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1993年美國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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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1993年美國波士頓
    第二天上課見著林姊姊,雖然想強作無事,可畢竟自己不善偽裝,到底還是露出了些馬腳,而林姊姊那邊臉上也多少有些不太自然。我們兩人各懷著心事,那一天最後落得連平常那幾句例行公事的話也沒有說到。原本約她的各種計劃自然落空,而且如果這麽下去,怕是再難啟齒了。
    不過我們這些學過塞翁故事的人,總能從困境中看出些希望,哪怕隻是對希望的希望。我本來就覺著無論是晚飯還是電影,都太過普通,總是配不上堪稱天意的這份機緣。既然這樣了,那就更需要打起精神,想個不同尋常的方法出來。
    周五在看校報crimson
    時,忽然注意到一則消息。從92年開始,美國組織了一係列紀念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五百周年的活動。而作為活動的一部分,一批來自台北故宮的中華古物也在美國巡展。這裏麵的唐人法書、宋元山水都是絕世珍品,自從抗戰古物南遷後,就再鮮為人見。這一次雖然是來美國巡展,可也隻是在華盛頓和紐約兩站停留而已。
    另一部分文物是與哥倫布同時的明代古籍、筆記和尺牘,雖然曆史沒有那麽悠遠,名氣也沒有那麽顯赫,可更透著中國文化溫潤如玉的幽情。這一批古籍不會公開展出,而是在美國的漢學中心供內部研究。
    可巧的是,這最後一站就是在哈佛大學。我一看時間,一個多星期後的周六下午,在哈佛的福格美術館將會有一場小型的內部開幕式,邀請哈佛的教授和博物館的捐贈者參加。
    要是在平日,我看了這消息,最多不過聊發些思古幽情,感歎下文物聚散的悲歡而已。可現在,心境不同,卻越看越覺著這也許就是我需要的靈感。林姊姊既然在筆記本上隨意寫下了李白的菩薩蠻,那一定也是對中華文化有很重的感情。這次隻是內部展覽,如果我能找到法子請她去看這場展覽,倒是一個真正與眾不同的約會。
    原本這樣奢華的活動和我這個初來乍到、沒什麽根基的留學生應該是毫不相幹。可那文章中大段引用了與西蒙斯教授的采訪。他是燕京研究院的主任,也是這次展覽的組織者之一,如此也成就了我這個主意。要依著我平常的性子,恐怕機場一別之後就不會再和西蒙斯教授有聯係。現在為了自己能找著一個完美約會的理由,看來是必須要再去找他,這說不準也是一種天意。
    有了愛情力量的推動,我也變得出奇的明快,剛吃過午飯就奔著久違了的燕京圖書館而去。那裏有一段幾乎不去了,一方麵自然是因為上了二年級,課程多了,心裏又有了牽掛,看閑書的時間少了。可另一方麵,不能不說我心裏也有意或者無意地在回避著西蒙斯教授。
    這麽說來,其實我真該感謝林姊姊,給了我一個去接近西蒙斯教授的難以回避的原因。進了燕京樓的前廳,我也顧不上去一層的圖書館轉轉,就徑直地向二樓衝去。
    左手邊的門廳裏,坐著位亞麻色頭發的中年秘書。她看我冒冒失失地進來,眼神隻盯著西蒙斯教授的辦公室,臉上立時露出了天然的警覺。
    “我能幫你嗎?”話語雖然客氣,可語氣卻是透著公事公辦的冰冷。
    “我想見西蒙斯教授。”我答道。
    “你有約過時間嗎?”她依然用著同樣的口氣問道。
    答案自然是沒有,我想她也知道答案如此。
    “那對不起,請你下周四再來吧。教授的辦公室開放時間在星期四。”
    她見我沒有走的意思,高聲宣布道:“教授今天很忙,請下周四再回來。”
    我深吸了口氣,下了要撒一次謊的決心。
    “你誤會了,”我努力地做出平靜和理所當然的神態,“我是西蒙斯教授家裏的朋友。我有急事要找他,是關於他舅公的。”
    女秘書挑起眉毛,上下打量著我,似乎是在審視我這話的真實。她這樣打量了我有一秒鍾,無奈地輕歎口氣,不太情願地起身去敲西蒙斯教授的門。
    “有個學生說是你家裏的朋友。”她隻將門開了一條縫,而又用自己的身子把那條縫擋得嚴嚴的。
    我聽不清西蒙斯教授說了什麽,但那條門縫還沒有敞開。秘書回頭又看了我一眼,然後轉回臉,又補充上一句:“他說是你親戚的事,好像是你的舅公。”
    如果再要多等上幾秒鍾,我想我或許會因為愛情的狂躁而徑直闖了進去。可門縫打開了,秘書走回來,臉上的表情隻微微地熱了幾度。
    “進去吧,”她輕聲說道,“不過他半小時後還有約會,所以請快一點。”
    進了他的辦公室,還沒等我開口說話,就見著西蒙斯教授快步過來。他輕快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著說道:“你這是自投羅網嗎?你說你有舅公的消息?”
