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1993年四川自貢

字數:12637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鹽 !
    
    第五十八章
    
    1993年四川自貢
    我回到自貢後的兩天,陳阿姨晚上都睡在了李先生家。我問她館子裏會不會缺人手,她歎了口氣,隻是說好在放暑假,自己的小兒子也去了餐館幫忙。
    “我男人也想來,”她不屑地說道,“我就罵他兩邊都沒用,還添亂。”
    果然,那兩天德老板上門來看,都讓陳阿姨堵在門邊,沒得進來。我想著那德老板和我叮囑的話,試著問陳阿姨內中詳情。她卻說自己以前也是不知道李先生的情況。
    “我那男人不上進,還背運,”陳阿姨歎道,“要不是因為梅主席認得李先生,我還當他又搞鬼。”
    到了第三天的下午,梅主席上門來看望李先生。這天李先生的精神較差,吃過午飯便睡下了。梅主席見著開門的是我,用手示意保持安靜,拉著我在客廳坐下。
    雖是沒有開口,可她那原本就冷峻的臉上更多了一分愁容。這便是說了很多。我張張嘴,眼睛竟是覺著酸澀了。
    梅主席想必也是看出來了,拉住我的手,靜默片刻後,輕聲說道:“你得有點思想準備。”
    “檢查有結果了?”我不安地問道。
    她點點頭,聲音壓得更低:“這事我不放心,今天早上去了醫院。從前幾天的檢查來看,情況確實不好。肝功異常、電解質異常、貧血、意識偶有恍惚。”
    “可是這兩天李先生言談都很正常,以往的事情也記得很清楚。”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出自信。
    “小易,你這心情我特別理解。不過呢,ct片子我也看了,而且醫院慎重起見,還派了專人送到成都的華西醫院,請省裏的專家也看過了。腹腔裏肯定是有東西。”
    “咱們自貢還沒有好的ct機,片子拍得不是太清楚。不過,我們醫學上有個概念叫惡病質,就是全身營養情況不佳。這個和李老目前的情況是一致的。這幾方麵綜合來看,就要高度懷疑有惡性腫瘤。”
    “要是想確診,就得去重慶或是成都,要用加強的ct機掃描。這就得勸李老自己。我過來也是看看怎麽跟他說好。他現在這情況,雖說偶然恍惚,可是大部分時候還是明白的。你如果跟他說去外地檢查身體,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如果真是惡性的,那……”,我仔細斟酌著用詞,盡量避免那太過殘忍的問題,“那病的進程大概怎麽樣?”
    “你是問時間?”梅主席畢竟以前是醫生,客觀、理性,直擊要害。
    我默默地點頭,心裏隻期待著或許有些不幸中之萬幸的消息。
    “腫瘤不是我的專業,不過做醫生的時候也都見過。到現在這一步,應該算是晚期了。”
    “難道就沒有辦法治了?不行去北京,哪怕去美國?也許還能再多上幾年?”此時我雖已接受現實,卻仍想著怎麽辦。
    梅主席看著我,欲言又止,停了幾秒鍾,她轉而說道:“這事恐怕還得聽西蒙斯教授的。醫院也主要得聽家屬的意見。”
    “他……,我離開重慶前跟他說我要回來,他好像心裏有個疙瘩。”
    “那我跟他說說吧。我跟這個小老弟還算有點緣分。不過呢,你們都要好好想想。李老這麽大歲數,無論怎麽算都是極高壽了。癌症的治療,人很受罪的,而且以他現在的情況,治與不治,都不能用年來計算了。”
    “我還想著要多陪陪他呢……”隻這一句,我就已經哽咽得再說不出話。
    “小易,你要堅強。”梅主席調緩了語氣,“你這心情我見過太多了,要不我怎麽說家屬的工作也頂要緊呢。你要是聽我的,就一起和西蒙斯教授想想怎麽讓最後這段時光過得好些。全身插了管子,人一點尊嚴都沒了。”
    “明天,醫院裏安排了幾個科室的專家給會診,你去聽聽吧。西蒙斯教授一時回不來,你就算是家屬。”
    “那您能一起去嗎?”我未曾思索,話就已經出了口。畢竟剛才這段太為沉重,真是希望能有個堅實的依靠。而梅主席雖是位置不低的官員,卻是已給我非同一般的親切。可話說了,就覺著不妥,也不知該怎麽收回來,隻低下頭,等著她官樣的禮貌拒絕。
    “我去啊,反倒是對你們不好,”梅主席輕緩地說道。
    我不解地抬起頭,等著她詳解。
    “我呢,一是醫生,二是個不大不小的領導。我要是在,那同行們有壓力,有顧忌,說不準就不敢把實情說出來,或者原本有風險的治療方案也不願意用。是不是?”
