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30年代末自流井和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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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30年代末自流井和重慶
    西安事變之後,國共兩黨雖是捐棄前嫌一致抗日,可這也使得中日之戰一觸即發,華北局勢更加危急。三七年四五月間,接著北平的來信,卻是快有二十年沒見過的培雲寫來的。
    在美國時,偶或從培真那裏聽到培雲的消息,知道劉公子在孩子兩歲時便因肺病而不治,可培雲仍是因為惦念那份情而獨居北平。培真在遺書中雖也托付我幫助培雲,可不久後我因家變歸國,人又不得出門,雖是偶有通信,卻也幫不上幾分。
    培雲信中提到現下北方局勢吃緊,她有意南歸故鄉資中,可獨子琴生學業未完,她便問我能否在自貢入學。
    臨紙思忖,不勝感慨。與培雲雖隻見過那一麵,可畢竟牽係著和培真的友情,又勾起昔日歲月的回憶。想著那個大膽率真的少女如今卻已是寡居多年,又要遭受遷移之苦,也是令人扼腕。當年培真之事我非但沒有幫上,還因自己的膽怯而意欲逃脫,如今自然是想盡全力幫著培雲。
    我即拍了回電,還欲遣人北上接他們母子。可培雲回電,卻是婉拒了。或許她也有些懼怕見麵難免會談起培真的往事,便與琴生先回了資中安頓,暑假前幾天才讓琴生獨自來校報到。
    那時琴生十八歲不到,卻是少年老成,寡言少語。白莎雖說還放假在家,可畢竟是成人了,忙著安排自己的事,倒是楚嬌對這個年長幾歲的男生頗感好奇。
    她大概聽了幺妹給她講過些兩家的往事,便以要聽琴生講北平掌故為由,纏在他左右,想多打聽出些舊聞秘辛。可琴生卻是謹守客禮,不以為意。楚嬌討得幾次無趣,便發了小姐脾氣,最後哭鬧到我這裏。問來問去,才明白她不知從哪個下人那裏聽說我有意再來一次兩家結親,這才讓琴生叫我舅舅。
    楚嬌這念頭雖是好笑,我也隻能支吾搪塞,告訴她這隻是從死去的培真那裏論起。見我提起培真頗是動容,已是有些懂事的楚嬌雖是仍嘟囔幾句,但終是破涕為笑。事後看,楚嬌倒是多慮了。琴生沒多久就堅持搬去學校,極少來家裏走動了。
    三七年的初秋,白莎二十一歲了。生日那天,我安排家宴為她慶祝成人。菜用完,桌邊隻留下我和白莎。我左右思量,也找不出什麽迂回的說法,眼睛看著麵前的杯盤,喃喃地說道:“白莎,你成人了。之前答應過你,今天你就自由了。”
    她那邊仍是默然,右手摩挲左腕上的翠鐲。
    “舅舅,”她終於了開口,卻是一句問話,“你覺著我該走嗎?”
    我看她麵色凝重,猜她或許是心中猶豫,便寬慰她道:“白莎,舅舅不是要趕你走。這裏怎麽說也是你的家。兩年前,你說回到中國是為了戰鬥,是要投身抗戰大業。在這窮鄉僻壤,你會覺著委屈的。你應該去追求理想,去追求幸福。”
    “我知道怎麽你都會支持我,舅舅,”白莎抬起頭,眼神中既有感激,也不無傷感,“我是擔心,越往前走,越是不能回頭了。不隻是自流井這裏,哪怕是美國,家裏,還能不能回去……”她輕歎一聲,側過頭,該是想隱去眼中的淚花。
    “怎麽會想到回不了家,”我問道,“榆園永遠是你的家。伊莎白和你們姐妹雖是還沒有那名分,可她不就是你們的媽媽?我這個假舅舅都不會對你關門,媽媽就更不會了。”
    “我不是擔心你們不接受我,”白莎柔聲道,“你們都愛我,這我知道—這是我的幸運。我怕往前走,自己就不得不變,變得多了,就難了。我覺著自己已經知道想去追求什麽,可是我也怕為著這個,要離開所有愛我的人,讓你們傷心。”
    我知道白莎不會妄言,她該是對未來已有預感。想到此處,我也不禁黯然。
    “舅舅,我準備先去上海。八一三之後,那邊也是前線了。不少美國記者在寫戰地報道,傳回國內,也能幫中國爭取支援。我能說中文,能接觸到更多的普通人。普通人受的苦難,他們的勇敢,這些應該有人去記下來。”
    此時,白莎的聲音中已找不到適才的徘徊,而換做堅毅和豪情。她已不再需要寬慰,而更希望祝福。我為她和自己各滿上一小盅自流井的老酒。
    “白莎,多的也不說了。你自己當心,舅舅祝你好運!”
