們就安靜地聽著男士們拆台。周笑非在對麵笑得一臉風情萬種:“我說親愛的紀總,紀董,紀兄台,紀先生,你這速度也太快了,我出去不到三個月,回來就聽說你倆訂婚了,除去出差未歸的習進南,全場的所有人裏麵可就數你們效率最高。”
紀湛東看了一眼掛在他身上的明眸皓齒的美女,清清淡淡一笑:“出國流放三個月,回來你倒還是半點沒變。”
周笑非露出一口潔白牙齒,笑得格外不懷好意,“你倒是變得不少。”說罷忽然將目光對準了霍希音,“霍希音同誌,你是不了解他以前的那些情史,簡直比中華上下五千年還要來得曲折精彩。我跟你講,以前有個特漂亮的女孩子,唔,就和你一樣漂亮,跟紀湛東從大一就開始交往,一直到前幾年……”
“你行了啊,”周笑非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紀湛東打斷,“我是中華五千年,你不就是一部宇宙成形史?從剛出生開始就喜歡親人,越好看的人越喜歡親,小時候還抓住幼兒園老師的手不放,最重要的是人家還是個男老師,這事是不是你幹的?別想抵賴。”
“咳,你這是在轉移話題。我就隨便說說,你怎麽這麽心虛啊?我也就隨口說一下,你大學的事我又不大了解,我說你是不是還對某個人印象深刻呢,難不成到現在都念念不忘?”
“別想著離間我們。”紀湛東一臉似笑非笑,依舊是慣常的慢悠悠的語氣,卻是堅決不上套,“我還不知道你,如果我說還記得,你是不是跟著要說我多情?如果我說不記得了,你後麵是不是又要說我薄情?”
周笑非哈哈大笑:“差不多差不多,吃東西吃東西。”
霍希音這頓飯吃得很是愜意,單是這些男士們針尖對麥芒的對話,也能當成開胃菜聽得津津有味。而且她甚至是隻需動口不必動手,隻因為她剛剛燒烤的時候不小心燙傷了手,紀湛東便自動自發地把所有複雜的流程都承擔了過去,隻留給了她源源不斷的烤肉。
但那個時候霍希音明明是看到他正和周笑非你來我往地見招拆招,沒想到他竟然還會注意到她這邊的突發小狀況。他幫她清理燙傷的時候,霍希音低聲問他:“紀湛東,你一心二用的本事練了多久?”實在是太爐火純青。
想不到這人竟然連頭都沒有抬,而且就連口氣都是淡淡的:“這還需要練麽。”
下午的時候一群人一本正經地去釣魚。男士們一個個把魚線甩出去,姿態倒都十分從容優雅。霍希音很少能夠看到這樣眾美男齊聚釣魚的壯觀景象,此刻一邊握著魚竿一邊看著周圍這一派的賞心悅目,心想,假如他們都釣不上魚來,單單當成一景來看,倒也不枉揮霍了一下午的時光。
但是沒釣上魚來的卻是她自己。霍希音正襟危坐了一下午,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向魚竿上捏魚食,然後甩出去,被魚兒吃掉並逃跑後再收回來,然後再向魚竿上捏魚食,然後就再甩出去,如此循環往複,幾乎沒了終止。
反觀紀湛東,懶散自在到近乎心不在焉,大魚小魚卻都一條條地送上了門來,並且爭前恐後,搖頭擺尾,讓霍希音羨慕得幾乎咬牙切齒。
其實在場的其他幾位女子大都也同她半斤八兩,但霍希音就是覺得十分無奈,而當後來紀湛東放下自己的魚竿過來幫她後,她更是無奈到要開始懷疑這些魚的性別了。
紀湛東在她身後幫忙的時候,那些魚便很快上了勾。紀湛東一離開,那些魚便很快又沒了影。
霍希音簡直想撞牆了。
後來在回家的路上,紀湛東終於忍不住,在霍希音淩厲的目光下還是笑得十分不客氣:“太能耐了親愛的,人家不都說新手是最能讓魚上鉤的麽,你怎麽就反著來?”
“誰說的,”霍希音忍無可忍,冷冷地看回去,“這些小魚我從來都看不上眼,我早就釣上來一條金龜呢,並且還是願者上鉤的那種。”
紀湛東大笑,連連點頭,“這話倒是沒錯。”說完勉強收斂住笑容,微微側過頭看著她,“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他明明說得戲謔,笑意卻又清湛,仿佛一本正經。霍希音嗤了一聲,正要回嘴,一眼瞥到前方路況,又忽然一笑:“紀湛東,快紅燈了。”
不過顯然已經晚了,車子早已大喇喇地直闖了過去,四麵八方的車照燈立刻筆直雪亮地射了過來,晃得人眼睛都快睜不開。霍希音側頭眯眼擋住前方的燈光,無意中瞟到紀湛東,這人收斂了笑,但依舊還是那副淡定的模樣,淡定地轉彎,淡定地超車,淡定到讓她幾乎就要懷疑這種違紀行為對他來說都已算是習以為常。
“這隻是我今年第一次違紀,所以霍希音小姐,請收回你的眼神。”紀湛東突然騰出一隻手,把她的腦袋轉到了正前方,“你那眼神讓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惡人,並且罪孽深重。”
霍希音直嗤他:“反正你也的確算不上什麽善人,多看兩眼又怎麽樣。”
她說完才發覺有點不對,悔得差點想咬舌頭,抬頭一看紀湛東,那人的唇角果然已經可疑地揚了起來,偏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然後笑得要多含蓄就有多含蓄:“我可以當做什麽都沒聽到。”<101nove.comhapter3
霍希音和紀湛東的相處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簡單而規則。默契地不相互過問過去,也不追究將來,沒什麽波瀾,但確實在一點點按部就班地發展。
有的時候霍希音自己也疑惑,明明她這種脾氣這種容貌,在他的圈子裏肯定是一抓一大把,而品德容貌皆在她之上的,也肯定是一抓一大把,為什麽單就偏偏是她?
後來她把這個想法說給沈靜聽,聽得沈靜直嗤她:“少整那些有的沒的,我和周臣原來還不認識呢,你見過夫妻裏有幾個是青梅竹馬的?見到了就是見到了,我給你親手操辦起來的鴻門宴,難道就是為了讓你在這兒無病呻吟的?”
霍希音涼涼地看回去:“原來您也知道那是鴻門宴。”
她第一次見到紀湛東,就是在兩年前周臣夫婦舉辦的那場宴會上。
那天於她來說本就不是什麽好日子,偏偏一整天又都在走黴運,霍希音晚上去宴會的時候心情極糟糕,甚至有點失魂落魄,加上又從沈靜眼神裏看出了一點不懷好意,於是還沒等沈靜說話她便尋了個由頭,獨自找了個休息室躲了進去。
她在休息室裏用發呆消遣時間,這種地方這種燈光,耳邊是大廳裏隱隱的喧嘩聲,她獨自一人,尚未褪色的往事又一次一點點展開,一種孤單感覺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湧了上來,霍希音捂著雙眼,一下子就淚流滿麵。
梨花帶雨這個成語真要演繹起來何其困難,霍希音自認是沒有那個本事,她伏在房間的沙發上,無聲地哭得一塌糊塗。眼睛被淚水浸泡,幾乎就要睜不開。
後來她終於漸漸好一些,打算去趟盥洗室收拾一下,但她哭得雙腿發麻,走得跌跌撞撞,在一個拐彎的地方沒有留神,便一下子就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她那天哭得連大腦都有點短路,眼睛雖睜著,可卻迷蒙又迷茫,根本不知道麵前是哪路人物。霍希音愣怔怔地看著他,眼裏布著淚水,她那副表情在紀湛東眼裏看來大約十分好笑,她至今仍舊記得紀湛東當時的動作——他微微彎下腰,慢悠悠地看著她,眼裏甚至是依舊帶著笑意,接著那隻修長的手便伸到了她的麵前,而指尖是一方素淨的手帕。
“不要哭。”
簡單的一句話一個動作,由著一個陌生人做出來,在那個時候,對於忐忑煩躁的霍希音來說,竟然是莫名的安定人心。
但她沒想到後麵的狀況會那麽尷尬。她整理了妝容從盥洗室裏出來,隻走了沒幾步,就突然被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沈靜抓住,然後一直一直向大廳裏拖:“得了空就沒人影,跑得比兔子還快,找了這麽久才找見,剛去哪兒了?該打!”
沈靜的話還沒說完霍希音就已經再次被拽到了大廳的人群裏。而她再次抬頭的時候,眼前就驀然出現了一張陌生卻又算是有點熟悉的俊臉。
多麽狗血又惡俗的開始。霍希音被沈靜暗地裏挾持著,全身僵硬地站在宴會大廳華麗的燈光底下,努力讓自己彎出一個微笑來,然後伸出手微微致意:“你好,我是霍希音。”
霍希音每次回想起這一幕都有種想撞牆的衝動。那天她的反應絕對是超乎尋常的差,偏偏紀湛東還擺出一副“我沒見過你我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彎起,笑意柔和,眉目沉靜,純良又無辜,看起來甚至不帶一點的世俗氣息。
實在是裝得厲害。
霍希音後來問他:“你當時看我的笑是不是覺得特別假?”
紀湛東想了想,又想了想,不動聲色地挪離她一米遠後才點了點頭,甚至嘴角還帶了一點可疑的笑:“嗯,不是一星半點的假。”
霍希音氣得想掐死他。
周日無事,沈靜晚上的時候叫了霍希音去吃火鍋,兩人吃得酣暢淋漓,話題扯到南北東西,沈靜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再也合不上:“一想到你十個月之後要嫁人,我現在想想怎麽有種要嫁女兒的感覺呢?心肝兒疼得跟掉了一塊兒似的。”
霍希音夾筷子的手抖了一下,豆腐差點就掉了下去:“表姐,別用這種肉麻的調調跟我說話,我又不是周臣,我不習慣。”
“滾。”沈靜笑罵,“我是說真的。我突然有點後悔了,怎麽當時就會把你介紹給紀湛東了呢,男人長得太好看了缺乏安全感,太有銀子了也缺乏安全感。跟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正好相反,挑男人找個差不多就行,太耀眼的東西就跟太陽似的,還是遠遠看著比較好,近了容易刺瞎了眼。”
“你當初可不是這麽說的,有錢有權有貌有品,也無不良嗜好,整個一完美,而且兼容性也好,脾氣就跟海綿似的,吸收指數特別強。這不是你當時的原話麽。”
“我現在發現這世上最缺少的就是完美,它幾乎不存在。”
霍希音終於抬起頭來看她:“表姐,你最近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一周不見,你怎麽從空穀小百合變成了沙漠仙人掌,到處紮人?”
“有嗎?那估計是最近《第二性》看多了,我也快成了女憤青了。”
沈靜想了想,猶豫了好幾下,終於還是說:“我跟你說件事,你千萬要有心理準備。”
霍希音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說:“那你還是別說了,比起慢性折磨,我更比較喜歡一刀來個痛快。”
“我怕那痛快你承受不住。”沈靜定定地看著她,“我前天下班看到夏儀和夏未央了。”
霍希音的手一頓,半晌才又慢悠悠地說了個“唔”。
沈靜接著說:“看她們那姿態,好像還挺悠閑。夏未央旁邊還跟著個男人,看起來兩個人還挺親密的。”
霍希音說:“我覺得今晚的鴛鴦鍋還不錯,夠辣夠味,吃得很爽快。”
沈靜說:“夏儀還是那副德行,我越看越看不下去。她不應該叫夏儀,她應該叫下流。她不是應該在l市嗎,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霍希音說:“這個豆腐真難吃,幾乎是我吃過的最難吃的了。我們本來應該點一盤小份的。”
沈靜說:“其實我看著夏未央那副溫婉賢良的樣子,我是真懷疑,這樣的女兒怎麽會有那樣的媽,那樣的母親怎麽會生出這樣的女兒來?希音,我對不起你,我雖然不喜歡她,但是我也不討厭她。你說為什麽呢?難道就因為她跟你長著一張相似的臉?”
霍希音說:“這的刀削麵也不錯,還可以。”
沈靜終於忍無可忍,一拍桌子,怒喝:“霍希音!”
霍希音也終於再次抬起頭來看她:“好吧,我保持沉默。”
沈靜的手指曲了又伸,伸了又曲,最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兩隻手指在她麵前搖搖晃晃:“都兩年了,我一提她們你的反應還是沒半點長進。希音,不是我說你,你當初真是太讓著她們了。霍宅歸在霍長清名下你搶不走也就算了,怎麽連小姨留給你的東西你都不好好利用?你爸的公司也不小,你就這麽任由著夏儀搞得烏煙瘴氣?”
霍希音頓了頓,深深吸了一口氣,話依舊還是慢吞吞的:“否則我要怎麽辦?易主之後再易主嗎?我同樣也不是搗鼓公司的料。而且,霍家的謠言已經夠多了,我可不想再添上一條為了死人的財產第三者和正房女兒大打出手的醜聞。”
“……”沈靜估計無話可說了,半晌才擠出一句話,“算了,反正照現在這趨勢,你爸的公司……哎,霍長清在地獄裏如果真有知的話,真不知道他會怎麽想。不提這個了,吃飯吃飯,下次單請你吃刀削麵,吃死你算了。”
霍希音粲然一笑:“幹嘛非下次,你現在再多叫一盤我也不介意。”
飯飽之後兩人一起在街上閑逛,清涼的風挽起兩人的長發,沈靜挑了一張長凳坐下,看著前麵的高樓林立,忽然幽幽地輕歎了一聲,聲音似遠似近,飄飄渺渺:“我這兩天忽然想起了大學一位導師說的一句話,人生就是一個大悲劇套著許多小悲劇。爭來爭取沒完沒了,估計到最後連自己爭的是什麽都忘了。爭什麽爭,爭到最後連自己都剩不下。”
霍希音在一邊聽得毛骨悚然:“你和周臣吵架了?還是工作不順了?要不就是婆婆又挑刺了?咱要不去那邊有路燈的地方坐著吧?你這樣讓我覺得有點兒恐怖。”
“你是不是覺得我說得特滄桑?”
“我覺得你這是鬼故事的前戲。”
沈靜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行了,不嚇你了。你這丫頭就是太能悶,在我這兒好歹還跟個林黛玉似的,出了門就跟個薛寶釵似的,真不知道你跟紀湛東在一起的時候是什麽模樣。”
霍希音趕緊岔話題:“你冷麽?我覺得有點涼,要不咱打車回家吧?”
沈靜飄過去一眼,一指頭戳過去:“小樣兒,轉移話題也不用點高明的話。本來還想跟你說說……算了,現在天也晚了,你既然不想提,那就回頭再說吧。”<101nove.comhapter4
第二天上班,下午的時候霍希音去找陳遇簽一份文件,屋內空氣正常,過程順利,霍希音在心裏本來輕輕舒了一口氣,卻在即將退出來的時候被他叫住。
陳遇沉吟了一下,看著她說:“我前段時間隻以為你和未央長得像,前兩天才知道你和她原來是姐妹。你今天晚上有空嗎?三個人一起吃個晚飯怎麽樣?”
霍希音愣了一下,依舊是笑,聲音卻一下子冷了幾分:“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有事。”她也不算在騙他,她今天晚上的確是要和紀湛東去一個宴會。
“那明天呢?”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夏未央的意思?”
陳遇停了停,回答:“未央的意思。”
霍希音點了點頭,笑容卻越來越冷:“那請你轉告她,隻要是她,我一直都沒空。”
“等一下,”她正要退出去,又再次被他叫住,陳遇看著她,慢慢地說,“你們兩人不合,這可以理解。但是畢竟冤家宜解不宜結,我知道今天這樣問你有點唐突,但未央是真心誠意,還是希望你仔細考慮一下。”
霍希音盯著他,微微動了怒,表麵卻仍舊隻是在靜靜地笑:“那就再請你轉告她一句,真心誠意換不來我死去的母親。您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去工作了。”
她也不等他回答,兀自打開門,出去。
霍希音一直到下班都還有點心不在焉,紀湛東來接她的時候,霍希音在車上一直歪著頭看窗外。紀湛東看了她一眼,輕輕地笑:“這兩天除了見你繃著臉就是麵無表情,誰這麽大能耐,還能給你氣受?”
霍希音回頭看了他一眼,動了動唇,終究還是一個字都沒說,又是直接看窗外。
“親愛的霍希音女士,”紀湛東伸手過來,不輕不重地在她的耳垂上捏了一下,“說點話成麽?你這樣我都快沒轍了。”
霍希音忍了忍,終究還是笑了出來,看著他說:“昨天沈靜表姐說,好看的男人不能要,有銀子的男人也一樣。尤其是像你這種還長了一雙桃花眼的,多情又薄情,就更加危險。”
紀湛東莫測高深地瞥過來一眼:“最後一句也是你表姐說的?”
霍希音看著他,表情很認真:“是。”
“說謊。”他的手移到她的鼻子上,又是一捏,“你表姐前兩天還跟周臣說,如果他長了一雙像我這樣的眼,她絕對不會考慮那麽久,肯定當時就嫁給他。”
“……”霍希音把他的手拿開放到一邊,“好吧,是我說的又怎麽樣。我昨天突然就想不通了,我當初怎麽會答應和你結婚,你這雙桃花眼,如果按照算命先生那種玄乎其玄的話來說,就是和很多人將有著或者曾經有著顯而易見而又難以揣摩的關係。”
紀湛東哼笑了一聲:“照你這麽說,長著桃花眼的男人們就都找不到老婆了是麽?”
霍希音無視他:“紀湛東,你以後有了外遇一定要告訴我。”
“這是什麽話。”紀湛東的手再次伸過來,在她的臉頰上重重一捏,“我怎麽可能會有外遇。”
晚上的宴會照舊沒什麽新意。紀湛東總是有著各式各樣的宴會酒會和聚會,名目繁多,無窮無盡偏偏又無聊透頂。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如果霍希音不來,紀湛東也不會強求。如非必要,也不會總叫上她陪同。而她上一次和他去一場晚宴,似乎還是在一個多月前。
從小到大,霍希音一直沒對這些以各種名目操辦起來的聚會產生過什麽興趣,如今依舊如此。這裏的精英已經升級為人精,不夠純善卻也不夠陰險,誠意薄弱,清白不足,與其說是什麽慈善晚宴,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場麵具舞會。霍希音挽著紀湛東的胳膊走了一圈,無聊沉悶的感覺升上來,壓都壓不下去。這種千篇一律的壁花工作,果然就不是她的強項。
於是霍希音便分外佩服紀湛東這份以假亂真到無可挑剔的本事。明明是同樣的百無聊賴,他紀湛東就能把一個好看的微笑自然維持十分鍾,不管對話有聊無聊,他都能平靜而專注地傾聽,耐性極佳風度極佳修養極佳,於是理所當然地贏得了眾人的讚許以及各式美人各式不動聲色的投懷送抱。
他倆好不容易從一位善談的長輩那裏脫身出來,四下無人,霍希音拽了拽他的袖子,低聲說:“紀湛東,我真是同情你。如果讓我每天和這些人打交道,我覺得我的情商肯定得幹枯掉。”
他淡淡地笑了出來,清咳了一聲,反手握住她的,語氣調侃,表情則更是戲謔:“假如你把不喜歡的人的臉都想象成一張張紅色人民幣,你就會覺得其實這種交談也不是特別乏味。”
“……”
後來他們又去拜見晚宴的主辦方,霍希音一見便覺得那人必定是個話簍,而事實證明也確實如此。偏偏紀湛東待人的態度又一直是一成不變的微笑微笑微微笑,表情淡然還沒有棱角,他這副姿態似乎給了那位主辦方莫大的勇氣,於是兩人的話題從當日的天氣談起,而後便像中國鐵道般綿延到了各個方向。
霍希音一直保持著微笑傾聽的姿態,隻覺得臉幾乎都僵硬成了一個標準麵具。那位主辦方講的笑話冷到了極點,霍希音自己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她在百無聊賴之中覷了一眼紀湛東,他卻依舊是耐心傾聽的模樣,溫和清雅,臉上掛著的那點笑容簡直比她自然了一百倍。
後來他們終於遠出了那位主辦方的視線,霍希音輕輕舒了口氣,一抬頭,卻見到紀湛東也輕輕舒了口氣,然後他伸手摸了摸領口,想了想還是放了下來,並且麵無表情,一言不發。
霍希音樂不可支,真難得還能看到他有這麽一副不耐的模樣,此刻很有一點幸災樂禍:“我看你倆剛才聊得似乎還是挺進行的,話題扯出去十萬八千裏,什麽都能說上兩句,怎麽現在就這麽不耐煩了?”
紀湛東低頭看著她,明顯是沒好聲氣,突然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食品區,對她說:“你知道那排一共有多少酒杯麽?二十一隻。”然後他又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花瓶,“你知道那裏麵一共裝了多少朵花麽?四十五隻。如果再和他聊上五分鍾,我還能把那邊窗簾上的流蘇數目報給你。”
霍希音笑得更加厲害:“你剛剛不是還說可以把不喜歡的人的臉想象成一張張紅色人民幣麽?現在就覺得無聊啦?”
紀湛東扶了扶額頭,輕歎一聲:“做人果然不能太鐵齒。誰讓剛剛那位是張偽幣,我又能有什麽辦法。”
霍希音覺得自己今晚運氣背到家。喋喋不休的紳士們遭遇了一重又一重,霍希音總算被磨沒了脾氣。她在又一次交談完畢後終於不厚道地撇下了紀湛東,提出要自己去走走。滿眼的衣香鬢影華而不實,她連笑容都快擺不下去。
她記得大廳前麵有一處噴泉,水花激濺,涼爽而安靜。霍希音慢慢踱到那裏,一人坐在涼椅上走神了好一會兒,忽然聽到身後有一個女聲響起,帶著一點沒有料到的意味:“霍希音?”
她的動作一頓,慢慢回頭。
霍希音沒想到麵前的人會是夏儀。她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雙臂已經合抱到了胸前,她的注意力已經很久沒有這麽集中過,霍希音眯著眼看著麵前這張未見滄桑卻讓她極度討厭的臉,感覺是說不上來的如鯁在喉。
時隔兩個春秋,夏儀依舊保養得宜,全身上下是當季最時尚的主流品牌,而且妝容精致,幾乎看不出真實的年紀。
她倒是把遺產揮霍得十分到位。
若是擱兩年前這樣看到她,霍希音相信自己肯定不會像現在這麽冷靜。看來時間的確是一劑良藥,把她的自持力和對夏儀的憎惡感覺一並加深加厚。
霍希音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一聲不吭。
看來夏儀也沒想到會是她:“真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她突然笑了一下,目光也是緊緊鎖著她,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感情,“我是不是該改口,叫你一聲準紀太太?”
霍希音皺了皺眉,還是沒有說話。
夏儀從上到下地打量她,看得霍希音渾身都不自在。然後她收回視線,嘴角揚起一個諷刺的弧度:“這麽貴重的手袋,紀湛東倒是真舍得。”
霍希音眉目緊蹙,抬腿就走,卻在路過夏儀身旁的時候被她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手腕,霍希音動作不大地甩開,一抬頭,正對上夏儀那雙嘲諷的眼:“隻說了兩句話而已,你怕什麽?”
霍希音清清冷冷地笑:“我跟你無話可說,我隻是怕浪費時間。我也不想和你廢話,這裏是宴會,我同時也不想和你起衝突。你想撒野霍宅裏有許多寶貝可以砸,砸完了你還可以用霍長清留給你的那些錢買了再繼續砸,再用完了,還有公司的那些股份,你可以賣掉,隨便你怎麽辦。但我不想看到你,夏儀,你把我當成陌路對誰都好。”
“霍希音,”夏儀抿著唇輕輕地笑,“你爸的公司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就算它垮了你也一點不在乎?”
霍希音心頭一凜,眼神閃了閃,又綻出一個清冷的笑意:“這不關你的事。”
“好吧,我隻是希望你別後悔。”夏儀束手優雅地站著,臉上的笑和她的妝容實在是不怎麽般配,“你爸爸今年的忌日,你是不是又不打算去?真虧得他把你養這麽大,他再怎麽樣,到底還是你的父親,你沒必要恨他到現在吧?”
“寄生蟲一樣的人,你沒資格說這些話。我怎麽做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霍希音終究還是沒忍住,惡毒的話誰不會說,詛咒這東西更是信手拈來,“夏儀,我告訴你,第三者就是第三者,永永遠遠都是,生前你入不了正門,死後下了地獄,你也休想能與他合葬。”
夏儀雙眼驀地睜大,伸手過來就要擰她,卻被霍希音輕輕巧巧地躲了過去,她的一個重心沒有穩住,一下子跌倒在地上。霍希音看著那張蒼白的臉,嘴角扯出一絲譏嘲的笑,輕輕吐出了兩個字:“活該。”
夏儀的眼裏全是憤恨,幾乎就要尖叫:“你這個妖精!”
“隻是說了兩句話而已,你叫什麽。”霍希音揚起下巴,低眼看著她,清清淡淡地笑,“你的臉色真嚇人,還是在這裏休息一下吧,省得出去讓別人以為遇到了鬼。”
然後她收起那點笑,轉身離開。
霍希音再次回到大廳的時候,紀湛東竟難得的沒有被人搭訕。見到她過來,眼睛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她的身後,接著衝著她微微一笑:“累了?”
霍希音越發的麵無表情:“還行。”
後來舞曲響起,霍希音被他拖著開始一圈圈慢悠悠的旋轉。她有點心不在焉,高跟鞋也穿得不舒服,此刻不但步子懶懶散散,連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傾斜在了他身上。
兩人貼得很緊,紀湛東鬆鬆地抱著她,他的手掌傳過來一點薄薄的涼意,霍希音把頭輕靠在他的肩膀上,舞曲緩慢,環境適宜,她的神經終於漸漸放鬆,差點就要歎出一口氣。
紀湛東斂眉看著她,嘴角依舊挑著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外麵到底有什麽,就出去這麽幾分鍾,你竟然能累成這樣?”
霍希音換了一個側臉靠著他的肩膀。
他悶悶地笑,腳步越發的慢,聲音貼著她的耳朵傳過來,既輕且低:“累的話,我們馬上就走,嗯?”
“紀湛東,”霍希音突然開口,聲音比紀湛東的還要低,“大後天我要去一趟l市。”
“嗯,好。”他低下頭,什麽都沒問,隻是吻了吻她的頭發,“我陪你去。”<101nove.com市的那天,陽光依舊明媚得沒心沒肺。
車子直接到達郊外的墓地。山上太安靜,即使陽光普照,霍希音依舊覺得寒冷。她抱著一大束馬蹄蓮上山,連腳步都刻意放輕。
她最終在一座墓碑前停下,站定。那座墓碑上麵有一行最醒目清晰的刻字:霍長清之妻張彤之墓。
而這座墓碑的左邊,便是她的父親霍長清的長眠之所。
霍希音常常想,母親那樣忍耐了二十多年,到底是值不值得。假如她是母親,她絕不會那樣委曲求全。
她的母親爭了一輩子,除了一個正妻的位置,以及死後這個並排而立的墓碑,大概什麽都不曾得到。
和霍長清那樣的人玉石俱焚,實在是對自己生命的揮霍。
在霍希音的右手手心裏,有一條已經淡到幾乎看不見的疤痕。那是霍希音在十歲那年,失手打碎了一套骨瓷茶具造成的。
從她記事起,那套骨瓷茶具似乎就一直放在那裏,淡雅的花紋,細膩通透的杯身,隱隱還泛著溫潤的光。奇怪的是,明明擺在了書房最顯眼的位置,卻是除了父親誰都不能碰。
她偏偏不信邪,偷偷去摸,卻被後麵父親的一聲嗬斥驚嚇到,手縮回去,卻沒想到會帶落了那一套的茶具。
霍希音從未見過父親那般生氣,近乎咆哮,手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她也從未體驗過那般疼痛,鈍鈍的麻,綿綿密密地通過她的後背傳到四肢百骸,她幾乎立刻就掉了眼淚。
“哭,你還知道哭?那是什麽茶具你知道不知道?”
