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30年代末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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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30年代末重慶
    此後幾個禮拜,我的身體已完全恢複。到了陽曆二月中,天氣也開始轉暖。這年的春節是在重慶過的,白莎也帶她的朋友們一起來過年。他們自己回不得家,也就真的把我這兒當成了半個家。
    過了燈節,我準備啟程回自流井。這天白莎單獨來了,說是為我踐行。我見隻是她自己,便問白莎幾對年輕男女到底是如何相親的,是否是已然成雙出入,也就不願來這裏了。
    她笑著不說,隻答道:“他們也就是大家在一起玩的,倒未必是一定要相出個什麽結果。”
    “舅舅,”白莎看著我,眸子中透出小姑娘的浪漫,“你不想相親嗎?德誠叔過年時,還和我嘮叨說你父親一直就惦念著你的親事,放心不下。你一個人這麽多年,不想有個家嗎?”
    “家?雲橫秦嶺家何在啊?”我歎道,“如今世上不少妻妾成群的人,可未必是個家。我自己一個人,可是不管是自流井還是這兒,不是更像是個家?你不也是把這兒當成自己家了嗎?”
    白莎兩肘撐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抿著的嘴角浮著笑容:“舅舅你真是一個難得的人。”
    我詫異道,“難得的糊塗吧?”
    白莎甜甜地一笑:“你總是這麽虧著自己。我給小竺他們講了你的往事。大家都覺得你看上去淡泊平靜,但真是個性情中人。還說……”她故意賣個關子,等著我問。
    “還說什麽?”我明知是圈套,卻也想聽聽他們的議論。
    “還說如果誰能嫁一個像你這樣的先生也是很不錯的。”
    我的臉霎時紅了,陡然覺得這個圈套似乎設得大了,便岔開了話題,忙道:“我近來身體不錯,離春暖花開也不遠了,想著還是回鄉下去吧。鹽井的事幾個月沒人過問,也是不行。”
    我沒有再說下去,但白莎已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舅舅,我一定盡快回自流井看你。不過,近來戰事發展都讓人大出所料,國軍在徐蚌看上去頂住了日本人。我可能要去武漢做采訪。”
    “說來也好笑,我聽上海的朋友講,前幾個月兵敗如山倒時,好多人覺得怕是連重慶也保不住,幹脆就不撤退了,準備在上海租界裏做個寓公。可最近,看到日本人也打敗仗,就高興得不得了,說是也還是不用搬了,說不定過幾個月南京就能重光了。”
    “那你怎麽看?”我問道。
    她搖搖頭,眼睛望著窗外,停頓了片刻才道:“恐怕也沒那麽容易。前兩天蔣夫人和端納提到航空委員會的事,還說起當下我們的空軍和日本相比怕是差了十倍都不止。估計海軍差得還要更多。就算陸上能擋住他們,空中和海上也打不過他們。”
    聽到蔣夫人的名字,我不禁又想起來了那晚的事情,便道:“又見到蔣夫人了?”
    白莎點點頭,苦笑了一下:“舅舅,你猜得倒是不錯,蔣夫人那兒確實是水深。她倒是喜歡我,希望我能跟著她,給她做新聞助理,安排演講和采訪,也算是幹著文字的本行。我隻是說要回去和報社商量一下,第二天就有人來報社‘調查情況’。”
    “那你還是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吧,”我忙道。
    “舅舅,又讓你多慮了,”她平靜地說道,“我沒事的。又不是真要奪誰的位子?我接近蔣夫人也是為了抗日的。”接著,她壓低了聲音道:“有了蔣夫人這杆大旗,我就能辦些大事。”
    我也壓低了聲音,但仍壓不住我的驚詫:“白莎,你又想做什麽?”