    這杯酒她欣然飲下,雙頰也浮上淡淡的紅暈:“舅舅,讓我也敬你一杯。謝謝你這兩年的照顧。再就是……”她忽地調皮地一笑,又補道:“再就是希望你也能找到幸福。”
    我自知她的好意,飲下那杯酒,心情頗佳,便也試著開個玩笑。清清嗓子,我故作驚訝地問道:“誒,白莎,你怎麽說‘也能找到幸福’?你不會是已經有了意中人了吧?”
    白莎本知我不善言辭,沒料到被我抓了細節。她微微一怔,臉上那抹紅暈更深了。
    “曾經有個男孩—哦,舅舅說不定你以前也見過的,西蒙斯教授家的孩子,叫內森。”
    我點頭應道:“有點印象。他家該是榆園的鄰居。”
    “嗯,小時候我們一起長大,漸漸就能覺出他喜歡我。高中畢業時我覺著他或許會,你知道的,會向我挑明。可是他是個有點害羞的男孩,再加上當時他要去哈佛,而我們準備去衛思理,都不是遠行,想著來日方長,也就錯過去了。”
    “我回國以後,這些事也不再想了。可是,這兩個月,伊莎貝爾寫信告訴我,內森一直在打聽我的情況,還說要來中國找我。”
    “哈佛大學的小夥兒一定是最適合你的,讓我為他再幹一杯!”
    這一次,白莎卻是沒有喝酒,隻是緩緩地搖頭,歎道:“他不知道,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鄰家的女孩了。我們不合適的。我怕他一時衝動,真的來找我,最後隻會傷了他。”
    “那你心裏喜歡其他的人?”
    或許這才是被問到了敏感之處,白莎低下頭,聲音也變得隻是將將可聞:“也算不上有其他喜歡的人,隻能說知道喜歡什麽樣的人了。”
    白莎九月中旬順江東下,奔赴前方。雙十節後,我收著白莎從上海寄來的包裹,裏麵是一本舊小說:《龐貝城的隕落》。這書我早年間便讀過,不知白莎如何猜到這書對我或許有些深意。隨書附帶的信箋寥寥數行,言辭閃爍,隻說到這本小說中間一章值得細讀。書頁翻過,才發現,自50頁往後,都被她打上了盲文。
    “親愛的舅舅,
    請原諒我不得不用這種方式寫信。現在是淩晨三點,可我不想睡覺,隻想跟你說說我心中所想。
    我最近結識了一位美國記者,他去過‘那邊’還見到了他們的領導。他把在‘那邊’所有的奇遇都告訴了我,他還說‘那邊’雖然艱苦貧困,但卻處處閃爍著激情與活力,比上海、南京、或者任何政府治下的大城市都更充滿希望。
    能夠成為這部作品的首批讀者,我非常激動,也希望能和舅舅你一起分享。因為包裹郵寄時是要檢查的,我才決定用盲文,因為沒有幾個人能看得懂。這本書篇幅很長,所以我隻抄錄了最精彩的部分。
    我的大腦還很興奮,我會繼續給你寫信的。
    白莎”
    我的手在書頁上滑動,讀出那個時代被禁的詞語:共產主義者,延安和毛澤東。這是我第一次了解西北的共產黨,日後才得知我有幸先睹為快、並為之振奮的作品出自後日名震中外的斯諾筆下。
    第二天,我從自己的藏書中取出柯林斯的《可憐的芬奇小姐》。這本書可比《龐貝城的隕落》厚實多了,在書上,我寫了回信。
    “親愛的白莎,
    我的大腦此時也很興奮,好像又奇跡般地恢複了青春的活力。我知道你白天工作肯定已經很忙,但是我仍請求你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再幫我寄來更多的內容。文章寫得確實扣人心弦,我被深深吸引,你給我的那部分我已經讀過兩遍。
    我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是我敢說,你朋友寫的這些內容,哪怕隻有一點點是真實的,就足以震驚世界。像我這飽經風霜的心都被感動了,可以想象這公布於眾時將會感動多少人。
    誠然,我在讀這些內容時,也與你一樣興奮不已,但我還是要提醒你,要謹慎選擇朋友,慎重表達自己的觀點,認真對待自己的信仰,凡事三思而行,千萬不要衝動。
    期待你的回信。
    舅舅”
    這樣,借助郵寄小說,我們書信來往幾次,直到初冬。那也是戰爭第一年裏最慘烈的時候。11月,日軍繞道海上,避開了上海固若金湯的防守而在金山衛登陸。之後,幾十萬國軍潰敗淞滬,首都南京失守,日軍在那裏製造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我和白莎的聯係也因此中斷,雖說她人在租界,又是美國公民,應該安全,隻是如此山河塗炭的年月,卻怎又不讓人擔心?
