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三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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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眉眼與記憶中並不能完全對上, 但卻有幾分相似,女孩一時間迷惑了起來,“星曜,你叫星曜……”
少年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卻沒有應聲, 隻是將手中茶盤擱下,隨即退了出去。
“他……”
女孩怔怔地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半晌才回頭看向男子,“他是誰?”
男子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是微臣的徒兒星曜,也是陛下的救命恩人星曜。”
女孩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你是說……”
“三年前星曜曾奉命保護陛下, 最後舍生忘死救了您一命, 難道您已全然不記得了?”
男子挑眉。
女孩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 “奉命?奉的是誰的命?”
“自然是臣和奕王殿下的命。”男子看了一眼她身後的青年,“當年先帝想對陛下痛下殺手, 但臣與奕王殿下卻不願助紂為虐。因此暗中命人保護您,最後便選中了臣這徒兒。從陛下離開大晉時,星曜便已潛藏在您周圍, 所以才會在危急關頭護著您逃出北齊皇宮。”
“……”
女孩張了張唇,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隻是臣等能力有限, 沒能及時接應星曜和陛下, ”男子惋惜地歎氣, “臣趕到時, 陛下已不知所蹤,而星曜他也受了重傷,隻剩下一口氣。托奕王殿下照料,才尋得神醫救回他一命。不過星曜的命雖然保住,但身子卻虛弱再也不能習武。且自那之後,他記憶有損,如今怕是不再記得陛下了……”
女孩咬著下唇,麵上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麵。她突然笑了起來,“星曜,星曜還活著……他還活著就好……”
- -
“陛下?陛下!”
玉歌輕聲喚醒了沉溺夢境的賀緲。
賀緲緩緩睜開眼,眼底迷迷滂滂,頰邊淚痕未幹,沾的鬢角一片濡濕。
玉歌放下團扇,有些擔憂地湊近看她,“陛下……您可是又夢見國師了?奴婢聽見您方才喚了他好幾次。”
賀緲半坐起身,有些懊惱地揉著太陽穴,眉心緊蹙,“是。”
她又夢見了當年與星曜重逢的那一日,又想起了那些幼年時的舊事……
十年前,在如今的晉帝還是肅王的時候,她流落大晉被肅王夫婦收養,意外被她的生父賀歸得知。當時北齊北燕對大晉兩麵夾擊,大戰一觸即發,卻不料賀歸願意退兵和談,可提出的要求便是讓大晉歸還他的幺女。
賀緲當初年幼,相信了賀歸的說辭,以為北齊那架勢當真是迎接失而複得的公主回國。卻不料,她以為的家人團聚其樂融融並未發生,取而代之的,是親生父母想要活活燒死她的猙獰嘴臉……
星曜便是在那時出現的。
從天而降,在重重搜查追殺下,將她救出生天。
危急關頭,甚至還為她擋了一劍。
最後大晉暗衛趕到,強行將她打暈救走,而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的星曜,卻被留在了那裏……
賀緲原以為,他死了。
卻沒想到三年後在觀星閣,星曜又重新出現在了她眼前。
“陛下,”玉歌小聲道,“首輔大人求見。”
“謝逐?”
賀緲揉著太陽穴的手頓了頓,有氣無力地歎聲,“……宣。”
玉歌支吾了一聲,“陛下,您就這樣見首輔大人?”
