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30年代末重慶

字數:17162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鹽 !
    
    第三十六章
    
    30年代末重慶
    兩天之後白莎真的來了。“舅舅,你看我沒失言吧?”白莎笑道。她輕快的腳步讓我又重拾了在自流井家中的感覺。
    “沒想到。我想你忙,可能也未必真想來看一個老家夥,就讓德誠收拾行李,準備回自流井了。”
    “舅舅,我前兩天忙著寫稿子,總算把幾篇欠的賬發出去了,所以就跑來看你啦。你再多待幾天不好嗎?我還有好多想和你聊呢?”
    我稍許遲疑,隻是支吾了兩聲:”好。好。多待兩天也無妨。”
    白莎從藍布手袋中拿出兩篇稿子,興奮地和我說道:“這篇是給《生活》周刊寫的。美國那邊現在對中國的抗戰很關注。不少政客本以為中日很快會停戰的,沒想到國府這次是真下決心抗戰了。美國百姓還是很同情我們的,《生活》已經出了好幾篇文章了。”
    “嗯,這也很好。如果能有美國的幫助,政府的局麵應該還是會有起色的。”
    “前些日子白牧師給我寫信,說他和伊莎白小姐在波士頓和當地的留學生一起組織了一個中國抗戰救援會,已經募集到不少資金。”
    “他們好嗎?”我問道。
    白莎點點頭,然後沉吟了片刻,歎道:“也不是太好。白牧師好像身體大不如前了。伊莎白小姐說她父親現在常看著窗外發呆,有時也會拿出以前在中國的相片看上很久。”
    “舅舅,你能幫我個忙嗎?”白莎停頓了片刻,看著我,似乎在考慮是否把事情說出來。
    “當然,要怎麽能幫上你?”
    “白牧師有封信,想轉給蔣夫人。他希望蔣夫人能夠去美國,讓更多的美國百姓支持我們的抗戰。我記得你上次提到俞先生邀你去見蔣夫人,隻是怕你已經回了他。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場麵的,不過為了白牧師,也是抗戰,幫幫我吧。”
    “俞先生那裏我沒回,不過也沒問俞先生是哪天。你既然需要,就讓德誠去問問,但願還沒錯過。”
    “不會錯過的,”白莎的聲音中透出幾分激動,“報紙上都有報道的,是三天以後。不過本說孫夫人和孔夫人也會來,但是好像她們在香港,也許來不了了。”
    白莎對這活動如此了解,倒是讓我有些驚異。細想下,她該是有備而來的。不過,既然是為抗日,又是白牧師所托的事情,無論如何是要幫忙。我把德誠叫來,讓他速去俞先生那裏,要兩張請帖來。
    德誠走後,白莎接著和我閑談,卻又不時沉默,倒不比以往那般沒得隔閡了。
    “你準備在重慶長住嗎?”我問道。
    她輕輕地搖搖頭,望著手中的茶杯:“也不一定。重慶說是戰時陪都,但有辦法的人想著跑去香港或是歐美,沒辦法的人也就混吃等死了。”
    “這麽悲觀?”
    “舅舅,你可能不太走動。其實重慶還不是最亂的。我到重慶前先到的武漢,更是什麽都看到了。一邊有人在組織抗戰,一邊不少國府的大員,其實也想著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停戰回南京了。唉,真不知道他們要是回去怎麽麵對南京幾十萬的冤魂。”
    我長歎一聲,卻是不知如何回答。我想她說得也是不差,我自己怕是真的太閉塞了。
    “我最近又看到了一些那邊的報道。”她平靜地說道,“就是延安那邊。他們也派了人在武漢。開始時大家都很好奇,猜著他們不是怪物就是苦行僧。不過接觸過的人說他們也是年輕人,接觸起來很容易的。”
    “你也和他們有接觸?”我稍有不安地問道。
    白莎沒有直接答我,幽默地說道:“我很好奇,記者的天性吧。其實呢,舅舅,我倒是覺得他們很可愛。”
    “可愛?”我詫異地問道。
    “是呀。你不覺得他們有點像早年的基督徒嗎?在荒野中堅持著信仰?舅舅,你的眉頭怎麽都皺起來了。我知道,如果是白牧師的話,會要罵我無禮了。可是你不知道的,在中國這幾年,特別是抗戰以後,真的很難找到有信仰的人了。”
    看著我的驚詫,她笑道:“舅舅,你還是覺得女孩子應該在家裏聽話,別太關心政治是吧?”