    我低下頭,不安地說道:“過年的時候我給他寄過一次賀卡,他也回了信,還講了講自貢的近況。這兩個月倒也沒他的消息了。”
    西蒙斯教授雙手抱頭,把兩腳翹到桌麵上,咋咋地歎道:“哎,我這個舅公是要這麽堅持到底了。對我們一言不發,對你是又講故事又寫信。”
    “那你說說吧,既然沒有舅公的消息,來找我有什麽事?”他邊說著邊拿起桌上的一部線裝書翻了起來。
    見我仍是難以啟齒,他挑起眉毛說道:“我可是沒有一整天啊—門外我的領導一會兒就會來轟人了。”
    話雖是這麽說了,可他眼裏卻滿是好奇,樂著看我坐立不安的窘狀。
    “我有件事想請您幫忙,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合適。”我終於鼓起勇氣,把話說明了。
    “找我幫忙,”西蒙斯教授微微一笑,“中國人不是說禮善往來嗎?美國人說得更形象:你給我撓撓背,我也給你撓撓背。你可要想好將來怎麽還給我啊。”
    見我鄭重地點頭,他倒也不再玩笑,隻是示意我道出原委。
    “我看校報上說您負責這次台灣來的古籍展覽?”
    “是啊。怎麽,你對這個也感興趣?”西蒙斯教授好奇地看著我問道。
    “我不知道能不能……”說到這裏,我已如坐針氈,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動著,一時說不下去了。
    “給你弄一張票,是不是?”他誇張地睜大眼睛,而把聲音壓得極低。
    我忙著點點頭,也是低著聲音答道:“其實我需要兩張。”
    西蒙斯教授雙唇一抿,吹出了“噓”的一聲,然後搖搖頭說道:“兩張,你這口氣可真不小。你知道至少是每年出了兩千美金以上的捐贈者才被邀請的。”
    我雖然知道這次活動範圍很小,可此時才意識到門檻卻是如此之高。我料想這樣西蒙斯教授也很難辦,就抱歉地說道:“是我不好,不該讓您為難。”
    “是個女孩子吧?”他嘴角含著笑問道。
    “她是台灣來的。我想約她出來,可是我怕太普通了,打動不了她,所以就想請她去看這次展覽。”
    “嘿,”西蒙斯教授打斷了我,“我又不是查戶口—你們是這麽說的,對不對?不用跟我說這麽多。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有多想要這兩張票。”
    “我剛才不是說過嗎,你給我撓撓背,我也給你撓撓背。“他嘴角微微上挑,臉上掛著幾絲得意的笑容,栗色的眸子裏卻是閃著異樣的精光:“既然是第一次約會這麽重要的事,這個交易怎麽樣:兩張票給你,你把舅公告訴你的秘密給我。”
    想來我那時臉上必然滿是驚悚,惹得西蒙斯教授朗聲笑道:“你怎麽了?見著鬼了?小夥子,別忘了他是我的舅公!我們怎麽說也是一家人,想知道家的曆史也不是件壞事,對不對?你就從來不好奇為什麽舅舅隻給你講,不給我們講?”
