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1993年四川自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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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1993年四川自貢
在醫院的前兩天,就像此後的日子一般,檢查,吃藥、點滴,再檢查。我雖心知這都是所謂的姑息療法,甚至是為了家屬的安慰劑,但也寧願以此安心。
第二天臨近黃昏時,西蒙斯教授來到醫院。這想必是梅主席做了工作。此時李先生又在昏睡,陳阿姨試了幾次卻是叫不醒。
“算了算了,”西蒙斯教授不耐煩地說道,“別折騰他了。”
陳阿姨原本是努力著用川普和西蒙斯教授搭訕,此時找來不悅,便也甩了臉色,一串四川話說出來,弄得我和教授對視無言。
西蒙斯教授向著病房的門努努嘴,示意我出去說話。
“我應該謝謝你吧,”他雙手插在栗色的頭發裏,半不情願半玩世不恭地說道。
“我沒做什麽。”
“也對,”西蒙斯教授說道,“你的人設本來就是一個孝順的孩子。”
英文中人設這個詞我一知半解,但終究聽得出來不是褒義,卻一時語拙不知該怎麽回嘴。
“算了,難為你也沒什麽意思,”他言語中露出些緩解的意思,“今晚舅公家那裏不能去,咱們隻能住他們市委招待所了。”
“我想還是留在這兒吧。你要是願意等等,李先生他說不準晚上還會醒。昨天夜裏,他醒了,又給我講了不少。”
“住這兒?”他不解地反問道,“這兒加上你,要是再加上我,是三個男的,哦還有一位女士。你們宿舍也沒這麽擠吧。”
“大家在醫院都是這樣的,在中國是這樣,”我的語調裏也該是顯出了不悅。
換在往日,我猜西蒙斯教授也絕不會善罷甘休,可那刻他似乎對我有一點新生的尊重。
“艱苦的事我幹過的比你多,”他側轉過身,幽幽地說道,“我呆在這兒有什麽用。你呆在這兒也沒什麽用。醫院是醫生和病人的事,家裏人在這兒自己亂,也添亂。”
這話說完,他轉過身,又正視著我,說道:“招待所的房子我讓他們給你留著吧。用不用在你自己,晚上不用,你願意白天去也行。”
那晚李先生一直昏睡,偶爾醒來卻也是沉默著。我自己該是此前幾日一直精神強繃,而睡眠過少,這一下就睡得很沉。
再次醒來,眼睛還不願睜開,卻是聽著幾個似乎熟悉的聲音在輕快地交談。仔細辨別,那裏麵該是有李先生,有西蒙斯教授,一個女聲應該是梅主席,再一個女聲卻是一時難辨。
此刻不可再睡懶覺,強忍著揉開眼睛,忙著就要坐起來。
“小易,你再睡會兒吧,”梅主席慈愛地說道。
我急著搖搖頭,偷眼看看,好在衣服還算整齊,就雙手撐著自己坐了起來。
“年輕人還是瞌睡大,”梅主席接著笑道,“補覺一下子補到十一點。”
“啊!我,我都沒覺出來,”我羞澀地解釋道。
“看樣子這還是不夠艱苦,”西蒙斯教授借著前晚上的話又小小地刺了我一下。
他看上去心情倒是好,見我多少有些疑惑,他狡黠地笑道:“我沒你想象得那麽無情。早上正好梅主席過來。我們聽醫院這位秦主任說舅公一大早就醒了,精神還特好,就過來看看。”
