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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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所有人落座,百花宴開宴,方以唯還沒從女帝帶來的衝擊感中緩回神。
異瞳給女帝招來了不少無妄之災,她大抵不願再以異瞳示人,這才用了什麽法子將其藏了起來……
她有些恍惚地朝端坐主位的女帝看過去。
雖然心中早就有這種猜測,但真正確認了方才和自己同行的就是永初帝後,方以唯心裏還是有些發怵。
欲渡無舟楫,臨淵而羨魚。
她本不該多說這兩句,隻是……
方以唯的期待,是從賀緲即位那一刻就開始的。
她一直在等,等朝廷辦女學,等朝廷開女子科舉,等永初帝允許女子參政,足足等了八年。
最後,她沒能等到女帝推行新政的聖旨,卻等到了宣平侯府上門議親的媒人。
所以那脫口而出的兩句,其實已有明顯的怨君之意。
埋怨永初帝雖是女兒身,卻一直沒能給她給大顏女子一個機會,一個衝破牢籠的機會。
雖然永初帝方才主動為她解圍,想來應是未曾動怒,但她總想著“伴君如伴虎”。
更何況,永初帝也僅僅是看起來溫和無害,實際上卻是一個七年前就能在戰場上對親生父親一箭封喉的狠角色,和她們這些連盛京都沒踏出過半步的世家小姐根本沒有可比性,更不用說有什麽共同話題了。
至少,她原本是這麽想的。
女帝:“朕瞧你這身衣裳很好看,料子可是用的雲帛?”
“陛下好眼力!這是擷采坊的新衣,用的正是上好的雲帛。”
女帝:“擷采坊?”
“陛下不知道嗎?擷采坊在盛京很有名,用的料子大多色彩鮮麗,而且總出些新式樣。”
“沒錯,擷采坊的衣裳樣式最多了,我也常常去。”
“如果是首飾,那還得去金琉閣。陛下您瞧,臣女這支釵就是金琉閣的……當然,和宮中用的還是不好比。”
女帝:“哪裏哪裏,朕看了也覺得甚是精巧,和你今日的手釧很相配。”
“…………”
這場麵完全出乎方以唯的意料,也讓其他貴女們有些意外。
原以為女帝必定對這些普通女兒家的心思沒什麽興趣,她們便不敢往這些事上聊。可她們這些人久在深閨,尋常聚在一起也隻聊些衣裳首飾風花雪月,這些不敢說,也就沒什麽可說的了,因此一個個都心裏惴惴的。
卻不曾想,女帝卻自發挑起了話頭。
問問這個的衣裳,誇誇那個的首飾,竟和她們聊得津津有味。
方以唯看著麵前的點心和茶,想起了父親的酒後之言。
“皇帝懶怠朝政,荒唐無為,終究不過是個被逼無奈坐上皇位的傀儡罷了……”
另一邊,靖國公次子楚霄忍不住小聲感慨。
“來之前母親和我說,這百花宴是為擇選皇夫。我想著娶個公主都不好對付,更何況是皇帝!沒想到皇上如此平易近人,比那些世家千金還少些姿態。”
貴女們聊首飾,世家公子們在一旁就插不上什麽話。但有人卻是“奉命而來”一定要討得女帝的歡心,比如楚霄。
寧翊就坐在楚霄身邊,還在為女帝幫方以唯解圍悶悶不樂。
聽了他的話也不答,隻冷嗤一聲,繼續盯著對麵心不在焉的方以唯看,用最凶惡的眼神。
“寧翊,你說這皇夫,可做嗎?”
楚霄支起胳膊,碰了碰寧翊。
寧翊這才收回視線,斜睨了好友一眼,“你是想嚐嚐在後宮和一群男人爭風吃醋的滋味?”