那個時候的她自然不知道,她隻記得自己尚有骨瓷碎片握在手心,卻是站在那裏不敢動,直等到父親走後,她才慢慢鬆手,碎片應聲而落,她的血跡留在上麵,猶如點滴的梅花瓣,夭邪而醒目。
在父親收藏過的珍品中,那套骨瓷茶具顯然並不是最名貴的,也未必是最惹人注目的。當時的霍希音隻覺得委屈,直到後來,她才明白,那件東西之所以珍貴,隻在於人心。
這份遙遠的定情禮物,隻因為物是人非,才會被愈加珍惜。
霍希音繼承了父親絕大部分的容貌,也繼承了他絕大部分的脾氣。然而在她的印象裏,父愛卻一直很吝嗇,沒有誇獎,沒有關注,霍希音甚至在一年裏有大半年的時間見不到他。她從小就很想知道為什麽,卻又不能去問母親,因為她隻向她提過一次,便招惹了母親大半天的眼淚。
但即使家中死氣沉沉沒有生機,即使父親不聞不問,即使母親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沙發上發呆,起碼那個時候的霍宅尚且平靜。霍希音努力地一個人做完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她的要求很少很小,一張銀行卡一個傭人就能打發掉。她的成績很好,家長會即使沒有人去,也不會招致班主任太大的疑問。
轉折發生在她二十二歲那年。那天霍希音度假回家,拖著行李隻走進了大門,便遠遠地聽到了來自大廳的爭吵。
在她的記憶裏,那似乎還是父母之間的第一次爭執。在她的眼中,母親一直端莊典雅,雖然鬱鬱寡歡,卻總是舉止得宜,從不亂發脾氣。她從未聽到過母親那樣決絕的口吻,幾近聲嘶力竭:“霍長清,我告訴你,隻要我活著一天,夏儀就休想踏進這裏半步!想要離婚,你做夢!”
然後便是父親大聲的怒喝:“那我也告訴你,你們休想從我這裏拿到半分財產,當年張家欠我的,我會一分不差地全部討回來!”
“你少忘恩負義!張家什麽時候會欠過你?你的公司當初是怎麽建立的?你自願放棄她跟我結婚,還不就是因為看上了張家這座靠山!我和希音還到不了必須靠你來接濟的地步,你那點東西,我半分不屑!”
“你們當初告訴我什麽?夏儀過得很好,嗬,好到未婚生子,好到帶著孩子一個人遠走他鄉?如果不是前兩天我在t市見到她,你們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
“是又怎麽樣?當初她既然接受了張家的條件,她自然也沒有虧到,她沒有你照樣過得很好!”
“好?孩子出生就沒有父親算是好?一個人帶著孩子異鄉求生算是好?”
“孩子出生就有父親又怎樣?希音也是你的女兒,你什麽時候關心過她?”
霍希音站在門口,一言不發。她不是沒有猜想過事實到底如何,卻沒有想到竟然會這樣簡單而老套。父親怒目圓睜,表情幾近猙獰。母親寸步不讓,臉上卻掛著兩行清淚。那個叫夏儀的人的出現,就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隻輕輕地撥了一下,這座宅子的平靜便終於失衡。
二十多年的夫妻,竟然敵不過一場重逢所帶來的震撼。霍希音冷眼旁觀,隻覺得可悲。
自此家中再無安寧,連傭人都戰戰兢兢。從早到晚的爭執,仿佛沒了休止。父母不再隱忍,彼此間針鋒相對,話語尖銳得像是淬了毒。霍希音三天不得安眠,終於在第四天又拖著行李離了家,打定主意一個月內不再回來。
現在的霍希音回憶起這段往事,常常在想,假如她當時沒有離家,假如她能稍微加以阻止,那場車禍還會不會發生?
在她離家的第八天,她的父母在一起去民政局的路上,車子突然撞上了路邊的欄杆,雙雙遇難。
那一天距離今天整整兩年。
沒有人知道在車禍的那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麽。而霍希音尚未消化掉完整的事實,就又得知,她那親愛的以儒商著稱的父親果然說到做到,在他不知何時已經擬定好的遺囑裏,簡潔而幹脆地寫明,如果他去世,他名下的財產將全數歸夏儀及其女兒所有。
而她的父親留給她的,除了一個巨大的醜聞,別無所有。
連霍希音都沒想到自己會自始至終地維持著平靜,平靜地聽遺囑,平靜地接受所有的事實,平靜地在親友的幫助下料理著後事,平靜地每晚在沈靜的陪伴下聽話地睡覺,然後每夜失眠。
直到她那天從外麵疲憊地回來,在霍宅的大廳裏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兩個人。
夏未央一直漠然地垂著眼,而夏儀正坐在她的母親生前最鍾愛的那組沙發上,挑釁地看著她。冷淡的臉,譏嘲的嘴角,閑適的坐姿,以及手裏的熱茶,在客廳依舊華麗的燈光下,統統都刺眼得讓她想暈眩。
霍希音盯著她,劈手奪過她手裏的茶,隻是眨眼的功夫,就已經全部潑到了夏儀的臉上,盤旋在嘴邊的髒話有生以來第一次未經加工便脫口而出:“滾出去!”
夏儀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半點沒動,保養良好的手堪堪指著門口,她看著她,滴水的臉龐帶了一臉的嘲諷和恨意:“現在該滾的可是你。”
如今的霍希音回想起這些事,依舊是一幕幕清晰無比。她像看一場滑稽的人生鬧劇一般看待從前,如果主角不是她自己,大概霍希音會真的覺得兩年前的事就是一場荒誕狗血的電視劇。可這又確實發生在她身上,而那個時候的她,既不會智慧地還口也不懂合理地還手,她的表現,除了平靜之外,並不比同齡人要好到哪裏去。甚至可以說,連她自己都不怎麽滿意。
霍希音半跪著,微微仰著頭,努力抑製住想要滴出的淚。她不敢大聲呼吸,但終究還是沒有忍住,一滴水澤滑下去,沁出發鬢間的一絲涼意。
這次她在山上待的時間格外久,霍希音下山已是兩個小時後。紀湛東本來正在聽電話,見她上了車,簡單說了幾句便掛掉,接著他的手臂伸過來,摟了摟她的肩膀,輕聲問:“想去兜兜風麽?或者先去吃飯?餓了麽?”
“沒胃口,也不想去兜風。”
“這樣啊,”紀湛東輕輕拍著她的背,歪著頭想了想,“一般女孩子鬱悶的時候不都有兩種發泄方式麽,一是吃,二是花。要不現在去商場買點東西?”
“你有見過二十四歲還自稱女孩子的麽?”
紀湛東輕輕笑了出來,對她的挑釁不以為意:“那要不怎麽辦呢?要不我講個笑話給你?或者再犧牲大一點,讓你打兩下?據說這是最能讓女……嗯,女子脫離煩惱的十大方法之一。”
霍希音終於忍不住笑了一下,輕輕拍了拍他的俊臉:“惡不惡俗啊你。”
“惡俗才是最管用的。”他幫她理順了額前被風拂亂的碎發,依舊帶著一點淡淡的笑,“想做什麽告訴我?”
“我現在隻想睡覺。”霍希音想了想,又補充,“或者喝酒也行。”
“那你是更想喝酒還是更想睡覺?”
“我想喝酒。”霍希音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現在,立刻,馬上。”<101nove.comhapter6
“那你是更想喝酒還是更想睡覺?”
“我想喝酒。”霍希音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現在,立刻,馬上。”
“為什麽?”紀湛東試圖說服她,“消極的辦法才是喝酒。”
“你是不是本來以為我會選擇睡覺?”霍希音睨著他,“你鬱悶的時候喝酒有過理由麽?”
“我鬱悶的時候從沒借酒澆愁過。”
霍希音嗤了一聲,明顯是不相信:“所以你公寓裏的那些藏酒都是用來供著的?”
“否則你認為呢?我又不是酒鬼。”紀湛東懶洋洋地看著她,微微笑,“現在我們回t市?”
霍希音看著他,一動不動:“你的意思是回t市喝酒麽?”
“……”
霍希音模仿著他的語氣,尾音微微揚起:“嗯?”
“……”兩人對視了好半晌,紀湛東終於投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坐回原位置發動車子,“有進步啊親愛的,以後你對待敵人務必也要像對待我這樣毫不退讓。”
“一定會,放心吧。”
兩個人最終去了紀湛東的單身公寓。紀湛東的藏酒很多,各式各樣名貴的酒放在特製的一排櫥窗內,整齊有序而又纖塵不染。霍希音來他這裏的次數不算少,每次無聊的時候就會看看這些瓶子,櫥窗內的每一隻都有著曼妙優美的曲線,美好得讓人忍不住去握一握。
在她的印象裏,紀湛東對這些藏酒似乎一直很寶貝,甚至連日常的擦拭都是專人去料理。但今天見他從櫥窗取出酒,卻又不見他有什麽心疼。
似乎他一直都是這副稀鬆平常的模樣,對什麽都不上心,也從未見過他發怒。一直都是一種隨意而懶散的姿態,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調笑,偶爾興致上來,便會格外的好說話,甚至能容忍人胡作非為到天翻地覆。仿佛對什麽都懶得去過問,卻又好像什麽都知道。霍希音偶爾想使點詭計,除非他刻意放水,她就沒一次得手過。
霍希音坐在公寓的地毯上,歪頭看著他走過來,突然有一點疑惑,她除了知道他的年齡職業以及其他幾個為數不多的生活習性之外,她似乎從沒摸清楚過他的心思。
紀湛東像她一樣坐下來,剛剛倒了一杯酒,正準備遞給她,就接到了一個電話。
此人的回答隻有四個字:“沒空。改天。”接著便收了線。
霍希音抱著抱枕看著他:“你今天晚上有飯局?”
他把手機設成了靜音扔到沙發上:“沒有。”
“不會吧?你不是一直晚上都很忙麽?你的飯局呢?你的那群發小呢?還有你那一向形影不離的美麗特助呢?”
“這話為什麽聽著有些怪呢。”紀湛東抬眼看她,帶著一點似笑非笑,“特助下班以後的時間可不歸公司調配。”他轉了轉手裏的酒,喝了一小口,桃花眼眯起,像是在回味,“以前喝的時候總覺得有些淡,現在喝倒是覺得不錯。對女孩子也應該正好。”說著低下頭,把酒杯湊到她嘴邊,“嚐嚐看。”
霍希音沒嚐過那麽多的酒,她的味蕾撐死也隻能分得清醇厚與濃烈。而這次酒香淡雅清沁,還帶著一點點的餘香,又與她以往喝過的大不相同。
她從他手裏奪過酒杯,又喝了一口。紀湛東輕笑,一條腿曲起,身體懶散地靠著後麵的沙發,單手支著下巴看著她,依舊是那種慢悠悠的語氣:“這酒後勁兒不算小,少喝一點比較好,明天睡過了頭上不了班你又要怪我。”
霍希音飄過去一眼,手伸過去,鋪在他的臉上,輕輕向後一推:“你說這話就像對新生兒說他過一百年會死一樣的討厭。”
他看著她,依舊是帶著淡淡的笑意,接著忽然伸手過來取走了她的酒杯,另一隻手從後麵環上來,輕輕一攬,她就被安置在了他的懷裏。他的一隻手勾住她的腰身,阻止住她想要後退的動作,紀湛東的額頭抵上她的,兩人近得呼吸相聞,他的手指摩挲著她的臉頰,嘴角有一點笑,語氣忽然變得十分輕柔:“你覺得……我們倆的蜜月去哪裏比較好?”
霍希音一怔:“怎麽想起來要問這個?”
“就是突然想問一下。”他把她抱得更加緊,手在她的後背上一點點輕撫,想了想說,“我們好像還沒一起出去旅遊過呢。”
“誰叫你一直沒空。”
“可我現在有空了啊。要不……”他的唇角勾了一個好看的笑,聲音輕輕的,就像在呢喃,“我們這個月底出去?”
“去哪?”
“你說了算。”他的嘴唇湊上來,熨帖著她的,聲音含糊不清,“去哪你來定,付賬和導遊的事我來做。”
“家裏敦怎麽樣?”
紀湛東停了停,接著在她的嘴唇上重重地咬了一下。
他的力道不算小,霍希音急吸了一口氣,立刻改口:“a市的海邊吧。”
他的動作又停了停,說:“你就這點追求?”
霍希音狠狠地掐上他的胳膊,一直看到紀湛東皺了眉才放手:“去年的時候單位組織去過那裏,可是玩得不盡興。因為有遺憾,所以現在覺得那最漂亮。”
紀湛東這次停頓的時間更久,到最後終於點了點頭:“那就去那裏好了。”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霍希音抱著他的脖子,他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他的聲音又輕又軟,誘惑著她昏昏欲睡。霍希音隻覺得眼皮越來越沉,她睡眼迷蒙地抬起頭來看他,紀湛東淡淡地笑,摸了摸她的臉頰:“困了?去睡覺吧。”
他的懷抱十分溫暖,霍希音抱住他的腰,眼皮困得都快睜不開,連點頭的動作都懶得去做,隻是把頭無意識地靠在他肩膀上,接著就完全陷入了睡眠。
她醒來的時候依舊大腦遲鈍,隻迷迷糊糊地覺得睡覺的姿勢實在是不舒服,頭也隱隱疼了起來,霍希音掀起眼皮看了看,又迷迷糊糊地覺得周圍的布置太過簡潔,又有種低調的奢侈,實在不像是她的臥室。
她是在遲鈍了兩秒之後才反應過來,這是紀湛東公寓的客廳。
她是在又遲鈍了兩秒之後才反應過來,她還抱著紀湛東的脖子沒有放手。
霍希音立刻坐直了身體,連雙手也一並收了回去。
紀湛東本來正在拿著手機一個字一個字地敲著東西,霍希音猛然一動讓他的動作也跟著停了下來,他把手機扔到沙發上,看著她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紀湛東明顯心情大好,伸出手把她重新抱回去,捏了捏她的臉頰,又親了親,笑得格外好看:“唔,你這副模樣可真罕見。”
“你剛剛怎麽不叫醒我?”
“我叫你去睡覺你不回答我,還一直靠著我肩膀不動,”紀湛東的聲音裏明顯帶著笑意,一字一字地說,“我還以為你是太貪戀我的懷抱。”
“……”
紀湛東想了想,又說:“而且你剛剛還說夢話,而且口氣還不怎麽好,我就更加不敢動了。”
“你確定我說的是夢話不是醉話?”
紀湛東又笑了一下:“我不確定。”
“我說了什麽?”
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你閉著眼對我說,紀湛東,左手邊,出去。霍希音女士,我是真的很驚訝,你在夢裏竟然還能記得這麽清楚,門是在我的左手邊。”
霍希音一愣,繼而是不可遏止的笑:“真的麽?我在夢裏對你這麽咬牙切齒?”
紀湛東點點頭,十分認真:“而且你還說,紀湛東,我討厭你。”
霍希音這下笑得連肩膀都在抖動:“這不怪我,真的。”
他環著她,眼裏帶著微微的笑意,他的一隻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他的額頭再次抵上來,紀湛東斂了眉眼看著她,霍希音隻覺得他的嘴角含笑,光影在他的雙眼裏流轉,仿若一個漩渦,深不可測。
他在她的唇邊輕輕地笑,聲線低沉悅耳,近乎蠱惑:“霍希音,你怎麽能這麽好騙。如果你真敢這麽說,你信不信我肯定當場把你折騰醒。”
接著他的嘴唇再次貼上來,她被迫後仰,他輕輕地輾轉吮吸,動作輕柔自然,混著淡淡的酒香,深淺不一地刷過她的唇瓣,讓霍希音隻覺得暈眩。
空間一下子變得安靜,甚至連時間都仿佛靜止。兩人嚴絲合縫地貼著,霍希音在迷糊中被他抱得越發的緊,她似乎隱約聽到他的手機在響,但隻是稍稍掙紮了一下,就又被他拖回懷裏,而後便是更加強勢的掠奪呼吸。
接下來一切都順理成章。霍希音被他打橫抱起,兩人一起倒在床上,他握住她的腳踝,阻止住她一切出逃的可能,他的動作輕柔又堅定,霍希音的手指插進他的頭發裏,她隻覺得自己的呼吸在他的撩撥下越來越急促,他的手指像一簇火,嘩啦一下燃燒了她最後殘餘的所有理智。
霍希音第二天醒來,隻朦朦朧朧地覺得身下的床似乎是異乎尋常的柔軟,枕頭甚至是散發著幽幽的清香,誘哄著人繼續入睡。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半睜開眼,說服自己擁著薄被坐起來。
窗簾太厚重,室內昏暗得如同傍晚,霍希音有再次睡過去的跡象,忽然聽到一個好聽的聲音傳過來:“醒了?”
紀湛東似乎是剛從浴室裏出來,身上隻隨意披了一件浴袍,連腰間的帶子都沒有完全係好,一大片的春光乍泄,霍希音本來是睡眼惺忪地看著他,這下子清醒了大半。
實在是太養眼了。
她過了好半天才費勁地把眼球從他身上移開,問:“幾點了?”
“九點半。餓了麽?我剛剛叫了外賣。”
霍希音驀地睜大眼:“九點半?你這麽早起為什麽不叫醒我?我上班遲到了!”
紀湛東看著她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嘴角竟然還有一點笑:“我叫了,可當時你的回答是轉了身繼續睡。”
霍希音不理他,她的衣服倒是都已被整理好了放在床頭,但是其中少了一件外衫怎麽都找不到。霍希音急得七手八腳四處亂翻,紀湛東把手卷成卷兒,放在嘴邊清咳了一聲,然後走到床邊,把她的枕頭拿到一邊,提著那件被壓了一晚上的衣服,勉強忍住笑問:“是不是這件?”
他臉上的表情實在太邪惡,霍希音隻覺得一股氣在心裏四處亂竄,咬牙切齒地從他手裏搶過來,然後直奔衛生間,其間還不忘撂下一句話:“你去死!”<101nove.comhapter7
紀湛東的公寓在t城住宅區的黃金地段,鬧中取幽,環境怡人,但最重要的一點是,離霍希音工作的地點不遠,她隻用了不到一刻鍾便到了單位。
霍希音一坐下就被肖君麗敲了敲桌子:“你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晚?這都九點半了。”
“領導剛剛來過了?”
“沒,但是你錯過好戲了。”肖君麗一臉的神秘,一隻手指在她麵前搖個不停,“想知道是什麽嗎?想知道嗎?快叫我肖美女。”
霍希音意思意思地配合她:“是啊,肖大美女,請您快說吧。”
霍希音眯起一雙星星眼,撫著胸口,笑得嘴巴都快合不攏:“還記得陳遇的那個叫什麽夏什麽央的女朋友嗎?她今天答應陳遇的求婚了!”
霍希音這次是結結實實地愣了一下,半晌都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肖君麗對她的表情十分滿意,連聲音都在不自主放大:“沒想到吧沒想到吧?好像陳遇前段時間就求婚來著,但是今天女主角才答應。於是今天咱們的陳遇大人從上班到現在都一直處於夢幻狀態,臉上笑得跟朵花似的。我估計就算今天跟他借錢,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借給你。”
“嗯,確實沒想到。”霍希音終於回過神來,頓了頓,說,“陳遇結婚,你為什麽會高興?”
“因為我人格偉大啊,我覺得美男就應該尋求到真愛,幸幸福福地過一輩子。不過,咱們辦公室可有好幾位美女心碎了,你現在去茶水間看看,估計會在地上發現很多水,那可不是尋常的水,那是美女的眼淚。”
霍希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耍寶吧你就。”
霍希音今天背運背到家,早晨上班誤了時間不說,中午和肖君麗逗趣的時候還被人不小心潑了一手臂的番茄雞蛋麵,下午又被比她還恍惚的科長尋了一點不大不小的麻煩,所以在延遲了半個鍾頭才下班的時候,霍希音的脾氣已經如同瀕臨爆破邊緣的氣球,再經不起半點的招惹。
她一邊在辦公大樓前麵等著計程車,一邊無聊地想,也許她今天真應該考慮一下早晨紀湛東在她走的時候對她說的那句話。
當時她正急著上班,偏偏紀湛東在一邊還不緊不慢,先是問她要不要吃早餐,後來又提出要送她去上班,最後竟然還來了一句:“其實時間已經不早了,你還不如直接請一天的假,好好睡一覺,周一的時候再去。”
霍希音當時順手就把手邊的抱枕扔了過去:“這話等下輩子我成了老板你再說吧。”
紀湛東把抱枕穩穩地接過去,在她後麵依舊笑得從容又淡定:“這輩子也不是不可能啊。”
現在霍希音想起來,才發現紀湛東的話是多麽正確,她今天一天都不怎麽順,也許還真不如老老實實地在家裏呆著。
而當在她轉頭的那一瞬,發現不遠處站著一位舊人的時候,就更加後悔,她今天早上為什麽沒有采納紀湛東的話。
夏未央顯然也是注意到了她,身形微微一頓,隨即不確定地問了一聲:“霍希音?”
霍希音在心裏暗暗地歎,她和夏儀真不愧是母女,連見麵打招呼的口氣和句子都是一模一樣。
接著那抹纖細的身影便朝著這邊走了過來。夏未央穿著一件淺紫色的連衣裙,撐著一把陽傘,步子有點急,但依舊自成一種風情和優雅。
記得沈靜曾說:“我就見過夏未央兩麵,但是一次話都沒說過。不過,她那張臉還真是讓我難忘,氣質也和你像,尤其是揚起下巴來的時候,更像。不過希音,雖然我不喜歡她,但是我不得不公正地說一句,她笑起來,可比你乖巧恬靜多了。”
這話霍希音也同意。她和夏未央似乎也隻見過兩麵。第一次便是兩年前在霍家大宅,夏未央一聲不吭地看著她和夏儀毫無風度的爭吵,第二次便是現在。
她也無法忘記她的臉,竟然也是繼承了霍長清絕大部分的容貌,竟然會和她如此的像。
夏未央在她麵前站定,霍希音看著她,淡淡地笑:“你有事嗎?”
紀湛東能裝會笑,霍希音跟著他混久了,這點技巧好歹也跟著磨練出了不止一點。
夏未央神色有點複雜地看著她,聲音柔軟:“你今晚有空嗎?我想和你聊聊。”
霍希音回頭看了一眼辦公大樓,陳遇那間辦公室的燈光還在亮著,她轉頭衝著她微微地笑:“你來這裏應該不是為了要見我吧?你就這麽把陳遇晾起來跟我去聊聊?”
霍希音這番話說得自己都有點心虛,她努力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但她發現她終究還是沒能有紀湛東那樣高級的段數。她最多也隻能作出冷靜的模樣以及冷靜的回複,至於他的那些寬容大度和從容,她無法成功複製。
回頭她一定要問問紀湛東,他在裝的時候,是不是也會這麽難受和不自在。
夏未央沉吟了一下,說:“你等一下,先不要走,我打一個電話,馬上就好。”
她離開幾步給陳遇打電話,霍希音無意要聽,但是斷斷續續的柔和的女聲還是混著微風傳了過來:“對,很難得……謝謝你,陳遇……不用了,我一會兒打車回去就好……嗯,謝謝。”
接著她走回來,衝著她微微歪著頭,嫣然一笑:“走吧。你是要喝茶還是什麽?我知道有幾家茶座,還是挺不錯的。”
假如夏未央不在她眼前,而隻是在電話裏,或者就像那天是陳遇來給她代言,霍希音估計自己都能幹脆利落地回絕掉。但她最頭疼的就是這種堅定又溫柔的態度,無法拒絕,偏偏自己又並不甘願,紀湛東這麽對付她的時候她從來應付不了,現在夏未央也照樣戳中了她的軟肋。
兩人在一家茶座相對而坐,一開始就有輕微的冷場,霍希音打定了主意不主動開口,後來夏未央問:“在這裏工作順利嗎?陳遇有時候脾氣不大好,人還是不錯的。”
她點點頭:“挺好的。”
盡管霍希音很不想承認,但是她確實有點回不過神。夏未央這麽一副溫柔的知心姐姐的模樣,實在讓她有點難以接受。她既不能用對付夏儀的那套毒舌來對付她,也不想就這麽配合著她說下去,她有點僵硬地坐著,無法撒謊也無法冷臉,於是隻好微笑。
“我出去幾年,回來還是覺得t城好。”夏未央偏著頭對她溫柔地笑,“聽說你訂婚了是麽?”