“謝謝你們,”半躺在床上的李先生開了口,“我也沒多大事,你們還專程來看我。這裏秦大夫、陳阿姨都照顧得很好。”
“欸,李老,您這麽講我可得說兩句。上次我怎麽說的,長幼有序。我們都是您的晚輩,來看那也是應該的。我這個小老弟,確實是美國人的思維多。可就是他,雖說不能像咱們中國人一樣給老人端屎端尿,可來看看那也也是分內的事,對不對。”
這事也怪,前一日原本氣左右不順的西蒙斯教授此刻倒是恭順有加,竟是說了句:“批評得對,批評得對。”
梅主席會心地笑笑,繼而轉向在門邊站著的秦主任,笑道:“小秦,謝謝你,幫忙調節病房,把這裏弄成單間。”
秦主任臉上微微一紅,低下頭忙著道歉:“還是我工作上的疏忽。哎,高幹病房一直緊張,現在還是調不出來,隻能和別的科室商量,把這裏暫時變個單間。要是高幹病房那邊空出來……”
“秦主任,”李先生身子坐直些,忙著寬慰她道:“我們說好的,我既來之則安之,不要再麻煩你,不要麻煩別的病人。”
“小秦,你看李老這麽通情達理,就不難為你了,”梅主席笑道,“不過呢,我這裏可是有個小要求。今天我們給李老帶來了些特殊的東西。這眼看著探視時間就過了,能不能給通融一下。”
“領導,您這麽客氣,我都不好意思了。李老今天精神好,各項指標也都平穩,您就是別讓他太累著了。”
秦主任言畢便回高幹病房了,這邊梅主席喚進了提著一隻大公文包的秘書。
“這些都是市裏檔案管的材料。上次我請館裏拿出幾張給李老看了。這次我和市領導提了,這些材料其實原本是李老家裏來的,西蒙斯教授又對這些曆史感興趣,咱們也算是特事特辦,全都拿出來,給你們看看。”
她看著西蒙斯教授半是興奮半是疑惑的神情,手拍了拍公文包說道:“不過呢,市上領導也囑咐了,還得煩勞李老和西蒙斯教授。”
“這裏麵好多老照片,本來都是珍貴的史料,可缺了注釋,還得請李老給辨認一下。另外呢,就是要麻煩西蒙斯教授在美國給宣傳宣傳自貢的曆史,特別是二戰這一段。”
“這些正事有他呢,”西蒙斯教授指指我,詼諧地說道,“我隻管看和聽,記啊,寫啊這些累活都交給小同誌。”
梅主席的公文包裏有上百幀老照片,大多是三十到四十年代所攝。我拿著照片,一張張讓李先生過目。他這天確實精神不錯,記憶力也恢複了往日的清晰,照片的內容、背景、來龍去脈都能一一道來。
吃過飯,我們原本想讓李先生休息,可他卻是愈發地精神,要過了剩下的照片,接著看了下去。
“欸,又是一張我爸爸的。”西蒙斯教授驚道,手指著壓在幾張西洋法治堿照片下麵的一張人物側臉。
我將那張照片抽出來,卻原來是一位穿著美國空軍夾克服的青年男子正在給幾個中國小孩子發糖果。我見過西蒙斯教授辦公室裏他父親的照片,自是知道這是當年的內森。
李先生拈起照片的一角,屏息細看,時不時又端詳下麵前的西蒙斯教授,卻是不語了。
“內森,你那時候還沒受傷,”沉默半晌後,李先生喃喃地說道。
“爸爸那時候還沒跟媽媽在一起?”西蒙斯教授問道。
這一問倒是讓李先生一怔,嘴張合幾下,才笑道:“他們不在一起,那怎麽會有你啊,內森?我以前在劍橋,不是還見過你父母?”
這邊我和西蒙斯教授還正詫異,倒是梅主席看出了些端倪。她起身來到病床近前,指著西蒙斯教授,柔聲問道:“李老,您看看,這是誰啊?”