    “已經有人到過那邊了,”她輕聲道,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彩。
    “那邊?是哪邊?”我不解地問道。
    她把手指壓在唇邊,然後無聲地向著西北邊指了指。
    “從上海、武漢都能過去。現在國府也不大管這事了。”
    “你也想去?”我不安地問道。
    她搖搖頭,咬了咬唇,慢慢地答道:“舅舅,說實話,我是打聽過這事,也不是太難辦到。可我,我還沒想好。”
    這時德誠正巧走進來送茶,白莎便停了下來。我看她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說,便起了一個念頭,提議道:“今天天氣暖和,白莎,你陪舅舅出去走走吧。”
    白莎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急切地點頭道:“那咱們這就走吧,晚了,天會冷的。”
    德誠看著我們,不知是哪一出,慌忙攔道:“先生,您剛好不久,別又著涼。”
    我擺擺手,穿上大衣就準備出門。
    “您等等,”德誠忙道,“我換下衣服,陪您和白小姐一起去。”
    我笑道:“我們沒事的。這天還有寒氣,你在外麵走長了會寒腿。還是收拾行李吧,可不能耽誤了行期。”
    相比一個月前,天氣的確暖和了不少。立春過了,春意也漸漸濃了。我們四川本不同北方,縱使是濕寒難耐,卻不會失了綠色,此時則更是綠草茵茵,汀蘭鬱鬱了。
    我們倒不急著去哪兒,隻是慢慢地走著。白莎挽著我的臂,像是戀家的女孩子舍不得離開一般。
    “舅舅,你知道我為什麽想不好嗎?”
    白莎的心思我也是很難猜透的,猜也無益,我就老實地搖搖頭:“我們都猜不透你的心啊。”
    似是被我說中了心思,她笑了笑,眼睛望著我,滿麵無辜地道:“我真的如此詭秘?”
    “豈止詭秘,”我笑道,“有時簡直就是匪夷所思。”
    我們又向前走了幾步,她收了笑容,輕聲道:“其實我是有點怕,怕去了就回不來了。”
    “回不來?”我驚道,“那邊也那麽危險?那就不要去了。”
    “這倒不是的。現在來去還算自由,我不是說我人回不來,我是怕我的心。”
    我看著白莎,她卻沒看我,低頭道:“舅舅,你知道我這人常常有些和旁人不同的心思。可是不管怎麽古怪,有些事我也不會馬虎的,特別是信仰和良心。”
    “我是個記者,保不住會進入到自己寫的故事裏。要是換了旁人,進入了也無妨。可是,他們是不信神的。到那時,需要我選擇,就難辦了。”
    我終於明白了白莎的難言之隱,卻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她。她說起“選擇”,那卻是我最懼怕的。
    如此說著,我們不經意間又到了那天我醉酒的茶樓前。我想著這或許能幫白莎散心,便道:“白莎,你還記得那天我生病嗎?”
    白莎不知我為何突然提起此事,側過臉,好奇地看著我。
    我笑道,“生病便是這個茶樓賜的。”
    “是嗎?那我可要去見識一下。”
    走進茶樓,茶博士忙上前迎候,倒是仿佛見到了舊交,滿臉笑容:“先生,您又來了,快請樓上坐。《牡丹亭》這就剛開唱了。”
    我對白莎道:“你恐怕還沒聽過昆曲吧?人說這也是咱們祖宗留下的至寶。詩詞歌賦都在裏麵。”
    坐下後,我們要了茶,便把心思放在了台上。俊美的旦角正在傾心於曼妙的春光,白潔如玉的雙手勾畫出萬種風情。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又是遊園驚夢中的精詞妙句。
    我看著白莎,她的雙眸閃著異彩和淚花。那水磨的曲調和抽絲般的笛聲沁入了她的心脾。
    她看看我,輕聲道:“舅舅,謝謝你帶我來看昆曲。真不知道還有這麽美的藝術。要是不打仗該多好。我也想寫寫他們的故事。”
