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1923年美國波士頓至自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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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1923年美國波士頓至自流井
我1923年夏至那天從波士頓出發,回到自流井已是陽曆八月初。父親是在舊曆五月初十,也就是夏至後一天故去的。父親去世前已是不省人事,倒也沒受太多的罪。彼時家中正亂,又是盛夏之際,便沒等我返家,頭七過後下了葬。
德誠陪著我去父親的墳上叩拜,那情景已不是言語所能盡述。心裏盡是絞痛,卻流不出淚,倒是身邊的德誠,在父親剛剛故去之時便哭了不知多少,而此時又仆俯在地,嚎啕不止。
之後德誠陪我去天池寺,請那裏的方丈給父親做法事。做法事之時,德誠又是痛哭了一場。跪得時間久了,腿上的老毛病便又犯了,起來時肌肉一陣陣疼痛抽搐。
他不願我去扶他,隻是堅持著一瘸一點地挪著步子。此時我臉上有些難堪,甚至覺著寺裏的小和尚們不住地打量著自己和德誠,又在我們背後悄聲細語,似是在說德誠這領養來的小管家倒更像是孝子一般的。
急事一停當,德誠便把家產的絕境細細道來。父親這些年買下的新井、田地、店鋪加上家中的細軟已是損失殆盡。而這還不算,孃孃暗地遣人造出一紙十萬銀元的借據,用李家的老井和祖宅做了抵押。在她,這便是釜底抽薪的一擊,要的便是我翻不得身。
和德誠合計下來,田地產業雖是盜賣,可交易完畢,再去理論也是於事無補。現在唯有能想辦法的,是這十萬銀元的借據。這借據的幾個債主,德誠去暗地裏查了,卻都是些不見經傳的角色,我便先讓他去理論一番。
我心裏想著,這些人再怎樣也拿不出銀錢交割的憑據,隻是之前家裏沒人坐鎮,他們自然囂張。現在曉以利害,這些自是不敢再逼債了。
不想水卻是越查越深,沒幾天債主身後便現出了大身影,竟是此時駐節在自貢的川軍第一軍的一個師長。德誠知道我這留洋回來的出麵尷尬,便自己去托官府裏早先和父親相熟的為我家說話。
誰知一連幾日下來,德誠臉上的愁容愈重,病腿也因為路跑的多了,瘸得厲害。他看著這情形瞞不下去,隻好和我說了。
“衙門裏這些龜兒子,”他憤憤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年節送的禮誰也沒少拿。以前別說是老爺,就是見著我,也是倒茶、讓煙的。現在李家出了事,他們架子就來了。茶沒了,煙沒了,還和我打官腔。”
“我跟他們講理,他們說人家債主有借據,有孃孃畫押的收據。我提老爺的麵子,他們就說人家的麵子也不小。我提少爺您是喝過洋墨水的,要是逼急了到成都、到北京去告狀。他們就嗬嗬地笑。最後說翻了,竟放出要公事公辦,即日便來封產的話來。”
德誠沒了主意,我更是隻有坐以待斃。正在路絕之際,倒是意料之外地見著一根救命稻草。教會學校聽說李家的變故,擔心父親原本捐的地會出狀況,便去查了往年的字據,卻發現父親當年並未把地捐斷,而隻是給了學校使用。
他們畢竟是有信仰之人,發現了這情形也不願趁人之危,又合著他們自己也擔心若是換了東家,地未必有長久的保證,便如實地告訴了我,並說目下教會的財力大長,也想著要擴展學校,願意以三萬銀元外加一個校董的位子把這一百多畝地買斷了。
三萬雖是和十萬還差甚遠,可畢竟是聊勝於無,至少是息錢有了著落。雖說解了燃眉之急,可是這三萬過兩年花光了,債仍是還不上。我心想著,如此怕隻有把祖產變賣了才能免去眼前之災。
此時才是應了那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老話。照此看,當年孃孃所擔心的也是不錯。我這留洋回來的學生竟是鬥不過她這不識字的婦道人家。她一個人隻幾個月間,便把父親幾十年積攢下的家產轉移一空,而我卻是束手無策。
有時想想,或許也怪不得她。她若是不發這個狠,便會擔心自己和幺妹落得個掃地出門。我也曾想過去找她求情。畢竟我也不是個理財的人,隻求有些餘錢剩米,諾大的家業怕還是交給她打理更穩當。
我這念頭剛出口,便被德誠強頂回來。他說若是如此,他寧願一頭撞死在父親的墳前,也看不得我們如此低三下四地去求人。在此山窮水盡之時,還是德誠琢磨出了個法子。他在教會學校聽見牧師們談論人稱表老的張表方先生,想起當年父親和這位川中前輩有些交情,便催著我給表老去信,請他出手相援。
