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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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漸暗, 艙閣內已點起了燈,隨著水波蕩漾輕微晃動。
    床榻在臨水一側的窗邊,賀緲倚著半開的窗扉,眼上又係起了白色輕紗,將那雙異瞳掩在其下。
    “吱呀——”
    玉歌端著飯菜從外頭走了進來。
    賀緲驀地轉頭, 見來的是玉歌才放下了戒備,又轉眼看向艙外,一言不發。
    “小姐,奴婢去看過方姑娘了,”玉歌將飯菜在桌上放下,“方姑娘服了藥後, 已經好了許多。”
    見賀緲還是悶悶地不說話, 玉歌走了過去, 勸慰道, “小姐,您已經整整兩日沒出過艙房了……”
    “我才不出去, ”賀緲聲音微微有些低啞,“萬一出去碰上……”
    她頓了頓,有些懊惱地揉起了眉心。
    玉歌心裏清楚, 她的陛下此刻怕出艙房,便是不想遇見謝逐。
    自兩日前, 陛下的明眸沾了水, 差點在這位謝大人跟前脫落後, 她就一直躲著謝大人走。
    玉歌抿了抿唇, 小聲道,“陛下放心,您現在出去碰不著首輔大人的,他與您一樣也在艙房內待了兩日,沒出來過。”
    賀緲麵無表情地斜了玉歌一眼,沉聲道,“誰說我怕遇上他?”
    “奴婢知錯。”
    玉歌悻悻地低頭。
    賀緲沉默了半晌,才又啟唇,“他怎麽了?”
    玉歌一臉早就料到的表情,見賀緲瞪她,輕咳一聲說,“沒想到首輔大人也暈船呢,症狀比方大人還嚴重一些……”
    賀緲一愣,“你可給他服過藥了?”
    “……已經用了。”
    賀緲低低地嗯了聲。
    窗外突然傳來水波輕響,她偏頭看向外頭,江上突然起了風,在船頭燈籠的映照下,隱約能瞧見雨珠打在湖麵上濺起的點點水花,“下雨了。”
    “喲,”玉歌趕緊湊了過去,將半開的窗戶掩上,“這雨一下,天定是要涼一陣了。”
    賀緲走神,壓根沒聽見玉歌在說什麽,自顧自地說道,“這雨天……他的毛病是不是又犯了?”
    玉歌沒反應過來,愣怔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這個“他”說的是誰,不由擔憂地看了她幾眼,最後還是將話說出了口,“陛下,您似乎對首輔大人太過上心了。他……不是國師。”
    她始終堅信女帝是將謝逐當成了國師的替身。
    若要放在之前,賀緲聽到這話必然不悅,可今日,她卻頗有些認真地抬眼,眼裏閃著莫名的光,“玉歌,他真的不是嗎?”
    “自然不是。”
    “可……”賀緲起身下榻,鞋也沒穿就往前走了好幾步,眼前又浮現出謝逐想要摘她明眸時的場麵,“他那日對我說的話,口吻,就連眼神,都和當年一模一樣。如果不是同一個人,怎麽會……”
    許是也知道自己的話有多荒唐,她的聲音愈發低了下去。
    玉歌連忙將她的鞋從榻下拿了過來,“或許隻是巧合?”
    “巧合?”賀緲怔怔地穿上鞋。
    話是人人都能說的,但眼神口吻又要怎樣才能巧合?
    那時她剛被哄著回了北齊皇宮,因為異瞳帶來的弑父災星之命,一群作法的巫師舉著火把圍著她轉圈,甚至想要將她活活燒死。而她的父皇母後坐在禦座上冷眼旁觀,對她的恐懼視若無睹。她被拋棄,被背叛,從小顛沛流離,受盡冷眼憎厭,皆是因為這一雙天生異瞳……
    她甚至想過,哪怕她一出生便是個瞎子,或許也比異瞳要好上許多。
    從北齊皇宮拚死逃出來後,她再不願再以異瞳示人,始終用一根黑色布條係著眼,哪怕看不見也不願摘下。可星曜不知為何,總是對她以黑布遮眼的事耿耿於懷,從未放棄讓她摘下。
    她始終記得,當她揭開黑布露出自己那雙異瞳時星曜的眼神。
    帶著闊別已久又重逢的欣喜,雖有惋惜,卻獨獨沒有驚懼之色。溫和而柔軟,仿若冷玉上淌過的暖流,讓她堅硬的外殼盡數碎裂。
    ——不要看我的眼睛。
    賀緲又憶起那日在謝逐麵前脫口而出的懇求,一時又心煩意亂起來。她甚少在人前表現得那般脆弱,偏偏還被最不應該看見的人看見……
    真是丟人,太丟人了。
    “篤篤篤——”
    艙房外突然有人敲門。
    玉歌朝門口走去,揚聲道,“什麽人?”
    “玉歌姐姐,公子的藥丸用完了,讓我再過來拿一些。”
    聽見明岩的聲音,賀緲耳朵動了動。
    玉歌走了出去,掩上艙閣門,“你家公子暈船的症狀還是沒有好轉麽?”
