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30年代四川自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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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30年代四川自流井
白莎來了之後,老宅裏便又多了一位女眷。楚嬌原本活潑,見著這位從美國來的大姐姐,自是喜歡。幺妹對白莎倒隻是客氣,時常教訓楚嬌要記著白莎雖是年輕,可畢竟做起了學校的老師,需要叫先生。我勸她不用拘泥舊禮,何況白莎又不同於旁人,這樣反而見外。可她卻執意名分該是如此,鬧得楚嬌反而不願再去幺妹那裏。
好在白莎原本就沒準備在我這裏常住。過了年,她搬去了學校的教工宿舍。那裏雖是不比李家寬敞,可白莎卻是喜歡。我和德誠說起,現在的白莎,穿著打扮,言談舉止,活脫脫就是個地道的中國姑娘了。他聽了,卻是笑我因為留過洋,卻也說不清什麽才是地道的中國姑娘。
德誠這麽想也是不無道理,畢竟白莎還是有她的特別。跟別的女孩子在一起時,她和同齡人一樣,喜歡咯咯地笑個不停,但在我們這些成年人麵前,她總是充滿自信、富於雄辯,完全沒有女孩子的矜持或是羞怯。
一日我問起她在學校適應得如何。
“孩子們很可愛,就是那校長太討厭了。”她快語答道。
“他把我們所有人都看做是迷失的異教徒。我告訴他我從小受洗,可他還是用懷疑的眼光看我。哼,我看啊,在他看來,連上帝都把不同的種族分成三六九等。”
“還有呢,他總是裝著用英國口音說話,還責怪我把孩子們都教成了美國口音。這個人簡直是個老古董,還虛偽。我聽另一位加拿大老師說,他原本的口音實際上就是很鄉下的,自己覺著不好意思,所以才拿腔作調。”
對這加拿大校長我雖也有同感,可礙著自己校董的位子,卻也不好再說什麽,便岔開話題,問道:“中國老師怎麽樣,應該還好吧?”
“這也不好說,”白莎狡黠地笑笑,“要看你想聽客套話還是心裏話了。”
見我點頭示意,她便接著說下去:“要是說客套話,大家自然都對我好,沒得挑剔。可是說心裏話呢,我覺著他們其實還是不把我當自己人看。”
“這怎麽說?”我不解地問道,“你們是同事、同齡,又同吃、同住,不是很容易便能成朋友”。
“剛開始,我隻是覺著他們和我見外。可是,慢慢地,我就覺出來,有些人是有事瞞著我的。”
“你知道嗎,舅舅,”她一下子壓低了聲音,好像要講一個很大的秘密,“我聽幾位老先生說,年輕的老師裏麵有人是共產黨。”
白莎擺弄著手腕上的鐲子,認真地說道:“一說到共產黨,大家就神秘兮兮的。剛說出口,又突然停住,可你能覺出來,他們肯定在學校裏有人。”
“我聽人說,咱們學校原本有位教中文的丁先生。學生們和年輕的老師可喜歡他了。前年他去了重慶教書,結果沒有兩天就被當共產黨抓起來了。”
“大家都說,他哪裏也不像是報上說的革命黨那樣張牙舞爪。人那麽斯文,又總是在想事情,是位真正的紳士。”
此時白莎的眼中透出的既有好奇又有向往,雖不強烈,可卻已令我焦慮不安。
“白莎,這事你一定聽我的。你看,我這些年,境遇雖是不濟,可至少還算是苟全於亂世。能如此維持,那就是因為我從不過問政治。從前清到民國,年輕人不知多少因為政治誤入歧途,毀了自己的前程,甚至是丟了命。”
白莎原本轉動鐲子的手停了下來,雙眼直視著我,滿是興奮地轉用英文問道:“舅舅,你是不是認識共產黨?能讓我也見見他們嗎?”
“莎拉,小聲點兒!”我一定是表現得驚慌失措了。白莎誇張地用手堵住了嘴巴,但卻沒忍住,調皮地笑出了聲。
“好了,舅舅,你別這麽緊張!我隻是好奇而已,而且,要想避開他們,至少得先知道他們是誰吧,對不對?”
