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敏感時刻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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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監看見嬴渠梁手中的那塊玉,突然想起來了什麽。

    他仍然記得這塊玉的由來。

    這玉是多年以前那位來秦的周使蘇胡送的,說是杜家的家主杜綽給他的酬勞。

    這當然不是什麽酬勞,這是在賄賂周使!

    嬴渠梁也知道,這塊玉是父親秦獻公賜給上卿甘龍的。

    自那以後,嬴渠梁對甘龍的疑心更深,若非顧及他是先朝老臣,曾被自己看作親人,早就治他的罪了。

    自然連帶著也將他女兒,也就是自己的夫人甘氏,也徹徹底底地冷落。

    現在,甘龍病了,病的很重,朝野都知道。

    嬴渠梁卻疑心甘龍又要裝神弄鬼,在墾草令宣布的當天非要叫重病在身的甘龍參加廷議。

    而當嬴渠梁看見甘龍的時候,才知道甘龍並沒有說謊,的確是重病纏身,而且看樣子已經時日無多。

    不就是一塊玉嗎?為什麽就因為這塊玉,就懷疑堂堂一位上卿如何如何?

    看到甘龍,嬴渠梁便總是想起父親的樣子,常常感到親切

    要不是甘龍同自己政見不同,自己早就尊他為尚父了。

    自那次之後,嬴渠梁給甘龍賞賜了很多東西,也幫甘龍請過醫生,可惜都無法挽救他的病情。

    這次,甘龍怕是真的要去了

    嬴渠梁隱隱有些後悔,他想要去看看甘龍,哪怕就那麽一眼啊。

    景監明白了嬴渠梁要去哪裏:“君上是要去看甘上卿?”

    “我想去看看他。”嬴渠梁的眼裏有幾分惘然。“你說,我作為一位國君,是不是對不起這位兩朝老臣?”

    “君上這是說哪裏話?”景監不能理解:“君上的舉動景監都看在眼裏,君上又何曾虧待過哪位臣子?”

    “不知道為什麽??”嬴渠梁摸著自己胸口,覺得一陣胸悶:“但我心裏,覺得自己就是虧待他了。”

    景監理解嬴渠梁為什麽會生出這種情緒:“君上不必自責,現在去看一看,心裏也就會舒坦了。”

    於是二人接著向前走,走過一段巷子,然後,豁然開朗。

    甘龍的府邸,終於到了。

    這府邸不是很大,同很多世族的豪宅是比不了的。

    它掩映於市井之間,任誰也不會想到這是執掌國家行政權力的當朝第一顯貴所住的府邸

    這門很樸素,看起來也不怎麽大,可能剛好能容一輛普通的馬車出入吧?

    如果嬴渠梁將自己坐的君車拉過來,則是決計進不去的。

    然而這就是甘龍所住的地方。

    很顯然,嬴渠梁平時是很少來這裏的。

    此時他看著甘府大門,有些惘然,有些哽咽,幽幽的歎了口氣,就這樣定在了那裏。

    放在以前,他可是不會為這些感動的啊。

    不一會兒,“吱呀”一聲,門緩緩的開了。

    “你們有”開門的家仆眼睛一轉到嬴渠梁身上,目光就猛的發直了:“君君上!”

    那家仆當即就要跪下行禮,嬴渠梁連忙去扶:“不用行禮了。”

    家仆被嬴渠梁這麽一扶,頓時心都有點慌了:“請問君上有什麽事嗎?”

    “無他。”嬴渠梁對家仆說道:“寡人隻是想來看看甘卿。”

    “那,小白,你趕緊領君上到客廳歇息,我這馬上去讓上卿出來接駕。”

    “什麽?君上來了!”

    杜摯聽了這聲通報,望著麵前的家仆,嚇得手裏的竹簡都掉了。

    君上多長時間沒來看甘龍了?!

    這種時候君上竟然來了?

    杜摯帶著疑惑望向甘龍:“老師,怎麽辦?”

    甘龍想了一下,對家仆吩咐道:“還是不要讓君上進來了,你就和君上說,老臣病的太重,沒法見他。”

    他其實是為前後矛盾的自己苦悶不已,感到沒臉見嬴渠梁啊。

    家仆領命而去,隻留下了滿臉驚愕的杜摯:“老師為什麽不見君上!把君上攔在門外,這罪過可不小”

    “老夫不想見。”甘龍低聲說著:“杜摯,好好陪陪老夫。”

    杜摯遲疑了一下,也隻好領命了:“是。”

    甘龍長長太息了一聲,望向杜摯,本來幹澀的眼睛,竟然有了幾絲濕潤的感覺。

    麵前這個人,是他的學生。

    但他感覺這孩子更像他的兒子,總在照顧著自己,竟然比自己的女兒還親上那麽幾分

    “趙良去了楚國,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眼下,也隻有你能陪為師聊聊天了”

    甘龍的雙眼望著屋頂的房梁,低低的說著。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生澀。

    剛剛說了許多話,他累了,他身心俱疲,此刻隻想躺在榻上,好好休息一場

    趙良也是甘龍的學生,同杜摯也是好朋友。

    杜摯看著老師這樣子,也是頗為心疼。

    他握住老師那幹澀的手:“嗯,老師,學生陪你,你好好休息。”

    “君上抱歉。”麵前的家仆對嬴渠梁表達著歉意。

    “寡人真的連看都不能看甘卿一眼嗎?”嬴渠梁覺得自己的內心揪的一痛。

    他本想動用國君的權力強行召見,轉念想了想忍住了。

    “君上,上卿他”

    “好了,你不用解釋了,我這就走了。”

    嬴渠梁連一點解釋的餘地都不給家仆,就這樣一揮手,背身走開。

    景監跟在後麵,默默看著嬴渠梁那失落的背影。

    嬴渠梁恍然間又想起了當年的一些事情,捏緊了手中的那塊紫色玉玨。

    上一次從甘龍的家門前走出來,那大概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吧?

    那時,他新任秦國國君,對於未來躊躇滿誌。

    想著甘龍也是兩朝老臣,於是專程去甘府,想要聽聽他有什麽治國良策。

    可甘龍那時洋洋灑灑說了那麽多,但卻沒有為他獻出一點可行良策,隻是在用些沒用的聖賢大道

    這次,連敷衍都不打算敷衍,就要趕自己走了嗎?

    自己可是誠心來看望他的!

    嬴渠梁不由得狂吼了起來。

    可是對於一個病人,自己似乎不該要求太多?

    他站住了,身軀劇烈的顫抖著,手越捏越緊

    他又望向手中這塊玉。

    這是杜家世族勾結朝臣,抑或說是甘龍勾結就這一塊玉,就可以處罰他!

    但對於甘龍,他嬴渠梁到底該不該下手呢?

    但若是對甘龍下手,一方麵,甘龍是父親傳下來的老臣,曾被自己視為尚父。

    另一方麵,在這個進入變法深水區的敏感時刻,世族都在待機而動。

    自己若是處置作為世族代言人的甘龍和杜摯,不正好給了他們聯合起來武裝叛亂的理由嗎?

    現在朝廷可還沒有做好和世族實力派開戰的準備啊。

    嬴渠梁猛的一握手中的玉。

    他本來以為不會給玉造成傷害的,卻不料這一使勁,使得本來瑩潤的玉中陡然生出了一條紫色的裂痕!

    這塊品質上佳的玉,不知道怎麽回事,裏麵竟然裂了?

    嬴渠梁有些心疼,多好的玉啊,還是父親的。

    他真的不想再看到任何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