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星瀾把自己泡在浴桶中，借微燙的水讓自己暖和起來。
    紅藥，蟲子，今夜還會發生什麽？
    她算不出，也想象不到，裴相的思路無法預測。這個人太強大，如烏雲罩頂一般強壓，容不得她說半個不字。
    無力地仰頭靠在桶邊，她雙眼緊闔，成了一尊沒有生機的白玉雕塑。
    她手上已經沒有籌碼了。出身，婚姻，來曆，裴相無所不知。
    不，還有一樣，陸肇。裴相不知道陸肇是聽風公子的人。
    可是陸肇不幫她。嗬嗬，當然不幫她。他和聽風公子二十多年的交情，怎可能因為她而背棄？
    孟星瀾無奈地笑，依然闔著雙眼，雙肩聳動引起浴桶水麵波瀾微興。這麽多年了，成過親又怎樣，她還是獨自一人在黑暗中前行。
    “到頭來，依然隻有你自己，沒有人會來救你。”她閉著雙眼自言自語，烏羽般的長睫抖動，神色慘然。
    心思千回百轉，她又低低地哭喊：“二叔……”
    許久之後，婢女魚貫進入房間為她更衣梳頭。她們捧來幾匣釵飾供她挑選，精心妝點，把她打扮得富貴榮華。
    她轉過頭望向窗外，湛藍天空沒有雲，也沒有鳥，天空純淨如鏡。沒事的，星星都還在，隻待夜幕降臨。
    要活下去啊，不計一切代價活下去！她還有二叔，還有爹，她要回家！
    孟星瀾對鏡中的自己嫣然一笑，再度天真乖巧，然後起身離開摘星居。
    關潼來接她，馬車離開相府，前往皇宮北側的九方祭台。
    自古皇權天授，傳說上天的旨意令薑，姚，姬三姓皇族共同統禦天下。據史書記載，數百年來三國各自為政，相安無事。直到二十多年前，楚打破平衡悍然伐周，戰火接續十年未斷。最後不義者天棄之，楚國皇族盡亡，楚滅。
    九方祭台是大齊皇族姬氏祭祀天地的所在，平日重兵把守，無人能入。
    但裴相可以。裴相罵人罵得越凶，聖上越信賴他。得了聖上的信任，他越發罵得肆無忌憚。除了聖上，無人能阻裴相。
    九九八十一階，孟星瀾仰望高台，疑惑轉頭問道：“這地方有什麽可玩的？”
    裴相仍舊一身朝服，顯然剛從政事堂過來。他聞言笑得前仰後合：“孟星瀾，你想什麽呢？難道以為我給你開個聚會嗎？”
    “……”大晚上的上祭台做什麽？難道要殺了她祭天？眼神瞟向他身後，還好陸肇在。不管如何，陸肇總不會眼睜睜看著她被殺。
    “十八歲！嗯……”裴相摸摸下巴，上下打量她，笑得很豪放，“也難怪你想搞聚會，可以理解！”
    孟星瀾有點哭笑不得，自始至終她都沒說過要搞聚會。裴相的思路真夠清奇的！
    裴相把陸肇等人留在台下，挽著她的手一起上祭台。孟星瀾不露聲色摸一摸小腿上的匕首，定定心神跟著他上去。
    祭台頂端很寬闊，一個八角形的場地，比摘星居門口的空地還大一圈，周圍砌起高高的白玉闌幹。
    “八角形，為什麽叫九方台？”她掃視周圍，好奇問。
    “還有一方是天上啊。”裴相心情很好，背著手慢悠悠地踱步，目光朝向遠處皇宮。
    “原來如此。”一切皆有解釋，唯有裴相的行為無法解釋。
    夕陽已沉下，西邊僅剩絲絲縷縷的晚霞，泛著金紅色光芒。陸肇等人侍立在台階下，離他們大概三四個三層樓那麽遠，他們無論說什麽，地麵上的人都聽不見。孟星瀾凝望陸肇站得筆直的身影，眼眶含淚，不知不覺手指又摸上肩頭。
    阿肇……她在心裏大聲呼喊。陸肇像是心有靈犀一般，抬頭朝她的方向望來。
    她緊張得發抖。夜要來了，她能活過今晚嗎？
    “星星！”裴相喚她過去，指著皇宮問她，“那是哪裏？”
    “皇宮。”
    裴相笑笑：“為什麽會有皇宮？”
    孟星瀾一愣，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她低頭凝眉，試著回答：“皇帝怕人行刺，所以建起高高的圍牆，讓自己更安全。”
    “為什麽要有皇帝呢？”裴相像在密室裏那樣和她說話，像個老師似的引導她思考。
