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1921年美國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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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1921年美國波士頓
    要說幸福,在那些歲月裏,若是隻論我們兩個人,則幸福足矣。可畢竟生活並非隻我兩個人所獨有,不知多少條線還要往前走著。
    這是培真來美的第一個暑假,沒了課上,一個人會更孤單。我心裏惦記著他,便想著一定得找個辦法消除我二人間的隔閡。豈不知,還未等我想出這法子,卻是接著了父親拍來的電報。
    打開一看,卻是羅家出了事。電報簡短,隻是說羅大人辭世,培真不日回國奔喪,囑我前去探望。按照父親的囑托,我又去了河對岸的波士頓。循著原先記著的地址找過去,便是那棟在聯邦街上的公寓。
    門房坐著一位看管房產的中年婦人,看樣子像是歐洲來的移民。她英文說起來甚是困難,煞費了些周折才明白培真昨天匆匆離去。想著他家裏逢此大喪,一個人孤身海外,奔喪的路上何其淒涼之至。自己真是妄稱朋友,這一年因為些瑣事,疏於友情,也實在不該。我給培真留了信,拜托看門的婦人務必放在培真的房中,等他回來。
    可這一等,卻是一下子五個多月過去,直到二一年的十月底,才得著培真的信兒,約我一聚。整整一年不見,培真臉上不免形容憔悴。想來這幾個月他萬裏奔喪,國事、家事壓在身上也確實辛苦了。我仔細端詳著他,原本為著遮蓋傷疤的長發又恢複了原狀,而也隻是在那短短的直發中我似乎又看見了培真往日的英姿。隻是,在額頭的發際線之下,一條淡淡的白色疤痕卻仍在提醒我他那段與美國的恩怨。
    見麵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覺著找不到合適的詞句,隻能說了一句:“真抱歉!”
    培真緊閉著雙唇,點了點頭,說道:“爹爹走得有點突然。大家都沒想到。其實去年離開家的時候,爹爹身子就很不好了。可他一直瞞著我們。他走了,才突然覺著,以往都沒跟爹爹好好談過,其實他也是個革命者。”
    “革命者?”我喃喃地重複著這個有些陌生的詞。
    “是的,革命者,”培真鄭重地點點頭,接著說道,“爹爹在戊戌年間支持變法,在辛亥年積極保路,然後是護國、護法。這二十多年,他其實一直是在革命,隻不過他們老輩子人,說不來這個詞罷了。”
    “家裏的事都安排妥當了嗎?”
    “家裏的事,其實我也不懂。我們兄弟姊妹幾個,一塊商議了。羅家也沒什麽浮財、祖產,談不上分家。兩位太太的生活大家一起供奉。再有,就是兄弟姐妹們將來彼此照應就好了。”
    “友然哥,咱們就好比自家兄弟一樣,所以我也就不瞞你了。爹爹的後事料理完了,我去了一趟廣州,所以才耽誤了回來的時間。”
    “廣州?”我不解地問道,“那兒還有你家的親戚?”
    培真搖搖頭,臉上不禁露出些惋惜的神情。“友然哥,你真該回去看看。你看,你來了美國才兩年,可這國內就像翻天覆地了一般。當年誌希大哥就說過,五四是一場運動,從此民智就開了。然後,就在今年六月,廣州設了非常大總統府,中山先生在那兒就職。要不了幾年,革命一定能再成功。”
    “你去廣州是要參加革命黨?”我想起了一年前我們的對話,心裏漸漸不安起來。
    “現在還不能算是參加,隻能說是去看看。父親的幾個學生在廣州的大總統府做事。他們其實比咱們也大不了一兩歲,可是他們想的、做的,那都是天大的大事!”培真說到此處,再也按捺不住,騰地站了起來,一按窗台,坐了上去。
    “你看看我這兒,政治學的書一大堆。老師在課上講索倫立法、講洛克的天賦人權、講《獨立宣言》和《聯邦黨人文集》,這麽一點點看下去、講下去,等到自己能做了,還不知道得等到哪年哪月的光景。可是在廣州,咱們這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就在寫憲法、帶軍隊。”
    “我和他們一塊吃住了一個星期。廣州可真熱,我們就光著膀子,滿身流著汗,屋裏別提有多臭,可是你在看他們給中國寫未來。友然哥,我真不知道怎麽跟你說,那才是我要的生活。在這裏讀書,悶也要悶死了,恨不得現在就回去。”
    “那你不要學位啦?”我不安地問道。
    培真的雙手啪地一聲拍在白色的木窗台上,高聲說道:“學位有什麽用!這又不是革命大學。我答應了人家,就再上一年,多學點政治管理和法律的課程,就去廣州。”
    “可你父親,要是他老人家地下有知,豈不會擔心?”