    “李先生這麽大歲數了,我就覺著應該順著他的意思。”
    “你可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西蒙斯教授嘴角掛些許不屑。“以後再跟你說吧,歲數大的人也未必不幹壞事。”
    這話說完,他雙腳輕輕用力,坐下的椅子向後滑動,借著那動力,雙手正好拉開了抽屜。
    “你要的兩張票,我這裏有,”他手中捏著兩張天青色灑金的卡紙,“你看怎麽選?”
    那刻我明白自己真的要選一下,並非是在成年人的規則之下去選課,選專業,選工作。那些選擇總有人幫助,而這個選擇隻能我自己來做。
    “李先生的秘密,我真的不能說,“我鼓起全身的勇氣,抬起頭,用同樣強烈的目光對視著西蒙斯教授,”如果有任何其他的事能幫助您,我都願意做。”
    話說完,覺著力氣也用去大半,頭也撐不住地又低了下去。
    “嚴格地講,你什麽都沒選,”西蒙斯教授得意地宣布道。他停下片刻,看著我無助的神情。“不過呢,你畢竟是學校的學生,我是教授,這叫做不平等的權力位置,再逼你我就有麻煩了。”
    “今年夏天我可能要去中國講學、做研究,我想著……”
    他還沒說完,我就激動地插話道:“您想回家,去自貢看看李先生?”
    “你怎麽比我還激動?家可不是那麽好回的。”他側過頭,又看了看身後矮櫃上他父親的那張照片。
    “說實話,我也沒完全想好。不過你既然答應了我,就也想一想,要不要給我當個助手。你想好了,告訴我。”
    西蒙斯教授見我長籲一口氣,臉上又出現了年輕人一般調皮的笑容:“這就不算我逼你了,可以‘交割’了。請柬拿好,更多的我可沒有啦。”
    我把請柬拿在手中,低下頭細細地端詳著那典雅的色調,花枝般的印刷字跡,甚至能聞到一絲淡淡的如樹林般的氣味。或許是因為之前太多的期待,此時拿到了,隻能說出謝謝二字,而想不出更多的感謝之詞了。
    “是不是真要謝我,你以後也許會變主意。”西蒙斯教授看了看表,怕是下麵的約會真的快到了。
    我忙著又是道謝,然後起了身,準備離開。
    “哦,我還是得提醒你一下,”西蒙斯教授忽然又想起了一事,把我叫住了。
    “這可是需要穿正裝的。”
    我感謝地笑笑:“謝謝您提醒。我出國的時候做了一套西服,隻是樣子有些老氣,可能隻能湊合穿了。”
    “還好我提醒了你,”西蒙斯教授站起身,從桌邊轉過來。他伸出手指,指向請柬靠下的一行字,耐心地解釋道:“你看,這說的是‘黑領結’。這不是一般的西裝,你要穿黑色晚禮服,打領結。這你肯定沒有,問問同學們在哪兒能租到吧。”
    自從拿到那兩張請柬,我就小心地把它們收起,心裏雖然興奮異常,可卻無人可說。這倒也是一種煎熬,一直煎熬到了又見林姊姊。
    此時見到,雖然沒有上一次那種尷尬,可還是覺著有一層薄薄的隔閡。教授在黑板上畫著不同閉回路的曲線,計算著極點和留數,而我心裏也如同有隻螢火蟲一般的小亮點,左右翻轉,畫著纏繞的弧線。好不容易挨到下課,我看著林姊姊收拾書包,幾次話到嘴邊卻又收了回去。
    她站起身,回過頭,衝著我嫣然一笑,然後雙唇微啟,就要道別。我終於在“再見”出口之前,搶到了一個機會。
    “你周末忙嗎?”話出了口,我便懊悔怎麽準備了這麽久,卻隻能想出如此毫無新意的一句話。
    她雙唇微微一抿,答道:“有些忙”。
    哎,真不知道我那時想著什麽。這樣的話問出來也就等於把自己往牆角裏推。可事已至此,也就顧不上退而隻能知難而進了。
    “我不知道你對藝術展感不感興趣,就是那個在福格美術館裏的中國古籍展覽。”
    我這話雖然說得不盡流利,可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林姊姊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重又坐了下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你如果感興趣,我想請你一起去好嗎。我有兩張請柬。”話說完了,我有如脫力一般,無論是胳臂還是腿都已經無力動彈,隻剩下雙眼靠著意誌,堅持地看著她。
    “這太特別了,”她愣了一刻才又說出話來。“你怎麽知道我想去這個展覽?可這個展覽不是公開的,你怎麽會有票呢?”