    心想著她這話,可不是嗎?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如今卻是山河破碎、流離失所。
    簫笛共奏,台上的兩位旦角也如天外美女般齊舞。她們身上素色的綾羅飄曳,手中金色的折扇開合,便如兩隻暢快的蝴蝶無憂嬉戲。台下一眾下江來的觀眾,難得在戰亂裏偷得幾分安逸,似已夢回故裏。
    一陣低咽的笛聲過後,我聽到一絲不合拍的嗡嗡雜音傳來。還未尋思出緣由,這聲音便傳至頭頂了。比最高的笛聲還要尖銳,如利劍般直插人心。
    仿佛是夢中一般,下江人亂作了一團,陡然四散去。接著一陣巨響,台頂的瓦片和木料便傾瀉而下,震起滾滾煙塵。台不見了,笛聲和簫聲戛然而止。氣浪傳來,我們的桌子怦然傾塌,人似是被一股巨力推著,飄了起來。
    半空中,周圍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看得異常真切。成堆的碎瓦和木料堆在了台上,臨近的桌子四散崩塌,椅子猶在各處滾動。空氣中彌漫著煙塵和火藥,還有一種逃不掉,躲不開令人作嘔的刺鼻的血腥。
    就在此時,這飄的感覺陡然去了。我墜了下去,後背刺骨的疼,眼前驟然而亮,所有的人和物的輪廓都融化在這光裏了。這感覺倒是讓疼痛好了些,但隻片刻的功夫,那刺骨的疼又回來了,眼前也變得一片漆黑。
    “舅舅!舅舅!”隱約是白莎的聲音,雖是能聽到,可卻像是隔著幾層牆壁,壓在一陣陣尖銳的耳鳴聲下。我一時看不到她,隻感到一隻手撫在我的前額,頸上的鈕扣也被解開。雖然呼進的氣仍然是夾雜著難忍的嗆鼻之味,但扣子解開後呼吸變得暢快了些,白莎的麵龐也漸漸顯現出來。
    她的臉滿沾上塵土和灰燼,隻還能看到靈動的雙眼。不知為什麽,看著她,我笑了笑,好似周邊的一切都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插曲,而我們又如回到了家裏說笑一般。
    “舅舅,你沒事吧?”白莎跪在我身邊,聲音中滿是焦急。
    我再吸一口氣,可能是吸得太快,一陣急促的咳嗽卻是讓我徹底醒來。伸展一下四體,倒是除了疼痛便無大礙了。
    我點點頭,安慰她道:“還好。白莎,扶我起來。”
    白莎把一隻手放在我頭下,另一隻拉著我的手,扶我慢慢坐起。環顧四周,茶樓變得很靜,客人們似是已跑得幹淨。而外麵卻是警笛長鳴。
    我和白莎站起身,她對我道:“看來這次日機不多,比炸上海時還是好多了。”
    我點點頭,心想這也許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突然想到家中的德誠,也不知是否安好,就想和白莎一起快快回去。本來的梯口已被眾多翻倒的桌椅擋住,我們隻得小心地前挪。近了台邊,白莎突然拽住了我,輕聲道:“舅舅,你聽,好像有聲音。”
    停下腳步,果然聽到了台上有斷續的呻吟聲傳來。我們折回來,摸索著爬上瓦礫堆。再聽聽,那呻吟聲似是從右邊傳來。此時救人事大,也顧不得找尋工具,隻我二人徒手把瓦礫掏開了一片。
    那下麵是散亂搭疊的梁檁,而呻吟聲也聽得更真切了,那該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斷續地傳來。知道下麵有人,我和白莎也顧不得多想,便開始搬動那些木料。幾塊大的木料頗是沉重,又怕再傷著下麵的人,隻能小心地挪動。
    大概是一刻鍾後,女孩子的臉和肩露了出來,卻正是剛才在台上的杜麗娘。台下看得不清,此時離近了,卻原來仍是個稚氣十足的孩子,該隻有十四五歲。
    她臉上的戲妝仍然完美,好像還是那個在院中觀賞春光的麗娘,未被驚擾,隻是嘴角邊淌下了淡淡的一絲血跡。因為身上壓著木料,卻是動彈不得。
    看見白莎,女孩子看到了希望,鬆了口氣,在疼痛中露出一絲笑容,輕聲道:“姐姐,救我。”
    可能是因為氣急,話未說完便被一陣咳嗽打斷,嘴角又滲出了鮮血。白莎忙用手撫著她的臉,柔聲安慰道:“小妹妹,別怕,不要動,姐姐幫你挪開身上的木頭,好嗎?”