    “天下那麽大，總要有人管理啊。”孟星瀾歪著頭，不是很喜歡聊這個。她見到皇族從骨子裏害怕，當年九王爺留給她的陰影太深了。
    裴相雙手一攤：“明明我在管著天下呢！”
    “也是哦！”孟星瀾點點頭，對他很同情，“相爺您辛苦啦！”
    “嘁！要你說！”裴相斜她一眼，又笑著問，“星星啊，如果沒出這檔子事，你長大了想做什麽？”
    她斟酌著，想了半天才回答：“我沒想過，每日隻想著玩，從未想過長大了做什麽。”
    “也對，畢竟你的年紀太小。”裴相扯扯嘴角，表示能理解，“你還沒來得及想清楚人生，就被迫接受了新的生活。”
    他皺著眉，轉頭用羨慕的口吻說：“星星，你真幸運！”
    孟星瀾不解其意，容不得多想，隻得盡量討好：“裴哥哥也很幸運啊，還很了不起，十幾年就位極人臣。”
    天幕轉為深藍，群星各就其位。
    夜色中，裴相的麵目逐漸變得模糊，影影綽綽隻能看個輪廓。
    他倚著闌幹坐下，拍拍身側空地，說道：“來，陪哥哥坐一會兒。我有很重要的事說給你聽。”
    孟星瀾依言坐到他身邊，拔下一根發簪拿在手裏把玩。桃木做的竹節簪子，雖不是原來那根，但很像，她喜歡。
    裴相一把搶過發簪，拿在手中轉著，輕笑道：“這你肯定沒學過。”他的動作很熟練，一根發簪流暢地轉著圈依次經過五指之間，再一轉又回到掌心。
    他把發簪還給孟星瀾：“想學的話，等我有空教你。”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不過片刻工夫，已是一身冷汗。
    裴相今日心情特別好的樣子，語調溫柔：“這叫轉筆，我們那個年紀的學生很流行玩這個。我的轉筆，是我女朋友教的。”他的聲音很好聽，帶一點鼻音，語速放緩後聽著令人心安，“你還記得她嗎？我給你看過畫的。”
    她垂眸，扁了扁嘴道：“對不起，裴哥哥，我不太記得了。”
    “沒事沒事。”他沒有生氣，反而安慰道，“歲月長久，那時候你年紀小，不記得也很正常。”
    裴相陷在回憶裏，悠悠長歎：“我們本來約好一畢業就結婚，誰想到人有旦夕禍福，居然……嗬嗬，居然變成這個樣子！”
    歎完氣，他又問，“星星，你覺得我們在哪兒？”
    孟星瀾沒有料到她的十八歲成人禮，裴相竟然想跟她聊這個，不禁心中忐忑，想了想才回話：“應該在島上。”
    他挑眉：“島上？什麽島？”
    她咬了一下嘴唇，遲疑道：“我見過烏海，海平麵在很低的地方，四周都是高山，應該是個島。從來沒有人發現的島。”
    裴相捂著嘴笑，獨自笑了好久才接著往下說：“你不會以為我們還在原來的星星上吧？”
    這是什麽意思？孟星瀾的好奇心被激發出來，覺得他話裏有話。論資曆，論學識，論經驗，裴相比她厲害多了，也許他有什麽高明的見解。
    她比劃了一下，介紹自己的想法：“星星沒有變，太陽和月亮都沒有變，所以我們還在航線上，隻是這個地方，原來的人找不到也進不來。”
    “航線？”裴相摸了摸鼻子，嘴角下扯不屑道，“天真！這條空中航線下的海麵，沒有一寸土地是沒被發現過的。你再想想，原來什麽季節，來了是什麽季節？這裏的人明顯是漢人，說的也是漢語。飛機連日本都沒飛到呢，怎麽可能一落地聽到漢語？”
    孟星瀾隻覺得渾身發抖，想努力反駁他的話，抬高聲音急切說道：“可是星星，星星從未變過！”她指著夜空中的北辰星，“你看啊，北極星還是那麽高，從未變過！”
    裴相說的話顛覆了她對世界的認知。不在航線上還能在哪裏？
    她一直以為隻是沒人發現這裏，這個地方遺世獨立了，所以她才回不去。
    可是裴相的意思是，她根本就不在原來的世界。
    這裏是哪兒？她驚恐盯住裴相，頃刻間內心如翻江倒海一般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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