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920年美國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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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1920年美國波士頓
    1919年過後,我們便真的進入了鍍金的二十年代。這二十年代的第一年裏,我和伊莎白便是在平和的甜蜜中度過的。
    第二學期,學校的宿舍危機依然如故。原本入住哈佛園計劃再行擱淺。我趁此便向白牧師提出,與其在外麵再找地方,能否就在榆園長期租住下去。此時,我和伊莎白二人心中的默契白牧師想必也能覺察一二。他說租金照市價收取後,略顯年紀的臉上多了笑容。
    第一年下來,我的成績還算令人滿意,四門課程之中,一個a,兩個a-,一個b+。相比來說,在中國留學生中這也算不得什麽。大維兄在研究院的課程自然難上很多,可卻是全a。可反過來,哈佛的本科更多的畢竟是新英格蘭的世家子弟,能有一個與年輕紳士地位相稱的c便是滿意了。
    拿到成績,自然少不了給父親去信報喜。七月初,接著父親的回信,不想他竟是破例地寫了兩頁紙。除了稍事嘉許,幾番忠告,還告知我培真被波士頓大學錄取,但因為錯過了官派留學,隻得四處籌措銀錢,走自費留學之路了。
    聽了這消息,我忙著給培真拍電報,詢問他赴美的行期。電報發出,心裏卻是有些許不安,不知培真收著電報,會做何感。不想剛到周末,回電便已收到,隻短短幾字,“翌日啟程、抵美後再電告。”
    接著這封電報,我稍算安心。誰知到了九月初,按著時日計算,船總是該到了舊金山,可偏偏不見培真的電報。如此又過了兩個星期,波士頓大學的開學日期已過,仍是沒有培真的消息。
    到了九月底,哈佛的課全開了,自然是一番忙亂。挨到那個周末,培真仍是音信全無。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周一早上便坐了地鐵去波士頓大學問個究竟。
    這一問,卻問出了我心頭的擔憂。注冊辦公室那裏告知中國來的羅培真確實因故遲到了兩周,不過在三天之前,他人已到了波士頓,住進了聯邦街上的一棟公寓。
    聯邦街離著河邊不遠,心裏躊躇著,腳步卻是在往那個方向走。可到了近前,我卻是沒停下。想了想,或許聽其自然倒是對的。培真自然有他的道理,既然人是安全的,也就不需再擔心旁的了。
    十月中旬的周五,我剛剛上完基特裏奇教授的英國文學,腦子裏滿是《暴風雨》中斐迪南初見米蘭達時的抒情詩句。如此心裏想著事,走到榆樹下,正準備拐進門前的車道,卻是聽見一聲久違的輕喚:“友然哥。”
    抬頭看去,不遠處,那第三棵榆樹下站著的正是培真。前些日子正為他的下落而憂心整日,可他這飄然而至卻是讓我一時間不知所措了。
    “想讓你吃一驚,就沒跟你打招呼,”培真微笑著說道,“沒嚇著你吧?”