    她看我明白了這裏麵的道理,也讚許地笑了笑,說道:“別人家都是第二代陪著去看病,你這怕是都該算第四代了,也真是難為你。”
    “這樣吧,我跟工商聯那邊打聲招呼,讓他們派個人。李老的關係一直掛在工商聯,他們就算是單位的代表,這樣也比較合適。”
    第二天,我見著工商聯來的單科長。他話雖不多,人倒是和藹,偏胖的臉上總是帶著些笑。或許梅主席覺著此時這正是我所需要的,安靜而不過於緊張。去醫院的路上也確實如此,單科長見我心事沉重,更沒有說什麽,隻是間隔地轉過頭,向我笑笑。此時此刻,這也該是最佳的安慰了。
    醫院的名字我此時已記不太清,但該是自貢最大的。梅主席應該是打過招呼,單科長徑直帶我去了院長辦公室。院長看上去歲數不小了,頭發花白,麵龐清臒,眼神中透出飽學和嚴謹。
    還沒等院長發問,單科長先介紹起來:“陳院長,我是市上工商聯的,算是代表單位。這是小易,他是李老家裏的親戚。李老自己沒孩子,小易就算是家屬了。”
    “坐吧,”陳院長語調很輕,也沒有過多的客氣。
    “梅主席今早打過電話。她一直重視李老的病情,就是今天市上有安排,要接待省政協的領導。她自己來不了,請陳院長務必費心。”
    陳院長仍是輕聲答道:“不要緊,她跟我說過。”
    單科長見陳院長仍是歸於沉默,也有些沉不住氣,試探地問道,“陳院長,您看我們都在了,小易還是前天連夜從重慶趕過來的。李老的病情……”
    “先喝點水,”陳院長指指我們麵前已放好的兩杯騰著熱氣的茶杯。“我今天是幫著組織下會診,具體意見還得聽其他幾位主任的。”
    他並沒在意我們沒有喝茶,自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輕聲地放下。“現在是八點二十七,”他指指牆上的掛鍾,“我們八點半開會,再等三分鍾。他們都忙,我叫他們準時到。”
    三分鍾按理來說真不算長,一秒一秒地數,也就數到了。我不敢故作玄虛,說什麽度日如年的話,隻是覺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甚至倒是希望時間不要走得那麽快。那邊,單科長恐怕心裏也多少有些不安,看著我的眼光,笑一笑,又覺著此時笑容未必合適,忙地收了笑容,眼睛隻盯著麵前茶杯中騰起的熱氣。
    陳院長估計的不錯,過了一分多鍾,各科主任陸續到了。各人看到我和單科長,隻微微點頭,就座後,隻看著陳院長。
    “大家都到了,”陳院長仍是不急不緩地輕聲說道。“這位單科長是單位的代表,那位是病人的家屬,”他指指我們。
    “這邊,唐主任是放射科的主任,畢主任是消化科主任,賀主任是外科的主任,秦主任是專門負責市裏老幹部醫療和幹部病房的,田主任是腫瘤科的主任。咱們醫院的骨幹力量都在這兒了。”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這李老先生的病情市裏領導很關心,另外呢,也確實複雜,所以請大家一起來商量。大家都忙,昨天也碰過頭了,就撿重點說吧。”
    他停下,喝了口茶,可其他幾位醫生相互看看,似乎都不願第一個開口。
    “大家也不必擔心。政協的梅主席早上還給我打過電話。她說要是自己過來了,大家可能有顧慮,所以就不來了。都放開說吧。小唐,要不你把ct的情況再講講。”