此時表老已卸下四川省長之職,而僅以一介庶民之身在地方興辦教育和實業。可他畢竟是保路功臣和革命元勳,而此時在川東的劉湘、楊森對他均執師禮,雖說未必立竿見影,但總是個辦法。我給表老去信,一是報喪,二是求他出手相助。表老很是念舊,答應了幫我疏通。
起初倒也沒見著多少轉機,我也隻得用教會學校的三萬銀元暫時支應。轉過年,楊森和劉湘的川軍第二軍攻破成都,第一軍潰敗出川,那些債主沒了撐腰的,又加上表老的疏通,終於鬆了口。
德誠此時是意氣風發,嘟囔著要去反告,把此前的損失都扳回來。可我卻想著終是盡快了結為上。一來雖說此時我們占著些上風,可這軍閥間的戰事,隔三五個月便又是一番景象。
再者,或許我心裏總覺著對孃孃和幺妹難得恨起來,這些錢也就算是她們應得的家產。最終,案子由縣衙幫忙調停,十萬元的借據仍然算數,隻是分十年還清,且不需利息。
此外,還有兩款附加條件。一是債務還清之前,李家老井交由幾位鄉裏年高德劭的長者共管。賣鹽的錢一萬還賬、餘下三千由我支應家用,再剩下的便先歸放在井上。
看了這款,德誠倒也心服。他自知對打井、煮鹽這生意一竅不通,而我更是個無用的書生,若是老井真的交給我倆,倒是保不準還未到十年便已井枯鍋鏽了。
第二款便是債還清之前,我不得離開自流井。這款原本是債主們怕我逃債,倒也是多慮。此時我正是金劍沉埋、意氣闌珊,哪有心思想著出遊。
如此了斷之後,我和德誠歇息幾日,便開始籌劃長久的打算。手頭上從教會學校來的款子除去交割第一年的一萬,再加上四處應酬打點,此時還存一萬六千有餘。錢以外,便是事。好在我有了現成的校董位置,牧師們也樂得讓我研究些課業,多少能算是學以致用。
除了學校裏的事情,我便是在家讀書、寫字。雖然在美國留學四年,可此前受父親所賜,對詩文翰墨多少有些涉獵。此時時間多了,倒是有空把家裏所藏的舊書拿出來曬一曬、讀一讀。
十年未必是彈指一揮間,而鄉野之間,林前竹下也未必盡是雅靜衝虛。那些年川中戰事不絕,捐稅雜多。所幸井上托了祖先的蔭庇,鹽鹵不絕。除卻軍中攤派,一萬的還款,卻也能餘下些,少則幾千,碰上好年,竟也能過萬。每到年關,德誠便會滿心歡喜地點著賬目,期盼著李家再展往年盛景。
到得民國十八年,一日德誠從外麵回來,臉上麵容蹊蹺。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定是遇見了什麽好事,可卻不知為何不願告我。憋到晚飯過後,我看他愈發難受,就點破了,逼他說出實情。
“少爺,哦,又忘了,”他自嘲地笑笑,如我要求地改口道,“先生,這次可是解氣了。”
“解氣?”我不解地問道,而他臉上的表情也越發地古怪。
“嘿嘿,這老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到了,哼,統統報掉。”
我怕他還是東拉西扯,故意做出些不耐的神情,催他快說。
“前兩天侯家的夥計從湖北回來,說是他路過孝感。”
孝感兩字說過,我心裏陡然一震,德誠所謂的解氣此時聽起來卻是令人不安了。
“他聽人說,那死婆子,真是死了。”
死婆子自然是指孃孃。此前,德誠輾轉聽來她雖說掠走了家產,可也不自在。畢竟是不義之財,總不敢太過囂張。後來幺妹嫁了她自家親戚,她也就跟著住過去。女兒嫁了人,就由不得娘了,而為著幺妹不受委屈,她也隻能忍氣吞聲,事事讓著女婿。
她原本精明,錢財看得緊。起初女婿伸手要錢,她也不願給。可這女婿其實人惡,見錢要不到,就打幺妹。孃孃即便後悔,可人畢竟是嫁了,做娘的也就隻能忍了。這些事德誠說起來自是起勁,我也就是聽聽而已。時間久了,他說得也少了。
她的死訊傳來,我卻是覺著五味雜陳。不但沒有德誠所謂的解氣,反而一陣淒涼縈繞胸中。
那邊德誠仍是說得起勁:“先生,你記著我以前就打聽到她那女婿要錢。那死婆子,精明是精明,可到底是女人。騙咱李家的錢不費力,可在外麵畢竟不能自己拋頭露麵,買地置產。想著終究是自家女兒女婿,她這就糊塗了。錢是給出去了,可您說這是不是報應。女兒生不出兒子,女婿就變臉了。開始是在外麵養了小,過後人去了武漢,錢也不見了蹤影。”
“她那親家,礙著本是親戚的麵子,畢竟不能把明媒正娶的媳婦怎麽樣。可她這老婆子就沒麵子了。主人不說話,那下人們可不留情,背後都說她是報應。她那人,您記得的,這輩子一是算計錢財,二是算計名分和臉麵。這下子落得兩空,該也明白了是報應,這不是沒兩年人就病死了。”
德誠說得起勁,我也不好責怪他。畢竟孃孃對李家是罪業不淺,可幺妹,卻是不同了。我待德誠稍事安生下來,問他道:“幺妹呢?聽見她的消息嗎?”