    我定定神,忙走過去和他握手,滿心興奮的說道:“快進去吧。白牧師應該在家。前兩天我們都有點為你擔心呢。”
    提起前兩天,培真臉上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情。他微微低下頭,捋了下額前留長了的頭發,緩緩地說道:“不進去了。你我是自家兄弟,不辭而別、不宣而至也不算什麽。別讓別人也跟著麻煩了。我來就是想和你聊一會兒。”
    培真的話裏自然有話。分別一年多,他臉上雖然仍滿是笑容,可眉目間卻像是罩著一層薄薄的憂鬱。
    “那就走走?”我試探著問道。
    培真聽了,隻點點頭,轉過身,便走了起來。
    我們雖是總角之交,可分開了些時日,卻覺著無形中有了隔閡。一時間,我二人都沉默著,順著河邊走到了波易爾斯頓街。這裏再往上走,便是哈佛廣場。在十字路口,我們止步片刻,對視時,不禁都努力地做出微笑。
    “友然哥,老早以前就想著咱們倆有一天會在這兒。不過怪我,來晚了。”
    “我一直盼著你來呢,”我小心地說道。“到這兒一年,也認識了幾位從中國來的同學。可說心裏話,還是想著以前和你一塊最聊得來。”
    培真會意地點點頭,向前一指:“以往老是想著能去那裏上學。現在不成了,就帶我去看看吧。”
    “你要是想,其實也可以過來選課,或者過一年兩年,轉學過來也行啊。”
    “友然哥,原來我自然是想著留洋,學著知識可以救國。可是現在……說老實話,這次來留學全是為了父親。”
    這話在我聽來,倒也有幾分耳熟,便和培真說起父親對我的希冀。
    培真聽了,搖搖頭,歎道:“友然哥,你是個孝子,我比不上。我爹這次多少是逼著我出來的。他老人家擔心,要是讓我留在國內,說不準我會再給抓起來,或者更糟。”
    “更糟?”我不解地問道。
    “比抓起來更糟的,”培真故作神秘地頓了頓,然後把手臂屈起,手掌的邊緣比在頸間,“那就是抓起來然後殺頭。”
    他看著我臉上瞬間的恐懼,卻是露出些得意的神情,“聽說過革命黨嗎?”
    我這人天性原本就對政治魯鈍,那時自然又是年少無知,隻覺著這個詞耳熟,便問道:“好像辛亥那年常聽見這詞兒。現在都民國了,還有革命黨?”
    “革命沒成功,當然就還會有革命黨,”培真的語氣忽然變得堅毅而果斷,“父親就是怕我去做革命黨。因為培雲的事,他心裏已然是不好受了,我也不想讓他再為我們傷心,否則我說不準真的也去當革命黨了。”
    這番話我聽在耳裏,心裏卻是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培真也沒有在意我的沉默。他雙手在空中一劃,高聲說道:“我現在想著,先學個一兩年,對父親也算有個交代。到時候,培雲的事過去了,我就回去。這輩人,生在這前所未有的大變局的年代,革命就是天賜給咱們的機會。要是不抓緊,過兩年就說不定錯過了,那可是天大的遺憾。”
    說罷,他停下腳步,雙眼熱切地看著我,問道:“你呢,友然哥,你怎麽打算。”
    “我,那自然是先把學上完。”
    “那畢業以後呢?”培真的語氣雖說平和,可這話卻是徑直點向我心頭。
    “那還有三年呢,也沒有太仔細考慮。若是再念個碩士、博士,恐怕還需要個五、六年也說不準。”
    “念完博士呢?”培真已然是追問不止,而這次,他索性捅破了為我庇護的所有的掩飾,“加在一起,就算十年吧,到那時是不是就該回去了?”
    麵對培真,我無法說謊,隻得搖搖頭,歎道:“你說咱們是自家兄弟,所以我也就不瞞你。我真的不知道。本來,咱們來此留學,都是想著要報國,自然應該盡快回去的。可是現在,這裏有了牽掛。我自己知道總有一天得下個決心的,隻不過,現在能拖就拖了。”
    “我們雖然沒什麽父母命、媒妁言,更不會有三書六禮,可我們倆心裏都有了默契。”
    “默契就是愛?”培真依然是不依不饒地一定要聽我說出真話。
    我轉過頭,隻盯著馬路對麵的莊士頓門,不敢直視他率真的眼神。
    “應該是吧。不過我沒對她說過這個詞,她更沒有對我說過,所以才是默契嘛。”
    “順理成章,要恭喜你啦。”
    校園中此時已進入午後的靜謐,周末前的午後便更是如此。帶著培真在哈佛園中四處觀遊,雖然聊得仍是歡愉,卻少了以往的暢快,似乎兩人在說話前都會想上那麽半秒鍾。
    眼看著太陽漸漸偏西,培真終於說出了要道別的話。
    “公寓裏有電話嗎?”我問道,“以後有事好聯係。”
    培真微微一笑,從上衣兜裏取出自來水筆,把號碼寫在了我手上,“是怕又找不著我了?”