    放射科的唐主任看上去歲數不大,人也顯著很溫和。“那我就先說了,”他頓了頓,看著陳院長點頭示意,便接著說下去。
    “咱們醫院的這台日本島津的ct機是今年才進口的,在自貢是最好的,不過看國內外的報道,這種機型的分辨率還不是太高。成都和重慶現在有更新的美國的ct機,而且可以給身體裏打顯影劑,做加強的ct。”
    “要是一般的病人呢,我們就會建議去成渝兩地做加強ct,可是考慮到李老先生的這個年紀,還有現在身體的情況,我們就在本院做了ct,主要是胸腔和腹腔這兩部分。”
    “做了之後呢,我們科的同事一起看過。那這個肝髒部分就有一些問題,膽和胰腺有些模糊。胰腺不好說,可是膽看起來也不太好。最後就是前列腺上還有一個占位。另外呢,腹水是有一點,但還不太重。胸腔看著倒是很幹淨。”
    “後麵呢,我們出於慎重,也是市上衛生局幫著聯係,連夜派人把片子又送到了成都。那邊華西醫院的專家也看了一下。那麽現在基本可以下診斷是前列腺一塊占位、肝髒有多發性占位,膽囊疑似占位。”
    唐主任說完這一串占位後,便停了下來。我雖聽得不甚明白,但看他的臉色,自然也能猜出情形不好。正不知該不該問他何所謂占位,旁邊的單科長倒是先問道:“那要不要還是去成都再做做檢查哪?省上的專家畢竟沒有看到病人。”
    單科長這話該是沒什麽惡意,隻是或許會被誤會。那邊唐主任也沒有在意,仍是溫和地說道:“這個呢我說不好,還是待會兒聽院長的吧。”
    他停下片刻,然後又補充道:“加強ct能看到更多的細節和結構,如果要采取一些治療,那就有幫助。從現在診斷上來講,占位是不會錯的。”
    “嗯,”陳院長點點頭,轉向身旁的一位女士問道:“田大姐,你看呢”。
    想到這田主任是腫瘤科的,我心裏又是一緊。
    她年歲看上去該是接近六十,身型瘦弱,可聲音卻是清亮。她打開麵前的筆記本,右手的鋼筆指點著加強她的語氣:
    “病人影像的情況剛才唐主任介紹了。我這裏看了病人近年的病曆。三年前,病人進行過前列腺的治療。現在基本可以確診病人是前列腺癌轉移到肝、膽、可能也累及胰腺。”
    “昨天我和畢主任碰頭。病人的前列腺腫瘤比較可能為原發,但是現在對病人暫時影響不大。消化係統的腫瘤為轉移,但發展的快,也凶險。”
    田主任說到這兒,稍事停頓,看著桌子一角坐的畢主任,問道:“你要不說說?”
    “田大姐,還是您說吧,”畢主任欠欠身,忙著謙讓。
    “肝的問題從影像上看,是多發性的。左右兩條肝管、肝總管都受影響,膽總管也有梗阻。目前從血檢上看,病人總膽紅素到了八十多,有黃疸症狀。另外,據病人身邊人員反映,病人間或意識不清、恍惚、言語反常,應該懷疑肝性腦病。”
    院長點點頭,大概是示意大家可以暫時停停,轉而向我們說道:“病情呢,基本就是這樣,你們看看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幾位主任都在,可以盡管問。”
    單科長該是猜我此時已亂了方寸,而且畢竟年紀小,自己又代表公家,總得說幾句。他清了清嗓子,盡量客氣地說道:“感謝院長,感謝幾位主任。那這李老的病情呢,市上領導都很重視。下一步這個治療的方案,院長……”,他頓了頓,斟酌著用詞,“要是能給李老再爭取一兩年?”
