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1993年四川自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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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1993年四川自貢
    下午,工商聯的單科長過來了,還帶來了梅主席的車:“原本是想從醫院要一輛救護車的,”他對我和陳阿姨說道。
    “可是院裏那輛剛進的奔馳救護車說是出去接病人了,我後來想,這老救護車太不舒服,李老躺上去,心裏怕是也不好過,就給領導反映。領導正好和梅主席在一起,主席聽了,就讓我帶她的車來接李老。”
    或許是因為我和陳阿姨都在忙著整理李先生的行李,怠慢了單科長。他臉上雖是沒露出不悅之色,可嘴裏卻是停不下來地念叨著領導如何重視,梅主席如何關心,李老如何吉人天相。
    不知是因為聽煩了,還是怕他說露了嘴,陳阿姨向我使使眼色,把我手中拿著的一隻大行李袋抓了過去,然後遞在了單科長手中:“單領導,我和小易去扶老李。麻煩你幫個手。這裏麵有老李平日喝的蜂王漿,可莫砸了哦。”單科長雖有些不情願,頓了頓,還是提了行李袋先出去了。
    我和陳阿姨扶李先生起身。或許是因為飯後小恬,休息了精力,李先生沒費什麽力,便從椅子上站起來。他站定身子,向陳阿姨擺擺手:“老陳,你腰也不好,還是讓年輕人來吧。”
    “誒!”陳阿姨高聲答道,“這孩子多好啊!”她雖是帶著笑在答話,可話說完了,忙著把臉轉開,淚還是從眼角流了下來。
    李先生扶著我的手,環顧四下,沒再說什麽,便示意我起步。路上,單科長又和李先生說起領導的關心,醫院的重視,去幾天就能回來。李先生開始時還保持著禮貌和笑容,點點頭,答上一聲半句。再往後,不知是聽累了還是聽厭了,閉上眼睛,不再吭聲,卻又睡過去了。
    醫院那邊單科長該是約好的,車沒有停靠門診樓而是直接開到了住院樓的北門。這裏四下幽靜,沒有人流湧動,門前的車道緩緩而上,兩側黃楊齊整,再遠處還有片不小的竹林。
    車在門口停穩,單科長打開副駕駛側的車門。我坐在駕駛員身後,也準備著開門。正這時,樓門裏麵,秦主任急步走了出來。
    她示意單科長移步門內,看到我這邊車門開了,秦主任轉過頭,低聲說道:“小易,先等等,我和單科說個事。”
    我這側看不清樓門裏的兩人,隻是隱約聽到單科長的聲音:“說好的啊,秦主任”,“這怎麽好跟領導交代”,“梅主席”,“院長呢?”,“那就找市領導”。雖是聽不完全,但從語氣中卻是能聽出事情有變。
    一陣沉默之後,聽到秦主任提高了聲調:“咱們都是在做工作,不行的話,還是征求下家屬的意見吧。”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便見著二人一前一後走出樓門。陳阿姨坐在車的右側,看見他們出來,便把門打開,可二人卻沒有停步而是徑直繞過車頭,來到了左側。
    單科長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出來。我剛開門下車,還未來得及說話,單科長便乓的關上了車門,好似多用些力氣,車門就能關得更緊。他拉著我的胳臂,拽著我前行,也不搭理秦主任,徑直走到車道的盡頭。
    站定之後,他嘴幾張幾合,最後憤而搖頭,隻說道:“真是活見鬼了!你和小易講吧。”
    秦主任此時麵色也不好看,隻是比單科長還冷靜些。她點點頭,低聲說道:“現在有個情況。上午,你們走了,我們這邊就安排病房,就等著你們過來。剛過午飯,我就聽急診那邊說,老市長家叫了救護車。”
    “我就說嘛,那輛大奔馳平常你們也不出車,怎麽就這麽巧,今天就出了,還是在我們前麵。”單科長仍是怒氣衝衝。
    “老市長自己倒沒說什麽,隻是家裏人說他今天胸悶、氣短,怕是心髒的問題,就堅持要住進來。”
    “你看看,哪有這麽巧的事,”單科長雙手叉腰,臉也變紅了,“哪有這麽巧的事。我看你們那兒,一定是有奸細,通風報信,給他家知道了。”
    “單科,您也不要這麽講別人。我們是醫生,病人來了,我們總是要認真檢查,嚴肅對待,不能用感情猜測,是不是?而且老領導心髒不好,大家也都知道,他來了,我們自然不能把他送回去。”
    “那你檢查的怎麽樣,到底是有病還是沒有?”單科長此時已是咄咄逼人。
    “還得再觀察,”秦主任微微低下頭,看上去確似有些理虧。
    “小易,你看看,你看看,這不是我逼她吧。這話你能信嗎?再說了,就算是要觀察,就直接住院了?”