霍希音笑了笑:“是。”
“恭喜你。”
“同喜。”霍希音覺得這種對話實在是太累,她不想失了風度,又不想討論過多話題,此刻覺得時間分外難熬,“聽說你今天接受了陳遇的求婚,我們整個辦公室的人都替你們高興。”
“為什麽?”夏未央問,隨即又反應過來,帶著一點恍然大悟,但依舊是一副得體的笑,“明白了,上司心情好,你們也跟著輕鬆。”
霍希音靜靜地笑。
兩個人終於有了交談後的第一次冷場。霍希音端起茶杯低著頭抿了一口,心裏卻是舒了一口氣。她現在寧願冷場也不想假笑,她沒紀湛東那麽好的本事,假笑都能做到完美無瑕惟妙惟肖。
清茶入口的感覺澀而微苦,雖然餘韻悠遠,但霍希音並不喜歡。喜歡喝茶的是紀湛東,關於茶的一切東西他基本上都能如數家珍。霍希音觀賞過好幾次他沏茶的情景,眉目沉靜,手法純熟仔細,與他平時漫不經心的模樣大不相同。
夏未央也同樣抿下一口茶,再次開口:“我回來做記者,雖然現在隻是在實習,但是上司也挺不錯。不過有朋友說記者太辛苦,所以建議我做做編輯或者別的什麽。”
霍希音說:“自己喜歡就好。”
她笑,聲音依舊柔柔的:“你倒是和我的想法一樣。”
霍希音抿著唇笑了一下。
夏未央靜默了一下,輕輕吸了一口氣,輕聲說:“對於我母親以前做的那些事,我很抱歉。她這些年也很辛苦,心裏總是想不通。但是她那麽對你,也總歸是不禮貌。前兩天似乎和你說話有點衝動,希望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霍希音抿了抿唇,依舊是官方的笑:“誰怎麽做都有自己的權利和方式,我沒放在心上,你也不必替她道歉。”
多麽冠冕堂皇又避重就輕的回答,她說的時候自己都差點要鄙視了自己。
夏未央握了握茶杯,又說:“公司快要垮了,她這兩天很焦躁,她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公司就這麽沒了。不管怎麽說,她那些衝動的話,還是希望你別介意。”
她說得很慢,看來這種道歉方式她似乎也並不擅長。霍希音被她的第一句話打得猝不及防,猛然抬頭看她,夏未央卻好像已經預料到,竟然衝她笑了一下,雖然有一點勉強。
霍希音鎮定下來,又恢複了冷淡的神色:“弱肉強食,很正常。”
她的話一句句帶刺,夏未央估計也快撐不下去,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淺,最後再次輕輕吸了一口氣,嗓音倒還是輕柔依舊:“總之,還是祝你幸福。”
官方的祝福一定要配上官方的回答才算完美,霍希音也是微笑:“謝謝,你也是。”
周日的時候紀湛東拖著霍希音去打網球,同行的還有另外幾位紀湛東的好友。在場的除去紀湛東和另外一位男士,其他人都帶著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伴。
霍希音對那位不帶女伴的男士很有點印象。和紀湛東一樣的舉止有度衣著妥帖言談得體,臉上常有淺淡的笑意,在一群衣著光鮮的男女之間似乎很是低調,卻同時又有著很強的存在感,一看就知道是不好對付的主。紀湛東當時對他的介紹是:“習進南,性別男,最會打啞謎,典型悶性子,萬事不說型,一撞南牆不回頭,後退幾步繼續撞,循環不止,周而複始,簡直就是現代版西西弗斯,唔,不對,也許移山愚公更恰當。”
當時的習進南也不理會他的故意挖苦,依舊是笑得清淺,如同薄酒沁人心脾:“那你是什麽?沒事找事型?”
似乎紀湛東的好友個個都是這樣,打哈哈和忽悠人的功夫都是一等一的好。四兩撥千斤的本事被這些人玩得爐火純青,寥寥數語說出來,偏偏就能變了味道。話裏藏話是家常便飯,霍希音一直都懶得去深究,既然話題大部分都與她無關,那她索性就關了耳朵直接過濾。
後來男士們去打球,霍希音和另外幾位女子坐在陰涼的地方閑聊。美女們穿著運動裝都依舊美得千嬌百媚千姿百態,沒想到話題卻依舊還是一成不變千篇一律的八卦。
“周笑非今天帶來的那個女伴怎麽不過來和我們聊天?剛剛走過來的時候還和她說得好好的,怎麽一眨眼就沒影了?”
“似乎是有點中暑,正在車上休息呢。對了,可容姐,今天你老板怎麽沒有帶染青出來?這不像是他的風格啊。”
“親愛的,你的消息真是太不靈通了,”另一位說,“習進南的老婆懷孕了,自然不會到這裏來。哎呀,今天紫外線真強,我的皮膚都快曬紅了。我的防曬霜忘車上了,希音,你帶防曬霜了嗎?”
霍希音把防曬霜遞給她,忽然聽到另外一個人說:“希音,我認識一個人,和你長得很像呢。”
霍希音沒想到自己也能被扯上八卦,隻好衝著她微笑:“是嗎?”
“嗯,眉毛和鼻子都很像,氣質也像,簡直就像是一對父母生出來的姐妹。”
霍希音淡淡地笑,而那位女子還在說:“回頭有空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她脾氣很好,你們肯定能合得來。”
霍希音的笑容開始變得不自然,忽然旁邊的另外一位女子笑著說:“我要去那邊拿瓶水喝。你們渴不渴?要不要我一並取過來?”
霍希音跟著她一起站了起來,也是微笑:“我跟你一起去吧。”<101nove.comhapter8
她們去取水的時候路過網球場地,紀湛東正和習進南拚殺得不分勝負。習進南完全沒了平時清淺的笑意,此刻微微抿著唇,球拍揮得淩厲果決,動作精準而利落。而紀湛東也與平時漫不經心的調笑態度大不相同,眼睛微微眯起,扣球的動作也一樣做得幹淨而漂亮。
霍希音高中的時候曾經學過網球,但隻是皮毛。後來紀湛東半誘哄半激將地和她打過一次,紀湛東把球發過來,明明看起來離她不遠,但是她十次裏照樣還是有十次都接不到。
開始的時候紀湛東隻是不可置信,到後來他完全認命:“既然學了,為什麽不堅持練下去?明明看起來還有模有樣,怎麽真碰到球後卻又沒了形?”
他還不如直接說她是繡花枕頭。霍希音累得氣喘籲籲,麵無表情地瞟了他一眼,隻覺得剛剛的自己就像是《貓和老鼠》裏的那隻永遠捉不到老鼠的貓:“我當時隻是覺得網球動作優雅,是球類運動裏最漂亮的,學了之後才知道它揮起拍來竟然會這麽累。”
紀湛東把她從草地上拽起來:“明明是你自己不鍛煉,協調性差體力也不好,現在倒是……”他在她如飛小箭的眼神裏再也說不下去,於是很識時務地立刻了改口,“嗯,現在倒是不晚,還有時間,好好加油。”
“……”
後來楚塵和周笑非上場,後者敗得簡直一塌糊塗。周可容坐在霍希音身邊,此刻笑得眉眼彎彎:“周笑非的女伴沒有在這兒真是太對了。”
周笑非狼狽不堪,非常狼狽不堪。他站在那裏,楚塵在對麵笑得誌得意滿,手裏的一隻網球拍轉得比周笑非手裏的網球還要快:“我說你今天狀態也太差了吧,連發球都失誤,搞什麽呢?”
“你以為誰都像你這麽春風得意?”周笑非沒好氣地看過去,拍球的動作卻在一刹那間定住,接著球拍一揚,忽然指著楚塵的身後對他說:“楚塵,你看看你後麵是誰?”
楚塵在對麵依舊安然自得地笑,手中的球拍轉了轉,堪堪指向霍希音和周可容的方向:“別想再騙我,我後麵沒人我知道,她可是在……”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臉色一變,似乎終於意識到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立刻連球拍也“刷”地一下收了回去。
頓時全場靜默,兩秒鍾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霍希音眼角餘光瞥向中場休息的紀湛東和習進南,那兩個人平時連大笑都不見一個,此刻竟然也笑得連肩膀都在抖動。周笑非在對麵更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怎麽知道我說的是誰……我的天……我受不了了……”
天氣太熱,霍希音連網球拍都沒有碰。傍晚的時候一行人直接從網球場轉去聚餐,因為這次人數眾多,聚餐也就更加熱鬧。
有周笑非的地方就絕對沒有規則。也不知是誰開的先河,一向都注重優雅清貴形象的紳士們此刻竟然紛紛放下矜持,紛紛互相揭起對方的短。
紀湛東修長的手遙遙一指,對住周笑非:“小時候我和這家夥總是比著背東西,我背《百家姓》,他就背《三字經》,他背《莊子》,我就背《道德經》,總之我倆選的東西都會力爭比對方的難度大,而且還要彰顯自己的淵博。到現在我都還記得當時的情景,他在隔壁大院裏喊著人之初性本善,我就在這邊背趙錢孫李周吳鄭王,不止比誰背得快,還要比誰的聲音大,現在想想真是幼稚。”
“你當初可不覺得幼稚。”周笑非笑,“有習進南和楚塵作證,你當初就因為《楚辭》背錯了一句,而我把《詩經》背完了而且背對了,你就賭氣了一整天,早飯午飯晚飯都沒吃,現在想想是不是覺得更幼稚?”
話題大都無傷大雅,但九成九都涉及隱私。到後來問得越多,尺度也就越大,周笑非今天最是倒黴,話題指向他的次數最多,連初戀和身高都被揪了出來,若不是估計在場女士的麵子,話題估計會更加的惡趣味,一群優雅貴公子就這樣悲哀地在不知不覺中淪落成了八卦狗仔隊,並且還是自甘墮落的那一種。
後來連女伴都參與了進來,周笑非的女伴經過一下午的休整,精神恢複得不錯,此刻拽了拽周笑非的袖子,想了想,說:“我都不知道該揭什麽了,要不就說說你的初吻?”
紀湛東本來正一隻手搭在霍希音的椅背上,姿態懶散地鬆鬆攬著她,聽到這兒突然嗤了一聲:“別問他這個,他初吻在三歲的時候就已經給了幼兒園老師了。”
頓時全場哄笑。周笑非也是笑,不過顯然是咬牙切齒地笑:“紀湛東,厚道點兒,成不?”
到後來群魔亂舞到了極致,周笑非被八卦完了,於是開始一個個地揭露別人:“習進南小時候話最少,壞水卻最多。我們每次爬樹或者登高他從來都是鼓動大夥兒去的那一個,但每次都能躲過懲罰,因為他在看到苗頭的時候就提前溜了,隻剩下我們在樹上被老爺子甕中捉鱉。”
“紀湛東從小最喜歡碰女孩子,女孩子最禁不得男孩子碰這誰都知道吧?所以紀湛東有句特別經典的名言:某某,你是含羞草變的嗎?為什麽一碰就哭?”
“楚塵最會招蜂引蝶,初中高中收到的情書跟雪片兒似的,滿抽屜一大堆,還帶著香味兒,熏得一群後排男生頭疼。喂,楚塵先生,請問你那是什麽眼神,難道我說的不對?”
“……”
後來人群散去,霍希音在回家的路上都還笑個不停:“我真是服了你們了,明明知道周笑非會在被消遣了以後會消遣回來,還要這樣招惹個不停。”
“我們不消遣他也不會放過我們。前兩天我們幾個打過賭,他輸得一塌糊塗,周笑非今晚是鐵了心要拖我們下水,不讓他得逞盡興這聚會估計現在都散不了。”紀湛東歪著頭想了想,笑,“不過這樣多有意思,從小時候我們幾個就總是這麽互相消遣。”
他一手撐著方向盤,一手閑閑地撐住一邊的車窗,食指屈起放在唇邊,車外暗淡的光線將他的半個身體隱在黑暗裏,紀湛東的唇角微微抿著,下頜線條美好流暢,而眉目間則是自始至終的從容。霍希音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倒還真有自戀的資本。
不知過了多久霍希音才回過神來,終於發現自己是在犯花癡,立刻收回視線,卻不小心正和他那興味盎然的眼神交匯住。
霍希音大窘,立刻扭頭看窗外,紀湛東在她身後愉悅地笑,手伸過來摸了摸她的耳朵,被她掙脫後,他在她背後說:“我又沒說什麽,你至於……噝……”
他的話都還沒說完,就被霍希音恨恨地擰住了胳膊,外加一個抱枕扔了過去,紀湛東疼得眉毛都皺到了一起:“哎,你幹嘛,快綠燈了,我還在開車呢……停停停,我認輸好吧,快把抱枕扔到後麵去,都擋住我視線了。”
紀湛東最近似乎清閑得很,不僅周末的時候親自指點霍希音去郊外學車,甚至還心血來潮地每天都接送她上下班。而且晚上應酬似乎也變少,甚至一周裏能有一半的時間都和她一起窩在家裏。有一天霍希音終於忍不住問他:“你的公司快要倒閉了?你這幾天怎麽這麽有閑?”
紀湛東和她歪在一張沙發上,正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電視,連語氣都是懶懶地,“我隻是在合理休息。前陣子太忙,過一段時間估計又要忙,總要抽個時間休息一下。而且,”他想了想,突然笑了一下,然後直起身來看著他,歪著頭,漂亮的眸子一眨不眨,似乎真的是十分以及非常的認真,“我發現前陣子陪你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所以現在打算彌補彌補。”
“……”霍希音被他最後一句話磣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自此再不敢問他此類的話。
一天晚上紀湛東還和她一起玩了五子棋——霍希音最擅長的棋類運動就是五子棋,但是她照舊還是玩不過他。後來紀湛東去了陽台接電話,霍希音趁他不注意迅速把棋盤上的一對黑白子調換了位置,調換完畢後又發覺不對,於是再次調換回來,而她再抬頭的時候卻發現紀湛東正歪著要捏著手機在她身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霍希音被他的眼神看得直發毛,伸出手去遮他那雙笑得不懷好意的眼,但是紀湛東那長而濃密的睫毛在她的手心裏一直刷個不停,癢癢的感覺讓霍希音不得不放開手,轉而去挑他的下巴,紀湛東被迫抬起臉,勾勒出脖頸性感美好的線條,霍希音把他摁倒在沙發上,挑起眼角看他,儼然一副山大王調戲良家婦女的模樣,紀湛東竟然也不動作,任由她胡鬧。
後來連霍希音自己都覺得情況有異:“你怎麽這麽乖?”
他眉目不動,依舊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我隻是在守株待兔。”
她沒有聽清:“什麽兔?”
後來霍希音終於明白了。她的自主權握在手裏沒多久,便已經笑得氣喘籲籲沒了力氣,紀湛東就像一位精明的獵人,這才翻身把她壓在身下,接下來便是不緊不慢的撩撥加逗弄,霍希音求饒和反抗都沒用,很快就失掉大片的疆土,她在他的手下哭不得笑不得,當天晚上一直被修理到瀕臨崩潰邊緣紀湛東才終於肯罷手。<101nove.comhapter9
霍希音覺得最近似乎每個人都反常地有點不可思議。陳遇大概因為好事將近,脾氣竟然好到爆,每次去辦公室都見他一副笑吟吟的模樣,整個人容光煥發,話也是格外的好商量。不僅如此,連紀湛東也反常得有點不像話。他明明平日裏最討厭購物,卻竟然在周日拖著她去了步行街。
出發之前霍希音仔仔細細地瞧著他那張好看到過分的臉,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的麵前晃了晃:“你最近沒事吧?這是幾?”
“我不認識,謝謝。”紀湛東把她的手指拿下來握在手裏,直接拖著向車庫走。
男裝店裏導購小姐的微笑十分賞心悅目。霍希音陷在柔軟的沙發裏,抱著雙臂看著從試衣間裏走出來的紀湛東,不得不承認,美男果然是美男,即使性格裝模作樣,這副身材倒是真材實料。平淡素淨的一件絲質襯衫,穿在他身上竟然比穿在模特身上還要來得有味道。
霍希音撐著下巴,很實事求是地點點頭:“挺好看的。”然後又伸手指向櫥窗裏的另外一件灰色男衫:“你再試試那件?”
接著導購小姐便取了相應的號碼一路小跑過來,再接著紀湛東便拿著衣服進了試衣間去換。
不過一會兒紀湛東便穿著那件衣服走了出來。這人倒真是有衣服架子的本錢,即使是最低調的灰色襯衫,竟然也被他穿出了一種內斂的氣質。霍希音在心裏暗暗地驚豔了一把,見他朝著她走過來,伸手去拽他的衣領,紀湛東很配合地俯下身,霍希音低聲說:“紀湛東,以後你破產了可以考慮改行當當模特,絕對是男模中的佼佼者。”
紀湛東嘴角一勾,送給她一個微笑:“我破產了你能有什麽好處?想誇我就直接說,這麽拐彎抹角幹什麽。”
霍希音深吸一口氣,放開他的衣領,又指著另外一件:“那件看起來也不錯,你也試試吧。”
紀湛東再次進去試衣間的空當裏,霍希音轉頭對著笑容可掬的導購小姐說:“你們家的衣服真是不錯,看起來很低調,穿起來卻是別具一格。”
專賣店裏明明很清涼,導購小姐卻是笑得一臉紅暈:“您的先生身材好,所以穿哪一件都會很好看。”
“嗯。”霍希音撐著下巴想了想,對著她又笑了一下,“還是你們家店的衣服好。”
紀湛東再出來的時候依舊笑意湛然,竟然連半點不耐煩的意思都找不見。霍希音看著他,實在是覺得他今天的態度有點匪夷所思。
在她的印象裏,紀湛東對購物這種活動一向都是嗤之以鼻。這家店霍希音曾經跟著他來過一次,那次紀湛東的效率高得讓她印象深刻。霍希音從沒見過那麽幹練利落的購物方式,進店後用眼神環視了半分鍾,很快就點下幾件,再接著就是報上號碼,連試都沒有試,紀湛東刷卡後直接拿著衣袋走人。
霍希音當時看得簡直瞠目結舌。
紀湛東在鏡子裏對她微微一笑,霍希音回過神來,再次點頭,“這件也不錯。”然後揚手又指了一件,眼神裏帶著十足的誠意,“不過我覺得那件好像也挺適合你的,你再去試試吧。”
紀湛東的嘴唇抿了抿,意味深長地飄過來一眼,竟然很聽話地再次拎了衣服進去換。
他再出來的時候笑容從容依舊,霍希音走過去,低聲對他說:“你的笑看起來一點都不真誠。”
紀湛東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語氣慢悠悠地:“霍希音小姐,再不真誠也比你笑得那麽不懷好意要好吧?”
霍希音看著他,眼神帶著一點無辜:“我隻是看到那位導購小姐從你進店後眼神就一直停在你身上,你不多換兩件對不起她。”
紀湛東不說話,隻是高深莫測地看了她一眼。
霍希音頭皮有點發麻:“嗯,其實是剛剛那位導購說,你如果買五件的話,可以送一份十分精美的禮物,我心動了。”
紀湛東再次高深莫測地飄過來一眼,忽然唇角揚起一個笑:“其實我倒是覺得,你今天擺明了就是在折騰我,看我吃癟的模樣你會特開心是吧?”
“……”
“真可惜,我就是不讓你如願。”紀湛東笑得漂亮極了,接著他回頭,對導購小姐指了指剛剛換下的那幾件襯衫,“那幾件,加上我現在穿的這件,勞駕買單。”
等他們出了店門,霍希音說:“其實我覺得剛剛那件灰色的不大適合你。”
紀湛東低頭,挑眉看著她:“不適合你剛剛還說好看?”
“我又沒說好看的是你,我說襯衫好看不行啊?”
“是麽?”紀湛東依舊笑得雲淡風輕,“沒關係。你前兩天不是說我那公寓裏缺了條圍裙麽,回頭這件衣服給你當圍裙使也可以。”
“……”
“還有,”紀湛東衝著她示意了一下手裏的袋子,“你確定你對這份小禮品挺喜歡?我剛剛問了一下,它是一把剃須刀。”
“……”霍希音持續無語外加咬牙切齒,眾目睽睽之下卻又無可奈何,隻能暗暗地掐著他的胳膊內側,字一個一個地向外蹦,“紀,湛,東!”
紀湛東眉目不動,笑得依舊清爽,騰出手去反擒拿,霍希音用另外一隻手去擋,眼角餘光不經意間瞥到前方的人來人往,卻突然停住了手頭的動作。
夏未央和陳遇正站在他們對麵,而他們的旁邊則是一家有名的婚紗攝影城。
霍希音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僵硬還是在微笑,她隻知道紀湛東似乎在旁邊輕輕地笑了一下,然後微微低下頭,在她耳邊悄聲說:“這家的婚紗攝影你喜不喜歡?”
“沒感覺。”
全場反應最遲鈍的大概也就是霍希音自己。她在回答紀湛東的時候對麵那兩人已經主動走了過來,夏未央在她麵前站定,兩手束在身前,微微歪了頭衝著她笑:“真巧。”
巧得不像是真的才對。霍希音看著她那張明媚動人的笑臉,她絕對不相信夏未央見到她能有這麽高興。
不過,她自己或許跟她也是半斤八兩。霍希音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嘴角揚起來,眼睛也跟著彎起來,然後是一聲漫不經心的回應:“是呀,真巧。”
而那邊紀湛東和陳遇早已談得十分熱絡,表情要多真誠就有多真誠。這兩個人裝的本事比她倆要高超得多,明明隻見過一次麵,此刻看起來竟然像是認識了多年的老朋友。
紀湛東問:“婚禮什麽時候舉行?”
陳遇笑,手指一動,婚戒在陽光下璀璨奪目:“最遲年底吧。具體什麽時候還沒有定,到時候你們可要來喝喜酒呀。”
紀湛東頷首一笑:“一定。”
霍希音看著他,覺得紀湛東嘴角的那點笑,實在不像是出自真心。他漫不經心打電話或者心不在焉交談的時候,露出的總會是這種略帶不耐又有點無所謂的招牌笑容。既漂亮又官方,還帶著一點懶散,像是並不在意,又像是已掌握了一切。
陳遇又說:“前兩天聽未央說你們訂婚了,恭喜。”
紀湛東淡淡一笑:“謝謝。”
夏未央本來是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們,這時卻伸手挽住了陳遇的手臂,靠過去,軟軟地開口:“阿遇,你說得好像有點久了呢,萬一打擾了他們逛街的興致該怎麽辦。”
紀湛東側頭看了一眼霍希音,霍希音抿了抿唇,扭頭去看旁邊的路燈,打定主意不說話。他掉轉視線,對著夏未央和陳遇微微點頭致意,笑容優雅,聲線悅耳:“既然這樣,那就改天再聊吧。”
霍希音聽著夏未央高跟鞋的聲音遠去,回憶著剛剛夏未央柔軟的聲音,仰臉問旁邊的某人:“你喜歡棉花糖麽?”
“嗯?”紀湛東本來有點若有所思,這下微微一怔,“不喜歡,怎麽了?”
“沒什麽,隨便問問。”霍希音停了停,說,“我也不喜歡。”
當天晚上霍希音睡得並不安穩,半夜卻又突然接到沈靜的電話,開頭的一段炮轟把霍希音搞得暈頭轉向:“靠,什麽人啊!整天擺出一張要死不死的深沉模樣給誰看啊?好像他多大度我多小氣他多理智我多弱智似的,去死吧周臣,明明是他出差沒人影沒電話沒留言,現在我打電話過去問一下還有錯了?悶聲不吭,無動於衷,他去給觀音菩薩當弟子去吧!頭個電話跟我說在開會,第二個就說在應酬,第三個是不是就該說在上床了?好像他多忙姑奶奶我多閑似的,他隨便哄一句不就萬事大吉啦?至於有板有眼照本宣科實事求是麽?男人們不說謊也照樣可恨!”
霍希音終於在她的怒喝中明白過來,這一對又在冷戰,沈靜的氣無處可發,於是挑了她當發泄口。生氣中的沈靜口才會格外的好,盛怒中的沈靜更是有當哲人的潛質。霍希音睜開半隻眼看了看時間,淩晨2點20分。
正是晨曦將至,萬籟俱靜的時間。
而沈靜還在恨恨地說:“受不了了我,不會哄人,說句好話總可以吧?一句甜言蜜語會死啊?說一句‘哦,我想你了’不比兩個人吵一百句要好啊?”
“表姐,”霍希音按了按不停跳動的太陽穴,聲音困到有氣無力,“我覺得你現在有點在變相地撒嬌。”
“誰跟他撒嬌!我真搞不懂他,每天在家嘴巴緊得跟個守門員似的,稍微露點風能怎麽樣啊?我是他老婆,做出那麽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給誰看呢?如果紀湛東這麽對你,霍希音,你敢說你不鬱悶?”
霍希音在床上坐起來,閉眼點了點頭:“還行吧。其實我是真覺得,讓表姐夫說句甜言蜜語可能真的會比較難,那不是他的風格你也知道。”
“臭丫頭,你幫誰說話呢?跟他吵架搞得我跟個潑婦似的難道就是我風格啦?”
霍希音在心裏歎氣,她這炮灰可做得真冤枉:“不是。”
“靠,今天晚上氣死我了,氣得我胃都疼。”
“多喝點水吧,要不吃點東西。”
沈靜又說:“天下男人一般黑,放眼世界都一樣。坦白的前提就是曾經不坦白,這話是誰說得來著?怎麽這麽廢話又這麽精辟。”
“嗯。”
“周臣和他那群狐朋狗友沒什麽區別。靠,我當初怎麽就嫁給了他?我還把紀湛東介紹給了你,我這不是把你往火坑裏推麽?”
“嗯。”
“哼,你倒還真是夠淡定。”
霍希音又重重躺回枕頭上,關了燈在黑暗裏靜靜地笑:“表姐,知道得越多,勞心得就越多,好奇心可是會殺死貓呢。耳不聽為清,眼不見為淨,小姨教育你的話我都記得,你怎麽就不記得了。”
電話那邊一下子就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沈靜才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希音,我最近看你,是怎麽看怎麽有點心驚肉跳。再看你跟紀湛東,是怎麽看怎麽詭異。你老實給我個話,你告訴我,我這擔心多餘不多餘?”
於是霍希音就老老實實地給她回了個話:“嗯,其實是挺多餘的。”
霍希音一直覺得,紀湛東除了比周臣話多一點,隨和一點,其他地方倒是都差不多。一直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態度,似乎是有問必答,看起來也如水一般清澈透明,可就是摸不到底。
就像是觀鏡中花水中月,猜不通透也讓人看不明白。
她知道他對食物苛刻,對酸和蒜排斥;也知道他隻偏愛一個牌子的衣服,中意一個牌子的網球拍;淺醉之後會很安靜,會照樣把自己收拾幹淨再去睡覺;暈血。
不過似乎除此之外,她似乎都不曉得他有沒有什麽特別的愛好。紀湛東總是有本事把情緒不動聲色地掩飾得十分好,好到讓人看不出他的喜怒和愛好。笑,微笑,微微笑,甚至在見了血之後,紀湛東都依舊能保持著那點千年不變的微笑冷靜退場,風度依舊涵養依舊,連點蒼白的神色估計都找不見。假如他不說,別人根本瞧不出來。
她最近忽然有點想不通,她怎麽就會和他混在了一起。明明交集從開始就一直不鹹不淡,不見得多討厭也不見得互相會有多好感,但偏偏就是在不斷糾纏,可在不斷糾纏的同時,又似乎總缺少了什麽東西。
霍希音被自己的這一通胡思亂想弄得睡不著覺,翻來覆去將薄被擰成麻花狀後,終於感覺到外麵透進來的隱隱的光亮,於是歎一口氣,翻身下床。<101nove.comhapter10
月底的時候,霍希音要和紀湛東一起去旅遊,沈靜來找她的時候她正在房間收拾東西。她把衣服一件件放進行李內,又被沈靜一件件給拿了出來。霍希音再放進去,沈靜又再拿了出來。
沈靜無視霍希音警告的眼神,自己拎起一件睡衣,搖頭“嘖嘖”地歎:“真是個純潔的小姑娘,除了米老鼠就是唐老鴨,我怎麽原來不知道你有這等蘿莉愛好,紀湛東真應該直接拐道去香港,領著你去那裏的迪斯尼樂園玩玩。”
霍希音把她的手指掰開,把睡衣抽走,把一杯水安了上去:“您說得太多了,喝口水吧。”
沈靜繼續無視她,又指著她的衣櫃裏掛著的一件真絲睡裙說:“這是我去年送你的那件吧?這麽新,老實告訴我,你到底穿過沒?”
