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1993年四川自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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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1993年四川自貢
    1993年5月底,我和西蒙斯教授從波士頓起飛,途徑底特律,再到東京、北京,這是回家的前半程。在京兩周,我回家小住。分別兩年,一朝重聚,卻好似需要些時日才能重溫親情。父母也沒再多問我去四川的行程,隻是叮囑我一定辦好回美國的簽證再走。
    六月初,我們登上了去成都的火車。一路三十多個小時,離著四川越近,西蒙斯教授的話越是少了,隻是放眼窗外,看著變化的風景與色調。車過寶雞,駛入秦嶺,越嶺爬坡,緩行間,路旁的景色看得更為真切。
    此時關中的風光不再,換而之的是滿目的蒼綠。平原上的莊稼或是林木,映著大塊的藍天和黃土,綠得明快而強勁,卻是難免歲歲枯榮。秦嶺之中的綠則是與淡墨色的雲天、晦暗的穀壑交融一體,綠得幽柔而清涼,仿佛凝入千年的思緒。
    在成都停留兩天,給李先生去了電話。他聽上去精神不錯,也期盼我們到來。
    “內森這次回家,也算是個大新聞,”他笑著說道。“宣傳口的、外事口的、僑辦的、政協的都動起來了。恐怕進了城就有八抬大轎等著嘍。”
    八抬大轎雖屬笑談,可市裏卻真是派了一輛奧迪100轎車。據說這是一位市領導的座駕,一路風塵仆仆地趕到成都接上我們。那時成都到簡陽的高速業已修好,六十公裏的路程不到一個小時就跑完了。
    車過資中再向前,公路和沱江時分時離。到了內江,成渝公路沿著差不多45度的角度繼續向東南,而我們則轉了90度,折向西南的內宜公路。
    這裏也都是上了年頭的公路,車速難得提起。按照外辦同誌介紹的接待方案,本該是三點鍾進城,誰知延到下午四點半鍾的光景,才在路邊開始看見些四五層的建築。
    外辦同誌不時看表,用四川話催著司機加速。誰知司機卻是耐得住性子,還特地在那個年代的幾處地標前方緩緩地駛過。
    西蒙斯教授看上去對那些灰白色或是磚紅色的四五層樓房並不在意,倒是頻頻地把目光留給蒼幽的綠色和鑲嵌其間的泥牆黛瓦。
    司機從後視鏡中覺察出些端倪,半是自嘲,半是試探地說道:“我們這小地方,怕是入不了您的法眼。原本我們自貢在四川那是穩坐第三把交椅的,可如今不要說成都、重慶是比不上嘍,萬縣、德陽這都追上來了。”
    西蒙斯教授應該是明白了司機的善意,微微地笑道:“我父親抗戰的時候在這裏照過照片。這一路看過來,都認不出了。”
    “哦,那你看看前邊,認到不?”司機手指著右前方頗為鄭重地問道。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遠處是不高的山峰,山勢和緩,蒼鬱垂陰。漫坡盡頭,見著一片重簷疊起,朱欄彩繪的院落。車子緩速前行,離得更近些,就看到臨街四根巨柱上簷牙高啄,直衝天際。
    “這好像是西秦會館吧?”西蒙斯教授喃喃地說道。
    “對頭!”司機興奮地拍了拍方向盤,聲音也提高了些許,“您可真是老自貢,連這老名字也記得。”
    “這裏父親拍過照片。照片背後記著西秦會館,抗戰時是自貢的市政府。”
    聽了這話,司機情不自禁地挑起了拇指,用著濃重的川音說道,“您太okay啦。這曆史怕是我們自己都不知道哩。”