    11月底,國府已正式遷都,上至林森主席,下至軍民、機械陸續溯江而上,移駐重慶。過了年,德誠勸我也去重慶。那邊的鹽號和鋪子原是父親舊時所置辦,此時重慶升格陪都,生意已不是往日可比。而另一節,此時江浙失陷,工廠內遷,自流井鹽業化工支援抗戰一事也待安排。
    在自流井過了燈節,我和德誠便走水路去重慶。船近朝天門碼頭,登時便驚歎於麵前的景象。此地是長江和嘉陵兩江交匯之處,原本是長江水濁為黃色,嘉陵江水清為藍色,而此時卻是褐桅遮天,黑檣掩水,竟是看不到原本水色。江上的舟船和岸上的吊腳樓連成一片,便仿佛是那滿城的人與物已順著山勢流入了江中。
    船等了將將半天才得下錨,碼頭上不時噪聲大作,間或還有鳴槍示警。上了岸,哪裏見得到台階,隻是一張張人臉向下,一個個腦殼向前,遠望去就像是兩道大江交匯而流。
    我覺著半是在走,半是在浮,那邊更可憐了德誠,本就腿上不便,還要為我擔憂。如此不知幾時,才勉強尋著方向,到了校場口。
    父親當年在此買了兩間店麵,再加上樓上一層的住房。德誠先派了夥計過來打掃,但因為來的倉促,家什尚未齊全。那時滿城都是逃難來的下江人,不但一屋難求,即便是箱籠椅凳也是一日三漲。也虧的是鋪子上有不少現錢,否則三五日下來便會囊中羞澀。
    德誠那邊跑進跑出安頓新居,我這邊便得著閑接洽公事。原料輸入,成品輸出,下遊對接,公私定價,一應事項卻是頗費周折。幾天下來,大家均覺著鹽業化工是關係保土抗戰的大事,若隻在民間,則幾近無解,出路隻有政府牽頭,調和各方。
    眾人知道我早年留學哈佛,便說當下的兵工署長俞大維也是留學哈佛,這差事自當交予我接洽。我斟酌詞句,反複謄抄,花了兩日,終於寫好書信,讓德誠送去兵工署。
    此後一個禮拜卻沒見著回複。我派德誠去打探消息,可全然不得門道。兵工署那邊有憲兵把門,都是不說四川話的中央軍,去到第二次,便被轟了出來。
    那幾天我自是百般埋怨自己交際無方,術業少成,本奢望憑舊情搭上關係,卻如此丟了麵子。氣餒之際,隻想著早些回去自流井。
    正心灰意懶間,俞先生卻是派了副官來接我去署裏詳談。將近二十年不見,原本擔心生疏尷尬,卻幸得俞先生生性直爽,見麵便直呼道:“慰慈老弟,你這隱身術可真好!這些年躲到什麽地方去了?”