    還未等院長開口,田主任先說道:“病人現在的情況,是癌症終末期,根本沒法用年來考慮。”
    她這句顧不上客氣的話,讓院長室內重歸凝重。單科長張了張嘴,卻最終還是閉上了。他看看陳院長,似是求助。
    “田大姐,家屬的心情,你也見多了。你和他們照實說吧。”陳院長說道。
    “癌症病人的家屬問還有多久,這個我們醫生也理解。可是我們沒得神仙的本事,我有覺著一個月的,可熬了一年多。也有原本該能有一年的,不到三個月就不行了。說個數,將來家屬還質問我們是庸醫。”
    “那不存在,那不存在,”單科長忙不迭地搖頭,可那邊田主任卻是堅決,繃著臉,並不說話。
    此前這幾個來回,我都隻是呆坐著。本就羞於在人前說話,而自己又是比所有其他人都小一輩,更不覺著有說話的地方。
    可此時,話說得似乎是僵住了,而我心裏卻有句覺著不得不問的話。內外夾攻下,隻覺著臉上發熱,心也蹦蹦地跳。那邊,田主任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那一刻,我覺著她或許會拍桌而去,再沒時間猶豫了。
    “那您說說概率吧,”我終於把話憋了出來。
    “這個問得好,”田主任讚許地說道,“根據我的經驗,以患者的年齡和基礎體質來看,大部分情況在一個月內,快的話,兩個星期,長呢,一般也拖不過三個月。”
    如此宣判之後,她並沒有停下,接著說道:“我的意見,現在就是采用姑息治療,減少病人痛苦。”
    陳院長點點頭,似是鬆了口氣。他環視各人,嘴裏問道:“大家看看還有什麽意見?”
    看他那表情,似乎也希望這場會診能早些結束,縱然是家屬仍不放棄,也無濟於事了。那邊田主任又看了看表,然後把麵前的本子合上,該是等著散會了。
    “陳院長,我說兩句?”一直沒發言的賀主任俯身向前,卻沒有馬上說下去。
    那邊田主任又看了看表,臉上不耐煩的表情已是不加掩蓋。
    “幾位主任都是大專家了,所以我一直也沒說什麽,”他頓了頓,環顧四周,然後又麵向陳院長:“可是聽下來,就覺著咱們的方案是不是太保守了。”
    “我也看了李老的病曆。應該說老人家的基礎體質是非常好的。心血管係統、呼吸係統、腎功能都很好,我看說不準比咱們這些人都好。”
    他轉向我和單科長,接著說道:“現在李老主要的危險是肝膽係統,膽管梗阻,膽紅素排不出去,最後造成肝昏迷。我倒是覺著可以試一下ercp。”
    “我給家屬簡單解釋一下,”他邊說邊用左右的拇指和食指比作環狀,右手的食指插入環中。
    “我們從食道插內鏡和管子進去,把乳頭括約肌切開,把導管放進去,然後把膽汁引出來,這樣膽紅素就會下來,肝昏迷的危險也就解除了。”
    “你這麽隻能折騰病人,”田主任的聲音裏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快,把手中已經拿好的筆記本又撂在桌上。“癌症晚期患者,多器官轉移,姑息治療就是對患者最負責的做法。ercp就算成功了,多拖點時間幹什麽,給其他器官留時間出事?病人哪有存活質量?”
    “老田,話不能這麽說,”賀主任也不示弱,“這生存質量的問題不是咱們說了算,得看家屬的意思是不是?我看無論是家屬還是市領導,都是希望咱們能積極治療的嘛。再說了,ercp不治癌確實沒錯,可它爭取時間啊。你說時間給其他器官出事,可要是爭取了時間,也爭取了抗癌的時間嘛。”
    “怎麽抗啊?現在這個情況,手術、化療都不可能。”
    “那還有中西醫結合嘛。前不久,廣東的那個老中醫到咱們醫院交流,不是給了好幾個例子是用大劑量的古方給幾位老同誌看病,也有癌症晚期多爭取了一年的。”
    “賀主任,您這外科主任還信中醫?”田主任不屑地哼道。見別人沒有說話,她又提高聲調說道:“小畢、小唐,你們怎麽不說話呀?要做ercp也得你們做,風險也得你們擔著,別不做聲。”
    這畢主任該是想避開說話的,所以一直沉默,而此時被叫到了,也隻得清了清嗓子,低聲說道:“ercp嘛,也可以算是對症……”
    “你也順著他說?”田主任幾乎是厲聲質問道。