    再聊下去,隻是覺得現在的白莎,心中已有了很多我琢磨不透的事,言談中的老成和深思雖也有喜人的一麵,可也不再像鄉下時那麽猶如一家人似的。也許孩子長大都會這樣,既是父母所想的,也是父母所怕的。
    德誠辦事畢竟牢靠,不多久便帶回了兩張請柬。我把一張請柬給了白莎,看著她走到門口。心中忽地泛起一絲隱憂,想著也許這未必是件好事。
    “白莎,聽我的,過兩年還是回去吧。”
    “回美國嗎?”她反問道,卻未作答。
    “白牧師和伊莎白小姐都需要人照顧。你在那兒會更好,不是嗎?”
    她搖搖頭,慢慢說道:“很難了。以前沒回來時總是想中國會怎樣,那是個謎。真回來了,就難再走了。他們還有白伊,不是嗎?我們兩個從小就不太一樣,她是戀家的。”
    “再說,”她沉吟片刻,笑道,“上次和您提到的男孩說他明年畢業就來中國找我。”
    三天後的傍晚,臨近出發的時候,聽著窗外一陣車輪壓路的聲音。車該是緩緩停下了,車門打開又接著關上,隨著便是輕盈舒緩的鞋跟觸地聲由遠及近。
    我走到窗邊,正巧看著白莎漫步走來。她看到了窗中的我,便也招招手,翠玉的手鐲在淡淡的夕陽中也染上了一抹霞紅。她那天好似換了個人,身上一襲裘皮大衣,頭發燙出了隱波紋。她略施脂粉的臉上笑靨如花,但我卻不敢相認。這還是那個曾經和我在自流井鄉間並行,穿著棉袍,短發飄散的孩子嗎?
    “舅舅,下來吧。今天穿的鞋跟有些高,怕是爬不上樓梯了。你不介意吧?”
    她的聲音還是如往常般清澈透底,我揮了揮手,又向下指指,她便會心地一笑。
    難得一見的太陽把空氣也烤得透亮些,四處顏色似乎多日未有那麽純正和飽滿,而夕陽中的白莎更是顯得光彩照人。她優雅地為我打開車門,緩聲道:“舅舅請。”
    這應是一輛美國產的道奇,內中空間頗大,是近來入渝的國府高官常用的車型。站在車門邊,我問白莎道:“行營就在金紫門,離著也不遠,開車還要繞路,不如走過去吧。”
    “舅舅,你就準備這樣穿著棉袍,踱步過去?今晚是重慶各界賢達在行營為蔣夫人接風,沒有這輛車,就算拿著請柬也未必放行。”
    我沒有說話,隻是微微地點頭,在她身邊坐下。車子蹣跚地在重慶那些本不是為西洋汽車設計的路上前行。若是走路,隻要下幾趟台級,從刁家巷往金紫門,可為了走車,隻得舍近而求遠,繞出好遠。
    最終繞到行營近前,我才明白白莎的老道。門口早已排滿衛兵,衛兵外麵是記者,然後便是重慶那些愛看下江人熱鬧的悠然百姓。衛兵把路中攔出一條空隙,將將夠行車,而若是步行,要穿過所有的人障和路障,怕還真是難上加難。
    行得再靠前,一名衛兵拿著本子上下打量我們的車牌,然後舉手示意我們停下。
    “讓我來對付。”白莎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見車型來頭不小,衛兵也未敢貿然上前。他看著旁邊的一名軍官,似是在等待指示。軍官倒也客氣,走到車門邊敬禮致意,然後示意搖下車窗。恰好是白莎那邊,她便緩緩將車窗搖下一半,隻露出足夠伸手遞物的空間。
    “i’m sorry—對不起長官,我是美國記者。我不太會說中文。你能幫幫我們嗎?”
