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應盡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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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這,才算是立下大功,不可取代的功勞。”
在第一次入代州前,他們還在涼州境內的時候,兩人就曾在閑聊中提到過。
穆寧戈主動請命帶兵進入代州,就是為了立功,盡快立功。
立下足以讓自己不可取代的大功。
“不可取代”這點,其實當時的穆寧戈並沒有說,這是孟佑自己推斷出來的。
穆寧戈急迫地想要立功,為自己打下一個在燕州不能被輕易取代的牢固地位,讓自己能夠在日後遇到什麽事情的衝擊的時候,還有能夠穩住自己地位的本錢。
孟佑還不敢確定這個“衝擊”是什麽,但他已經摸清了穆寧戈確實在為這種事做準備的態度。
現在,孟佑正在告訴穆寧戈,眼前的,就是一個能獲得不可取代地位的機會。
穆寧戈迫切需要地,拚力所求的東西,就在眼前。
隻要他聽進孟佑的建議,如此行事。
隻要……穩妥謹慎些,不要這麽急著去接手甘楠城死後,代州東部的亂攤子,隻要等到最後以拯救者的身份介入。
隻要如此就好。
“孟佑。”
穆寧戈的聲音有些低沉,引得孟佑微微一怔。
自從他們相識以來,穆寧戈先是稱他為“孟公子”,如今稱他“軍師”,真正喚他名姓的時候少之又少。
這時穆寧戈突然帶著十分的鄭重再次用他名姓相稱,孟佑敏銳地感覺到了一些不同。
穆寧戈深吸了一口氣,直直地看著孟佑,那一瞬間,孟佑覺得穆寧戈的眼底,有他幾乎從未見過的烈焰在燃燒。
那不是他見過的野心,甚至此時此刻也並不是憤怒。
隻是不管穆寧戈眼中的波瀾多麽激烈,他的臉上卻顯得十分平靜
“從主公接了劉維希的手書,點了頭應下這件事的那一刻起,不管是代州的西邊還是東邊,這兩處的都已是燕州之軍,是燕州之民。”
孟佑眉心動了一動,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穆寧戈一字一字繼續道
“我穆寧戈,是燕州的武衛將軍,既為燕州之將,我便必須要去救我的同袍將士,必須要去護衛我燕州的百姓。我不知其他人怎麽想,也不管其他人會怎麽做,隻在我看來,這是應盡之義必盡之責。”
孟佑微微睜大了眼睛,一貫表現平淡穩重不已,仿佛一切成竹在胸的人此時露出了一點震撼的表情。
是震撼,不是驚訝。
雖然,隻是很淺的一點,並沒有停留太久,便又被孟佑收斂回去。隻是再看穆寧戈的時候,孟佑的眼光有了些細微的變化
“將軍……不會覺得惋惜麽?或者……我方才提到的亦是真話,將軍若第一時間趕過去恐被盯上,甚至有性命之憂,將軍便不擔心麽?”
穆寧戈卻輕笑了一下“我與你不同,與必清他們不同,與董將軍,趙將軍他們也都不同。我沒有家族,沒有背景,沒有遇到過高人師父。我父親是一個小有手藝的木匠,遇到災年我們這種平民的命,連草芥都不如。後來到了燕州從軍,我是從最底層的普通兵丁做起的,那時燕州處境艱難,我們吃不飽穿不暖,還隨時有可能在戰場上喪命。你不了解,也許很多人也都不清楚,百姓中最多的普通人,還有軍營裏最多的普通兵卒,他們想的沒有那麽多,沒有那麽複雜。世間數量最多的這些人,所求的不過是活下去而已。甚至隻要能夠活著,這其中的很多人不在乎自己還能不能像個人一樣地活著。他們無權無勢,在這亂世之中身不由己,拚了命也掙紮不出,就隻能睜大著眼睛,等著盼著,有人能願意將他們從泥潭血海裏拉出來。於我們而言,一個可能並無必要並無意義的舉動,於他們而言,卻是困境死地裏求天求地求了千百次的希望。”
孟佑身側的手指輕輕顫了顫。
穆寧戈呼出一口氣,慢慢地攥緊了自己的拳頭,眼光無比堅定執著“十年前,我是個與他們一樣的人。當年的穆寧歌沒有能夠等到願意趕來拉我們一把的人。今日的穆寧戈,希望他們能夠等到。”
孟佑一時之間沒有出聲也沒有動彈,但他心中的震動實在難以言明。
大景三大世家之一的江州孟家的出身,讓他習慣了自上而下地去看待世間的局勢變化,這是之前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清晰察覺到的。即便是在經過許多事後,對世家的存在生了別樣的想法,對一些來自底層的人,尤其是被世家高門壓榨過迫害過的人心生憐憫同情,可他仍然沒有改變過因世家出身而養成的一些習慣。
