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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的文房件件精貴,打碎一件腦袋就別想要了,寶春上手時格外小心。
小時候被家裏逼著學過毛筆字,用的是十塊錢一大瓶的墨汁,這還是第一次動手磨墨。幹了加水,稀了就繼續磨,有點像和麵。
四爺再抬頭時,硯裏的墨都快溢出來了。
“行了。”他皺了皺眉,寶春立馬沒了動靜。
她屬於掉進人堆就挑不出來的類型,畢業考了個鐵飯碗,拿的不多,要的也不多。看別人卷的要死要活,她也反思是不是也該有所追求?
按主管的話說,她這種人天生邊界感強,很適合混體製。不用人敲打,人家自己就給自己畫了圈兒,呆在裏麵怎麽折騰都行,超出地界她半點不碰。
比如,與上級發生男女關係,同事惡性競爭神馬的,寶春看來就是自掘墳墓。
四爺不讓磨墨,她就站在身後為他打扇。手上有東西占著,領導一看她很忙,升職加薪才不會漏掉她。
再說她也不敢走動。大熱的天,屏風後放著兩桶冰山,地上卻鋪了半寸厚的地毯,腳踩上去聽不到半點噪音,想必四爺喜靜。
康熙並不避諱兒子們看折子,每月從禦書房運到各府的,少說幾十本,太子那邊更是堆積如山。
然而看不看的,被誰看了,自己想的還是門客們點燈熬油精編出來的,關上門誰也說不清楚。隻要返回去的折子漂亮就行了,誰肚子裏有多少貨,皇阿瑪還能不門兒清?
但四爺是認真對待的。
他習慣了先想好再落筆,一氣嗬成,鮮有修改的痕跡,細細的鬃毛遊走在紙上,運筆間有種克製的絲滑感。
思考時,指尖會無意識摩擦筆杆,長年累月下來,那裏薄薄的一層繭。
他脖子和手一樣白,裹在領子裏隻露出一小截,寶春不小心瞄到一眼,趕緊轉向老板略醜的後腦勺。
還有比這更醜的。入關時流行金錢鼠尾,滿頭青絲剃的隻剩錢孔大小,細細一小撮兒吊在頭頂,醜出了新高度。
方才路過銅鏡時,寶春瞥了眼自己的頭發,這輩子不想再照鏡子了。
醜就醜吧,人活著已經不易,管她在哪裏活呢。想到差點混成老八的人,寶春扇的愈發用力了。
沒等四爺回完幾份折子,後心的汗就幹透了。他頭也不抬地丟過來一個金花生,寶春眼疾手快,笑眯眯揣進袖口裏,“謝主子賞。”
受了賞還不磕頭,膽子倒是大。
四爺若有似無嗯了一聲,繼續埋頭幹活。
蘇培盛掐著點進來時,發現主子爺心情竟然不錯。
“爺,到時辰進宮了。”蘇培盛捧著朝服湊近,聲音放得極輕。
南方多處接連暴雨,聖上率眾皇子前往社稷壇祭天祈福,下午這頓膳估計要在宮裏用了。
四爺落下最後一筆,長舒了口氣。
後麵的婢女趕緊上前伺候。
沒寶春什麽事,她就退到耳房歇著去了。蘇培盛進來時可看她好幾眼呢。刷存在感也不急於一時,千萬別讓同事生出危機感才好。
為了方便主子傳喚,耳房間壁牆早拆了,中間一麵鏤空屏風頂天立地,那邊的動靜清清楚楚。
朝服加上內襯足有五六層,穿齊了有十多斤,才套到一半,胤禛剛褪下去的汗又冒了出來。
大暑時節,暴雨暴曬交替著來,臣子們上朝能脫就脫,最外一層看得過去就行了。大家心照不宣,也不會有誰拿這參誰一本,顯得沒品。
可四爺偏不,裏三層外三層,熱的起痱子也要穿全了。
他嚴於律己,律別人也嚴,底下人熱死也不敢脫。時間久了,倒是傳四貝勒府規矩好,出去的奴才都被高看一眼。
寶春的注意力全在那婢女身上。
四爺不重欲,不留宿後院時就歇在外間踏上,夏蝶負責伺候更衣,也算有臉麵的老人了。
夏蝶正為四爺通辮子,從下到上一下下動作輕柔,低眉順眼的。青色外褂乍一看沒什麽花樣,寶春眼尖,裏麵的袍子明顯掐了個腰身。
四爺平日裏進宮帶的人不多,就一個蘇培盛。別的太監想出頭門都沒有,全被他按了下去。
不過趕上祭天這種大禮,為保周全,還是叫上劉全跟著,也好有個傳話的。誰知這兔崽子關鍵時刻還暈了。
於是寶春還沒歇夠呢,人就被叫出去了。
“進宮把嘴閉嚴了,主子辦要緊事,你跟著我別亂跑,不該說的半個字都不能往外漏,聽見沒有?”