    見他沒端架子,我也放下心來,歎口氣道:“唉,家門不幸。先父在我畢業那年突然辭世。我回來奔喪,家產又被人算計,債主不讓我離開自流井。花了十年,債總算是還清了,人才有了自由。”
    俞先生聽了這事,也是頗多唏噓:“慰慈,你碰著難處,怎麽也不和當年的同學提起。那時雖說大家都年輕,可人多總是能幫上些忙。我這麽說,你也別介意,左右都是陳年舊賬了。照實說,那時候我聽著傳言,說你入贅那個牧師家,就不再和中國人來往了。”
    提起宿情,自是百味雜陳,我低下頭,淡然道:“都是往事了。我和白牧師家的小姐也沒再見過麵,找時間再向你坦白。”
    我話雖是簡短,可俞先生想必也聽出了時間未必撫平了傷痕,便道出一句:“咱們都有年少輕狂之事。這些年我也明白了,這異國之戀雖是浪漫,可大多不幸。”我倆自是明白他既在說我,也是自評
    ,便沒再深談,而轉向正題。
    “慰慈,你信上說的事還真是政府現在的要務。平津、淞滬都丟了,徐蚌正在對峙,閩粵沒有海軍保護,怕也隻是時間問題。現在國家原本的工業內遷,海港和內陸運輸都被日寇威脅,這些化學品就隻能自產。你說的純堿、鉀、鎂我這邊肯定需要。另外,我這兵工署的一塊前兩年劃歸了資源委員會,那裏其實更需要你。”
    他見我臉露疑慮,接著笑道:“你看,我這裏啊也就是能買你一些出產。當然,價錢肯定先要對得起國家,又不讓你和鹽商們吃虧。可是你要是想增產,想從小作坊變成大工廠,那就得靠資源委員會了。翁詠霓
    在那邊主事,他也是留洋比利時的,人又中正淳厚。”
    “誒,慰慈,說到這兒,我看你也別守著家裏的鹽井。你要願意,我推薦你到詠霓那裏幫著他。他那多是留洋回來的人,和政府其他部門不同。你四十不到,不能真的就歸隱山林了。”
    聽到歸隱山林,我苦笑道:“大維兄,我這人從沒給別人做過事,怕是做不來公事,不要到時也丟你麵子。”
    “慰慈,我多說你一句。你呀,太年輕的時候就跟著美國牧師,人的性子也變了。以前就覺著你好似不大喜歡和中國人打交道。我在美國、歐洲都待過,先不說洋人到底是不是看得起中國人,可就算看得起,再怎麽說,你在那裏也做不了人上人。可你在中國就不同。咱們這些留美、留歐的同學,現在都是位列中樞。你看我這個書呆子,居然當上了中將。你隻要心放開了,那你進這陪都最上流的圈子也不是難事。”
    “大維兄,我其實真的是不善交際,見著人多的地方就想躲開。說實話,要不是為著抗日大業,你這裏我都沒敢來叨饒。不怕你聽著好笑,我幾天不見著你回信,隻是覺著心灰,本來準備這兩天就回自流井的。”
    我們總算是少年相識,此時道出真相,倒也沒什麽尷尬。俞先生臉上隱約現出狡黠的微笑,言道:“你又不是什麽前清的遺少,搞得像不食周粟似的。你既然說為了抗日也能克服一下,那就真的給你派個差。”
    “過幾天,蔣夫人來陪都,準備組織一場抗戰募捐。我們都領了徭役,得找人過來捧場、捐錢。慰慈,這可是你說的抗日大業,你不能再推辭了。”
    從兵工署出來,我沒直接回校場口。實話說,剛走出來,我就後悔,不該答應他去參加蔣夫人的活動。那種場合我從未經曆,隻是覺著必定疲於應酬,煎熬心力。在街上走走,隻是想著用什麽借口婉言推辭。
    重慶人稱山城,卻非虛妄,人難得閑庭信步,總在爬坡上階。走了不久,便覺著體乏心累,而德誠那邊,拖著病腿,更是步伐遲滯。看到路邊有座不小的茶樓,我便叫德誠進去歇腳。
    川人原本便樂於在茶樓擺龍門陣,而此時下江人的吳儂軟語也跟著夾雜其中。我們揀了個靠窗的桌子坐下,正好能看著遠近的街景。
    不知過了幾時,卻看德誠滿麵興奮:“先生,先生,你快看看。”他邊喊著我,邊指著窗外:“你看,那個是不是白小姐?那邊樓下,書攤邊上,一準是白小姐。”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是白莎,隻是她並非獨自一人,身旁還有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兩人邊挑書,邊言笑,該是至交好友。看到白莎,我卻心生疑竇,她既然已經入川,離開自流井不過一日的路程,卻為何隻字未提。
    我正心中躊躇,那邊德誠卻已推開窗,探出身,喊道:“白小姐!”