    她點點頭,急促的呼吸暫時緩了下來。
    白莎看著我,目光中卻是一絲凝重:“舅舅,你扶著她的頭,不要動,我來搬木頭。”
    我爬到近前,用雙手輕輕地扶住了女孩子的頭。
    她仰起頭,艱難地笑了笑,想說話。我忙止住她道:“小妹妹,先莫要說話。姐姐很快就會救你出來的。”
    聽著我的話,她的眸子中透出無限的希望和期冀。可能是一塊搬動的木塊碰到了她的傷處,一陣痛苦襲上她稚嫩的麵龐。但隻一霎,她便又忍住了。
    我輕聲問道:“碰疼你了?”她望著我,抿著嘴,搖搖頭。眼中似乎是說她能挺住。
    幾分鍾後,聽起來一塊不小的木板被白莎推開了。抬眼看看過去,見她小心地跪下,清理著女孩身上的碎木。不知是碰著什麽情形,她停了手,然後又俯身下去,幾乎是貼在了碎木上,細心而焦急地找尋。片刻之後,她抬起了頭,望著我,眼中卻滿是淚和無助的神情。
    “沒希望了,舅舅。”她突然轉成英語,把這噩耗告訴我,“有一根木頭紮到她胸口裏了。現在一動,她就會死。”
    我聽到這死亡的消息,卻沒覺著恐懼。低頭看了看女孩的眼睛,那眼中仍是充滿期望。我鬆開了扶著她的雙手,幫她理了理假發上散落的珠片。
    我問道,“小妹妹,你家是哪裏的?”
    她似是沒看出我們神情的異樣,天真的一笑:“蘇州。”
    我柔聲言道:“那可是好地方,是昆曲的根吧。你唱得真不錯。”
    “是從小就學的,”她答道,“不過比爹娘差多了。”
    “那你爹娘呢?”
    她搖搖頭:“不知道。從蘇州逃出來時,走丟了。我們的班子找了輛卡車,但太擠了,爹就把我抱上車,讓我先跑。他說日本鬼子不會放過小姑娘的。”
    “到了後方就好了,”我道。
    此時白莎在我身邊跪下,看到白莎,小姑娘又笑了:“姐姐你剛才說得是什麽話呀?真好聽。”
    白莎的一隻手握著我的手,緊緊地,越來越用力,是要化解心中的痛,也是讓自己努力地不要露出悲傷。
    “是英文,”白莎道,“但沒有你唱的好聽。”
    小女孩說話多了,嘴角又不停地滲出血來。白莎忙掏出手帕,輕輕地幫她蘸去,免得弄髒了她的妝。
    “姐姐,我冷。”小女孩喃喃道。我看著她的臉,因是施了粉彩,仍然紅潤,但眼中的神采卻是留不住地在慢慢散去。
    白莎忙把自己的大衣脫下,蓋在她身上。此時她已克製不住自己,淚珠滴滴地落在大衣上。
    “別說話了,小妹妹,歇一會兒吧。”白莎道。
    小姑娘又搖搖頭,眼中有些焦急,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便忍著痛,說道:“待會再歇著。我還沒唱完呢。叔叔和姐姐你們聽我唱,好嗎?”
    我和白莎沒有說話,隻是默默點頭。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她又唱起了遊園一折。雖沒有了方才的字正腔圓,也沒有絲竹伴唱,聲音薄若蟬翼,卻依然環繞滿堂。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唱到此處,她已氣若遊絲,幾近無聲了。
    “姐姐,”她用著最後的氣力,喚著白莎,雙眸已全然沒了光彩,隻凝望著遠方。
    “我在這,”白莎聲音哽咽,在她耳邊輕道,“小妹妹,你有什麽心願就告訴姐姐吧。”
    “我想回家,找爹和娘。”她說完這小小的心願,再說不出話,嘴張著,掙紮著地吸氣,卻是吸不進,臉上滿是瀕死前痛苦的痙攣。再然網後,她忽地變得平靜,容顏也變回了適才的稚美,雙眼還是望著遠方,雙唇微微張著,仿佛還在唱,可卻是永遠地沉靜了。
    白莎抱著我痛哭失聲,無法自已。她哽咽著,似是問我,又似是問著自己:“主啊,你為什麽不救救她!”