    培真聽了這話,臉上既肅穆又激動。他眸子裏流動著熱烈的光芒,聲音也變得莊嚴:“友然哥,你知道嗎,從廣州過來的這一路,我終於想明白了,要不我怎麽會說爹爹其實也是個革命者呢。”
    “我現在做的,其實真正是爹爹希望我能做的。隻是他在的時候,對自家的孩子,自然除了期望還多少有幾分溺愛。所以,即使他心裏向著革命,能讓學生去廣州也不會讓兒子去。可是現在爹爹沒了,他要是真的地下有知,一定是會十二分地讚成我。”
    我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聲。在培真麵前,我這個冒名的哥哥比起培真來,無論是勇氣、果敢或是見識早已不在一處。
    培真倒並未在意我的沉默。他興奮地從窗台上跳下,扶住我的雙肩,說道:“友然哥,你看我光想著自己,都忘了說大事了。我去廣州,不光是給我自己看的,也幫你看了。”
    “幫我看了?看什麽?”我不解地問道,“我,我怕是不會革命的。”
    “你怎麽就不會?革命又不是就隻有打槍放炮。你看看我,設計法律和製度,這也是革命。你呢,友然哥,你精通實業,這也是革命要的。中山先生寫的《建國方略》裏麵,那實業計劃,十萬裏的鐵路,南北中的三個世界大港,直隸和山西的煤鐵礦,士敏土工廠,不都得有人去幹嗎。”
    “友然哥,你趕快把書念完,就和我一起去吧。廣州不比咱們四川老家,開化得很,要是未來的嫂嫂願意,跟你一塊去,也沒什麽。”
    “嫂嫂,”這稱呼讓我一時反應不過。停了停,心裏才明白他指的是伊莎白,不禁一陣臉紅,忙著說道:“我們,我們還沒有定那事呢。”
    “還沒定?”培真狡黠地問道,“不都一年了嗎?我記著去年這時候,你不就說和白家的小姐有默契了。難道一年了還隻是默默契契的,挑不明了?現如今,就算是北京、上海、廣州的新派人物可也比你們明快啦。”
    我苦笑著點點頭,小聲地說道:“也算是明了了些,我們算是有約定吧,隻是沒明著談婚論嫁。伊莎白不想讓我為難,一定要我得了父親的同意才能算是定下來了。”
    培真爽朗地一笑,又拍了拍我的雙肩:“友然哥,要說我這未來的嫂嫂可是真的能捏準你的命門。依我看,你肯定還沒跟李老伯提起過這事吧?這隻怕是讓你更為難了。”
    “你怎麽看得這麽準?”我無奈地雙手抱肩:“本來想暑假的時候回去省親,到那個時候,慢慢地和爹把這事說了。可爹爹怕耽誤我的學業,不讓我回去。這樣的事,要是寫信,我都不知如何下筆。也就耽誤下來了。”
    培真抿著雙唇,頗有幾分老成地說道:“嘿,要我看,說不準李老伯是猜出了你的心思,所以才不讓你回去。”
    培真這話乍聽起來雖是突兀,可仔細想想卻又是入情入理,讓我一下子竟是怔住了。
    “怎麽了友然哥,”培真在我眼前揮了揮手,似是怕我失了魂兒。
    “友然哥,你也真的不用這麽難受。你呢,就好好地再學兩年。到時候畢了業,那叫衣錦還鄉,李老伯自然高興。你趁著興頭,把這事也稟了,不就行了。”
    “可伊莎白,”我話說道一半,卻又咽了下去,終究不忍在培真麵前說出自己無論怎樣還是怕父親過不了她眼盲這道坎兒。
    我這糾結的樣子必定是讓培真看了也心焦,他歎了口氣,緩緩地說道:“要是我爹還在就好了。我就讓他勸勸李老伯。現在是新派的社會了,成家、立業這樣的事,父母不能再包辦了。不要說像我這樣的男兒,就是女孩子現在也不講三從四德了。”
    “我在廣州,那兒的大總統府裏,革命女子也不少哩。我們家不就是這樣。爹爹別的事上開明,可兒女的婚事還想著包辦,到頭來,不都是落空。培雲和爹爹到最後才把這結給解開,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哎,隻是這話要是長輩們之間說說也就罷了,咱們晚輩畢竟說不出口。”
    培真搖搖頭,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也就隻得把此事暫且撇下。說起了廣州,他又是神采飛揚,仍是勸著我畢業之後就去效力。
    “咱們先按著中山先生的《革命方略》把革命幹成了,然後等著你來按著《建國方略》去建國,最後你和嫂嫂中外一家,世界大同!”