“嗯,”霍希音抿了抿唇說,“太貴重了,我一直供著來著。”
“啊呸,再貴重都不比紀湛東隨手買給你的一個手帕貴重,”沈靜捧著心做出一個受傷的表情,“我的心靈受創了,下次再也不送你了。”
“表姐,我錯了。”霍希音也跟著耍寶,恭恭敬敬地給她作了一個揖,然後實話實說,“我試著穿過,但這麵料給人的感覺實在太飄逸了,就像水一樣,太沒安全感了。”
“於是你就把它供起來了?我本來還指望能用我的誠意讓你換換你這身保守得跟修女似的裝束呢,沒想到你還是半點沒改。”沈靜斜眼瞧著她,一指頭習慣性地戳過去,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什麽狗屁安全感,那都是自己給自己的心理暗示。口味二十年都不變,你也不覺得膩,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你了,固執得都快要掉渣了你。”
霍希音隻是淺淺地笑。
這話紀湛東也說過類似的。前兩天他倆正歪在一起看電視,霍希音看到某相親節目的時候,偶然腦子短路,指著沙發上紀湛東新買給她的禮物,硬生生地把他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你買這麽多名品包,幾時見我上班的時候拎過?”
她這樣說,饒是紀湛東再好的脾氣也被噎得不輕,索性直接丟了句“真是固執”就不再理她。不過紀湛東的脾氣也確實好到沒話說,再冷臉都隻是幾分鍾的事。幾分鍾後,當霍希音因為做飯不小心而失手摔了瓷碗的時候,紀湛東也隻是歎了口氣,接著還是照樣走過去幫忙。
本來一切都已就緒,機票和那邊的酒店都已訂好,但在出行的前一天,紀湛東突然遇到一件棘手的事,連招呼都沒有跟她打就直接去了q市。
霍希音還是在電話裏知道他第二天趕不回來的消息的,紀湛東在那邊輕歎:“這算不算老天不長眼,我兩年都沒休過長假了,現在終於騰出時間來,沒想到竟然還被這些瑣碎事給耽擱住。”
霍希音倒是沒想到他會有這麽勤勞。印象中紀湛東在私底下一直都是一副悠遊自在的態度,對什麽都能快速上手快速解決,她從哪方麵都沒看出來他能有這麽兢兢業業。
片刻後他又說:“估計我要三天後才能回去。可憐的霍希音女士,你的年假已經請下來了吧?現在被我拖累了,我該怎麽補償你呢?”
“補償就不必了。”霍希音皺著眉看著牆角上靜靜放著的行李,“因為我想自己先過去,回頭你跟我到那邊會合好了。”
“嗯?”紀湛東的話裏突然帶了一點笑,“口氣怎麽這麽堅決,生氣了?”
“我至於為這個生氣麽?”
“你如果真為這個生氣,那我還真覺得欣慰了。”
“那我就偏不讓你得逞。”
真是無聊的對話。霍希音倒在沙發上,閉著眼聽著那邊停了一下,然後說:“你一個人去的話,我不大放心。”
“我原來自己也一個人出去過,還是去的海南,這不也照樣平安回來了。所以你大可以安心。”
“去海南那會兒你又不是我老婆,我當然放心。”
依舊是一種調笑的口吻,讓人分不清真假辨不清虛實。霍希音扯了扯嘴角,對話比他更加沒營養更加打哈哈:“嗯,這笑話可真夠冷的。”
她最終還是一個人先去了旅遊地點。霍希音先斬後奏,紀湛東當天晚上打過電話來的時候她已經安然地坐在別具地方特色的茶座中喝茶。
與紀湛東在q市的焦頭爛額比起來,霍希音在旅遊景點逛得十分自得其樂。她買了一張地圖,自己按照地標一個一個地找,雖然慢但是很有樂趣。原來她以為自己是個路癡,但是她現在發現,原來把人逼到一定份上,路癡也能變成路通。
那天她閑極無聊,一整天的時間都在和風景區的小商販們討價還價,霍希音從來沒有這麽與人斤斤計較過,但是她如今發現在這種小攤位上不砍價的話簡直對不起自己。
她詭辯的功夫在討價還價中漸漸升級,霍希音漸漸上了癮,甚至在後來接到紀湛東電話的時候也沒停下和小販的叫板。她一手拿著電話,另一隻手拎著剛剛在其他攤位砍價得來的戰利品,一邊又聽著攤主喋喋不休的牢騷:“這位妹妹,你拎著一個lv的包跟我講價,也不大厚道是不是?”
霍希音很鎮定地抿唇笑了笑:“真對不住,這是高仿的。所以你看,你賣的這珠子能不能再便宜一點?”
紀湛東在那邊聽到他們的對話,輕輕笑了出來:“我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哀?真難得你是挎著我買的包去了景區,可你又把它說成是高仿。霍希音,你還真是我的克星。”
“你的事搞定了?”
“唔,算是吧。”他的話裏隱隱帶了笑,聲音低沉悅耳,“已經在回t市的路上了,正堵車呢。明天早晨過去找你。”
“這麽快?”
“我不在你身邊,你難道不會覺得時間過得很慢麽?”
霍希音單聽他的聲音就能想象到他現在那種漫不經心的漂亮笑容。她撇撇嘴,攤主衝著她搖晃著手指扯著嗓子吼:“十塊錢三串,再便宜我就虧本了啊妹子。”
霍希音笑得格外溫婉:“九塊好不好?你看,我隻有這麽多零錢了。”
紀湛東在那邊都笑出聲來了:“我明天過去,你有沒有什麽東西需要我帶過去?”
“我這麽嚴謹的人,你覺得可能會落下東西麽?”
“這個時候你難道不應該說一句,‘嗯,隻要把你帶過來就足夠了’麽?”
“得瑟吧你就。”
其實她和紀湛東的電話交流一直都不怎麽頻繁。霍希音一直都秉承著無事不登三寶殿以及談話能簡就簡直至簡無可簡的態度,而紀湛東基本上也是一樣。不過他偶爾也會在電話裏揪住她不放,找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和她纏上半天,比如現在。
每當遇到這種情況,霍希音都統統將其理解成是因為他一時興起,無聊至極,外加腦抽之至。
霍希音這次旅遊是打定了主意要放開手腳去揮霍。她來時的準備很充分,時間足夠金錢足夠,於是不經意的兩天掃蕩下來,景點沒有轉多少,買下的小玩意兒倒是堆滿了賓館房間裏那個最大的櫃子。
她原本還發愁怎麽帶走,但是一想到紀湛東過兩天便會過來,便偷懶地打算到時候把這個麻煩的問題丟給他去辦。
她白天的時候算是過得十分愜意,華而不實的東西買了一堆,竟然一分沒覺得心疼,隻覺得十分的痛快。但是她每天晚上卻睡得很不安寧,盡管這家賓館的服務周到細致又規格,也盡管臥室的電視和壁燈都是一開一整晚,但她發現自己每晚仍舊有一點莫名的害怕,以致在數綿羊的時候都覺得周圍似乎是鬼影幢幢。
霍希音傍晚在一家特色小店草草對付完晚餐便回了賓館。她原本打算去洗澡,卻發現自己曾經放在行李箱中的另外一件備用棉睡衣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那件沈靜送給她的又薄又輕柔的真絲睡裙。
更詭異的是,睡裙裏麵竟然還夾著一張字條,並且明顯是出自沈靜的手筆:讓紀湛東仔細瞧瞧你的極致誘惑吧!後麵跟著的是一個十分邪惡的笑臉。
霍希音頓時滿頭黑線。
她回想了半天,都沒想起沈靜到底是在什麽時候用了什麽方法給她玩了這麽一手李代桃僵的把戲的。霍希音拎著那件睡裙皺著眉站起來,扭頭看了看賓館提供的那套又長又厚的睡衣,想了想,到底還是選擇了前者。
她在泡澡的時候發呆很久,加上晚餐又沒有吃多少,被霧氣蒸騰了一個小時後,低血糖的她走出浴室的時候都有點腦袋發暈。
這一天走路太多,小腿又酸又麻,霍希音連頭發都沒有晾幹就直接躺到了床上。她麵前的電視裏,一位主持人正在笑容誇張地介紹著某位當紅的花瓶男演員,霍希音眯起眼瞧著那張沒一粒雀斑沒一點黑眼圈的神采奕奕到有點狂傲和霸道的標致小臉蛋,忽然覺得這場脫口秀十分無趣,於是在三秒鍾內便跳了台。
她一邊換著頻道一邊百無聊賴地想,難道是因為紀湛東最近在她麵前晃悠的次數有點過多時間有點過久讓她產生審美疲勞了麽,怎麽現在看到電視上這些完美到不真實的異性臉蛋們就都統統失去了興趣呢?
霍希音撐著下巴沒精打采,她在把全部的電視節目循環到第五遍的時候,忽然聽到房間門鈴在響,起身去了門關處,在貓眼裏一看,來人竟然是紀湛東。
他不是說明天才會過來的麽?
霍希音蹙眉看了看自己目前穿著的這件貼身真絲睡裙,因為頭發洇水的緣故,她的胸前已經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形狀。她本來猶豫著要不要在外麵套件衣服再來開門,外麵紀湛東帶著笑意的聲音卻清晰地傳了過來:“快開門,我知道你在門口。”
霍希音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有點頭大地開了門。
紀湛東閃進來,放下手中的行李,速度極快地踢門落鎖,接著一把便抱住了她,將她抵在了牆上。霍希音的雙手被他握住,她睜大眼望著他,紀湛東顯然對她這副表情十分受用,一雙桃花眼微微彎起來,嘴角有一個完美的笑弧,還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兒:“樣子像是見了鬼,真的這麽驚訝?”
她的後背抵著冰涼的牆壁,紀湛東把她抱得滴水不漏,兩人的距離太近,而她的睡衣又太柔滑,紀湛東上衣的扣子硌著她的前胸,霍希音低低地吸了一口氣,一偏頭,用虎牙狠狠咬上了他摩挲她嘴角的食指,含糊不清地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門口?”
他疼得悶哼一聲,隨即輕笑:“你難道就不問問我為什麽今晚就來了麽。”
霍希音斜睨著他:“問了也沒意義。你的答案無非就兩種,第一,我樂意,第二,我想你了。”
“當然有意義,”他把她摟得更緊,兩人鼻尖對著鼻尖,他的呼吸纏繞著她,紀湛東那雙含笑的眸子近在眉睫,“好歹能讓我知道提前過來給你的不隻有一點點的驚訝。”
霍希音被他抱得幾乎脫離地麵,他的雙手在她的背後緩緩地遊弋,手指冰涼而手心灼熱,她有點呼吸困難,差點就因此忘記了剛剛的問話,而她在開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帶了一點沙啞:“你怎麽知道我在門口。”
他的聲音和她一樣的沙啞而含糊:“唔,我聽到了你的腳步聲。”
霍希音抱著他的脖子維持平衡,腳尖勉強夠到鋪著厚厚毛毯的地麵:“胡扯。”
紀湛東低低地笑:“好吧,其實我有心靈感應。”
“更加胡扯。”
“那我怎麽說你才信?”
“你怎麽說我都不信。”
“那就不說好了。”他略略鬆開她,霍希音的腳終於站定在地麵上,他斂眉看了她一眼,忽然一笑,“唔,睡衣很漂亮。”
她被他說得有點窘迫。但是他沒有給她更多的時間,很快便扣住她的腰,低頭吻下去。霍希音靠在他的懷抱裏,忽然覺得十分安全,她昏昏沉沉地回應他,她隻覺得自己在他的手中就如同一條幾近幹涸的魚,貪婪地吸取著所剩無幾的水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被他壓倒在了床上。她的睡衣被他推上去,他一如既往的不緊不慢,力道卻又比平時大得多,以及技巧而又出自蓄意的吮吸和啃咬,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讓她投降。霍希音蹙眉哼了一聲,他那雙漂亮的眼裏有著濃濃的笑意,他把她抱起來,她攀上他的肩膀,狠狠地咬上他的鎖骨,紀湛東卻笑得更加厲害,他的手臂自後麵環住她的脖頸,嘴唇印上去,聲音竟然出奇的溫柔:“我很想你。”<101nove.comhapter11
他們這兩天在景區玩得很盡興。雖然天氣有些熱,但是好山好水好風貌,再加上身邊某人的好皮囊,一切都賞心悅目得很,於是心情也就格外愉快。
第二天下午他們本來計劃是去景區的主景點看一下,到了那裏才發現人已經排起了一條長龍,並且半天不見移動。後來紀湛東提議去附近的觀光吊橋看看,但是被霍希音直接否決掉。
她敢百分之百肯定紀湛東是故意這麽說的。他明明知道她對這些搖搖欲墜的東西一直都敬而遠之,在家裏的時候她在床頭甚至連個相框都不敢掛,隻因為她怕某天晚上它會掉下來砸到腦袋。紀湛東還曾經因為這個狠狠地嘲笑過她,而現在他竟然明知故犯,讓她和他去走吊橋。
“要走你自己去走。”
“真膽小。”紀湛東好整以暇地瞅著她,桃花眼一彎,露出一副狼婆婆誘拐未成年兒童時的耐心模樣,試圖對她循循善誘,“不會掉下去的,就當鍛煉一下你的膽量好了。”
霍希音嗤他:“什麽時候您老能把暈血的毛病治了,我肯定也就敢走這東西了。”
他直接忽略掉她的話,繼續說:“天氣這麽熱,你在這裏呆上半個小時會曬成葡萄幹的。我昨天上網查了一下,過了吊橋那邊有一個很有特色的小吃店,而且還很涼快。”
“……”
“你還沒走過這麽長的吊橋吧,現在不體驗一把你不覺得可惜麽?”
“……”
霍希音本來打定主意抵死不從,結果還是沒能磨過他。紀湛東先是花費了五分鍾來對她表示邀請的誠意,後又花費了五分鍾來對她進行誘哄,再後來又花費了三分鍾來對她進行激將,霍希音自認誌氣夠高拒絕意識夠強,到底還是敗在了紀湛東的好耐心上。
霍希音看著他臉上那點得逞的笑就覺得牙癢,他擺明了就是把她當成了一項攻堅項目,他在勸導她的過程中尋找著樂趣,並且不達目的不罷休。
霍希音踩上吊橋的同時,兩隻手臂就已經緊緊抱住了紀湛東的胳膊。她隻走了沒幾步就想退縮,結果被紀湛東那雙似笑非笑的表情刺激到,於是又硬著頭皮向前走。
紀湛東半摟半抱半鼓勵,但霍希音依舊雙腿發軟,她就像隻患了歇斯底裏病的八爪章魚一樣緊緊揪著紀湛東一切可能被揪住的地方,並且打算一旦遇到不測就拉這個陰險的人一起下去當墊背。
紀湛東一邊遭受著她的蹂躪,一邊神色平靜地向前走。霍希音看著他那副眉目不動的模樣,更加肯定他就是想故意看她出醜,現在這副淡然表情的下麵,他早就指不定在心裏笑成了什麽樣。
她勒住紀湛東的衣領越發的緊,直至他的衣服被揪得皺皺巴巴不像樣,紀湛東把她的一隻手捉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霍希音憤恨地看著他:“現在你終於知道拽著我過來是一件多麽錯誤的事情了吧?”
“哪裏的話,”紀湛東突然笑得一臉興致盎然,甚至還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我很欣慰,難得你能對我這麽依賴這麽投懷送抱,我真是遺憾以前怎麽不早點帶你過來。”
“……”
後來紀湛東提議要抱著她走過去,霍希音堅決不同意。他又提議要背著她過去,霍希音還是堅決不同意。她雙腳騰空估計會更沒安全感,更何況在他們身後還有兩個小孩子,她才不想當教育孩子早熟的反麵典型。
中途有一個男孩快步走過來超過他們,吊橋微微地搖晃,霍希音嚇得緊緊勾住紀湛東的脖子,緊得快要勒死了他。她都不敢看下麵,那潭綠汪汪的水現在在她眼裏就像是一隻巨大怪物的眼。心理作用何其強大,她覺得自己都快把自己給嚇哭了。
偏偏在這時後麵有一個軟軟的童音傳了過來:“媽媽,那位姐姐看起來好害怕啊。”
紀湛東依舊是微笑微笑微微笑,霍希音強忍住沒回頭,隻覺得自己都快窘死了。
“紀湛東,”她連話都說的不完整,一隻手掐住他的脖子,語氣十分惡狠狠,“我恨死你了。”
紀湛東完全無視那隻手的威脅,並且依舊笑得一臉愉悅:“歡迎報仇。”
霍希音氣得想直接掐死他。
後來兩人終於回到地麵上,霍希音依舊有點驚魂甫定,紀湛東在一邊幫她順氣的同時還不忘調侃了一句:“平時看你倔得跟什麽都不怕似的,我還是今天才知道原來你還有這麽畏懼的東西。”
他的話裏分明還帶著幾分笑意,霍希音斜了他一眼,扭過頭去不搭話。
晚上兩人回到賓館,霍希音洗漱完畢回到臥室的時候,紀湛東已經濕著頭發趴在床上無聊地翻看著當地的地圖。見她從浴室出來,衝著她招招手,指著床對麵那個打開的櫃子,說:“這是你這兩天的收獲?這麽大一個瓷瓶子,你打算怎麽運回去?”
後一句話真討厭。霍希音靠牆抱著雙臂瞥他一眼,帶了十足的鄙視:“我捐給賓館不行啊。”
“我覺得這趟回去後,你那屋子估計會堆得像間雜貨鋪。”
霍希音一揚下巴,挑釁地看著他:“我喜歡。”
紀湛東輕笑一聲,下了床,光腳走過來,他的步子太從容,霍希音反射性地後退了一步,結果被他發現,繼而便是一聲調笑:“你後退做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
他穿著一件深色的家居服,帶子鬆散地係著,邊緣落在胯間,霍希音覺得發窘的同時又發現自己的視線在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再然後,她都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突然被他攔腰抱起,安置到了一邊的置物櫃上。
霍希音的腳遠離地麵,她推著他想跳下去,紀湛東反而欺身更近,熟悉的氣息圍繞過來,他雙手環抱著她,看著她慢慢地說:“這麽多東西,是不是還需要我給你弄回去?”
霍希音瞧著他那雙含笑的眼,毫不猶豫地點頭。
他的笑意更深,手指摩挲著她的麵頰:“那你就沒給我買點禮物麽?”
霍希音愣了一瞬,但很快便嫣然一笑,指著床頭櫃上放著的一大袋尚未開封的話梅說:“特產,極酸,全都是買給你的。”
“……”紀湛東狠狠咬了一下她的鼻尖,霍希音吃痛,想推開他,雙手卻被他固定住,紀湛東緩緩靠上來,他的身影籠住上方吊燈的光華,目光盈盈滅滅,仿若一個漩渦,深不可測。
“希音,”他突然開口,話輕輕地,“你爸爸的公司,你還想要麽?”
霍希音這次愣怔的時間很長,就像是怎麽都消化不了他剛剛那短短的一句話,她緊抿著唇,一聲不吭,隻是盯著他身後的保溫杯,像是要把它戳出一個洞。
“現在公司資不抵債,問題很多,但並不是沒有挽回的可能。”他斂眉看著她,聲音低沉耐心,“即使你無意參與,這個公司也畢竟有你的一份。假如給你一個選擇……你會想要盤活它麽。”
“我的那點和夏儀她們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霍希音終於徹底回神,深深吸了一口氣,坐直了身體,努力和他平視,“公司是死是活我隨意,你想怎麽辦隨你。”
“嘴硬。”他輕輕撫摸著她有些僵直的背,笑容有點特別,“你確定你說的這些是真心話?”
霍希音張了張口,一個“是”字竟然怎麽都說不上來。
屋內一下子陷入了安靜,想不到紀湛東竟然也不說話,他這次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讓她回答,他很少有這麽強勢的時候,霍希音竟然覺得有點陌生。他的姿勢和表情都沒有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隻是在把她不鬆不緊地圈著,他的耐性好得讓她幾乎有點惱怒。
良久,霍希音終於開口,卻是一句並不相幹的話:“今天的吊橋你以前走過麽?”
紀湛東微微一怔,目光搖曳了一瞬,但還是很快便進行了回答:“走過。”
霍希音點了點頭,突然她的手指描上他的眼,從眼角到鼻梁,來來回回三遍,最後在他的眼尾處輕輕一拂,她的嘴角有一點笑:“你長著一雙挺漂亮的桃花眼。”
“嗯?然後呢。”
霍希音的思路越飄越遠:“然後當初你求婚的時候,雖然我一時腦熱答應了,但後來我回想的時候,心裏其實是有點擔心的。”
他哼笑一聲:“擔心我出軌?”
“沈靜表姐說,長得漂亮的男人不安全,長著一雙桃花眼的漂亮男人更加不安全。”她這一聲幽幽感歎惹得紀湛東一聲輕笑,霍希音不理,把食指和拇指圈起來,留出一個小縫給他看,“所以當初確實有這麽一點點的擔心。不過現在想通了,多情之人必寡情,我如今一點都不擔心。”
“這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呢。”紀湛東沉沉地笑,模仿著她,手指也留出一段縫隙給她看,“其實我巴不得你對我多擔心一點,這樣我倒是會比較安心一點。”
霍希音嗤了一聲,別過眼不看他。
他依舊是笑,眼角微微彎起來,目光淡淡的,卻並不答話。霍希音本以為紀湛東會再逗弄她說些什麽,但他竟然罕見地再次一言不發。他似乎若有所思,手臂也有些鬆下來,但霍希音隻是嚐試著動了一下,便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並且被他環得更加緊。
他看了她一眼,略略沉吟了一下,終於慢慢地開口,再次回到了正題:“我有收購的打算,你有什麽想要問的麽?”
她還是沒看他,話硬邦邦地:“沒有。”
“又是嘴硬。”他突然又恢複了那種漫不經心的調笑,“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收購下來打算做什麽?”
“不想。”
“即使是跟你有關你也不在乎是不是?”
霍希音麵無表情,依舊不為所動。
紀湛東輕歎一聲,張了張口,卻沒有再說下去,但他終於肯放開她,把她從櫃子上抱了下來。
“很晚了,睡覺吧。”他最後隻說了這一句話。
他們又在景區待了三天,隨後紀湛東領著霍希音一起回了t市。
上班自然不會比旅遊來得自在,更何況除了工作還有強迫中獎的漫天八卦以及淵源難了的帥哥上司。霍希音在回來上班的第一天,並且是在進了單位電梯的一瞬間,就看到了旁邊站著的陳遇陳上司。
霍希音頓時頭大如鬥,想說聲“您好”,卻發現那個“您”字含在嘴邊怎麽都發不出,不說覺得不尊重,說了覺得很矯情,她在兩難之下隻好倉促用恭敬的微笑來表示敬意。
霍希音估計這樣的情況再發生幾次的話,她的壽命都要折掉十年。
而正午的茶水間內更是熱鬧非凡,八卦別人本就十分有趣,尤其是那個被八卦的人還是她們的上司,一群芳心未泯的女士和女孩們在這裏分享著她們的道聽途說,一個安靜的茶水間在中午就這樣變成了一個變相的小型天涯論壇。
“聽說陳遇最近把能推的聚會啊什麽的都推掉了,每天的下班時間就跟上了發條一樣準,一秒都不想多耽擱,想他剛上任那會兒多勤奮啊,看看現在,嘖嘖,被美女耽誤成什麽樣了。”
“那個叫什麽夏什麽央的幾乎隔天就在下班那會兒來報道一次,陳遇能安得下心才怪。”
霍希音本來正抱著咖啡杯打算向外走,聽到這兒不由腳步一頓。
“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夏未央是真挺漂亮,不是盛氣淩人的那種漂亮,是落落大方的那種溫柔美,看起來也順眼。”正八卦得起勁的張姐一眼瞥到正打算溜走的霍希音,揮揮手叫住了她,“希音,陳遇家的那位,你見過不?我前兩天乍一看見她的時候還嚇了一跳,心想這不是我們家希音嘛。那張臉,和你真是像得出奇,就像是親姐妹呢。”
“張姐,您消遣我呢。”霍希音在心裏暗暗地歎氣,隨後笑眯眯地轉過身,“夏未央我也見過,您把我跟她比,實在是太抬舉我了。”
“哪裏的話,你這丫頭各方麵都挺好,就是太謙虛。聽你張姐一句話,太謙虛了容易沒自信,你這年紀就該好好張揚一把。瞧瞧這水靈靈的臉蛋,這身材,全單位能有幾個跟你比得上的?”
霍希音隻覺得自己笑得臉都快垮掉。受人誇獎跟受人暗算一樣讓她吃不消,她的臉皮沒紀湛東那麽厚,這樣的褒揚她有點承受不住。
從那天開始她就刻意避免在下班的時候見到夏未央。霍希音也不明白這是什麽心理,她絕對不怕她,但就是不想見到她,她隻是直覺地認為如果兩人相見,必定不會出現什麽好結果。
但她終究沒能躲過去。那天下午十分不巧,她的例假突然提前了許多天來臨,打得霍希音措手不及。更不巧的是,她這次肚子格外的疼。更更不巧的是,她在單位的洗手間裏扶著牆壁慢慢呼吸的時候,一抬頭,突然看到了夏未央。
見到她的那一秒,霍希音覺得自己的腹部更加難受了。<101nove.comhapter12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婚期將至,夏未央以往都是素淺衣裳淡色妝,今天卻穿了一件十分搶眼的長裙,明紅色的綢緞衣料,襯著她窈窕的身段,即使在柔和的燈光下都依舊光彩照人。
霍希音扭過頭去看鏡子裏的自己,她咬著唇,有點後悔怎麽剛剛不化一個比較濃豔的妝,現在她臉色蒼白得分明像一隻幽怨的女鬼。
夏未央朝她走過來,飄逸的裙擺微微翩飛,她在她身邊微微彎下腰,精致的眉毛微微蹙起來,輕聲問:“你沒事吧?需要我幫忙嗎?”
霍希音隻覺得有顆冷汗正在她的額頭上慢慢凝聚,微微牽動唇角,朝著她笑了笑:“沒事,謝謝。”
夏未央看了看她捂住小腹的動作,有點恍然,又看到她額頭上的冷汗,於是從包裏拿出一塊手帕遞到她麵前,聲音照舊是很輕很柔:“擦擦汗吧。”
霍希音不好再推辭。接過來,抬手的一瞬卻發現手帕的式樣很是眼熟,可她實在太難受,甚至連思路都遲鈍,想了片刻,腦中竟然是一片空白,隻隱隱地覺得似乎見過類似的。
她有點遲疑,捏著那塊手帕一動不動。夏未央看了她一眼,問:“怎麽了嗎?”
