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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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瑉的議事廳堂內,幾乎隻有莊茗和穆寧戈兩人爭辯的聲音。
這還是穆寧戈走入這些燕州核心人物的視線後,第一次表現得這樣尖銳。雖然她的神色比起臉色已經漲紅的莊茗足夠算得上是平靜,她的言辭也遠不算激烈,可偏偏一字字一句句,硬是將莊茗找出的種種“論據”一一駁了回去。
莊茗說女子就該固守後院安分守己,她就說自己戰場往來為燕州立功更有意義,莊茗說女子無知無能沒有見識不該執事,她就提先前連莊茗都默認過的誇讚,莊茗說女子膽小心軟不能做對敵之事,她就曆數自己從軍多年來殺過的所有敵人。莊茗說女子相夫教子規行矩步才是德行,她就引經據典說救人為善安定天下才是大義……
廳堂內除了莊茗之外,不是沒有人對突然“變”成女子的穆寧戈感到不滿,但隨著莊茗率先站出來與穆寧戈開始“爭執”,其他人反而安靜了下來,在一旁默默地聽著。
陸仁宇是這屋子裏除了謝必清外,與穆寧戈最相熟的一個了,但他也從來沒見過穆寧戈這個樣子。他印象裏的穆寧戈,是脾氣很好性子也合得來的好友的好友,因為先前堅持從底層兵卒做起,與他和謝必清這種早早到了李瑉身邊的人接觸的機會總是要少些的,陸仁宇以前見她也多是在謝必清那兒,或正好跟謝必清一起去穆寧戈家中。她的父親穆坤是個老好人,因是個手藝出眾的木匠時常幫鄰裏做些活計,在那一片的口碑不錯。今日才知道跟穆寧戈一樣也是女子的穆小鴻,對穆寧戈忠心耿耿,對稱為老爺的穆坤也是恭敬之中透著對長輩的親近,平時總是笑嘻嘻的很少在穆寧戈的事情之外與人計較。而穆寧戈……戰場上多麽出眾,在平日與他人相處時就多隨和,很多時候都顯得低調平和。
穆坤和穆小鴻他還不知道,但眼前的穆寧戈與他印象裏在戰場之外極少與人紅臉過的模樣,很是不同。至少在今日之前,他隻是知道穆寧戈少時也是曾讀書習字過的,卻是不曉得她也能這樣引經據典,唇槍舌劍地,鬥得莊茗始終沒占到便宜。
陸仁宇微微傾了傾身體,對身旁的謝必清低聲道“必清,寧戈這是……”
謝必清聽陸仁宇仍與過去一般稱呼穆寧戈,眉眼間的笑意更深了一點兒“她這樣,你沒見過吧?說實話,我也沒見過。”
陸仁宇又瞥了一眼還在“爭辯”中的穆寧戈和莊茗“寧戈她有這樣的學識,真是……”
謝必清笑了笑,卻是沒有說破。
作為跟穆寧戈最是熟悉的好友,謝必清比誰都清楚,穆寧戈的確是讀過書的,但卻是在偏遠的小縣城裏,所能接觸到的書籍很少。就算他們相熟之後謝必清偶爾再教她些,也會將自己新買的書借給穆寧戈看,可畢竟不能比從小浸淫於此的人。而莊茗此人,謝必清雖並不喜莊茗的傲氣姿態,但也要承認他確有真才實學,能很快成為李瑉麾下的頂級謀士並不隻是靠那落魄已久名聲漸弱的家世。
穆寧戈能跟莊茗條理清晰地辯到現在,除了自傲自負的莊茗被穆寧戈女子身份突然爆出,震驚之下的震怒之情令他一時頭腦發熱有些失了冷靜之外,更多的是因為……
穆寧戈是真的,準備良久。
她知道會有驟然麵對鄙薄的一天,知道會有人用各種各樣的理由和姿態來譴責,所以早就在做著麵對這些風雨的準備,從很早開始就一直在不斷地去思考她會麵對的問題指責,不斷地準備和完善自己的應對之語。
她今日麵對莊茗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她不知準備了多久,自己心中衡量過多少次的。
謝必清心中一歎,側過頭將視線從穆寧戈和莊茗身上移開,往上首看去——
李瑉臉上沒有怒氣,也沒有不滿,顯得十分認真專注,將幾步之外的兩個人,尤其是穆寧戈說的話,一一仔細聽了進去。
察覺到謝必清的目光,李瑉轉頭看過來,見謝必清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既不意外也不擔憂,抿了抿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謝必清是明白自己為何被瞪了這一眼的,可臉上卻硬是做出一副疑惑和委屈的模樣,看得李瑉有些憤憤地轉開了臉幹脆不再看他。
這時陸仁宇忍不住再次對謝必清問道“必清,寧戈是女子這件事,她……”
謝必清聳了聳肩“沒有,她從來沒跟我說過,一個字都沒有。我跟你一樣,也是今日第一次聽主公說呀……”
陸仁宇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接下來的話卻壓得聲音更低了“她沒跟你說,但你應該是早就自己猜出什麽來了吧?”
謝必清瞪大了眼睛“你可不要憑空汙人清白啊!”