    臨分手之時,我說起下個月就是感恩節了。培真即刻便答應了來白牧師家一起過節。可誰知才過了兩個星期,培真便在周日的下午不期而至了。
    這天正好白牧師也在,相隔幾年,培真與他又在異國相見,也是高興,便敘起舊來。伊莎白早聽我說起過培真這個朋友,那天終於見著了,便小聲地讓我在一邊給她說起培真的相貌。談了一陣子,我問起了培真為何離著感恩節還有日子卻是早來了。
    “是為了暫時的告別,”培真笑著說道。他雖是笑著,可告別這詞卻還是讓我心裏一顫,擔心他已做了什麽決斷,這就準備著要回去廣州革命了。
    “不過,也不一定是非要告別。如果你和我一起去,就也不用分別了。”
    培真看著我臉上焦慮的神情,怕是也猜出了我誤會了他的意思,便緊接著解釋道:“嘿,我不是說以後去廣州那事,就是現在,我要去華盛頓。去華盛頓,去聲援來參加‘九國會議’的咱們國家的代表團。”
    “哦,”我輕輕籲了一口氣,心裏覺著僥幸,培真沒有問起更難回答的話題。可話又說回來,現在這個題目卻也並非簡單,無論是九國會議還是聲援代表團,這些詞我雖是明白,卻又似聽不大懂,而身邊的伊莎白終於壓不住了心中的疑問和擔憂,問出了聲。
    “這事白牧師應該是知道的吧?”培真沒有正麵作答,卻是把問題轉給了白牧師。
    “孩子們,培真說的這確實是一件大事。”白牧師把自己的座椅拉近了我們,若有所思地說道:“這也可以說是給大戰時我們一起做的事情一個了斷。”
    白牧師頓了頓,眼睛掃過培真的臉,凝重地言道:“這次開會主要是為了裁軍,特別是海軍。喬治,你記不記得咱們過日本的時候,在橫須賀的碼頭看到的那些日本的軍艦。雖說目前全世界的海軍裏,大英帝國的和我們美國的仍是無人能夠趕上,可是放在遠東,放在西太平洋,那麽則是日本擁有局部的優勢。這就是海軍條約的起因了。我看環球報上的評論,現在各國在談的是軍艦的種類和噸位之間的平衡。”
    “您覺著這次會議能夠成功嗎?”培真也聽出白牧師對此事的關注,便著急地問道。
    白牧師淡淡地一笑,揮了揮手:“這事上,我也隻能算是一個旁觀者。我不懂政治上的事,至少沒有懂到可以未卜先知。隻不過是在亞洲住了那麽多年,對這些事更關心許多而已。”
    “那您的意思是這些事不僅是美國、英國、日本之間的事,對整個亞洲都很重要?”
    白牧師麵容嚴肅地答道:“確實是這樣。甚至再往下想一想,我敢說在未來,世界和亞洲的命運是連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和平和戰爭可能都會來自於這個曆史悠久的地方。”
    “那您覺著歐洲和美國的態度呢?是否會堅持和平的要求,是否會幫著我們亞洲的人民?”培真接著問道。
    白牧師無奈地搖搖頭,他平日總是堅毅的臉上竟現出幾絲迷茫:“這個我就真的說不好了。我想,我們中更多的人最盼著的是享用眼前的和平。大戰裏麵,死的人太多了。”
    說到這兒,白牧師頓了頓,手插入已開始夾雜銀色的頭發中:“整整一代人,一代年輕人,犧牲了生命,犧牲了肢體,或是毀了幸福。經曆過那樣的戰爭,我想所有的人對和平都會不遺餘力地維護。”
    “可是牧師,您不覺著,有的時候和平是需要流血才能維護的?如果還需要再打仗,您的國家、您的同胞和您自己會支持我們嗎?”