    如此這般,從未到過自貢的西蒙斯教授倒是好似做起了本地的導遊。但凡是看見那些上了年歲的古建築,都能如數家珍般地報出它們幾十年前的舊稱、故事,可對後世所建的磚石、水泥卻是視而不見。
    “這裏我看著也很眼熟,”西蒙斯教授的聲音放得有些低沉,而此時他眼前倒並非是雕欄朱繪的巍峨古建,卻是看著並不起眼的一段河邊土坡和樹林。
    這一次,一直好說話的司機卻沉默了,隻是靜靜地沿著河岸邊開車。再往前,西蒙斯教授也不說話了,目光注視著周邊的每寸草木,深栗色的眸子裏閃耀著興奮而期待的光芒。
    轉過河岸邊又一個緩灣,車速放慢,前方漸行漸近的是一座並不起眼的門樓。門樓上覆蓋著黑色的薄瓦,下麵的泥牆八字排開,塗成了白色,中間則是半開著的兩扇黑漆木門。可那些都還不是讓西蒙斯教授的眼光凝滯的焦點,他緊貼著右手的車窗,眼光向上努力著尋找著什麽。
    我坐在車的左邊,司機的座位後方,此時隻能彎腰、低頭,從車窗下勉強看上去。或許是因為夏日午後驕陽的照曬,原本濃厚如鉛的雲層,綻出無數的開片,金色的日光照紅了開片的邊緣,從縫隙中柔緩地泄下。在那柔光相襯下,三根優雅的巨木直指雲霄。
    “那叫天車,”西蒙斯教授輕聲說道,“是用來打鹽井的。我父親的自貢照片裏,滿是這樣的天車。這一路都沒看到,現在才明白為什麽覺著好像缺了什麽。”
    “現在打井都用汽錘了,”司機歎道,“天車用不到嘍,都拆了,就剩下你家這一架了。不過呀,教授,我這麽說你莫要怪,這也是個假古董咧。為了建旅遊點又搭起來的。聽老輩子說,你家原本的天車可比這高出兩三倍不止呢。”
    老井院子的門口,黑漆大門下橫著一道高高的門檻。此時,西蒙斯教授的興致已經是這一天從未見到之高,在那門檻前,他停了片刻,不是跨,而應該說是躍了過去。
    我跟在後麵,自然是規規矩矩地跨過去。再後麵的外辦同誌怕是因為誤了時間,已是心急如焚,跌跌撞撞尾隨而至,氣喘籲籲地鑽進了院門旁的傳達室。
    門內是一處寬敞的庭院,正中就是那架衝天的天車。天車的底部,幾十根久經歲月的杉木由竹篾繩捆綁,結成了立柱和橫梁,隔出了一間不小的涼亭。涼亭正中垂下一根粗碩的鋼纜,周邊圍站著三五個人,看上去都是六十多歲開外的老者。他們下身短打扮,頭上纏著白粗布,赤裸的背脊上淌著汗水。老者們身旁,一個我們熟悉的清臒的側影便是李先生了。
    他並沒意識到我們的到來,隻是微微地躬著身子,注視著那根鋼纜。看到這景象,我和西蒙斯教授都放緩了腳步。踉蹌著趕上來的外辦同誌剛要開口,卻也被西蒙斯教授噓聲止住。他靜靜地取出了背包中的8毫米攝影機,開始了拍攝。
    順著攝影機的鏡頭看過去,那根布滿褐色鏽跡的鋼纜,在一陣陣低頻的馬達嗡嗡聲中抖動、旋轉著被提升起來。過了大概五分鍾的時間鋼纜的下麵吊起了一根同是褐色的鋼管。順著鋼管的周邊,土黃色的水淙淙流下。隻十幾秒鍾,那根鋼管就已經升起了幾米,底端此時也從地麵上一個十幾公分高的石圈中露出。
    那幾位短打扮的老者一起發出了渾厚的號子,急踏步向前,用手中的鐵鉤套住鋼管,牽引其偏向一邊。鋼管此時正好在一隻清白的石槽之上,又是一聲號子,一隻鐵鉤揭開了鋼管底上的活門,土黃的鹵水噴薄而下,泄入石槽。
    離著石槽最近的一位老者,嘴裏喃喃地默禱著。他從石槽邊抄起一隻長柄竹筒,擓出一筒鹵水,送到李先生麵前。李先生雙手捧過竹筒,雙目下垂,深吸一口氣,隨後鄭重地飲下一口。
    我和西蒙斯教授默默地注視著這一短暫的儀式。或許是被那一刻的肅穆太過吸引,竟沒注意李先生此時已轉過身,微笑著麵對著我們。
    “到了?”
