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1991年美國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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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1991年美國波士頓
    1991年12月7號,李先生回國這一天終究到了。前晚我們彼此約定,沒有打攪,沒有拖遝,沒有提問,隻講那些最最重要的往事。
    東方破曉之時,李先生輕聲說道:“天快亮了。”
    我雖是聽到了,可卻沒有馬上明白他這簡單的提醒卻是另有一層意思。
    “孩子,”李先生見我沒有答話,便還是輕聲地說道:“你去睡一會兒吧,要不下午怎麽陪我去機場呢?”
    或許直到此時,我才從夢境中醒來,徹夜未眠的疲倦也陡然籠罩了全身。
    “難道這就完了?”我心裏問著自己。李先生的故事講了三個月,要是寫出來,也該不短了。可是無論篇幅長短,這故事卻不該就此停下。有的線剛剛接近高潮,卻如此戛然而止,而有的線似乎還未展開卻也就此無聲。
    “怎麽了孩子?不是已經睡著了吧?”李先生笑著說道。
    到這時,遺憾、不解再夾雜著難過一起襲上心頭,鼻子和眼睛也一陣陣發酸:“可是李先生,您的故事還有很多沒講完啊。我這……我這後麵該怎麽辦?”
    “擔心故事就這麽無疾而終了?”李先生緩緩地問道。
    我忙著解釋道:“聽您講到這兒,心都揪起來了,現在您這麽一下子給停了,就覺著心裏特別難受。”
    他輕輕歎了口氣,致歉道:“確實有點對不住你。說實話吧,我有些講不下去了。原先覺著這都是六七十年前的陳年往事,講了就講了。可真的講起來,才明白,這開始容易,收場可就難了。”
    “我還不困,”我有些固執地說道,“您就再講一小會兒,您回國以後,白莎、西蒙斯教授的父親……”說到這兒,我卻不自覺地停了下來。話說回來,真的這樣一個個故事中的人物說下去,真的給這麽多的線索找到歸宿,恐怕也確實不易。
    李先生倒是沒在意我聲音裏的變化,隻是擺擺手道:“說真的,我也不是不想講下去。這麽幾個月講下來,便像重新度過了一次年輕時的時光,也是很好的了。二三年夏天,痛苦來了,再往下,隻能說是不堪回首。”
    聽著李先生聲音裏難以掩飾的苦楚,我心裏一個勁地責備著自己考量的不周。雖然是不小的遺憾,可到了將近二十歲的年齡,我也已漸漸明白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的道理。
    我站起身,努力著甩開倦容說道:“那我去睡了。您也趕緊休息吧。”
    李先生的目光並沒有隨著我移動,而仍是凝視著已是灰白的遠天:“我再坐坐,再想想。”
    等我再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忙不迭地穿戴完畢,奔下樓去。
    “嗨,早起發光了!”樓梯下,我先被西蒙斯教授看到了,而他那句“早起發光”怕也是在善意調侃我。
    我臉上一紅,懷著歉意解釋道:“都是我不好,不該纏著李先生沒完沒了地講故事。”
    “這詞倒是用的不錯,沒完沒了。如果我猜得沒錯,舅公這故事也是沒完沒了吧?”
    西蒙斯教授的一語雙關與其說準確,不如說無情。我聽了,心裏有些異樣,竟不同往日,鼓起勇氣,反駁道:“李先生的故事本來也沒有完啊。他又不是寫小說、寫電影,非要有個結果,就是在講他的人生。就算沒完沒了,我聽了也覺著很感動。”
    我這段話,居然一湧而出,雖然心情激動,可語言卻是毫無磕絆,說完了,連自己也有些吃驚。西蒙斯教授沒料到我會如此激動,他眉頭微蹙,深栗色的眸子在我臉上緩緩掃過,半晌才又說出話來:“我猜你也許是對的。”
    他有力地在我肩上一拍,聲音又恢複了快節奏:“好了,別激動,也別傷感。就像你說的,這故事本來就沒完,說不準你自己就是故事的一部分,你聽著聽著就直接進到故事裏去了。”
    “還在講故事呢?”白太太柔和的聲音打斷了我和西蒙斯教授,她小心翼翼地扶著李先生下了樓。
    李先生身上穿的,仍是三個月前,我第一次見著他時的那件藏青色的西服。雖說分別在即,他臉上卻看不出惆悵,也不見倦容,隻是對著我和西蒙斯教授慈藹地笑笑,說道:“待會要辛苦你們兩個壯勞力了。”
    簡單的早午飯過後,白太太指揮著西蒙斯教授搬運行李。我正要趕過去幫忙,卻被李先生叫住了。
    “你上去睡了之後,我又坐了一會兒。上歲數了,就是這樣,少瞌睡了。”他頓了頓,略加思索後,從西服的口袋裏取出一張仔細折起的紙箋,兩個手指拈著,緩緩地送到我麵前。
    “這是我在自貢的地址和電話。電話是樓裏的,不過就在我家旁邊,和自家的也差不多。我這故事你要是還想聽,就找個時間來我家看看。要是接著往下講,你不在那兒,就品不出味道來。”
    我接過那紙箋,隻覺著李先生和我的手都有些顫抖。這出自九十高齡老人的邀請,雖是薄薄的一片紙,可怎不讓人覺著生命的重托。
    我剛要說話,李先生卻止住了我。他壓低了聲音,說道:“現在不用答應我。你來耍,我當然歡迎。要是來不了,也別覺著有什麽負擔。好不好?”