    白牧師會意地點點頭,喃喃地答道:“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對不對?不過問題既然是難回答,那也就是個好問題。我願意相信我們的國家不隻為利益而存在,也不隻會為利益而戰。我希望我們沒有忘記我們的信仰,而信仰同樣是去拿起武器的原因。不過,這隻是我,我因為在亞洲住得時間長了,還有了像你們這樣的朋友,自然更會這麽想。不管怎麽說,我還是相信我們的國民中,好人仍是絕大多數的。他們相信自由和正義。”
    “可是牧師,我記著在英文裏麵有這麽一句話,意思是說如果好人什麽事都不做,那麽邪惡就會得勝。”
    “不錯,倒是有這麽一句話。埃德蒙伯克還有一句話惡人結黨時,好人必需同盟,否則他們會一一倒下,成為卑劣鬥爭中無人憐憫的犧牲者。”
    “謝謝您牧師,”培真欠身致意,真誠地說著,“也許我這麽說,您會覺著我有些自大,可我覺著,我,還有我們的同誌,就想做那些喚醒好人的人。”
    培真頓了頓,看了我一眼,便又接著說道:“這次九國會議要討論中國的事情。我們中國人真的希望能在這次的會議上找到公理,取消領事裁判權、外國駐軍、租借地、關稅自主,這些我們都要去爭取。還有的,就是山東的問題。”
    提起山東,培真的聲音變得高亢,而我也想起了五四時的往事,便問道:“山東的問題就是前年你們在北京爭的那件事?”
    培真興奮地解釋道:“沒錯,就是那件事,而且還有那次一起的人。誌希大哥去年也來了美國,這次就是他起的頭。他說光是靠咱們政府在會裏麵爭取,那還是不夠的。我們要延續前年的五四運動,用學生的精神在會議外麵爭取。”
    “會議馬上就要開了,一直到感恩節,都是確定議程的預備會議。要確保我們中國的要求都能夠進入日程,這一段就是最要緊的時候,所以我就不能來赴感恩節晚宴了。”
    “你去這麽久,那學業怎麽辦呢?”我有些不安地問道。
    “我請了兩個星期的假,也就差不多到感恩節了。要是再不夠用,”培真停了下來,雙手一攤,從容地答道,“要是再不夠用,我也就認了。課落下了,還能再補,可是國家的事、民族的事,落下了,就再也補不上了。”
    他轉向白牧師,懇切地問道:“牧師,您知道我和友然哥從小要好。我真的很希望他能和我一起去。我們中國這一代年輕人,都該盡自己的力量去參加我們國家和民族的革命。此時此刻能夠在美國,能夠參與我們這樣的運動的中國學生與全中國四萬萬人相比,何其之少,所以說這是殊榮。或許有一天,我們會和我們的子孫後代說起,自己曾親身經曆過那些讓我們的國家獲得新生的偉大的事件。”
    此時,培真已是慷慨激昂,那股熱情的激蕩不亞於任何一次哈佛的畢業演說。他或許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衝動,就讓自己的聲音緩和下來,有些抱歉地解釋道:“牧師,我是不是一下子說得太激動了?我就是希望友然哥能和我一道分享這樣的殊榮。您能同意嗎?”
    白牧師並沒有馬上作答,而是思考了片刻後才字斟句酌地開了口:“首先,我要說,我不會給予喬治我的同意。這是因為我已沒有這樣的權利。喬治已經滿了二十一歲,他如果是美國公民,便能夠投票選舉總統。他已經完全成人,也有自己自由的意誌,所以一切的事隻需要他自己決定。”
    培真感激地點點頭,說道:“謝謝您牧師。”
    可聽了這聲道謝,白牧師並沒有客氣地微笑,而是更加嚴肅地接著說道:“不要謝我太早。孩子,我還有兩點沒有說完。我要說的是—其次,我也不會用我曾經的監護人的身份,或是喬治對我的尊重去影響他的思考,除非他要求我這樣做。”
    白牧師頓了頓,灰藍色的眸子在我和培真的臉上慢慢掃過,繼而與培真的雙目對視:“最後,我希望你也答應我,不要用你和培真的友情去影響他的思考,除非他要求你這樣做。”
    最後的這個請求恐怕大大出乎培真所料。他幾次試圖張嘴,卻是找不到任何辯駁白牧師的理由,竟是有些尷尬地僵在那裏,臉也有些漲得微紅。
    他沉默了足足有小半分鍾,才有些無奈地反問道:“可是牧師,這是我們中國人的事情,我難道不能以一個同胞的身份來勸說友然哥?”