“沒事,”霍希音笑了笑,把手帕又還給了她,“隻是覺得現在隨身還帶著手帕的年輕人似乎不多了。”
“哦,你指這個。”夏未央笑,聲音愈發柔和,“以前是一位朋友有一塊,我有次借用了一下覺得還不錯,就自己又買了一塊一模一樣的。後來用久了,隨身帶著就成習慣了。”
霍希音點了點頭,算是聽到了。她覺得小腹的疼痛似乎減輕了一點,於是慢慢地向外走。夏未央跟上來,問她:“你可以嗎?我扶你出去吧。”
霍希音擺擺手,不著痕跡地和她拉開了一點距離:“謝謝,沒事,我能走。”
因為已經過了下班時間,走廊裏空空蕩蕩。霍希音聽著兩個人高跟鞋的聲音一前一後響起,覺得有點毛骨悚然。她本來以為她跟著紀湛東混久了,就算沒能襲得紀湛東能裝會笑的精髓,至少用來對付絕大多數人都綽綽有餘。但今天她才發現,她修煉的那點道行不僅贏不了詭計多端的紀湛東,連性格溫柔氣質恬靜的夏未央她都沒把握能很好地應付過去。
霍希音本來打算視她為空氣或者是路人,那樣交談起來或許會少點尷尬,但她發現自己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夏未央那點溫柔的笑就像是綿綿化骨掌,讓她的攻擊力瞬間就降到了最低值。她的一口氣憋在心裏,衝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如今反而讓她覺得更加難受。
她能感覺到夏未央在她身後欲言又止,於是回頭,正瞧見她咬著唇欲說還休又楚楚可人的模樣,霍希音在心裏歎一口氣,一邊自歎不如一邊又覺得不耐:“有什麽話就說吧。”
“關於公司被收購的事……”夏未央繼續欲言又止,張了張口,又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霍希音最喜歡的就是這種場麵,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她總是能用一套官話來堵住對方的嘴,而這些官話又總是無用而又信手拈來,比其他什麽撫慰語什麽開場白都要容易多了。
她慢悠悠地開了口:“這些東西我不大懂,而且這也是你媽媽和收購方的事,和我無關。你如果覺得難以開口,就不用說了。”
不軟不硬的幾句話,讓夏未央的動作都滯了一秒。霍希音看著她,輕輕地扯了一下嘴角,一眼瞥到對麵正急步走過來的陳遇,輕輕地又扯了一下嘴角,接著便收回視線,淡淡地說:“如果沒事了,我就先走了。”
“你還撐得住嗎?等陳遇來了送你回去吧。”
“謝謝你的好意,我打車回去就可以。”
紀湛東從旅遊回來的當天就一直都處於忙碌狀態,霍希音除了周末平時基本見不到他。霍希音請了一位駕校的教練陪她學車,然後她發現,沒有紀湛東在一旁,她反而學得快速而專注,甚至連不苟言笑的教練都誇她協調性好,反應機敏又靈活。
紀湛東在第二個周末終於得了空,挑了周六和她一起去郊外練車。但是他明顯精神不振,從市區到郊外的那一段路程,紀湛東雖然稱不上是疲勞駕駛,但他修長的食指點著眉心的那個動作,很明顯地表明他最近正嚴重睡眠不足。
霍希音覺得此刻不問候一下身邊這位敬業的紀先生自己都有點良心不安:“你最近忙得連睡覺的功夫都沒了?”
“那倒不至於。”他想了一下,含糊地說,“隻是有點失眠。”
“就因為一個收購案?”
“也不是。還有另外一個也談不攏,最近麻煩事堆在一起,所以有點失眠。”紀湛東盯著麵前一點點變小的數字牌,眉頭微蹙,“這紅燈變得真慢。”
霍希音愈發確定今天的紀湛東有點不正常。她以前從沒見過他因為紅燈抱怨過,今天簡直見鬼了。
紀湛東今天明顯精神萎靡,雖然強打精神,但是反應比她還要慢半拍。霍希音的方向盤都已經向右打了一圈,他才遲鈍地說了一聲“該拐彎了”,簡直讓霍希音哭笑不得。後來他自己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隻是撐著下巴看著她開車,並不再指點她要怎麽做。
後來兩人回去的時候,紀湛東竟然提出讓她開車回市區。
“我又沒駕照,你是想讓我當馬路殺手還是心存不軌想讓我進警察局?”
“我看你今天一直都開得不錯,應該可以上路了。”
“實戰演練和模擬演習能一樣嗎?”
紀湛東歪著頭看著她,一雙眼睛似閉非閉,表情慵懶姿態隨意:“我也沒有讓你一直開回家。郊外車子很少,你練習一下不會出問題的,等快到市區的時候再換回來就好。”
“……”
“而且我很困,我覺得現在你開車比我開著還安全一點。”
“…………”
“你開車的時候我會在一邊看著的,放心好了。”
“………………”
紀湛東不清醒的時候她都說不過他。霍希音握住方向盤咬牙切齒地看了他一眼,接著車子便一下子衝了出去,害得紀湛東連安全帶都沒來得及係好。
霍希音真正把車開進機動車道的時候還是有點膽戰心驚,她全神貫注一心一意,但紀湛東似乎就是不想讓她如願,他本來是昏昏欲睡,現在卻好像來了興致,在一邊興致勃勃地和她說話:“不必這麽緊張,真的。這車子安全係數高著呢,就算是真的撞到了也不會有什麽。”
霍希音無視他的話。
後來他又拿出手機給她拍照留念,霍希音那副擰眉毛瞪雙眼抿嘴唇的表情被他拍了下來,紀湛東還在紅燈的空當給她看,於是理所當然地招惹了霍希音的一番掐咬抓鬧。
再後來她又不理他,車內漸漸安靜下來。霍希音在一個十字交叉路口慢慢減速,盯著前方的紅燈問:“下麵是該往右還是該往左?”
但良久都沒得到回答。她扭頭一看,紀湛東已經歪在副駕駛位上睡著了。
他一手支頭,另一隻手隨意地搭在交疊的腿上,嘴唇微微抿起,濃密的睫毛遮出一小片陰影,似乎睡得並不安穩,此刻連眉頭都沒有完全舒展開。
他這副蹙眉的模樣倒是十分少見,在霍希音的印象中,這甚至還是頭一遭。她平時在他臉上見到的最多的便是那副標準外交麵孔,漂亮完美又從容不迫的笑容,甚至是帶了一點漫不經心,不論事情好與壞,姿態總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平靜,連笑意都不會清減半分。
看來他最近真的是累得不輕。霍希音把車內空調關小了一點,然後皺著眉看了看前方的路況,見車輛基本都匯入了右側的街道,她想了想,也小心翼翼地向右拐了彎。
她的開車技巧到底不熟練,前方車輛越發密集,霍希音沒膽量再開下去,隻好慢慢將車停在路邊。她偏頭看了他一眼,猶豫著要不要叫醒他。
時至黃昏,光和影在那張俊臉上分了界,金色的夕陽柔和了側臉的棱角分明,讓他看起來無害又無辜。紀湛東睡著的模樣顯然那要比清醒的時候可愛得多,那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一旦閉上,這個人看起來便比平時還要溫和。
霍希音覺得他現在這副模樣十分有趣,悄悄地湊了過去,衝著他的脖子做了一個砍的動作,露出一個邪惡的笑容,見他沒有反應,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叫醒他,自己扭過頭,靠著車窗看著外麵漫天發呆。
她最近的思路有點混亂不堪,這兩天竟然莫名其妙地總是想起夏未央,而更莫名的是,她考慮的最多的問題竟然是夏未央在婚禮那天她會不會去參加。即使夏未央不做邀請,陳遇也必然會在直屬部門逐一地派發請帖。而上司的婚禮,雖然不情願,但她不去參加顯然說不過去。
霍希音再次想到這個問題,於是再次覺得頭疼。她眯眼看著漸暗的天色,忽然聽到身後一聲輕笑,回頭,紀湛東正一臉清湛笑意地看著她。
他的一雙桃花眼此刻顧盼生輝,嘴角也有著一個她熟悉的弧度,剛剛眉眼間的那點遲疑已經不見,紀湛東的聲線帶著一絲沙啞,低低地很是好聽:“我一直等著你砍完我的脖子說句話,沒想到你竟然一直在發呆。”
“說什麽?”
“這要看你啊。電視劇和武俠小說裏不都這樣麽,在殺人之前或者之後總要留幾句話,好讓人家死也瞑目,然後安心上路。”
“但是我總記得,在告訴對方自己的目的之後,往往被殺的人會在最後時刻僥幸逃脫掉。所以如果是我,絕對會痛快地結果對方,不浪費時間做一丁點的解釋。”
紀湛東淡淡地笑:“即使被你做掉的那個人是冤枉的,你也不會管麽?”
在這種地方討論這種話題真是有點不適宜。霍希音瞥了他一眼,說:“那假如換成是你的話,你會管麽?”
他想了一下,說:“我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
紀湛東勾起唇角,送了她一個迷人的微笑,接著便傾身過來,想要抱一抱她,卻被霍希音輕輕躲了過去,他的動作頓了半秒,仍舊是執意做著同一個動作,她掙紮不過,最後還是被他騰空抱了過去。
空間不大,兩人呼吸交纏,肢體相貼。他那雙漂亮的眸子明明黝黯而深邃,霍希音此刻近距離看過去,卻又覺得裏麵是一片澄澈的坦然。
“紀湛東,”她看著他,輕吸了一口氣,靜靜地開口,“你收購了那公司,會不會賠?”
她這話沒頭沒腦,紀湛東一怔,但很快反應過來,隨即一笑:“不會。”
“我要聽實話。”
“那還是不會。”
“紀湛東,”她又叫他的名字,然後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領,強迫他低下頭和她對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管在什麽方麵,你如果敢騙我,小心我威脅你,不和你結婚了。”
“嗯,知道了。”他強忍住笑,一本正經地看著她,但最後還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瞧你這點出息。”
她放開他,僵直著脖子,重新扭頭看窗外:“我最近一直在想,你娶我,有沒有可能會後悔。比如說你可能會覺得做了賠本的買賣,資不抵債,然後抱撼終身。”
“不會這樣的,放心吧。”紀湛東笑意更濃,把她的臉扳回來,對上她的眼,然後吻了吻她的唇角,又捏了捏她的下巴,聲音輕輕的,低低的,就像是在呢喃,“就算是賠,我覺得我也還賠得起。”
周日的時候兩人一起回了紀家。霍希音剛進家門便被紀母摟在了懷裏,拍了拍她的臉頰,又摸了摸她的胳膊,說:“太瘦了,比上次來還瘦了一點,瞧瞧這下巴都快尖成什麽樣兒了。湛東又欺負你了嗎?”
紀湛東在旁邊清咳了一聲:“媽,你最後一句話太冤枉我了。”
身後紀父不苟言笑地開了口:“他倆每次回來你都這兩句話,你都沒覺得老套?”
紀母向後麵扔過去一眼:“你看到孩子們回來笑都不帶笑一下,現在還好意思說我嗎?”
於是這對老夫老妻再次進入每日一吵的無限循環。<101nove.comhapter13
紀家的阿姨在廚房裏準備中飯的時候,霍希音幫了點忙打了回下手,最後的時候她又自己完整地做了一道魚香肉絲。
這道菜還是沈靜在初次麵見婆家時展露的廚技,如今被霍希音原封不動地搬了過來。其實阿姨的手藝比她要好很多,她的這道菜也隻是做做樣子。但因為她盡職盡責又一絲不苟地按照流程去完成,所以最後的成果還不錯,味道濃鬱,色彩也鮮豔,套用一句官方語言就是,雖然中規中矩,倒也不乏亮點。
不過她的手藝確實是一般,隻這一道家常菜便讓她有些手忙腳亂。不過幸好平日裏紀湛東並不挑剔,隻要她做的菜沒有到難以下咽的地步,他一般都會很給麵子地咽下去。
霍希音偶爾興之所至,也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在番茄醬上灑胡椒粉,或者在甜粥裏放兩根朝天椒。大多數時候結果都會慘不忍睹,但極少數情況倒也會做出盛宴來。隻不過因為她做得隨意,所以想下次再做的時候總是會忘記配料以及配料比。
這個時候紀湛東便會提醒她所有曾經用過的食材,一樣樣列舉出來,連她把什麽東西放在什麽地方都記得清清楚楚。對此霍希音除了佩服也隻能佩服,他當時明明見鬼地隻是在優哉遊哉地靠著門框站著,沒想到事後竟然記得比她還要清楚。
吃飯的時候,紀母親自指點著她喝魚湯,於是霍希音眼觀鼻鼻觀心,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碗永遠空不了的魚湯上。再於是紀母十分滿意,餐桌上的話題幾乎全部都鎖定到了她身上:“上次剪裁的衣服還合身嗎?你現在穿的這件是不是就是上次訂做的其中一件?我看著還不錯。”
“最近工作忙不忙?我覺得你們有關婚事的一些東西應該開始辦了。”
過一會兒又說:“以後飯要多吃一點,女孩子不能總想著減肥,健康才最重要。”
紀母的每句話霍希音都乖巧地回應了過去,她說什麽她就應什麽。這種不動腦子的回答還算十分輕鬆,於是這場中飯在沒波沒瀾中平安度過。
下午的時候紀湛東跟著紀父去了書房接受例行訓話。霍希音記得紀湛東曾經半真半假地抱怨說他最頭疼的地方便是紀宅的書房。大概是從小產生了心理陰影,紀湛東那座高級公寓裏的書房幾乎算是人跡罕至。雖然裏麵有滿滿的兩整排的藏書,但她卻不曾見他進去翻過。可是假如偶爾問起來,紀湛東偏偏又能準確說出每一本書的位置,以及書中的大致內容和摘要精華,記性簡直好到讓她嫉妒。
霍希音和紀母留守在客廳說話。當紀母不是在下達指令而是在聊天的時候,霍希音就不得不開始在心裏計算著每一句回話的內容和長短。這種事要累人得多,所幸紀母很快拿了紀湛東小時候的照片給她看,讓她終於能舒一口氣。
紀湛東的照片很少,除了畢業照和證件照,連旅遊時拍的照片都不多。因為拍照的場合本就十分嚴肅,所以他的表情大多也是麵無表情。不過他的證件照竟然也十分英俊,霍希音一直覺得證件照很能歪曲人的本來麵貌,想不到在他這裏倒成了特例。
後來她們終於翻到一張紀湛東帶了笑意的照片。大概是因為被偷拍,他的笑容還沒有及時收回去,兩隻手成“人”字狀支著下巴,微微歪著頭,嘴角含笑,眼睛也微微眯起,就像是看到了某個預料之外的人或物,表情裏帶著些許驚訝,有一點難得的淘氣。
紀母笑:“這張照片我倒是沒見過,不知道湛東什麽塞進來的。不過看他這模樣,似乎是大學時候的事了。”
霍希音盯著照片裏他身後的吊橋發了一會兒呆,半晌才應了一個“嗯”。
吃完晚飯後他們離開了紀家,臨走的時候紀母還送了她一個成色十分好的玉墜子。霍希音的脖子細長,玉墜子掛在她的脖頸裏,總有一種要掉落的感覺。紀母說:“這是前陣子在一個廟裏求來的,可以保平安。知道湛東不會戴這些東西,所以隻給你求了一個。”
霍希音很恭敬地回了禮:“謝謝媽。”
後來兩人在回去的路上,霍希音又是撐著下巴看車外。她在他的車上一向都是這個動作,因為紀湛東開車的姿態太過懶散隨意,她覺得假如自己正襟危坐的話會十分可笑,同時他們往往又沒有多少有聊的話可講,常常都會一路沉默。而她這樣看車外,會給她減小一點壓力感。
紀湛東在她身後開口:“朋友前兩天送了兩張xx音樂會的票,你前兩天不是說很喜歡那個音樂家?我這周五晚上估計會沒有空,你和沈靜去看吧。”
“嗯。”
“上次沈靜和周臣吵架,你勸你表姐什麽了?周臣說那是沈靜消氣最快的一次。”
“唔。”
“霍希音,你看前麵那是不是個ufo?”
霍希音終於轉過頭來看他:“你最近累得出現幻覺了吧?”
紀湛東衝她彎出一個笑容來:“原來你在聽啊。我還以為我在唱獨角戲呢。”
霍希音哼了一聲,繼續歪頭看車外。
到了他住的公寓樓下,兩人剛從車上下來,霍希音的手腕便被紀湛東捉住。她掙紮了一下,但沒有成功,而後便被他一直牽到了電梯前。
光滑的電梯門映著兩人的身影。霍希音今天沒有穿高跟鞋,假如她微微歪頭,恰能靠在他的肩窩裏。電梯數字一點點減小,他倆站在眾人的最前麵,紀湛東依舊握住她的手不放。
他們在電梯裏尚且行為端莊,但一進了公寓紀湛東就把她攔腰抱起,她隻覺得天旋地轉,而後便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主臥的床上,紀湛東則在一邊鬆鬆地摟著她。
黑夜裏連細碎的喘息都像是一種誘惑。紀湛東沒有動,隻是摸索著尋找到她的頭發,然後是眉眼,再然後是鼻尖,接著一路向下,他的指尖微涼,霍希音不明白他的用意,但是她的呼吸卻在不自主地跟著放輕。
她製止住他向下的手,紀湛東在黑暗中略帶沙啞地笑,莫名地說了一句話:“果然是更瘦了。”
他的鼻息刻意噴在她的耳後,霍希音禁不住顫了一下。她屈起膝蓋想要踢他,卻沒有踢中,反而被他捉住了腳踝。
紀湛東依舊是調笑的聲音:“我還不了解你麽,越是安靜就越想幹壞事。”
“我做的壞事再多也沒你多。”
他頓了頓,說:“可做多了也會後悔。你想知道我做過的最後悔的事是什麽嗎?”
霍希音回得很快:“不想。”
“為什麽?”
“既然後悔了,就必定不是什麽好事,這種事紀先生您還是爛在心裏吧。”
他依舊是笑,她身上的那件旗袍在他手裏如同流水一般,很快被剝離她的身體。紀湛東俯身下來,在她的胸前輕輕咬了一口,氣息略略不穩,然後是帶著笑意的聲音:“我本來還疑惑,你今天怎麽突然穿了一件旗袍,原來是出自媽的手筆。”
隻要他不肯退讓,霍希音在這方麵就一向沒什麽主動權也沒什麽發言權,她的呼吸也慢慢變得有些紊亂,手指插進他的頭發裏,說:“哄老人家開心而已。你做得不是一向都比我好麽。”
他笑:“那可不一定。要知道我爸那種老古董,從來不會誇獎人。可他今天在書房裏竟然誇你的好。”
“那是因為他還沒有看到我的真麵目。”
“真謙虛。”他的力道溫柔又準確,霍希音死死咬住唇才沒有哼出來,他在她的耳畔輕輕地說,“可我覺得現在誰跟你說話都比我管用,我以前買的東西怎麽就沒見你用過?”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差點溢出的呻^吟勉強咽回去,說:“你買的那些東西沒一樣適合打工族用的。”
“避重就輕。”他哼笑,手上的動作不停,半真半假的調調傳過來,沙啞中帶著蠱惑,並且直指重點,“你這樣讓我沒有安全感,我捉不到你。”
“真巧,你也讓我沒有安全感。”霍希音的呼吸破碎,思路卻很清晰,“要不我們把婚禮再延遲一年吧,來好好加強一下安全感。”
他的動作明顯停了片刻,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變得十分冷靜:“休想。”說完這句話後他再也不給她喘息的機會,他的動作更為煽情,霍希音隻覺得自己像是一塊浮木,被他拖著,毫無還手之力,接著便徹底陷入沉淪。
事後霍希音趴在他的胸膛上,她從暈眩中清醒過來,她的頭發被他攏了一遍又一遍,霍希音覺得他此刻的動作就像是在輕撫一隻動物的柔軟皮毛。
暗夜將兩人的情緒都掩飾得很好,霍希音很少有這麽乖巧過。她的手指有規律地點著他的胸膛,指甲尖銳,指腹卻又輕柔,她如願以償地感覺到他輕輕顫了一下,但他卻並不阻止。
片刻後他探身打開床頭的抽屜,從裏麵拿出了一個小盒子。黑暗中霍希音看不分明,但憑直覺知道那是一個手鐲。他把它取出來,戴在她的左手上,動作細致認真,沁涼的感覺傳過來,霍希音晃了晃鐲子,聽到他說:“前兩天去珠寶行給朋友買禮物的時候順便看到了這一款,覺得應該會十分適合你。”
霍希音又晃了晃鐲子,半晌沒說話。紀湛東輕歎一聲:“其實我剛剛應該說,‘前兩天去珠寶行看到了這一款,覺得應該會十分適合你。’對不對?”
霍希音忍不住笑了出來,上前在他的下巴上輕輕咬了一口:“嗯,謝謝。”
霍希音第二天去上班的時候,辦公室裏罕見地十分安靜,安靜到近乎詭異,連一向喜愛笑鬧的肖君麗都十分安分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專心致誌地打著演講稿。霍希音坐回自己的位置,肖君麗突然碰了碰她的胳膊,小聲說:“陳遇昨晚酒駕出了車禍,人沒了。”<101nove.comhapter14
當天下班後,霍希音和幾位同事一起去看了陳遇的家人。滿眼陌生的麵孔,但無一例外都是表情凝重。陳媽媽一身端莊嚴肅的黑色,早已哭到眼睛紅腫,甚至據說已經幾度暈厥。
霍希音站在一片低泣聲裏,恍惚間忽然覺得自己回到了兩年前。
那天的葬禮,她一個人,沈靜陪著她走完所有流程,一分一毫都不曾含糊。她看著過來安慰她的叔伯姑姨們,甚至其中還有一個七歲的小表弟。她的眼神淡然,淡然道甚至被那小表弟的媽媽當成了正麵例子來教育她的兒子要堅強。
而與其說她當時的表現是堅強而冷靜,倒不如說她已經麻木到了極點。
在葬禮的前一天,她曾經咬著牙發著狠逼著夏未央答應她們母女不會出現在葬禮現場。
她當時隻是對夏未央說了一句話,很短,聲音卻是出奇的冰冷,仿佛說到就絕對會做到。
“明天的葬禮,別讓我看到你們。髒了我媽媽的眼,你們也不會好過。”
她承認自己當時是揀了軟的柿子捏。夏儀絕對沒有她的女兒那樣容易受人差遣。在她的眼裏,夏未央比起她的那個母親來,多了份遠見,少了份計較,不變的是美麗。
可她就是不喜歡她,直截了當的不喜歡,打心眼裏的排斥,沒有理由。
那段時間沈靜怕她會胡思亂想,於是常常帶了她出去,給她介紹新朋友,和她去看音樂會,連很私密的事都會和她說。
再後來便是紀湛東。他的水準要比沈靜高出太多,他帶著她出入各種奇特的場所,他的玩笑幽默又無傷大雅,他的關注密切又不引起反感,他的照顧貼心而不做作,他不在乎別人的目光,他的聲音低沉悅耳,他雖有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卻似乎並不經常招惹桃花。
記得有一次他們不小心談到了財產和密碼。她抱怨曾經有不受歡迎的人試圖問她的空間裏所設置問題的敲門磚,她不願給又不能不給,紀湛東聽完淡淡一笑:“我支你一記損招,但很管用。”
“什麽?”
他隔著玻璃桌靠近她,歪著頭,眨了一下眼,話裏一分正經九分戲謔:“你把空間問題設置成‘我的某某銀行卡密碼是什麽’就可以了。”
“……”
霍希音曾經想,假如,隻是假如,某一天,即使過錯在他,甚至他們分開,或許她也不會太怨恨他。畢竟他曾經懂你的心思,他曾經明了你的眼神,他曾經真正的幫助過,畢竟那段時光雖然揮霍,卻並未蹉跎。
有領導在用類似節哀順變的話來安慰著陳媽媽,霍希音扯扯嘴角,這種話她在兩年前聽得太多了。事情來得太過倉促也來得太過徹底,她很能理解,領導除了這種話大概也找不出別的什麽用來寬慰一個剛剛失去了兒子的母親,而這位母親則大概也從領導的話裏找不出什麽真正的有用的來讓自己的眼淚減少半分。
霍希音扭過頭,看到夏未央正低著頭坐在一邊,雙手攏在黑色袖口裏,肩膀微微顫抖,一言不發。
她看不到她的表情,黑發將夏未央的側臉遮掩住,隻餘出一段白皙的脖頸,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本來就很瘦,這個樣子則更顯柔弱。
霍希音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你還好吧?”
她一邊問一邊在心裏鄙視自己同情心會不會有點過於泛濫,而與此同時她又覺得諷刺和悲哀。就在前些天,夏未央去她的單位找陳遇的時候,在衛生間內也對她說過類似的話。當初霍希音還以為她會來參加這對新人的婚禮,沒想到卻是要參加葬禮。
夏未央抬頭看她,眼神迷茫得就像是一個七歲孩童。嘴唇幹涸,一張臉蒼白得有些嚇人,模樣淒慘而又楚楚動人。
“需要我給你倒杯水麽?”霍希音暗暗歎氣,自己的問句越來越像是那天夏未央對她說過的話了。
她突然拽住了她,開口時幹澀粗啞:“你陪我出去走走好麽?”
她們在陳家後花園的涼椅上坐下。夏未央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和一隻火機想點燃,然而手指顫抖得厲害,火苗在煙頭附近明明滅滅,卻總是接觸不到關鍵的一點。霍希音輕輕在她手裏取走火機和煙,點燃,又遞給了她。
假如這一幕讓別人看到,不論是動作還是人物還是地點,都一定會覺得很詭異。霍希音努力維持著平靜,夏未央衝她笑了笑,嘴唇泛白,聲音依舊沙啞得不像話:“你是不是覺得我抽煙很奇怪?”
“沒有,隻是這不算個好習慣。”霍希音說完,忽然想起從墓地回t城那晚她硬要喝酒的事,於是又覺得自己似乎沒有立場去勸她。
“大學就已經會了,雖然不上癮,但偶爾也會抽一根。”
“嗯。”她想不出後麵的話,隻能回這麽一個字。
她們靜默了一會兒。霍希音自認算是個合格的傾聽者,但並不擅長引導別人開口。夏未央不開口,她也不知道說什麽,隻好一路沉默。
夏未央垂了眉眼看著地麵,突然開了口,“陳遇人很好,並且十分貼心。很多事很多東西都不必說,他甚至都能知道別人想的是什麽,想要的是什麽。有時候我的確很佩服他,就像是佩服……”她頓了頓,話輕輕地,“這樣的人,應該長命百歲。”
“他也很能遷就人。即使不喜歡吃酸,但有時候我做飯把醋擱多了,他也會照樣吃完。”
“我認識他這麽久,他幾乎一直都是微笑的模樣。即使是拚酒拚到胃出血住院打點滴,照樣還是會自嘲地笑。”
“他耐心也很好,平時很少會跟人動怒。在我印象裏,他這兩年,似乎就隻有兩次心情特別糟糕,一次就是他跪著跟我求婚,我沒當場答應。”
“如果早知道結果是這樣,我就應該在那個時候爽快一點的。我原本也隻是隨口說了說,沒想到他卻記在了心上,真的就單膝跪地,舉著鑽戒讓我嫁給他。”
“這種場景一生也許就這一次了,”她看著前方,聲音越來越低,連表情都變得很恍惚,“這麽難得的場合,我當初還奢求什麽呢。”
她們身後是陳家的一片花園,盡管臨近秋天,但也許是因為有專人養護,花園中一大片的姹紫嫣紅正開得旺盛。夏未央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突然有淚珠掉下來,狼狽地扭頭,眼淚卻流得更加凶。
霍希音對美人淚消受不起,也哄不起。她坐在她身邊,隻能靜靜地拍著她的背。
夏未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哽咽著繼續說,“他最後一次發火,是在昨天。我沒想到他什麽都知道,我隻是開了一個玩笑,他竟然就當真了,去喝酒也就罷了,他喝了那麽多,竟然還要去開車。”她捂住雙眼,有水澤順著指縫流下來,“是我的錯,可為什麽會是他走呢,他不應該死的。他走了,我覺得自己像是罪無可恕了,真的。”
在此之前,霍希音一直隱約覺得夏未央和紀湛東有些相似。都是裝得無可挑剔,演得完美無缺,看起來明明善意十足,卻又因為太過誠意,總覺得那是一座海市蜃樓,於是不能不信又不可全信。但是現在看著哭得一塌糊塗的夏未央,她卻寧願相信她所有的話都是出自真心。
霍希音當天晚上回家很晚。她最近精神很不好,失眠多夢而且食欲不振。即使昨晚被紀湛東折騰到無力,睡眠質量卻依舊不佳。而剛剛在陳家那個壓抑的氣氛裏,她甚至覺得頭腦發暈手腳冰涼。
她連晚飯都沒有吃就直接趴到了床上,朦朦朧朧中似乎覺得有鑰匙孔轉動的聲響,但是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又陷入昏睡狀態。
但她睡的時間並不長,醒過來看了看表發現自己隻睡了四十分鍾。但她在掀開的半個眼簾裏,隱約看到前方有一個人影。霍希音心裏一個激靈,猛然從床上坐起來,急急打開身邊的壁燈,這才發現是紀湛東。
他伸手擋住突來的光亮,待重新適應後勾唇衝她一笑:“醒的還真是時候,我剛剛叫了外賣,估計很快就能送到。去洗把臉吧。”
“……你怎麽知道我沒吃飯?”