    她這一串問題,問得急切,而我給她解釋,則答得迂回。在一來一回中,竟是說了比此前說的所有加在一起還更多的話。
    林姊姊聽我解釋完,幽幽地說道:“小時候,我爸常帶我去外雙溪的故宮博物院。他說我的太爺爺和太奶奶以前在北平就是研究這些古物的。來美國這幾年,就看不到了。原本沒覺著怎麽樣,你今天一提,還真的好想的。該怎麽謝謝你?”
    看著她那樣子,雙眼微微地彎起,眸子裏閃爍著濃濃的思鄉之情,唇上的美人痣隨著話語優雅地顫動,我不知怎的,心裏突然覺著一陣熱熱的感覺。那感覺以前從未有過,像是能把自己的心化在裏麵,然後讓四肢百骸都通了一般。
    要不是後麵一節課的同學慢慢地進來,也許我們兩個人還會那麽說下去,而我也還會那麽看著她,那麽讓熱流淌遍全身。可是到頭,終歸要說再見。
    我們再見本應該是在周四,可等周四到了,我卻是猶豫了。如果兩次相見中間隻隔了一個為夢境所充盈的夜晚,那樣熱勁就不會被衝散,就會等著到下一次的重逢時再度升溫。可如果不是那樣,如果這中間為著平常的瑣事總是反複地見麵,那股熱勁也就跟著一點點散了。
    因為要保存著那股熱勁,我第一次逃課了。給教授發了郵件,謊稱突然地不舒服。雖然心裏難免有些不安,可也隻能用躺在床上做習題來稍加排解。
    到了晚飯前,打開計算機,看見了林姊姊的郵件:“聽教授說你病了,我有點擔心。本來想給你打電話,可我怕你在休息,會打擾你的。如果我能做什麽,一定讓我知道。另外,當然希望你能盡快康複。但是如果周六你還是不舒服,務必不要勉強,好嗎?”
    看完了那封郵件,心裏就更暖了,隻想把計算機的屏幕抱起來轉轉。可既然撒了這個不大不小的謊,那就一定得做得逼真些,即使再著急,也一定不能馬上回信。
    天黑之後,我倚在床頭,眼睛看著窗外。那邊,對麵不遠處的窗裏,溫暖的桔黃燈光柔和地散落出來。窗子後麵,不知林姊姊是不是也在看著我這邊。雖然不知道,可我願意這麽去想,想象她真的是在看著這邊,看得我臉上一陣陣發燙。
    第二天一早起來,就趕緊回了她的信,說隻是小感冒,睡了一覺再休息休息就好了。信剛發出去,她就回了,隻三個字“你起了?”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心有靈犀,我看見那三個字,猛然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奔到了窗前。木窗推上去,一陣和煦的春風伴著鬆枝清新的味道撲麵而來。看出去,對麵的窗子此時也正好推了上去。
    對麵的林姊姊看著我,笑靨如春。相互揮揮手,我見她嘴唇開啟,手指著我,口型好像是在問“好了”兩字。
    我點點頭,把雙手合十,放在臉頰邊,做了個睡覺的樣子,然後也同樣用誇張的口型說到,“想睡覺”。
    她會心地笑了笑,眼睛眯成了兩彎新月。她指了指身邊,我猜意思是說要去上課了,然後向我擺擺手,嘴唇的口型應該是說,“明天見”。
    看著她關好窗子,消失在房間的黑暗之中,我心裏頓時覺著這病看來裝得還挺值得,原先那份自責已蕩然無存。或許這就是老輩人要防著早戀的原因,這迷藥吃下去恐怕真的是讓人是非不分了。