寶春點頭。
蘇培盛瞧她一臉沒精打采,心想這是個傻的,能進宮隨侍別人求都求不來,這人倒還嫌累。
馬車上,幾人趕時間就坐在了一處,蘇培盛捧著一碗綠豆冰飲遞過去,宮裏如廁不便,四爺進了半碗就停下了。
剩下的冒著絲絲涼氣,寶春眼巴巴瞧著,四爺好笑,指了指那碗冰沙,“你倆熱就用些。”
話音剛落,寶春拿起他剩的咕咚一口悶了,一抹嘴,後知後覺忘了謝恩,有點不好意思。
四爺一怔,本意沒想讓她喝剩飯的。
“奴才多謝主子體恤。”蘇培盛瞪了寶春一眼,給自己盛了淺淺一碗。
手還挺快,主子爺的福根兒連他都沒喝過呢……
馬車晃悠悠停在午門外,隔的老遠,一隊人馬迎過來了。
“奴才給四貝勒請安,貝勒爺吉祥。”領頭的一揮手,貝勒府的侍衛齊齊被攔在宮門外,卸了佩刀。
“起來吧。”四爺掀袍子跳下車,大步流星往偏門走,寶春和蘇培盛趕緊追上。
蘇培盛往邊上拽她一把,怕她闖禍,“看見正門上的四十五枚鉚釘了吧?”他指了指天,“隻有這位能走。”九五之尊的天子。
哪個不長眼的走錯,侍衛拔刀直接捅了,連問都不用問。
寶春點頭如搗蒜,她這小碎步跟上四爺已很吃力,等終於到了社稷壇,四爺跟沒事人似的上去交際,她早累成狗。
“跪——迎——”祭壇周圍所有人跪下,高呼萬歲。
康熙身後跟著一幫人,烏央烏央往這邊湧。奴才們守在外圍,中間隔了上百朝臣,皇子在最裏側,一雙雙眼睛都看向那個至高無上的瘦老頭。
人群自動向兩邊分開,寶春隻來得及看見康熙辮子上的黃頭繩,人群又合上了。
祭壇中的五色土昨夜才翻新過,青紅黃白黑,分別來自全國三百多個縣,康熙一腳踩上,象征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虔誠地插上一根香,瞧見黃色土壤暗淡褪色,一看就不是新的。河南運輸的通道已經斷了好幾日,連祭天的泥巴都進不上來了。
康熙:“河南巡撫現在何處?”
“微,微臣在。”一個胖胖的大官出列,身子快躬成了大蝦。
康熙掃過他頂戴上的紅珊瑚珠子,陽光一晃,刺的他眯了眯眼,“你過來同朕說說,去年才建的壩,怎麽一年就塌了。”
河南巡撫撲通跪下,支吾半天也說不清,所幸趴在地上裝死。
“年年修壩年年塌,”康熙疾走幾步,猛地摔了手中串珠,脆聲彈落一地,“朕就想知道,國庫每年撥給你們的銀子去了哪?!”
空氣一靜。
“皇上息怒!!!”大臣們嘩啦啦跪了一片。
三爺同四爺碰了個眼神,跪下大喊:“兒臣無用,不能為皇阿瑪分憂,求皇阿瑪保重龍體啊!”後麵的弟弟們跟著跪。
皇子們都跪了,大臣們也不敢不跪,下人們也嘩啦啦跪,一眼看過去全是人頭。
康熙湧起一陣前所未有的無力感,眼前一陣陣發黑,好半天,他推開梁九功虛扶著的手,聲音發緊,“怎麽不見太子,太子何在?”
“萬歲爺,太子殿下正往這邊趕了。”梁九功捏了把汗,話在肚子裏掂對幾番,還是沒敢照實說。早在一刻鍾前他就派人去請了,太子還在女人身上動呢。
祭天這種大事所有人都等他一個。
康熙閉了閉眼,這個兒子越來越令他失望了。
寶春悄悄挪了挪膝蓋,她算看出來了,這幫人鬧哄哄的就是在打太極,她還不如想想晚上回去吃什麽。下一秒,自家老板就被點了名。
“老四,朕昨日命你監工築堤,為何不動身?”
胤禛肅著臉,回的簡明扼要,“稟皇阿瑪,戶部不給銀子。”
“說清楚,什麽叫不給?”
“皇阿瑪,都是兒臣之過!”八阿哥胤禩跪行過來,一臉的自責,“近日戶部上下忙於安置流民,沒顧上接待四哥,實在是有所怠慢,銀子兒臣明日一早就給四哥送去。”
旁人一聽,哦,原來不是戶部不給錢,是四貝勒以為戶部不給錢。四貝勒狹隘了。
胤禛看他一眼,目光涼颼颼的,老八朝他施了一禮,笑眯眯繼續給他上眼藥。
“雖說四哥要的多了些,但兒臣想,四哥奔波在外難免花銷大些,皇阿瑪且寬心,戶部上下就算勒緊褲腰帶,也會湊出銀兩給四哥得。”
至於錢給了四哥,人家花在了何處,旁人聯想去吧,可不是他說的。
寶春在外麵聽得真切,袖子裏的手指無意識攥緊,八爺茶言茶語的,四爺不會被氣死吧。
胤禛不反駁也不爭辯,跪下對康熙磕了個頭,朗聲道:“皇阿瑪,銀子何時到,兒臣何時啟程。”這麽多雙眼盯著,戶部就是想拖也不行了。
老八想毀了自己清譽,那就成全他。
老八要博個好名聲,所有人把他供起來,朝臣們都站在他身後讚他賢明,皇阿瑪又被放在何處……
胤禛垂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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