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藏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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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幾位看茶。”
銅雀把玩著碼放在八仙桌上的累累金塊,語氣卻依舊平靜;桌子對麵,坐著三個穿著鬥篷的客人。能讓銅雀在鬼市內集親自招待這三位,想必他們也是有些來頭的。
情況確實如此;這三人並非一般人類,而都是各自占山為王的妖怪,平日裏燒殺擄掠、殺人越貨不在話下,偶爾也會來鬼市銷贓。遠在龍王掌管鬼市時,便已經與這裏有了生意往來,也算得上是鬼市裏堪稱貴客的合作夥伴。
隻是這一次,三位洞主一並來此,手中卻沒有拿出什麽寶貝,反而是在銅雀麵前亮出了一錠錠金子——這個價碼,銅雀都不需開口問,便知道這三位想在鬼市求的是什麽。
銅雀身後並站的金角給銀角使了個眼色,銀角心領神會,獨自去煮茶。而金角則是寸步不離於銅雀身後,生怕對麵三人起什麽歹心。
畢竟在鬼市裏,十筆買賣裏麵真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還不到六成;剩下的四成多,無外乎黑吃黑。
“掌櫃的,江湖上有雲:鬼市囊天下。”對麵三人之中,坐在最中間的最先開了口。雖說此人表麵上乃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小哥,但是鬥篷下麵,他的頭發一直在熊熊燃燒,照得整個臉龐也是赤紅赤紅。看起來,三人之中這火臉少年雖然年紀最小,但是輩分卻最大,所以他便作為買家交代來意:“咱在這個節骨眼上不遠千裏而來,斷不是討碗茶水解渴。”
這火臉少年,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妖物——赤煉妖;早在上個朝代,便已經算是一方霸主。除卻他之外,家裏還有四個隱居的叔父輩作為靠山。他仗著一身本事,習慣了飛揚跋扈,再加上家裏麵四位比自己更強的親戚,做人更是有恃無恐。
今日這赤煉妖如此客氣,已經算是給足了銅雀麵子。
“三位,想必是為了水陸大會而來吧。”銅雀將手中的金子放了回去,然後堆上了一副笑臉。
對麵三人齊齊點頭,那赤煉妖更是脫口而出:“正是。”
銅雀不禁悄悄皺眉,暗自歎了口氣:算起來,這已經是這個月第四撥人為這件事而來了。
水陸大會,乃是李家傳統,曆朝曆代已經舉辦了數屆;名義上是宴請天下群雄,實則乃是群妖聚首,所以也被世間的除妖人稱為“百妖大會”。除妖人之中早有傳言,說這百妖大會百年一次,能出席這場合的,便是天下間最最厲害的一百個妖怪——
對於人類來說,這水陸大會定然是個禍端;但是在妖怪眼中,這水陸大會反而是一個揚名立萬的絕佳機會——能出席此等盛會,是自己身份與地位不可撼動的象征。
既然如此,那為何這些個妖怪沒有啟程去李家,反而南轅北轍,統統跑到京城邊上的鬼市來了呢?
原因,就在於去李家參加水陸大會需要一把關鍵的“鑰匙”——請帖。
如此場合,自然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李家每一屆水陸大會前,都會在全天下廣送請帖,不多不少整整一百張。世間都傳說,隻有得了這請帖,才能尋得見、進得了李家之門。若是空手而去,要麽被一眾執金吾斬死在門口,要麽壓根都見不得李家的廬山真麵目便困死於荒山之中。
所以每每這個時節,請帖便成了世上最貴的一張紙。
想要得到李家請帖,無外乎隻有兩個手段。
其一,便是坐霸一方;這是最簡單也最困難的一條路。隻要有真本事,便可以在家中等著執金吾送的請帖上門,然後不急不慌收拾東西上路便是。
其二……便是這鬼市裏做買賣的一貫手段:從拿了請帖的人手中黑吃黑,硬搶。
兩個手段,都是踏屍前行、九死一生;但是如果沒出席過這水陸大會,那便永遠算不得上過台麵,自己的勢力、地盤再大再廣,也終究隻能算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妖。
天下妖物,像是著了魔一般,心甘情願為了這請帖爭個你死我活。
今年的水陸大會,尤其如此。
天下間早有傳聞,說是水陸大會的常客——南疆卷簾——已於半年前殞命。所有人掰著手指頭算了一算,突然明白今年的請帖至少一定會多出來一張。
三位洞主自然也是知道了機會難得,便重金搜羅信息,曆經千辛萬苦,終於打探出有一張請帖送到了京城;三人一合計,這京城裏有資格接下這請帖的,千算萬算便也隻能是鬼市的掌櫃。所以今日這三人才湊足了全部家當來了鬼市,打算作價“買”下這帖子。
銅雀統治鬼市半年,已經打響了名號;其為人向來是金錢至上,想必隻要價格公道,那請帖也是可以割愛的。畢竟銅雀一個買賣人,去水陸大會估計也隻是遊山玩水,既然如此,何不拿了帖子換錢,兩全其美?