    她突然轉回依然完美的英語,而那語調卻不是她往昔的青春明快,而多了幾分嬌嗔。白莎邊說著,邊打開了皮夾,從中取出我們的請柬和她的護照。
    車外的軍官略懂英語,但說時結結巴巴,隻得借助手勢讓我們稍候。他翻看著護照,似乎也認不出那上麵尚顯稚嫩的照片。
    白莎看著上尉嫣然一笑,然後接著用英文說道:“有點不像嗎?我那時還小。”
    他未必完全聽懂,但該是感到需要以笑報笑,便也會心地笑了。放過白莎,他朝我努努嘴。
    白莎笑著倚在我身上,說道:“my uncle”,然後裝著用不流利的中文,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念出:“舅舅”。
    軍官終於明白了,他把請柬和護照還給白莎,然後鄭重地敬禮,說道:“兩位請進!”
    白莎向他揮揮手,然後悠然地將車窗搖上。此時衛兵也已閃到路旁,我們的車又緩緩前行。
    看著我詫異的目光,白莎的兩頰微紅。她低下頭,避開我,悄聲說道:“我在中學裏學過表演,”然後就不做聲了。
    我歎了口氣,眼光轉向車外,終於說出了哽於心中良久的話:“白莎,你好象變了。不光是長大了,而是變了。我都不知是在戲中還是在看戲了。”
    這話或許是說重了,白莎不自覺地向車門上靠了靠,似是希望能夠離我遠些。她看著窗外,幽幽地說道:“其實我一直是這樣的,舅舅。我隻是要跟上這四麵的變化。”
    步入行營一層的前廳,裏麵已是萬頭攢動。一支弦樂四重奏在碩大前廳一角忘我地奏著曲子,但即便是幾米外就難得聽清他們的樂聲。長袍馬褂、燙發旗袍、中外戎裝之間,身穿白色燕尾服的侍者,手捧香檳驅馳盤旋。看著那許多人,我心裏隻覺著一陣陣緊張與不安。
    好在有白莎在身邊,不至形單影孤地一個人彷徨。我四處尋找,希望能夠看到一個半個熟悉的身影。終於在十米開外的扶梯旁看到了與幾位外邦友人寒暄的俞先生。
    我向他揮揮手,然後小心翼翼地繞著放聲長笑的客人和川流不息的侍者向他走去。他向周邊打了聲招呼,便快步迎了上來。
    “老李,你終於還是來了。”側身轉向白莎,他上下打量著眼前這位氣質不凡的年輕女子:“這位是?”
    “俞伯伯,我叫白莎,”她大方地輕輕鞠了一躬,“聽舅舅說,您小時候見過我的。”
    “舅舅?欸,老李,記得你上次說外甥女不是剛上中學嗎,怎麽又變出這麽大一個外甥女來?”
    “嗬,這是白家的外甥女,”我忙解釋道,“你記得的,那位美國的白牧師家裏不是有兩個中國小姑娘嗎?”
    俞先生的眼中露出難得的驚喜:“這,這不是萬裏重逢嗎?十六七年了。那時候你們還是小寶寶呢!老李,我們看來要讓位了。你說你叫白莎?對對對,我是想起來了,這是老李給起的吧?”
    我臉一紅,沒有做聲,白莎便大方地答道:“是呀,舅舅還是很有才的。我的英文名字叫莎拉,所以中文叫白莎。我的孿生妹妹英文名字叫伊莎貝爾,所以中文就叫白伊。”
    “白莎和白伊。”俞先生念著這兩個名字,似乎在品個中的回味。
    “俞伯伯,其實最巧的是如果把我們的名字倒過來,連在一起就是伊莎白,恰恰是我們的恩人,伊莎白小姐的中文名字。”
    “老李啊老李,”俞先生有力地一拍我的後背,“看來那時我們都猜得沒錯,你就是對人家白牧師的千金有意。”
    我的臉更紅了,好在周邊由香檳而紅暈滿頰的人也不在少數。
    “什麽時候回國的?”俞先生興奮地問道。
    “三年了。我是跑回來的。”
    “跑回來的?”
    “嗯。”白莎含笑地點點頭,“跑回來抗日的!”