    回到家中時,夜色已然籠罩這山城。我和白莎都沒說什麽,德誠見著我們,問明緣由,也驚慌地不知所措。
    我和白莎相對而坐,不想說也不敢說話。就這樣默坐良久,最後她緩緩起身,把那沾了小姑娘血的手帕小心地疊了起來,放入口袋。
    “舅舅,我走了”她喃喃道,也沒有回頭便默默地走了。
    第二日,我告訴德誠,等幾天再回自流井。他很是詫異,著急道:“先生,我到外麵打聽,大家都說這次日本就是試探,沒扔幾個炸彈就走了。此後可就不好說了,還是回鄉下安全。”
    我並沒作答,其實自己也說不好為何要等。我明知白莎應該是不會回來了,但也許心中還抱著一絲希望。
    一個禮拜過去,她沒有再來,我想她應該已經在去武漢的路上,當然去了延安也未可知。這一個禮拜,我幾次想起白莎跪在小姑娘的遺體邊,責問上帝的那句話。或許那一刻,她已經選了自己的路。
    那些天我也想著自己該如何選擇去留。從美國回來的這十幾年,雖然在做著事,但卻是缺了魂一般,身子在動,心卻一直想靜著。可這烽火連天的歲月,心再靜,總是要做些事。既然想明白了此地遠未到終點,那便還需向前求索,既為生者,也為死者。
    轉天我去找了俞先生,請他舉薦我去資源委員會做事。那日我們聊得暢快,又仿佛回到了當年同窗的時光。此後幾個月,我便往返於重慶和自貢之間,開始籌劃鹽業化工的大事。
    五月中,翁文灝先生飛抵重慶,雖是公事繁多,仍安排我去談鹽鹵工業的建設。此前打井、推水、煮鹽、煉堿,都是自己給自己做事,陡然間變成公事,確有諸多不適之處。不過想到這是為國家和抗日的大事,也就都釋然了。
    到了三八年十月,武漢和廣州都淪陷了。無論是國府還是延安都在講抗日將是持久之戰。此間陪都又經曆了數次轟炸,雖然日機越來越多,死傷也越來越重,但無論是川人還是下江人,無論是高官還是百姓也都泰然處之了。
    我再次得到白莎的消息卻是到了三九年底。接到了她的來信,確是一驚。本想她或是去了武漢,甚至是去了延安,卻沒有想到她又回到了上海。
    她在信中沒有提及此前一年多的行蹤,倒是說起了兩位故人的近況。一是白牧師終於回到了上海。這本是好事,可他在船上大病一場,隻能暫時在上海養病。白莎在信中並未提到他們見麵的詳情,隻是說見到我後再行告知。
    這第二件事,倒是讓人聽著欣喜。
    “那個男孩,”她用英文寫道,“他真的追到中國來了。原本他說去年畢業後便要來的,但他父母還是希望他能將工作一事料理停當,便耽擱了一陣。此事我左右為難,年底前還有事會來重慶,順便也想請舅舅幫我參謀。”
    中國人說“娘親舅大”,白莎是個孤兒,能把我這個舅舅當真,如此大事千裏迢迢來找我商量自是真情可鑒。如此想來,一絲暖意縈繞心頭,而年關將近,便讓德誠拍去電報,讓白莎回自貢過年。
    祭灶那天,白莎回到了自流井。她還是穿著那一身棉袍,圍巾和布鞋,活脫脫的鄉村女教師,哪裏像是美國歸來的洋記者,更不像是能在蔣夫人身邊出入的名媛,但這正是我所欣慰的。我心中的白莎仍然能夠堅守,像堅守信仰一般堅守心中的好惡。
    “舅舅,兩年沒來看你,不會生我的氣吧?”白莎見到我後便問道,眸子中透出絲絲歉疚。
