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40年代初自貢和重慶
字數:6805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鹽 !
第四十一章
40年代初自貢和重慶
1942年底,我們得著消息,卻是白牧師在北平去世了。日軍為了報複美國政府對日僑的集中,分幾處把歐美的外僑關進了集中營。上海和江浙一帶的在龍華,北方的在山東的濰縣,而白牧師和幾位年長位高的傳教士則是被關在了北平。
他原本有望在年中的僑民交換中回到美國,可他卻是堅持留在了中國。那時他怕是已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便決心將自己最後的時光交予一生牽掛的中國。
這些情況,伊莎白在信中告訴了我。她言語平靜,堅毅勇敢。在她心裏,父親能身葬中國,這也是主的召喚。我們相互安慰,共同祈禱,在烽火連天的歲月裏,家書頻頻,也算是一種幸運。
有此幸運要感謝內森,做了傳書的鴻雁。他來過重慶幾次,如不是親自來,也自會安排同事幫我們傳遞書信。到了這年聖誕,他又回了重慶,我便請他一起過節。
這裏不比自貢,隻能一切從簡。還好,楚嬌已經十八歲,而且終於如願來了重慶中央大學上學。有她一起來過節,倒是免了冷清。
內森到來時,楚嬌正和我裝飾著聖誕樹。說是聖誕樹其實隻是一個鬆樹的枝杈。此前兩天我隨俞先生在黃山,談起要給一位美國朋友過聖誕,他便遣人砍下一柄一米長短的鬆枝給了我作聖誕樹。
回到家中,德誠用小木條給鬆枝做了底座,我和楚嬌用紅紙按照中國窗花剪紙的法子,剪了星星。
“真是沒想到,李先生你這裏居然有聖誕樹!”內森進來後興奮地笑道。他看起來心情頗佳,還是穿著那件航空夾克。可能是外麵風大,亞麻色的頭發蓬鬆著,頗有幾分英氣。
“楚嬌你好!”他在昆明學了中文,這句話說得還有幾分四川官話的味道,引得我和楚嬌都笑了。
“內森哥,你還記得我?離上次見麵都快三年了。”
內森突然收起了笑容,用手捋了捋散在額頭上的幾縷散發,一本正經地用中文說道:“其實不記得了。你們中國人怎麽說?噢,女大十八變不是嗎?”
這話可說得楚嬌有些不好意思,便繃起臉來,嗔怪道:“白莎姐之前還說你這人很紳士,怎麽變得這麽輕浮。你這樣欺負人,下次見到白莎姐,我一定告你的狀。”
內森不知楚嬌是否真氣,忙用手假意擊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便不做聲了。我怕冷場,便叫了他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德誠也知道了他的習慣,忙遞上了煙。
“您要不再來點酒?”德誠關切地問道。
內森看看我,又看看在一旁仍麵有慍色的楚嬌,低聲,一字一句地說道:“不喝了!楚嬌小姐不高興。”
一旁的楚嬌似乎並不領情,哼了一聲,但也並不願走開。
我忙岔開話題,問道:“內森,你如何看現在的戰局?”
這話題顯然勾起了他的興趣,便猛吸了兩口煙,左手在茶幾上快快地敲打著:“至少比去年好多了。我們炸了東京,給那些日本人點顏色看,真解氣!”
“在中途島給這幫狗崽子一頓痛打,他們丟了四艘航母,估計一時是緩不過來了。”
“真是太好了。”我激動地說道,“這樣下去,也許勝利便不遠了。”
內森並沒有馬上附和我的激動。他在煙缸中熄滅了煙蒂,兩手合十在唇前,似是在思索。
“這倒難說。你知道羅斯福總統和丘吉爾首相是有過公開評論的,都認為要先打敗德國人,然後才會是日本。所以在太平洋,我們隻是頂住日本人的鋒芒,不再擴張,然後慢慢反擊。你看,緬甸我們最終不還是丟了。”
此時楚嬌也坐了下來,靜靜地聽著內森講話。
“不管怎麽說,這仗打下去,總還會有幾年的。天天都在死人。”他閉上眼睛,猛地搖搖頭,似乎是希望能擺脫那些痛苦的回憶。
“我在昆明就住在機場邊上,旁邊是美國的飛虎隊和國軍的空軍。平日大家都玩在一起,打牌、喝酒,可是隔不了幾天,就會發現少幾個人。大家也不說什麽,都心照不宣。就這麽一天天下去。”
“飛虎隊的還好,畢竟都是老空軍了,對付日本人還是有勝算的。可國軍的空軍傷亡就太大了。來了一批,沒訓練多久就上去,然後就一個一個地死了。再來一批還是這樣。”
說到這兒,內森又摸出了一根煙,下意識地送進了嘴裏。還未等德誠劃著火柴,楚嬌便示意他,接過了火柴,為內森劃著了。
“內森哥,你在修機場,應該還算安全吧?”