    俞先生有些詫異,轉而向我。我點點頭,答道:“確是如此。現在白牧師也在美國組織抗日。好像他還有封信要帶給夫人,請夫人到美國爭取美國百姓的支持。”
    “啊,這是大事。夫人已經到了,”俞先生壓低了聲音,“外麵人多嘈雜,夫人正在二樓小客廳休息。我帶你們上去。”
    我有些遲疑,忙握住俞先生道:“這次來重慶,沒想著會麵聖的,也沒件像樣的衣服”我想著白莎關於棉袍的話,也許算是個解脫自己的辦法。
    “老李,民國都二十七年了,還麵聖麵聖的。你又不是個真的遺老,怎麽還羅唆這些。夫人是很看重留過洋的人的,你們又有淵源。夫人見了白莎一定滿心喜歡的。再說,她又不管我叫舅舅,總不能我帶著麵聖吧?”
    到了二層,前廳中的嘈雜漸漸遠去,仿佛又進入另外的洞天。走近半開著門的一個會客廳,便能聽到操著英文的男聲激動的言語。
    “夫人,你看看,剛剛航郵到的《時代周刊》。你和委員長可又是今年的封麵人物啊!”
    然後一個悠揚的,帶著美國南方口音的女聲響起。
    “donald,我還是更喜歡委員長前年底的那幅。這張拍得太暗了。”
    聽著這聲音,我們已走到門前,裏麵幾盞吊燈給裝點雍容的會客廳瀉下柔和的橙色光暈。從對話中我已猜出,這該就是蔣夫人和那位有名的澳大利亞人端納了。
    “夫人,我看美國這些報紙和雜誌還可以再多多利用。特別是您的故事,美國人看了就放不下。日本那些小醜,半句英文都說不順溜,在這上麵是無論如何打不過你的。”
    “嗯,你多安排我見些美國記者。如果真如你所說,那我安排委員長也見見他們,也就是多說幾句話罷了。”
    “夫人,”俞先生先行進門,點頭致意,“有兩位您的舊交,您不介意我把他們帶來吧?”
    從他身側的隙縫中,我第一次近身看到了已是時代風雲人物的蔣夫人。她正如千百張照片中所繪,一襲寶藍絲絨旗袍,細碎的珠玉鑲邊,一支珍珠胸針在燈光下泛著異彩。
    “哦,大維啊,”夫人微微一笑,“進來吧”。
    我和白莎一前一後走入客廳。蔣夫人看了看我們,分明是不相識的,便詫異地轉向俞先生,問道,“大維,你說是舊識?我倒不記得了。”雖然還是客氣,但聲音中難免帶出一絲嗔怪。
    “您還記得美國的一位白牧師嗎,在劍橋,查爾斯河邊。他家還有您和他太太和女兒的合影呢。”
    夫人轉過頭來看著我們,點點頭:“當然記得。他是先父的朋友。他們在上海時就相識,也來過家裏,不過那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麽這兩位是白牧師的朋友?”
    “這位李先生是白牧師在四川傳教時的學生,也是我在哈佛的同學。”
    果如俞先生所料,夫人確是對放過洋的人感情不一般,嘴角微翹,露出淡淡的笑容。
    “俞先生的同學應該也是人中龍鳳了。現在是在大學還是政府任職?”
    我淺淺鞠躬致意:“我遠不如俞先生優秀。因先父早逝,沒能夠修得碩士、博士,回了家裏在自流井的鹽礦,現在販鹽為生。”
    “老李人謙虛的很。他家的鹽井曾是自流井三大井之一。現在雖然不如以前了,也還是當地大家。而且還為抗戰捐了不少款子。”
    “好。李先生的愛國之情甚是可嘉,今天活動也是要為抗戰募捐,還請李先生多多出力。”蔣夫人用標準的目光和頷首微笑表示了她不再對我有何興趣。
    俞先生似乎也看出蔣夫人並未被這輾轉的舊交所動,稍顯尷尬。我心中更是懊惱,這種丟了矜持又丟了顏麵的事確是自找無趣。
    白莎見我們兩個中年男人的尷尬,緩步前行,款款一躬,然後完美的,帶著淡淡波士頓口音的英文悠揚而出。
    “夫人,我叫莎拉。今天見到您,我不勝榮幸!您正鼓舞著整個中國,您也是全世界所有女性的楷模。”
    那些得體的詞句有了魔幻般的奇效。蔣夫人的眼中閃爍著讚歎的喜悅:“你在哪裏學得這麽好聽的英文?”