    我自知他猜出了我前一段的擔憂,心裏也釋然了不少,便說道:“前幾個星期沒你的音信,真是挺擔心的。”
    說道那幾個星期,培真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難以琢磨,如若說是苦笑,毋寧說是一種驕傲。他的頭向後一甩,用手捋住額前的長發。我忽然記起,以前的培真留的都是短發,現在這樣子卻是第一次見著。
    “看看這兒,”他輕鬆地說著,還眨了眨眼睛,示意我向右眼上方,發際線處看去。那裏有條一寸多長的傷疤。傷疤應該是新的,沒有完全長好,還帶著淡粉的顏色。
    “拜‘給所有人自由和正義的國家
    ’所賜。”
    培真看著我滿臉的驚詫,放下手,讓頭發又蓋住了傷疤,淡淡地講來:“在舊金山一上岸,就碰見個移民官。他看著我不順眼,說是我穿得太破,又坐的是統艙,懷疑我是工人而非學生。我氣不過,就和他頂了起來。他就把我給扔到移民監獄裏,等著驅逐。”
    “你知道的,這坐監獄的事,我現在是家常便飯了,也不在乎。倒是另幾個同船的中國學生,也給扔進來了,都急著寫信想辦法,把我也算了進去。”
    “那你怎麽沒給我寫信?白牧師說不準也能幫上忙的。”
    “友然哥,你這話就錯了。我來美國,既不是討飯也不是做豬仔。他們的學校收了我的人,也收了我家的錢,他本就應該請我進來。要找人也應該找波士頓大學的人,怎麽關你們的事?”
    “我就拿在北京監獄裏的辦法和他們鬥。學校的信來了,他們也知道自己理虧,一定得放人。放之前,他們可能是看出來我領著大家和他們對著幹,就暗地裏讓一起關著的一個不知道哪個國家來的家夥揍我一頓。他們本來是想做得不露餡,可我偏沒給他們機會。打就打,打完了我們倒成了朋友,大家還都留了個紀念。”
    “本來我想等這疤長好了再來見你,免得嚇著你。後來想想,也算不了什麽,老沒我的信兒,反倒更讓你擔心。把頭發留長點也看不出來了。”
    他必定是看出我臉上還滿都是不安,就又輕鬆地搖搖頭安慰我道:“友然哥,你別擔心。我沒事的。不過倒是你自己要多保重。這兒終究不是咱們自己的地方。你有白牧師這家人,雖是不同,不過,”他頓了頓,語氣也變得低沉,“不過,有些決心你即使現在不下,最後也是躲不過去的。”
    見著培真的事我沒有告訴白牧師或是伊莎白。隔了幾天才假說他托了同學捎信,報了平安。白牧師做何想,我猜不透,可伊莎白必定是看出了我有心事,不過她隻如往常一般,並不追問,而是耐心地等著我,等我自己準備好。
    二零年的感恩節和聖誕節,我想請培真來榆園,他都推辭了。到了二一年的頭上,眼見著春節將至,我卻是連請他都不敢請了。
    那陣子我和白牧師一家都在忙著排演莎士比亞的《暴風雨》。這是莎翁留給世人的最後一劇,雖貌似輕鬆歡快,滿是神話般的幻境,可內裏卻是藏著陳漿老醸,回味綿長。前一個學期,我在基特裏奇教授的課上便學了這出劇。那課上到最後,也是要排演一出劇目在桑德斯劇院上演的。我的課雖上得很順利,可要說登台,我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有那個膽量。
    而這次卻是不同,這是伯金斯盲校推出的節目,由盲童、教師和學校的友人共同出演,自然意義不凡。我本隻是想試演一個不用說話的小精靈,可白牧師與伊莎白都勸我放大膽子,至少也試一個大臣。誰知一試,卻是越發不可收拾,竟然被劇團的導演徑直安排了那不勒斯王子斐迪南的角色。不知是巧合還是特意的安排,伊莎白的試演得著了米蘭公爵女兒米蘭達的角色,而白牧師,仍是她的父親,被廢黜的米蘭公爵普洛斯彼羅。