    “老田,”陳院長忙著打住了她,說道:“老田,讓他們盡量說說。家屬和單位代表都在,也是要多聽聽各方麵意見的。”
    提到家屬和單位該是院長側麵對田主任的提醒,而她雖是仍滿麵不悅,也值得憤然側目,不再言語了。
    “不過雖是對症,可文獻裏麵給這麽高齡的患者做,確實沒有什麽先例。可以說,要是安排我做,我也是完全沒有把握。如果家屬堅持,院裏麵同意,我倒是建議去成都試一試,那裏各方麵條件都好,把握也更大。”
    說到這裏,畢主任停了停,又補充道:“田主任說得也對。現在即使做了ercp也是治標不治本,癌症依然發展,即便是肝部的問題,緩解一段時間之後,膽紅素還會上去。”
    “另外我也再提醒一下,”唐主任插話道,“現在病人肝部的占位是多發的,左右兩條肝管都有梗阻,這種情況ercp做起來難度非常大。”
    “那大家還有沒有什麽補充的?”陳院長問道。雖是在問,可聽上去卻更像是要宣布散會了。
    “院長,我還是認為其他幾位主任的意見過於保守,”賀主任不耐煩地說道。
    陳院長點點頭,說道:“大家也都是為病人考慮。原本嘛,咱們自家爭一爭,吵一吵,紅紅臉都常有。今天家屬和單位都在,我們是和盤托出了,沒瞞著你們什麽。這也是領導特別囑咐給我的。”
    這段話,開頭是說給幾位主任的,而結尾轉而向著我們,也該是當天的結語了。他向眾人點點頭,接著說道:“那今天的會診就到這裏,辛苦大家了。”
    或許是因為適才的爭執,幾位主任也沒了興致,各人無語地站起,搶著向門走去。這時院長似是又想到什麽,站起身說道,“小秦,你留一下。”
    秦主任原本就是走在最後,聽著院長叫她,轉過身,等著眾人出了門,順手把門帶上。
    “坐吧,”陳院長微笑道。他轉向我們接著說道:“病人的情況你們也聽了,看看單位和家屬什麽意見。”
    我和單科長相互看看,似乎都想等著對方先說話。他畢竟是年長,也不好逼我先說,就清了清嗓子說道:“陳院長和各位主任都辛苦了。李老這個病情呢,確實是很重,很複雜。”
    “這個治療呢,”他頓了頓,沉吟片刻,接著說道,“這個治療呢我們單位還是尊重家屬的意見。李老是享受離休待遇的,費用上不是問題。市上的領導也關心,我們工商聯這邊做好後勤。”
    陳院長點點頭,也該是聽出這多少是官話,便沒再追問,轉而向我:“那家裏這邊的意見呢?”
    或許那整個上午,我都擔心這一刻。如此的大事需要我來抉擇。可能看我有些猶豫,單科長忙著說道,“小易,你看要不要聯係下西蒙斯教授那邊,讓他也有個了解。”
    聽了這話,陳院長問道:“還有其他家屬?”
    單科長忙著解釋道,“院長,是這樣。小易呢,這是重孫輩了。李老自己是沒有孩子,可他有個妹妹的女兒在美國,那這西蒙斯教授呢,是李老的孫外甥。他正好回國講學,現在重慶那邊請了他去講課,可能要過幾天才能回自貢。”
    “哦,還得要幾天?”,他轉向秦主任問道:“小秦,咱們的病房情況怎麽樣?”
    秦主任外表端莊,說話也是不緊不慢:“一般幹部病房全滿了,後麵還有排隊。高幹病房還有一間,不過……”
    “怎麽,有問題嗎?”陳院長問道。看出秦主任有些遲疑,他點點頭,說道:“小秦,有什麽困難你隻管說好了。”
    “也不是困難,就是每年這時候老市長肯定會住進來檢查身體。前天老幹部局和家屬來聯係過,可能明後天就住進來。”
    “那倒也不是急病,不過倒是要抓緊,”陳院長道。轉向我們,他接著說道:“現在這情況,要是等,恐怕近期病房就沒得保障了。普通病房呢,你們也知道,最少是四個人一間,條件一般,院內感染這些問題風險也大一些。要麽你們今天就住院,秦主任那兒的那間病房可以先住進去。”
    還沒等我們回答,秦主任倒是先耐不住了,說話也沒了原先的悠然:“院長,李老這級別不夠,隻能特批。老幹部局今天還來過電話囑咐……,恐怕不行吧。”
    “是家屬難纏吧?”陳院長笑著問道。
    秦主任點點頭,臉上愈發的為難了。
    “沒事,老領導其實很好說話。檢查身體晚一點也不是什麽大問題。不行的話,請梅主席和我一起做做工作。”
    “你們想得怎麽樣,要麽今天辦手續,住進來。要麽再商量商量?”