“我不知道,我本來就是給我自己叫的。”紀湛東撐著下巴一直看著她,竟然也不給衣冠不整睡眼惺忪的她一個整理裝束的時間,“昨天跟你說今晚有個宴會,怕你沒記住今天又打電話,結果沒人接,再結果我直接過來,然後就發現了你正在床上睡大覺。”
“你昨天什麽時候說今天有宴會了?”
紀湛東略略揚了眉看她:“昨天剛吃完中飯的時候,你不記得了麽?”
霍希音口氣篤定:“是你沒說吧?”
紀湛東飄過來一眼,口氣比她更篤定:“我說了。”
霍希音比他的口氣還要篤定:“你沒說。”
紀湛東言簡意賅:“說了。”
“沒說。”
“說了。”
“沒有。”
“……”紀湛東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好吧,那就沒說。反正現在時間也晚了,直接不去就好了。”
霍希音歪頭看著他那張麵無表情的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紀湛東抱著雙臂倚在沙發上斜她一眼,終於也忍不住笑了出來:“行了,下床準備吃飯吧。”<101nove.comhapter15
搞定晚飯後,霍希音坐在客廳的地毯上心不在焉地堆積木。這個習慣從她小時候一直沿襲到現在,每當在十分煩躁又不得發泄的時候,她總是會把積木一股腦地從箱子裏倒出來,然後沒有邏輯地一層一層慢慢地向上搭。
紀湛東看起來似乎也十分無聊。她房間的書和雜誌都不適合他看,他隨意翻了翻就扔到了一邊,然後看著她堆積木。大概是覺得她搭建的速度太緩慢,於是又把扔掉的雜誌撿了回來,在裏麵撕下了一張畫麵十分有意境的廣告頁,對折了兩次之後又攤開,用剪刀裁成一塊塊,然後又把碎片們放在了茶幾上一點點地拚。
霍希音堆建的速度緩慢,紀湛東拚接的速度卻十分快。盡管他看起來也同樣的心不在焉,可是在很短的時間裏碎紙片就被湊成了原來的形狀,並且十分準確。
霍希音一邊堆積木一邊雲遊天外一邊還看到了他這邊的消遣,覺得他這做法和她堆積木一樣的幼稚加無聊。
“你的電話今天晚上可真消停,竟然一個電話都沒有。”
“我關機了。”
霍希音狐疑地回過頭,紀湛東正略皺著眉頭捏著一張碎紙片對著那張重新打散的拚圖冥思苦想,見她在看他,抬頭對她一笑,接著對著她手下的那做搖搖欲墜的積木房子一揚下巴:“你堆得真慢。”
“我樂意。”霍希音扭過頭不再看他,手指在積木的頂端輕輕一撥,於是半米高的房子立刻轟然倒塌。
她自做了這個有點賭氣的動作後房間內就一直安靜,紀湛東很罕見地沒有繼續活躍氣氛,她也不想開口。但是她很詭異地覺得紀湛東此刻正在她身後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過了良久視線才離開。
然後她又重新堆積木,隨口問了句:“紀湛東,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過了片刻他開口:“倔。”
霍希音回頭看他,紀湛東笑,依舊是那副慢悠悠的強調:“是真的倔,即使哭著一雙眼也照樣黑得發亮,一看就知道是倔到骨子裏的那種。”
霍希音木著一張臉看他,抿著唇不說話,明顯是不滿意。兩人對望了半分鍾,紀湛東忽然笑了出來:“生氣了?”
她還是沒答話,隻是把茶幾上剛剛洗好的葡萄拿到了他麵前,兩根手指捏著,接著嫣然一笑,聲音難得軟軟地:“你要不要吃?”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一臉戒備地看著她,霍希音嘴角翹起,然後忽然就手指一擠,葡萄瞬間汁肉四濺,一點沒浪費地全都撲到了他新買的那件襯衫上。
霍希音本來以為他會生氣,但她沒想到她這樣做,紀湛東竟然還是沒有動怒。隻是一手提著襯衫,低下頭仔細看了看那篇汙漬,然後又抬眼看了看她,接著便是一臉咬牙切齒地笑:“行啊親愛的,從小到大對我敢這麽做的,你倒還是第一個。”
霍希音依舊木著一張臉,眼睛直直地看著別處。紀湛東故作幽怨的調調傳過來:“小時候打架我都沒有讓別人把上衣弄髒過,現在還沒有解氣麽?”
她還是板著臉不說話,紀湛東反倒笑得更厲害,探身離得她更近,另一隻手穿過她的頭發撫上她的耳垂,霍希音沒能成功躲開,於是被他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接著他說:“你讓我答,我就答了。現在答完了,你又開始不痛快,然後我就又成了你的撒氣筒,霍小姐,請問我這是在找事麽?”
霍希音忍了半天,終究還是破功笑了出來。她靠上他伸過來的胳膊:“撒氣筒先生,其實今天的晚飯很難吃。”
他挑眉看著她:“那你還吃了那麽多?”
“我這是捧你的場。僅此一次,以後再沒有了。”
“這麽絕對?”紀湛東笑,摸了摸她的臉,想了想說,“你這周末不是要考駕照?我後天要出差,這兩天讓司機小張陪你去車行看看吧。”
“你什麽時候回來?”
“這問話真貼心。”他笑,“本來打算是二十天左右。你想我的話,兩周之內回來也不是沒可能。”
“切,臭美吧你。”
時至立秋,雖尚未有涼意,傷感的情緒卻莫名地在人們之間彌散開來。紀湛東出差那天,霍希音和一幹同事去參加了陳遇的葬禮。十分肅穆的場合,她穿著一身寬鬆的黑衣黑褲,有風從衣角漏進去,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
相比於上一次的哭天搶地,這次人人都平靜了很多。再突然的事,總也有變平淡直至消散的一天。夏未央站在人群最前麵,麵色蒼白而平靜,那種神情,讓霍希音想到了兩年前的自己。
霍希音一直沒想把夏未央和自己聯係在一起,但她在鞠躬後直起身的一瞬,心中一動,驀地發現麵前的這個有著美麗臉龐的女子竟然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
這個發現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同時這個發現也不怎麽讓她高興,霍希音甚至有種濃濃的悲傷。
陳遇的位置不會一直空著,很快就有了新的任命下來。江行,來的第一天,人們對其第一印象頗佳,比陳遇更加的親民,並且和陳遇一樣的有副好皮相。
於是茶水間在寂靜了不到一周後又再次熱鬧起來。
“這位江處長可是單身,姐妹們沒結婚的還有想改嫁的都趕緊抓緊啊。”
“今年這是怎麽了,這都連著兩位美貌帥哥了,還讓不讓咱們的男同誌們活了。”
“據說這位來頭也不小,希望能在任上待的時間長一點。”似乎覺得這樣說並不大妥當,停了兩秒又補充,“如果早早調到了別處去,可就太遺憾了。”
霍希音卻隻覺得老天爺十分惡搞。上一任那位是她的父親的女兒的男朋友,這一任則是她大學同班同學的直係學長。
而且還是一位曾經相當熟的直係學長。
原來世界就和她的視野一樣小,她所見的人,竟然都是八竿子內打得著的熟人。
“希音,好久不見。”霍希音剛剛抱著文件在裏麵關上了江行辦公室的門,就聽到這麽一句話。
江行站起來,嘴角含笑,霍希音的嘴角也彎出一個弧度:“江處長加江學長,好久不見。”
“你還是這麽安靜又安分,懂事又乖巧,我今天早上剛剛見到你的時候,還真是吃了一驚,除了更加漂亮更加有氣質了其他一點沒變。”
霍希音被刺激得渾身起了雞皮,嗤一聲,把文件甩在他的桌子上:“江行,別做出一副老爺爺慈眉善目的表情,這不適合你。”
“我可是說得真心實意呢。”江行笑,對她的挑釁不以為意,“就是精神比大學的時候差了點。最近煩心事很多嗎?還是這裏的工作很折騰人?”
“真的很憔悴嗎?我今天已經花了很多心思來掩飾了。”
江行指著自己的嘴角給她看:“誰讓你笑得不自然,看見我一點歡迎的樣子都沒有,還特無精打采。”
“我怎麽敢不歡迎。”
“你不敢的事可不多。”江行笑,“今天晚上我有點事,明天晚上有空麽?一起吃個飯吧。”
霍希音點點頭:“好。”
最近不可預料的事似乎特別多,並且都帶著一種詭異的重合性和巧合性。霍希音下班打車回家,計程車隻走了五分鍾便遇到了長長的堵車,霍希音探出腦袋去看,隻遠遠地看到了閃爍的警燈。
慈眉善目的司機大叔說:“看樣子是又撞了,今天下午下了點兒小雨,現在路上又濕又滑,不好走啊。”
他們的前麵和後麵都是長長的車流。霍希音覺得這一幕十分熟悉,接著便想起陳遇初來的時候,請一眾女員工吃飯k歌後,回家的路上也遇到了相同的事情。
曆曆在目的情景,卻讓人有種時光不再物是人非的傷感。當初她尚能遊離於現場之外,冷眼旁觀然後暗自慶幸,現在卻是脫身不得,進退兩難。
她最近一直都很低落,會想起很多不值得回憶的事,並且安全感也愈發匱乏,每晚都要重複地去鎖門,連下樓梯都要扶著牆壁,然後便是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於是導致白天也精神不佳,狀態極差。盡管努力掩飾並且不想承認,但她確實有些心力交瘁。霍希音覺得自己已經有了點神經質加強迫症。
她在車內等得沒了脾氣,後來直接付了車費要自己走,而且因為覺得對司機大叔有虧欠,還堅持多付了一倍的車資。
然後她下車,然後,她就看到了夏未央。
她還沒見過夏未央這麽職業的模樣。略施淡妝,和另外一位幹練的職業女性在她對麵走過來,夏未央拿著相機,一臉的疲憊。
夏未央也看到了她,接著身形微微一頓,兩隻黑葡萄似的的眼睛望著她,忘記了去微笑,隻是有些怔忡。
霍希音再次感到頭疼。她最近不想見人,隻想找個深山老林躲起來,但偏偏事與願違,竟然是冤家路窄,在這種地方狹路相逢。而且她也十分見不得病美人的模樣,尤其是當這副病美人還在強撐病情強顏歡笑,她就會愈發覺得頭大。
夏未央並沒有撐傘,看了她兩秒,抬步,腳下卻一個趔趄,她身邊的同事立刻扶住她,皺著眉對她說了幾句話,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夏未央略帶歉意地笑了笑,接著便將相機交了過去,隨後同事離開,她則向霍希音走了過來。
霍希音彎出一個笑,她今天為了迎接新領導也為了掩飾自己的眼袋和困意,於是化了很濃的妝,現在笑起來估計沒什麽和善感,雖然她也的確沒想表示什麽誠意。
“采新聞太辛苦,你應該好好休息。”
“連環撞車,前麵現場的情況很慘。我正好路過,就和張姐一起拍了幾張照片。”
霍希音本想說關於車禍的采訪由她完成似乎不很適合,但看著夏未央溫婉的笑意,沒有說出口。倒是夏未央看著她的眼睛,歪著頭笑了笑:“其實你的精神也不大好,而且似乎瘦得厲害。我隻是中午沒怎麽吃飯,現在有點低血糖。你這是要回家麽?我剛剛問了下那邊的警察,說至少還需要半個小時才會真正恢複通車。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飯?”
霍希音點了點頭,順便在心裏輕歎一聲,這提議可真是沒創意。
但比上幾次好一點的是,她們這次畢竟是在吃飯。隻要嘴巴在嚼東西,就不必開口說話。於是霍希音一點點地切牛排吃牛排,認真仔細到幾乎把這當成了一項事業。
中途她接到同事的電話,掛斷的時候夏未央也拿出自己的手機放在桌上,笑:“你看,沒想到我們的手機型號也是一樣的。”
霍希音因為她的一個“也”字怔了好半天,然後扯了扯嘴角:“是,我們相同的地方不止一處。”
“你們結婚的日子訂了麽?看你一直都是不緊不慢的。”
霍希音搖搖頭,把一塊牛排塞進嘴裏慢悠悠地嚼,直到徹底咽下去才說:“結婚又不是結局,太認真了容易讓自己掉價。”
“你真能看得開。”夏未央輕輕地歎。
“凡事都盡量逼著自己想開點吧。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我記得這話從小學就有人教,但好像沒幾次我真正做對過。”霍希音看了一眼她放在餐桌上的手機,撐著下巴笑,“不過這種做法有點消極,所以也不能總是這麽被動。”
夏未央定定地看著她,忽然笑了:“你覺得這一點現在你做到了麽?”
“沒有。”
她們之間出現了輕微的冷場。夏未央大概沒想到她會回答得這麽幹脆,一時間找不出接下去的話。霍希音斂著眉眼安靜地吃東西,中途忽然冒出一句話:“這家的牛排做得很地道。”
“是麽,”夏未央愣了愣,勉強笑,“這是陳遇以前常來的地方。他也是說這裏的牛排很地道。”
“夏未央,其實我一直在疑惑一件事。”霍希音把手中的刀叉放下,笑意清淺,眼神卻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陳遇出車禍前,你一直念念不忘著以前的那個人。陳遇出了車禍後,你又在懷念陳遇。一直活在過去裏,你難道還沒有吸取教訓麽?還有另外一個問題,你最近臉色不好,和陳遇去世有沒有關係?”
夏未央臉上僅有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幹幹淨淨。
在霍希音的眼神裏,她的動作變得緩慢又僵硬,刀叉被倉促放回原位後,夏未央站起身,連笑容都沒有湊齊就匆匆說:“我去一趟洗手間。”
她的腳步甚至都有些倉皇。霍希音沒想到自己的話對她造成了這麽大的影響,讓她連餐桌上的手機都沒有來得及取走。霍希音看了看那隻手機,又看了看洗手間的方向,咬著嘴唇想了想,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探身將它拿了過來。
她知道這樣做十分十分不厚道,但是她還是熟練地撥了一串數字,然後摁下了綠色鍵。
霍希音覺得自己的手都有點顫抖。很快屏幕上的十一個數字就變成了“紀”字,霍希音盯著它看了兩秒,然後把手機放在了耳邊,屏聲靜氣地等待。
她沒有遭受太多淩遲,電話僅響了兩聲便被接了起來,然後就是一個沉穩悅耳的男聲:“未央?”
聲線裏有著濃濃的慵懶,尾音微微上揚,是紀湛東熟悉的語調,熟悉到霍希音甚至都可以想象到他此刻懶散地眯著眼的模樣。<101nove.comhapter16
紅色鍵迅速被摁下去,霍希音捂住嘴,手指卻顫抖得厲害。她想喝一口飲料鎮定心神,卻發現根本拿不動杯子,仿佛全身都脫了力。
其實她本來以為,自己即使不能平淡地接受,至少也不會激動到喪失了理智與從容。她本來還以為,自己已經做了足夠的心理建設,但她顯然高估了自己,她現在就如同散了架一般,全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光。
霍希音拚命吸了一大口氣,眼睛不敢眨,呼吸也放緩慢,生怕在眼眶中正在慢慢凝結的那滴淚水會落下來。夏未央的電話被她刪除了記錄後放回了原位置,接著她就一直扭頭抱著雙臂看窗外。
夏未央一直沒回來,她等了三分鍾,中間已經有三大顆眼淚掉下來,滾燙又滾圓,掙紮了許久,終究還是滴在了她的手背上。
眼淚一落,仿佛連信念都開始坍塌。
她不愛哭,也很久都沒有哭過。即使父母去世,她總共哭的次數也不會超過三次。眼淚一直廉價,哭的時候她自己都想鄙視自己。可是她又無法收拾好情緒,有滴淚不可控製地沿著臉頰淌落,她的妝容一定有些花了。
餐廳裏十分安靜,她的呼吸聲清晰可聞。她剛剛臨時起意打過去電話,沒有想到會有什麽後果。而她又那樣匆忙地掛斷電話,她不知道假如紀湛東打過電話來,她該如何反應才算得當。
但她等了五分鍾,那邊的電話都沒有跟著撥回來。霍希音再也坐不下去,她覺得狼狽,並且有點難堪,於是抓起手袋不告而別。
她一回到家匆匆洗了臉就趴在了床上,但一整晚都沒有睡著。她一直一直睜著眼,腦中一片空白,連感官都遲鈍。她想去喝水,可是不想動。她後來又聽到手機鈴聲在響,沒有去理,而是用枕頭蓋住了腦袋。
霍希音第二天強打精神去上班的時候才發現那是紀湛東的未接來電,時間是晚上11點,那個時候她一般都還沒有上床睡覺。霍希音又看了看屏幕上的那個名字,接著關了屏幕,手機向包裏一扔,隻作沒有看到。
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是隻掩耳盜鈴的縮頭烏龜。
霍希音一直困頓,下班後和江行出去吃飯的時候依舊沒精打采。所幸這位美貌的江學長本身就是一個發光發熱太陽體,走到哪裏哪裏亮。她這束狗尾巴花沒什麽表情地跟在他後麵,一路飽受注目禮困擾的江行倒也沒有說什麽。
畢竟是熟識,氣氛很輕鬆。霍希音不分長幼尊卑上級下屬地把他的話硬是給頂回去,也不會招致責備。
似乎她遇到的經常打交道的幾個異性,大都是這副好脾氣。
江行拿著菜單問她:“現在口味變了麽?我記得你大學的時候挺喜歡吃水煮魚的,現在呢?”
“沒怎麽變。”霍希音歎,“想不到你現在還記得。”
“我對異性的記憶力一向好。”江行笑,“我還記得你以前總習慣買十分大的包,因為能裝東西。賣完之後又喜歡在裏麵塞很多東西,說是能被不時之需,並且聲稱讓包空空的簡直就是浪費。”
“可我現在的包都是十分小的那種了。”霍希音說,“我現在發現以前那做法十分不明智,背著許多沒必要的東西,就像是蝸牛的那隻殼,沉得要命又沒用。你不是說出了國門就再不回來了麽,什麽時候變的卦?”
“咳,因為我發現,假如在外國讓我娶個金發美女,我有點接受不能。娶老婆的話,還是中國的好。”
霍希音撲哧一聲笑出來:“就這樣?”
江行抿了一口茶,笑著說:“原理差不多就是這樣。我在外麵轉了一大圈,到頭來發現還是國內好。而且還有一點,我很想念你啊,舍不得,所以就回來了。”
霍希音惹出一陣惡寒:“那真是我的榮幸。”
江行還是一副朗眉星目的笑,舀了一小盅湯放在她麵前,說:“木瓜的,美容,記得你原來似乎挺愛喝的。”
霍希音深深歎了一口氣:“你記這麽多東西不會覺得累麽?我這兩天總想,假如在我麵前放下一碗孟婆湯,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喝下去。”
“別用這麽一副滄桑的口吻說話,像是幾十歲的老太婆。”
“我現在特希望自己能趕緊老了算了。”
“你以前可沒這樣希音,”江行淡淡地笑著看她,“兩年前你爸媽去世你都沒這樣過。”
“我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了唄。”霍希音低下頭去吃東西,垂著眉眼,不再吭聲。
江行對她這副躲避話題的態度不以為意地笑,搖搖頭,問她:“單位要換工作服,你有什麽想法麽?”
“隻要不是強製穿,你換什麽工作服都無所謂。反正樣式肯定不會喜歡就是了。”
“所以聽聽你的意見啊,你以前不是喜歡服裝設計?你想要什麽樣子的?”
“我是喜歡設計時裝。工裝就像學生時代的校服一樣,不被鄙視不成活。沒款式沒型號,穿在身上的效果就是沒效果。”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有電話打過來,鈴聲驟時響起,霍希音隻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就把手機翻轉倒扣在了桌子上,於是周圍又一下子陷入了安靜。
江行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笑:“喲喲,這動作可真漂亮,一氣嗬成的。誰這麽倒黴,被你這麽不待見。”
霍希音抿著唇低著頭沒說話。
“其實,”江行慢慢攪著瓷碗裏的湯,抬頭衝她一笑,“我昨天晚上在吃飯的時候看到你了。”
霍希音驀然抬頭:“你看到什麽了?”
“唔……我隻是路過,沒有看到太多。隻是看到你拿著手機正在撥電話,但是我沒看到你扭著頭忍著沒哭的模樣。”
霍希音惱怒,確切說是惱羞成怒,聲音冷了好幾度:“現在不是講冷笑話的時候。還有,偷看別人的窘態,學長你的做法不厚道。”
“真急了?”江行舉起一隻手做投降狀,“息怒息怒,我不會說出去的。昨天也隻是偶爾看到,而且當時我離你很遠,沒有看太清楚,你說什麽我更沒聽到,我絕對沒惡意。”
他的那張笑臉很欠抽,霍希音的回答是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他的腳。她穿著尖細的高跟鞋,足以當做殺人武器。她的鞋子在他的腳背上旋轉,江行疼得直吸氣,直到麵部表情都扭曲,霍希音才意猶未盡地收回了腳。
江行擰著眉毛咬著牙齒歎:“你最近一定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這點小事你以往都是很有耐心的。”
霍希音又恢複淑女的形象吃東西,慢吞吞地說:“最近精神確實不大好,也有點急躁。”
“找個時間去醫院看看吧,你瘦太多了,我相信這話我肯定不是第一個對你說的人了。”
“嗯,我也正打算這個周末去一趟。”
霍希音在晚上睡覺的時候發現手機裏有三個未接電話和一則短消息。其中一通電話是本市的陌生號碼,另外兩通則是來自紀湛東。短消息也是他發來的。
霍希音這還是頭一遭收到紀湛東的短信。她和紀湛東在這方麵難得有默契,總覺得短消息不如電話來得方便和直接。通常他打不通她電話的時候,總是會挑另外一個事件再打過來,但是這次紀湛東竟然選擇用短消息來告訴她。
“我最早會在三周之後回來。這兩天你找個時間讓小張陪你去車行看看車吧。”他短信裏的字數竟然還不少,而且後麵還跟著一串的電話號碼。
霍希音直覺想不出他發短信時候的心情和表情,她也不想去深究,她隻覺得心有點悶,像是一塊石頭壓著,喘不過氣來,腦子也昏沉,轉不過彎來。
她發呆了半晌,才回過神,回過去一個“知道了,我困,先睡了”便迅速關了機,然後泄憤般將手機扔到沙發一角,頭也不回地去了浴室。
第二天她在上班的途中接到紀湛東的司機小張的電話,對方態度誠懇有禮,霍希音想了想沒有推拒。對方不是紀湛東,她找不到什麽理由去拒絕,而且回絕與否並沒什麽差別,再者她也確實想買一輛車,於是將時間定在了周日。
霍希音終於決定去醫院看看。她最近睡眠已經達到曆史最差,晚上吃安定片都無法正常入眠,輕微的聲響就能讓她一覺醒到天亮;她同時食欲不振,即使那天晚上江行請吃的水煮魚,她也隻是吃了不到三口。
進了九月份,天氣依舊燥熱。霍希音每季度都有體檢一次的慣例,和其中的幾位醫生也是熟識。醫院的人總是十分多,她暈沉地等候,坐在椅子上看著手中那幾張紙上的專業術語,詭異地發現,所有的字她都認識,拚成詞匯的時候她卻完全不熟悉。
為她進行外科檢查的醫生碰巧是她曾經的一位高中同學,一絲不苟又和藹可親的態度讓霍希音產生了幾分安全感。她們在檢查的時候聊了一會兒,回憶著高中時光,又說了幾句現狀。
“沒想到你也在t城,你結婚的時候我沒去看看,真遺憾。”
“當時一時腦熱就結了,快得都來不及找好友來慶祝。”同學笑,“不過到現在兩年都過去了,倒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合適的。你呢?估計還沒結婚吧?像我這種畢業了就嫁人的可不多。”
霍希音怔了一下,笑:“還沒。”
“男朋友呢?有的是吧?”