    兩個女孩停下交談,仰頭上望。那確是白莎無疑。
    “白小姐,你看多巧啊,先生也在這兒,”德誠高聲道。
    白莎聽說我在,臉上掠過片刻遲疑,但終歸欣慰,笑著揮揮手,拉著身旁的女孩子穿街而來,上了茶樓。
    “舅舅,真這麽巧,你也在重慶。”她拉拉身旁的女孩,笑道,“還記著嗎,這也是咱們學校的小竺,我和你提過的。”
    小竺中等個子,一張圓圓的娃娃臉。她不像白莎那樣活力四射,卻也沒有年輕人常見的怯懦,而是透著天生的持穩。
    “李先生,您好,”小竺彬彬有禮地鞠了個躬,“您和白莎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我就不打擾了。下次再來看您。”
    她說完話,兩個女孩又低聲耳語片刻,白莎握著小竺的手,會心地笑了。白莎看著小竺走下樓梯,又移到窗邊,注視著她的背影。我看出白莎該是非常在意這位朋友,便也沒打擾她,隻是隨著她一同目送小竺遠去。
    “舅舅,”白莎轉過身,看著我努力地笑笑,“最近經曆了好多事,特別擔心身邊的人。”
    她這心情,那刻真是說到我的心裏。又見她形容憔悴,竟覺著自己的眼睛也微微發熱。
    “舅舅,你這麽看著我,有什麽不對嗎?”
    “不是,我隻是…你看起來臉色不好,該是辛苦的吧,”我邊說邊拉她坐下。
    “也談不上辛苦,”她搖搖頭,語氣變得凝重,“太多難過的事了。”
    “淞滬失利之後,寫信都很困難。即使在上海租界,寫信給美國的報紙都很難,更不要說給後方。”
    “可租界裏麵,人還是安全的吧?”我焦急地問道,“日本人再怎麽樣,也該不敢挑釁歐美列強吧?”
    “哼,他們明著不敢,小動作是不斷。去年底,炸了黃浦江裏麵一條美國兵艦,後來說是誤炸,賠了錢。上個月,他們在南京,把美國領事打了,也說是誤會。現在就是這樣,國聯也好,美國也好,我們在租界裏也好,隻要你視而不見,自欺欺人,無限度地容忍那幫龜孫子,還算安全。”
    “龜孫子”這詞由她口中說出,卻是刺耳。那該是我第一次聽到白莎說出粗話。然而她卻不以為意,繼續說著。
    “你要是敢說實話,那些鬼子就會派租界裏的特工來恐嚇你,直到你屈服。我們報社的主編已經收到不下五次的恐嚇信了。他是美國人,所以也還算給他留麵子。要是中國的記者,常有被打的。上個月還有位記者在華界挨了黑槍,衣服給扒光了,臉上被刀劃得血肉模糊。這還不夠,他們還拍了照,寄給租界裏的報社。”
    “天啊,”德誠驚呼道,“白小姐,你可千萬莫回去了。”
    “德誠叔,上海不算什麽。這些鬼子在南京幹的事您聽說了嗎?”提起南京,她滿麵痛苦,緊咬嘴唇,盡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
    “可不是嘛,”德誠歎道,“我也聽先生說,報上寫南京死了好多人。”
    “那些龜孫子就該被千刀萬剮。上海的華界被日本鬼子占了,外麵的消息就封鎖了。去年底,幾個在南京住的外國人偷偷跑回到上海,說那裏簡直就是地獄。你們知道嗎,最恐怖的地獄都沒法跟南京比。”
    “我見過金陵女校的一位老師。大屠殺過後幾個星期,她被救回上海,可還是神誌恍惚。我剛在她麵前坐下,她就揪住我的頭發,狠狠地把我往桌子底下推。她喊著讓我藏起來,起來。她大聲尖叫,用力地推我,我覺著肩膀都要脫臼了。”
    “後來我才知道,她的學生被鬼子抓了,她就去理論。鬼子們當著她的麵糟蹋她的學生。糟蹋完了就把她們殺了。那些女孩子二十都不到,臨死還喊著:‘先生救我’。”
    白莎淚如泉湧,可是聲音卻沒有顫抖,她的眼睛被淚水模糊,卻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她緊緊地握著茶杯,好像要用力把它捏碎。
    “見過她之後,好多天了,我都睡不安穩。剛剛睡過去,就能看見她的模樣。”