    單科長那邊,看看我,又看看陳院長,欲言又止。
    “有什麽想法,盡管說吧,”陳院長耐心地說道。
    “那還是得感謝院長和主任。我就是想,就是怕萬一西蒙斯教授那邊覺著還要積極治療,想轉去成都或是北京,那就得又麻煩一次。”
    陳院長點點頭:“這倒也是。病人總是少折騰為好。家屬這邊什麽意見。”
    若是往日,此時我該是忙著點頭,聽了單科長的話,等西蒙斯教授那邊的說法。可不知怎的,那一刻我卻忍不住要做個選擇。說不好是為什麽,隻是覺著該為李先生著想。
    “我想還是先住進來吧。”說出口,心裏也覺著鬆了一下。
    陳院長輕輕點頭,似是對我的決斷頗為讚許。也許是受了鼓勵,我低下頭,接著說道:“成都或是北京的醫院就算技術好,也不一定能像您這兒這麽上心。聽剛才幾位主任說的,我都明白,現在就是能讓李先生走好。”
    這段“得體”的話,放在平日我是斷斷說不出來的,而那一刻卻也沒覺著有什麽羈絆,隻是說完了,臉上已覺著淚水流下。
    “這個您放心,”秦主任的聲音有種安慰人心的效果,“我們一定會盡心。”
    此時已近十點,和醫院說好,我回去幫李先生準備,下午就住院。那邊單科長去工商聯開支票,也設法和西蒙斯教授聯係,請他從速返回。
    回到李先生家,和陳阿姨隻是說了要接李先生去醫院,怕她難過,也怕她在李先生麵前瞞不住,病情並沒跟她明說。可是,陳阿姨像是明白了什麽,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流眼淚。
    “老人家最忌諱住院了,”她喃喃地自語道。我問她為什麽這麽說。她搖頭歎道:“這醫院吧,原本是該醫病的。可是人上了歲數,病了的,在家拖好久的都有,有的拖了拖,喝點湯藥還能見好。可這進了醫院的,就沒有出來的。”
    這話或許也有幾分道理?我心裏想著,一時間卻又對自己的決定生了疑慮。或許該讓李先生在家靜養—雖說現代醫學愈發昌明,可這原本就是絕症,心理說不準更甚於病理?
    看我臉上陰晴不定,陳阿姨忙著改口道:“別聽我胡說,我又不懂。去醫院呢也好,醫院裏畢竟有護士,那照顧得比我周到。老人家到了這個時候,吃喝、拉潵都得小心。”
    “陳阿姨,醫院那邊會請個護工。我和單科商量,李先生喜歡吃您做的抄手和小麵,我想請您每天送一趟。工商聯那邊不能報銷,這錢我自己出,先給您一百。”
    “要不得,要不得!”陳阿姨忙著擺手,“李太公這門親戚以前我也不知道,可是梅主席都這麽看重李太公,那就是我的長輩。再說,我怎麽也不能收你小孩子的錢。”
    我不知該怎麽勸她,又不好意思在她麵前掉淚,隻能低著頭,一個勁地勸她收下。
    “哎,李太公就給我說過,覺著你倒比他自家親戚還在意他。你的錢我肯定不能拿。小易,幫我個忙,好嗎?”
    聽她答應了,我才抬起頭,一個勁地點頭。看我這樣子,陳阿姨倒是笑了,說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在你看肯定容易。”
    “我家的娃兒,那得喊你一聲哥哥,他高一了,成績嘛考上大學應該是可以的,就是英文學不好。你這兩天抽空給他輔導一下?也不用占你多少時間,他一定是能提高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