    周六下午四點不到,我提前等在了她宿舍樓下。前一天從店裏租來了從上到下一身的行頭,領結、襯衫、晚禮服乃至皮鞋。不知因為是租來的,還是因為從未看見過自己這樣的打扮,左右覺著不舒服。無論是站著還是坐著,總是全身僵硬,腰酸背疼。
    除了身子上不舒服,還有的就是不想讓人看見。從我住的北樓到她住的cabot樓,中間隻是幾步路,快快地跑過去,至少還算安全。
    可站在樓門口等著就不一樣了。我隻覺著自己像是一個人站在一座空大的舞台上,整個四角地的人都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著我不安的樣子。至於說為什麽不想讓人看到,那又是一件說不清楚的事。如此打扮本來就是為別人看的,可我卻覺著一下子引人注目,那視線就如芒刺在背。
    如此心裏一邊糾結,一邊等待。到了約定的時間,林姊姊卻沒有出現。我開始左右踱步,心裏也止不住胡思亂想著各種她可能遲到的原因。本來就有些緊張,現在更是心神不定。過了五分鍾,還是沒有見著她的身影。此時一邊想著要不要回去給她打電話,可又擔心萬一走開這一小會兒她正好下來,那就隻有更耽誤時間。
    正猶豫不決之中,忽聽著身後柔美的聲音致歉道:“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回過身,眼前的林姊姊卻讓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原本以為她會像美國女孩子那樣穿上黑色的露背長裙,誰知她給了我一個完美的驚奇。她穿的是一身中式的旗袍,寶藍色的麵料上繡著孔雀羽毛般的暗紋,領口點綴著典雅的珠花,胸前的胸針上一對嵌著料石的比翼鳥在春光下閃閃發光。
    “你全好了嗎?”她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關切地問道。
    我原本就沒有從她穿著的驚訝中緩過神兒,此時與她第一次肌膚相遇,雖然隻是一瞬,可在那個年代,卻也是真真實實地一種觸電,就更是懵懂地愣在那裏。
    “怎麽了?”林姊姊不解地問道,“是哪裏不舒服嗎?”
    此時心裏雖然還是思緒如湧,可也明白必須集中全副的精力。我定了定神,努力地微笑著解釋道:“沒有。我隻是沒想到你會穿旗袍。”
    她輕輕地整了整耳邊的秀發,柔聲說道:“出國前,父親說畢竟是中國人,應該做一件旗袍帶著。衣服的式樣是按照我奶奶以前的一張照片改做的。胸針也是她留下的。我想著,今天這場合穿著應該還蠻適合的。”
    我們上了往來於四角地和哈佛園之間的班車,如此盛裝赴約的樣子引來了不少眼光的關注。看著她容光煥發、洋溢著幸福的麵頰,我心裏也不禁美滋滋的,為著能在她身邊陪伴而驕傲。
    福格美術館坐落在哈佛園的西牆外,是座新古典主義的紅磚建築。此時博物館的門口已是車水馬龍,不時有黑色的加長轎車停靠在不寬的馬路一側,身著晚禮服的中老年男女笑語歡聲,魚貫而入。走到門口,我和林姊姊相視一笑:“我們來這樣的活動,是不是太小了?”