    “我還是希望我們都能遵守這樣的君子協定,”白牧師堅定地說道。可能是為了緩和一下有些凝重的氣氛,他接著說道:“既然是九國會議,而且我們美國也參加了,這就不僅僅是中國人之間的問題了,對不對?我們都需要按照遊戲的規則辦事,這才與你所倡導的相符,對不對?”
    培真見著再說下去也是無益,便索然答道:“好,我答應。讓友然哥自己定吧。”
    話說到這裏,雖是沒什麽衝突,可卻也再難延續下去。培真起身告辭,隻匆匆地說了聲再見,便快步走了出去,似是不想再對我說什麽。微微一猶豫,我還是追了出去。
    他見我趕了來,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卻仍是無聲地走在門前的甬道上。我們那樣走著,卻是越走越慢,似乎腳步都由心情而變得沉重,卻也或許是因為不願麵對道別。
    走到甬道盡頭,我們二人在大榆樹下站定了。最後還是培真先開了口:“友然哥,別送了。你看咱們這樣,一句話也不說,悶死了。我答應了白牧師,就不勸你了,回去吧。”
    他話說完,便準備轉身遠去。或許未必出自真心,而隻是不願接受這樣的再見,我忙著喊道:“培真,我要是去華盛頓,怎麽找你?”
    他回過頭,臉上卻依然平靜,並未因為我這句問話而顯露出喜悅。
    “咱們政府的代表團會住在威勒德旅館。去那兒打聽就行了。”
    他見我仍是站著不動,便接著說道:“友然哥,別愣著啦。回去吧。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有些決心你即使現在不下,最後也是躲不過去的。”
    送走培真,轉回至客廳,卻發現白牧師也悄然離去,就隻剩下伊莎白,端坐在窗前。無論是偶然或是有意,這確實是我那時最渴望也最需要的情景。
    我在伊莎白身邊靜靜地坐下,卻沒有馬上開口。
    “你想談談這事嗎?”還是伊莎白先打破了沉默,“當然,如果你希望,我也可以保持沉默。”
    眼見手中識別方向的金線堪堪被抽去,我忙著說道:“不……不,我也想和你談談。”
    “是真的嗎?”伊莎白側過臉,失明的眸子裏噙著暖人心脾的柔光。
    我心裏滿懷著感激,衝動之下,握住她的手,說道:“當然是真的。我心裏麵有些亂,好多事攪在一起。能告訴我,你要是我,會怎麽做嗎?”
    此時,西沉的落日將將要隱入河岸邊的樹叢之後。最後幾束日光照亮了伊莎白的麵龐。那光線無法從已然關閉的心靈窗口射入,卻在上麵神奇地反射出異樣的智慧之光。
    “我從小失明,所以我能做的事要比你少得多,”她緩緩地開口說道。
    “不過,我覺著即便是我能看見,我依然會是這麽想,因為失明與否不那麽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基督徒,我永遠能看到耶穌的身影,永遠會按照主的召喚而行事。”
    “福音上所講的耶穌的聖跡,在很多人看來或許也很革命,可他要令我們去的,不是任何地上王朝的爭鬥或是興衰,而是天國的王朝。”
    “我明白,”我輕聲答道,“隻不過,培真跟我說過幾次,我們的國家太苦難了。如果要等著天國王朝的到來,大家不知道還要受多長的苦。”
    “可是喬治,你或者我,都不是救世主。我會按照主的旨意去做事。可是,無論我做了什麽樣的事,我不會錯把自己當成救世主,我不會覺著那是我自己的榮光。這樣就是把人的自傲放在了上帝的榮耀之前。”
    “人的自傲?”我低聲地重複著,“你是覺著培真已經陷進了人的自傲?”
