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1993年美國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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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1993年美國波士頓
這之後,我們果然像在約會中的眾多男孩和女孩一樣,吃晚飯、看電影、聽音樂會。也許又是一種默契,我們沒再談起那晚說到的嚴肅話題,隻是享受著一種朦朧模糊的感覺。
春假時,林姊姊去新罕布什爾看望自己原先寄宿家庭的父母。我的同學們或回家,或出遊,隻是我自己一個人留守宿舍。我給北京掛去電話和父母商量回國的事情,本想著父母該是高興我能回家探親,誰知父親聽了卻是一陣沉默。
他清了清嗓子,緩緩地說道:“你也別擔心我們。”
“留在那邊打工、補習英文也不錯。”母親在另一部電話上補充道。
“另外呢,”父親又說道,“我聽說最近美國領事館的簽證又收緊了,你回來還得再續簽,可千萬別弄出岔子來。”
“爸,我這次是給燕京學社的西蒙斯教授做助手,機會也難得。”我微微提高了聲調,卻也隱隱擔心起來。
“那畢竟不是你的專業,”母親叮囑道,“我們也擔心你什麽都想學,反而耽誤了。”
“西蒙斯教授可能會去四川。我都沒去過老家。”我終於把實情道出。
“你還有鄉情了?”父親笑道,“人家說四川話你聽不懂,那裏條件也差,你不要搞個葉公好龍。”
“爸,我都二十了!”我提高了聲調,“怎麽連四川都不能去?”
北京那邊,父母都沒有說話,電話聽筒中隻有隱隱的嗡鳴聲。換作往日,或許我也該就此緘默,可此時心中的話卻是不吐不快。
“爺爺、奶奶像我這麽大的時候不都去幹革命了?”
“這些事你還不懂。”父親的聲音雖仍是平靜,可內裏卻能聽出強壓的不悅。
“可是爸,你從來也不跟我說,讓我怎麽懂。”
又一陣沉默,“哎……”父親歎了一聲,“我們是管不到你了,可終歸想讓你好。好多我們經過的事,就是不想讓你再碰上。”
電話上我雖是和父母堅持,可一個人靜下來,卻也多了憂思。西蒙斯教授那句“家可不是那麽好回的”和父親擔憂的不想讓我再碰上的事放在一起,給本該滿是期待的旅程帶來幾分猶豫。
春假過後,天氣日暖,我和林姊姊間也緩緩升溫。雖說連第一壘都算不上,但畢竟互有相思、出入成雙,在眾人眼中也是一對兒了。期末考試過了,西蒙斯教授定下了回中國的行期。說實話,因為和林姊姊的關係,我心裏又生猶豫。三五知己聽說這情形更是在一旁“教導”我這個時候該是“趁熱打鐵”。
“一個暑假,那麽長,誰知道會怎麽樣。”他們的話其實一點也不錯。這時我和林姊姊之間很多事情還沒有說明,往左還是往右,都還是未知,心裏真的有些割舍不下。
可既然答應過西蒙斯教授,也惦念李先生的情況,不去,於情於理也說不過去。我幾次想著試探林姊姊的心意,可她每次都說既然是答應了,那怎麽也是該去的。
臨走前的周五晚上,我和林姊姊約好了一起去看場電影。雖然不能算是正式的道別,可估計也是我走之前最後一次見麵了。
我們常去的電影院在教堂街上,除了放映檔期裏的片子之外,有時還會放些往年的藝術影片。這天正好在演《普洛斯彼羅之書》。這部片子改自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是1991年出品的。因為李先生曾提起他當初和伊莎白同台演過這出劇,我就一直想找機會看看。
電影雖然是取材於莎士比亞的劇作,可卻用了現代手法,不和諧的音符,古怪精靈的舞蹈,出人意料的蒙太奇,一開始就攝人心神。我對林姊姊一直是發乎情,而止乎禮,從未有那種借看電影之機做別的事的非份之想,隻是聚精會神地盯著銀屏。
電影開場不久,借著一麵麵神鏡,幽居在小島上的米蘭公爵攪起了海中一陣鋪天蓋地的風浪。那不勒斯國王和王子一行在風浪中艱難前行,不多久就被巨浪吞噬。
我正看得出神,忽然聽見身邊一聲低低的抽泣。轉身看過去,卻見著林姊姊已經是滿麵淚水。我趕忙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聲問她怎麽了。她沒說話,隻是搖頭,用手擦拭雙頰上的淚水。可剛擦掉,新的淚珠又滾落了下來。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那手冰涼,還在微微的顫抖。我沒再多想,輕輕地撫摸她的後背,想籍此安慰她。可她再也忍不住,頭枕著我的肩頭,哭得更厲害了。
我看周圍已有人側目相視,也慌了手腳,隻能繼續地摟緊她。風暴的那一幕終於過去,林姊姊的淚水也慢慢止住。她坐正了身子,卻沒放開我的手。黑暗中,我們目光相遇,我看出她眼神中的詢問,就又俯下身問道:“要不要回去。”
她點點頭,臉上的神情也如釋重負。從電影院出來,我們仍舊拉著手。她的手還是很涼,也很軟。剛才這一哭看來是真的傷了心。我怕她這樣走回去會太過勞累,就叫了出租車。
回到四角地,她鬆開我的手,用指尖輕輕地按了按自己哭得紅腫的眼睛。
“真的好失禮,掃你的興了。”
我雖然不知道這一場哭的由來,可心裏隻是想著要用心去保護她,就又握住她的手,動情地說道:“到底是為什麽,能告訴我嗎?有什麽我能做的,你一定告訴我,好嗎?”