    他簡短一問,手中的竹筒隨聲緩緩地遞過來:“要不要嚐嚐?四十多年,第一次出鹵,該慶賀的。”
    西蒙斯教授毫沒猶豫,接過來就飲下了一大口。他喝得雖是暢快,可那鹵水的鹹度讓他的臉上霎時變了顏色。他強忍著不適,把竹柄遞給了我手。
    定睛看下,小竹筒中的鹵水是淡淡的黃色,表麵還浮著薄薄的一層泡沫。離唇邊近了,一股鐵鏽和著油氣的味道撲麵而來,讓我不禁一驚,遲疑著低頭查看這鹵水裏究竟藏著什麽秘密。
    “沒事的,”李先生和藹地寬慰道,“這鹵水我以前測過,含了百分之二十一的鹽,什麽細菌、病毒應該都殺死了,喝著沒事的。”
    既然李先生這麽說了,我仰起頭,屏住氣,喝下了一大口。那鹵水進了嘴,除了銳利的苦鹹,還帶著金屬的腥澀,久久地停留在舌尖和喉頭。
    “聽我講了那麽長的故事,現在終於嚐到自貢的鹵水,還有那麽浪漫嗎?”李先生含笑問道。
    “有點苦,”我不好意思地說道。雖然覺著這麽說未免對主人不敬,但嘴中那回味卻似容不得我給他摻雜旁的味道。
    李先生難得地開懷笑道:“這就對了。這鹵水裏熬出來的是每天都不能缺的鹽。有了鹽才有鹹,才有鮮。可是鹽多了,味道就苦了,也有些吃不消了。”
    我們的小別重逢就這樣開始了。李先生不急不緩地給我們講著這口老井一個多世紀的滄桑。自鹹豐年間,幾次打井,掉筒、掉鑽,停鹵、停氣,猶如李家的家運,更似那時的國運。可無論多少坎坷,井卻是越打越深,即便是外人已經在寫它的喪歌時,它總能起死回生。隻要是堅持下去,就總會在幹涸後噴出鹵水。
    “抗戰那八年,這口井在全自貢都是數得上的。鹵水足,氣也足,每天能產兩百八十擔黑鹵。那時候,因為兩淮、江浙淪陷,海鹽都沒有了,從飯菜用鹽到國家的稅收就隻剩下了川鹽。那時候自貢可是風光咧。”
    “那後來呢?您前麵怎麽說這井四十幾年第一次出鹵水?”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李先生的雙唇動了動,卻沒有馬上開口,臉上反而露出一絲久違的機警和狡黠。他指了指我們身後,輕聲說道:“家醜不可外揚”。
    我和西蒙斯教授回頭看過去,卻見著外辦的同誌煩躁地用手裏的小本子扇著額頭上滾下的汗水,滿麵愁雲地走了過來。
    “李老,真是不湊巧,”他悻悻地說著,“市上的幾位主要領導原本都要過來的。可是我們在路上耽擱了。省委剛剛緊急通知,明天在成都有個會,要傳達中央的重要精神,四套班子的領導們今晚都過去報道了。”
    “這也不礙事,”李先生平靜地說道,“我說他們回來,也就是自己家裏的事情,也不用勞駕領導們過來。”
    聽著能躲過一次會見,西蒙斯教授倒顯著鬆了口氣。他看著外辦同誌的失望,也有些同情,便接著李先生的話,安慰著說道:“沒關係的。我們自己在這轉轉也很好。辛苦你們一天了,這樣你們也能早點回去休息。”
    外辦同誌一手緊扇著本子,一手擺了擺,說道:“那不存在!這還是我們銜接不周到。您放心,我剛請示過領導。四大班子的主要領導不在,他們委托咱們市政協副主席,梅主席來接待您。梅主席是民主黨派的,不去開會。”
    “那就別麻煩了吧,”西蒙斯教授不耐煩地說道,“我們回家,本來就是家裏人的事。人家原本沒準備過來,這不是讓人為難?”