    秦主任轉過頭,怕是不想直接麵對我們,聲音也變得更低:“他們對病房熟,直接就進去了。”
    “那你把他們再請出來嘛!”
    “單科長,你也是機關裏的人,這事我們醫院為難,你也不是不懂。早上我就提過這事,院長說沒事。可現在事出了,我去找院長,他一攤手,說也沒辦法,讓我來和你們商量。”
    或許是被單科長說得不耐煩了,秦主任轉而麵向我說道:“現在就是聽家屬什麽意見。要麽是住普通病房,要麽就得回去等病房。”
    “這不行!”單科長一反常態,怒氣已經從胸中噴出。
    “欺負人嗎!不把政協、把民主黨派當回事,這黨的政策還要不要了,梅主席的麵子還給不給了!”
    秦主任怕是也擔心他會把事情鬧大,緩和了語氣,說道:“我們真的也是有難處。上午不就說過,李老的級別本來是住不了高幹病房的。要是有空的房間,院長那裏批了也就行了。可是我們再怎麽樣也不能把夠級別的領導推出去啊。”
    “好了,好了!”單科長不耐煩地擺著手,“我不跟你說了,你告訴我哪裏有電話,我給領導反映去。”
    “單科長,我辦公室有電話,你可以用。可是現在時候也不早了。再晚,住院部下班了今天就辦不了手續了。再怎麽說,今天是肯定騰不出房間了。還是讓家屬快拿個主意吧。”
    “小易,你說吧,”秦主任轉向我問道。
    “普通病房條件行嗎?”我有些不安地問道,腦子裏想著以往聽到過的各式醫院中的悲慘和無奈。
    “房間其實不小,也有空調,就是至少得三個人一間。我和消化科的畢主任問了一下,那邊有間小病房,正好今天兩個病人出院了,現在還蠻清靜的。”
    “哼!”單科長怒氣仍是未消,衝著我高聲道:“小易,你聽聽,這不是早就想好了嘛,逼著人過去。”
    看我有些猶豫,秦主任放緩聲音,對我說道:“這事大家都很為難。醫院雖然是照章辦事,可我們也覺著挺對不住李老。我這邊會安排一位有經驗的護士過去,李老的護理級別和高幹病房一樣,你看怎麽樣?”
    她說到這裏,該是已經超出常規,人情盡到了。我想著要是再堅持,怕是也難找到理由。那邊單科長隻顧著自己生悶氣,不再說什麽。
    說到底,更要緊的倒不是什麽政協和民主黨派的麵子,而是李先生的治療與護理。想到這一層,我點點頭說道:“我沒什麽意見,不過我覺著還是問問李先生自己,願不願意?”
    秦主任讚許地點點頭,答道:“病人自己拿主意是最好的,我們醫生其實最希望能和病人交心的。”
    我轉過身,準備回車上和李先生講,可想著秦主任剛才那句話,又停下腳步,回頭說道:“秦主任,您要不要直接和李先生講?”
    她該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微笑著點點頭,快步走過,拉開車門,坐在了李先生身邊。
    原本在車裏打瞌睡的李先生,此時倒是精神頗佳。他看著秦主任坐下,還扶著身旁陳阿姨的手坐正了身子,微微頷首示意。
    “李老,我是院裏幹部醫療部的小秦。您感覺怎麽樣?”秦主任柔聲問道。
    “不算太糟,”李先生輕輕地擺手說道,語調裏還試著帶些幽默。
    秦主任看他如此,自己也放鬆了些,微笑道:“您今天住院,醫院上下都很重視。不過呢,也是我們工作上沒有銜接好,高幹病房這邊全部住滿了。”
    “我和院長商量過,給您在普通病房裏找了一間比較空的,隻有另外一個病人。我們會給您派一位24小時特護的護士,我這邊也會每天過來看您。您看這樣安排行不行?”