    “我不該指責別人,喬治。我隻不過覺著,無論我們做的事對旁人有多麽大的好處,我們不該把它當成一種自己的榮耀,而該是更加地謙卑。”
    “那如果我心裏也懷著謙卑?”我喃喃問著。
    聽我這麽自問,伊莎白臉上現出了照人的喜悅:“如果是那樣,如果你的心跟隨著主的旨意,那我都會支持你。”
    伊莎白低下頭,溫柔的話語中既有興奮,又夾帶著幾分羞澀:“還有呢,我也向你保證,隻要你心懷著謙卑,跟隨著主的旨意,無論你去哪裏,去做什麽,如果你希望的話,我會和你在一起,做同樣的事。”
    說完這些,她猛地抬起頭,凝視著我的方向。因為興奮,她雙頰上似乎仍掛著已然逝去的夕陽的霞彩,完美的雙眸噙著柔光,讓人看著,心便也化了。我拉起她的雙手,輕輕地在唇邊吻上,“我也保證。”
    從波士頓到華盛頓是四百多英裏的路程,周日晚上從波士頓南站上車,一覺醒來,便已行駛在馬裏蘭州境內,離著終點不遠了。第一次在美國自己出門,心中不免仍是有些緊張。好在這段路程雖是算起來也有千裏之遙,可沿著大西洋的海岸,無論是地貌或是人文都還算近似。再者,畢竟出洋有兩年多了,自然比著當初多了幾分自信。
    自華盛頓的聯邦車站出來,一路看著廣場寬闊、街道筆直,全城似是披掛著大理石的純白。與波士頓狹窄、蜿蜒的小巷比起來,到底有一番帝都的恢弘景象。
    順著賓夕法尼亞大道,過了白宮,便是威勒德旅館。此處雖說是旅館,可看那十幾層的高度,多立克和愛奧尼亞式的廊柱,迎風飄展的各色旗幟,卻好如宮殿、官署一般,叫人不得不在門前止步,仰望其偉岸。
    旅館的廳堂中滿是黃色大理石鋪就,步入其中又是一陣讓人有些氣喘急促的堂皇。打聽下來,才知道這一天的海軍裁軍會議在大陸紀念堂召開,代表們剛剛離去,此時過去,時間卻也合適。
    從旅館出來,順著白宮和橢圓草坪之間的馬路穿過去,便是大陸紀念堂了。離著老遠看過去,這紀念堂建得卻也如古代希臘和羅馬的神廟一般。門前六根多立克柱撐起了中間有橢圓天窗的三角楣飾。廊柱下,黑色的汽車一輛輛緩緩停下,頭戴峨冠,身著禮服的各國代表魚貫而入。再遠處,隱約能看著一排警察戎裝肅立,似是攔著湧動的人群。
    往前走上幾步,看得更真切了,也能聽見陣陣中英文夾雜的呼喊聲。這恐怕便是培真說的會外麵的爭取了。看那警察的防線外麵,一百多個年輕的中國人,或舉著中英文的紙牌,或拿著宣傳的紙頁,每見著下車的代表,便湧了上去。此時喊聲更是高亢,幾個人眼看著就要衝過防線,卻又被後排補上來的警察攔在了線外。
    “尊重中國主權!”一個聲音在警戒線前奮力響起,緊接著這聲音波浪般地傳遍人群。
    傳到另一端,一聲“還我山東!”,又劃破長空,聽著竟像是培真的聲音。
    我沒敢靠上近前,想著從大陸紀念堂邊的草地走過去看個真切。誰知剛走了幾步,卻有個身高六尺三四寸的警察向我揮著警棍高聲斷喝:“中國佬到馬路那邊去。”
    “可是我和他們不是一起的,”我忙著解釋道。
    他或許因為聽著我的英文流利,怔了一下,可警棍仍是筆直地指向我的臉,話音微微緩和地說道:“沒什麽‘可是’。馬路那邊你們可以示威,這邊不行。快過去吧。”
    無奈之下,我順著橫貫馬路的警戒線走向另一邊,卻正好又碰上一波人群的湧動,一下子便被人群所包圍。開始,倒沒有人注意到我。畢竟大家都是中國人,我置身人群之中也算正常。可雖然沒被注意,心裏卻是有些不安,在人群中覺著不太自在,便想著順著剛才的聲音去尋找培真。
    這人群橫著排過去,怕是得有二三十人並排那麽寬。培真的聲音傳自另一端,在湧動中擠過去頗是不易。到了人流的中央,往前走就更難了。這時,我麵前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的女學生終於看出了我有些迷茫。她站定了,緊促地問道:“你是剛來的?”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被身後的人一擠,頭動了動,她便當作是點頭承認了。
    “還沒拿著傳單呢吧,”她語氣仍是急促,也顧不上我多少有些木納的表情,把一疊報紙大小的傳單塞在我手裏。她也顧不上和我再多說什麽,轉過身便隨著人群向前,留了我在原地,仍是迷茫地站著。
    又是一聲“爭國權”的呼喊。我順著聲音看過去,不遠處卻正是培真。他右手握著一塊巨大的紙板,看不清上麵所書。隻見著他意氣風發,仿佛手中擎著的是指引千軍的大纛,而左手則揮舞著緊握的拳頭,召喚身邊的人一起高呼。
    陡然間見著了培真,我卻鼓不起勇氣前去相見。有一層,是心裏想著他當下正擔此大任,怕是不好分心。這後麵的一層,卻是自己迷茫的所在。“這到底是愛國,還是已迷失方向的做救世主的自詡?”