    “那怎麽講為難呢?這是領導囑咐的,”外辦同誌信心堅定地答道。
    “我和梅主席也銜接了。她是年初從重慶調過來的,正好也想來拜訪李老。梅主席在電話裏說了,她還要接待一批台灣來的客人,完了就過來直接宴請大家。”
    李先生看出西蒙斯教授還欲抗議,便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內森,咱們還是客隨主便吧。”
    “可是舅公,你才是這裏的主人,不是嗎?”西蒙斯教授低沉著聲音,轉為用英文表達著他的不滿。
    “天下人都是客,”李先生幽幽地歎道,“還是隨意吧。”
    他不再提起接待的安排,隻是帶我們一路向裏。西蒙斯教授緊隨他身後,手中的攝像機沙沙地著記錄著周邊每一處細節。順著運鹵水的楠竹筧管,穿過一連串幾個天井,便見著一棟二層的木閣樓。
    閣樓四麵的窗欞上掛著經年的竹簾,陽光從竹條的縫隙中穿進來,把內裏的空間照得明亮。進得內裏,除了已隨歲月變得黑棕的梁柱,便是一排排巨大的火灶。灶口上的蒸汽,被陽光照得格外白亮,騰騰升起。灶台之下,上百年的製鹽留下了厚厚晶瑩的鹽錐。
    白白的蒸汽之中,李先生悠然地給我們講解著打井、汲鹵、煮鹽的祖製和奧妙。五六十年前盛景似是又冉冉重現。
    “你們看這一鍋,”李先生左手指著沸騰正盛的一大口镔鐵鍋,右手用木勺從竹桶舀出了一勺淡黃色的液體,倒入鍋中。“剛汲出的鹵水雜質不少,顏色也不白,就要在煮鹽的時候一邊煮一邊放黃豆漿。雜質吸在豆漿裏,再潷出來,鹵水也就變淨了”。
    再往前走,另一大口鐵鍋之中,已堆積著結晶成粒的鹽巴,兩位赤著上身的工人細心地用木勺向鹽晶體上淋水。
    “猜猜這是什麽”,李先生眯起眼睛,微笑著問道。
    “是在洗鹽嗎?”西蒙斯教授不甚確定地答道。
    “可以說是,不過這裏麵還有奧妙。”李先生故意地賣了個關子,側臉看向我。
    “用水洗鹽,鹽不是要溶在水裏了嗎?”我輕聲問道。
    李先生滿意地點點頭,誇獎道:“看來還是學理科的看得更仔細。可我跟你說,一點鹽都不會溶進去的。你猜猜看。”
    我看了看李先生,心裏漸漸有些明白,就走上前去,向一位鹽工問道,“能給我看看嗎?”
    李先生微笑著點點頭,示意鹽工把手中的木勺遞給我。我用手蘸了蘸勺中的液體,放在舌尖一舔,也就印證了我心中的猜測。
    “這是飽和鹽水?”我問道。
    李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讚許道:“猜的不錯。用飽和鹽水洗鹽。咱們的祖宗沒學過物理或者化學,可也想出這麽巧的辦法。”
    “以前啊,我給伊莎白也講過這些自貢製鹽的事。她問我,想沒想過聖經裏的‘大地之鹽’。”
    “大地之鹽?”我不解地問道,“聖經裏也會提到從地裏取鹽嗎?”
    “那應該是基督在山上寶訓裏用的一個比喻,”西蒙斯教授從旁解釋道。“不過這還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巧合,舅公。難怪伊莎白會問你。而且,這之後,基督不還提到世間之光嗎?我想她也許覺著這裏麵有些—怎麽說呢—天意?你是鹽,她是光,這不是既浪漫又神聖?”
    西蒙斯教授說這話時,夕陽也恰好照在被水洗淨的鹽晶體之上,泛出溫瑩的光芒,卻似真的把鹽和光係於一體。一時間,李先生此前講過的諸多往事浮上心頭,在鹽與光之間似乎就要露出更多些端倪。我正要把心裏漸漸捋出些的頭緒說出來,卻聽見木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就見著拿著小本子的外辦同誌滿麵汗流地跑了進來。
    “李老,您怎麽轉到這了。”外辦同誌的話裏透著些埋怨。
    可能是因為心裏的事情緊急,他也顧不得禮數,走上前幾步,扶住李先生的胳膊,提高聲調說道:“李老,梅主席的車已經從政協那邊出來一陣子了。我前後院找了幾次,沒想到您到這裏來了。這裏這麽多的灶,地板也都起來了,好危險的。”