霍希音遲疑了一下,點頭。
“結婚的時候一定記得告訴我啊。”
她扯了一下嘴角:“會的。”
“身體情況還可以,但是你明顯有點體虛,最近是不是工作很忙?應該好好調理一下了。不用吃藥,回去吃點營養的東西補補吧。”
為了空腹檢查,她早上沒有吃東西。霍希音在最後進行婦科檢查的時候感覺胃疼,同時又因為失眠而頭疼,然而她的意識卻又是強烈的清醒,她等待著診斷結果,想睡而不得。
婦科的診室讓她有種不安定感,她撐著頭,聽到為她檢查的醫生終於拿著診斷結果開了口。
“你懷孕了,不到五周。”
“怎麽會?!”霍希音不可置信,幾乎尖叫,可是她太虛弱,連尖叫都沒什麽力氣。
“是意外懷孕嗎?”醫生看著她驚訝的表情,輕聲安撫她,“記得上次你說你已經訂婚了,那現在有孩子也沒有什麽。胎兒情況看起來也算穩定,但是有流產先兆。回去注意好好休息。”
霍希音愣怔了半晌才終於接受現實,她喃喃地,失神地看著桌麵:“我這兩周幾乎隔天就會吃一片安定,而且我最近精神也不太好,這樣還適合保住它麽。”
“現在還看不出什麽大問題,想要這個孩子的話,記得以後每周都來做一次檢查。既然有了,最好是順其自然。你疲勞過度,確實也應該小心一點,而且你太瘦,回去能多吃就多吃一些。不過第一次懷孕總會或多或少有些恐慌,放寬心,不要太有壓力了。”
霍希音的喉嚨哽住,覺得鼻頭有些酸。她無力說些什麽,這事不在她的預定計劃內,而且也有些出離她的承受範圍,她突然覺得很累。
“你的未婚夫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醫生微笑,“上次他陪你來檢查,我就看你們很般配,而且能看出來,他也很在意你。別想太多,回去和他說說吧。”
霍希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的診室。她恍恍惚惚中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卻又想不清楚。她的大腦此刻遲鈍得像是九十年代的舊電腦,慢得讓人著急。
他們的防護措施一直都很嚴密,在她所有能想起的次數裏,沒有一次有漏洞。她最後一次例假來得不準,於是也就分不準所謂的安全期和危險期,於是便統統做了防護措施。這些她不會記錯。
如今她不知道要怎麽辦。不論是藥流還是人流,她都覺得殘忍。可是假如讓它順利生下來,她又難以適應。她描述不上來自己確切的感覺,直覺的想要排斥,可似乎又有本能的舍不得。
她討厭自己這樣的拖泥帶水,可她的確不知所措。她向右拐了一個彎,發現左方旁邊的長椅上正坐著幾位女子。她們拿著單子,大都十分緊張。而此時正有一位年輕的女性從一個房間內慢慢走出來,有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姨攙著她,她捂著小腹,臉頰上有淚水,嘴唇被咬得泛白,麵色更是蒼白,就像是失了魂。
霍希音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什麽地方。她突然心跳加速得厲害,她一個人站在樓道裏,外麵陽光明亮而熱烈,可她卻覺得一陣陣發冷,她突然覺得孤立無援。
她還記得大學期間,有位學姐是奉子成婚,在大四穿畢業服拍畢業照的時候已經快要生產,她的未婚夫在一邊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而她笑容滿麵,仿佛是世界上最高興的人。有一種母愛在她的臉上綻放著光輝,幸福得簡直一塌糊塗。
霍希音試著想了一下紀湛東在知道她懷孕之後的反應,她竟然不確定他是否會滿心歡喜。
但是她卻確定,假如她瞞著他單獨去做流產,所有事情完成後又被紀湛東知道,他將是個什麽反應。
他應該會驚愕,繼而生氣乃至怒不可遏,或許有掐死她的衝動也說不定。她沒有和他商量就私自行動,那樣他就有了充足的理由指責她私自行動,同時會闡明他很想把孩子留下來。至於他這句話是不是出自真心以及是否帶了十足的誠意,她則完全不確定。
可是她在百轉千回的複雜心思裏,突然發現,假如那樣做的話,自己竟然還有那麽一點點的痛快。
她從未看過他生氣,也從未看過他失望,她似乎從未看到過他真實的情緒。他就像是一直戴著一個契合得完美的麵具,假如沒有別人提醒,她會一直蒙在鼓裏。
她的心情複雜交織,她有點泛疼,並且有種深深的幾乎要抑製不住的恐慌。這種地方,這種心情,這種遭遇,她不曾感受過,這讓她覺得陌生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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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段時間每天都會接到紀湛東的一個電話,霍希音統統拒聽。他的電話來得沒什麽規律,有一次是在她臨睡覺前打了過來,有一次是在她上班途中打了過來。頭兩天她讓電話自生自滅,後來她便直接摁了拒聽。
霍希音覺得自己很矛盾,她並不想接電話,但是每天又希望他會打過來,她覺得這樣的自己十分矯情。
不過她在今天一直到晚上她上床進行自我催眠,紀湛東的電話都沒打過來。
她沒有再吃安定片,但是因為身心都疲累,終於得以沉沉睡去。可是睡得並不舒暢,她在睡前思路本就十分混亂,睡著之後更是夢到了許多事。
她夢到了她的父親,夢境是一個真實的重現。時間是幾年前的一場未名的宴會上,她向來不入父親的眼,那次卻不知為了什麽,霍長清難得地早早回了宅子,然後又特地叫她陪著去參加。
霍希音沒有他那麽好的裝腔作勢的本事,她在他身邊連笑容都欠奉。她並沒有因為稀奇而覺得興奮,她從出了家到宴會都一直繃著臉,她對他一向是這種漠然的表情,可那天霍長清卻隱隱憤怒:“我叫你來不是來給我難堪的。”
霍希音依舊麵無表情並且嗤之以鼻:“那你可以不叫我。”
霍長清吹胡子瞪眼,盛怒的模樣簡直讓霍希音想到了動畫片裏的那隻唐老鴨。周圍衣香鬢影,他低聲的斥責與之格格不入:“你這副樣子在家擺給我看也就罷了,在外麵像什麽樣子?我好歹是你的父親!”
她斜了他一眼,表情依舊是冷冷的:“我樂意。”
活脫脫一個不孝女,霍長清被噎個半死,轉頭再不與她說話。
接著她又夢到了紀湛東。夢裏他在她對麵,唇際有她熟悉的漂亮的閑適的笑意,眼睛微微彎起,有痕跡很深的雙眼皮,他向她走過來,步幅優雅,姿態從容。他向她對口型,似乎是三個字的名字,雖然她聽不清,但是她能確定他念的不是她。
接著鏡頭一轉,她發現她和他都是在一張照片上,她的身體變得虛無,她覺得眼皮沉重,她盡可能地去睜眼,這才發現紀湛東身後的是一張吊橋。
她在夢裏也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是她又感到不可遏止的悲傷,她想醒過來,卻在朦朧中感到沒來由的沉重,眼皮睜不開,意識也似夢非夢。
接著她被許多荊棘羈絆住,前方是一片沼澤,有綠色的藤蔓沿著她的腳踝密密地爬上來,一寸寸地蔓延,從小腿到腰部,她覺得恐慌,但發現自己一動也不能動,根本掙脫不了。
她幾乎要尖叫,卻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年輕的,低低的,溫柔的,磁性的,像是在呢喃,聲線像是紀湛東的,又像是陳遇的,她聽到那個聲音問:“你難道不想把這些藤斬斷麽?”
“它們纏得太緊,我沒有辦法。”
“你不斬斷它們,連你自己都會被拖進沼澤裏的。我來幫你。”
霍希音不說話。接著她便看到有一把斧頭被高高舉起,然後衝著她的小腿猛地砍了下來。
霍希音一陣壓抑,大口呼吸,在夢中不斷搖頭,最後終於猛地睜開眼,清醒過來。
第二天她去了車行。她對車子沒什麽概念,對車的理解和品味也不敢隨意拿出來嚇人。小張機靈卻又寡言,是開車技術和人品都很好的司機。他陪著她轉了一圈,霍希音對這些型號和性能都不精通,覺得自己在浪費他的時間,於是說:“車子我不大懂,你幫我選一款就可以,安全性好性價比高的,不一定非是女性開的那種,大方舒適就好。”
她在看車的時候又接到了紀湛東的電話,霍希音看了一眼就直接掛斷。她的動作太利落,負責為他們講解的人員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被她用沒什麽表情的表情給看了回去。不一會兒小張的手機又響起,霍希音瞥過去一眼,在他接電話的時候卻突然直覺地感到不妙。
果然,她很快便聽到了一個輕快的問候:“紀總。”
霍希音抿著唇一動不動,聽到小張說:“是,希音姐和我在車行,豐南路最大的那一家……剛來沒多久……好的……您放心吧。”
然後她就聽到小張說了一句“好”,再然後他便笑著把手機遞了過來。
霍希音在心裏暗暗地詛咒,紀湛東果然奸詐。她頓了一下,到底還是接了過來,深吸了一口氣,放在耳邊沒有說話。
她一直在盤算著,假如他劈頭蓋臉問起她為什麽沒有接電話,她應該怎麽回答,可是她等了片刻,紀湛東說的卻是:“有沒有看到中意的車子?”
那邊很安靜,聲音清晰地傳過來,輕緩而低沉,不帶一絲責備和質問,是她所熟悉的尋常聊天的口吻和語調。這樣雲淡風輕,就好像剛剛以及前幾天被拒聽的人不是他一樣。
可他們明明已經一周都沒有說話。
紀湛東總是有本事在一些棘手的場合該死的十分鎮定,假如這是一場戰事,那她甚至還沒有應戰,就已經在心理上輸掉了大半。
她隻好見招拆招:“看中了兩款,還沒拿定主意。”
“如果都很喜歡的話,那就兩款都買下好了。”他還是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帶著淡淡的笑意,聽起來像是一種縱容,卻讓霍希音分不清真還是假。
她很想嗤一聲,然後用話頂回去,但是念頭一轉,突然心生涼意,沒有再開口。
兩個人接下來便是沉默。似乎他們兩人最近常常沉默,壓抑而且沒有進展。小張已經識趣地看向別的地方,但霍希音相信此刻她的一聲不吭一定十分詭異。
紀湛東突然在那邊輕輕地歎了一聲。
“你的話越來越少了,少得讓我心慌。”
霍希音咬住唇,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的眼眶發疼,喉嚨也哽住,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中午的時候小張送她回家,霍希音到了小區附近的一家餐廳門口便讓他停下。她今天懶得做飯也懶得刷碗,想出來的解決辦法就是來外麵的餐館吃飯。她下意識地想要犒勞自己,但又懷著一點詭秘的心思,除了最後點的那盤水果沙拉,她要的剩下的三菜一湯除了極酸便是極辣。
紀湛東討厭吃酸,但偶爾也會因被她迫害而吃一點。記得有次她和他冷戰,霍希音當晚做了一整鍋酸辣湯,她放的醋已經讓湯染上了淡淡的黑色。紀湛東在她的淩厲目光下被迫喝完,到最後的時候苦不堪言,於是直接拖過她來,然後便是一場舌尖的糾纏。
他的懲罰以及反抗的方式一直都類似這樣。假如他想,他就可以主導大局。但他又很能遷就人,這大概是他最大的優點之一。即使是在最親密的時候,他甚至都依舊能秉承女士優先的原則。
霍希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起這些橋段來。她明明下意識地排斥,卻又在潛意識地想念。這些回憶和想法越來越清晰,和她的現狀並列在一起,就像是一條繃緊的線的兩端,讓她遲疑,而且慌亂。
她要的那些極酸極辣的東西,到最後一口都沒有動。一盤沙拉和一點猶疑的心思,已經讓她的胃部消化不良。
正午的陽光太毒,她覺得熱,於是無視胃部不適,在回去的路上又進了超市,像賭氣一般買了最大的一杯,卻在買完之後又後悔,她不敢冒風險,於是直到出了超市她都還沒有吃。霍希音端著它盯了好半晌,終於輕輕歎了口氣,將它扔進了垃圾桶。
她突然聽到前方一聲輕笑,一如既往的懶散,像是饒有興致。
霍希音有種血液逆流的感覺,她霍地抬頭,紀湛東正捏著手機站在樹蔭下,嘴角挑著一點笑,陽光肆無忌憚地潑在他身上,他穿著一身休閑衣褲,微微歪著頭,眼睛微彎,整個人清爽而幹淨。
他衝著她伸出雙手,隻是笑,並不說話。
霍希音停在原地,隻是看著他,但沒有動。她這種表現在他眼裏大概像是個賭氣的孩子,紀湛東若無其事地收了手,走過來,霍希音冷冷地看著他,依舊沒有動。
他低頭看著她,聲音依舊和煦輕柔:“好好的冰激淩,為什麽扔了?”
“口味買錯了,這個不好吃。”
“那還再買一個麽?”
霍希音仰臉看了他一眼,冷冰冰的,然後收回目光撥開他,直接向前走。
紀湛東在後麵跟上來,霍希音頭也不回地問:“你怎麽現在就回來了?”
“我不放心,”他把她的包收到自己手裏,霍希音稍稍掙了一下,但沒有阻止他,而後聽到他熟悉的調笑,“你不接我電話,我怕你被別人拐跑。”
霍希音嗤了一聲:“紀先生,這種事做一次是新鮮,做第二次可就乏味了。情場高手如你,拜托下次請找一個更加有趣罕見的理由。還有,你上次說想我我就不信,這次你覺得這說辭我可能信麽?”
“那你覺得我應該說什麽?”
霍希音不理他,並且走得更加快。
到家的時候霍希音沒有等他進來便直接關門,卻被他的一條胳膊及時擋住,霍希音瞪著他,低聲而又咬牙切齒:“出去。”
他沒有堅持,竟然很快就抽回了胳膊,改成抱著雙臂看著她。
霍希音發現自己對他的這個舉動完全沒有辦法,他明明有她家的鑰匙,但並不強行進入,他的眼神晦暗難明,像是最深層的海水,包容了太多的東西,霍希音看不到盡頭,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憤憤地看著他,門也不再關上,轉身直接進了臥室。
她再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件還帶著標簽的睡衣,剪刀在客廳,霍希音去取,發現紀湛東正一手支著沙發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他的目光沉沉的,臉上終於沒了笑意,但是也不見怒意,也不像是麵無表情,倒更像是某種等待。
他看著她去拿剪刀,慢慢地開口:“你沒有事想要問我麽。”
霍希音就像是沒聽到,依舊平靜地去剪標簽。可是她的手不聽使喚,柔韌的細線竟然一時剪不開。她能感覺到紀湛東在注視她,這種滋味並不舒服,再加上她太不聽話的手,統統都讓霍希音覺得惱火。
“我幫你。”他靠過來,伸手想要幫她,霍希音更加惱火,她拿著剪刀的手下意識去擋,緊接著便聽到一聲悶哼。
她看過去,紀湛東正皺著眉捂著胳膊,有血透過他的指縫滲出來,一滴滴地落在地板上。<101nove.comhapter18
她剛剛剪刀尖戳進去,下手肯定不算輕。可紀湛東捂著胳膊一句話都不說,她也就無從不了解他的傷到了何種程度。他看著她,目光反而更加沉靜,也更加深邃。霍希音對望過去,隻覺得那雙眸子漆黑發亮,就像是能穿透她的思想。
假如被別人看到,一定會覺得此刻的場麵很詭異。紀湛東一動不動,即使茶幾上有紙巾,即使一邊的抽屜裏有處理傷口的藥劑。他甚至連皺著的眉頭都已經舒展開,就好像開的那道口子並不是在他的身上一樣。
而霍希音也沒有幫他去包紮,標簽終於被她剪得隻餘下一根連著的絲線,她麵無表情地輕輕一扯,線斷,標簽也隨之落下。她不再看他,轉身去了臥室。
霍希音把臥室門反鎖,把睡衣扔進衣櫃裏,趴在床上裝死。外麵沒有聲響,這種寂靜倒十分符合紀湛東的風格。他的行動一直像貓一樣,安靜又有效率,並且跳脫邏輯。
他們在真正有衝突的時候,相處常常是這樣詭異。她和紀湛東從未有過什麽正麵交戰,也沒有一次歇斯底裏地吼過,甚至連重話都很少說。紀湛東擅長四兩撥千斤,她和他相處久了,這點也學得惟妙惟肖。於是每一次的衝突都是暗流湧動,笑容擺得恰到好處,話題也保守安全,連針尖對麥芒的場麵都很少,兩人通常都是陷入沉默,然後在沉默中更加沉默。
霍希音決定去客廳看看。她自欺欺人地想,他受傷畢竟是她的責任,撇去其他不看,單拎出這一件事,她總該負責到底。
她一邊這樣想一邊又自我鄙視,她最近常常這樣矛盾,矛盾到隻想長睡不複醒。
她靜悄悄地走出臥室,才發現紀湛東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霍希音站在離他不到一米遠的地方,皺著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他微微蹙著眉,似乎睡得並不安穩。胳膊上已經纏了繃帶,有血跡滲出來,不多,但很明顯。
紀湛東突然睜開眼,霍希音來不及反應,她皺著眉的表情被他一下子收進了眼底。
霍希音退後一步,嗤他:“裝睡很有意思麽。”
“你被騙自然是覺得沒意思。”他的聲音裏有著濃濃的慵懶,眼睛半睜著,一手扶著額頭,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可見是真的累了。
他伸出手要抱她,霍希音看著他,有些話還是問不出口。她小心地想要避過他的傷口,紀湛東卻因此更加肆無忌憚。她最後被他抱在懷裏,霍希音戳了戳他的傷口,清楚地聽到紀湛東吸氣的聲音,她抬頭看他,麵無表情地問:“很疼麽?”
他揪住她的臉頰輕輕向兩邊扯:“你從臥室出來後明明就一直盯著我的傷口看,現在又這麽冷冰冰。霍希音同學,你一定要這麽口是心非?”
霍希音眉目不動,捏住他傷口的手卻在暗暗使力,紀湛東疼得擰了眉毛,將她的手捉下來握住,他看著她憤恨的眼,微微一笑,湊過去吻了吻,聲音很輕柔:“唔,其實還真的是挺疼的。而且我明天看來不得不穿長袖了,否則人家問起來,我怎麽說呢?家暴麽?”
“你怎麽沒有帶行李回來?”
“因為我明天還要趕回去呀。”他輕輕地說,將她的手指放在唇邊一根根地咬,“明天早晨九點的飛機,下午還有一個會議。”
霍希音看著他,欲言又止。紀湛東淡淡地笑了:“想問我為什麽會回來麽?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
“那是因為你有放羊的孩子的前科。”
“我並沒有騙過你。”
“你沒騙過我,可隱瞞有的時候比欺騙更討厭。”
他把她的手指彎曲,啃咬著她的手指關節,讓她又癢又疼,他的力道越發大,霍希音忍不住低低地吸了一口氣,他這才放了手,目光幽深,同時也斂了笑意,“你問我的話,我可以都告訴你。一直都是這樣。”
霍希音別過眼:“那你又何必一定要讓我問。”
“我也膽小,做了虧心事,會怕鬼敲門。”他斂了眉眼看她,“你如果逃走,我怕我會找不到你。”
他的聲音又低又輕,就像是在哄慰,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霍希音抱住他的腰,頭靠上他的肩膀,她找準他脖頸間的大動脈,張口咬了上去,一點也沒有留情。
她的手同時揪住他的腰,一圈三百六十度的旋轉,指甲嵌進他的肉裏,紀湛東悶哼出聲,但一動不動。
她咬住他,很久都沒有鬆口。她從沒有咬得這麽狠,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們將拒聽與被拒聽的事輕描淡寫地拂了過去,而她也並沒有將自己的麻煩告訴他。她說不出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決定。
霍希音難得有了一次早睡的經曆。她本來靠在沙發上假寐,後來竟然真的睡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被搬到了床上,而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晨曦初至。
紀湛東側臥著,一隻手輕握住她的一束頭發,依舊微微蹙著眉,他的脖子上還有一片明顯的淤青,那是她前一天晚上的傑作。
霍希音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他那片淤青的位置,假如將領口係緊,大概勉強可以看不到。但是淤青顏色十分深,不曉得一周之內能不能消得掉。
他這次回來算是傷痕累累,昨晚她用盡了全部力氣,可不管她如何加大力道,紀湛東竟然都詭異地一聲不吭。
霍希音小心翼翼地想把自己的頭發從他的手裏拽出來,但嚐試了兩次都沒有成功。她的一綹頭發被他卷在手指上勾住,她掙脫不開,瞪了他一眼,隻好放棄。
她這才發現兩人的睡姿有點詭異,同時也明白了紀湛東為什麽會保持著側臥的姿勢。她不知為什麽竟然睡在了床的中間,她和紀湛東隻占了半個床位,紀湛東在她的右側,因為空間不夠,所以隻好側臥。
霍希音睡覺的時候,她的枕頭總是分飾兩角,一半被她枕著,一半被她抱著。她的這個壞習慣曾經被紀湛東試著修正過,結果卻不了了之。有些地方她頑固得寸步不讓,誰都沒有辦法說服她。
時間還早,霍希音看了一會兒天花板,然後又沉沉睡去。她在朦朧中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再次醒過來,發現紀湛東正在給胳膊上的傷口換繃帶。
因為是一隻手,所以他在最後係結的時候很不方便。霍希音過去幫忙,聽到他一聲輕笑,於是手上的繃帶被她狠狠一拉,紀湛東倒吸了一口氣,霍希音抬頭看他,嘲弄地說:“你昨天不是包紮得挺好麽,今天技術怎麽就差了?”
“哪裏好了?昨天我用牙咬住繃帶去係,最後紮得太緊,又解不開,血都滲了出來。”
紀湛東在她包紮的空當扯開衣領通過鏡子看脖子上的淤青,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真是入骨三分,就像個鋼印。我估計你從沒這麽咬過別人,對吧?”
最後一句話說得真是詭異,霍希音瞥了他一眼,輕飄飄地說:“別人都沒你這麽討厭。”
“你的意思是我是你最討厭的人麽?”
霍希音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那我真是榮幸。不是有人說‘不能流芳千古,那就遺臭萬年’麽,”紀湛東笑,“再怎麽樣都比忘記要好。”
他話裏藏話,霍希音反應再遲鈍也聽得出來。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從旁邊的抽屜裏翻出一瓶藥膏扔給他,然後自己下床去了衛生間。
<101nove.comhapter19
霍希音和紀湛東一起離的家。她去上班,他去機場。這個周末發生的事情太多,等霍希音到了辦公室,甚至都恍然產生了一種久違的感覺。
她整個上午都心不在焉,為了防止下班的時候完不成既定工作,在中午吃完午飯後便回了辦公室加班。她在敲字的時候有人用食指關節敲了敲她的桌子,霍希音抬頭,江行正兩手撐著桌子笑著看她,眼角有細細的笑紋,十分悠遊自在。
“中午也不休息一下,太盡職盡責了吧。”
霍希音跟著他打了兩聲哈哈:“你怎麽也在?”
“我上午沒在,這會兒剛到。”江行撥弄了一下她桌子上的小盆吊蘭,拖過一張椅子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今天晚上有沒有事?”
“然後呢?”
“然後我想請你陪我去個聚會。”
霍希音的動作停了停:“不去。”
“霍希音女士,這樣拒絕一個有誠意的紳士,會讓他覺得十分遺憾。”江行點了點她麵前的電腦,“難道說你今天晚上有事要做?”
“沒事,我隻是不想穿高跟鞋而已。再說,你知道我一直都不喜歡什麽聚會宴會。這間辦公室裏的其他女性,你隨意找一個,應該都會十分樂意和你一起。”
“可我跟她們不熟,我才來這個城市不到半個月,熟悉的異性同胞大概也就你一個了。”
“你那是什麽聚會?”
“哎,別提了,”江行突然裝模作樣地揉起眉心,“變相的相親聚會,你信不信?”
霍希音一愣,嘴角彎上去:“你都淪落到相親的地步了?”
“誰讓我這麽老了。所以才想抓你去當擋箭牌。”江行想了想,忽然一笑,“你說我既是老的,又是公的,你該叫我什麽?”
霍希音愣了一瞬,然後麵無表情:“我也不小了。你說我既是老的,又是母的,你又該叫我什麽呢?”
江行也愣了一瞬,接著驀然大笑,好容易才停下來,嘴角依舊是意猶未盡的笑,“怎麽樣,想不想去看看我的糗態?你晚上去了就能看到了。”
“那你準我一個月的帶薪假吧,然後我或許可以考慮跟你出去。”
“你要假期幹什麽?”
“休息,你太能壓榨員工了。”
“真冤枉我,我明明一直都很心慈手軟。”江行說,“不過也沒問題啊,你的薪水單位不給批的話,我自己幫你補齊好了。那今天晚上就這麽說定了?”
霍希音不做聲地一直看著他,江行則一直笑得無辜。她歎了一口氣,說:“江行,我再說一遍,我不喜歡聚會,你何必非要踢我這塊鐵板呢?”
江行看著她,慢慢地恢複了正常的笑意:“行了,我理解了。你好好工作吧。”
霍希音終於在下班之前做完了所有的事。時間還早,她去了商場溜達。
她一個人流連在孕婦和兒童專櫃,以往來這裏的時候還隻是為了給友人買禮物,而這次來,心中滋味卻十分複雜。她撫摸著一件質地十分好的兒童睡衣,忽然聽到後麵一聲嗤笑。
霍希音在心中暗暗歎氣,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碰到夏儀。
她已經有一陣子沒有見過她。雖然覺得掃興,但她一直覺得這種長輩最容易打發。惡言惡語霍希音也挺在行,因為都已明目張膽地看不對眼,於是連諷刺都會無所顧忌。
夏儀那張經曆了風霜的臉依舊保養良好,但她消瘦了不少,竟然有了尖尖的下巴,依舊是一身珠寶,太過華麗也太過隆重,給她的感覺就像是中世紀的貴婦。
霍希音沒用正眼瞧她,她刻意地忽略她,拎了手袋就要走。路過夏儀的時候,她在霍希音身後慢悠悠地開了口:“既然見到了,又何必裝著沒見到。”
“你何必一定要挑釁。你招惹我又不會有什麽好處,當個陌生人不是挺好?”霍希音回頭看她,嘴角翹起一個嘲諷的笑,步子卻沒有停,依舊是朝著電梯的方向。
“懷孕了竟然還走得這麽快,你難道就真的不怕流產麽?”
霍希音終於頓住腳步。她太過震驚,一時間忘記了本該如何回應。她這個下意識的動作估計讓夏儀十分滿意,她從她身後繞過來,笑得十分端莊優雅:“怎麽,沒想到我會知道是麽?”
霍希音盯著她,簡直想把她戳出一個洞。
“去醫院的人又不止你一個。你為什麽表現得這麽震驚,難道你懷孕的事還沒有告訴其他人嗎?讓我猜猜,難道說這其他人裏……”夏儀清清冷冷地笑,“還包括紀湛東?”
霍希音緩緩地平複呼吸,慢慢地開口:“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我戳到你的痛處了?那看來我蒙的是對的了。”
“你說的話讓人不舒服。”霍希音冷眼看著她,話也同樣的冷冰冰,“假如沒有霍長清,我們就是沒關係的陌生人。難道你覺得為難我會很有成就感麽?”
“沒有你父親我們沒有關係嗎?我倒是覺得不盡然啊,我們之間好像不止有這一條線,在一些其他的地方我們也被神奇地銜接著呢,甚至還是在挺重要的一環上。”
霍希音看著她,不置可否。
夏儀靠近她,忽然淡淡地笑了,輕聲說:“紀湛東收購了你爸爸以前的公司,我不相信你就沒有一點的觸動。”
霍希音抿著唇,依舊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公司已經病入膏肓,你以為紀湛東費那麽大力氣去接管,難道就隻是公事公辦?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提的條件有多優惠?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去收購那家公司是因為誰?還有,雖然我不知道你了解的有多少,但是你真就確定你結婚之後會幸福?”夏儀的嘴角有一點嘲笑,“霍希音,其實你真的挺可憐。”
霍希音死死地看著她,她咬住唇,麵色蒼白,幾乎沒了血色。她的指甲掐進肉裏,勉強鎮定住自己,然後努力清淺地笑:“夏儀,霍長清當初是怎麽拋棄你的,難道你就忘記了麽?以前你靠母親的救濟,這兩年你靠霍長清的遺產,現在你就靠著最後那點股份換來的錢。夏儀,你才是一條徹頭徹尾的寄生蟲。論可憐,當初的你難道不比現在的我要可憐一百倍?”
