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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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外幾裏地遠,規模不算大的村落邊緣一處精致院落內,謝必清半躺在特製的木椅上,滿足地長長吐出一口氣
“不愧是玉壺春,醇甘清冽,回味綿長,好酒!”
一旁的石桌邊,穆寧戈卸了甲胄隻穿了一身家常的衣裳,卻仍是在石凳上端坐得筆直挺拔
“你就是奔著這酒來的,可喝痛快了?”
謝必清半眯著眼“瞎說,我這不是特地來為你接風洗塵的麽?”
穆寧戈輕笑了一聲。
“不過,不愧是江州孟家的公子,出手闊綽,這玉壺春一送就送了三壇。”
謝必清話音才落,身邊的石桌桌麵上便傳來一聲輕響。
睜開眼側頭看過去,是一個巴掌大的精致瓷瓶。
謝必清看了一眼穆寧戈,伸手拿過來拔了瓶塞放在鼻下嗅了嗅,忍不住挑眉
“上好的化瘀鎮痛藥膏,這一小瓶子價值可遠在那三壇玉壺春之上了。這位孟公子對你這個救命恩人還真是上心。”
才與閆濤切磋過,就算回家之前仔細打理了自己一番表麵上已看不出什麽來,可穆寧戈身上怕是淤青之傷不少,甚至有些拉傷扭傷在。
這一小瓶子,送得正是時候,分外顯得貼心。
穆寧戈“我倒是覺得,他是對主公帳下的第一謀士,很有幾分上心。”
謝必清笑道“你覺得他想借你這層關係與我走動?”
穆寧戈“隻是……這酒到了,他人卻並未來共飲。”
謝必清躺回去閉上眼“他不會來的,因為他是聰明人。”
“哦?怎麽說?”
謝必清伸了個懶腰並不睜眼“做了武將就把腦子扔了?自己想去!”
“不想。”穆寧戈應得也很幹脆“既然有別人的腦子可用,幹嘛浪費自己的?”
謝必清“哼”了一聲,沒有再理。
這時,兩人身後傳來腳步聲。
一個身量並不算高,打扮與穆寧戈相似的少年笑眯眯地端著托盤走過來
“少爺,謝公子,醒酒湯好了。”
謝必清仍閉著眼睛“小鴻啊,咱們認識幾年了,你怎麽就沒記住謝公子我從來不喝醒酒湯呢?你這手藝啊,你家公子享用就行了。”
穆小鴻把托盤放在兩人中間的石桌上“謝公子說錯了,這醒酒湯不是小鴻做的。”
“那……”
“我做的。”
穆小鴻“老爺。”
穆寧戈起身“爹。”
謝必清也從椅子上直起身來“穆叔。”
今日特地換了一身新衣裳的穆坤從屋裏走出來,人有些黑瘦,須發之中也摻了些花白,臉上皺紋不少頗有滄桑,但也能從眉眼間依稀看出年輕時候的端正樣貌。
穆坤笑眯眯地走過來,看穆寧戈已經自覺端起其中一碗幹脆利落地喝了,眼睛笑得更彎了一些,而後轉頭看謝必清
“小謝啊,三壇子酒你自己就喝了兩壇半,這醒酒湯你最該喝了。不是穆叔說,你這身體原就不如我們家寧戈和小鴻結實,之前還得了風寒才好了沒幾日的,怕是還虛著呢,更該當心才是。穆叔知道你愛喝酒,今兒也是好日子,所以桌上都沒攔你,但這醒酒湯你可得給喝了,這可是穆叔特地跟城裏藥鋪的人打聽出來的方子,有好處呢!”
謝必清一側眼,穆寧戈正好放下了喝幹的空碗。
一股略顯詭異的藥味縈繞在鼻尖,謝必清看著麵不改色的穆寧戈,心中哀嚎過後隻得在穆坤帶著幾分責備的關懷眼神中端起陶碗,仰頭一飲而盡。
等滿意了的穆坤帶著一定要去幫忙的穆小鴻收拾碗筷去了,院裏石桌前又剩下了穆寧戈和謝必清兩個。
隻是一碗特製醒酒湯下去後,謝必清被味道衝得分外精神,也不躺倒在木椅裏閉目犯懶了,湊到石桌旁幹脆跟穆寧戈聊了起來
“來投主公的時候,你不願意隨我一道,非要帶著小鴻從最底層的兵丁做起,總算得了將軍的名號,可算如你心意了?”
其實當初,謝必清和穆寧戈還有穆小鴻,先後投入了李瑉麾下的時間相隔並不長。隻是自薦後麵見過李瑉一回的謝必清直接被李瑉收為智囊左右手,但穆寧戈和穆小鴻卻沒有要沾謝必清的光,堅持隱去與謝必清的這層關係,從軍從底層做起,生生憑著優良的表現和屢次剿匪的戰功攀升,穆小鴻已是小將,而穆寧戈更是走到了能跟謝必清一樣進入李瑉主帳議事的位置。
要知道像是董祈,周文聰這等有家世背景的,像趙楓譚這樣小有名氣的,從入李瑉麾下起便是軍中要職,甚至董祈一來便直接坐上將軍之位,為李瑉帳下武將第一人,就連平民出身的閆濤也因其格外高壯的體型和遠超常人的勇武,從軍之初便引起注意得了軍職。至如今,是從小小兵卒一路一點一點地走到主公李瑉麵前的,唯有一個穆寧戈。
穆寧戈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第一步。”
謝必清轉頭“第二步吧?”