    這出劇我實是早已爛熟於心,而此時的排演更多的則是與伊莎白的默契。起初,我總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心猿意馬,更多地是看著伊莎白動情也動人的表演,而自己無法入戲。
    直到一天,白牧師提醒我,既然眼中伊莎白的影子在分我的神,或許閉上眼睛反而就好了。我按照他的提醒去試,果真心靜了很多,腦子裏雖然一邊想著台詞,一邊想著自己的舉手投足,一邊想著對麵的伊莎白,卻正是讓我們彼此都在黑暗之中找到了那心無旁騖的默契。此後伊莎白把她的臥室改成了舞台的樣子,碼放上道具,幫著我們熟練於心。
    我記得臘月二十九那一日是個禮拜天,白牧師下午出門了,隻留下我和伊莎白在家裏對第四幕和第五幕的台詞。這第五幕的結尾,米蘭達和斐迪南有一段對弈棋局的戲,我們尚未試過,在棋盤邊一邊對話,還要一招一式做得惟妙惟肖,卻是個難點。
    正要開始試排,卻聽見敲門聲傳來,下樓一看原來是大維兄登門來拜早年。他因為學業出眾,得到了謝爾頓遊學獎,不久便會啟程赴德國繼續深造,所以這次來既是拜年也是辭行。
    “德國雖然戰敗了,可做學問還是一流的,”他興奮地對我們說道,“而且現在因為馬克貶值,在劍橋不到一個星期的房租在那邊能撐一個月不止。
    不少原本去英法的中國留學生,現在都轉去了德國。表兄也決定去了。”
    聽說陳先生也即將離開,我心裏不禁又是一陣惋惜。我這人原本便不善交際,好不容易交的兩個朋友就要去德國,而培真雖是來了美國,卻也是隔閡日深。我心裏想著這些,隻管自己沉默著,倒是伊莎白幫我接上了話,“大維,你去德國還是接著學哲學嗎?”
    大維兄堅定地點點頭,然後向著我們說道:“哲學,還有數理邏輯。再者呢,我看現在物理學的大家也都在德國,可以再順便聽聽物理學方麵的課程。”
    伊莎白聽了,笑著說道:“大維你真是有毅力。喬治和我說,現在中國來的學者能耐心研究的很少。大家怕這樣的學科回到中國後難找到好的工作。”
    “大維兄是大家公認的讀書種子,”我欽佩地說道,“不會成天想著找工作這樣的俗事的。”
    “我倒是覺著,無論學什麽,隻要是真的學下去,總能找著報國之門。”大維兄滿心興奮地說道:“你看我表兄,他是中國的曆史,各國的文字無不精通,可他還在學。你要說這都是無用的,和富國強兵全不搭界,也不是沒道理。可是,上次牧師給我們的問題也是有道理,要是富國強兵之後,沒了文化和精神,那又有什麽前途?”
    “喬治,”伊莎白側過頭,臉上露著溫婉的神情,“你們中國人愛國,不管是到哪兒,你們心裏永遠存著故國。”
    “到哪兒也改不了,永遠是中國人,對不對?”大維兄反問道。
    伊莎白臉上掠過一絲歉意,忙著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我知道我們國家有很多人對中國人並不友善,不讓中國人成為美國的公民。他們說中國人和歐洲人不一樣。歐洲人,不管你是從意大利、德國、波蘭還是俄羅斯來的,到了美國,都會成為美國人。可是他們說中國人,無論過了多久,還會認為自己是中國人的。”
    “這也沒錯。”大維兄堅定地回答道。“我們中國祖宗留下的教化那就好似溶在血裏一樣,一代一代傳下去,永遠也變不了的。”
    此時,伊莎白側過頭,臉上帶著詢問和一絲隱隱憂鬱的神情,那雙晶瑩的眼睛讓我一下子有些緊張。
    我低下頭,想岔開話題:“大維兄,這一分別,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見?”
    “慰慈,看你說的,聽著好似生離死別的。我去德國,估計也就三四年,到那時候,大家都回到中國,不就又見著了?”