內森低著頭,把嘴中的煙靠近了跳動的火苗,吸了幾口。“說是安全,可有時候就跟鬼使神差似的,”他把左右的拇指和食指貼近,露出了一條縫隙,接著道,“離死就差那麽一道縫。”
“這次過來之前,一架p40降落時在跑道上起了火,把跑道燒壞了一截。本該是我去檢查的,不過那會兒我正好在收拾行李。我的一位同事看我來重慶過聖誕節心切,就替我出去檢查。我也沒在意,就接著收拾。誰知沒過幾分鍾,就聽見跑道那邊像炸了鍋似的。”
“我們都跑了出去,什麽也沒看見,就是一片血,一大片血,人一下都沒了。我急了,一個大活人怎麽一下就沒了,抓著旁邊一個地勤的領子,衝著他吼。他可能是嚇壞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後來才明白,真他媽的是活見鬼了。他為了看清楚跑道的損毀情況,不斷地換角度,然後就往後退。也不知是走神了,還是太累了,退到了機翼前他自己都不知道,一下就被螺旋槳攪了進去。”
“現在真是死見得多了。當時我是要瘋了,可是過了兩天,我還能坐在這給你們講,難以置信吧?”
沉默中,我聽見身旁一聲抽泣。側目看過去,楚嬌已是淚流滿麵。她哽咽著輕聲道:“內森哥,你一定要保重。你還得等白莎姐回來呢!”
內森點頭言道:“過了新年,我就回昆明,再幹個幾個月就得回美國一段了。”說到這兒,他突然狡黠地笑笑,接著說:“不過有時我想,要是能為中國的抗日掛點兒彩,說不定你姐就會接受我了。”
我自知他這是玩世不恭的玩笑話,但心裏也不禁一凜。還未等我說什麽,楚嬌的臉先急紅了,高聲吼道:“你別胡說!”
“楚嬌,不能沒有禮貌。”我忙著提醒她。
“怎麽是我沒有禮貌。哪有像他這樣咒自己的。內森哥,你趕快道歉。快呀!要不神明會責怪你的。”
“內森也就是一句玩笑話……”還未等我說完,楚嬌卻是哭出了聲:
“白莎姐要是真看到你傷著了,得多傷心啊。你還能笑得出來。”
內森顯是沒有料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話竟惹出這場風波,尷尬地看著我求援。我用眼睛向他示意,他便低下頭,輕聲致歉道:“是我不好。”然後,學著中國人起誓的樣子,說道:“要是我再這麽說就叫我天……”
他拉長了聲音,邊說邊看著楚嬌,然後做出一副誇張的樣子,好似剛剛想到自己又要詛咒自己了,便自己又打了一下自己的頭。
楚嬌終於破涕為笑,想起自己剛才的失態,臉又有些緋紅。她靠過來,拉拉我的衣袖,輕聲道:“舅舅,內森哥一定也餓了。咱們別光顧著說話,我去幫著準備晚飯吧?”
說到晚飯,又是抗戰那些年的另一件傷心事。自抗戰迤始,國幣便一路貶值。頭幾年還隻是在貶,而到了珍珠港事件,滬、港陷落後,便是跳了。重慶的物資本就匱乏,若不是出天價,便隻有糊口了。
幸得這晚有內森在,帶來了不少美國的罐頭,雖然隻是簡單的豬肉黃豆和土豆牛肉,但在德誠和楚嬌的妙手下,竟得了一桌聖誕大餐。
品嚐著楚嬌的手藝,內森一個勁地誇獎,笑著問她:“吃了這麽好的美食,總要送你什麽,要不然你太虧了。說吧,你想要什麽?”
誰知楚嬌又有慍色,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這話問得像是要給我糖吃似的!”