    想得越多,心中也就越是不安,腳下便不自覺地向後退去。因為是逆著人流的湧動,我一下子沒有掌握好平衡,便向著左邊歪斜著倒下。身邊的幾個人看我將將摔倒,忙驚呼著把我扶住。
    手裏拽著不知是誰的衣袖,終於站定了腳。我心裏原本就覺著不安,而在人前如此笨拙自然更讓人心惱,便也顧不上身旁人們關切的目光,忙轉了身。可就在那身子的一轉之間,眼睛瞥見了遠處的培真。他可能也是聽見了後麵的慌亂,回過頭查看。此時我們四目相對,不知為何,我轉過臉,裝作沒有看見他,竟覺著自己腳下步子變快,一下子便出了人群。
    雖說不敢直視他,可眼睛的餘光還是看著他臉上的神情由興奮和喜悅轉而探尋甚至是失望,全在一瞬之間。可培真卻也沒有停滯,那一瞬之後,他奮力地舉起左拳,又喊起了口號,臉上也重現了方才的意氣豪情,便似沒看見我一般。
    雖然心裏一陣難受,可腳下的步子卻沒有放慢,幾步之後便進了巨大的橢圓草坪。身後的人聲依然湧動,可我的心卻是靜了下來。如此向前走著,身上竟是覺著有一種難得的輕鬆。或許在那一瞬之間,我們都明白了各自的選擇,而既然選了,對我,雖是不免傷感,卻也就沒了那麽多的不安與牽掛;而對培真,想來他怕是早就料到我會如此吧。
    事已至此,再多盤桓也是無益,我便坐了當晚的夜車北歸。白牧師見我歸來,並未多問,到了感恩節的前夜,見著了伊莎白,也隻是推說自己想了想,心中還是沒有那種革命的念頭,便提前回了來。
    轉到第二年,五國海軍裁軍條約和中日之間的《解決山東懸案的條約》都簽了下來。那日白牧師拿了報紙,仔細地讀了條約的文字,不禁向我歎道,這或許也有培真他們的一份功勞。
    我問他是否擔憂中國的年輕一輩越來越走向革命,而非基督和祂的福音。他沉吟半晌,而最終感慨,自己也說不好。他堅信隻有福音才是拯救中國的唯一途徑,可也在思考,如果基督教不能夠解開中國年輕一輩的革命情結,它或許會失去一代人。
    自從華盛頓會議之後,白牧師便對中國的政局格外的留心。無論是北方的政府或是南方的革命黨人,隻要是報紙上有消息的,他必定會細細讀來,有時也會在晚飯時和我討論各自的看法。六月間,我們看到消息,廣州出了兵變,粵軍的首領炮轟了總統府,國內的形勢變得更是飄忽難測。
    我暗自思量,培真得了這消息怕是會心急如焚,他那一腔報國的熱忱越是強烈,此時他的心也煎熬得越是難耐。幾次動了念頭去看他,可想想看,以他現今的心情,見著我心裏也不會好受,最後還是挨了過去。
    此時我已經臨近大學的第四年,畢業在即,也得為今後計了。我問白牧師畢業後該做怎樣打算,可他卻把這問題退回了給我,說是我已經成人,這主意還需要我自己來拿。我便說,自己的地質和化工兩門,現在都還隻是學了個皮毛,必定要再接再厲才能真學出來。白牧師推薦了幾所工程科學見長的學校,可我說想入秋了就去申請也在劍橋的麻省理工,那裏的工科這些年進展很快。
    聽了我一番解釋,白牧師隻笑了笑,說既然我已成人,他的意見也隻是參考而已,大主意還是要我自己拿。自然,這裏麵還有一層我二人都沒有說出的默契。麻省理工六年前在查爾斯河這邊開了新的校園,與哈佛也就幾英裏的路程,這樣即使去那裏,還是時常能和伊莎白相守。
    “明年你畢業了,夏天是不是回去看看?”白牧師試探地問道。“帶你來美國三年多了,再不回去看看,我的老朋友,你的父親怕是該怪我了。”
    白牧師這麽說,固然是玩笑話,可未免內裏沒有道理。我忙著解釋道:“我想還是我給父親寫封信,稟告一下接著上學深造的計劃,也好讓父親放心。”