    我雙眼雖看著大維兄,可臉上卻感覺著另一雙眼睛。那是伊莎白的雙眼,雖然失明,卻是洞悉一切。我敷衍著點點頭,嘴裏含糊不清點答著話,心裏卻是想起培真之前的那句警示:有些決心早晚得下,即使拖著,即使停步不前,其實也是一種抉擇,因為原本同路的人已然前行。
    大維兄這會兒倒也沒再緊追不放,隻是又接著與我們聊了一陣子數理邏輯和康德哲學便回去了。我將大維兄送走,回來卻發現伊莎白已獨自上樓。
    她的房間本就長年簾幕垂地,而此時天光已開始暗下,屋裏更顯著晦暗。原本我們是要在黑暗中對戲,倒也是合適。可此時,卻能覺出我和伊莎白的心境似乎也跟著那光線黯淡了下去。
    “接著練嗎?”伊莎白最終問了出來,聲音仍是輕柔,可內裏卻是透著絲絲的不安。
    我隻輕輕地嗯了一聲,拉著她在棋桌旁坐下,然後閉上雙眼,等著她開口。
    對麵傳來木器輕盈的摩擦聲,想必是伊莎白手中的棋子正在躊躇,卻一直沒有堅決地落下。我沒有睜開眼睛,心裏想象著,或許此時她美麗修長的手指正捏著一枚棋子,凝在半空中,思索著落子的方位。
    “好人,你在捉弄我,”她終於開了口。
    “不,我最親愛的,即使給我整個世界,我也不願欺弄你”,我有些機械地回答著。
    這後麵的一句,本應該是“你會的,會為二十個王國與我對陣,我也會說這是一場公平的遊戲。”
    可我聽到的卻是啪啪啪的連著幾聲,像是一串棋子倒下,又滾落在了地板上。
    “你在捉弄我,”伊莎白喃喃地重複著前一句的台詞。她頓了頓,接著問道,“是不是,喬治,你真的一直在戲弄我?”
    這突如其來的責問,讓我一時語塞,支吾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隻是搖著頭,說著不。
    又是啪啪啪的幾聲,這次與其說是棋子滾下,不如說是被生氣地擲到地上。“也許你覺著委屈。你一直覺著我們在戲弄你,就像普洛斯彼羅,造了幻象,騙著斐迪南愛上米蘭達,卻忘記了自己的父親。我真希望當初咱們沒有排這出戲,這樣看著就像是誰在有意安排似的。”
    此前,我還從未碰到伊莎白如此發脾氣,而這脾氣又是直接由我而來。雖然我仍未想通此中的原委,卻也覺著像是受了諾大的委屈,心中一陣陣憋悶。
    睜開眼睛,看著麵前的伊莎白手中緊緊地捏住白棋的皇後,左右轉動,硬木的棋子在她白皙的皮膚上壓出深深的紅色印記。她頭側向窗外,一雙眼睛,也不再那麽平靜,卻是像迷失了方向一般,左右焦急地找尋著。
    或許她明白了我此時正注視著她,一下子轉過臉,直視著我,努力地把眼睛睜大,眼皮一眨不眨,淡藍色的雙眸一動不動,仿佛要在無邊的黑暗中找到我的身影。
    因為失明,她實是無處凝眸,那樣正視我,必是使出了非同尋常的力氣,臉上滿是痛苦的神情。“看著我,喬治,就這樣看著我,你對我說實話,你是不是覺著因為我而羞恥,就像你們中國人說的那樣,我讓你丟麵子?”
    “丟麵子,看在基督的麵上,”我心裏著急,也就顧不上該有的周全,把平日同學們的口頭禪都說了出來。
    “請你別用基督的名義起誓。你忘了吧,這是十誡之一。”伊莎白駁了我的話,聲音中透著前所未有的冰冷。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哀然道:“我說錯了。不過,我絕對沒有這個心,會因為你覺著丟麵子。”
    “是實話?”