賀緲一愣,低頭看了看自己此刻的模樣。突然想起在清漪園那日,謝逐嫌棄的口吻——披頭散發的像什麽樣子。
她輕咳了一聲,“梳妝。”
薛顯從風輪跟前離開,走到窗前將遮光的紫棠紗盡數拉開,重新掛回銀鉤上。
趁著替賀緲綰發的空當,玉歌不經意說道,“陛下,方侍書午後也來過……在外麵跪了大半個時辰。”
“定是為方淮求情來的,”賀緲疲憊地閉了閉眼,“可楊謹和這一案牽連甚廣,朕總不能因為她,便對方淮一人開恩。”
“方侍書大概也是擔心方大人在詔獄受苦。”
“陸玨並非急功近利不辨是非之人,他心裏有數。”
“是呢,”玉歌想起方才薛祿進來回稟的話,“首輔大人也是這麽勸方侍書的,方侍書如今已經回去了。”
賀緲鬆了口氣,“那就好。她若是真到朕麵前哭哭啼啼,朕還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
說話間,玉歌已經替她綰好了發。賀緲隨手理了理褶皺的衣擺,吩咐薛顯,“讓他進來吧。”
謝逐跟著薛顯走進殿內時,便見女帝長發鬆綰,一手搭著靠枕,支著額倚在貴妃榻上。
她穿著一身軟紅薄衫,下擺被掖在素白羅裙的裙腰裏,裙腰束在腋下。偏偏那上衣是極輕薄的淺色紗羅,隱約襯出她瑩白酥凝的雙胛。
……倒是正應了那句“酥凝背胛玉攬肩,輕薄紅綃覆白蓮”。
鬼使神差的,他腦子裏突然跳出這麽一句。
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麽時,謝逐微不可察地變了臉色,隨即垂下眼簾,不再往那令人浮想聯翩的景致多看一眼。
聽見走近的腳步聲,賀緲眉眼微抬,朝薛顯身後的謝逐看了過去。
她還未完全從夢中回過神,見來人身著玄衣,低垂著眼神色清冷,竟是第一眼將他認成了星曜。
星曜便是一直如此。
從他失了記憶後,每每見到自己總是一副冷淡疏離的模樣,若不是繼任國師後,她是君他是臣,他怕是壓根不願和她多說一句。
賀緲始終不明白,這三年究竟發生了什麽,竟讓從前那個寵她護她的少年變得如此憎惡她……
是就連失去記憶,都不曾抹去的憎惡。
然而哪怕如此,賀緲卻從未死心,仍舊一味地對他好,一味的“自以為是”地彌補他。
隻因星曜是那個在她萬念俱灰之際,唯一沒有放棄她的人。
賀緲猛然從榻上站起身,一時間也再顧不得什麽禮數周到。
她疾步走到謝逐跟前,抬手拉住了他的闊袖,聲音微微打著顫,“你,回來了……”
謝逐心頭一沉,抬眼對上她的視線。
隻見她眼角微紅,神色怔忡,那雙幽黑的眸底似乎映著他的麵容,卻又不完全是他,仿佛在透過他看著別人。
“陛下!”見賀緲如此失態,玉歌連忙出聲提醒,“首輔大人在外等了許久,想必口渴了,奴婢這就去沏茶。”
她刻意強調了“首輔大人”四個字,生怕賀緲下一刻便對著謝逐喚國師的名字。
“首輔……謝逐?”
賀緲眼底的迷霧漸漸散去,攥著謝逐衣袖的手鬆了鬆。
謝逐的視線從她麵上移開,落在她緩緩鬆開的手指上,不知為何,心底突然湧上莫名的煩躁。往日的好脾氣溫和性情竟有那麽一瞬被拋諸腦後,讓他聲音都變得格外生硬冷沉,“臣謝逐,參見陛下。”
賀緲終於反應過來,看清麵前的人是謝逐,她悵然若失地往後退了一步,勉強笑了笑,“……原來是謝卿。”
她退回貴妃榻坐下,清了清嗓,看向薛顯,“賜坐。”
“謝陛下。”
謝逐一撩衣擺坐下,對薛顯的冷臉隻當沒看見。
將方才心中湧起的不快壓下,他麵上的陰鬱轉瞬即逝,聲音又緩和下來,“楊謹和一案牽連了不少禮部官員,如今禮部已無人主事。臣今日來,是想請示陛下,禮部尚書一職陛下屬意於誰?”
賀緲拾起玉歌丟下的團扇,草草扇了扇,強行將自己的注意力拉回正事。
“你覺得何人可用?”
謝逐想了想,道出幾個禮部未涉案官員的名字。
賀緲微微搖頭,“朕想用……周青岸。”
= = =
東市迎仙居。
方以唯臨窗而坐,看著樓下人來客往熙熙攘攘,悶悶不樂地飲著盞中殘酒。
“小姐!”茯苓心焦地伸手攔她,“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方以唯揮開她的手,苦笑,“你還不知道我的酒量嗎?這點酒,醉不了。”
茯苓還是將桌上那酒盅奪走,護在了懷裏,“小姐,你不是已經往詔獄裏傳了信嗎,老爺一定會沒事的。”
“我雖給爹傳了信,讓他供出楊謹和的罪行戴罪立功,”方以唯歎氣,“可依他的性情,卻不一定聽得進。”
“老爺一定能想通的……”
“但願吧。”
方以唯喃喃,看了一眼茯苓懷裏的酒盅,剛動了心思要搶,卻被旁邊隔間驟然傳來的碎響嚇了一跳。
迎仙居靠窗的閣子隻用木板隔開,並不隔音。隔壁的動靜稍大一些,方以唯這邊也聽得清清楚楚。
“客官……”
“滾!”