    我自嘲地笑答道:“哪能怪你。孩子大了,即便是父母也未必能常見麵,更何況我這個假舅舅。”
    聽著我這說笑,她卻認真起來,看著我,嘴微微一抿,說道:“舅舅,你怎麽就把自己說成是假的呢?咱們不是都說娘親舅大嗎。我可從來都是把你當成真長輩的,從小時候在白牧師家裏就是這樣。”
    提到白牧師,我倒是心中一酸,便問道:“白牧師還好嗎?要是能夠,還真想接他回自流井看看。”
    白莎搖搖頭,眼中滿是傷懷:“我也說不好,隻是覺著他別的不想,一門心思要做殉教的烈士。”
    聽到此話,我心頭一怔,不知她是何意。
    “白牧師這次來中國,本想著有好多事要做,可在船上卻是犯了一場病。您是知道的,他原本身體一直硬朗,這一病卻是不輕,到了上海,將養了兩個月才見好。”
    “大家本是要幫他安排在上海長住下來。可誰知他卻不要,說是這裏終歸還是以租界為主,還是庇護於歐美的炮艦與金元之下。我們還沒弄清楚他到底怎麽想,他卻是飄然離去,隻留下信,說他要去南京、去北平。他要入虎口,要去被日本人蹂躪的地方,就像古羅馬時代的基督徒一般入獅穴而獻身。”
    聽了白莎這番話,我心中不免傷感頗多,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再見到兒時的蒙師。白莎不願我過為神傷,便岔開話題,問道:“舅舅,你這兩年可好?”
    我知她的心思,便道:“你看舅舅怎樣呢?”
    她嘴角微翹,含著笑望著我,眸子中又露出小女孩的狡黠:“嗯,白發多了幾根,但英氣卻更足了,好像年輕幾歲啦!”
    聽她如此說,我笑出了聲:“想不到你也學會了恭維人?”
    白莎看著我,笑道:“不是恭維,是實話。舅舅雖然看上去比幾年前略略顯老,但神情真的是顯得更年輕了。”
    我點點頭,答道:“你上次走後,我就去找了俞先生,讓他幫我安排,出來為抗戰做些事情。雖然忙碌,但想著這鹽送往後方各省,天然氣能幫陪都避寒,煉出的礦由俞先生造出更好的彈藥,給前方的將士,心中確實有股使不完的勁兒。”
    “那次在重慶的轟炸,”白莎喃喃道,但她欲言又止,若有所思,“你知道我有時還會想起那個小姑娘。戰爭讓我們都變了。”
    “你呢,白莎?兩年沒有你的音信了,還真的很惦記。有時心裏也在猜你去了哪裏。”
    “這兩年去了很多地方,也看了很多的事,覺得自己以前就是個小孩子,一個學著大人演戲的小孩子。直到事情見得多了才慢慢地長大。”
    我聽他此話,似是並不願提起去了哪裏,看到了什麽,也就不便多問了。
    “那個男孩呢?”想到了她信中那句英文,我便也用英文問道。
    聽我這話,一陣緋紅映上她的雙頰,她也用英文答道,“有點麻煩。”
    看她提到此事頗顯難色,我便笑道:“今天不算太冷,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白莎興奮地點點頭,拉著我起來便出了門。
    我們尋著竹林小道緩步而行。她如往日般挽著我的臂,良久沒有說話。
    “是不是戀愛了?”我最終忍不住問道。
    她搖搖頭,低聲道:“說不清。我倒是覺得更像是失戀了。”
    “舅舅,你記得我上次提到的男孩?”