    明岩苦著臉,“原本好些了,可如今下起了雨……公子他臉色都白了。聽聞玉歌姐姐頗通醫術,不知可有其他緩解的法子?”
    玉歌朝門內瞥了一眼,從囊中倒出些藥丸交給明岩,“你先拿著,我再想想辦法。”
    將藥丸給了明岩後,玉歌回到艙閣,試探地問,“陛下,看樣子首輔大人光吃藥丸怕是不行了,奴婢是否要為他煎一服藥?”
    賀緲已經在桌邊坐下,心不在焉地夾菜,“……去吧。”
    - -
    一場雨落下,解了不少暑熱,船艙間拂過的江風也變得涼爽起來。
    謝逐半擁著薄毯靠在榻上,麵色有些蒼白,墨黑的長發自肩側垂落,落在素白的寢衣之上。他低著眼,一邊探手撫著毯下的膝蓋,一邊聽著窗外雨滴墜在水麵上的輕響。
    明岩在一旁打著瞌睡,頭往下一歪,突然清醒過來。
    他打了個哈欠,抬眼見謝逐又坐起了身,連忙走了過來,“公子,這天還沒亮你怎麽就醒了?”
    謝逐每逢雨天就少眠,半夜從夢中驚醒,便再也睡不著。坐了快兩個時辰,滿眼都是夢中最後一刻刺來的長劍,和他心口暈染開的血色。
    “明岩,我沒記錯的話,你自打出生便在謝府?”
    他微微擰著眉,嗓音低啞。
    明岩一愣,“公子怎麽想起問這個?”
    謝逐垂著眼啟唇道,“你娘親是我的乳母,自幼照顧我,所以你是在府中出生的。十年前的事,你可還有印象?”
    “十年前?”
    明岩仔細回想了一下,才突然反應過來,臉色微變,“公子說的是……”
    “我當年重傷性命垂危,到底是因為什麽?”
    謝逐看向他,眸色深深。
    明岩眨了眨眼,“我那時不過五歲,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不懂……夫人難道沒有與公子說過嗎?”
    他支吾了一聲,“我隻隱約記得,老爺夫人外出行商,中途路遇劫匪,公子被匪徒所擄,這才受了重傷。”
    果然還是這個答案。
    謝逐收回視線,點了點頭。
    這個問題,他也問過母親好幾次,母親亦是如此回答,可不知為什麽,他心裏總存了個疑影。
    “公子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明岩小聲問。
    謝逐眼睫低垂,在麵上投下淡淡的陰影,“我方才做了個夢。夢中,我是為了救一個人才被重傷,並非是被劫匪所擄。”
    明岩鬆了口氣,笑道,“公子,不過是個夢而已,夢都虛無縹緲的,哪裏能作數?”
    兩人說話的功夫,船外天色已漸漸亮了,淅淅瀝瀝了一夜的雨也停了。
    艙房外響起來來往往的腳步聲,門外傳來敲門聲。
    謝逐朝明岩看了一眼,“看看是誰。”
    明岩推開門,見門外是托著藥碗的玉歌,麵上一喜,“玉歌姐姐,這是?”
    “這是你主子的藥。”
    賀緲麵無表情地從玉歌身後走了出來,徑直掠過被嚇愣的明岩,走進艙房。
    見進來的人是賀緲,視線在她重新換上明眸的雙眼上掃過,謝逐頓了頓,麵上卻沒有絲毫詫異之色,“陛下。”
    他掀開膝上的薄毯,想要下榻行禮。
    賀緲走到跟前,抬手製止了他,不溫不火地開口,“不必了。聽說你難受得厲害,我過來看看。”
    她轉頭朝玉歌點了點頭,“我叫玉歌替你重新配了服藥,你趁熱喝了吧。”
    玉歌將藥碗端了過來,在榻邊的小案上輕輕放下。
    明岩殷勤地搬了張凳子過來,在賀緲身後放下,“陛下,您坐。”
    賀緲朝他瞥了一眼,又看向那張圓凳,氣有些不順,“我不坐,拿開。”
    她這麽站著挺好的,還能居高臨下找回點氣勢。
    “……”
    明岩莫名被懟,僵在那兒不知要作何反應,隻能求助地看向自家公子。
    謝逐揮了揮手,“你先出去。”
    明岩隻以為他要與女帝商量什麽大事,便趕緊撒開手裏的凳子,扭頭就跑,出去時還順帶拽上了玉歌。玉歌本還想待在屋內看著,以免賀緲再被蠱惑得忘了東南西北,可明岩不識眼色地勸她出去,賀緲又不曾開口,她便也不情不願地退了出去。
    謝逐微微仰頭,看向榻邊板著臉,頗有些盛氣淩人的女帝,唇角勾了勾,“陛下當真不坐?”
    “不坐,”賀緲斬釘截鐵,“你快些將藥喝了。”
    她心眼小,謝逐讓她丟了臉,她必然是要還回去的。這藥裏她讓玉歌多放了不少黃連,所以才特意端過來,就是想親眼看著謝逐有苦難言,以此扳回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