    此時,即便李先生沒有止住我答話,我卻也說不出話來,隻覺著眼睛澀澀的,鼻頭一陣刺痛的酸。雖然我沒掉淚,可李先生卻也看出了我心裏的難過。
    他微微一笑,輕鬆地說道:“即便來不了,要是有什麽好事,交了女朋友,談了戀愛,也可以告訴我一聲。”
    白太太雖然再三堅持,李先生還是在門口勸住了她。此時她臉上已經滿是淚水,一下子擁抱住李先生竟是止不住地抽泣。
    李先生溫柔地拍著她的後背,緩聲地在她耳邊說道:“沒事的伊莎貝爾,沒事的。你肯定不記著了,當年,我從這兒走的時候,你也是這樣哭了。”
    “你一定保重自己好嗎,舅舅?”白太太仰起頭,殷切地看著李先生。
    “別擔心,伊莎貝爾。我啊,別的不行,保重自己還是不錯。你看,上次走了,我這不是好好地保重了七十年?再說,我和這個小朋友還有約定呢。”
    “哎,也不知道……”白太太剛說出幾個字,便又被淚水打斷了言語。
    李先生當然也明白她的心思。如此的歲數,再分別萬裏,毋寧說這就是永別。他放開臂膀,退了一步,又把手放在白太太的肩頭,鄭重地說道:“你也保重。你要是願意,就像你媽媽那樣,常為我祈禱吧。”
    話說完了,李先生鬆開手,堅定地轉過身,再沒有回頭。我跟著他,走向車道盡頭西蒙斯教授的車。雖是不敢回頭,我卻能聽到背後白太太的低泣。
    那天下午的洛根機場,人不是很多。在登機門邊坐下時,正巧電視的頻幕裏放著布什總統的實況講話:“聽到珍珠港被襲那一刻我至今猶記。那時我十七歲,正走在學校的草地上。在那個年歲,我尚未思考世界大事,關心的更多的是日常瑣事,比如參加籃球隊和上大學。那天,從校園中走過時,我的純真結束了。”
    “都忘了,今天是日軍偷襲珍珠港的日子。”李先生喃喃地說著。
    “是五十周年的紀念,”西蒙斯教授補充道。“我猜我爸那時候也是這種感覺。從此之後就再沒有純真了。”
    “還不止這些,”李先生眼睛雖是看著屏幕,卻更像瞭望遠方,“那場戰爭讓大家都變了。”
    “舅公,你這就走了,我本不該這麽說,”西蒙斯教授背倚著候機樓的玻璃幕牆,低頭說道:“可是啊,你真的和媽媽是一家人,都是一個樣。”
    “我爸的事你們誰也不願意說,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媽媽呢,是一問就和我著急。你呢,是轉來轉去,轉不出所以然。我就不明白,這事幹嘛這麽瞞著我。”
    李先生輕輕地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候機椅,示意西蒙斯教授過來坐下。
    “內森,你說的也沒有錯。我和你媽媽怕是都有一塊心病。我們都是怕。這些事,越是上歲數的人,越是怕得厲害。”
    “可你給他不是一連講了三個月,連我和伊莎貝爾阿姨都不給聽,你就不怕了?”
    “他不一樣,”李先生輕聲說道。
    “怎麽就不一樣?就因為他是中國人?我不也是半個中國人,我學中國的曆史,研究中國的文化,難道不夠補上另一半?”
    “我說不好,內森,說不好。咱們不管怎麽說,總是血脈相連。可就因為是血脈相連,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你說,你也不知道怎麽聽。”
    西蒙斯教授正欲爭辯,機場的登機廣播恰好響起。李先生緩緩地起身,向著我二人鄭重地道別:“咱們中國人講究緣分。血緣是緣,機緣也是緣。要是有緣分,說不準就還能給你們講。”
    李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廊橋裏之後,西蒙斯教授臉上還是掃不掉適才的不悅。他看著我,冷冷地問道:“送你回宿舍?”
    我搖搖頭,婉謝道:“我去唐人街買點東西。”
    “那就再見吧。”他聲音裏仍是透著淡淡的冷意。
    我剛待轉身,卻看著他臉上浮出了一絲自嘲的笑:“說不準還真要再見。我看沒你,我是沒法知道我爸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