    這時端納也插了進來,“比我的英文好聽多了。”
    “夫人,”白莎繼續說著英文,“我是生在美國的。”
    “生在美國的?”
    “嗯。生在您熟悉的波士頓。我的親生父母在18年的大流感中去世了。成了孤兒後,我和孿生姐妹被白牧師和她的女兒收養了。不過聽白牧師說那時您已經離開波士頓回國了,所以此前無緣見到您。今日實是我莫大的榮幸。”
    “多傳奇的故事呀。donald,你不介意吧,讓莎拉坐下講講她的故事。”
    蔣夫人示意白莎進前,坐在她身邊的兩人沙發上。此時夫人不再審視我,也放過了俞先生。我們鬆了口氣,樂得站在一旁注視。
    “你有孿生姐妹?是姐姐還是妹妹?”
    白莎搖搖頭:“其實我們也不知道。因為是父母去世後兩天我們才被白牧師的女兒發現的,所以也不知誰大誰小。隻是我小時候更淘氣些,大家就把我當成姐姐了。”
    “哎,苦命的孩子,”蔣夫人頗為動容,拍了拍白莎的手,“你既然已被白家收養,如何又回到了中國?”
    “我剛剛還在對俞先生講,我是三年前跑回來的,跑回來抗日的。”
    “這倒是個奇聞。你說說看。”
    “用筆抗日啊。夫人,我在為幾家美國報社和雜誌寫稿,有一篇剛剛在《生活》周刊上發了。”
    “這可太巧了。donald,咱們剛剛還在說見記者呢,這就來了這麽可愛的一位記者。”然後轉向白莎,她笑道,“莎拉,我們先把你扣下了。”
    白莎故作焦急,朝向我,用中文喚道:“舅舅?”
    “舅舅,你叫他舅舅?”蔣夫人好奇地問道。
    “是呀。白牧師家的伊莎白小姐就像我們的母親一樣。舅舅呢,”這時,她狡黠地停頓一下,麵含微笑:“舅舅和伊莎白小姐就像姐弟一樣,所以自然是舅舅啦。”
    蔣夫人點點頭,目視遠方,仿佛在回顧往事:“你這麽說,我倒是也記起來了。那位伊莎白小姐和我年紀應該相仿,樣子很是端莊,而且是極虔誠的基督徒。隻是可惜從小失明了。”
    “大維,既然李先生是我們的舊交,你好好招待他。我留莎拉說說話。”
    蔣夫人的話中並無商量的餘地。這倒也是我所想的。和俞先生在一旁站了許久,也是無趣。如此終於被恩釋了,便急匆匆地逃了出來。
    在樓梯上,俞先生拉住我,輕聲說道:“老李,也就是你我這樣的人,沒有那些奢想。換了別人,可不把白莎當成了搖錢樹。”
    我此時不知怎地心胸憋悶,轉過頭狠狠地瞪了俞先生一下,怒聲道:
    “你若願意,你就拿她當搖錢樹好了。”
    俞先生還是那好人的脾氣,拍著我的肩頭,笑道:“老李,你這人脾氣就是怪極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何種人?我是叫你要小心。夫人身邊位子沒多少,你新出來一個,就有旁的人不歡喜。”
    “再者,”此時他遲緩了片刻。
    “再者什麽?”我的眼光已舒緩了許多,但言語中還是努力地堅持著。
    “再者,你要讓白莎多加小心。”他壓低了聲音,繼續道,“委員長明麵上是不便幹涉夫人身邊的事,但總有人幫委員長操這份心。會有人盯上她的。”
    “謝謝你提醒,”我說道,聲音也恢複了平靜,“不過,她雖然叫我舅舅,畢竟不是骨肉之親。她的事,我也是管不了的。”
    話說完,我轉過身,不再顧及身後的俞先生,快步下樓。從世外桃源般的二樓突然重新回到這人聲鼎沸中,仿佛是進入了巨大的蒸籠。
    我本就心煩意亂,此時更覺著被無數鄙夷的眼睛盯著,逃也逃不脫。周邊的人詫異地看著我這個怪物橫衝直撞,不知何故。屋中雖是不熱,可我在出汗,汗珠滴滴地流在前額和後背,直到逃出門外才來得及喘息片刻。
    此時天已全黑,大門外的記者和重慶百姓也大多散去了。我緩了緩散亂的氣息,心想著車是白莎借來的,也就自然留給她,自己還是走回家去。