隻是,銅雀心裏明白:這筆買賣接不得,也做不得。首先,自己手中,是真沒有這水陸大會的請帖,何來買賣?這三人言之鑿鑿的消息,銅雀其實早已獲知;隻是那請帖雖是送來了京城,卻非送來了鬼市。其次,這個節骨眼上,請帖自然是燙手山芋,萬一真落在自己手裏,自己也會想盡辦法脫清幹係。否則,遲早會招致殺身之禍。
銅雀心知肚明:眼前這三個家夥,即便心急如焚,卻也還算客氣的,起碼聊到現在還沒有掀桌子拔兵器。前麵幾波人,也隻是來鬼市碰碰運氣,並不知道請帖真的就在隔壁京城。
真要是有些愣頭青捕風捉影,信了“請帖在鬼市”的傳言,那銅雀最近就別想睡個踏實覺了:大家自然會斷定,銅雀便是接下請帖的不二人選。誰讓他是鬼市掌櫃呢?銅雀早打定主意,若是自己真得了這別人眼中的“寶貝”,還真就立時坐地起價,趕緊賣了躲清閑。
那三人見銅雀不肯言語,正打算繼續追問,一壺熱茶卻隔在了桌子正中。銀角笑臉吟吟,給三位客人每人麵前都放了一個杯子,然後斟茶。
隻是,茶水未滿,那赤煉妖便已經按捺不住,抬手便是一揮,將茶杯摔個粉碎:“媽的,還要我再說一次嗎?咱不是來喝茶的!!”
“話我也懶得多說了,隻能說請帖不在我鬼市。”銅雀說道,“不過,若是真在,也不是桌子上這點小錢可以買到的。幾位,見識淺了。”
著實,那赤煉妖雖然平日裏威風慣了,但是論起見識,同銅雀相比還真就是個井底之蛙。
“怎的,莫非掌櫃是嫌錢少麽?你可知道這裏有多少金子?”另一個人冷笑一聲,抓起桌子上的金塊掂量幾番。這裏的黃金,加上桌子下麵的,少說千斤。
“同他還廢話什麽!”那赤煉妖拍了桌子,說話間,他披在頭上的鬥篷也被一陣妖風掀開,滿頭的焰火燒得厲害,可謂實打實的怒發衝冠。
另外兩人,嘴上勸說著以和為貴,私底下實則一個手放到了桌子下麵摸住了腰間的兵器,另一個則是趁機起身,擋在了銀角麵前。
“掌櫃的……”金角在銅雀身後小心提醒了一句。
銅雀擺擺手,示意金角不必過於緊張。對麵畢竟隻是三個妖怪而已,真要是比起來鬥心眼,三人遠不是銅雀的對手。銅雀是個走刀尖的買賣人,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對麵三人若是真心想要動手,便不會又是摔茶杯又是拍桌子這麽熱鬧,直接亮了兵器捅過來便是。
看得出,這三人依舊隻是試探;因為,消息到底準不準,銅雀手裏到底有沒有請帖,都還不是定數。既然如此,出於以後生意考慮,三人並沒有打算鬧得太僵,還是留了後路。
“掌櫃的,外麵吳承恩求見。”銀角隻是皺了皺眉,隨即從胸口摸出來一塊手絹,擦了擦桌子上的茶葉沫。她說這話,其實隻是找個借口想讓銅雀出去,然後再趁機收拾收拾對麵三個狗東西——給你們倒茶,你們還來勁了?
說起來,吳承恩還真的確實在外麵呢——隻是依著銀角的脾氣,要不是想讓銅雀借故避一避,她才不會替區區一個吳承恩通報。
倒是銅雀忽然間提高了嗓音,大聲說道:“哦?可是那錦衣衛鎮邪司二十八宿的吳承恩?”