    李先生優雅地揮了揮手,就勢把胳臂從外辦同誌的手中抽了出來:“不礙事。年輕時就在這裏走,出不得什麽岔子。倒是你們,腳下沒那麽熟悉,說不準還會摔跤。”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溫和的目光掃視我們:“改天再帶你們看後麵。咱們現在去迎迎客人。政協到這裏也快,讓梅主席等我們就失禮了。”
    老井裏原來是有一處議事廳,自從定下來在這裏會見,外辦的工作人員便忙著打掃。我們恐怕坐下了一分鍾還不到,便聽著門外一片腳步聲。
    “梅主席到了,”外辦同誌壓低聲音,急促地宣布。
    他看著西蒙斯教授隻是扶著李先生緩緩站起,卻是沒有相迎的意思,臉上神情尷尬,猶豫了片刻,沒再顧著我們,自己快步迎了出去。
    大廳以外,一陣子嗡嗡的對話,卻是聽不清到底在說些什麽。片刻間,腳步聲變得更近。大門是敞開的,墨色的門框正中,背襯著夕陽的金光,一支扇形隊伍走了進來,而隊伍正中,最前方的就是梅主席了。
    那一刻,我想我和西蒙斯教授都微微一驚,梅主席卻原來是位女士。她腳步矯健,帶著整個扇形隊伍快速前行。再走近些,就能看出她的身形,那在四川人中可以真正地算得上魁梧了。身高至少在170開外,肩膀比一般的女性更寬,再加上齊耳的短發和冷峻的神情,儼然一副女強人的標準像。
    在她身邊,外辦同誌一下子顯得小巧了許多,腳下的步子也變得零碎,一邊努力地保持速度,一邊在梅主席耳邊低語。
    等到扇形隊伍走至近前,外辦同誌訓練有素地向站立等候的李先生和西蒙斯教授宣布道:“這是咱們市政協的梅主席。”然後又伸出手臂,準備介紹西蒙斯教授。
    可還沒等他的話出口,梅主席卻是搶先走到了李先生麵前,伸出雙手,握住了李先生的右手。她聲音高亢,並沒有四川口音,卻也聽不出是南北哪一方的祖籍。她雙目注視著李先生,緩緩地說道:“李老,沒到自貢前就久仰您的大名。直到今天才來看望您,是我們工作上的疏忽。”
    李先生有些動容地答道:“我聽說你今天是臨時安排過來,讓你們費心了。”
    “應該來的,應該來的”梅主席的聲音仍是高亢,“於公於私都應該過來的。”
    她沒再多解釋,而是側轉身又向西蒙斯教授伸出手,說道:“e home。”
    “哦,您的英文說得很優雅,”西蒙斯教授恭維道。
    梅主席爽朗地笑道:“全忘了,可比不了你的中文。”
    外辦同誌看著這情況,主賓既然已經都介紹了,也沒顧上我還在一旁緊張地站著,就插了進來,說道:“梅主席,您看時間也不早了,請各位領導入席吧。”
    她正要坐下,卻又停住了,指著桌上的桌簽,正色說道:“這可不行,得請李老坐主位。”
    這話讓她身後的扇形隊伍一下子都沉默了下來,外辦同誌的臉色在已變紅的夕陽下顯得更紅了。他支吾著不知該如何回應。
    梅主席應該也看出了他的尷尬,便自己用手把她的名牌和李先生的對調,然後扶著李先生在主座坐下。“小時候啊,我們家是全套的西式教育,不過有一件事卻是很中式的,那就是長幼必須有序。再說,今天在您家的老井,您是主,我們是客,怎麽說也應該這麽坐。”
    席間賓主自是按照定規來往應和,敬酒頻頻。一輪下來,不知是誰,清了清嗓子,說道:“梅主席,您剛到市上的時候,我聽領導說,您父親以前也是在美國留學的。今天機會難得,您也給我們講講。”
    梅主席沒有馬上作答,而是用探尋的目光看了看李先生和西蒙斯教授。李先生沒有作聲,可西蒙斯教授倒是很感興趣,笑著說道:“我也很好奇—學術好奇。”
    梅主席放下手中的筷子,爽快地說道:“好。既然西蒙斯教授感興趣,那我就講講。不過講之前,我先問問你。”
    西蒙斯教授攤看雙臂,用英文半開玩笑地說道:“都歸你,隨便問。”
    “西蒙斯教授,我知道在西方一般是不好問對方年紀的。不過問男士好像不算太失禮,是不是?”
    經過前麵的情況,西蒙斯教授不好意思再開玩笑,隻是認真地答道:
    “我是四六年底生的,現在快四十七了。”
    “那可得叫你小老弟了,”梅主席爽朗地笑道,“我看過你的材料,你父母一起在我們自貢和重慶住過一段,是不是?”