內森偷眼看看我,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他與我相仿,年輕時隻愛過一次,縱能佯裝老成,卻也拿年輕女孩子沒得辦法。我微笑搖頭,他也明白了我的意思,隻得又低下頭,輕聲道歉。
“看在這飯菜也有你的功勞,內森哥,我也就不難為你了。如果你說話算話,那就帶我飛趟飛機吧。我還沒飛過呢,就聽白莎姐說過,心裏可癢癢了。”
我還沒顧得上阻攔,內森便奮力搖頭:“現在天上還是有日本飛機,太危險了。”
“你能飛,為什麽我不能?我們飛上去,看看重慶,要不再看看自貢老家,一會兒就能回來吧?要不就是你開空頭支票!我也有同學在空軍,你不帶我,我去找別人。”她清秀的眉毛微挑,閉緊了稍短的上唇,將了內森一軍。
我看著楚嬌,真難想象這個小姑娘腦子中還有這麽倔強的想法。想來如果她執意要做,怕也是難攔得住,便道:“內森,我看美軍的飛機還是安全一些,就勞你多照顧楚嬌了。”
過了午夜,內森才走。雖是走了,可楚嬌似是還在興奮之中。她雖是上了中大,可原本想著與琴生一比高下的念頭卻是沒能實現。此時琴生業已畢業,雖來過家裏幾次,卻依然少有言笑,似乎對楚嬌考上中大也無溢美之詞。她嘴上不說,可心裏定是不快,人也時常陰晴不定。如今看她又能暢快,我自也是感謝內森。
新年前,內森找到一架飛成都的美機,早上去,晚上回,便帶上了楚嬌。他們走後,我也著實有些擔心。雖說飛成都離日軍的基地較遠,又是美軍的一些重要人物在飛機上,有戰鬥機護航,但畢竟有些風險。這一天在家中,看著時鍾沿著一成不變的速度不緊不慢地前行,心中不免打鼓。
到了傍晚時分,窗外傳來了車輪的聲音。我趕到窗前,看到一輛黑色的別克緩緩停下。車門開啟,先見著了內森的身影,黃昏中他亞麻色的頭發格外顯眼。他身上隻穿著一件毛衣,在冬日的風中顯得有些單薄。
內森轉向車內,扶著楚嬌出了車門。因為天色漸晚,已看不清楚嬌的臉色,但她看步履頗艱,在淡紅色棉袍外麵卻是披著一件美軍的航空夾克。
我和德誠下到樓門口,便見到內森攙著楚嬌小心翼翼地上台階。楚嬌麵色蒼白,靠在內森身上,看到我,她勉強笑道:“舅舅,我們回來了。”剛說到這兒,她腳下有些不穩,內森趕忙用臂膀架住她。
“這是怎麽了?”我忙問道。
“飛機回來時遇上了強氣流,顛得很厲害,”內森答道,“楚嬌暈機了,一路都在吐。讓她好好休息一下。”
把楚嬌交給德誠扶住,他跳下台階。
“我先走了,”他說道,然後轉向楚嬌,笑著問道,“楚嬌,下次還想坐飛機嗎?”
楚嬌扶著門,望著內森,淡然一笑,嘴角微翹,堅定地說道:“一定飛。還和你一起飛。”
聽著這話,內森豎起雙手拇指,笑著沒有說話。正當他轉身欲走,楚嬌把他叫住:“內森哥,你等等,我還穿著你的夾克呢。”
內森轉頭笑道:“送你吧。下次一塊飛的時候再穿。”
話說完,他揮揮手,讓德誠把楚嬌攙進樓。然後,似是突然想起一事,把我拉到一邊,輕聲道:“李先生,我過了新年就回昆明,然後回美國。可能要待一段,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回來。”
他頓了頓,淡藍的眸子望著我,滿是不舍之情。“我擔心的就是白莎,”他俯下身,近乎耳語地對我道,“我在成都時正好碰到一個美國朋友,他說一次在川大附近看見過白莎。他用英文叫了一聲,那姑娘肯定是聽明白了,但沒有應聲。不過他和我說,絕對有把握就是白莎。”
他伸出手,握住我,接著說道:“李先生,如果你聽到她的情況,一定發電報給我!”
回到家中,楚嬌已換下內森的夾克,正在小心地疊起。
看到我回來,她似是若有所失,問道:“內森哥走了?”
我點點頭,“他說過了新年就回昆明。”
“舅舅,你說白莎姐為什麽不喜歡內森哥呢?我覺得他這人挺好的。在飛機上他照顧我可細心了。哎,他要是能成我姐夫就好哩。”
可能是因為虛弱,她說話時呼吸有些急促,原本蒼白臉上也泛起紅暈。
我淡淡一笑,說道:“楚嬌,你還小。他們之間未必就沒有愛,但不在一起也未必不好。在一起說不定反而那情卻沒了。”
楚嬌背靠著沙發,眼看著窗外,幽幽道:“要愛又不能在一起,為什麽要這麽折磨自己呢?我要是愛,肯定不會分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