“我沒事,”她搖搖頭,可眼神裏卻是隱著憂傷。
我握緊她的手,鼓起勇氣問道:“我上去再陪陪你好嗎?”
她沒有做聲,隻是默默地搖搖頭。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忙著解釋道。
“不會,”她柔聲說道,“我們就在這裏坐好嗎?”
此時大部分的學生已經離開了學校,四角地靜悄悄的,沒一個人影。我們找了一處台階,席地坐下來。
她岔開話題,問道:“行李都收拾好了?”
“都好了。我和西蒙斯教授星期一出發。”
林姊姊低下頭,把我的雙手輕輕地握住。她抬起頭,我看著她那長長的睫毛下,黑色的眸子裏閃耀著異樣的神采:“你答應我一定照顧好自己,好不好?”
她聲音裏的關切暖人,我卻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覺著鼻頭有些發酸。
“看電影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些家裏以前的事情。這些我以後再告訴你,好嗎?我就是有些擔心你。”
“擔心我回去?我們雖然是去內地,可是跟著西蒙斯教授,一路都有接應和招待,應該沒事兒的。”
“我也說不太好,”她低下頭,看著我們握在一起的手,“以前聽過太多叫人害怕事,在大陸的事。”
“不過,也不隻是這些。我,”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我不太會道別的—這個是分離焦慮。”
“要不然我不去了。”這句話一出口,我自己也有些吃驚。
她抬起臉,頭又是那樣微微地側著看我,看了半晌才說了話:“謝謝你的心意。可是你不要為我改變主意。我們還有很多的事情,我是說各自的事情不了解,用不來急的。”
“不了解,我們多聊聊不就行了?現在就聊。”我有些急切地說道。
“你還是著急,”她搖搖頭,放開了我的手。
“嗯,有件事我……”她站起身,猶豫地看著我說道:“其實我本想之前告訴你。”
我坐在原地,隻是看著她半入夜色的麵龐,不知心裏的狂跳該如何抑製。
“我也要離開波士頓。去紐約看個朋友。”
“那……”我一時語塞,卻也不明白她說這話的用意。
“我怕你給我打電話,找不到我。”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呢?”我站起身,不安地問道。
“六月中吧,也許再晚一些。”
“那你玩的開心,”我說道。
第二天早上醒來,隻覺著一陣陣悔恨。既沒有問林姊姊什麽時候走,也沒有問她紐約的聯係方式。幾次撥電話去她宿舍,卻是已無人接聽。
挨到一點半,再一次失望地掛下電話,饑腸轆轆實在難熬,就跑回哈佛廣場的燕京餐廳。此時本科生們大多已回家,又過了午飯的正點,餐廳又是門可羅雀的模樣。
這種時候自然又是領班阿姨一個人看著店麵。她見我來了,滿麵笑意,幫我點過菜,又轉回來問道:“今天怎麽是自己一個人來吃飯?”