    我點點頭:“你說是白家的鄰居,西蒙斯教授家的孩子。西蒙斯教授家應該是順著河邊拐進去的那條小路上,是不是?那孩子長相是不記著了,就是好像耳朵好大。”
    白莎笑出了聲:“舅舅記性還真好。就是他。小時候我們都逗他說他耳朵大。”
    “大了以後也還是一樣。其實我和白伊還是很感激他的”。
    “感激?”我問道。
    “說感激是因為好長一段時間,他實是我們唯一的朋友。我們雖是在白牧師家長大,但畢竟在別人眼中還是中國人。附近的鄰居都是家教極嚴的,孩子們也都是麵上很有教養,但心裏總也不太願意接受我們。隻有內森天天跟著我們轉。小時候倒也罷了,但大了以後,若不是有他,我們也許會孤單很多。”
    “這也就是咱們中國人說的青梅竹馬了,”我笑道,“他如也有一個孿生的兄弟,就可連白伊一起追上了。”
    “可不是嗎?其實內森是個很內向的人,倒是和白伊的性格更配。在我們去衛思理上學前,他不好意思,也沒說什麽。當時我想,跑回中國後和他相距萬裏,也就沒了什麽牽掛,那他就可以一心一意地追白伊。可是誰知他輾轉知道了我的所在,就寫信來把他的心意挑明了。”
    “說來也怪,他講原先他心裏也是左右為難,不知道在我和白伊之間到底喜歡的是誰。可我走了,他心中牽掛,才覺出喜歡的是我這樣的性格。”
    說到這兒,白莎輕輕地歎了口氣,接著道:“我其實覺得他這無外乎是距離產生美,但他卻不承認。幾次三番地在信中說與白伊隻能是朋友,而真正愛的是我。他本不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能把情感如此傾訴實是不易。”
    白莎沉默片刻,幽幽地接著說道:“他向我表白,我應該感謝他。可說實話,我也有點恨他。”
    “恨他?有這麽嚴重?”
    “至少他第一次向我表白時,我確是這樣想的。不是不接受或是不喜歡他的這份感情,而是氣惱他把自己的為難轉嫁給了我,讓我愧對白伊。再說,我現在這樣,也真的不便接受他。”
    聽到這兒,我覺得白莎話中有話,特別是“我現在這樣”中含著諸多難言之隱。此時我們已到官印山下,我便停了下來,說道:“白莎,你和我不同。你比我敢想敢幹,如果對他有情,為什麽不努力一下呢?我不知你的情況,但不至有什麽無法逾越的屏障?”
    “舅舅,你誤會我了。我問過自己,確實是把他當成朋友的,並沒有那份牽腸掛肚的愛。”
    聽她如是說,我隨口答道:“你又未牽腸掛肚地愛過,怎知那是什麽滋味?”
    我這麽說著,卻見白莎的雙頰越發紅了,眼睛也不再與我對視。我陡然明白了許多,卻是百感交集:“你愛過啦?”
    她默默地點點頭,喃喃道:“應該說是愛著。”
    “能告訴我嗎?”
    她搖頭歎道:“舅舅,你可能也會猜到一些,不過我還是不說為好。”
    她的話既讓我明白了一些心中的揣測,卻又多了更多的疑惑。如果她所說的近況是關於那邊的事情,那可能確實不便多講。我隻得問道:“既然愛著另一個人,你便告訴內森實情,也可對另外一人表白,如此不是甚好?”
    “他,我是說我愛著的人,其實是知道我的心思的。可是他不能的。”
    “不能還是不願呢?”我問道,想著自己二十年前的往事。
    “先開始他說我們必須是同路人,那才能談得上愛。我試著跟上他,從一條路跑到另一條上。可是我跑近了,卻看見已經有另一個人和他在一起了。現在這兩條路都不好走。”
    “所以你說像是失戀了?”
    “我也說不好,總覺得是在兩個世界之間。也許這就是命吧。”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舅舅也不知該如何勸你好。心裏不暢快時便多想想周邊的親人,白伊,伊莎白小姐、白牧師。親人的愛總是無條件的。”
    白莎把頭靠在我肩上,歎道:“謝謝舅舅。我知道你其實有時心裏比我還要苦,本不該拿這些糾葛來煩你的。現在是全民保土抗戰,也不該因為這些兒女私情而廢了正事。何況就要過年了,更不該說這些不快樂的事了。”
    我微笑道:“好幾年沒有和你一起過年了。今年既然你回來了,就該好好過過。隻是家裏人太少了,加上楚嬌和她娘,也就是咱們四個。”
    白莎的雙眸興奮地睜大:“舅舅,我還以為你就是喜歡清靜呢?我倒是有個主意,隻要是你不介意。小竺的母親年前在重慶去世,她要回來料理一下。過年的時候冷清清的,難免傷心,我想請她一起來吃年夜飯可好?還有慶哥,說不準也會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