“那我還不認識,”李先生答道,“他叫內森。”
這回答讓我放下了心,李先生大概至多是口誤。誰知,他又開心地笑道,“他是我的外甥女婿啊。”
此後大家話都不多,李先生不久也累了,梅主席就叫了我們退出去。
“李老幾個星期前頭腦還特清楚,現在這個情況怕是不好。”她他壓低了聲音對我們說道。
“那天會診,我聽醫生說有可能是肝部的腫瘤引發的?”我謹慎地問道。
“嗯,膽紅素排不出去,在血液裏積存,對大腦就有影響。”梅主席頓了頓,又接著說道:“會診的情況院長也和我講了,李老的情況還是很危重的,你們心裏都要有準備。”
我這邊奮力地點點頭,而那邊西蒙斯教授卻是隻看向了窗外,一語不發。
“小老弟,咱們再說兩句,讓小易先進去。”梅主席,邊說邊示意西蒙斯教授和隨她一起走走。
看著他們背影走去,我暗自歎道所謂一物降一物,這西蒙斯教授在醫院裏總是別扭,卻也是隻有梅主席能說通他。
半小時後,西蒙斯教授回到李先生病房。見著我,他聳聳肩,指著自己的頭,輕聲說道:“我被洗腦了。”
見我有些詫異,他狡黠地笑笑,誇張地說道:“哦,應該說領導給我做思想工作,對不對。”
我尷尬地笑笑,忙著起身把靠病床的椅子讓給他。他卻是壓著我的雙肩讓我坐下:“你別急,我回去收拾收拾,今晚咱們換換。你去招待所幫我整理數據,我在這兒陪舅公。”
“那行嗎?”我擔心地問道。
“怕我撐不下來?”他笑著問道,“我不是說過,比這苦得多的地方我都去過。”
“要說這個梅主席還真是厲害,”西蒙斯教授言語中透出了由衷的佩服,“早上她去我那兒,用這些老照片引誘我過來看舅公。剛才呢,她換著法子,看我怎麽反應。你猜最後她怎麽說?”
見我滿麵好奇,西蒙斯教授自己卻也是頗為得意,讚道:“真是高明!你將來說不準也用得著。她看那些孝道啊,注意影響啊的說辭對我沒用,就說既然舅公把我認成了父親,那就隨著他,這樣不就能知道很多父親以前的故事了嗎?”
到了晚飯時間,李先生仍是不見醒來。能看出來,西蒙斯教授心裏也有些沒底了。他這一夜陪下去,也說不準李先生是否會醒過來。可是既然已經說出了口,他自然是不願在晚輩麵前示弱,隻是轟我快走。
那晚也說不好是怎麽過的,千頭萬緒隻是想著時間早些過去。天剛亮,人也醒了,就徑直趕到醫院去。病房外麵,卻是見著陳阿姨正趴在門口向內張望。
見我來了,她忙著把我拽到樓道盡頭,悄聲說道:“李太公半夜醒了,就和那教授說說說,說的都是洋文,我也聽不懂。可是啊,一會兒笑,一會兒擦眼淚,也不知道唱的是哪一出。”
“我看太公現在是真的腦殼不好了。白天睡,夜裏醒,見著我也不認了。你懂洋文,去聽聽他們說什麽,要是有什麽情況,那就得讓主席知道。”
陳阿姨見我有些勉強,就不由分說地推我到病房門前,眼神也不停地催我。
病房裏,李先生和西蒙斯教授果然是用英文交談。
“那48年之後,楚嬌給你說過我們的情況嗎?”聽得出西蒙斯教授還是按照他父親的口吻在問話。
片刻沉默後,李先生開了口:“48底來過兩封信。那時候,你們在美國也艱難。”
“楚嬌給我講,你想在政府,應該是國務院謀些事。你多少也算是在大戰裏負傷的,政府也有政策照顧。”
“我是因為會中文,所以要去國務院做些翻譯,是不是?”西蒙斯教授是探地問道。
“哎,我那時候在中國,也不知道這裏麵的深淺利害,還勸你去爭取這個機會。誰知道,那幾年,會中文就糟了懷疑,更何況你們還和中國有那麽多瓜葛。”
“那是麥卡錫法的時候,”西蒙斯教授幽幽地說道,“好多抗戰時在中國的老外交官都被懷疑是共產黨。麥卡錫說是他們丟掉了中國。”
“楚嬌來信,說是你不僅沒有謀到職位,還差點惹上麻煩。”
片刻沉默之後,李先生歎道:“這個政治犯,我們那時隻是覺著是國民黨才會,誰知道美國對自己的公民也這樣,真是寒心啊。”
“那49年是不是就斷了聯係,”說到此處,西蒙斯教授的聲音似乎也顫抖起來。
“49年,”李先生喃喃地重複道,“49年,我給楚嬌去過信,是不是?讓我想想,好好想想。”
接下去的寂靜讓人窒息,我雖不在房間裏,卻也是能猜出西蒙斯教授此刻該也是屏息等待著李先生的下一句話。
“內森,我對不住你,我真是要向你負荊請罪。你,你肯定是恨我才來找我是不是?我是將死的人,你來找我也對,可你不要難為楚嬌。”
“那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做了什麽,”
陳阿姨雖是聽不懂英文,可也聽出西蒙斯教授的聲音中有了幾分恐嚇。“你快進去,小易,不要鬧出事來!”