雖然她承了口快,但她覺得這種話題再說下去她應該不會占什麽上風,於是霍希音說完就走,毅然決然。
她在周三的時候再次去了醫院。她覺得有些惡心,同時十分煩躁,並且覺得心力也有些透支。
“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這樣對孩子不好。”
“假如我想做流產,現在我的身體狀況是不是也不允許?”她這些天查了一些有關的資料,心裏有了底,但還是想確認一下。
“是。你壓力太大,並且身體虛弱,這樣子對孩子對你都不好。你現在需要的就是靜養,放鬆心情的靜養。”
霍希音從診室出來,又碰到了她的那位高中同學。她最近似乎總是遇到一些故人,歡迎的和不歡迎的,一邊聊著過去一邊感慨。最近大概正巧是煩躁期,人人都在訴苦。那位高中同學和霍希音坐在長凳上說了半個多小時,從家庭到工作,瑣碎小事太多,如同一地雞毛,又小又繁又沒規則,純粹是搗亂。
後來她的同學說:“對了,前幾天住進來一個病人,和你長得特像。挺年輕挺有氣質的一個人,看起來也柔柔的,結果不知因為什麽那天晚上突然吞了許多安眠片,幸好被家人及時發現送了過來。”
霍希音心中一動,問:“那個人是不是姓夏?”
她的同學想了想,說:“好像是。怎麽,你認識?”
霍希音點了點頭:“她現在怎麽樣?”
“那天晚上洗了胃,已經脫離危險了。現在好像是在1號樓四層四號,假如我沒記錯的話。”
和高中同學分開後,霍希音去了醫院對麵的禮品店裏買了一盒補品。她買的時候沒有猶豫,卻在要進病房的時候開始徘徊。
她來看望的這個舉動本就唐突,又何況她並非隻是一門心思地來慰問。霍希音自覺十分不厚道,思索了半晌終於放棄,在此時卻有一名醫生過來敲了敲她麵前的門,霍希音聽到裏麵有一聲低低的回應,接著門便被醫生推開,她沒來得及躲閃,直接就和夏未央來了一個麵對麵。
“是你?”她明顯有些驚訝,但很快恢複鎮定,指著病床一邊的椅子,聲音有些虛弱,“進來吧。”
夏未央的臉色並不算蒼白,但看起來精神並不很好。房間內很幹淨,幹淨到禮物似乎隻有她自己現在手裏提的這一份。
霍希音不想解釋自己如何會得知她在這裏,也不想解釋自己為什麽會來醫院。她想問她目前的感覺怎麽樣,但是又發現這問句在這裏簡直就可以替換為“你自殺未遂被救過來的感覺如何”。
連這句慣常的問候語都無法使用,霍希音一下子都找不到合適的話題來開始。
其實她有很多事想問想求證,但是看著她這個樣子,她覺得很難問出口。
醫生檢查了幾項發現沒有大礙,囑咐了幾句便出去,於是病房內隻剩下她們倆。
“你還是來看我的第一個人。”夏未央看著她,忽然虛弱地笑了,“我自殺未遂的事隻有我媽知道。”
“我剛剛在一位認識的醫生那裏碰巧知道的。”霍希音沒料到她會這樣坦白地說出來,頓了頓問,“你現在覺得好些了嗎?”
“基本沒什麽事了,餘下的隻是休養。今天是周三吧,你怎麽會在上班的時間來醫院?”
“這兩天腸胃一直有些不舒服,我請了假來看看。”
“醫生怎麽說?”
“情況還好。”
夏未央點點頭,探手想去拿離她較遠的水杯,霍希音幫她倒了水又遞給她,夏未央說了聲“謝謝”。
“你沒有請看護?就你自己在這裏會不會不大方便?”
“請了,剛剛出去幫我買了點東西,現在還沒回來。”
霍希音注意到夏未央一緊張似乎就有摸杯沿的習慣。比如現在她低垂著眉眼,拇指輕輕摩挲著杯柄,又笑了笑:“你是不是覺得我自殺特別傻氣?”
“沒有。我也想過自殺,隻不過沒成行而已。”霍希音淡淡地說,“初中的時候,大概是因為叛逆期什麽都敢做都敢想,這個念頭曾經在我腦海了盤旋了半年,最後又不知怎麽就不了了之。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也覺得十分可笑。其實你不妨這樣想,雖然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是活著的,但我們似乎也找不到真正需要自殺的理由。”
“其實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當時為什麽會要吃藥。”
“人總是會做一些衝動的事。”
夏未央自嘲地笑:“記得似乎有人說過在自殺行為在淩晨的時候發生得最多,我也算是實踐者之一了吧。星期天那個淩晨我失眠,想了一堆有的沒的,覺得有些亂,也有些愧疚,接著安眠片就吞下去了多半瓶,現在想想實在是不值得。”
“人沒有事就好,什麽都看開一點吧。”
夏未央抿了一口水,霍希音則拿出手機看時間。其實她已經請了一上午的假,時間很充裕,這個動作純粹是用來打發她們之間的冷場。
“你是不是還有別的話想對我說?”夏未央先開了口,也許是因為生病,聲線變得更柔更輕,讓霍希音都快不忍心傷害。
她在心裏狠狠計較了一下,終於慢慢開了口,“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的愧疚感這麽強,難道就隻是因為男朋友一個沒有預兆的車禍身亡麽?或者說,陳遇車禍去世,和紀湛東有幾成的關係?”
她說完這句話便有些後悔,因為夏未央臉上的血色已經褪得幹幹淨淨。接下來的她好半天都隻是在愣怔地捧著水杯發呆,笑容隨同血色一起也沒了蹤影。
“你怎麽會知道的?”她勉強開口,聲音就像是被砂輪碾過,粗嘎沙啞。
“我會聽會看會思考,如今隻需要一個求證。”
夏未央良久都沒說話。她的睫毛很長,垂下去正好遮住眼睛。唇微微抿著,歪歪地靠在床頭,臉白得像張紙,模樣像是失了魂魄。
她終於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卻依舊沒有說話。
“你和紀湛東明明認識,甚至關係還很好,並且到現在都沒斷了聯係,既然這樣,又何必當著我的麵裝作不認識?你們以為能夠隱瞞多久,還是說,看著別人蒙在鼓裏,會讓你很有成就感?”
霍希音看著她,一口氣說完,夏未央卻依舊閉著眼皺著眉,牙關緊咬,一聲不吭。霍希音對著一位麵色蒼白的病美人這樣嚴刑逼供,毫不留情地掐中自己和她的命門,連霍希音自己都覺得自己像是個惡婦。
她不搖頭的表現在霍希音眼裏就相當於默認。霍希音隻覺得自己心中某一處在急速坍塌,她有些呼吸困難,無法繼續說下去,不論是夏未央的態度還是已經敲門進來的看護還是她自己,都讓她沒有再質問下去的欲望。
霍希音起身想要離開,卻在轉身走到門口的時候被夏未央叫住。
她說:“剛剛交談一開始,你明明是對我噓寒問暖,到後來卻又是針鋒相對,霍希音,你真是矛盾。”
霍希音的腳步停了兩秒,給她的回應是猛地關上了身後的門。<101nove.comhapter20
霍希音走出醫院的時候覺得有些疲憊。剛剛和夏未央的對話她不擅長,也不喜歡。霍希音臨走的時候夏未央的眼神裏除了歉疚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摻雜在她那雙黑色眼睛裏,讓霍希音都有些承受不住。
外麵陽光很好,空氣也清新。因為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有露珠還殘留在世上,折射出十分美麗的光。霍希音步履匆匆又心不在焉,沒留神踩進了水窪裏,於是鞋子和腳一並濕透。
霍希音有些狼狽,但終於回神。她站在醫院門口等待計程車,一輛黑色的車卻緩緩地滑到了她麵前,熟悉的流暢的車形曲線,霍希音心中一動,還未來得及反應,駕駛位的車窗便緩緩降下,露出了司機小張的一張笑臉。
霍希音沒料到會在這種地方見到他,衝他彎了彎唇,問:“你怎麽會在這兒?有什麽事嗎?”
“哦,沒事,我沒去醫院,隻是剛剛洗車去了,順便路過這裏。希音姐,你要去哪裏?我送你去吧。”
霍希音想了一下,沒有拒絕。
“那請你現在送我去單位吧,麻煩了。”
霍希音在車上閉目假寐,她聞到一種清新的甜香,這香味和她以前放在這車內的香水完全不一樣。
“……車上的香水換了?”
小張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瓶被我給弄灑了。前兩天我送紀總去機場,堵車的時候紀總順手拿過那瓶香水看了看,我後來突然加速,結果紀總沒有留神,香水就全灑了出來,昨天才買的新的。”接著又說,“紀總說那瓶是你買的,希音姐我實在是不好意思。”
“沒事,一瓶香水罷了,總會有用完的那一天。”
以前的那瓶香水味本來就十分淡,經過兩天,味道已經被這種新的帶著某種程度的侵略性的香味所遮蓋。霍希音捏了捏眉心,她不習慣這種花香,有些頭暈。
她曾在這輛車上扔了兩個抱枕和一堆零食,還有別的一些雜七雜八,甚至包括幾片創可貼。霍希音很喜歡吃薯片,卻怎麽都吃不胖。她每次在車上扯開薯片的包裝袋的時候都會遭到紀湛東的鄙視,但每次車子上的薯片被吃光後,紀湛東卻又自動自發地會再去超市買點回來。
於是他這種自相矛盾的行為就又遭到了霍希音的鄙視。
甚至這車上的掛飾也是出自她的手筆。一年多前她剛剛從同事那裏學會編中國結,後來他們在回紀家的路上,霍希音在車上無所事事,便順手拿出包裏的線編了一個簡單的中國結,又將自己脖子上戴的小粒金瓜子解下來係在了上麵,然後將後視鏡上的掛飾摘了下來,將自己手裏的這個蹩腳貨係了上去。
紀湛東當時並不領情,即使她的金瓜子比他的那個掛飾貴多了:“那小玩意兒是我在店裏挑了好半天的,你摘下來不要亂扔。”
“你把這個送給我吧,我當手機鏈。”
“這麽長的東西你用來當手機鏈?小心手機被偷走。”
“啊呸,烏鴉嘴啊你。別試圖轉移話題,一個掛飾而已,你到底送不送?”
紀湛東一時間沒有說話,霍希音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激將:“你一個大男人竟然用這麽女性化的東西當掛飾,並且都這麽舊了還舍不得送人,紀湛東,你真小氣。”
“……一個掛飾罷了,喜歡的話拿去就好。”紀湛東舉起一隻手來投降,扭頭看她,滿眼無奈,“服你了,我隻說一句話,你就能說十句。”
霍希音現在猛然回想起這件事,頓時覺得心中生生地疼。她回到單位都依舊心不在焉,集中精力似乎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困難過,上了半天的網,都不知道點開的網頁是什麽。她渾身不舒服,肖君麗過來衝她撒嬌,看她一副病懨懨的表情都吃了一驚,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說:“你沒事吧?沒發燒呀,你怎麽了?啊,對了,難道說你來那個了?”
霍希音擺擺手,笑了一下:“沒有,我沒什麽事,你去忙吧。”
她頭疼,並且覺得嘴中發苦。本來就因為難受而微微皺著眉,等紀湛東打過電話來的時候,霍希音的眉頭就皺得更加深了。
她在心裏輕歎了一口氣,無視肖君麗八卦的眼神,走到無人的地方接了起來。
“剛剛聽小張說你去了醫院,是有什麽事麽?”
“……”想不到小張竟然還兼職半個偵探,霍希音十分無語,“隻是按期的體檢。”
那邊頓了頓:“在周三去體檢?”
“否則你以為會是什麽?”
“你怎麽連反問我都沒什麽力氣。這麽虛弱?你怎麽了?”
“……”她說不過他,又確實如他所說,連反問也沒力氣。霍希音這次停頓的時間很長,最後終於選擇放棄,實話實說,“我覺得不舒服。”
“哪裏不舒服?剛剛沒有在醫院看看麽?醫生怎麽說的?”
“紀湛東,”霍希音眯眼看著窗外,話輕輕的,“你回來吧,現在就回來,我有話要和你說。”
霍希音終於挨到下班。她覺得疲憊,從身到心的疲憊,一回到家變直接趴在了床上裝死。
她這次竟然真的睡著,腦袋枕在胳膊上,維持著一種十分不舒適的睡姿,也不知睡了多久。
她再次做夢,又似乎並不算是個完整的夢。其中隻有一些華麗又詭異的片段,和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她隱約又似乎覺得肚子疼,但因為混在溫柔的笑臉和嘈雜刺耳的背景音樂裏,讓她也分不清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她遠遠地又聽到有鑰匙轉動門孔的聲音,霍希音本來還在疑惑自己為什麽會夢到這種聲音,直到又聽到了開門聲,她眼皮微動,忽然一下子清醒過來。
接著很快便聽到有熟悉又輕快的腳步聲臨近,直直向臥室走過來。
想不到他竟然回來得這樣快。霍希音抿著唇,在有些微的驚訝後,很快便又恢複鎮定。
假如將人生看成一個劇本,把每一件事都看成是其中一幕,那紀湛東必定是極好的編劇。他總是能在每一幕落下的時候給出一個精彩的結局,意料不到,峰回路轉,又皆大歡喜。
她深吸了一口氣,去開臥室門,手觸上把手的一瞬門也同時被推開,所幸紀湛東的動作很輕很緩,並沒有傷到她。
他看到她,伸手攬住她的腰,又把臥室的燈打開。霍希音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不怎麽好,否則紀湛東也不會反常地皺眉看著她,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然後說:“很蒼白。”
“是麽?我剛剛做了夢,大概是被嚇的。”
“是麽?”他學著她的語調,摟著她在床邊坐下來,把她抱在自己的腿上,手撫上她的額頭,卻摸到了一把的冷汗。
紀湛東的眉頭皺得更深,想要說話,霍希音卻掙脫了他:“我渴了,要喝水。你要麽?”
他搖搖頭,隨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能把人看到骨子裏。
霍希音端著水回到臥室,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下來。室內太安靜,外麵偶爾的喧囂能聽得一清二楚,霍希音剛剛的腳步和呼吸都很輕,連坐下去都沒有聲音。她飲下一口茶,出神地看著茶杯,淡淡地開口:“我前幾天做夢,夢起小時候我養過的一隻波斯貓。雪白的皮毛,很溫順,很漂亮。後來這隻貓死了,我難過得兩天沒有吃下飯,再後來姥姥知道了,不知從哪裏又給我弄了一隻相似的來,也是雪白的皮毛,甚至連眼珠的顏色和走路的姿勢都一模一樣。我最初看到這一隻的時候覺得像極了。”
“可是我後來養了它一周,終於發現,這隻貓太容易發怒,脾氣不好也十分嬌氣,盡管外表一樣,可終究不是同一隻。後來,我越來越失望,看到它又總是會想起第一隻波斯貓,於是又覺得傷心,隻養了一個月便將波斯貓又送了回去。”
她說到這裏,忽然抬頭看他,眼神依舊平靜,呼吸也十分平穩,就像是在敘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紀湛東,你在和我相處的時候,是不是也覺得挺失望?”
霍希音還從沒在紀湛東的臉上看過這麽複雜的眼神,有歉然,也有憐憫,同時卻還有一種疲憊,就像是等待了許久的一件事,明明知道結局不盡人意,卻在劇終的時候不得不接受時的那種擋不住的帶著失落的疲憊。
柔和的燈光打在兩個人的身上,霍希音這才注意到他眼底有清晰的血絲。他極少會這樣,唯一的一次印象似乎是在去年夏天,他親自指揮一項工程,忙得一塌糊塗,而那個時候她又碰巧是急性腸胃炎,紀湛東□乏術,三天不眠不休,後來他從醫院接霍希音回家的時候,眼底就如現在這般血絲重重。
“從l城掃墓回來的那天晚上,你的那個未接電話是夏未央的,對麽?”
“……是。”他終於低低地開口,像是費了很大的力氣。
霍希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最近總是在不由自主地回憶,也終於想起那天晚上的不對勁。他明明向來都覺得拇指一族沒效率又沒作用,那天晚上卻似乎在手機上敲著什麽;他也鮮少會對電話不理會,而那天晚上那個來電一直糾纏不止,按照他的習慣本應該直接掛斷,可他卻選擇不聞不問。
而就在第二天,夏未央又答應了陳遇的求婚,她明明一直態度模糊得讓陳遇無奈,卻在一夕之間改變觀念,快得讓辦公室女員工芳心破碎,也快得讓陳遇料想不到。
當這些看似無關的碎片因為她偶爾的一時妄測而串接起來,得出的結論幾乎讓她不敢相信。
“後來的那座吊橋,你第一次走上去的時候,也是和夏未央,對不對?帶著新人故地重遊,紀湛東,你當時是什麽心情?而再後來你收購公司,我可不可以這樣想,其實你也是承了夏未央的情,是不是?你既然想要收購公司,就必然會給夏儀和夏未央足夠的遣散費,你一向慷慨,在這件事上也一定不會吝嗇。即使假如最終把公司給了我,可你的本意也是想要兩全其美,你在征求我意見的時候又何必隻告訴我一半?”
“我一直不理解,你們既然認識,又為什麽在那次步行街上裝作不認識。演戲給別人看,當別人在知道了內情後,你不覺得會很諷刺麽?還是說當時你有足夠的信心,演員的演技都夠高超,足以把事實一直瞞下去?假如我一直裝傻,你是不是也不會說?紀湛東,你可覺得這樣公平?”
“夏未央說陳遇體貼又耐心,很能遷就人,還不喜歡吃酸,並且一直喜歡微笑。你和她可真是默契,夏未央找了一個和你性格相像的,你找了一個和她長相相像的。
但她沒能真正接受陳遇。
夏未央周六晚上因為自殺住院,你周日下午從c城趕回來。紀湛東,既然你這麽難以忘記,直接和我分手就好,又何必以這樣的方式給我難堪。如今陳遇車禍離世,夏未央又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你們又有感情基礎,你何必又這樣吊死在我這棵樹上。一紙婚約算得上什麽,當初你一時衝動求婚,現在完全可以反悔,你放心,我最討厭拖泥帶水,我會很爽快。”
回憶有的時候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可霍希音自認自己偏偏喜歡自虐。以前往往都是他說她聽,霍希音還沒有像今晚這樣一個人說這麽多過。她不擅開端,也不擅責備和質問,連反問的語氣都很淡。可她沒給他解釋的時間,一口氣從頭說到尾。她沒勇氣讓時間空白,那種靜默讓她覺得憋悶得難受。
“我一直都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你猜到了所有的事,然後來質問我。我的確試圖隱瞞過,可我發現紙終究包不住火。掃墓回來那天,她的確發過短信,也打過電話,當時我的確想隱瞞,可我當時並沒有回應她。吊橋我也的確曾經走過,同行的人裏除了整個社團的人也的確還有夏未央。但我帶你去那裏之前,並沒有想到那一層意思。”<101nove.comhapter21
“關於收購公司,夏未央的確代她的母親找過我,希望我能放寬條件。可我是真的希望能把那家公司還給你,它當初畢竟有你母親的份額,你對它也有感情。你當然可以否認,也可以漠然,但是希音,人們在漠然的時候,往往就是在他對事情解決無力選擇逃避的時候。”
“那次在步行街上遇到,對此我不想給自己辯解什麽,也知道所有的辯解都站不住腳。那個時候我想象不出你知道後會是什麽反應,她假裝不認識,我就也順手推舟地裝作不認識她。而周日我回來,並不知道她住院,我回來是因為你。”
“我沒有和夏未央交往過。她比我低一屆,我們隻是在一個社團裏共事過。她那個時候有好感的人是周笑非的表弟。”
“我也從沒失望過。你一直聰明,堅強而且敏感。這些瞞不過你一輩子。我知道所有解釋現在也都隻是空話。我對不起你是事實。假如所有的事都應該有一個結局的話,你也必然已經做好了選擇。你是走是留,想做什麽,我自知沒有立場影響你的自由。既然當初是我一時糊塗,那全部後果就由我來買單。”
他的聲線依舊好聽,緩緩的,帶著獨特的磁性,如同琴弦,一點點扯動死寂的空氣。他的話讓她的心情大起大落,就像是經曆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役。霍希音覺得憋悶,手微微脫力,幸好及時反應過來,手中的杯子才不至於跌下去。
她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的時候看到他的手輕輕抬起,但終究還是落下。他的姿態終於不再散漫,也不再調笑,她終於難得的看到了他認真的一麵。
“你在幫助她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是什麽感受。那不是別人,那是夏未央。我媽因為她們才出車禍,也因為她們霍家才支離破碎,公司才烏煙瘴氣。我不追究不代表我就不知道,我不追究也不代表我不在意,她是誰夏儀是誰我永遠記得。你知道這個卻還希望兩全其美,並且希望瞞住我,紀湛東,你難道不覺得荒唐?”
“還有,你太高估我。剛剛你說的那三個形容詞,我一個都不想要。難道堅強的那個人就應該被壓垮麽?憑什麽弱勢就應該受到更多的保護?你的私生活隱藏得真好,竟然連周臣和沈靜都不知道。我昨天還在想,假如沈靜沒有把你介紹給我,我的生活會變成什麽樣。也許會尋個不打眼的位置,老老實實地混跡在人堆裏,生活平淡無波,也並不至於有這麽多麻煩和困惑。”
霍希音的口吻自始至終都是平靜,可思路卻並不平靜。可其實她真希望自己能有沈靜那樣的勇氣,用經典的國罵問候一下對方以及對方的祖宗十八代,但是她從小到大從沒說過,此刻也根本無法說出口。
她的手指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她捧住杯子放在腿上,大拇指死死按住杯身,連指甲都泛白。
紀湛東也是緊緊抿著唇,他的神色比她好不到哪裏去。燈光柔和,他的臉棱角分明,他的眉眼斂起,大拇指在食指上極其緩慢地畫著圈。
良久後,他終於再次開口:“我無意挽回什麽,也知道挽回不了什麽。如今你做什麽都合適。我一直等待這一天,猜測你知道所有的事後會如何向我攤牌。拙劣的開頭總該受到懲罰。假如你永遠不知道,我可能會用下半輩子來補償。但是……對你,我隻後悔兩件事。第一件是當初的錯誤,第二件,是遇到你太晚。”
霍希音的心髒狠狠跳了一下。她覺得暈眩,呼吸困難。紀湛東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伴隨著輕微的耳鳴聲。房間的空氣似乎一下子變得沉悶,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霍希音慢慢站起來,她不想再待下去,想出去走走。她剛剛坐得僵硬,右腿已經發麻,起身的時候大腿碰到櫃角,紀湛東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但被她輕輕掙開。
“我自己能走。”
她定了定神,稍稍有些清明,盡了最快的速度走向門口。她握住門把,身後紀湛東叫住了她。
他的話在她聽起來又低又輕,模模糊糊地傳進她的耳朵裏,一點都不真切。
“……我舍不得你。”
霍希音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反應過來,她回頭,卻霎時暈眩,覺得心髒沉重,身體卻又輕飄飄的,她好像難以控製自己的反應,她的眼皮也很沉,眼前黢黑,卻又有刺眼的白光,如同樹蔭下的光斑。她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霍希音在一片令人難受的耳鳴聲中聽到腳步聲,她突然覺得小腹也難受,她鬆開門把,手覆在那裏,那麽一瞬間,卻被她無限放大。她感到自己在一點點下沉,墜落,下麵是深淵,而她已經跌了下去。
她隱約像是預知了什麽,想彎一下嘴角,但沒有成功。但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在眼皮合上的那一瞬,心裏突然湧上的那股疼痛,以及一絲的痛快。
“是自然流產。她本來身體就虛弱,又不注意,又受到了刺激,又是懷孕的危險期,孩子沒能保住。”
“大人雖然昏迷,但還是沒太大問題。不過還是好好調養吧。她各項指標都不高,建議靜養一段時間。”
“還都年輕,安心下來,放鬆,孩子以後會有的。”
霍希音在昏迷中隱約感到自己左手的手背被人按住,有清涼的感覺拂過。但她感覺並不舒適,一直搖頭,手也一直在掙紮。接著對方的力道加大,她不是那個人的對手,霍希音緊緊閉著眼,眉頭緊蹙,眼角很快有一滴淚滲出來。
手上的力道很快鬆了下來,接著有一個沉沉的男聲響起:“請你先等一下。”
“那也好。她雖然昏迷,但仍舊情緒不穩定,你安撫一下,等會兒我再過來給她輸液。”
似乎有腳步聲遠去。然後有熟悉的氣息圍繞上來,她覺得剛剛的那個聲音也很熟悉,接著有人在幫她抹去臉上的那滴淚,指尖和她的眼淚一樣涼。
隨後她被輕輕抱住,氣息越來越近,兩人鼻尖對著鼻尖,臉頰對著臉頰,呼吸對著呼吸。她想搖頭,卻被固定住。
“乖了,隻有輸液才可以好。亂動會紮錯,會疼。”
他一遍遍地說,雖然聽起來遙遠,卻依舊可以辨別出聲音很溫和。霍希音漸漸不再動,她的手被人握住,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感到有滾燙的淚滴在她的臉上,一大顆,然後慢慢順著臉頰滑下。
他哭了。
霍希音隱約中隻覺得疑惑,她的意識模糊又清明,並不覺得疼痛,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哭。可是她說不出話,躺在那裏,就像是一個擁有混沌意識卻無法活動的木偶。
她無從安慰他,漸漸覺得眼皮比原先更加沉重,終於再次沉沉睡去。
霍希音真正清醒過來的時候,依舊在掛著吊瓶。她覺得疼痛,整個人陷進病床內,腦袋沉沉地壓著枕頭,沒有力氣。
她微微偏頭,卻沒有看到紀湛東。她明明記得睡意中的時候他一直在握著她沒有輸液的那隻手,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離開的。
但她的這個動作卻驚醒了守在一邊的看護。是一位很慈祥的大嫂,挽著發髻,一臉和善的笑:“你醒過來了?覺得餓嗎?我去給你弄一點吃的好嗎?”
她搖搖頭,嘴唇幹涸:“請給我倒杯水,謝謝。”
她此後的幾天一直住在醫院中。她沒有再見到紀湛東,她猜想他可能已經回了c城,可是她的物品卻一點點被從家裏搬到了醫院。搬運過來的除了她的手機和日常用品,還有幾本她常翻的雜誌和書,甚至還有一個嶄新的魔方。
單人病房裏隻有她和看護。大嫂十分盡職盡責,寸步不離,卻每天在餐飯時間都會送來很好的菜色。賣相極佳,口味極佳,營養也極佳,霍希音可以肯定這並非出自醫院的餐廳。
衣食住行,她都被照顧得無微不至。連她打電話過去請假的時候,都被告知紀湛東已經幫忙替她請好,兩周的時間,還說會在下班的時候去看她。
可是她依舊失眠。輕微的光亮和聲響都會讓她徹夜難眠,她也沒有住過院,這裏讓她有些陌生。後來她請看護去買了一個眼罩,眼前完全漆黑,她握住看護的手,終於勉強睡了過去。
她的事終究還是被沈靜知道。沈靜本來正在國外度假,聽到她的消息立刻趕了回來。並且一看到她弱不禁風的模樣眼眶便紅了,快步走過來抱住她。<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