    這一帶離家不遠,原本不該迷失方向。可此時頭腦和腳步似是失去了聯係,本該往上城走的,卻不知怎的繞到了儲奇門。
    我本也沒有急事回家,既然錯了,索性在江邊走走。那裏南麵長江,夜色中,儲奇門碼頭外,江水如墨,靜靜流淌,江麵上點點燈光漁火遠近唱和。
    心靜下來,便也想得開些。自己二十年前由此地順江而下,漂洋過海,直到那萬裏之遙的外邦。可無奈時運不濟,而自己又不思進取,終是退回了幾口鹽井之中。可白莎畢竟年輕,當得上進之時,為什麽要退而避之呢。她的路還長,得貴人相助也是她的福份。
    此時身上和額上的汗早已被江風吹幹,寒氣又夾裹著潮氣襲來。我轉身向回走,卻也沒有直接回家。轉過了藥材公會的大樓,斜刺裏有條窄巷,一家貌似頗佳的茶樓門前燈燭搖曳。
    我也顧不上細看牌匾,便走了進去。內中是一片青石漫地的天井,木梯通向四方。茶博士迎我上樓。這上麵有個不小的台,卻是在演昆曲。
    “先生您請,”茶博士殷勤地安置我坐下,“您來得巧啊。這都是蘇州最好的昆曲班子。咱們四川人以前是沒這耳福。南京的大老爺們把這戲班子也撤過來了。”
    我並未深知昆曲,此時聽去卻是侵人心脾。那絲絲纏綿的笛聲,和婆娑曼舞的男女如織繭一般把我的愁腸捆縛。
    茶博士來點茶,可我卻要了一壺酒。酒壺和酒杯是精細的青瓷,酒水是本地的陳釀,紅燭下台上五彩斑斕的戲服倒映杯中。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台上身姿婀娜的旦角唱起了遊園一折。“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該是酒入愁腸心易醉,也不記清那後麵的幾折,隻是滿眼如花美眷,滿心似水流年,不幾時卻盡歸混沌。
    第二天在刺骨的寒戰中醒來,好似被浸入冰水之中,無處躲藏。頭疼欲裂,眼冒金星,渾身動彈不得。想問句話,但又發不出什麽聲音,隻是如鯁在喉,嗚嗚的幾聲。
    一聲響動,似是開門,急匆匆的腳步聲來到床前。
    “先生,總算是醒了。”聽上去是德誠熟悉的聲音,心裏想著該是在自己家中,怎奈思緒散亂,不得要領。
    “先生,您昨晚也不知是怎麽走回來的。都半夜了,渾身好多的汗,又喝了酒,夜裏就發了燒。這身上是滾燙的,話還說個不停。好像都是外國話,我也不明白,真是把我嚇到了。”
    “好像是喝了點酒,”我終於喃喃地發出了聲音。
    “哪是一點兒啊先生!還沒進的門,就吐了一地。您不是和白小姐坐汽車去的嗎,怎麽又走了回來?”
    “我好像去聽了戲,該是在那裏喝了酒。”
    “您以前是從不自己喝酒的。隻記得您在應酬時會喝一點,不成昨晚碰到朋友一起喝的?”
    我欲搖頭,解釋一句,可隻是這輕輕的一動又讓我疼痛欲嘔。
    看到我的苦楚,德誠連忙按住我的額頭,急道:“先生,您別動。早上我已請西醫大夫來給您看過,應該隻是風寒,不礙大事。給您剛吃過退燒的藥,大夫說汗發出來就應該好多了。”
    我已無氣力再說話,便嗯上一聲,讓他明白我的謝意。
    “要不,我去把白小姐請來?”德誠問道。
    我輕歎一聲,又是一陣暈眩和昏沉,不等再能說出話,便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窗外天色仿佛已晚,不知是誰在屋中放了一盞小燈,柔和的橙光讓我的雙眼好受了些。身上的汗已經將被子浸得濕透,但那侵人的寒氣也已退下,身子鬆快了不少。
    “德誠,”我喚道。
    門應聲而開,卻是聽到兩組腳步聲。勉力抬起頭,看到德誠身後竟是白莎。她換回了平日的布棉袍,臉上既是焦急又有內疚。
    “舅舅,”她來到床邊緩緩坐下,注視著我,輕聲自責道,“都是我不好。昨晚無論如何也不該讓你一個人走回來的。你不會怪我吧?”