    她第二次拍了拍我的手,似是大姐姐般半安慰半開玩笑地說道:“不會啊。我已經二十一了,如果要喝酒,有我呢。”
    雖然來了哈佛將近兩年,可這是我第一次步入福格美術館。剛進門,就聽見悠揚的弦樂四重奏,小提琴和大提琴相互唱和,纏綿而悠遠。
    前廳左側的牆上掛了巨幅的海報,一位攝影師殷勤地邀請來賓攝影留念。我本還有些扭捏,林姊姊倒是大方地挽起我的臂膀,身子與我靠緊。此刻她的秀發飄落我的肩頭,身側能覺出她的體溫傳來。此刻如此美好,真是希望能多留它一陣。
    “你們可真是可愛的一對兒,笑個大的!”攝影師手中的相機快門哢嚓一響,卻是把我從美夢中喚醒。他臉上雖是掛著笑容,可嘴角邊的一瞥該是提醒我們移步了。
    由前廳向裏,見著一個巨大的中庭,上方覆蓋著一層玻璃天棚,淡柔的天光緩緩灑下。庭院的正中放著幾張特製的展櫃,周邊人頭攢動,難得看得真切。
    “這個中庭是按照意大利庭院的式樣建的,”林姊姊輕聲地給我講解道:“你看這四麵的兩層拱廊和最上麵第三層的小窗,據說是按照意大利蒙特普西諾一處宮殿建的。”
    “你常來這裏?”我問道。
    她含笑地點點頭:“來這裏轉轉,心裏很安靜。”接著,她眉梢微挑,嘴角一翹,調皮地說道:“不過雖然來了這麽多次,可離著被邀請參加這樣的活動還有好遠的。”
    我隨著她,一點點地從人群的縫隙裏左轉右鑽,終於來到了中心展櫃前。
    麵對著厚厚的玻璃下麵幾幅已是褐黃色的卷軸,林姊姊臉上神情變得肅穆。
    “有董其昌和文征明的尺牘,還有原版的《南軒文集》。真是太不容易看到了。”她喃喃地說道,那語調就像是見著了多年不見的親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俯下身,屏住呼吸,眼裏噙著愛看過卷軸上的每一個字。我在她身旁站著,正好能見著她耳邊的秀發輕柔地垂落,襯著麵頰更是端莊。她黑色的眸子順著卷軸上的字跡緩緩移過,長長的睫毛微微翕動,雙唇時而開合,唇邊的美人痣更顯優雅。就如她看著古籍而入神,我看著她,竟也呆呆地入神了。
    “你可沒在看書法啊!”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打斷了我的欣賞。
    回過頭,西蒙斯教授會心地微笑著。我忙和他打過招呼,又請林姊姊過來介紹給他。
    “很高興認識你。看來這個忙我沒有幫錯,”西蒙斯教授說這話時,雖然是衝著林姊姊,卻故意地側過眼睛,看著我,眸子裏又閃爍著以前看到過的,像是少年人一般調皮的光彩。
    “喜歡這次展覽嗎?”他接著問道。
    “太喜歡了。心裏覺著好感動。”林姊姊動情地回答道。
    “感動?這個詞用得有點意思,”西蒙斯教授仰起頭,為什麽說感動呢?”
    林姊姊低下頭,又愛憐地掃了一眼麵前的書籍和卷軸,幽幽地答道:“以前在國內,我父親常帶我去外雙溪。他說自己小時候和我的曾祖父母一起長大。那時候南遷的古物在台中的北溝,他就常在那裏玩。”
    “後來外雙溪的新館建成時,兩位老人家都不在了。父親說去那裏看時,就能想起自己的小時候,像回家似的。這批尺牘和書籍,我以前也看到過的,現在又見著了,也像是回家似的。”
    “‘回家’這個比喻好,”西蒙斯教授喃喃地說道,“不過有時候家在哪裏卻是不容易說得清楚。就拿這幾份尺牘來講,寫自長江入海的吳淞,寄往長江中遊的湖北,然後收入北京的內府,接著又隨著其他的文物繞道四川,最後去了台灣。”
    “嗯,”林姊姊隻點點頭,沒再作聲,可我卻覺著她的眼神裏此時像是罩上了一層傷感。
    “我想或許不僅是物件,人也是一樣的,對不對?”他看著林姊姊,問道:“聽你剛才說的,你家是從大陸去台灣的?”