他以為他已經與許多世家中人不同了,可今日,眼前的年輕將軍的話點醒了他。
他曾經對那些底層人生出的憐憫,從沒有改變過他看待這個世間的目光。
高高在上地俯視著這些人,以為自己能夠給予他們的幫助都是他自以為的合適。
他從來沒有真的試圖站在與這些底層人一樣的位置,去看待一切,去真切地思考。
他以為,順著那甘楠城的計劃安排,在剔除了不穩定的因素後,讓這些代州的兵丁百姓在進入燕州後,能夠更快地融入燕州不被忌憚,是對他們而言最穩妥的幫助,是給他們的長久安穩的生路,可卻沒有想過。
比起未來的安穩,他們之中更多人想要的,是眼下的活路。
更甚者,在他和甘楠城等人的計劃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路,會終止於眼前,他們根本沒有進入燕州,去看一眼被計劃安排好的未來的機會。
而穆寧戈與他不同,或者說,穆寧戈與李瑉帳下的許多人都不同,正如他自己所說,他是真真正正從底層,完全憑借自己的能耐爬到今日的地位的,他能聽到,這些底層之人真正的呼喊。
“啪啪”兩聲,極響亮,一下子讓頗受震撼的孟佑從混亂的思緒之中回神。
回頭去看,卻是一旁的張大力,眼睛通紅,臉上還有兩個清晰的巴掌印。
那是他自己打的,一點兒也沒有留手。
“將軍。”向來心寬的剛猛漢子眼眶中甚至帶上了淚光,最清晰的情緒便是羞愧“我……末將該死!末將忘本!我張大力以前也是個種地的,沒讀過書沒過過好日子,逃難到了燕州全家隻剩我一個活著的,當兵也是為了一口飯,實在沒辦法了隻為了能活……要不是將軍您提拔,我當個屁的副將!可……可我竟然真沒想過代州東邊那些人……沒想起來我也過過那樣的苦日子,還想著……隨便他們鬧去,想著……我該死!我……將軍,我這就去準備!我去……我去讓底下的小子們再抓緊趕路,咱們早一天到,說不定就能多救活幾個人……”
張大力才要轉身離開,卻見穆寧戈抬了手掌止了他的動作,而後,穆寧戈對著自己麵前的孟佑,深深地彎下腰,拱手拜了下去
“我知道軍師的謀劃自有道理,也知道這條路走起來你更為穩妥省力利於日後,但……此次是我恣意任性,但穆寧戈在此,還是想請軍師能為我重新謀劃。我貪心,既想保東邊的軍民,也想要跟著我一路行來的這支燕州之軍盡可能安全,所以想向軍師,再求一可行之法。”
孟佑動了動嘴唇“將軍……”
穆寧戈沒有抬頭,仍舊保持著深深拜下去的姿勢“我知道其中艱難不易,可我也相信軍師的能耐,定可以在甘楠城的安排之外,想出走向另一條路的計策。”
孟佑胸口起伏幾下,緩緩地閉上眼,再睜開時,整個人的氣勢似乎都有了些變化。他站在穆寧戈麵前幾步遠的距離,也分外鄭重地對著仍未起身仍未抬頭的穆寧戈行了一禮
“孟佑,必不負將軍信任。”
……
燕州南部,靠近與潼州相鄰的邊界之處,近來“動靜”越來越大,而駐紮在此的燕州軍的大營之中,正有人快馬送來了北邊來的消息。
謝必清掌管著燕州的所有斥候,在離開燕州腹地往南邊行來之前,他便對留守的人囑咐過從代州出來的消息必要盡快送往南邊。眼下,謝必清手中就拿到了跟在穆寧戈的隊伍後麵入代州接應的穆小鴻派人送回燕州,又經留守大本營的李珞之手令人快馬加鞭一路傳來的消息。
關於代州東部那裏,甘楠城的死訊。
雖然隻是分外簡單的,一行寫明甘楠城於哪一日重傷不治而死的文字,謝必清卻是分外看重地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放下,而放下的同時,他也忍不住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潼州陳靈鋒越發肆無忌憚,即便那位亂軍中的高人軍師努力謀劃令亂軍仍能勉強相抗,仍是有越來越多的亂軍被朝廷軍驅向燕州。在如此景況下,謝必清連日勞心布置,眼底青黑極為明顯,可這會兒卻在眼下隻有他一人的營帳之中,慢慢地扯出一個笑來
“看來,孟佑……該是要拚上真正的實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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