    “白莎,你來了我就好了一大半了。不怪你的。我自己想走動一下,透透氣,誰知喝了酒。這麽大歲數了,自己沒有酒量不說,還一點都不知道,喝兩杯就醉了。”
    “舅舅,昨晚在行營,你從一開始就不高興,我能看出來的。”
    我努力擺擺手,對她笑道:“那是我自己的心結,又不是你的錯。別人家舅舅要是能有一個有你一半優秀的外甥女也該心滿意足了。”
    白莎拿出手帕,幫我擦拭額頭滲出的汗,眼中竟隱約閃出點點淚花:
    “舅舅,我其實是把你當成真正的親人的。一起在自流井鄉下那陣子,走在竹林中,說著中文,就感覺真的是回家了。”
    這“家”字一出口,我心中也是一熱,動情地說道:“那我們就一起回家去吧。重慶我不太喜歡,本就局促,現在又是魚龍混雜,我其實是擔心你的。俞先生昨晚也和我說,蔣夫人身邊,水實是很深的,他擔心委員長身邊的人會盯上你。”
    她點點頭,我以為她答應了,就握住她的手,笑道:“那我們過幾天就走。”轉向德誠,我急道:“快收拾行李,我能下床後我們就回去。”
    “不是的,舅舅”,白莎打斷了我片刻的喜悅,“我是說我會小心的。這裏還有很多的事要做,我要是退了,心裏會有愧的。”
    “舅舅,你還記著我跟你說過的金陵女校的那位老師?我這輩子也忘不掉她抓著我的頭發,想把我藏在桌子下麵。你知道嗎,她也沒退。我聽說前兩天她在外白渡橋投黃浦江了,把自己留在了中國。”
    “在上海的朋友來信,說她最後幾天還在責怪自己沒有保護那些學生。我不想退卻後,也夜夜做夢責怪自己的。”
    聽過這慘劇,我長歎道:“你抗日我是一直支持的。你長大了,人又能幹,可是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夠把持的。我就怕你演戲,最後不能自拔。”
    “我會小心的,舅舅。有些事我還在想,過兩天你好了,我們再聊吧。”
    此時恰巧德誠端著做好的雞湯進來,白莎站起身接過來,笑盈盈地說道:“舅舅,我還沒怎麽盡過孝道,今天讓我試試吧。”
    她一邊說,一邊將湯匙送到我嘴邊。確如她所說,我們之間雖非骨肉,可此時此地,卻也是至親了。
    此後幾天,白莎每天早上都過來看我。她知道我其實心中是想留她,但又不便開口,便把稿子拿過來寫,有時還約了朋友一起來。
    三天後,我終於可以起身活動。雖然自己常自嘲說老,但畢竟是不到四十歲的人,病來得快,走得也還不慢。
    這天中午,我坐在臥房中看著白莎的稿子,她進來,見我精神已好,便笑道:“舅舅,我想請個假,行嗎?”
    “請假?”
    “小竺,你記得吧?”
    “當然,咱們那位自流井的同鄉。前幾天我們不是在茶樓的門口還見過嗎?”
    “就是她。小竺想介紹幾個朋友給我,可能要晚上才能回來。”
    “那你們就在這裏聚吧。小竺也是舊交,德誠還可以給你們做幾樣菜。”
    白莎麵露難色,低聲道:“好像說是相親的,在這裏我怕他們不自在的。”
    聽到相親兩字,我驚道:“相親怎麽不告訴舅舅呢!”
    白莎兩頰緋紅,忙解釋道:“不是我相親。是小竺的兩個朋友,我們就是做個陪襯罷了。”
    我笑道:“那也好嘛。相親總要有個家長在,哪有小孩子們自己相親的?”