    “是實話。”
    “那你為什麽一提到回中國就支支吾吾。你來了也快兩年了,也不曾聽你說起回去看看,就像躲著什麽。剛才大維在這兒,說起回國見麵,你就又是說不出話。以前父親常說,你們中國人最在乎孝道,又說你對自己父親特別地尊重。可如果這樣,你一說起回國就痛苦,那就是為了我,是不是?是不是怕帶我回到中國,會讓你在你父親,在你的朋友麵前沒了麵子。”
    這一通質問,問得我啞口無言,心從裏麵空了,然後就被擠著、壓著,怕是就快沒了。伊莎白聽我沉默著,或許更聽出了這沉默中的無奈。她輕輕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因為異常的激動,她那被病毒侵害過的心髒也承受著巨壓,嘴唇微微地顫動,漸漸地失去了血色,變得灰白。
    看著她如此痛楚,我心更被煎熬。可這心中的煎熬,卻隻換做一聲無力的詢問:“你,你沒事吧?”
    伊莎白微微地苦笑,聲音也放得和緩了些。“喬治,我不想逼你,就是想聽你說真話。無論你是因為覺著我不是中國人,或是因為我眼睛失明,會丟你的臉,我也不會不明白。我隻想聽你說真話。”
    說完了,她把手中的棋子輕輕放下。她雖看不見眼前的棋局,可這無心的一放,卻好像一步之內便把我將死。
    “你說的都對。”我緩緩地說道。我既已承認,伊莎白便側耳傾聽。我看著她由痛苦轉而平和的臉色,心裏一陣說不出的酸楚。不知哪裏來的一陣子衝動,我把自己心裏藏匿已久的一句話也說了出來:“有時候,我想,要是自己的眼睛也瞎了,這些事也就一了百了了,跟你也就沒隔閡了。”
    這話出了口,伊莎白卻沒有即刻答我。她隻是凝視著我的方向,靜靜地坐著,而這沉靜卻好似藏著疾風驟雨,比起當頭斷喝更讓人畏懼。
    “喬治,你錯了,”伊莎白幽幽地說道,“你真的錯了。我眼睛看不見了,可並不因為這,就不幸福了。可是,反過來,你要是覺著眼盲了,就有幸福,那也錯了。”
    她雙手伸過棋盤,擺在我麵前,柔聲說道:“看著我的手,好嗎?”
    我沉默地按照她說的去辦,注視著她的雙手。
    “我不想逼你,可是你總會需要選的。你心裏想著,選了一個,就會丟了另一個。可你這麽想著,哪怕是第一個也會丟的。你無論怎麽選,我不會怪你,真的不會。可作為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至少能選到一個。”
    她雙手雖然空空,可那裏卻似負著千鈞。或許按照我往日的秉性,必定要徘徊躊躇幾番,可那天,我卻覺著能從伊莎白淒美的雙眸裏看出對我的期待。我原本已空了的心,此時忽然間又充盈起來,滿是暖暖的熱氣。
    我握住了伊莎白的手,雙手一同握著:“我選你,親愛的。”
    她的手有些涼,怕是因為此前的激動和血脈的不通。我緊緊地握著,希望能把自己胸中的熱氣傳過去。這次她想必是累得不輕,手即便被我握著,仍沒有暖過來。我一時難以平抑心中的激蕩,捧起她的雙手,放在唇邊。先是輕輕地吻她的手指,然後再是手背、手心,一一深深地吻過。
    我這舉動本是有些莽撞,伊莎白的手在我唇邊微微顫動,想是也覺著出乎意料。片刻間,她的臉頰和嘴唇稍稍恢複了紅暈。
    “謝謝你,喬治,謝謝你,”伊莎白溫柔地說道。她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地把手抽了出來,可她並沒有把手拿遠,卻是尋找著我的手,相互手指交叉,緊緊地鎖在一起。她嘴角優雅地上翹,說道:“掌心相合是朝聖者的親吻
    ,對不對?”。
    兩人終於和好,便也覺出了更多一份甜蜜。可眼下卻是顧不上多說話,總要把一地的棋子撿起來。我本要去撿的,可伊莎白卻說是自己扔下的棋子,自是要自己撿起,便遣我下樓,溫習仍是不太熟悉的台詞。
    誰知兩場背下來,仍是沒聽到伊莎白喊我。回到樓上,才看到她正跪在地板上,雙臂前伸,小心翼翼地左右觸摸,尋著棋子。看到那一幕,真是讓人心痛,為了五六個棋子,她已如此摸索多時,而我卻是一下子就能看到。有隻白色的主教,便就在她指尖前不多,卻是幾次被錯過了。
    我剛要上前幫忙,伊莎白卻是止住了我,說道:“別告訴我!我一定能自己找到。”
    說完這話,她坐直身子,稍稍喘口氣,有些疲憊地歎道:“真是有點可恨。那隻白棋的主教不知藏到什麽地方去了。其他幾個子一下子都找齊了,這個費了半天還是沒個蹤影。”
    她正欲俯身繼續尋找,我忽地想起了小時聽父親講鹽工們下銼,打井,時常是要循聲而動的,便說道:“我有個竅門,你要不要試試?”