“快說!我是不是你害死的!”西蒙斯教授這話出口,我也是等不得了,心中既有擔心,也是幾分氣惱。此時也顧不上禮貌,推開門便衝了進去。
眼前之景也著實讓我震驚。李先生竟是跪在床上,而一邊西蒙斯教授滿麵怒氣,哪有半分晚輩的敬愛之情。他見我和陳阿姨進來,便一手抓住李先生的手,一手向我們猛地一推,厲聲道:“你們別過來。”
我雖心急,卻是一時攝於他平日的位置和此時的威嚴僵在了那裏。陳阿姨見狀,也顧不得多想,就去扶李先生。誰知李先生卻是渾身一驚,臉上更是驚悚:“幺妹,你也來了。我這是罪孽深重啊。我對你不好,讓楚嬌嫁去美國。這是我的罪過啊,我給你磕頭,給你賠罪。”
這一下饒是陳阿姨也滿眼恐懼,甩了手,退到牆角,怕是覺著李先生此刻便被多少厲鬼附身了。倒是西蒙斯教授歎了口氣,放開了手:“你不說,我也不逼你了。你真的要帶著這些事去見上帝嗎?”
“內森,你怎麽哭了,”李先生眼中露出迷茫,“我,我”,他喃喃地重複著,“我亂講了。”
“幫我一把,”西蒙斯教授轉而向我說道。我忙著幫他把李先生安置躺好,而前後隻是幾分鍾,李先生的神情卻是變回了平靜。
“讓你們見笑了,”他緩緩地說道,“人老了,腦子糊塗了。”
“你說的是真的吧?”西蒙斯教授冷冷地問道,“我爸那麽早去世,到底是因為什麽?”
聽了這一問,李先生身上微微一顫,反問道:“你媽媽怎麽和你說的?”
“她,她就是你們李家的毛病,什麽也不說。”
“小時候一定苦了你了。”李先生歎道。
“我被追著叫共產黨小雜種,媽媽不明說我也能猜出來。”
“這事也該怪我。49年我給內森去過信。那是因為白莎的事情,我想請他幫忙活動在美國政府裏的朋友。你們也聽我說過,他們三人之間畢竟有些不同,所以我直接給內森寫的,沒告訴楚嬌。”
“那時候內森在華盛頓的喬治城大學做些臨時翻譯工作。我把信寄到了學校。哎,誰知道,當時美國真是風聲鶴唳,像內森這樣的情況也被監控。我信裏自然提了白莎因為是共產黨,被押在監獄裏。這可就犯了忌諱。他又被調查,這份臨時的工作又丟了。”
“再往後,49年底,我收著楚嬌的最後一封信。”
話到此處,李先生望著西蒙斯教授,滿是企盼:“內森,信我毀了。那時候不敢留下來,也怕你外婆看到傷心。但我都記下來了,這也是我悔恨一輩子的事。”
“在美國,我問你媽媽,她不讓我說。她罵我,說我這一輩子就是把身邊的人毀了。”
“舅公,她自己不願意認。她這麽多年,就想著瞞我這事。她不說,難道我不會去查?可是她不說,這個就是我們之間的疙瘩,越來越解不開。”
“內森,我自己的身體,我也明白。我到這個歲數,在醫院裏還能住多久?你們幫我找紙筆,我寫下來。內森你別怪你媽媽。她一直都愛著你爸。”
信雖是不長,可李先生卻是花了將近半天的時間才寫了出來。
“舅舅:
內森哥到底是走了。他做成了用藥過量的樣子,為著我們能得著保險金,可我知道一定是他自己決定去的。我沒哭。不是因為不愛他,我一直愛著他,愛得很深。沒哭是因為我並不恨他,我沒這權利。而且我還是應該感謝他的,給了我這幾年能夠愛撫他的時光,給了我能夠繼續愛著的兒子。
其實如果43年時他去了,對於所有人都簡單。那將是一個多麽淒美的愛情故事,而我也會在轟轟烈烈地愛過一場之後毫無負擔地走入新的生活。可那隻有童話和小說中才有。在現實中愛就有愛的負擔,愛讓我們都變得脆弱。
回美國後,內森哥總是念叨著在中國的日子,念叨著想回去,就像著了魔一樣。我問他後悔不後悔,去了中國,沒有追到自己心愛的白莎姐,身體殘廢了,還娶了一個成天鬧著沒完的長不大的姑娘。直到最後他都說不會後悔。