那聲冷颼颼的滾聽著竟有些耳熟?
方以唯一愣,起身往隔壁走去,隻見小二苦著臉從裏麵退了出來,卷簾半掩,她一眼看清了裏麵自斟自飲的周青岸。
“周大人?”
她提步便要進去打招呼。
“哎,姑娘……”小二好心攔住了她,“裏麵那位心情似是不大好,您還是別進去招惹了。”
方以唯低頭看了看他盤裏托著的酒盞碎片。
若放在尋常,她定是不管這等閑事。可今日飲了幾盞酒,稍稍有些上頭……
“無妨。”
她朝小二擺了擺手,徑直掀開門簾走了進去。
周青岸顯然喝得比方以唯多,麵前的桌上倒了好幾個空酒壺。
他人也半眯著眼,兩頰泛著不正常的酡紅,像是已經醉了。
察覺有人走近,他抬起頭,一見是方以唯,眉頭登時擰成一團,“是你?”
方以唯在他對麵落座,“周大人怎麽也在這借酒澆愁?”
周青岸將手裏的酒盞重重擱下,沒好氣地叱道,“滾出去。”
竟是絲毫不給她麵子。
隻不過,方以唯今日也神誌不清,被他如此惡言相向壓根沒生氣,反倒挑著眉笑,“周大人一人飲酒豈不寂寞?”
說著,也不顧周青岸麵上的嫌棄之色,她自行斟了一盞,還微微傾身碰了碰周青岸手裏的酒杯,“不如與我共飲。”
周青岸瞪她。
還記得剛來鸞台的時候,他隻是稍稍刺她一句,她就會抿唇強忍著,雖不頂撞不回擊,但坐回角落眼睛紅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兔子。沒想到這幾個月下來,竟變得這般沒臉沒皮……
見方以唯不顧旁邊侍女阻攔,一杯接著一杯喝得比他還凶,周青岸默默咽回了第二聲滾,眼簾一耷,冷嗤了一聲,“你為你父親求情去了?”
方以唯搖頭,“陛下在午睡,並未叫我。我在含章殿外跪了半個時辰,最後還是被謝首輔點醒了……”
“謝首輔?”
周青岸麵上閃過一絲嘲諷,咬著牙一字一句,“首輔大人。”
他止不住地冷笑,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方以唯敏銳地察覺出他的異樣,“你對謝逐不滿?”
“怎麽,難道要我同你一樣,敬他重他,將他的事跡當神話一樣到處傳揚?”
周青岸瞥了她一眼。
“……那是皇命難違。”
方以唯撇了撇嘴。
同她入鸞台時一樣,為了在民間宣揚他們的正麵形象,女帝命鸞台與雲韶府一同將謝逐設擂那日的事跡編排出新話本。這差事周青岸死活不願接,褚廷之和裴喻聽周青岸的,也不情不願。於是最後就落在了方以唯身上,害得她明明知道事情真相,還要違心地塑造謝逐神通廣大的形象。
“他謝逐在大晉是三元及第,是晉帝欽點的狀元。但我也是連中解元會元,最後殿試被欽點了探花,與他相比又差了多少?”
周青岸低頭盯著酒盞上的紋路,喃喃出聲,不知是在同方以唯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我知道陛下有她的籌劃,入鸞台伴駕我忍了,成天同雲韶府那些戲子打交道我忍了,被民間戲稱為顏官我也忍了……可憑什麽?憑什麽他謝逐一來,便是吏部侍郎升任吏部尚書,不過兩個月便一躍成為大顏首輔?!憑什麽!”
說到最後,他越來越激動,又抬手將桌上橫七豎八的白瓷酒壺盡數揮下桌,稀裏嘩啦碎了一地。
“啊——”
茯苓驚得後退了好幾步。
小二又被驚動了,卻不敢進來,隻隔著門簾小聲問,“客,客官?”