    白牧師用手指輕輕地揉搓著自己的太陽穴,感歎道:“孩子,你看我今年五十歲了。到了這個歲數,我才覺著開始明白一些你們中國人的智慧。無論是你們中國,還是古代的希臘,家是一種不一般的神聖。在土地裏,家是祖先和神明的居所,而在心裏,希臘人的家和心靈兩詞也是同根的。所以從這一點上講,如果回不到家,那心靈也難以安寧。”
    我聽了白牧師的話,半晌沒有吭氣,隻是想著他所說的,“如果回不到家,心靈也難安寧。”
    想著想著,一個念頭也就隨之而起。我定了定神,鄭重地說道:“牧師,我明白了。家我會回去,隻是有一件事我請你答應我。”
    那時,白牧師是否已明白了我的心思,我沒有十分的把握,可他臉上如父親般慈愛的光芒給了我足夠的勇氣。
    “牧師,如果你允許,我想……我想和伊莎白結婚。我們結了婚,我想我就會有勇氣,無論是回家,還是去到其他的地方。”
    出乎我的意料,白牧師並沒有馬上回答,隻是繼續地揉著太陽穴,而他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有些難以捉摸。
    “您不同意?”我慌忙地問著,“我一定會在和她成婚前接受洗禮,皈依基督。”
    “你真的想好了?”白牧師嚴肅地問道。
    “一定的。我不知道伊莎白有沒有和您說過,我們之間有默契也有彼此的承諾。我們雖然沒有明說,可我心裏早已想好,娶她那就一定要皈依基督教,否則她是不會答應我的。”
    “我不是說這個,孩子。”白牧師的聲調雖然柔和,可我卻能在內裏聽出幾分隱憂。“皈依基督,這自然很好,我會為你驕傲。不過,說到底,那是你和主之間的事情。在於我,這自然是我作為牧師份內的事情。可我現在說的是一個父親的事。”
    我點了點頭,靜靜地聽著白牧師繼續講下去。
    “伊莎白能和你在一起,我心裏自然有高興的一麵,這是毫無疑問的。可你也要知道,她畢竟和其他的女孩子不完全一樣。”
    “您是說她的眼睛,她的失明?我們在一起這幾年,我想我應該已經學會了很多,我相信我能好好地照顧她的。”
    白牧師並未顯出信服,幽幽地言道:“我說得也不隻是這些。這些你自然要想好,因為你需要照顧她不隻是幾年,而可能是幾十年,或者更準確地,按照婚姻的誓詞中所說,直到死亡將你們分別。”
    “我說的是,你不隻要接受對她的照顧,你還要接受很多很多事情,接受她永遠無法和你同享眾多生活中細小的幸福時刻。或許現在你不以為然,但是當年少的熱烈隨著時日變得溫良,或許這些看似平常的小事會變成生活中無盡的不便。”
    “這些我都想過,牧師,還有更多的。我覺著也許您所說的那些不便會給生活帶來更多的幸福。”
    他嘴邊,隨著歲月而漸漸變深的皺紋此時似是在瞬間變得更深。他長長地疏了一口氣,盡量地讓自己的聲音溫和而平緩:“作為父親,我應該說我高興聽你這麽說。你知道嗎,喬治,我也必須承認,從很早以前,我想過或許你和伊莎白最終會在一起。你是唯一一個我如此想過的男孩子。這一切聽起來都很合理,對不對?可我心裏也常常告誡自己,合理和愛情也許從來都不是同義詞。”
    他無奈地輕聲歎道:“喬治,我恐怕自己很難完全理性地考慮這件事,哪怕是作為一名牧師來考慮這件事。我畢竟是伊莎白的父親,也隻能從父親的角度來考慮這件事,無論那會有多不理性。我想,也許我們都該再想想?你說呢?如果你明年回去,那咱們還有一年的時間。”
    說到最後,他終於讓笑容重新浮現於臉龐:“一年不能算太久,對不對?有時候等待也是一種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