說真的,舅舅,這幾天我時常在想,也許內森哥是因為太愛我們了,所以才決定走了。這些年他身體上的傷痛讓他有時真的難以控製自己,再加上美國現在的環境,他真的太不順了。他怕這會最終毀了我們,最終讓我們心中的那曾經的愛一點都剩不下。
我想以後我也不會再寫信了,至少會有很長一段。說到底,內森哥是被中國給毀了。我不想孩子也走上這條路。朋友們說混血的孩子小時候會像美國那一半,長大了就會越來越像中國那一半。我還是盼他像個美國孩子一樣長大。
媽媽那裏,就繼續瞞下去吧。”
西蒙斯教授看完信,當晚便和美國聯係。李先生的病情他告訴了自己的媽媽,也告訴了在波士頓的白伊。兩位老人雖是與李先生情誼各異,聽著這情形,卻是約了一起要回來看看。這邊梅主席通過省裏的外辦去電駐美領館,為簽證加急,兩位老夫人十天後便來到了自貢。
那幾日李先生該是因為盼望著這重逢,精神一直很好,胃口也幾近恢複以往。見著他病情好轉,眾人自是高興,可自然規律和醫學診斷卻是難以扭轉。三五天後,李先生的病情卻是直轉急下,身上隔一天便多一根管子,醒著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七月下旬的一天,李先生從昏睡中醒來,我過去看他,卻覺著這一天他的眼神不同,恢複了幾分往日的神采。果如我所料,他讓陳阿姨把病床搖起來,就叫我到床邊。
“我想起來一件事,”他緩緩地問道,“你家的那塊鹽晶帶在身邊嗎?”
“放在招待所了,”我答道,“您想看看?那我明天帶過來。”
李先生緩緩地點點頭,眼神中卻似是還有更多的企盼。我思量片刻,改口說道:“我現在回去取一下,可能要一個小時。”
“我等你。”
帶著李先生那三個字,我火速往返。原本李先生隻是讓我去拿鹽晶,可自己心裏卻還有一事,又多揣上了一張照片。這一路奔跑,心裏一直揪著,生怕自己耽誤了重要的事。
見我氣喘籲籲地回來,他讓我先喝水休息,自己便拿著那鹽晶左右審看。陳阿姨怕他看不清,還從護士那裏借了放大鏡來。
如此看過半晌,李先生便請陳阿姨回去休息。
“這陣子沒顧得上給你講故事了。”
我忙著搖頭,勸他道:“您多休息。身體好了,再給我講。”
“沒那麽多時間了,”他見我難過,隻擺擺手,接著說道:“趁著還明白,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此前我正巧梳理了李先生的口述,自是有一些細節需要核對。如此交談了一個小時,手頭的筆記也記了幾頁,心裏的問題卻是越來越沉。我見他已微露倦意,知道時間或許真的不多,便再不多想,拿出那張照片,放在他麵前。
“這是我在哈佛認識的一個同學。您看看?”
拿著相片端詳幾刻,他喃喃道:“這身旗袍做得很好,以前就是這樣的。”
“她是台灣去的,姓林。”我輕聲道,“我在重慶那幾天,和她通過話。她說自己父親好像就是生在重慶。我就說幫她查一查。”
“那天晚上我和她通電話,忽然覺著……”
我話未說完,卻是見著李先生平靜地把相片放下。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詩—還記著那句話嗎?你自己的,你要自己去找。如果需要幫忙,內森,還有這邊的梅主席肯定能幫你。”
他頓了頓,見我仍不太明白,接著解釋道:“我的故事呢,也快講完了。不過有些事,我要是不說,你明白不了,終究是個遺憾。”
我見他心意已決,便收了心,坐下來靜聽他講。