陸仁宇“……”
在陸仁宇對謝必清無語的時候,謝必清越過陸仁宇看了一眼陸仁宇旁邊站著的孟佑。孟佑並沒有分出心思關注這邊竊竊私語的他們兩個,而皺著眉頭看著穆寧戈和莊茗,嘴唇微抿著,眼裏透著不算太過清晰的擔憂。
謝必清眨了眨眼,看著孟佑若有所思。
這時,莊茗抬起手指著穆寧戈,連聲音都提高了一點兒”一個女子,不修婦德不守本分,扮做男子混入軍營,欺上瞞下有傷風化,誰知你是不是以女色惑亂軍心,否則一女子而已如何能到今日地位!如此行止,何其……”
穆寧戈的手握緊成拳,幾乎是咬著牙根讓自己忍住就要噴薄而出的怒氣。
“好了!”李瑉打斷了莊茗的話,皺著眉頗不讚同地看著莊茗“莊茗,我未攔著你們相辯是給你們各自說自己想法的機會,你可以說你的想法道理,但需得有理有據才是,斷不可因你一人之喜好肆意構陷旁人沒有的過錯罪責。穆卿從燕州普通兵丁做起,從未受過特殊的照顧,她的戰功樁樁件件在冊上有記,封穆卿為武衛將軍之前,你也是看過的。她能有今日地位,都是她自己拚殺出來的,大家都看得到。”
莊茗深吸了一口氣,轉身不再看穆寧戈而對上首的李瑉道“是莊茗一時激憤,失了禮數,請主公責罰。”
穆寧戈眉頭動了動,看著眼前的莊茗,牙關咬得更緊了些。
他請李瑉責罰是因“失了禮數”,而並不承認他說錯了,不承認他強加給她的“罪名”有錯。
穆寧戈聽了出來,在場的其他人也都聽了出來。
一直旁觀了整場爭辯沒有作聲的李珞臉色發黑,深深地看了一眼莊茗“主公早就說過,在我燕州之內,任何的罪責都要有實據才可定罪,不允任何人無根無據定人之罪,哪怕是主公本人。莊茗,你錯在以不存之罪指責穆寧戈。”
莊茗猛地回頭看向李珞,分外驚訝。
而穆寧戈也有些意外地看向李珞。穆寧戈跟李珞的接觸不多,對他的了解也很淺,謝必清以前常常與穆寧戈抱怨李瑉古板嚴苛,抱怨自己總被李珞盯著挑刺兒想著法兒的折騰的事,可再如何抱怨謝必清還是會誇讚李珞不愧是燕州最適合掌管刑罰律令的人,在李瑉的全力支持之下他是真的能做到定罪論罰從來隻論事不論人的。
穆寧戈先前就注意到了,在她的女子身份說開之後,李珞也是很快臉色沉了下去多有不滿的,甚至穆寧戈覺得要不是莊茗先沉不住氣站了出來,第一個開口說起她的錯處罪責的應該是李珞。
就是因為看出了李珞對自己的不滿,此時見李珞竟站了出來為自己出這個頭,去指責平日裏與他關係還算不錯的莊茗,穆寧戈是真切地感到意外的。
“自然。”李瑉沒有去管莊茗和穆寧戈兩人的反應,對著李瑉繼續道“莊茗方才所說也有確實之處。穆寧戈掩飾女子身份,的確是欺瞞之罪。”
李瑉微笑著看向李珞,雖看起來是回答李珞的問題,實際上確實說給屋內所有人聽的“穆寧戈女子身份是她主動告知,並非泄露被察。前日才從代州歸來立下大功,我已決定以功抵過,此次功勞不再獎賞,欺瞞之罪也不再懲罰。”
李珞頓了頓,點頭“燕州本便有將功補過的規矩可循,主公此舉,並無不妥。”
李瑉說給李珞的話實際上是說給所有人聽得,而李珞的這句雖是麵對著李瑉,卻仍是說給其他人,尤其是說給臉色更差明顯不服的莊茗的。
“主公!”莊茗仍不想放棄“這穆寧戈既有膽量隱瞞女子之身混入軍營,她過往的那些所謂軍功怕也有問題,屬下懇請主公重新徹查,她……”
“呦!”謝必清抱著胳膊站得很隨意,語調也似乎透著點兒輕快“寧戈被提拔成武衛將軍之前,可是跟著董祈董將軍的。所以你的意思是,董將軍治軍有失被人在眼皮子底下瞞報了軍功?哎呀,這董將軍不是你好友麽?你怎麽還專趁著人家還在南邊鎮守的時候,說他壞話呢?”
莊茗狠狠地看向謝必清“若是有主公帳下的第一謀士為這女子打點安排,有意算計董祈……”
謝必清還沒說什麽,上首的李瑉先開了口
“夠了!穆卿在燕州從未與任何人說過自己的女子身份,第一個坦白的對象是我這個主公,而非必清。”
莊茗微微睜大眼睛“主公!”
李瑉卻不再看莊茗,而看著穆寧戈,對眾人道“穆寧戈,今後仍是我燕州的武衛將軍。”
穆寧戈忍住眼中的酸澀,一時間說不清是激動更多些還是高興更多些。她上前了兩步,正對著李瑉“砰”得一聲單膝跪地,抱拳行禮
“穆寧戈,多謝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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