“舅舅,你為什麽不說話?你肯定有事瞞著我。我能看出來的。你這人不太會撒謊的。”也許是因為換回了英文,白莎原本已學得不錯的中式淑雅此時又重歸了美式的爽直。
我搖搖頭說:“我真的不認識。我隻是聽原先在哈佛的一位學長陳先生說過。他那時在歐洲,留學生政治化很深,要麽是信馬克思的,要麽是反馬克思的,兩派吵鬧不絕。即便是像他這樣全然不問政治的人,竟有一次也被夾在中間,幾遭皮肉之苦。”
“所以說,白莎,你要聽舅舅的,那就兩邊都不要沾。”
“舅舅,這怕也沒有那麽容易。白牧師和我們講過,美國革命的時候,起初革命黨和保王黨也就各占五分之一,而中間的騎牆派占了五分之三。可是等到戰爭打起來,真的就沒法再做騎牆派了。我怕中國也會是如此的。”
大約是因為話題太過沉重,她這頗有先見之明的話,講出來,也就擱在那裏了。我依然還是勸她遠離政治。她雖是美國人,終究看上去是中國模樣。在那個時代,沾上黨爭,總難免引火燒身。此後,她並沒再提此事,我也就當她已聽了我的忠告。
1936年聖誕節後兩天,學校辦了特別的感恩之會。前一天,消息傳來,西安之變終歸和平解決,內戰危機解除,國家決心抗日。學校雖是不談政治之地,可無論信仰、種族、籍貫,在經曆了此前五年國家沉淪、山河破碎之後,終於是看到了些希望。
在回去老宅的路上,原本是我,白莎,楚嬌和德誠四人同行。楚嬌該是想著放假了,難抑心中的興奮,腳下也是跑得多,走得少。德誠雖是腿上不甚方便,可是擔心楚嬌也隻得趕著過去,不多時我和白莎便落在了後麵。
好在這天還不寒冷,太陽時隱時現,野徑邊、竹林裏仍留著綠意,如此田園意境倒也不催人快步。再走出去幾步,便能覺出白莎該是有些心事。可雖是覺出來了,卻也不便問她。
臨近書院的舊址,前麵楚嬌和德誠也沒了蹤影,白莎終於開了口:“舅舅,你怎麽一直沒有入教呢?”
她這問題倒是讓我難得回答,可白莎畢竟與親人無異,卻也不必對她遮掩:“這事一言難盡。信仰這樣心裏的事,大多是難說清的。”
她腳步遲緩,眼睛隻看著地上:“我這麽說,白牧師聽見了,恐怕要傷心的。可是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勉強。來這兒之後,我有時覺得基督教徒很奇怪,我也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就好像這片土地上呼喚著不同於基督教的信仰。”
“我沒有皈依基督教這不假,但是我確實相信存在著全能的上帝。他一直在看護注視著我們,不管你在哪裏,這都不會改變的,不是嗎?”
她搖搖頭,悠悠歎道:“我說不好,舅舅。來了中國,覺著好多再平常不過的東西都不一樣了。”
一陣微風襲來,路邊的毛竹簌簌,白莎停下腳步,說道:“舅舅,你看這些毛竹的綠色,幽幽的,看上去就讓人心靜,而波士頓草木的綠色,是亮亮的,看上去是讓人心動。”
“伊莎白小姐嚐到我們的鹽,她有那麽多的感受。鹽就是鹽,無論你在哪兒,它都該是一樣的,可它的鹹味卻可以有很大的區別。”
“如果不同人看到的、感知到的這個世界各不相同,我們又怎麽可能完全了解別人的信仰呢?即便大家同樣在向上帝祈禱,我們的信仰就一定是一樣的嗎?”
我見白莎眼中盡是迷茫的苦痛,多少也能覺出她心中所受的煎熬。
“白莎,對於信仰,哪怕有懷疑也並非壞事。白牧師也曾懷疑過,尤其是伊莎白幼年病情危急的那幾天,他不明白上帝為什麽要他麵對那麽殘酷的考驗。所以說,白莎,你也不要太在意這樣的懷疑。會過去的,過去之後信仰也會更堅定。”
白莎自知我是在開導她,微笑道:“舅舅,你雖說沒受洗,可是說話也挺像個牧師的。在美國時,信仰完全充滿了我的心。可在這裏才一年,好像我的心自己在變,我都不知道我的信仰是否還能再回來了。”
“前幾天,學校來了幾個孤兒,校長讓我多照顧他們一下。我想來想去,能為他們做些什麽呢?孩子們都還不識字,來了新的地方又好緊張,我就想著給他們講講故事。講聖經裏聖母瑪利亞聖靈感孕的故事,還有基督和耶穌使徒的故事。”
“當年,伊莎白小姐和白牧師給我和妹妹講的就是這些故事,我們每次都會感受到主對我們的愛,都會流淚。”
“我想了各種法子,學著伊莎白小姐的樣子把故事講得生動。可是,你知道嗎,舅舅,當我看著這些孩子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試著寬慰她道:“白莎,我聽著這倒是一次好的磨練。伊莎白是很有語言天賦的,聲音輕柔卻能打動人心。你要多練,中國人不是說熟能生巧嗎?”