    伊莎白難得見我如此放鬆,便轉過身,舉起手臂,拉我近前,笑道:“隻要你不說出來,什麽竅門都行。”
    我在她身邊也跪下,用右手有節奏地拍擊地板。頓時回音響起,而那隻匿身隱蔽的白色主教便也隨之輕輕地震動。伊莎白失明多年,聽覺本已比我靈敏,她立時屏住了呼吸,傾聽著聲音中的細微差別。
    為了讓她聽得真切,我又順著幾塊地板相繼拍去。沒幾下,伊莎白便找到了落地的棋子。可她卻沒有多言,而是示意我噤聲,她自己卻是在周圍的地板上接著拍了下去。
    “你聽,這塊聲音不一樣,”她低聲道,“裏麵會不會是空的?”
    我跪行到她身邊,也試著去拍了,果真是回音不同。
    “不會是藏了什麽珍寶吧?”她笑著問道,“這下得靠你了喬治,看著有什麽不同嗎?”
    我匍匐在地上,臉貼著地麵,卻也隻看出那塊地板比旁的短些,或許是後人補上的。
    “打開看看嗎?”我難掩心中的興奮。
    伊莎白雖說生性穩重,但對這個能與我一同“探險”的機會也是麵露欣喜。
    我左右用力,不多時便覺著手下的地板鬆動了,掀開來,卻是看到地板下一個暗格中放著一冊筆記本。筆記本取出來,看上去該也頗有年代,紙頁皆已棕黃,而墨跡也顯出斑駁。
    一頁頁翻過去,細細讀來,該是抄錄的一些格言警句,其中不少我還是讀出來給伊莎白聽,才得知來曆。晚飯前的時光,我們便在地板上相依而坐,讀那些不知哪位先祖留下的饋贈。
    旁的文字我已記不得了,隻是有一段法文,我為伊莎白讀起:“la vie de chaque individu est un po?me.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詩,偶遇繁多,角色各異,隻有等到主角謝幕,才知因果。”
    這段文字,我事後多方查證,才知化自法國書信家羅蘭夫人的一封信劄。我和伊莎白雖都青春年少,可卻也被這言辭俊美,語義深幽的文字所動,便都記了下來。而地板之下有暗格這事,我們便約為兩人間的秘密,深藏心中。
    按著那日對伊莎白的許諾,我給父親寫信,說是自己已出洋兩年,思家心切,想要在夏天回家省親。
    放春假之前,父親的回信到了,隻是說山高水遠,萬頃重洋,一來一回之間,怕是要小半年。路上風險不說,就是學業也耽誤了,因此命我一切以學業為重,總要畢業之後才好衣錦還鄉。
    父親既然這樣說,我心裏也樂得暫且忘記此事。春假之間,我們所排演的《暴風雨》終於華彩登場。此時,我二人盡皆沉醉在初戀的甜蜜之中,而有了那一份心中的通靈,在台上即便彼此看不到,卻仍能把劇中那一對戀人演得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