    她聲音高亢,繼續說道:“舅舅,我不知道我們的上帝去哪兒了?教會學校也都被鬼子占了,日本人隻放過白人,遇到中國人,不管是不是基督徒,都殺了。死了這麽多人,死的那麽慘,上帝到底去哪兒了?難道說這是兩個異教民族之間的戰爭,我們基督教的上帝就可以袖手旁觀了,是這樣嗎,舅舅,我真的受不了了。”
    此時她已無法自控,即使在這嘈雜的茶樓中,仍引得鄰座注目。我想著此地雖是在後方,可畢竟魚龍混雜,總是小心為好,便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白莎,我知道你難過,可是戰爭總是殘酷的。記得白牧師那時候跟我說,美國南北戰爭時,雙方都是基督徒,都信仰一個上帝,縱使是骨肉之親、同窗之誼也還自相殘殺。”
    她搖搖頭:“別安慰我了,舅舅。這次戰爭真的和以往不同。這場戰爭太沒人性了。”
    “中國人都在流血,我不想躲在上海的租界裏,借著美國護照苟活。到重慶,我們還可以繼續寫作,寫出戰爭的真相。另外,小竺,”她頓了頓,方才下了決心,接著說道,“她說想幫我介紹幾位正在做大事的朋友。”
    “那你為什麽沒有告訴舅舅呢?我若是知道了,早就過來了。”
    白莎此時終於露出一絲笑意,跟我咬耳朵道:“我在執行秘密任務,舅舅,連你都不能說的。”
    她這答案,即便不全是當真,卻也讓我心頭一緊,忙著壓低聲音,勸阻道:“你可千萬別攪進去……”
    她見我的驚愕,忙著笑道:“我是開玩笑的,舅舅,你別當真。”
    “舅舅,你怎麽來重慶的?”她有意無意地轉開了話題,“我記著你說在自流井下習慣了,不喜歡進城了。”
    我自嘲地笑笑道:“我其實是不善交際,找個由頭罷了。現在不同了,我這也是為了抗日。”
    “真的嗎?”白莎臉上浮現出難得的欣慰與喜悅。
    “怎麽,你總不至於把舅舅想成不抵抗的吧?”
    她忙著搖頭,眼中的光芒是久違的少女的純真:“舅舅,我怎麽會那麽想。我覺著你以前心裏一定是支持我們的,可是,可是卻不會做什麽。我該說你不像我這樣容易衝動。我真的不是在批評你,舅舅。”
    見著她目光焦急,我心中一熱,寬慰她道:“你說的都對。舅舅是個優柔寡斷的人,事情在腦子裏想過十遍,可一絲行動也沒有。你看,現在就是這樣。我們自流井的幾家鹽商,想著為國家貢獻些力量,用鹵水治堿,提煉化工品。我們在重慶本是要爭取政府的支持,可我啊,有麵聖的機會卻是滿心緊張。”
    “麵聖的機會?”白莎雙眸微聚,似是對此頗感興趣。她壓低聲音,輕聲問道:“舅舅,你要覲見蔣委員長?”
    我見她誤會了,忙著搖頭:“那種麵聖倒也還輪不到舅舅。不是委員長,是蔣夫人。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在白牧師家住的時候,有位姓俞的學長,也來過幾次的。他邀我去參加蔣夫人發起的抗戰募捐。”
    “這是為著抗戰,我自然要去參加。可就像我剛說的,舅舅這人不善交際,即便是俞先生這樣的故人,若不是為了抗戰,我也是不會去煩他,更何況是蔣夫人。說實話,你不要笑話舅舅,我剛才還在想,要不找個理由,和俞先生說,還是不去了。”
    我喋喋不休地說著,看到白莎善意的微笑才意識到自己這個長輩倒是在她麵前沒了麵子,隻得尷尬地打住,自嘲道:“我太囉嗦了。”
    “舅舅,你總是這麽坦率。你知道有多少人花重金想接近蔣夫人呢。”
    “可是我也不想從她那兒謀什麽好處。再說,舅舅雖是到了這個歲數,可是在出眾的女士麵前,怕是真的會手足無措的。”
    最後一句話,雖不是有意開玩笑,終歸讓白莎略顯開心。
    “舅舅,我得走了,”她看下表,抱歉地說道,“我過幾天再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