聽到我這一問,德誠那邊臉上意得誌滿之色倒是收了起來,又還做了方才古怪的神情。
“幺妹不好嗎?”我急著追問道。
“先生,”德誠搓搓手,有些為難地說道,“我本不想給您提起這死婆子的事,其實就是怕牽出幺妹。”
“你快說,快說,幺妹到底怎麽了?”
德誠歎口氣,說道:“先生,我知道您心軟。可是我勸您這事還是由她去吧,別插手。”
我擺擺手,他明白再多勸也是無益,就接著說道:“幺妹啊,要說也是命苦。不是旁的,就壞在她娘身上了。她娘本想著幺妹嫁了自己家表哥,免得受氣,可偏偏是看走了眼。”
“我聽侯家夥計說,原本嫁過去時,死婆子花了大價錢,風風光光,可不知怎的沒兩天那女婿就吵著要退親。不過因為什麽卻是外人不知,那死婆子又多給了好多的錢,才算是平息下去。可是湊合了也沒幾年,幺妹左右就隻生下一個女娃,而她娘的錢又給女婿騙到手,這日子就不好過了。”
“這兩年,那男人帶著錢和外麵的女人跑到武漢,連自己家爹娘都不管了,更不要提幺妹了。她在那家雖說名份上是媳婦,可不是長房,沒有兒子,私房錢又沒了,這日子您想想就知道了。”
“那就把她接回來嘛,”這話一出口,我卻也覺著不妥,而那邊德誠連連拍腿,忙著搖頭。
“我不想給您說,就是怕您這麽想。這不要說她娘作的這許多孽,就算是旁人家,自己的女兒嫁出去了,就是嫁出去了。爹娘見著女兒受罪也就隻能認命,哪能接回來。更何況您隻是兄長,那就更不能接。您將來還要娶太太,誰家的小姐也不願嫁過來還得哄個姑奶奶。”
“那,”我一時語塞,心裏也知道德誠的話在理,就隻得試著問他,“那送些錢給她?”
“哈,”他提高聲調,已有幾分責怪,“先生,您這善心,哎!您忘了,這錢我們還沒還清,那不都是拜她們所賜。您還再送錢,傳出去,那不是讓人笑話?”
雖說我心裏想著她娘死了,這錢也落在了旁人手裏,怪不得幺妹。可談下來,德誠這裏看來再多說也是徒勞。第二天,我獨自去侯先生井上,把事情和他講了,請他家夥計送兩千塊去孝感給幺妹帶去,聊以慰籍。
我本想著這事也就隻能如此,誰知到了民國二十年秋,事情又出了枝節。幺妹家的公婆相繼去世,幾個兄弟分家,都去城裏過新生活,不但沒留什麽錢給幺妹,把鄉下的老宅也賣了。這下子幺妹沒了依靠,境況更是堪憂。
我去和侯先生商量,請他家在湖北的鹽號幫忙照應一段。侯先生雖是前輩,可人卻不古板。聽我道來原委,就勸我索性把幺妹接回來,還遣派得力家人去湖北安排幺妹返川。
到得陽曆十一月初,幺妹終於回家。既有當年家變在前,又加遇人不淑於後,她雖回了家,卻也難得言笑。好在幺妹帶回了自己女兒。小姑娘生在民國十三年,此時七八歲,正是靈巧可愛的年紀。
幺妹感歎孩子命苦,因是女孩子,得不著父親的愛憐,即便像樣的學名都沒有取,隻是母親疼愛她,便叫她嬌嬌。此時回了家,所謂娘親舅大,我這做舅舅的自是責無旁貸要給孩子起個名字。我想“嬌”字實是不差,而孩子生在湖北,就寫了楚嬌兩字給幺妹看。可她卻不是起勁,隻是說隨我。
老宅自民國初年就少了孩子的歡笑,而如今又有了嬉戲之聲。即便是德誠,雖是對幺妹仍不冷不熱,可對楚嬌卻也是百依百順。我雖覺著孩子似是不能太過慣使,可想著她命已多舛,而自己是舅舅而非父親,怕也隻能是嬌慣而非嚴教。
雖隻是異母妹妹和外甥女,但畢竟生活裏又多了需要記掛的人,我心中已無多他求。可德誠卻仍是常有籲歎。年節祭拜祖宗之際,或是給父親掃墓之時,他便埋怨自己沒能督促我娶親生子。
我自然知道他心裏的難處。旁的事情我是會依著他,但這事我卻不曾有半點鬆口。起初,我想心裏該是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無奈,而時間久了,卻是另一種無奈。或許當年覺著對伊莎白是刻骨銘心的愛,可堪堪十年,卻是覺著對伊莎白的那份情正一點一滴地隱去。哪怕是她的音容笑貌,她那天使般的眼神,也隻剩下隻形片影。真是相思是痛,忘亦痛,再不願心為情所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