方以唯回過神,朝門外揚聲道,“進來收拾。”
她再轉頭看向周青岸,卻見他借著醉意將心中苦悶一吐為快後,竟是直接伏在桌上睡了過去。
“……”
= = =
含章殿。
謝逐今日來,除了請示禮部尚書的繼任人選,還有便是要同賀緲商議開設女子科舉一事。
開設女子科舉是賀緲一直掛在心上的事,從前遲遲不推行是因為條件不成熟。
但從任用方以唯時,賀緲便已經開始為女子科舉做準備。如今楊謹和垮台,鳳閣落在謝逐這位新首輔手裏,女子科舉一事再無人阻攔。
然而在昭告天下推行女子科舉之前,還有許多事要做準備,大顏女子是否願意參加科舉,是單獨為女子開設科舉還是允許她們參加現在的科舉,若單開女子科舉,出什麽範圍內的考題,又命何人為女科主事,這些都還要從長計議。
見賀緲今日明顯有些心不在焉,謝逐便沒有繼續說下去。
“陛下這幾日太過勞累,還是要多加休息。”
賀緲嗯了一聲,“開設女科一事便交給你了,你做事朕信得過,不必事事回稟。”
想到什麽,她補充道,“方以唯近日為了她父親的案子著急心焦,你便讓她協理此事,也好轉移些注意力……而且,她身為女子,會更了解女兒家的心思,定能幫上忙。”
“是,”謝逐應聲,“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等等……”
見他起身要走,賀緲忍不住喚了一聲。
謝逐頓住。
“你……”她小聲開口,“你能再陪朕出去走走嗎?”
聞言,玉歌麵色一僵欲言又止,薛顯更是直皺眉。
謝逐定定地看著她,雙眸深幽沉寂,辨不出一絲喜怒。
盡管旁人看不出,但賀緲曾在謝逐身邊待了幾日,對他還算是了解。因此隻是被他這麽一盯,她便敏銳地察覺出了什麽,有些心虛地別開了眼。
他生氣了。
可他為何生氣?
謝逐沉默了許久,就在賀緲以為他不會答應,準備改口讓他退下時,他突然開口了,“好。”
在禦花園頂著日頭散步時,賀緲終於意識到她提出了什麽愚蠢的要求,後悔地恨不得給自己兩記爆栗。
謝逐不是星曜,謝逐不是星曜,謝逐不是星曜。
……她真是昏了頭了。
“陛下真是昏了頭了。”
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的玉歌忍不住壓低聲音吐槽。
薛顯斜了她一眼,“你也忍不了了?”
“陛下午時夢見了國師,心中難過,這會便拉著謝首輔逛禦花園……不明擺著還是拿首輔大人當作國師的替代品嗎?”
玉歌眉心緊皺,“這要是國師回來,知道陛下有了新歡,兩人不是又要生出許多誤會?”
薛顯不讚同地哼了一聲,“隻有你覺得國師還會回來。”
“你懂什麽,”玉歌反駁,“國師對陛下是有情的,隻不過隱藏得深而已。他肯定會回來。”
薛顯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說話間,一行人恰好走到了雲韶府跟前。
因為懊悔沉默了一路的賀緲總算看到了曙光,沒有多想,便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朕突然想起今日還要去雲韶府看她們排戲……”
言下之意便是,謝卿你可以走了。
“早就聽聞陛下的雲韶府奇人輩出,堪稱一絕,今日總算有幸得見。”
謝逐露出了這一路走來的第一個笑容。
“…………”
賀緲微微有些傻眼。
等等?她沒有邀請他啊?可他笑得這麽好看……她能拒絕嗎?
雲韶府最近正在排謝逐的戲,戲本便是由方以唯和景毓主筆的。
出演謝逐的是個女扮男裝的伶人,原本聽說女帝來觀戲倒是習以為常,然而一瞧見女帝身邊的謝逐,表情登時變了,緊張地念錯了好幾句台詞。
“她們平日裏可不是這種水準,”賀緲不得不為自己的雲韶府挽尊,“看來是你嚇著她們了。”
“……”
謝逐挑眉。
雲韶府的教坊使連忙跪下,“陛下恕罪,她們疏於練習,奴才回頭定會罰她們。”
“陛下說的沒錯,想必是我來得突然,她們緊張而已。”
謝逐淡淡道。
賀緲也擺了擺手,隨手拈了塊糕點,“起來吧,不怪她們,”
“謝陛下……”
教坊使這才站起身,暗自舒了口氣。
台上有幾個樂姬登場,謝逐看了一眼,便側頭看向賀緲,“這幾個樂姬微臣瞧著竟有些眼熟。”
“首輔大人眼力真好,這幾人是陛下當初賜到您府上的……”
教坊使趕緊開口附和。
賀緲心頭一咯噔,隱約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下一刻,她就聽得謝逐端凝低沉的嗓音,溫和如三月春風。
“我府中當時有個叫青阮的,如今在何處?”