    西蒙斯教授默默地點點頭,過了片刻說道:“或許你也能算出來,我應該是父母在中國時有的,這也該算是一種浪漫吧。”他聳聳肩,努力地用著大家認為的美國式的幽默說道:“隻可惜那時候我的視力、聽力和記憶力都不好,這些往事,我還想聽舅公多講講呢。”
    梅主席微微一笑,順著他的幽默答道:“你看這多巧。你是在自貢有的,去了美國生活。我呢,你可能看不出—我是在美國生的。”
    “哇,這可有意思啦。”西蒙斯教授聽見這“爆炸性”的新聞,雙手興奮地一拍,接著朗聲言道:“要是這麽說,你不但可以在中國做領導,你要是願意—我是說假設你願意,你還可以去美國競選總統是不是?”
    “內森,”李先生終於打破了沉默,而聲音中隱隱能聽出幾分擔憂,“不要亂說。”
    “舅公,我在開玩笑,”西蒙斯教授怕是不想讓眾人聽出他和李先生之間的爭論,便又轉回了英文。
    李先生正要再說下去,梅主席卻用手握住他的手臂,安慰著說道:“李老,現在不像以前。說句玩笑話也不打緊,再說西蒙斯主任這話也沒說錯。”
    原本謙和隨性的李先生這是卻是堅持起來,說道:“對您,對他都是一樣,在哪兒生,有什麽意義。在美國生的,也未必就一定要做美國人。”
    說這話的時候,李先生隻是低著頭,望著手中的杯盞,可西蒙斯教授卻一定是覺著這話是對他說的,便也有些不悅地繼續用英文反駁道,“要這麽說,在中國被懷上的,也不一定得是中國人。”
    桌上能真聽懂他的話的雖隻二三人,可那口氣卻也足以讓氣氛轉為凝重。西蒙斯教授自然也意識到了自己或許掃了眾人的興,隻得聳聳肩,不無自嘲地說道:“做教授的不是好客人,更不是好聽眾。梅主席,您請繼續吧,要不然我自己就要變成故事了。”
    梅主席倒是大度,優雅地一笑,說道:“你們家的故事,我隨後一定討教的。不過既然我占了先,就先聽我囉嗦囉嗦。”她看著李先生,緩緩地說道:“李老啊,我進門就說,於公於私,我都早就該來看您。您要是不介意,我還真得攀些老交情。要說我和您,還有西蒙斯主任能攀上三層八竿子打不著的緣分哩。”
    “說起來,其實我也可以算得上半個自貢人,是我母親這一邊。她家的老輩子,也是做鹽商生意,隻不過和這城裏的王家、李家那自然是比不上的。後來呢,鹽生意不好做,就去重慶辦了紗廠。不過不管怎樣,祖籍嘛也要算是自貢,這是第一層緣分是不是。”
    李先生聽了這話,並未開口,隻是微微頷首。桌上的一眾陪客卻是不住地交頭接耳,感歎這難得的緣分。
    梅主席倒也平靜,清了清嗓子,接著不急不緩地言道:“這第二層嘛,倒是更進了一步。我剛才說了我母親這一邊,那我父親這一邊呢,是重慶的,抗戰勝利那年,考上了去美國的官派留學生,上的呢,也是哈佛大學。這可以算是第二層緣分吧。”
    李先生此時也有些動容,喃喃地歎道:“不容易,不容易。”如果剛才攀上鄉誼隻是讓眾人熱熱身,此時再加上的一層校友就已經讓大家群情激奮了。
    “這第三層呢,”梅主席轉過身,微笑地望著西蒙斯教授說道,“這第三層就隻能勉強和西蒙斯主任攀一攀。
    經過這幾分鍾的和緩,西蒙斯教授也少了適才的沉悶,雙手搓了搓自己的雙耳,帶著幾分調皮地說道:“那我洗耳恭聽。”
    “其實說起來也挺簡單。我父親四五年夏天到的美國,我呢,是來年初春在波士頓出生的。我和你年歲相當,還都算是懷在中國,生在美國,而且是同一個城市。這應該算是緣分吧?”