    “家裏以前在北平。”林姊姊柔聲答道。
    西蒙斯教授聽了,眼睛隨之一亮:“這不是很巧嗎?他家現在是北京,可他的祖籍和我一樣在四川。我還正和他商量著這個暑假和他一起去中國,算是我們一起尋根吧。他沒請你也一起回去看看?”
    雖然我早已發現西蒙斯教授的性格往往在美國式的率真和中國文人的憂鬱間擺動,但他最後這句問話卻也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和林姊姊剛剛相識不久,還遠未到能夠結伴同行的地步,哪能如此唐突呢?
    林姊姊搖搖頭,那剛才眼神中的傷感又明顯了一分:“這事還不是那麽容易。”說完,她重歸沉默。西蒙斯教授或許也意識到這一問恐怕勾出了往事,就趁著旁邊一位銀發老夫人和他搭話的空當,轉開了身。
    看著林姊姊略帶愁容的臉旁,我也覺著心疼起來。不知是不是一種默契,我們兩人都不太願意談及自己的家世。在那個年代,說不準往前兩代就能夠發現前輩相互交叉的足跡,而那種交叉有可能是割裂多年的友情,也有可能是仍然炙熱的仇恨。這原本的默契被西蒙斯教授挑開了,讓我們兩個手足無措。
    我心裏隻責怪著自己,沒有那種舉重若輕的本事,能夠在幾句輕鬆的玩笑之間把這凝重的氣氛化解開來。林姊姊一定也是看出了我的尷尬。她強作出微笑,說道:“陪我走走吧,好嗎?”
    這個建議我自然讚成。她對美術館是輕車熟路,我跟著她,從人流中退出,進到此時幾近全空的回廊當中。
    回廊被分隔成一間間方形的展廳,裏麵陳列著從意大利文藝複興之前一直到近現代各個時期的西方藝術精品。一層走過,我們又上到二層。在這裏,回廊的一側拱柱相連,圍繞出一個空中的天井,而另一側,靠著牆,錯落有致地擺放著高低不同的人物雕塑。
    我們這一路少有言語,隻是偶爾地在一副油畫或是一張銅板冊頁前駐足。二層的回廊走完一圈,眼看著樓下已有白衣侍者開始引著來賓入座,弦樂重奏也換成了輕快的曲調。
    林姊姊打破了沉默:“我們回去好不好?”
    “不吃飯了嗎?”我有些機械地問道。
    她搖了搖頭,說道:“這種場合的飯都是很無聊的。聊天也很難,你必須照顧著兩邊的人。你要不介意,我們走回去好嗎?”
    能陪著她在春天的劍橋漫步,我當然是求之不得。也顧不上和西蒙斯教授打招呼,就連忙地出了美術館。此時正是春意盎然的時節,所有的植物都已披上了濃鬱的綠色,而空氣中也飄著甜蜜的花香。
    我們默默地走著,享受著春天的溫馨。雖然都沒有說話,卻也不覺著太過寂寞。走過哈佛法學院,林姊姊終於開了口:“今天是我失禮了。會不會讓你掃興了?”
    “不會啊,”,我忙著搖頭,心裏自然是想說隻要能陪著她就不能算掃興。
    “這些文物我其實不懂,也沒什麽掃興的。以前在學校裏,主要學數學、學英文。古詩詞倒是也背了一些,可這些書法、古籍就太深奧了。”
    林姊姊感謝地笑了笑,傷感的神情終於褪去了不少:“我們在國中裏其實也是一樣。我可能是因為家裏的緣故,是個另類。”
    往前走了幾步,她接著問道:“聽西蒙斯教授剛才的意思,你暑假要回國?”
    我點點頭,又忙著補上一句:“其實我原來沒想回去。可是有一位老爺爺,他對我很好。他是西蒙斯教授的舅公,我也是通過他才認識教授的。他今年有九十三歲了,我想去看看他,要不然……”
    林姊姊柔聲寬慰道:“沒事的。我隻是問問。這樣的情形你自然應該去看的。”
    “你呢?”我小心地問道。
    “應該是留在劍橋吧,”她同樣小心地回答著,“這兩年我都是在學校裏打工。明年就是畢業年了,要申請醫學院,有好多準備要做。”
    我點點頭,心裏正想著再扯出什麽可談的話題,林姊姊卻是問出了一句該是似曾相識的問題:“你畢業之後有什麽打算?”