“咳——”
賀緲差點嗆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拚命給一旁的玉歌使眼色,直到謝逐轉頭看她,才趕緊收回視線。
教坊使對女帝的“插科打諢”毫無覺察,仔細回想了一下,遲疑地搖頭,“首輔大人是否記錯了?雲韶府裏從來沒有一個叫青阮的。”
“咳咳咳——”
賀緲拍著桌咳嗽起來,試圖以這種拙劣的方式壓過教坊使的回答。
玉歌也大呼小叫地撲了上去,“陛下!陛下你沒事吧?!”
謝逐的注意力不得不從“雲韶府是否有青阮這個人”轉移到了“女帝會不會被一口糕點嗆死”。
“陛下,可要喚禦醫?”
“不,不必了。”
賀緲咳嗽的聲音弱了下去。
然而,雲韶府的這位教坊使怕是不想再在這個位置上繼續待了,仍然絞盡腦汁地回想著青阮這個名字,“當初給首輔大人賜宮婢,名單都是奴才親自定的,的確沒有什麽青阮。”
賀緲暗自咬牙,一個眼刀飛向了教坊使,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可能是你記錯了,又或是……那丫頭在宮外用了別的名字。”
教坊使終於察覺出了什麽,趕緊改口應道,“是是是,許是奴才記錯了。”
謝逐微微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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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入了仲夏。
賀緲最受不得炎炎夏日,每日在鸞台聽見外頭蟬聲嘈雜,火氣就不打一處來。因此天氣剛熱,她就心急火燎地收拾東西,搬去了暢心園避暑。
朝中因楊謹和而起的風波已經初見安定。
陸玨統領的錦衣衛做事是大刀闊斧幹淨利落,楊謹和等人是夏初下的詔獄,而剛入仲夏,此案便已在陸玨的雷霆手段下接近尾聲。
因賀緲行的是仁政,此案並未株連太多人。為首的楊謹和本被定了死罪,也被寬以流放之刑。其餘的人依照涉案深淺,革職的革職,貶官的貶官。方淮雖是楊謹和親信,最後卻因以實證揭發楊謹和貪墨戴罪立功,隻是被革了職,再不能入朝為官。
此番動蕩後,鸞台幾位顏官皆升了官職,卻仍在鸞台伴駕,以周、方二人為首。周青岸升任禮部尚書,方以唯升任禮部侍郎。一時間,鸞台竟是有與鳳閣分庭抗禮的架勢。
“陛下,女試定在了明年八月,與科舉同時進行。”
謝逐與方以唯站在殿中,朝坐在桌案後的賀緲稟報。開設女子科舉這件大事已被提上日程,謝逐是首輔,而方以唯奉賀緲之命為女科主事,所以此事從頭到尾主要由他們負責。
賀緲翻了翻奏折,“女學呢?”
若想女子科舉有好的反響,在大顏境內開設女子學堂便是必行之舉。
方以唯上前一步,回答地有些猶豫,“陛下,女學的進展……並不順利。按照如今各地女學報名的人數,明年參加女試的人數,最多不會超過千人,而再經由鄉試會試篩選,最後能參加殿試,怕是寥寥無幾……”
聞言,賀緲微微皺了皺眉,“怎會如此?”
方以唯抿唇,跪地伏身,“微臣辦事不力,甘願受罰。”
“罰你有什麽用,你先起來。”
賀緲放下手裏的奏章,垂眼看向她。
謝逐神色溫潤,徐徐道,“此事不怨方大人,若想成功推行女試,除了陛下的一紙詔書,還需民間支持。可女學女試所觸及的,皆是以往禮法的沉屙舊疾,錯綜複雜、盤根錯節。若不能探訪民情,臣等怕是也一籌莫展。”
他頓了頓,“所幸離開科還有一年的時間,若能在這一年裏尋出應對之策,鼓勵女子入學堂,應當還能扭轉局麵。”
賀緲一愣,“你的意思是……”
“臣願微服出行,探詢民意。”
謝逐抬眼,望向禦座之上的賀緲。
“陛下,”方以唯從謝逐的請願中回過神,也連忙開口,“此事還是交由微臣吧。首輔大人畢竟不是女子,辦起事來怕是不如微臣方便。”
謝逐側眼看向方以唯,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麽,卻被賀緲打斷。
“別爭了。”
賀緲心中已有了主意,視線在他倆身上掃過,微蹙的眉心舒展開來。
“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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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緲所說的都去,不止是方以唯和謝逐,還包括了第三人。
春澤館。
“你說什麽?!”