“另外,我想著你講故事的時候,怕是雖說著中文,腦子裏卻是想著英文而再翻譯過來,自然就有所羈絆。”
白莎感激地點點頭,臉上的迷茫卻是沒有褪去:“我一開始也這麽想,該是語言的問題。可是,仔細想想,上帝不可能隻眷顧那些說英語的人,對吧?你看伊莎白小姐,她雙目失明,看不到周圍的世界了,上帝都沒有對她有所保留。那些孤兒跟我們一樣聰明,怎麽沒有一個聖經故事能激發他們的信仰呢?
“這樣講了幾次,我自己也覺著心裏沒底了。一看見這些孩子,自己就緊張。還好,有位小竺老師,也是自流井人。她和我年紀差不多,平常也很說得來。她見我犯難,就來幫著我。”
“她講的那些中國的故事,我是不熟,可孩子們聽著,臉上有笑了,眼睛也亮了,總是喊著要聽竺孃孃講故事。”
“經過這事,舅舅,我真是想不透。我們會不會都是像盲人摸象一樣,隻能找到自己的幻象,卻永遠不能彼此理解,更不要提理解上帝了。”
“莎拉,你聽我說。我和伊麗莎白也曾討論過這些事,當時我告訴她我竭盡全力去感受盲人的世界,但即使我整天閉著眼睛也還是理解不了。”
“其實呢,芸芸眾生中思考這些細微之事的總是少之又少。這份敏感,我們就隻能把它當作是恩賜吧。能夠理解這些別人無法領會的事情,這就是你的幸運,要學會珍惜,不要讓疑慮擾亂自己。”
她點點頭,甜甜地笑了。
“舅舅,你的新年願望是什麽?”
“哦,這個我好像還沒有想過呢。”我見她心情平複,自然也是寬心了,可卻一時被她問住,“要說願望,也該有很多吧。世間和平,親友安康,楚嬌和你快樂,將來都能找到如意郎君。”
我的最後一句話又惹得白莎開懷大笑起來:“舅舅,你為什麽隻想到別人?那你自己呢,你才三十六歲,怎麽不考慮一下你自己的婚姻呢?”
我搖頭歎道:“臉上就算還沒有皺紋,可心老了。”
“真的像中國人說的那樣,曾經滄海難為水嗎?你不想再見到伊莎白小姐嗎?”
她眼中是純潔的好奇,我遲疑片刻,幾次試著開口,卻是欲言無聲。雖說每次伊莎白的名字從耳邊掠過,心都會覺著又一次被拉扯,可真若自問,卻是覺著習慣了現今的安謐,而不願再去麵對過往了。
白莎見我不願作答,便繼續在沉默中伴我前行。她低著頭,該也是在思考。半晌後,前方土路上看見原本的一處小水窪業已上凍。白莎並沒繞行,而是輕快地一躍而過。
她轉過身,看著我,滿麵青春的自信:“舅舅,其實啊,我現在有點明白了。”
“明白什麽?”我邊問著,邊從路上繞行。
“我覺著你和伊莎白小姐沒有結婚其實是最好的。”
聽她這話,我著實一怔。這十幾年,我一直覺著與伊莎白本該是良辰美景,終成大憾,怎可能反而是最好的?可一經她說出,霎時間覺著腳下不穩,雖不願立即接受,卻是難以抵擋那頓悟的衝擊。
“我沒說錯吧,舅舅?”白莎臉上仍是那份無敵的自信,“我猜你以前從來都沒有這麽想過,可是你聽我說了,也得承認,對不對?”
“可你怎麽會想到這兒的呢?”我不解地問道。
白莎笑著聳聳肩,說道:“該是神啟吧。今天正好從信仰談到感觀,再談到你和伊莎白小姐。這就好像心裏過了一道閃電,一下子就都照亮了。伊莎白小姐並不是那個能帶你走向信仰的人,她隻是帶你走了第一程,不是嗎?旅程到站了,你們就會各奔東西,如果還要勉強在一起,那不是誰都到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誰都到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我喃喃地重複這句,“我倒是從來沒這麽想過。”
“舅舅,我猜你接下來一定要問你到底要去哪兒吧?”
雖說被白莎如此猜到確是尷尬,可那天我已看出她早已走到了我前麵,也就無大所謂地點頭默認了。
“我覺著伊莎白小姐肯定是找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她把愛給我們,給伯金斯盲校一代代的學生。她心裏的愛無邊,如果隻能把愛給一個人,她或許也不會幸福。她雖然失明,可卻不需要誰幫她找到光明。在她自己的路上獨行,給所有人以愛,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那你呢,舅舅,”白莎有意地賣了個關子,隻是微笑。或許看到我臉上焦急的期待,她心裏有些不忍,忙著道歉道:“舅舅,是我不好,不該這麽開玩笑。我這麽小,哪能知道你的未來。我就是覺著,其實既是你自己,也是伊莎白小姐把你帶回中國。也許現在你不知道終點,但這條路是不會錯的。你也不用擔心,前麵肯定還會有人陪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