    “接著念數學吧,”我未加思索地答道。
    “那然後呢?”她追問道,好似並不滿意這個答案。
    “我想是要一直念到博士,至少得四五年。然後可能還要再做兩年博士後,才能開始找教職。”
    “這麽算起來,還有差不多十年的書要念哦。”林姊姊半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看著她,走路的時候低垂著頭,似是心事很重。我不敢多問,隻是靜靜地陪她走著。
    “那你這十年的書念完,會回去大陸嗎?”
    這問話讓我一下子愣住,腳步也放慢了。之前西蒙斯教授也問過我這問題,可也許就因為還有差不多十年的功夫,總想著不用這麽早就去考慮抉擇。
    林姊姊回過頭,看著我臉上的迷茫,眼睛微微彎起,笑著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好奇啦。”
    看著她真誠的目光,我忽然覺著心裏又是湧起一股溫暖。雖說相識不久,再往前走也不知道能有多少緣分,可在那個春天的黃昏,她就是一個能聽我傾訴的人。想到這裏,也就顧不上平常的羞澀或是矜持,把心裏的話一下子說了出來。
    “其實好多人都問過。臨出國的時候,家裏人、老師和同學都問過。到了這兒,大家還問。剛才你見到的西蒙斯教授就問過。說實話,沒出國的時候,我自己挺猶豫的,也有點怕。周圍的人雖然勸我來,可都希望我將來能回去。”
    “可是來了之後,一晃快兩年了。我心裏—其實這話我以前誰也沒告訴過—我心裏覺著自己可能變了。生活習慣了,交了朋友,再過幾年,可能就不想回去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低著頭,好不容易才把心裏這還不太明確的想法吐露了出來。說完了,抬起頭,看著身邊的林姊姊,而此時她臉龐微微側向一邊,也正看著我。
    “我來之前,我媽自然是希望我學幾年就回去。”林姊姊幽幽地說道。“可我爸有一次把我一個人叫出來。他說自己小時候也想過要到美國去念書,就是來哈佛。隻是,他可惜沒了這個機會。現在我既然來了,就別再回台灣了。”
    “他不讓你回去?”我驚訝地問道。
    林姊姊有些沉重地點點頭,接著說道:“是。他說他那一代人,還有再之前的一代人,因為打打殺殺,失去的太多了。他不願意我再經曆這些。”
    “可是時間再久,會不會想家呢?”我喃喃地說道,不知是問她還是自己。
    “家自然會想,”林姊姊幽幽地說道,“不過呢,看到中國的古物、書畫和詩詞,會好一些。這裏麵沒有那麽多恨,卻能感到古人的愛。”
    我們沒再說什麽,隻是靜靜地往前走。此時已是黃昏的盡頭,天上剩下最後幾片晚霞。再往前看,就是我們的宿舍。這一路的談話雖然不像普通約會那樣輕快,可卻讓我覺著兩人被拉近了許多。
    走到四角地當中,我們都停下了腳步。這裏路分兩叉,我該直著向前,她則要向右拐去。眼看著路就要到頭,我終於把忍了許久的話問了出來。
    “以後還能再約你嗎?我是說吃晚飯或是看電影?”
    “這樣去美術館不好嗎?”她翹起嘴角含著笑反問道。
    “當然,”我忙著答道,“當然,你要是喜歡那當然好。我就是怕今天弄得有點太嚴肅了。”
    林姊姊伸出手,扶住我的胳膊,深情地說道:“我很開心的,真的。當然晚飯和電影也很好。”
    她放下手,轉身離去。我聽著她的腳步漸行漸遠,看著那片寶石的藍色在夜色中變得模糊。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詩,”這句話此時又浮上心頭,而心裏明白,接下來的不眠之夜中當會是去思考那千種她可能會扮演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