    或許是怕李先生心存不悅,秦主任又補上了一句:“過幾天,高幹病房這邊有房了,就幫您轉過來。”
    李先生側側身,盡可能地麵對著秦主任,說道:“謝謝你們費心。安排很好,也不用換了。我既來之、則安之。”
    見著李先生如此豁達,秦主任自是放心了,笑著點點頭。她從車裏退身出來,關上門,又蹲下身,從車窗中向李先生說道:“李老,您在這兒稍等,我們先去幫您辦好手續。”
    這一次李先生,沒說話,卻是用左手撐著座椅,努力地讓自己的身子傾向車窗,而右臂向前,高高地挑起自己的大拇指。
    秦主任微微一愣,臉上隨即努力地現出笑容,自己也挑起右手的大拇指。這一幕自是暖心,可就在她站起身的那刻,我卻看到她眼中也有隱隱的傷感。
    看著李先生自己答應了,單科長雖仍是滿腹不滿,但也隻能先陪著秦主任辦完手續。那邊有院方的安排,這邊有單位和家屬的配合,一切都還順利。
    臨走前,單科長拍著我的後背說道:“小易啊,這幾天真是難為你嘍,”
    我自知他是鼓勵和恭維皆有,就為著禮貌,搖頭說道:“都是應該的。”
    “誒,不能這麽說,不能這麽說,”單科長擺擺手,接著說道:“現在的年輕人啊,不說你這個年紀的,就是比你大的,三、四十歲的,有幾個願意在醫院裏伺候老輩子?”
    單科長越是誇獎,我卻越是覺著尷尬,小聲地說道:“我就是把李先生當成自己家的長輩。”
    “嘿嘿,”單科長笑笑,也把聲音壓低,把臉湊近我:“我叫你一聲小兄弟,你不在意哈。”
    “你家裏的情況,梅主席和我們也說起過。你這家教,再加上出國又早,好多社會上的事,你不清楚。”
    “就說這照顧老人,要不是你自家的至親,誰願意擔這幹係。說好的,見你願意,人家自家人就不好的,你做多了,人家覺著你是謀財。要是有什麽閃失,人家還怪上你。”
    “李先生這情況你自己也聽到了,這就是要送老人家最後一程。這種事我見得多了。老人的身體到了這一步,那是一天一個樣。今天還好,明天就起不得床了。剛剛還和你說話,轉眼可能就過去了。這光景,自己家親兄弟還吵得不停,你就不擔心?”
    我聽著他著實為我著想,卻仍是不覺著有那麽多凶險,就答道:“李先生也沒什麽親人,西蒙斯教授總不會怪我的。”
    “不好說,不好說,”單科長意味深長地說道。“這老外的心思,我是不懂,可這個教授啊,我是覺著……”
    他搖搖頭,原本到嘴邊的話並沒說出口:“哎,我也不好說,總之是你自己當心。”
    想了想,他又關照道:“實在不好辦的事,你想辦法告訴梅主席。主席對你印象特好,你請她幫忙,她會幫你。”
    在醫院的第一天晚上,陳阿姨擔心我顧不過來,就也留了下來。李先生睡得並不好,前半夜起來幾次,雖是有護士和陳阿姨服侍,但我也得幫把手。我心裏本想著再梳理些往事,卻是過不多久便又昏昏睡去。
    到了後半夜,一陣金屬的碰擊聲傳來。人雖是醒了,卻是不願起身,隻閉著眼睛,希望能夠再回夢鄉。
    “陳阿姨,你小點聲,”我聽著那聲音該是李先生,恍惚中卻是覺著他該是身體康複了,這聲音聽著就好似我們初識那一年一樣。
    我正待興奮地躍起,卻聽著李先生接著說道:“陳阿姨,你怎麽讓他鋪了條單子就睡了?他有肺病,最怕冷了,快給他蓋條被子。”
    哎,那刻的難過卻是怎麽用言語表述?剛剛似是看到了一絲希望的光,卻就那麽快地沒了。李先生並非是奇跡般恢複了健康,卻隻是病情進展後更加容易看見幻覺了。
    此時再不能裝睡,我忙著在折疊床上坐起來,輕聲喚道:“李先生,我是小易。”
    “你不是琴生?”李先生遲疑地問道,“我記著去看你,你就是這麽躺著,好難過啊。”
    我起了身,扶他在病床上躺好,可他卻是不願我離開,握著我的手裏也能感覺出絲絲渴望。我在他床邊坐下,仍是握著他的手。
    “琴生也是孤單啊,”李先生輕聲歎道。
    我本想再勸他睡下,可他卻像是來了精神,又講起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