賀琳琅難以置信地瞪著坐在那慢條斯理飲茶的賀緲,“你再說一遍!”
賀緲放下茶盞,抿了抿唇,“過幾日,朕想微服出京。”
賀琳琅全然不顧君臣尊卑,手指一抬憤怒地指向賀緲,“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幾個月前才稱病出宮跑到一臣子府上做丫鬟,現在又要搞什麽微服私訪?!”
賀緲早就料到她會有此反應,所以一進來就屏退了所有人,不然讓其他宮人瞧見,她這女帝的威嚴怕是也不複存在了。
“長姐……”
麵對暴躁的賀琳琅,賀緲也隻能軟磨硬泡,“明年這個時候,便是女科第一次試行。推行女子科舉有多難你不會不知道,若此次沒有回應,再想繼續便是難上加難。”
賀琳琅麵無表情,“陛下別來蒙我。今日在安和殿,謝逐和方以唯都搶這個差事,哪裏輪到你親自去?”
賀緲唇角的笑意僵了僵,“果然什麽都瞞不過長姐……隻是,除了女科,我還有旁的事要做。”
“什麽?”
“這一年來京中私市屢禁不止,還出現了不少大晉禁品。我想在晉顏邊境通關市,所以要親自去了解當地民生。”
賀琳琅將信將疑,“果真是為了政事,並非為了玩樂?”
賀緲認真地點頭,“是。我若是微服私訪,還要勞煩長姐監國,坐鎮京中、代理朝政。”
賀琳琅一怔,似是有些詫異,“監國……我?”
監國這等重任,她竟是放心交給自己?倘若……萬一自己生了反心,趁她不在京中奪權自立,她豈不是拱手將江山讓了出來?
明白賀琳琅的顧慮,賀緲笑了笑,“除了長姐,朕還能放心交給誰。”
= = =
預備微服私訪的小分隊最初隻有三個人。可陸陸續續不斷有人加入,最後的陣容竟是愈發擴大。
畢竟女帝出宮是件危險係數不低的大事,賀琳琅雖沒再阻攔,但卻要求賀緲一定要帶上錦衣衛,讓陸玨護衛左右,以防有什麽亂臣賊子動了心思,對她不利。
而寧翊不知從哪聽到的風聲,知道她要帶著方以唯和謝逐出京,當天人就衝到了暢心園,哭天搶地搬出幼時(壓根不存在)的情分,死活要跟著她一起去。
賀緲無法,想著寧翊這人腦子靈活、做事不按章法,也算有用處,便允了他。
除此之外,其實還有不少人來賀緲跟前“糾纏”。
譬如勵誌做大顏第一麵首的景毓,和寧翊從小就要好的靖國公次子楚霄,還有平日裏甚少言語的裴喻。就連周青岸,也對微服出巡一事提過兩句。
隻是賀緲出宮不想動這麽大陣仗,若真把他們都帶去了,豈不等於把鳳閣鸞台都背在身上走了。
更何況……偏偏還都是些“顏官”。讓賀琳琅知道了,還要以為她此次就是帶著“男寵”到民間逍遙快活去了。
鸞台西殿。
方以唯因為過幾日便要離京出行,手頭還要不少政事要與褚廷之他們交接,所以一整天都在鸞台忙前忙後,看得其他幾個留守盛京的人拈酸吃醋、磨牙鑿齒,就連一向同她交好的景毓都沒給她什麽好臉色。
“陛下連寧翊都帶著去,憑什麽不帶我……”
景毓憤憤不平,一邊小聲嘀咕,一邊手下的紙已經被揉得亂七八糟。
另一邊,裴喻雖不像他這麽碎碎念,但也板著臉,心不在焉地盯著筆架發呆。
方以唯也能感受到殿內詭異的氛圍,隻好默不作聲的低頭做事,連大氣也不敢出,恨不能完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周大人,”
方以唯將一疊折子搬到了周青岸跟前,“女科還有些瑣碎的小事沒有定奪,我離京後還要勞煩大人了。”
周青岸抬頭瞧了她一眼,卻立刻移開了視線,目光竟隱約有些閃躲,“知道了。”
他敲了敲自己手邊騰出的空地,示意方以唯放下。
褚廷之也走了過來,搶在方以唯前頭將手裏的東西放下,冷嘲熱諷,“女科一事原本就是你與謝首輔主理,現在倒好,你們二人跟著陛下離京,這爛攤子竟交給我們收拾……”
周青岸蹙眉。
“方大人這幾月頗受謝首輔賞識,也一直唯首輔大人馬首是瞻。恐怕早就是身在鸞台,心在鳳閣。既然如此,何不奏請陛下,幹脆離了鸞台入鳳閣?”