    我看白莎仍麵有難色,不禁又有些傷心,便歎道:“算了。我是說笑的。你們不願意,我自不會強求。你這幾天都在這兒陪我,也該出去走走。我沒事的。”
    白莎仍是遲疑,咬著嘴唇,默想片刻:“那我先去給小竺掛個電話,問問她可好?”
    我想著她畢竟還是很在意這個舅舅,便笑著點頭道:“她不會怪我吧?”
    “不會的。小竺這人雖然比我小,可比我老練多了,倒像個姐姐似的。”
    白莎出去掛完電話,一臉春風地回來:“小竺說要謝舅舅呢!他們正愁找不到一個好地方,下午就過來。”
    我看她如釋重負,倒也好奇,這個相親看來並非尋常。
    午飯過後,稍事休息,我便讓德誠幫我整理。鏡中看去,幾天沒有修飾邊幅,已是滿麵憔悴,鬢邊也多了幾根白發。
    “先生,我聽說白小姐她們今天在這裏相親?”德誠問道。
    我點點頭,笑道:“我充數做個家長。”
    “我說先生您也該去相親。我聽隔壁家說,現在好多上海、南京的有學問的女先生們也到了重慶。這些本都是說要獨身的,但一開仗,也覺得還是要有個依靠。我看說不定有和先生您能配上的?”
    “我笑道,連咱們自流井的大家閨秀都看不上我,更不要說是寧滬的智識女性了。咱們還是一起做伴吧。”
    德誠眼中流出一陣傷感,歎道:“我個下人也是無所謂了。可是咱們自流井李家不能沒後啊。老爺去世前還一直惦記這事。”
    我搖搖頭,無奈道:“這世道亂成這樣,還是不要再讓更多的人來受罪了。”
    “要不您就帶著白小姐回美國。聽她說白牧師家的小姐也一直沒有嫁人。”德誠說到這兒,便也停下,眼光試探地看著我。他原本並不知我和伊莎白的往事,可這幾年,或許是從白莎的話裏行間聽出了些端倪。
    “還是白莎的事要幫她留心。”我岔開了話題,“追她的人會不少,她又是個熱情的性兒,說不準會拿捏不準的。”
    德誠默默點頭記下,沉吟了半晌,幫我將將打理好時,又忍不住說道:“先生,我再說一句,您可別怪我多嘴。現在外麵說民國都快三十年了,好多老規矩也得破了。我就琢磨著,其實羅家小姐這不也一個人好多年了。您和她說起來,當年也算是有過婚約。”
    未等德誠說完,我忙地擺手攔住他。我和培雲都是曾經滄海,更何況還有我心中對培真的愧疚,怎可向德誠這般亂點鴛鴦譜而湊合一處。他自知說錯,找了沒趣,整個下午人都寡言少語。
    五點前後,白莎的朋友們陸續到了。先是小竺獨自來了。之後又來了兩男兩女。男士中他們叫慶哥的最大,看上去三十出頭,與我身高相仿,在我們川人中算是高大魁梧的,兩道劍眉更是英氣十足。
    聽白莎講他是中國銀行的職員,因為是川籍所以被總行派回重慶籌劃金融遷渝事宜。另外的男士是下江人,姓邱,清瘦儒雅,帶著金絲眼鏡,梳著時尚的分頭。兩個女孩子似乎一個姓何,一個姓王,時間久了可能也記得未必準了。
    多年沒有和這麽多年輕人一起,倒也讓我精神一振。德誠那邊也是高興起來,不多時便擺上一桌精致的家鄉菜肴。
    大家落座後,我本準備宣布開餐,此時小竺突然笑道:“李伯伯,聽白莎說你們在美國時,飯前都是要說祝福的。您來說說吧。”
    “還是白莎來吧,”我道,“我還不能算是個真的基督徒。”
    白莎自是既激動又欣喜,自己的信仰能為好友所接受。不過她還是謙讓道:“中國人講長幼有序,自然應該由舅舅講。”
    我既見如此,也就沒再謙讓。一手拉住白莎,另一手拉著小竺,我鄭重地念道:“感謝主賜我們食物。”然後,環顧桌邊青春勃發的麵孔,又即興加上:“感謝主賜我們青春與活力,永佑吾國與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