穆寧戈“什麽?”
謝必清的手指在石桌桌麵上一下一下輕輕敲擊著“第一步,難道不是花上了幾年的時間,從最底下去仔細看主公?”
穆寧戈眼光一動,卻沒出聲否認。
“自然,我也不是沒衡量過……識人看的是才能還是家世,用人憑的是本事還是名聲,在主公帳下,寒門乃至平民是不是能出得了頭,一展抱負……”
穆寧戈“主公帳下不隻有董將軍和莊茗這樣的人,他也重用你重用閆將軍,也肯給我機會。”
尤其難得的是,不論是世家之後董祈莊茗,還是寒門子弟謝必清周文聰,或是平民布衣出身的閆濤,李瑉對帳下這些人的態度從來沒有因為他自己從郡守到一州實際掌權者的身份地位變化而改變。
落魄時選入的寒門子弟和布衣能人,從不懷將就之心,得勢之後,也一如往昔。
謝必清笑了笑,卻沒說話,隻是側著臉盯著穆寧戈等著。
穆寧戈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燕州不是個富裕的地方,隻堪堪比始終沒太平過的邊關好上一點兒,主公起家的太平郡更是燕州內都出了名的窮地方。可就是那麽個大家大族都看不上的破爛地方,富商之家出身的主公卻也是幾乎散盡家財才買來了官職。”
李瑉買官的起家事很多人都知道,在他原本就不是書香門第公侯之家的商賈出身外,這也是最被其他各地乃至朝廷公卿鄙薄的地方。
“從主公當上太平郡守那一天至今,整整八年過去,家財竟是一點兒都沒積累出來。當初一郡,後來一州,公賬與私庫分得清楚明白,從不挪用。”
謝必清輕笑“可不,隻為這事兒,不知道多少人說主公癡傻,也不知多少人斥主公裝模作樣演戲給人看……六年前李家一怒之下與主公斷絕關係,不就是因為遭災遇匪後周轉不靈來求助,主公卻咬死了不肯挪用府庫暫借麽?”
所以幾年下來到了如今,已掌一州實權的主公的李瑉身邊,隻有李珞一個始終堅定追隨他的李家人。
謝必清“說來,五年前我被穆叔和你救下後,咱們一路同行輾轉來了燕州。我雖是比你先一步去主公那兒自薦了,可最初決定前來燕州的,其實是你。”
穆寧戈低垂著眼“……買官的人我聽過好多也見過好多,幾乎個個都是‘本事過人’的,常常是上任一兩年就能賺回本錢,三年出頭便能盆滿缽滿。哪怕是在災年,一道府衙門牆之外就是千裏餓殍。”
謝必清抿了抿嘴。
穆寧戈的話題沒有停在這裏,繼續說道
“四年前,軍中有一偏將趁帶小隊剿滅山匪之機,劫掠與燕州相鄰的青州邊境村莊,殺平民四十一人。”
謝必清“那時前一任的燕州牧病亡,可旱災才過燕州青州乃至潼州鬧起了疫病,朝廷中沒有大家子願來,又不願給小官小戶名正言順執掌一州的機會。燕州牧之位空懸各處官吏逃離者甚多,主公拉著在太平郡好容易湊出的人手,硬是自己扛起了州牧之責,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
穆寧戈“主公把人斬了,頂著軍中不少人的不滿不解以軍法處置,甚至將此事刻了碑就立在軍營內以作警醒。軍就是軍,不論為將為卒,都該是保境安民之士,絕非迫害百姓的匪賊。”
謝必清“這些早便是軍紀條例,隻是那些人以為出了燕州,殺的搶的是與我們關係並不和睦的青州之人而非燕州百姓,主公定不會怪罪罷了。”
穆寧戈勾了一下嘴角繼續道
“三年前,主公妻弟強搶民女逼死人命,那女子被打斷了腿的未婚夫奄奄一息地爬到主公門前喊冤……”
謝必清微微搖頭插嘴“那倒不算是喊冤,他自知時日無多不過最後一口氣,以為求不得公道了,便豁出去發泄一番罷了。”
穆寧戈“主公令李珞嚴查此案,保住那人一口氣,讓他親眼看到被查清了幾年來仗勢欺人罪行的主公妻弟被斬於自己麵前。”
謝必清“主公知道過去無人敢告皆是因自己之勢,有愧於自己失察,還讓人也抽了自己十鞭。那以後整個燕州都知主公公正無私,待民甚重。”
穆寧戈頓了頓,繼續“兩年前,主公支持夫人在燕州建起了慈幼院,收容孤兒棄嬰,教孩子們認字拳腳,以為來日謀生,哪怕院中多是女孩兒,也許男孩兒一般教養,未有偏頗。”
謝必清這次沒有接話,而是深深地看了穆寧戈一眼。
而這時,回憶完了這幾年在整個燕州許多人看來絕對並不起眼的幾件“小事”之後,穆寧戈也轉過頭,對上謝必清的目光,緩緩地笑了起來
“必清,這幾年來,我看到這些‘小事’一件一件發生,看著在主公麾下的大家,一個一個或許自己都沒有如何察覺地被影響被改變……變成像是主公這樣的人。燕州,地小,力弱,兵馬不強,甚至沒有正名。可是……主公治下,人,可以活成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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