    或許是這個巧合太過戲劇,一旁的陪客已是啞口無言,隻有西蒙斯教授驚呼道:“開玩笑吧,說不準咱們小時候還一塊在哈佛園裏玩過。為了這個,我得喝一杯。”他這麽說著,也顧不得中國敬酒的規矩,自顧自地把麵前的一杯酒喝了個幹淨。
    賓主盡歡後,梅主席親自用車將我們一行送回李先生的住處。聽梅主席說那裏是專門給離休幹部和統戰人士建的樓房,倒也還寬敞整潔。
    我和西蒙斯教授原本計劃在自貢住上三個星期,聽李先生講故事該是綽綽有餘。可是誰知李先生卻似是沒了講故事的興致或是頭緒。有一兩次,他試著講二三年夏天離開榆園後的事情,卻是沒說幾句便找不到了記憶的線索。其他時候,他更多是沉默,若是被我問到一些此前的空白,他便答上幾句,可向前說,卻似是沒了氣力。
    起初西蒙斯教授仍是抱怨這該是因為他在,而李先生又犯了那厚人薄己的老毛病。可是誰知即便是我找到機會與李先生獨處,他卻也再三諱言,眼神裏少了往日的智慧與深邃,而顯出遲暮了。
    看著這情形,西蒙斯教授隻是感歎怕是這個暑假也未必能再多找到些自家的曆史。他後段行期已定,卻是難再調整,自然心生煩躁,即便是指導我分析數據也少了興致與耐心。
    如此挨過一個星期,事情總算有了轉機。梅主席派工作人員送來一個信封。西蒙斯教授本就對這位生在美國的中國官員好奇而有好感,此時接著了信,更是有幾分得意。
    “這個ms.梅還真是不一般,”他讀罷信,興奮地說道。
    “看看這個,”他拍著桌上的信封,神秘地接著言道:“這就是真真切切的曆史了,要不要看看?”
    我還未置可否,他卻一躍而起,進了裏屋,把李先生請了出來。
    “舅公,你看看這些,還記得不記得?”說話間,從信封中抽出幾張照片,在桌上平攤了擺開去。
    李先生似是尚未明白這裏麵的意思,隻是和我一起端詳那幾張照片。
    “舅公,你真的不記得了?梅主席說這是檔案館裏找到的幾張你家的老照片。還有好多,隻是得請示領導才能拿出來。這幾張讓你先看一看。”
    “嗯,”李先生似是有了些反應,但眼神中仍是疑惑多過欣喜。“快三十年沒見過了。”
    “梅主席說,檔案館裏有當時的材料,這些照片本來在七十年代末要還給你的。可是你說還是當曆史資料,捐給市裏。這自貢一直也沒個像樣的博物館,就一直擱在了檔案館裏。”
    有了這提示,李先生遲疑片刻後,終是一張張照片拿起來,仔細看過,又再放下去。他看得不急不緩,一張張地看過去,仿佛是在看幾十年前的往事重演。
    我和西蒙斯教授在他身旁,卻是看到了李先生自己在三、四十歲時的身影,看到了一位英氣熱烈的年輕姑娘,還看到了西蒙斯教授的父母。
    “我問媽媽為什麽家裏連張他們像樣的照片都沒有,她總是說爸爸喜歡照風景名勝,卻是不願意照人。我一直就覺著這說不通。你看看舅公,這裏麵不就有他們倆的照片。”
    李先生點點頭,喃喃地歎道:“她也不容易,也有她的苦衷。”
    “上帝啊,舅公!”西蒙斯教授雙臂上舉,該是把這一段胸中的不悅都化在了聲音裏,“你們都是這樣,幾十年支支吾吾,到底想瞞我什麽?”
    話說完了,他也覺著有些失態,站起身,說道:“我出去轉轉,要講故事,還是你們講吧。”
    若是換做往日,我猜李先生隻是會默默地看著他走出去,至多歎口氣,可不會再說什麽。可是那天,不隻是因為看到了久違的記憶還是因為西蒙斯教授的反應,李先生也站起身,拉住了西蒙斯教授。
    “內森,我這幾天,”他說到這兒,似是有些氣力不足,而西蒙斯教授也覺了出來,扶著他坐下。
    “內森,我這幾天啊,腦子有點昏。原本想了幾次往下講,可是人上了歲數,越是往後的事,越容易記不清楚。況且這之後的事情,頭緒更多,我順了幾次也順不好。”
    “那有什麽關係,舅公,”西蒙斯教授的話也和緩了許多。
    “故事我講了,你不要怪你媽媽,內森,不要怪你外婆。無論你怎麽想,總是不要怪她們。還是我對不住你媽,對不住你外婆。”
    “為什麽要怪她們?”西蒙斯教授聳聳肩,“不都是曆史了嗎?我就當是研究曆史,真的舅公。”
    聽西蒙斯教授講得動情,李先生默然頷首。他沉吟片刻,似是重整思緒,然後故事就接著講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