銀角略微一愣,不曉得為何銅雀要替對方報個家門,然後遲疑地點點頭。對麵三人也是一震,停了吵嚷。
銅雀隨即一揮手,說道:“快請。”
銀角不知道銅雀心裏主意,隻得又轉身出去。沒多久,外麵便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同時傳進來的,還有吳承恩招牌式的牢騷聲。
“……本來就是想來轉轉,但是他們說我們衙門的人,來了必須和你們掌櫃的打招呼,還說這是規矩,否則鬼市便不做我們的買賣……不就是前一陣二當家來這裏鬧事嘛!我又不是他……哎呀我又和你們掌櫃的不熟,見麵能聊什麽啊真是……”
言語間,那一黑一白的兩個身影,便走到了門口。
看到進來的吳承恩與青玄,銅雀頓時鬆了一口氣;雖然這吳承恩名不見經傳,但是好歹身上有一個二十八宿的名號在,想必對麵的三人隻要聽了這個稱呼,便也不會亂來。倒也不是銅雀怕了什麽,隻是正所謂和氣生財,自己身為鬼市立場,能不動手便不動手才是……所以,銅雀打起了十二分熱情,似是故友相見一般,直接上前一步,拉著一臉糊塗的吳承恩的手敘舊。
周圍的人全部發了懵,不曉得銅雀這是唱得哪一出;其中最迷惑的,當屬吳承恩本人。吳承恩思來想去,不曉得這鬼市的掌櫃究竟是何時同自己有了這般交情;之前雖然也是見過幾次,但是此人一向高高在上,怎麽突然放下架子跟自己套磁?
倒是青玄,雖然也是雲裏霧裏,卻一眼看到了桌子邊上的那三人;隻是對視一眼,青玄便知道這三人有些來頭,絕不是一般貨色。思及於此,青玄不由得邁了半步,捏緊了手中念珠,隔在了他們與吳承恩之間。
那三人也揣測來者不善,便散出陣陣妖氣予以試探——看來,那黑衣的書生並無幾分本事,頂多充數;而這背著禪杖的白衣行者,卻像是個高手。
銅雀寒暄,言語之中也頗有講究,開口閉口問的都是“伍大人最近身體如何?為了朝廷,他操勞了。對了,血菩薩最近沒有出門嗎?讓他有空常來,鬼市到鎮邪司不過一刻的路而已……”
說來說去,點到的都是能讓對麵三人不寒而栗的名字;而且細琢磨一下銅雀的那番話,也說明了二十八宿隻需眨眼間便能殺到鬼市。早就聽說這鬼市的銅雀左右逢源,同鎮邪司有著不淺的交情;今日一見,當真如此。
三人明白:看來,是這鬼市掌櫃有所盤算,知道今日可能有些是非,便叫著鎮邪司前來鎮場;確實,如此一來,倒還真不好硬搏。
“我這次來不是公幹……”吳承恩終於逮到了銅雀喘氣的當口,急忙抽出手來,尷尬辯解,“我隻是來這裏買一些零碎而已。”
“哦?”銅雀見得場麵緩和,也是鬆了口氣,索性繼續攀談,“打算來我鬼市買什麽啊?我這裏可不賣柴米油鹽。”
“就是,想來這裏尋幾件女孩子會喜歡的稀罕物……”吳承恩話一出口,便有些不好意思,說著趕緊在袖口摸索了一番:“是什麽無所謂,吃的穿的戴的玩的都行。隻要精巧又便宜,就行。”
話是越說聲音越小,吳承恩摸出來了三兩碎銀子,然後偷看了一眼桌子上那一摞摞黃金,吞了口口水。說真的,他雖然知道鬼市是個能淘到神奇精巧玩意兒的地方,物價肯定不會太低,但萬萬沒想到還會有值這麽多金子的東西……不過轉念一想,也是,鬼市囊括天下至寶,無論是人用的還是妖用的,隻要有買賣,就會有交易,物品的價格肯定也會有高低。
銅雀倒是對鎮邪司的財務狀況了若指掌,看了這銀子忍不住驚呼一聲,玩笑道:“這是要送哪家青樓的姑娘啊吳公子,竟然舍得下此血本!?”
那金角和銀角努力才憋住了笑。
吳承恩手忙腳亂,斷斷續續辯解著“不是”、“從沒去過青樓”、“讀書人”、“清白”一類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