褚廷之已然將鳳閣視作對立麵,於是便十分看不得方以唯聽謝逐的吩咐做事。
方以唯捧著厚厚一疊折子,微微有些愣怔,剛要反駁,卻聽得周青岸已經搶在她前麵開口,“這話若讓陸玨聽見,已經夠治你一個結黨營私的罪名了。”
“……”
周青岸起身,垂著眼接過方以唯手裏的那一疊折子,又沉默了一會,才不自在地憋出一句,“早去早回。”
褚廷之:???
正在自怨自艾的裴喻和景毓:???
他們是瞎了還是聾了,周青岸對方以唯什麽時候變成這種態度了?
方以唯也嚇了一跳。
自從那一日在迎仙居被她撞見醉酒發牢騷之後,周青岸突然就轉了性子,對她的態度也與從前不一樣了。
……難道是怕她向陛下告狀嗎?
周青岸也意識到自己說的話似乎不太符合人設,趕緊沉下臉往回找補,“禮部缺人手。”
“……是。”
- -
除了陸玨和寧翊,此次離京還需有下人伺候。
方以唯和寧翊雖然平常被下人伺候慣了,但這次卻被賀緲勒令,一個侍婢都不許帶,隻要多一人,便將他們都留在盛京。所以最後輕車便行,隻帶了玉歌和明岩隨行。
由於賀緲一再縮減人手,真到了出發那日,一行人從暢心園西門啟程竟是顯得格外冷清,絲毫不像皇帝微服私訪的隊伍。
“陛下,此行一定要注意安全,凡事要三思而後行。”
“好。”
賀琳琅來送行時還是一萬個不放心,而視線一落在賀緲身後的謝逐,她眼神又冷了下來。
……若讓這種居心叵測的敵國奸細繼續待在陛下身邊,必是後患無窮。
因為人少的緣故,陸玨隻備了一輛馬車。
賀緲與方以唯自然是坐馬車,玉歌和明岩坐在馬車外。原本謝逐和寧翊都是騎馬的。可謝逐畢竟是受過重傷的人,此次出巡又是長途跋涉,賀緲顧及這一點,便特意命他也同坐馬車。
所以最後騎馬的隻有陸玨和寧翊,和錦衣衛精挑細選的幾名千戶。他們皆喬裝打扮成尋常人家的護院,駕馬護在馬車兩側。
待賀緲他們上車後,賀琳琅轉身看向正要上馬的陸玨,啟唇,嗓音裏仿佛含了冰霜,“陸玨。”
陸玨動作一頓,麵上有頃刻的僵硬,但最終還是鬆開韁繩,轉身跟著賀琳琅走到一旁。
“不知長公主殿下還有何事吩咐?”
賀琳琅看向馬車,“務必保護好陛下。”
“是,這是卑職的本分。”
“還有,”賀琳琅斜眼乜他,“本宮之前提過的那件事,你斷然拒了,此刻反悔還來得及。”
陸玨似是早已料到她的用意,再開口時仍是口吻堅決,“卑職忠於陛下,隻聽陛下之命。”
賀琳琅冷哼了一聲,唇角緊抿,“好一個忠於陛下。既如此,本宮隻希望陸指揮使這一路都能寸步不離地護在陛下身側,隻要保陛下平安即可,莫要……”
她放緩了語速,一字一句道,“多管閑事。”
陸玨心頭一凜,驀地抬眼看向賀琳琅。
莫非……
見他警覺,賀琳琅卻又突然笑了,“說笑罷了,瞧你緊張的。本宮還有件小事要托付給陸指揮使,此事,你定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