“……”
“可別忘了鸞台那些‘顏官’。”
寧翊好心提醒。
鸞台最初不過是永初帝批閱奏折之餘常去的一座宮室,與輔政大臣議政的鳳閣僅有百步之遙。
而就在年前,永初帝從翰林院和學宮裏陸續擇選了幾人,允他們出入鸞台伴駕。名義上為侍讀,實則做的卻是搜集民間話本、謄寫說書人說唱底本等抄抄寫寫的工作。
這原本不合官製也有違禮法,但女帝沒什麽特殊的喜好,唯獨對民間那些曲折離奇的戲文愛不釋手,因此在此事上一意孤行。
百官最初也上折子諫言過,但都被駁了回來。
後來見那些鸞台侍讀雖成了天子近臣,但每日卻和雲韶府排練樂舞的宮人周旋,這尚且算好的,還有些必得去和下三流的戲子、說書的打交道,而女帝也不怎麽抬舉他們,似乎真的隻把他們當抄書的使喚,於是百官勸諫的折子就少了。
皇帝畢竟隻有這麽一個愛好,做臣子的有時也當睜隻眼閉隻眼。
說起來,這次百花宴和鸞台侍讀也有關係。
起初女帝擇選侍讀時也無人注意,還是後來從民間散播開,說那些被選做鸞台侍讀的,年紀約莫都在二十出頭,且儀表堂堂、器宇不凡,大抵不是什麽正經侍讀。百姓甚至戲稱他們是“顏官”,意為以顏色侍君的“男寵”之流。
百官這才回過味來,雖不好多說什麽,暗地裏卻揣測著女帝莫不是已經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動了擇夫的念頭。
但皇夫的人選,應當是從王公勳貴裏挑,哪裏是什麽人都能做的。為了讓世家子弟多在女帝麵前露臉,朝臣們才動了百花宴的心思,讓瑾太妃從中說和。
若不是寧翊提醒,楚霄都忘了還有顏官這一茬。
雖不知女帝對鸞台那些人究竟是何心思,但顏官的存在卻始終意味著,她擁有至高無上的皇權,她並非尋常男子可以掌控……
“你說得有道理,那我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楚霄訕訕地坐了回去。
隻見女帝不知向身邊的宮娥吩咐了什麽,不過片刻,便有樂聲從花林深處飄來,隨即四麵八方都傳來樂聲相合,一群身披彩色羅紗的舞女踏著鼓點緩緩入場。
女帝解釋,“這是朕盯著雲韶府新排的樂舞。”
此言一出,宴上諸人便又紛紛開始恭維,直將這支舞誇得天上有地上無。
這支親自編排的樂舞結束,女帝便起身離席了。
台下眾人不明所以,也忙不迭地要跟著起身,卻聽得緋衣內侍開口道,“陛下今日還有政務,就不與諸位共賞春色了。”
說罷,還不忘示意台下重新奏樂。直到第二支舞樂開場,他才躬身退下,追著已經走遠的女帝去了。
“小姐?你去哪兒?”
見方以唯不僅沒有坐下,反倒趁著周圍不注意朝自己身後退,茯苓詫異地問。
方以唯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你在此處等我,我去去就來。”
生怕晚一步就放走了人,她幾乎在來時的行廊上小跑了起來。然而剛低頭提著裙擺跑上廊梯,卻是和人撞了個滿懷。
“哎呦……”
一宮娥揉著腦袋退後了幾步,抬頭見是方以唯卻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方小姐可是要見陛下?隨奴婢來吧。”
方以唯才發現這位正是方才跟在女帝身側的宮娥,心頭一鬆,“有勞了。”
無論永初帝是不是明主,她都隻能這麽做,這是唯一也是最後的機會。
= = =
鸞台偏殿。
女帝已換了一身薄衫,隨意地半靠著貴妃榻,視線越過珠簾,落在外麵跪伏在地的方以唯身上。
“你想入仕?”
方以唯直起身,一個“是”字回得擲地有聲。
女帝沉默了半晌,才出聲,“然自古以來並無女子入仕的先例。”
“世間法則,無不始於先例。”
“即便如此,滴水石穿也非一日之功。要想鼎新革故必然會遭到攔阻,得付出代價。”
女帝頓了頓,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折中的法子,語調微揚,“你想入仕……可是因為與宣平侯府的婚事?”
方以唯低頭不語。
當下能拆散侯府這樁婚的,除了永初帝,她再想不到更好的人選。
女帝沉吟片刻,“朕也不看好你與寧翊的婚事。這樣吧,朕可以賜你一個恩典,斷了你世子妃的’好前程’,允你日後自行挑選夫婿。如何?”