我臉上頓時一紅,心裏的煩憂也顯露了出來。
“有什麽不順的?”她關切地問道。
我搖搖頭,說是前晚沒有睡好,躲過她的眼光,隻望著春末豔陽下的懷德納圖書館。
領班阿姨卻是沒有走開,反而俯下身子,壓低了聲音說道:“是不是失戀了?”
她見我身子一顫,意欲否認,就拍了拍我的手說道:“男生失戀也不要緊啊,總要經曆過一次的。”
“我們真的也不算是戀愛呢,”我努力地爭辯道。
“你看那是去年還是前年,我就說要給你們介紹。你一個勁地搖頭,最後卻是自己找到人家。你兜了那麽大的一個圈子,還不如早來問我。”
我聽她話裏有話,抬起頭,嘴裏雖是沒有問出聲,可眼中的渴望也該是昭然若揭了。
領班阿姨環顧四周,看著已沒有旁的食客,就拉開椅子在我身邊坐下。
“你和我說一說,你們現在是什麽情形?”
我喝下一口無甚滋味的茶水,頭低下來,看著自己的雙手說道:“這幾個月,每周約會一兩次,應該也有10次了吧,去看過兩次波士頓交響樂團的音樂會,一次波士頓的嘉德娜博物館。哦對了,還去過一次西麻省去爬山。還有呢……”
沒等我說完,領班阿姨卻是笑出了聲,惹得我更是窘迫。她示意我等她回來,便去後廚端菜。
雖然隻是平日吃得已索然無趣的一碗酸辣湯和一盤湘味牛肉,可畢竟是餓到了,竟也顧不得領班阿姨為何發笑,先大口吃了起來。
她見我吃的猛了,頭上也冒出了汗,便又給我拿來一聽冰涼的可樂:“我請客啊!”
冰可樂伴著熱氣騰騰的牛肉進入胃中,卻是有種安神定心的神效。領班阿姨見我疏緩下來,笑著說道:“你可真是個數學天才—拍拖的時候還把數算得那麽清楚。”
聽她這麽說,我也覺出些難為情,就忙著解釋:“我以前的室友告訴我三次約會就要進一步,然後再怎麽進一步,弄得我心裏總記著到第幾次了。可是這麽久了,也不知道該怎麽再進一步。”
“你這樣也沒有錯啊!”領班阿姨寬慰我道。“她是一個很傳統的女孩子,你慢慢來才對啊。”
“而且……”她頓了頓,看著我,似是在思量是否繼續說下去。“而且,她也有些蠻難過的事情。”
此時我雖覺著聽來別人的隱私有幾分不妥,確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她父親送她來上學的時候來這裏吃飯,聊下來發現我們在台北還有幾個一起的熟人,就多聊了一些。林先生49年到台灣好似是九死一生的,自己也沒了父母。”
“他的婚姻也不太好,隻是礙著女兒,夫妻才沒有分開。所以說林姑娘雖是這麽出眾,可她心裏該是會要小心的。”
話到此處,我心裏似是明白了不少,隻後悔自己早沒有明白,卻不知還有沒有補救的機會。
“這個暑假,我要和西蒙斯教授回國,周一就走。分開一個夏天,也不知道會不會……”我無奈地歎道。
“那可以打電話啊!現在大陸聽說也可以打越洋電話,不像20年前那樣。”
我皺皺眉,更是責怪自己的魯鈍:“她去了紐約,我沒問她那裏的電話,她也沒說定什麽時候會回來。”
“哦,所以今天不開心了?”領班阿姨麵露同情。
“我怕她覺著我其實是不在意她,所以才沒問她要電話。”
“女生的心思很難懂是不是?”領班阿姨眼中閃過片刻憂思。“不
過……”她重新露出笑容,嘴角還掛著幾分神秘,“這個夏天我哪裏也不去。
她回劍橋總會來吃飯的,要不要我幫你問問她怎麽想?”
看見我一個勁地搖頭,她又笑出了聲,接著壓低聲音說道:“那我見著她,就說你問過她總好吧?”
雖說領班阿姨這個忙也未必一定幫得上,心裏總是踏實了幾分。結賬過後,我本已走出了門,可是還未到哈佛廣場的十字路口,卻是聽著身後領班阿姨追了過來。
“有件事拜托你幫我問問教授,”她懇切地問道。
“我父親前幾個月去世了。他到死也還念著要回家。你問問教授,如果碰到大陸的長官,方便的話幫我問一下,這樣的情形他們能不能讓他埋回去,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