方以唯一愣,有些懵然地抬眼,“陛下……”
她原以為,想讓永初帝出手相助,那就必得成為於她有用的人。未曾想,女帝卻是如此直接……竟是什麽都不問就賞賜這種恩典。
僅僅一句話的恩典,便可使她擺脫困境。
方以唯攥了攥袖口。
理智告訴她,欲速則不達。有了這道聖旨,已經夠了,已經是意外之喜。
她的目的達到了,她不用嫁給寧翊,往後也不必擔心再有其他不如意的婚事。
她此刻,應該謝陛下恩典。
方以唯張了張唇,想要謝恩起身,然而膝下卻像完全不聽使喚似的,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隔了一會,她聽見自己顫抖卻清晰的聲音。
“陛下,臣女謀官入仕並非隻為嫁娶之事。”
“你……”
女帝啞然。
“為國立心、為民立命是臣女平生之誌。無論是科舉是召試,還是別的考驗,臣女都願勉力一試,隻求陛下給臣女一個機會。”
說著,她又伏身叩首。
“如此……”
女帝歎了口氣,聽著倒頗有幾分無可奈何,“備筆墨。”
偏殿內的宮人隻有兩名,還是方才在宴席上隨侍的宮娥和內侍。
一聽女帝吩咐,緋衣內侍立刻將方以唯引到了桌案前。
案上已然備好了筆墨紙硯,竟像是早就有所準備。
方以唯還未來得及細想,女帝身邊的宮娥已拿著字條從珠簾後走了出來,將字條在案上展開。
隻有兩個遒勁淩厲的大字——“邊患”。
“這便是考題,朕隻給你半個時辰。”
竟隻有半個時辰……
方以唯一愣,卻沒多說什麽,提筆應道,“是。”
說話間,鎏金香爐被放在了案前,一炷香已經燃起。
方以唯不敢再拖延,視線在“邊患”二字上掃了掃,眉心微蹙。
大顏如今有兩大邊患,北燕和大晉。讓她無從下筆的,是後者。
當年晉軍勢如破竹攻至盛京城下,先帝駕崩,這才逼得奕王和滿朝文武向大晉求和,以割讓河間三鎮,立賀緲為新帝,從此向晉稱臣,尊晉帝為父的代價。
但凡如今在位的換做任何一位皇子,方以唯都會毫不猶豫落筆,力勸君上臥薪嚐膽養精蓄銳,尋找良機收複失地。
然而,出這道考題的,偏偏是賀緲。
女帝當年被晉帝收養,帝後二人視她如己出。因此她雖名義上是北齊公主,身上流著北齊皇室的血,但對北齊大抵是沒有感情的,甚至還有抵觸,否則也不會在即位後將國號改齊為顏。
直到如今,大顏諸多朝臣也都將她當做大晉扶植的傀儡皇帝而已。
香爐中的第一炷香燃了一半時,方以唯已迅速答完了北燕之患。
而後麵該如何繼續,她卻依然沒有思路。如果女帝和大晉是一條心,她再提收複失地一事,那便是自尋死路。
可……她要做的,究竟是寵臣還是純臣?
第一炷香燃盡。
方以唯再來不及細想,最終如同下賭注一般,咬牙落筆。而這一落筆,她便也拿定了主意,隨後便是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半個時辰還未用到,她的答卷便被內侍呈給了珠簾後的女帝。
不知不覺,殿外已是天色昏暗,從半敞窗口照進的光也暗了下去,殿內的氛圍也不由凝重。
方以唯立在簾外,麵上不動聲色,垂在身側的手卻虛握成拳,掌心微微有些汗濕。
她的耳邊仿佛萬籟俱寂,隻能聽見女帝翻閱答卷的簌簌聲,和她自己愈發加快的心跳聲。
突然,簾後傳來女帝的一聲冷笑。
“你好大的膽子。”
突如其來的嗬斥讓方以唯瞬間出了一身冷汗,整個人立刻跪了下去,“陛下……”
女帝站起身,一手揮開隔在中間的珠簾,大步走了出來,麵上難掩怒意。
“朕與晉帝親如父女,大顏也已向大晉稱臣,遵守盟約,兩國修好。而你這文章後半段,卻字字句句都在挑撥晉顏邦交,到底有何居心?!”
還不待方以唯再做解釋,女帝便黑著臉拂袖而去,“來人,把她給朕逐出宮去!”
方以唯身子一歪跌坐在地,麵色煞白。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徹底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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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百花宴結束回府,方以唯便病了。沒人知道她因何而病,也沒人在意她的病情。
整個盛京,乃至整個大顏,都隻記住了第二天永初帝的那道聖旨。
“方氏嫡女方以唯,天惠聰穎,文才出眾,甚得朕心。特封翰林院侍書,入鸞台伴駕。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